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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台北》第0章
簡介

包琇琇念音樂系主修大提琴的平凡大學生,她不平凡的同班同學劉非一是個非常有才華、前途備受期望的新人;兩人在大學時期交友雖不是熟稔,但相處算不錯。

十二年後,劉非一不負眾望成了有名的旅美指揮家,而琇琇則是開著平凡小小音樂教室、帶著兒子平凡生活的單親媽媽,然後某天,他們碰面了…

其實它的劇情沒有轟轟烈烈,可是就會住在你心底,讓你無法忘懷,就好像是一件在平凡不過的事情,隨時會發生在妳身邊,但是經由明琲的文字洗練出來,又會有一種揪心的感受…

「早安,台北。」

當琇琇在主持的廣播節目中這麼說時,我覺得真的早上了,又是新的一天開始。

本文

昔年曾向五陵遊

韋莊.憶昔

那年夏天,鳳凰花剛開的時候……

「琇琇,快點快點,都是妳啦!買個花要這麼久!」跑在前面的女孩回頭不斷

催促著。

「只是個畢業演奏會,妳緊張什麼?」抱著花束,緊跟在後的短髮女孩滿臉不

以為然,一雙明麗的大眼睛閃閃發光:「又不是妳上台,趕什麼趕?」

「我要坐前面,第一個上去獻花嘛!」前面的女孩露出陶醉的表情:「劉非一

的演奏會耶!以後一定是要花大錢買票進場聽他表演的,不趁現在趕快……」

「我就不知道他的魅力怎麼會有這麼大?」抱著花束的琇琇咕噥抱怨:「好歹

我也跟妳當了兩年多的室友,我的畢業演奏會,看起來妳也沒這麼熱心啊?」

兩個人進了系館表演廳,被花束擋住自己視線的包琇琇還沒回過神,跑在前面

的室友已經驚呼起來:「哇!好多人喔!」

果然,表演廳裡已經坐了大約八成的人。這對一個音樂系大學畢業生的演奏會

來說,已經是超高的出席率了。這樣的情況只有三種可能性:一,表演者下死勁兒

招兵買馬,呼朋引伴,把小學同學的鄰居的表親都請來了。二,在場的都是外星人。

三,表演者是閃亮的明日之星。

「我就說劉非一的演奏會一定很多人來,妳不信,看吧!沒有好位置坐了啦!」

室友埋怨著包琇琇。

「放心,妳要看他?我帶妳去後台。」看看離演出還有將近半小時,包琇琇領

著頭,熟門熟路地來到後台,讓她的室友面見一下心目中的偶像。

「喂!妳就空著手來啊?」後台休息室裡,身穿黑色燕尾服的劉非一本人,看

見同學包琇琇進來,馬上就大搖其頭。快要上台了,劉非一卻仍是一副氣定神閒模

樣,長腿大搖大擺地蹺著,瘦削黝黑的臉上有雙漂亮有神的丹鳳眼,此時斜斜的看

著包琇琇,性格的嘴角扯著淺笑。

「我有買花啦!一千二,麻煩記得下禮拜我上場時要還我。」包琇琇毫不客氣

地說。她跟劉非一是大學音樂系四年的同班同學,兩人雖非情侶,也不算死黨,卻

比一般同學熟上一點。至於怎麼熟起來的呢,其中還有過一小段歷史……

大一的和聲學期中考,大牌到令人咋舌的劉非一從頭到尾都趴在桌上睡覺。坐

在他後面的包琇琇看不過去,用力拍了幾下那位陌生同學的背,才把他叫醒。

「幹嘛?」劉非一懶洋洋地偏過頭問。

「你想被當嗎?」包琇琇理直氣壯地反問。「起來寫考卷吧,快下課了!」

兩人就是這樣不打不相識。也是那次期中考之後,包琇琇才知道,要是有人可

以不考期中考,學期成績照過不誤的話,那也只有劉非一這種奇葩才辦得到了。用

比較白話的講法呢,就是所謂的天才吧。

包琇琇最忿忿不平的也是那次的和聲學期中考。劉非一擺明了到最後十五分鐘

才清醒,考出來的分數硬是飆到全班最高,遠遠超越好心把他叫醒的包琇琇。

「以後你睡到死,我都不會管你。」包琇琇餘怒未息地說。

除了這個差距之外,兩人倒是頗合得來。都是弦樂組的學生,包琇琇主修大提

琴,劉非一主修小提琴。平日沒事,聊聊夢想,包琇琇總被劉非一取笑。

「沒出息。要當家庭主婦,就不必來唸大學。」劉非一會扯著嘴角這樣說。

「你這麼偉大,幹嘛不去奧地利或法國唸書?窩在這幹嘛?」包琇琇反唇相譏。

「我在這裡給各位做正確示範,精神標竿啊。」大言不慚的劉非一意氣風發。

雖說是大話,也只有劉非一那樣的人夠本錢說。至少畢業演奏會還來了記者,

這就不是尋常人能有的待遇了。此刻包琇琇非常確定台下從系主任開始,老師教授

們大概就坐滿了第一排,而這位光芒四射,自小得獎像上超市買菜的明日之星,還

是悠哉游哉的。

「學姊!我好緊張!」負責幫劉非一當鋼琴伴奏的馬甜甜是他們的學妹,此時

臉色都發白。

「不要怕,把下面的聽眾都當做一個個西瓜就好了。」包琇琇盡力安撫著。

「那招對我來說,一向都沒有用。」劉非一說。

「你需要才怪。你要是會緊張,天就要下紅雨了。」包琇琇根本不予理會。

畢業演奏會最後一棒就是包琇琇。到她的演奏會結束,就理所當然是慶功宴的

大好時機了。那天她還穿著上台的黑色絲絨長裙,就被拖進了學校附近的啤酒屋。

眾人興高采烈,意氣風發,幾杯啤酒下肚,更增添了熱鬧的氣氛。

笑語喧譁中,累了一整天,精神壓力剛放鬆的包琇琇已有幾分醉意。劉非一還

是閒閒的抽著煙,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妳那個巴哈無伴奏第三號喔,快慢的反差……」

「劉大師,你放過我吧。」包琇琇嘆氣。「不管拉得多爛,總算是結束了,我

一點都不想聽檢討。」

「沒出息。」劉非一還是嗤笑。

「隨便啦。沒出息就沒出息。大家都要名揚四海,普通人誰來當?」包琇琇很

豁達地說,笑靨燦爛開朗:「出名這種事,留給你就好了。」

「妳啊,老是這麼無所謂。就沒聽過那麼四平八穩的帕格尼尼!」劉非一搖頭:

