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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牢裡的食宿條件與犯人的罪刑輕重基本成反比。比如像紀離憂這樣的重犯,住帶床的囚房,吃的伙食,連身上穿的囚服都比一般犯人的布料好,淺灰色的厚實囚服上雖同樣印著大大的“囚”字,他穿著卻像是個被奸臣所害的傲骨不屈的讀書人。
當然,這只是假像。
這是一個被皇上親自下旨批捕的人,對他的審問是越過刑部任何官員的,直接由大內密探們來負責。
所以對那些拿著聖旨出入此處的人,獄吏們也見怪不怪了。不過今兒來的這位聖使有點特別——長得忒好看,爺們兒見了難免嫉妒,因為大姑娘都被這種小白臉勾跑了。
不過識貨的人從他的腳步上來判斷,這個人的身手應該不錯。
長得好看又會武功,實在是太討厭了,
紀無咎在獄吏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走入囚房。他看到紀離憂身上戴著手銬和腳銬,吃了幾日牢飯,這個人倒是一點沒瘦,只是幾日不刮的鬍子生出一層青茬,覆在臉上,添了幾絲狼狽。
紀離憂見到他,冷冷一笑,“要殺要剮隨你便,審問就免了罷。”
紀無咎也沒打算問他什麼。柏建成那一撥亂黨已經被他捉得差不多了,紀離憂身邊的心腹也已經抓了。主犯落網,有一兩個漏網之魚他不在乎,反正沒了紀離憂,那些人以後也再無謀反的由頭。
紀無咎看著紀離憂,歎了口氣說道,“其實你可以不用死的。”
紀離憂冷哼。
“不管你信不信,朕初一聽說自己還有個哥哥在世時,是有幾分欣喜的。紀氏一族本來就血脈薄弱,你雖然謀奪皇位,朕卻也並未打算要你性命。只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為一己之私而製造洪水,幾萬條人命葬送在你手裡,朕就算想赦免你,只怕天下人也不答應。”
“你是紀無咎,你自然可以站在這裡指責我濫殺無辜,”紀離憂低頭輕笑,“你什麼都有,而我卻一無所有。我不在乎別人的生死,因為無人在乎我的生死。每個人都想成為紀無咎,但有人生下來就是紀離憂。”
紀無咎其實有些明白紀離憂為何會這樣想這樣做。這個人的所有感情在三歲時就已經被扼殺,之後他在仇恨中活了二十幾年,如今眼中除了皇位與報仇,再無其他。為了得到皇位,別說殺幾萬人,就是殺十幾萬、幾十萬,他恐怕也是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紀無咎也就不想在他臨死之前勸服他什麼了,只是說道,“你還有什麼心願未了嗎?”
“有,”紀離憂答道,“看在我們身上流著一樣的血的份兒上,你可否答應我一個請求。”
“什麼?”
“讓我死在葉蓁蓁手上吧。”
紀無咎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天紀離憂持劍砍向葉蓁蓁,本可以傷到她,卻在中途急停,扔了劍任她襲擊,放棄了自己最後的機會。
“你喜歡她。”紀無咎很不願意承認這件事實。
紀離憂的唇角漾起溫柔的笑,“那當然,她那麼討人喜歡。”
紀無咎覺得他那笑容很礙眼,於是他皺眉說道,“蓁蓁如今懷有身孕,只怕不便行此血腥之事。”
“懷孕了?”紀離憂有些意外,“真是可惜了,我竟然沒發現。”
紀無咎看著他邪氣中帶著些陰狠的笑容,不免有些後怕,“所以,朕可以讓你死個痛快,但是蓁蓁就不用牽扯進來了。”
“不一定,你還是問一問她吧,她好像特別想親手殺了我。”
***
紀無咎猶豫著,終於還是把紀離憂的事情跟葉蓁蓁說了。葉蓁蓁果然點頭說道,“殺他是替天行道,我也算為我的孩子積德了。”
葉蓁蓁恨紀離憂。這個人害死那麼多人,差一點害死紀無咎,還綁架她,非禮她……她很想親手了結紀離憂的性命。
於是她提著劍去了刑部大牢。紀無咎因不放心,命人把紀離憂渾身纏了鎖鏈,幾乎把他包成個粽子。葉蓁蓁去了只需要戳他一劍就算達成目標。
紀離憂看到葉蓁蓁,微微一笑笑容有些落寞與哀傷。他說道,“你來了。”
葉蓁蓁本以為自己只需要上前捅一下就好,但是看到他那樣的笑容,她的腳步竟然停下來,皺著眉說道,“你這又是何必。”
紀離憂平靜地看著她,問道,“蓁妹妹,如果我沒有害死那麼多人,你會喜歡我嗎?”
“我是有婦之夫。”
“如果……我先遇到你呢?”
葉蓁蓁想了一下,答道,“我們大概會成為朋友吧。”
“只是朋友啊,”他低頭自嘲地笑了笑,突然抬頭認真地看著她,“我有一事要向你解釋,倘若你一直誤會,我恐怕會死不瞑目。”
“什麼?”
“我那天,不會真的殺死你。”
“是,你把繩子砍了,我只會摔死。”
“不是,”他搖頭道,“我在崖壁上佈置好了,身上帶了機關繩,到時候我與你一起下墜,卡在峭壁之上,便可逃生。”
葉蓁蓁點頭道,“好計。”
“謬贊。好了,我沒什麼要說的了,你動手吧。”他說著,閉上了眼睛。
葉蓁蓁持劍走上前,她舉起劍時,手臂竟抖個不停。末了,她的劍尖停在他的胸口處,猶豫半晌,終於用力向前一捅。
紀離憂吃痛,突然雙目大睜。
葉蓁蓁慌忙撒開劍,後退了兩步。
他的嘴角溢出一絲鮮血,朝她苦澀一笑,說道,“蓁妹妹,我錯了。”
葉蓁蓁呆呆地看著他。
“其實我一直在錯。我以為我最想得到的是皇位,其實不是。我以為我死在你手裡會安心,其實也不是,”他自顧自地說道,因為生氣的流失,他的聲音漸漸弱下去,“蓁妹妹,我此生從未如此難過。”
葉蓁蓁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心中竟也湧起一陣難過,心口隱隱發疼。
他又說道,“我知道你恨我,如果我告訴你一件關乎紀無咎生死的事情,你會原諒我嗎?”
葉蓁蓁一聽這話,急問道,“什麼事?!”
他卻又問了一遍,“你會原諒我嗎?”
“我會!你快告訴我!”
他笑了笑,答道,“我與柏香如最初的計畫並非像現在這樣。一開始我們的打算是,我得到皇位,她得到紀無咎。但是後來,她入宮之後,便改了想法,她想讓紀無咎繼續當皇帝,而她自己,則要登上後位。”
葉蓁蓁有些奇怪,“她得到紀無咎?她拿什麼得到紀無咎?”
“她能控制紀無咎。”
“怎麼控制?喂,她怎麼控制紀無咎?紀離憂你說話……”
紀離憂再也沒說話。他垂著頭,死在一堆冰涼的鐵鍊之中,體溫被這些鐵鍊吸噬,身體很快變得冷硬。
他的死狀安寧,嘴角帶笑。
離憂離憂,一生未離憂苦。這名字,倒像是一個反方向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