「明天等著被蕭老師剝皮吧。」

「我才不怕。馬上就要畢業了,老師才不管那麼多。我又不是他的得意門生。」

包琇琇大眼一轉:「反正我就是教教小朋友,找個人嫁了,平平凡凡過一生就很開

心的人。哪像你呀,擺明了要大放光芒,然後揚名國際,然後載譽歸國,然後到了

五十歲還膝下無兒,只抱著你的小提琴就可以過一輩子的。」

「光聽前面,不聽最後一句,還以為妳是在祝福我。」劉非一哼了一聲。

「說真的,以後我小孩要是拜師學藝,你可不能擺架子不收啊。看在我大一幫

你過了和聲學期中考的份上……」

「小姐,誰大三一整年管弦樂法的作業都是抄我的啊?」劉非一斜眼睨著把粉

嫩臉蛋藏在臂彎裡的包琇琇。

「哎唷,那個對你來說,不是易如反掌嗎?別小氣啦。」

望著盡情喧鬧著的同學們,畢業在即的兩人雖然各有各的目標,倒也沒有什麼

所謂的離情依依。音樂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碰來碰去就是那些熟面孔。都不是

婆婆媽媽的人,分離之前,他們只是簡單地舉起啤酒杯,祝對方鵬程萬里。

「早生貴子!」劉非一捉狹地說。

「你呢,名揚四海,少年得志!」包琇琇調皮地笑了。

那年夏天,鳳凰花開的時候,他們都那麼年輕快樂……

似曾相識燕歸來

晏殊.浣溪紗

十二年後。

劉非一回來了。

也許應該多加幾個字,才能正確描寫出這件事情的重要性:聲望如日中天,被

譽為華人之光的旅美新銳指揮劉非一,應聘回國擔任國家音樂廳交響樂團首席客座

指揮。並飲水思源,百忙中依然同意回母校教書。

這不折不扣是件大事,連晚間新聞都報導到了,香港天王出唱片的消息還被硬

生生擠到後面去。

「阿非真的發了。」傍晚,輪到要顧店的包琇琇在音樂教室外面看晚報。她一

面剝著水煮花生,一面讀報上的介紹,嘖嘖稱奇。在費城交響樂團擔任了五年指揮

的劉非一應邀回國貢獻專長。耶魯大學小提琴及管絃樂指揮碩士,音樂藝術博士,

在學期間已經拿到無數國際指揮大賽首獎,像法國貝桑松指揮大賽首獎,孔德拉辛

指揮大賽首獎……

「這個徫人有沒有時間睡覺啊?」包琇琇自言自語,閒閒地吃著花生。

此時音樂教室木門被推開,掛在門上的銅鈴清脆地響起。一個背著書包的七八

歲小男孩跑進來。

「老媽!」男孩丟了書包,過來跟包琇琇興高采烈說著:「老師選我去參加音

樂營,全班只有兩個人被選耶!」

「欸,小寶好棒喔。」包琇琇對著兒子微笑,寵溺地摸摸他的頭:「先去洗洗

手,要不要吃花生?你乾媽帶你吃過晚飯了嗎?」

「吃過了,她在後面停車!」小寶說著就跑了。

銅鈴隨即又輕響,一個高挑美麗,唇紅齒白的年輕女子現身。

「琇琇,我幫妳買了麵。」名叫翁虹的這位美女是包琇琇的合夥人,以前也是

她的學妹。她探過頭來:「妳在看什麼?今天有什麼大消息?」

「劉非一回國,消息不夠大嗎?」包琇琇把花生殼收一收丟到垃圾桶,順手接

過翁虹買回來的麵:「謝啦,我就知道妳會幫我買。」

「聽說這個劉非一以前在學校就很跩?」翁虹也讀起報紙來。「這兩天都是他

的新聞,好多家長都在談他,還問我認不認識這位大師。」

「我認識啊。」包琇琇吃著雲吞麵,慢條斯理說。

「真的?」沒想到翁虹大吃一驚:「妳認識他?多熟?」

「還好,以前是同班同學。」

「對喔,算起來你們……真的是同一屆耶!」翁虹不敢置信:「怎麼人家現在

這麼發達,而妳……我是說我們……」

「喂喂,講話客氣點,他是個特例好吧?不要說我們學校啦,整個台灣出過幾

個劉非一?拜託。」包琇琇白她一眼。「妳還不去準備?學生要來啦。」

「好好好。」翁虹隨口應著,索性抽了報紙,一面讀著一面往琴房走,要去幫

一群五六歲大的小朋友上課。這個音樂教室是由包琇琇和翁虹一起開的,除了鋼琴

電子琴,還教小提琴跟長笛。另外聘了幾個老師上比較高級的個別課。翁虹和她則

是輪流教基礎課程。雖不是門庭若市,但是望子成龍的家長們還是把每季的課程表

填得滿滿的。

「老媽,妳知道新世界就是美國嗎?」小寶攤開簿本,一面開始寫著作業,一

面問。在櫃台後面有個小書桌,小寶每天放學之後,就是在這裡寫寫功課,畫畫圖。

練琴的時候也很方便,外面兩台展示用的鋼琴都可以給他練習。至於老師,那就更

方便了,媽媽和乾媽都是現成的老師。

「我知道啊。你們上到德弗亞克啦?」包琇琇還在吃麵。

「沒錯。」小寶回頭:「老媽,那妳知道劉非一是美國回來的嗎?」

「你怎麼也認識劉非一?」這下子包琇琇就以崇拜的眼光看著才八歲的兒子了。

除了什麼皮卡丘或蠟筆小新之外,這還是頭一回包琇琇聽小寶提起一個名人。

「我們老師說他很厲害。」小寶說。他不是個長相特別漂亮的孩子,但是從小

就貼心乖巧,個性淳厚,很得大人的疼愛。一向走在時代尖端的傻大姊型美女翁虹

看到他,都不得不討來作乾兒子。包琇琇又笑了起來。

「他當然很厲害啊,他是博士喔,他還在美國的大樂團裡面當指揮呢。」為了

在兒子面前威風一下,包琇琇略帶得意地說:「我啊,我以前跟他是同學!」

「騙人。」沒想到小寶根本不相信。他又轉回去寫他的功課。

「真的啦!難道你不相信自己的親娘?」包琇琇不服氣。

還沒達成個共識,門上的銅鈴叮咚作響,要上課的小朋友與家長們陸續進來了。

包琇琇隨即親切地微笑招呼這群學生們。

「包老師好!」

「小朋友好!」

裡面開始上課,包琇琇在外面也開始忙碌。整理樂譜,擦琴,收拾琴房,掃地,

吸塵……把一個不大不小的店面弄得整齊乾淨,井然有序。她一向喜歡做這些雜事,

總覺得非常有成就感。

「我第一眼看到妳,就覺得妳會是個賢妻良母……」迴響在耳際的,是那斯文

溫和,帶著笑意的男聲……握著絨布,正在擦拭鋼琴的包琇琇略微失了神。

「老媽,妳不是要陪我做視唱練習嗎?」小寶不知何時已來到她身邊。他輕扯

了一下包琇琇的衣角,單純而耿直地望著依然年輕貌美的母親。

「好,馬上來。」包琇琇驚醒,連忙低頭對兒子溫言笑道:「你先去坐好,我

把琴擦完就過去。」

整理好了展示用的兩台鋼琴,正要過去陪兒子時,有顧客上門來問樂譜的事。

包琇琇親切而詳細的解說,讓這位急著想幫五歲兒子贏在起跑點的家長十分滿意。

滿意到把帶著耐心而燦爛笑靨的包琇琇當作預言家一般崇拜。

「所以妳覺得,要不要讓他直接跳到哈農?」年輕的媽媽帶著期盼與焦慮問。

「他的同學有好幾個都已經彈得很熟了。如果我兒子還繼續……」

「吳太太,不用太緊張啦。」包琇琇爽朗地說。「孩子還小,最重要的是讓他

學得高興,學得有興趣。照著老師的要求慢慢把基礎打穩,後面才能發展得好啊。」

「那是妳的公子吧?他好乖喔,每次來都看他在寫功課或是彈琴。妳都怎麼教

的啊?」吳太太抱著剛買的樂譜,注意到規規矩矩坐在桌前,逕自看著譜做視唱練

習的小寶。

「我?也沒怎麼教,就是找時間陪他啊,練琴的時候盡量幫他看看,常常放音

樂給他聽,講點故事什麼的。」包琇琇寵寵地回頭望了一眼乖巧懂事的兒子:「他

喔,有的時候也很調皮的。」

「哪裡,包老師太客氣了。」吳太太衷心讚美著。「我聽過幾回他彈琴,彈得

很好耶!程度很不錯。一定是妳們遺傳好,媽媽自己就是鋼琴老師,小孩當然音感

比人家好囉。」

包琇琇客氣地笑著,不置可否。

送走客人,好不容易才能坐下來幾分鐘,陪小寶做做功課。母子倆唱和著,其

樂融融。小寶的音感一直都不錯,學鋼琴也是很自然的在店裡摸摸弄弄,就開始玩

了起來。是嬰兒時期的記憶始終沒有忘去嗎?小寶一歲左右,他爸爸就抱著他在鋼

琴前,握著軟軟的小手,輕輕滑過發亮的黑白琴鍵,揚起細碎的音符。

「我們小寶以後要參加蕭邦音樂大賽的!」包琇琇始終記得丈夫飛揚的微笑。

「別給他這麼大壓力,小寶連牙齒都還沒長齊呢!」她在廚房裡忙,一面喊出

來。午後的陽光在木頭地板上跳躍,丈夫高高舉起小寶,耀眼的光芒鑲在他們父子

身遭。小寶咯咯笑了起來。

「媽媽對我們小寶沒信心!小寶,有出息點,以後好好練琴,一定要拿到大獎,

致詞時就說,獻給我的爸爸,我的媽媽……」父親逗弄年幼的兒子,半開玩笑半認

真地勉勵著只會撲撲吹著口水泡泡的小寶……

言猶在耳,怎麼人事已非?

「老媽,下一首啦。」小寶顯然很習慣母親偶爾的失神,早熟的他知道當媽媽

一反平日開朗的常態,露出略微徬徨悲傷的神色,不說話也不笑時,就是想起往事

了。他只是搖搖身旁母親的手臂,不吵也不鬧。

「對不起,媽媽想到別的事情。」包琇琇連忙回神。今天晚上是怎麼了,回憶

三番兩次來打擾?她甩甩頭,輕摟了一下身旁貼心的兒子:「好,下一首,嗯,嗯,

再來呢?升還是降?對,繼續下去……」

春風得意馬蹄疾

孟郊.登科後

回國一個多月了,劉非一忙得沒日沒夜的。除了跟任職的音樂廳交響樂團培養

默契,密集練習以外,還要應邀去指導幾個樂團,指導新生代的年輕指揮,在適當

的晚會或活動中露面……這是個商品化的時代,古典音樂也不例外。回來一個年輕

有為,長相又「剛好」頗為帥氣的國際聞名指揮,國家交響樂團簡直把他當明星一

樣促銷。

「副總統請吃飯?我又不助選,幹嘛請我吃飯?」才結束一個古典音樂雜誌訪

問,劉非一皺著眉,有點無奈地看著他的私人助理。

「兩個禮拜前就定好的約,改不了囉。」助理姓風,是個化妝濃豔,渾身香噴

噴的現代摩登女子。她的外型也許劉非一並不欣賞,但這位風小姐處事精明,手腕

圓滑,是個不可多得的能幹助理。回國這些日子以來,大大小小事情一把抓,幫劉

非一處理得相當妥貼穩當。她此刻揚著手上的記事本,讓劉非一看那密密麻麻的約。

「可是我下午要去帶團練……」

「我知道,我會把衣服帶到,你團練結束,馬上就走。」風小姐斬釘截鐵說。

「團練時間不一定的,有時拖很長。」劉非一還在掙扎。

「劉老師,劉大指揮,你不要把在美國那套魔鬼特訓帶回來。」風小姐的敢言、

直接也是劉非一不得不服氣的一點:「這裡不比國外,團員的素質不是那麼整齊,

你逼到死也只能到某個程度,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聽過沒有?」

「怎麼妳一個土生土長台灣人,比我還沒信心?」劉非一扯起嘴角,性格地笑

了笑。

「就是因為土生土長,所以才比你清楚狀況。」風小姐毫不客氣。

身穿簡單的白襯衫,黑長褲的劉非一走進練習場地,團員們就乖乖從閒聊兼對

音的狀態中回歸到自己的座位上。這樣隨性的穿著,卻硬是讓劉非一看起來玉樹臨

風,瀟灑不群。才回來一個多月,年輕團員中有不少都已經被他的風采折服。

「自從你回來以後,我覺得我的偶像地位受到很大的威脅。」在耶魯時的室友,

早他幾年回來的孫亦興老是這樣抱怨。孫亦興目前也是國家音樂廳交響樂團的第一

小提琴首席。濃眉大眼,鼻樑挺直的孫亦興是個陽光型帥哥。不過,有句話怎麼說

的?青菜蘿蔔,各有所好。有人喜歡開朗健康型,而有人就是欣賞劉非一那種內斂

的霸氣。

「我們今天還是從頭來走一遍。」暖場結束,劉非一簡單而清楚地告訴團員他

要的東西:「銅管速度要趕上,小號和法國號,麻煩用心聽一下彼此的聲音。前幾

次練習小號都太搶,法國號嫌遠了些。我們今天不要犯同樣的錯。」

貝多芬三號交響曲「英雄」大概是幫政治人物歌功頌德最好的選擇吧。劉非一

拿起指揮棒的端凝氣勢,也很有幾分英雄的味道。比起一些語焉不詳卻又擅長譁眾

取寵的指揮,劉非一的動作清楚而不花俏,算是相當容易跟上的指揮-當然,如果

他不是那麼精細而敏銳的話。

「停。」果然,第一樂章才走了一半不到,劉非一就皺著眉停下來:「第一小

提琴音準抓穩一點。我們不要飆速度,但是也不要隨隨便便滑過去!」

身為小提琴首席的孫亦興苦笑。劉非一自己就是學小提琴出身,指揮之餘,對

於弦樂器,特別是自己熟悉的小提琴要求特別高。稍有差池,一練再練是在所不惜。

就這樣,光一個樂章就慢工出細活,磨到樂手們漸漸心浮氣躁起來。劉非一還

在不厭其煩地解釋時,有人開始在下面看手錶了。

「時間快到了嗎?」劉非一的丹鳳眼敏銳地掃過去,眼神炯炯。

「已經超過十五分鐘了。」孫亦興講完,馬上做出非常無辜的表情。全樂團也

只有他敢這樣跟喜怒不形於色的劉非一賣熟。

「真的?」劉非一不太相信地回頭,果然看到助理風小姐已經在台下等候了。

她指指自己的手錶,提醒他時間。

「那我們最後從法國號進來前的八小節開始走一遍。來。」劉非一還是揚起指

揮棒,讓幾個根本已經開始要收拾樂器的團員很是哀怨,苦著臉重新拿起樂器。

好不容易團練結束,鎖著眉的劉非一走進休息室,一面接過風小姐遞過來的領

帶與襯衫。孫亦興進來時,正好看見他把上衣脫掉。孫亦興忍不住調侃:「唷,大

明星指揮家下海表演……這個這個……猛男秀?」

「你有什麼意見嗎?」劉非一套上乾淨筆挺的襯衫,一面扣釦子,一面斜睨這

位笑嘻嘻的學弟兼前室友。

「沒有,只是覺得很光榮而已。劉非一的健美身材可沒有太多人看過。」孫亦

興說著,還對風小姐擠眉弄眼。風小姐只是翻個白眼,一臉「看過就看過,有什麼

了不起」的表情。

「你講夠沒有?」劉非一逕自打著領帶。

「還沒,讓我繼續說。你啊,你也不要光是刁我們小提琴。」孫亦興坐在桌沿,

看著正在對鏡打領帶的劉非一:「這個團的弦樂已經比管樂強了,你還這樣不給面

子,會引起公憤的。」

「我才不管。」劉非一接過黑色西裝外套,一面穿上,一面在風小姐的催促下

往外走:「反正表現不到我的要求,就是不夠好。小提琴裡有幾個素質不錯,但是

練習的時候精神都不夠集中。是不是外務太多了?上次還有人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你是在說我嗎?」孫亦興嘻皮笑臉反問。

「對,就是你。下次再這樣,你會是我第一個換掉的首席。」劉非一似笑非笑

地說:「到時候不要說我不顧念舊情。」

「你本來就不顧念舊情,不必我說。」孫亦興閒閒地陪他走出來:「甜甜已經

打過四五次電話給我了。她說根本找不到你。你要是念舊,就該……」

說到馬甜甜這個學妹,劉非一眉頭又皺了起來。「我不是前幾天才跟她吃過飯?

又找我幹嘛?」

「你不是真的不知道吧?」孫亦興倒抽一口冷氣,濃眉聳著,做出誇張的驚訝

表情:「人家等你可是等了這麼多年,想當初她為了跟隨你的腳步,還從台灣追到

美國……你吃兩頓飯就算打發人家?而且什麼前幾天?已經快半個月……」

「停。她出國唸書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不要亂點鴛鴦譜!」劉非一不耐煩地

揮手。「我要走了。你若答應少說點廢話,我可以讓你搭便車。」

「孫先生上哪兒去?有順路嗎?」風小姐負責開車,一雙上了濃濃眼線的大眼

睛打量著孫亦興。

「民生東路,我不趕時間,謝謝。」孫亦興也老實不客氣跳上劉非一那輛黑得

發亮的 BMW 740:「喂,我說,甜甜有什麼不好?依我看,你也差不多該考慮成家

了吧。此刻你可是功成名就,飛黃騰達,多少名媛淑女任你挑選……」

「講得我好像是古代的皇帝。」劉非一看著窗外,不是很關心這個話題。

「古代皇帝都是很風流的,三妻四妾。依我看,你連人家的邊都沾不上。」孫

亦興嗤之以鼻:「真的不要怪一些無聊人亂傳八卦!你再這樣下去,說你是同性戀

的人會越來越多。」

正開著車的風小姐噗嗤一聲笑出來。

「現在同性戀才時髦呢。通常被傳成同志的,要不是打扮穿著有品味,就是長

相特帥。我倒不覺得有什麼不好。」風小姐語不驚人死不休:「何況劉先生的樂迷

裡面年輕女孩子很多,對這些人來說,偶像要是有什麼緋聞,票房會打折扣的!」

「偶像?票房?」劉非一皺眉。

「是啊。要不是你堅決反對,有多少服裝、流行雜誌想專訪你,你知道嗎?」

「他有什麼服裝品味,還不就是從頭黑到腳,就一個顏色。這算什麼品味?」

長手長腳的孫亦興舒適地攤在後座:「數十年如一日,不認識的人還會以為他根本

沒別件衣服穿呢。」

「看清楚,我的襯衫是白色好吧?什麼叫從頭黑到腳?」劉非一沒好氣。只有

在老同學與私人助理面前,他可以這樣戲謔鬥嘴,自由自在。而其他時候,不論公

私場合,他都是最沈穩平靜,氣定神閒的。

在競爭激烈,派系分明的古典音樂界打滾這麼多年,劉非一已經習慣爾虞我詐

的人際關係。他有脾氣,有堅持,但不像某些被自滿蒙蔽的音樂家一樣目中無人。

客氣而略帶冷漠疏離是他一貫待人處世的態度,帶團練習時動怒發火不是沒有過,

但一下了台,他很少批評或口出惡言。很有幾分冷眼看世情的味道。

老實說,孫亦興也不覺得馬甜甜會是劉非一的終止式、真命天子。不過,到底

怎樣的女孩才是呢?認識劉非一超過十年的孫亦興也說不上來。

「你這麼喜歡黑色,乾脆找個黑女人算了。」孫亦興無聊地掏掏耳朵,說。

一壺濁酒喜相逢

毛宗崗.三國演義卷頸詞

才結束一個指揮講習會,緊接著就在同一個場地有青少年音樂課。主辦單位花

了九牛二虎之力,動用所有關係,方才請到劉非一蒞臨指導。除了小朋友之外,更

有不少慕名而來的家長前來共襄盛舉,想要一睹國際知名指揮的風采,把一個不怎

麼大的場地給擠得滿滿的。

「你真是越來越有明星架式了。」跟他一起來指導小提琴組的孫亦興忍不住開

玩笑。正在給幾個小朋友簽名的劉非一低頭繼續,只是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研習就像劉非一預測的一般無趣。這些小小演奏家的技巧越來越好,素質也很

整齊,但是小小年紀已經有些人開始耍花槍,把速度刻意增快,以炫耀其熟練度,

甚至把一些裝飾音拉得十分賣弄。搞得劉非一胃口大壞,險些衝口而出:「小朋友,

你的老師是誰?以後不要跟他學了。」

而輪到一個個頭不高,貌不驚人的男孩時,劉非一倒是被引起了一點興趣。那

小男孩技巧不是最好,只算得上中規中矩,但音色乾淨而謹慎,相當可喜。男孩臉

上認真單純的表情,讓劉非一這樣老練的人都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讚許。

雖是如此,劉非一仍然是雙手抱胸,不動聲色地聽完。只有丹鳳眼裡閃爍的光

芒洩漏了他的動容與欣賞。

「你叫什麼名字?」一曲結束,劉非一閒閒地問。

這樣簡單的問句卻讓在場家長們轟一聲開始低低交談起來。這小男孩又不是技

驚四座,怎麼能讓大指揮劉非一另眼看待?就連坐在他身旁的孫亦興都有點訝異,

轉頭看著沈吟中的劉非一。

「文小寶。」小男孩回答。

「學小提琴幾年了?」

「我已經學了四年。」文小寶烏亮的眼睛直視著帥氣而沈默的劉非一。

劉非一點點頭,沒有多問。下一個小朋友已經迫不及待地上前來。

「你覺得,剛剛那個男生拉得很好?」琴聲中,孫亦興略帶疑惑,湊過來低聲

問。「我倒覺得程度比他好的很多啊。像現在這個……」

「我沒這樣說。我只是覺得那個……什麼小寶的?音樂性還不錯。」劉非一也

低聲回答:「我不欣賞這些資優生、天才。小孩沒有小孩樣。太老練了,感覺上有

匠氣,格局不夠大,以後沒有多少出息。」

「你敢講別人?你自己小時候多資優啊?比他們更世故,技巧更老練。」孫亦

興不賣帳。

一直到研習結束,都沒有什麼其他的驚喜。劉非一聽到後面都快打瞌睡了。對

於這些望子成龍的家長們,難聽的話絕對是不講為妙。而那種讚揚褒獎的客套話,

劉非一又講不出來。所以大部分時候都是能言善道的孫亦興在撐場面。孫亦興長相

英挺,加上妙語如珠,態度可親,贏得許多掌聲。

「以後請那個孫亦興來就好了。什麼國際聞名的大指揮嘛!多講兩句話也不

肯,他搞不好連小提琴都不會拉。」結束時分,在角落與工作人員打招呼的兩人

清清楚楚聽見一個家長這樣抱怨。

「就是啊,你看他唯一注意到的那個小孩,拉得根本沒有我家小莉好!我猜

他真的不懂小提琴。」另一個太太也附和。

旁若無人批評著的兩位家長走遠了。劉非一嘴角掛著莫測高深的笑意,表情

水波不興。主辦單位的人也聽見了,尷尬得漲紅了臉,猛搓著手,不知道該說什

麼才好。

「不用緊張,這種話他聽多了,也習慣了。」孫亦興好心地幫工作人員解圍。

劉非一主修小提琴的事並沒有很多人注意到,畢竟他出名是以指揮這身分出的名。

走出會場,助理風小姐居然還沒出現。兩人在門口稍候,劉非一點起一根煙。

「錯誤示範啊,先生。」孫亦興努努嘴,要他看旁邊這些小天才們。

劉非一不置可否。他眼神投向前方,突然看見剛剛那個名字很悚,叫什麼小寶

的小男生正在過馬路。他奔向對面一個短髮女子,那女子……怎麼有點眼熟?

「……所以你明天晚上到底要不要來?我可是把風聲放出去了。只是吃頓飯大

家聊聊,甜甜說可以到……」

劉非一根本沒聽進去孫亦興的話。隔著重重車陣,他緊盯著馬路對面的女子。

小男孩興高采烈地對她比手畫腳敘述著,女子點頭,一面抬眼望來。遠遠的,還是

可以模糊想見那甜美臉蛋上燦爛如朝陽的笑容,靈活的大眼睛……

「琇琇!」劉非一腦海中如電光一閃。這不就是他的大學同學嗎?雖然事隔多

年,她的外型並沒有太大的改變。依然是俐落短髮,嬌小的身材。

「誰跟你說琇琇?誰是琇琇?我在說甜甜!」身旁孫亦興不滿地質問。

劉非一不去理他,只是往前大步跨了幾步。他忍不住揚起一個打自心底發出的

微笑,對著那頭的老同學揮了揮手。

對面包琇琇先是一愣,像是沒料到他會認出、記得她一般。隨即也笑開了。牽

著男孩一路走來到劉非一跟前,她還在對滿臉崇拜的兒子說:「看吧!就跟你說老

媽是他的同學。現在你相信了吧!」

「這是妳兒子?這麼大了?」劉非一不敢置信。

「好久不見了。你最近真是紅啊,我兒子每天在講劉非一這樣那樣的,我跟他

說我是你同學,他都不信!」包琇琇的笑容果然還是跟記憶中一樣燦爛。

「這孩子教得不錯,很認真。」劉非一此時恍然大悟:「原來有妳這樣的媽媽、

老師,才教得出這樣的孩子。難怪。」

「嗯哼!」孫亦興在旁邊清喉嚨。劉非一橫他一眼。

「這是我大學同學包琇琇。」劉非一有點不甘不願地介紹:「這位是名小提琴

家孫亦興先生。」

「不要這樣講,我會起雞皮疙瘩。」孫亦興露出招牌帥氣笑容:「妳好,幸會。」

「應該我說幸會才對。」包琇琇爽朗地說。

三人聊了幾句,孫亦興突然露出驚訝的表情:「等等,妳是他的大學同學?妳

兒子姓文,難道……妳先生就是……文必政?」

「是啊。」包琇琇也有點驚訝:「孫先生認識他?」

「我剛回國時也在A大教過課,那時我聽說……」

「妳先生是文必政?」看來最吃驚的是劉非一。他的丹鳳眼直瞪住包琇琇:「以

前教我們樂器學的老師?妳怎麼會跟他……?」

「不愧是指揮,背總譜的老手,記得真清楚。」孫亦興嘖嘖稱奇。

包琇琇有點不自在,只是略微尷尬地淺笑著。乖巧的小寶則是在一旁用單純崇

拜的眼神看著這幾個大人。

「劉先生!孫先生!」助理風小姐這時候才到。她把車暫停在路邊,從駕駛座

探過身來招呼著。「對不起啊,剛剛塞了一下車!」

話題很快的斷了。包琇琇給了老同學一張名片:「有空歡迎你蒞臨指導。」

在車裡,劉非一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紅磚道上,包琇琇穿著淺色褲裝,清爽

而窈窕。牽住背著琴盒的兒子,一大一小的身影,在夕陽下,看起來是那麼愉快而

輕鬆,和樂融融。

「真沒想到,她兒子都這麼大了!」劉非一搖著頭:「居然是嫁給文老師?太

難想像了。」

「你……」孫亦興欲言又止。他撫著線條剛硬的下巴,半晌,才試探性的問:

「這幾年,國內音樂界的事,你不大注意吧?」

「這話,是什麼意思?」劉非一略帶疑惑地掃了後座的孫亦興一眼。

「你們在說誰?」風小姐熟練地開著車,濃麗的大眼睛在後視鏡中望了望正在

沈思的孫亦興。

「風小姐人面廣,消息又靈通,我們問問她。」孫亦興謹慎地問:「風小姐,

妳認識一個叫文必政的老師嗎?A大音樂系……」

「喔,你說那個車禍死掉的?」風小姐語出驚人,很快的說。「如果是他,我

就知道。他老婆好像還是他的學生呢。現在在開音樂教室,我的一個朋友是合夥人。」

「什麼?死了?」劉非一又吃一驚,丹鳳眼瞇了起來,俊臉上表情古怪而複雜,

帶著震驚:「多久的事?」

「死了好幾年囉!四五年有了吧!」風小姐又望了一眼孫亦興。後者正在點頭

同意。

「怎麼會這樣?」劉非一不敢相信。他低聲問著。

「車禍嘛,還能說什麼?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哪。」風小姐爽直地說:「可憐

的是他老婆,年紀輕輕就遇到這種事,還帶個小孩,要是我哪,哭都哭不完了。她

還能把音樂教室辦起來,噯,聽說現在生意啊,還真不錯呢。」

劉非一還是沒有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大學時代那個嬌憨而爽朗,帶著一點點中

性可愛味道的包琇琇,竟已經歷過這麼多事情了?

而她的笑容,卻還是那樣溫暖而燦爛?

夢裡不知身是客

李煜.浪淘沙

週末夜,劉非一和幾個老朋友吃飯,還去了現在台北最流行的PUB。名字取得

也鮮,就叫做「首席請進」。據說是音樂人開的,來光顧的客人裡也有不少同行。

「你不能進來啦。你又不是首席。」孫亦興取笑著。

「他當然可以,他是首席客座指揮!」馬甜甜抿著小嘴直笑。

馬甜甜人如其名,長得甜美動人,瓜子臉,一雙大眼睛水盈盈的,帶著幾分古

典美。個性也是恬靜溫柔型,總是默默仰望著面前這位光芒四射的學長,守候了這

些年……

PUB 裡音樂放得嚇死人的吵,劉非一皺眉:「我每天被樂團折磨得還不夠?到

這裡來,還得忍受這種音樂?」

「這你就不懂了,以毒攻毒你聽過沒有?」孫亦興正在嘗試恐怖的調酒「頭腦

橡皮擦」Brain Eraser,光看名字就知道喝完會有什麼效果。

不知是因為酒精,是音樂,還是空氣不好的關係,劉非一莫名地煩躁著。尤其

是不經意掃到馬甜甜溫柔而專注的目光……雖然她總是很快轉開視線,那雙像會說

話的大眼睛還是帶給他模糊的壓力。

莫名其妙地,他想起另外一雙大眼睛的主人。小小的臉蛋,嬌小的身材,照理

說也是個纖弱秀氣女孩,拉起大提琴卻一點也不。她的費里茲.克萊斯勒拉得幽默

輕快,海頓也夠穩重,總之,是有股大氣的演奏方式。

她……好像經歷過了不少事情?

可能是因為想起這些,那天深夜回到家倒頭就睡的劉非一,居然夢見很年輕的

時候,他們一起上室內樂課,組成三重奏的往事。

「跟上!速度跟上!」劉非一以前可沒有現在這樣的深沈內斂。他會揮舞著弓

催促程度顯然與他有些差距的同伴:「不要好像老牛拖慢車一樣!」

「什麼跟什麼呀!你幹嘛這麼兇?」同伴會不滿地嘀咕著。不服氣的團員吹鬍

子瞪眼睛,面目模糊,顯然劉非一也記不清楚那位怒目相向的同學長相如何了。

而包琇琇咬著牙硬練,沒有抱怨。冬日下午的練習室裡,她坐在灑滿陽光的窗

前,抬起頭,一雙大眼睛寶光燦爛,小小的臉蛋上是堅毅的神色:「別吵了,有時

間吵幹嘛不練琴?阿非,你少講兩句會死啊?」

明知自己神智還在夢中漫遊的劉非一都忍不住微笑。琇琇也許沒有野心,但從

不是逆來順受型的。

激昂的樂曲進行著,突然繃的一聲,大提琴斷了一根弦。斷弦劃過她的臉,頓

時鮮血淋漓。劉非一驚見她秀麗的臉蛋被染紅,場景驀然轉換到馬路邊,琇琇像個

斷線的木偶躺在地上,鮮血不斷湧出。

車禍!車禍!快叫救護車!劉非一感覺到撕扯般的焦灼與巨大的恐慌。她要死

了!她被車撞了!她……

驀然驚醒,沐浴在周日清晨爽朗陽光下的劉非一抹了把冷汗。略帶宿醉的頭痛,

讓他決定立刻起床,照慣例去慢跑。跑出一身大汗,就會舒服多了!

今天,也許去探望老同學吧!

銅鈴輕響。劉非一走進這間暖色裝潢的音樂教室,居然沒有人招呼他。

他拿下墨鏡,四下看看。背景音樂是細弱而幾不可聞的巴洛克音樂,襯得室內

更靜了。小男孩正坐在櫃台後面,專注地寫著東西。

「小寶?」是這個名字吧?劉非一不是很確定地說。

小寶抬頭,先是略張著嘴,呆呆看著來人。隨即眼睛一亮,露出純真的笑容。

「劉叔叔!」小寶開心地叫。

劉非一暗暗點頭。這孩子有禮貌,不像一些惡魔般被寵壞的小鬼,張口就是大

剌剌的「劉非一」!好像從來沒有被教過怎麼稱呼大人似的。

「怎麼就你一個?你媽媽呢?」他溫和地問。

「老媽在陪客人看鋼琴。」小寶指指身後教室。果然裡面傳出一點微弱的叮咚

琴音。

「那如果有新的客人進來,怎麼辦?你招呼?」劉非一略彎腰,笑問。

愣小子似的小寶還是笑,抓抓頭。

包琇琇陪著一對夫妻模樣的客人走出來。一身清爽的白上衣牛仔褲,讓她看起

來就像個大學生。她看見站在櫃台前的劉非一,也是吃了一驚。隨即敞開一個燦爛

開朗的笑容。

送走顧客,她轉身笑問:「今天吹什麼風,把我們名指揮家吹來?小寶,有沒

有叫人?」

老同學很久不見了,都有點訕訕的,不知從哪裡開始敘舊。兩人略帶尷尬而客

套地相對。

「你……」「聽說……」默契還是有的,同時衝口而出,兩人笑了起來。

「妳先說吧。」劉非一欠欠身。他一派瀟灑地把手插在褲袋裡,簡單的襯衫長

褲,休閒而帥氣。

「打算回來多久?還是長住?」包琇琇問。

「看看吧,這次跟國家音樂廳先簽了一年的約,到時再打算。」劉非一對她抬了

抬下巴:「妳呢?現在跟哪個團?」

包琇琇搖搖頭,雖仍帶著淺笑,但轉開了視線。

「我一直到前幾天才聽說……」劉非一看了眼在旁邊安靜寫功課的小寶,降低

音量,有點吞吐地問:「聽說文老師已經……」

「噯,對啊,差不多五年了。」包琇琇也知道他打算問什麼,索性爽快回答。

兩人之間又沈默下來。這樣的話題想要談得熱絡,大概也不可能吧。

「別說那些了,你吃過飯沒有?」包琇琇揚起頭,帥氣地撥了一下額前的短髮。

經她這麼一問,果然劉非一覺得餓了起來。原來已經接近正午時分了。

「我請妳吧!十幾年沒見,這點光妳非賞不可……」還正說著話,劉非一很奇

怪地發現小寶抬起頭,正以哀怨的眼光望望他,又望望母親。「小寶一起來,怎麼

樣?」

「別,你是載譽歸國,照理是我要幫你接風才對。」包琇琇顯然知道兒子哀怨

的眼神所為何來,她望著小寶微笑,點點頭,隨即對劉非一說:「算你運氣好,今

天是禮拜天。」

「禮拜天怎麼樣?」劉非一瞇起一雙丹鳳眼,狐疑地問。

「禮拜天是披薩日!」小寶快樂地宣佈。

還沒來得及多講,下課時間到了。裡面琴房的門打開,一群十幾個小朋友陸續

走了出來。邊走還邊談笑嬉鬧著。經過他們身邊,這些小朋友都喊:「包老師再見!」

「小朋友再見,路上小心喔!」包琇琇也一一親切回答。剛上完課的翁虹伸

著懶腰走在最後面,一面打個大呵欠。

「披薩來了沒?我都餓死了。」高挑美麗的翁虹毫不淑女地打著呵欠,卻在

看到閒閒站在一旁的劉非一時,下巴差點掉下來。

「劉……非……一?」翁虹嘴巴張得大大的,驚訝萬分。「你怎麼會……?」

劉非一只是扯著嘴角懶懶地笑,點了個頭,算是招呼。

「乾媽,我跟妳說,劉叔叔是我老媽的同學耶。」小寶向他乾媽炫耀著。

「你已經說過五百遍了。」翁虹沒好氣地潑小寶冷水。

旁邊一大一小還在鬥嘴,包琇琇爽朗地對顯然不是非常進入狀況的劉非一笑

說:「你就留下來跟我們一塊吃吧!不過在美國你也吃慣披薩,對你來說大概不

稀奇了?坐嘛,椅子在這邊!」

劉非一還要推辭,外送披薩的人已經推門進來。鬥嘴的乾媽與兒子兩人立刻歡

呼一聲,迅速清出桌面,拿餐具的拿餐具,倒飲料的倒飲料,三兩下就準備好要大

快朵頤的樣子。香噴噴剛烤好的披薩料多實在,不論大人小孩看了都食指大動。

「這怎麼好意思,妳們會不會不夠……」

「買大送大,每次都吃不完,你就別擔心那麼多了。」包琇琇明亮的大眼睛一

轉:「老同學,再客氣就不像了喔。」

「不像什麼?」雖然摸不著頭腦,劉非一的手還是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接過

包琇琇遞過來的披薩,和翁虹倒來的可樂。

笑語和美食,輕鬆的氣氛,乖巧的小寶,帶點無厘頭的傻大姊翁虹,加上爽朗

的包琇琇……這頓飯雖然簡單又不貴,劉非一居然吃得十分暢快舒坦。他們聊著劉

非一在美多年的見聞,聊音樂教育的瑣事心得,聊台灣近幾年的發展……天南地北,

無所不聊。這要比他西裝筆挺與什麼副總統等名流政要一起吃法國菜來得自在多了。

「台灣的披薩真的比美國的好吃。」餐後,劉非一幫忙收拾著殘局,一面讚美

著。「我居然可以吃掉這麼多!難以相信!」

「這算什麼,下次我帶你去吃更好吃的。你太久不在台灣了,門道一定沒有我

們精。」包琇琇豪爽地拍拍他的手臂。

「這倒是真的。在美國那麼久,就是最想念台灣的吃。」劉非一認真地點頭同

意:「不過像這樣吃下去,一定很容易就胖了。」

「你怕胖?不會吧?」包琇琇退後一步,打量著挺拔結實的他:「身材還是蠻

標準啊!」

「指揮上台當然要保持美觀大方,要是跑個啤酒肚出來,就太沒說服力了。團

員看了刺眼,觀眾也不欣賞啊。」翁虹擦著桌子,一面說。

「人家靠的是實力,不是外表美觀大方。又不是逛街買衣服!」包琇琇一臉受

不了地說。

劉非一只是淺笑著聽她們閒聊,享受著已經久違了的,單純的放鬆與愉快。已

經有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他自己也不復記憶。

但見群鷗日日來

杜甫.客至

頭有點痛。

接近傍晚上完課出來,包琇琇按揉著額角,臉色不是非常好。沒有客人上門,

翁虹正在陪小寶彈鋼琴。

「琇琇,妳不舒服嗎?要不要上去休息?」翁虹看著她,關切地問。

「不用。我上樓找點頭痛藥吃。」包琇琇略皺著眉說。她和小寶其實就住在音

樂教室的樓上。

「如果真的很不舒服,就休息吧,待會兒的課我幫妳上。」翁虹說。

「沒那麼嚴重,我吃個藥就好了。」

也許是冷氣太強的關係?包琇琇想著。找到藥吃了,又翻件薄外套加上,這才

下樓來。聽得門上銅鈴輕響,店裡兩名不速之客同時回過頭來。男的是一身深色熨

貼西裝,風度翩翩的劉非一。他身邊那濃妝麗人是……?

「琇琇!來來來,我幫妳介紹。」見她進來,翁虹迫不及待地招呼著:「這是

我的老朋友風小姐,很久沒見了,沒想到她現在是劉先生的助理!好巧喔!」

眾人寒暄幾句,風小姐濃麗的大眼睛轉了轉,開始跟翁虹聊起音樂教室的營運

狀況。包琇琇這才抓到空檔,問一旁嘴角始終帶著耐人尋味微笑的劉非一:「劉大

師大駕光臨,有什麼指教嗎?」

望著臉色稍顯蒼白,但笑靨依然溫暖的包琇琇,劉非一慢條斯理回答:「指教

不敢當,沒什麼大事,只是順路經過。」

聊聊,下一班要上課的小朋友陸續進門來。他們清脆活潑地向兩位老師打招呼,

年紀都不大,笑容可愛,聲音像銀鈴般,非常討喜。

「幫這些小天使上課,一定每天都很愉快吧?」連風小姐都忍不住說。

「小天使?」沒想到翁虹嗤之以鼻。「皮的時候妳沒看到!有的時候累得要死,

還是得要笑嘻嘻的跟他們周旋。別人的小孩又不能打不能罵……說到這個,琇琇,

妳頭痛好點沒?要不要我去幫妳上?」

「我沒事,你們慢慢聊啊,我先去上課了。」包琇琇告個罪,上課去了。

五十分鐘很快過去,強打精神幫小朋友上完課的包琇琇,頭還是隱隱做痛,不

過至少今天的課上完了,可以稍微鬆一口氣。她走出教室,發現劉非一還沒走。

「你……怎麼還在?」包琇琇驚訝地問。劉非一西裝外套已經脫下,隨意丟在

桌上,領帶也抽掉了,塞在襯衫口袋裡。領口敞著,捲起了袖子,一派閒適模樣,

正坐在小寶身邊,一大一小在鋼琴前不知講著什麼。

「老媽,劉叔叔也會彈鋼琴耶,彈得好好喔。」小寶滿臉崇拜地說。

那是當然,當年在學校,他們的副修可都是鋼琴。包琇琇走過來鋼琴邊,環顧

一下店裡,疑惑地問:「小寶,你乾媽呢?」

「她跟風小姐去巷口咖啡店喝咖啡敘舊。我在幫妳們顧店。」劉非一懶懶地說,

丹鳳眼帶著閃爍笑意。

「你幫我們顧店?」包琇琇笑出來。「不會吧?你這種大忙人,沒耽誤到你什麼

時間嗎?」

「還好,晚上的約臨時取消了。」劉非一輕描淡寫:「我剛聽小寶練習。他的鋼

琴誰教的?」

「幹嘛?你不是發現我兒子天分驚人,想要發掘、栽培他吧?」包琇琇看看顯然

已經五體投地的兒子,又看看劉非一。

外型上的改變並不大,只是……還是有所不同了吧。望著嘴角扯起慣常慵懶笑

意的他,包琇琇略帶昏眩地想著。她不記得他以前有這樣深沈難捉摸。至少此刻,

她實在看不透面前俊挺中帶著迷人風度的老同學在想什麼。

「我從不迷信什麼天不天分的。」他懶洋洋開口,嗓音一貫地低沈磁性。「有

天分沒毅力的話,還不是白搭。而且,機運也很重要。就像妳……」

「像我怎麼樣?」包琇琇有點心虛地別開頭,在稍遠處椅子上坐下,強笑說。

劉非一也走過來。他閒閒點起一根煙。「就像妳,天分也不是沒有,好像就少

了點毅力。」

包琇琇不語,只是揉著太陽穴。這話題她並不想談。

「聽小寶說,他從沒見過妳拉大提琴?」劉非一還是那種閒聊似的語氣。包琇

琇沒抬頭,所以錯過了他丹鳳眼中認真而不解的神色。

「噯。他沒見過。」

「為什麼?花了那麼久的時間,怎麼突然……」

「別說這些了,謝謝你幫我們看店,真不好意思。那現在我已經下課了,你要

是有別的事該忙,就去忙吧。」包琇琇很快截斷劉非一的詢問。後者略瞇起眼,深

思地望著包琇琇掛上一個勉強笑意的粉嫩臉蛋。

「不忙,我等我助理回來。」沈默片刻,劉非一風度一流地改變話題:「頭痛

好點了嗎?妳臉色還是不太好。感冒?」

禮拜天,推掉了兩個飯局,左右手各提著咖哩餃和湯包的劉非一,站在音樂教

室門口苦笑。他其實還有一堆事情該做,昨天晚上讀總譜就讀到凌晨四點,下午要

去帶研習,還要準備明天上課的材料……不知怎麼的,他還是來到了這裡。

推門進去,裡面立刻響起歡呼聲:「披薩來了!」

「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披薩。」劉非一聽見那開心的喊叫聲,突然就感覺一陣

輕鬆,忍不住微笑。這裡有一股奇異的魅力,可以讓他放鬆,讓他感覺自在。這應

該就是他百忙之中都要繞過來的原因吧?

「不是披薩來了,是大師來了!」包琇琇頑皮地喊過來:「超級沒行情的大師

來了!居然沒有約會,沒有飯局?」

「誰說的,我行情可好啦。是特別給妳們面子!」只有在包琇琇前面,劉非一

可以回復到以前學生時代的大言不慚,百無禁忌。

禁忌還是有的,劉非一漸漸發現。不過,只要不談到傷心事,諸如文必政,或

是大提琴的話,他們之間真的就像跳過中間分離的這十多年光陰,感覺熟稔而自然。

作為一個像劉非一這樣的名人,其實是很辛苦的。他身邊太多仰望著他的人,跟他

們相處,總有一股無形的窒息感包圍著他。

「劉叔叔!」小寶跑過來他身邊,很興奮的說:「我跟你說,我要去參加小提

琴比賽了!老師選我去!」

「真的?小寶真行。指定曲是什麼?劉叔叔有空幫你看看。」劉非一帶著溫和

微笑,摸摸小寶的頭。

「不必不必,小比賽,不勞你這種世界級的名師指導。厚~我們付不起你那種

鐘點費啦。」包琇琇搖手又擺頭。

「這麼客氣?」劉非一斜睨著清爽精神如周日上午耀目陽光的她:「妳又知道

我鐘點費多少啦?告訴妳,我還沒有收過學生!」

手忙腳亂張羅好中餐,三大一小又是邊吃邊聊,愉快得很。

「這是什麼怪口味?烤鴨披薩?」劉非一皺眉,顯然是純西方食物的支持者。

「沒看過吧?台灣才有的喔。」包琇琇笑他:「好不好吃?好吃就好了,意見

不要那麼多。」

劉非一苦笑。他是指揮,意見非多不可。要是他團裡各部首席或團員聽到有人

敢對他抱怨意見多,大概會感激涕零吧。

「乾媽說還有榴連披薩。」小寶仰頭對他崇拜的劉叔叔說。

「什麼東西?聽起來頂嚇人。」劉非一眉頭皺得更緊,懷疑地看著小寶。

「那很稀奇的,還不容易買到呢!榴連可是水果之王喔。」翁虹認真地說。

「妳再怎麼感謝我,也不要買那個請我。」劉非一心有餘悸似的轉頭交代包琇

琇。後者聞言笑開了。

「你還有怕的東西啊?」她大眼睛一轉,可愛地問,一面開著玩笑。「那現在

怎麼辦?我都訂好了,下禮拜天沒披薩吃啦?」

只是隨口開的玩笑,說完她才覺得有些不妥。自己就這麼肯定他下禮拜天還是

會出現嗎?

不過除了包琇琇自己,其他人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通通一派理所當然。劉非

一還認真地撫著下巴,沈思之後說:「不然這樣好了,下禮拜讓我買了帶過來?」

吃完收拾一下,劉非一身上的行動電話和呼叫器就開始不安分了,同時此起彼

落響了起來。劉非一有點驚訝地看看錶:「這麼快就兩點了?」

「現在我比較相信外面傳言裡,劉大指揮的身價了。」包琇琇說。三十出頭的

她還是明朗颯爽,笑容燦然而帶點調皮。看了像在盛夏裡被清爽的南風拂過,讓瑣

事纏身的劉非一心頭隨之輕快起來。

「別說得太早,我的身價可不是開玩笑的。」劉非一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她就

是主要原因,讓他來到這裡吧?

琇琇只是可愛的皺皺鼻子,當作回應。

送一面講著電話還皺眉頭的劉非一出門,琇琇在午後耀目陽光下伸了個懶腰。

她知不知道自己也散發著動人的光芒?

「謝謝你還帶東西過來,下次不用這麼客氣啦。」瞄到劉非一投過來的視線,

琇琇偏了偏頭,爽朗地說。

「小事情,妳才不必客氣。」劉非一掛掉手機,耐人尋味的微笑在嘴角擴散。

「有空沒有?要不要去參觀我們練習?」

「幹嘛?去看你罵人?我以前看夠了,謝謝。」琇琇一臉不敢領教的表情。

「我現在才不罵人,我脾氣多好啊。」劉非一下巴微抬,流露年少時代才有的

倨傲神態。看到記憶中熟悉的跩樣,包琇琇噗嗤笑出來,燦爛奪目。

「鬼才相信你。」

誰為含愁獨不見

沈佺期.古意呈補闕喬知之

「Sax(薩克斯風)不要飆音量!Clarinet(豎笛)!再出來一點好不好,沒有

睡飽嗎?」台上劉非一略帶不耐煩地敲著譜架。為了即將登場的演出,最近每次團

練都像馬拉松。只見指揮袖子捲的高高的,濃眉沒有放鬆過,炯然有神的丹鳳眼一

掃過,疲累的團員們還得乖乖做出「我有在聽」的表情。

包琇琇帶著小寶走進練習廳時,正好趕上劉非一在奮力劃動手臂,投入地領導

著整個樂團,他低沈雄渾的吼聲還一面與樂音競爭,催促提醒著︰「Clarinet!我

聽不到!第二部趕上!不要拖,這裡不要拖!快趕上!」

「老媽,劉叔叔怎麼這麼兇啊?」從來沒看過劉非一如此慷慨激昂的小寶有點

詫異地問。

「那不是兇,那是……在帶大家練習,講話要大聲一點,不然會被音樂蓋過去。」

包琇琇努力解釋著。受邀來參觀的母子倆悄悄找到位子坐下,帶他們進來的風小姐

很快又出去了。她正在講電話,廳裡太吵,她非得出去講不可。

包琇琇欣賞著劉非一在台上揮灑自如,投入而狂熱的風采。果然在音樂裡,一

個人的個性是不會變的。劉非一是外冷內熱那種人,這幾年歷練下來深沈冷漠不少,

但是一站上指揮台,雖然只是排練,他也不是動作誇張花俏,像在跳舞甚至指揮交

通的那種指揮,但是一股逼人的霸氣狂放依然令人無法忽視。

「結束要更乾淨俐落一點,像在切豆腐!」他揮過一個漂亮的結束動作。整團

樂聲應勢終止,團員們鬆口大氣。

「小提琴一二部對位,自己覺得怎樣?」劉非一扯過毛巾擦了一把額上的汗。

他身上襯衫都汗溼地貼在寬厚的背上。他的身材結實有力,是一般時下年輕排骨男

中不易見的好體魄。也許翁虹是對的,賞心悅目的指揮還真是對團員與觀眾的一大

德政與福利。

趁著休息討論的空檔,台上的孫亦興向琇琇母子揮了揮手,濃眉大眼的英俊臉

上,露出可親的笑容。劉非一當然注意到首席的分神,他冷冷斜睨著孫亦興。「你

幹什麼?」

「挪,打招呼嘛。」孫亦興一臉無辜,用手上的琴弓指指台下。

劉非一回頭,看到台下的琇琇和小寶,嘴角扯起很淺的笑意。微點個頭,他立

刻又轉回去繼續討論。

「劉叔叔在生氣嗎?」小寶有點忐忑,認真地問著母親。

「沒有,他只是在忙,我們安安靜靜的看,他就不會生氣。」琇琇溫言告訴小

寶。劉非一的脾氣,在她看來是比以前進步太多了。此刻他的鋒芒都轉變成內斂的

沈穩與霸氣,不用太誇張的言語動作,有時只是一個凌厲的眼神,或簡潔的手勢,

不要說這些與他朝夕相處的團員了,就連第一次看他排練的包琇琇,都可以清楚讀

出劉非一的要求或好惡。不愧是得獎無數,國際知名的新銳指揮家。包琇琇想著。

「我們接下來走一遍巴哈。」指揮此言一出,團員們的「喔!」「啊!」聲四

起,立刻幾家歡喜幾家愁。因為要練古典樂派曲目的話,管樂器,尤其是銅管,簡

直可以算下班了。而吃重的弦樂器馬上垮下臉來。孫亦興的俊臉上簡直寫了清清楚

楚「我好哀怨」四個大字。因為他們要練海頓的E大調小提琴協奏曲,由他這位首

席擔任的獨奏部份非常吃重不說,再加上一個虎視眈眈,完美主義的小提琴高手當

指揮,孫亦興只覺得世界對他太不公平了。

「再慢一點,速度不要搶,華麗而矜持的出來!」劉非一依然穩健地領著樂團

進行著。

樂音悠揚,包琇琇卻忍不住憶起很多年前的一個晚上……

安靜的夜裡,溫文儒雅的丈夫正在書房準備教材,突然揚聲喚著陽台上晾衣服

的琇琇。

「琇哪!」這是笑起來頰邊有酒渦的丈夫對她的暱稱︰「妳來看看!」

她聞聲進來,挺著七八個月大的肚子,那時她大學畢業兩年多,結婚也一年半

了,是個甜美而溫柔的小女人。她笑問︰「怎麼了?叫我來看什麼?」

電視上播放著某場演奏會錄影帶,樂團部份都是外國人,而曲目正是這首巴哈

的小提琴協奏曲。獨奏部份是由一個東方年輕演奏者負責,大約二十多歲,鏡頭幾

次近照到他的臉,略微孤傲的神情,漂亮的丹鳳眼,精準而華麗的技巧……包琇琇

忍不住驚呼︰「這……是劉非一嘛!」

「是啊。」丈夫開朗地笑︰「這是他應邀去法國參加藝術節時拍的。系上邱老

師借我好幾捲帶子,我正在看,一看,就覺得眼熟,這不是妳同學嗎?」

「也是你學生啊。」琇琇淺笑著,把手擱在丈夫肩上。

「真是個優秀的學生。」那時,丈夫是這樣點著頭說的。

「畢業前我還跟他開玩笑,以後我有孩子去找他拜師,他不能不收的。我們老

同學了嘛!」琇琇淘氣地格格笑起來。

「他不是當老師的料。劉非一耐心不夠,而且他以後的成就一定不凡。」丈夫

輕輕撫摸琇琇圓圓的肚子︰「我們的寶寶,自己教就夠了。」

「其實,他對小寶很有耐心的……」回想到這裡,包琇琇忍不住自言自語,好

像在回答記憶中丈夫的話一般。

天人永隔,相逢也只有在夢中了。即使是白日夢也好。

「老媽,老媽。結束了。我們要不要走了?」小寶稚嫩的聲音打斷她在回憶中

的低迴。包琇琇驀然驚醒,連忙甩甩頭,這才發現台上樂團的練習已經告一段落。

被指揮折磨得精疲力盡的團員們正在收拾著樂器。指揮本人則抹著汗,跟樂團首席

及各部首席簡單討論幾句,就放人了。

「怎麼樣?有沒有什麼指教?」把毛巾披在肩上,也是一臉倦容的劉非一向他

們走過來,還彎腰寵寵地問著一臉崇拜的小寶。「小寶,好不好玩啊?」

「指揮好神氣,我以後也要當指揮。」小寶一副小大人的神氣,學著劉非一擺

起指揮的架式,正經八百的,把大人都逗笑了。

「指揮不是隨便揮揮就可以的,你要再大一點才知道。」琇琇低頭對兒子說著。

「也沒那麼偉大,你想學就可以學。」劉非一愉快的笑著,伸手摸摸小寶的頭。

「才怪,指揮最偉大了,要罵人就罵人,要吼人就吼人。」孫亦興苦著張臉過

來打招呼︰「小寶不要學小提琴了,直接拜在你劉叔叔門下學指揮就好。那些同學

以後都讓你罵著玩的。很過癮喔。」

「我罵你罵著玩?」劉非一瞄了一眼指桑罵槐的孫亦興︰「你那個第三樂章148

小節以後在拉什麼?手臂沒力氣啊?還是打瞌睡?」

「看到沒有,小寶,就像這樣,指揮連下了台都可以電人。喂,我是這個這個……

首席耶!你也多少給我點面子好不好?」孫亦興商量似地說著。

包琇琇被唇槍舌劍的兩人逗笑了,笑靨粲然。

陪著她們母子走出來,劉非一對沿路遇到的團員投過來的好奇注目禮一律視若

無睹。琇琇牽著小寶的手,若有所思,突然輕描淡寫地開口︰「我記得看過一場你

在法國的表演……好像在馬賽藝術節?也是演出巴哈的E大調concerto。老實說,

你拉得比孫先生好。」

「妳看過那場表演?」劉非一吃驚地瞪大丹鳳眼,直視著略低著頭的包琇琇︰

「妳怎麼會看過?那麼久以前的事了!」

「邱老師你記得嗎?教我們西音史那個?她借給文……我先生幾捲帶子,有一

場就是那次表演,我剛好有看到。我先生那時還大大誇了你幾句呢。」她說著,眼

睛看著地下,笑容有些飄忽。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講起文必政,劉非一發現自己屏息著,大氣也沒敢出,只是

靜聽。

「也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她隨即恢復爽朗的微笑,揚起小巧而粉嫩

的臉蛋,向他道謝︰「今天謝謝你讓我帶小寶來看排演。他報告可有著落了。」

「哪裡,小事情。」劉非一瀟灑地欠欠身。

看著琇琇纖細的背影離去,劉非一突然心頭一緊,險些透不過氣來。他莫名其

妙又衝口而出︰「琇琇!」

沒料到又被叫住的包琇琇疑惑地轉過頭。「怎麼了?還有事?」

「呃……」貿然叫出口又不知道要幹嘛,一向冷靜的劉非一也亂了陣腳,他有

點尷尬地支吾著︰「那個……我是說……對了!妳們要不要來看禮拜六的演出?」

包琇琇愣了一下。

「我們……沒買票,而且我要上課,小寶……」

「等我一下,馬上來。」劉非一用很快的速度找到還在跟工作人員討論的助理

風小姐,死活從她手上把剛拿到的貴賓席預留票給剝了兩張下來。

「那是要去做公關的,票都配好了,你這樣說拿走就拿走,是要我被砍頭嗎?」

風小姐當場嗓門就大起來。

「我也有重要朋友要請。」劉非一只拋下簡單的一句。

「少掉兩張票,我怎麼辦?」風小姐在他身後氣急敗壞地喊。

「那是妳的問題!」劉非一頭也不回地走了。

把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的票塞進包琇琇手裡,劉非一很快地說︰「禮拜六,恭

候大駕。」

「可是……」包琇琇遲疑著。

「別可是可是了。就這樣,禮拜六見!」劉非一灑脫地說著,完全不容反對地。

長樂鐘聲花外盡

錢起.贈闕下裴舍人

燈光漸亮,在全場熱烈如雷掌聲中,英挺有如貴族的劉非一率領樂團謝幕,堅

毅嘴角露出今晚第一個微笑。汗溼的額,依然炯然有神的有力丹鳳眼,挺拔結實的

身材,一身考究黑色燕尾服襯出他的王者之風。毫無疑問的,這場劉非一回國之後

的第一次演出,把他的個人魅力發揮到極致。

「真棒。」包琇琇坐在台下,此刻也按著胸口,試圖平息狂跳的心。劉非一真

的成功了。今晚的演出穩健而精準。理智冷靜的曲風,清楚犀利的領導方式,帶出

幾乎毫無瑕疵的演出。強悍的自信在他身上大放光芒。如果真要雞蛋裡挑骨頭的話,

包琇琇能想到的唯一缺點,是感情稍嫌不夠溫暖,並沒有讓觀眾如癡如狂的煽情。

散場,包琇琇牽著小寶,隨著人群往外走。中正紀念堂前仍有散步流連的人群。

她呼吸一口夏夜的清涼空氣。旁邊幾個年輕學生在興奮地吱吱喳喳︰「指揮真的好

帥喔!」「不知道這個指揮有沒有出CD?我想去要海報!」「啊!妳看這張!」

忍不住也偏頭掃視那張引起了幾個女孩尖叫的演奏會海報,上面果然有俊挺瀟

灑,表情端凝嚴肅,一絲不苟的指揮著樂團的劉非一。包琇琇微笑。今晚真是只能

用「與有榮焉」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老媽,劉叔叔怎麼都不笑啊?」小寶也在看海報,他揉揉眼睛。整場音樂會

下來,饒是聽話乖巧的他都累得直打呵欠了。

「他在工作啊,工作的時候,劉叔叔是很嚴肅的。」包琇琇彎腰對兒子說,她

溫柔地笑︰「小寶,你想睡了喔?走吧,我們回家。」

「坐著聽都這麼累,在上面指揮的劉叔叔一定更累。」小寶讓媽媽牽著,走下

幾階台階,一面迷迷糊糊地說。

「對啊,還有那些表演的叔叔阿姨們,都很……」還正講著話時,後面突然響

起清晰的招呼聲。

「包小姐!包小姐!」聲音略低而有精神,是風小姐。「還好趕上了,我還怕

找不到人,走散了呢!請跟我來吧!」

包琇琇被她半拉半拖到了後台。劉非一身旁有不少人圍繞,而助理風小姐一出

現,馬上突破人牆,開始接手應酬與交際。

「哎呀!王發行人?花是妳買的啊?真漂亮,謝謝。陳老師,真是光榮,不知

道您覺得演奏會怎麼樣呢?啊!這不是我們周大記者……」

趁著風小姐正在各個擊破時,劉非一欠身道個歉,瀟灑地穿過人群來到包琇琇

他們面前。經過這麼大的一場演出,他雖面有倦容,卻依然氣定神閒,嘴角撇著笑。

「怎麼樣?」他眼神閃了閃,微笑問。

「光芒四射,無懈可擊,令我感到與有榮焉。」包琇琇衷心地說。

「謝謝。」劉非一略扯鬆了領口的白色領結︰「不過『無懈可擊』是受之有愧。」

「別這麼挑剔,我覺得……」

話還沒完,又有人來跟劉非一歌功頌德。包琇琇被擠開了幾步。而在人群外看

劉非一應酬,也是很有趣的觀察經驗。這人好像一放下指揮棒,下了台,整個人的

溫度就驟降十度。只是客套而略帶疏遠地寒暄,對於所有的評論不置可否。

確是高招,包琇琇暗想。十多年過去,他變成世故而深沈,冷眼看著這些人際

糾葛。而包琇琇的世界卻被推往另一個方向,接觸的人越來越少,也越來越單純。

「老媽,我好想睡覺喔。」小寶有點哀怨地揉眼睛,打著呵欠。

「好,我們走吧。」她輕聲對兒子說,一面牽著他往門口慢慢移動。劉非一注

意到了,抬眼看來。

「我們先走了。」她隔著人群打個招呼。沒想到劉非一居然丟下應酬走過來。

「等我一下,我們一起走。」劉非一隨即對助理風小姐做個手勢,風小姐不愧

是金牌級的助理,很快控制場面,收拾劉非一的樂譜,跟所有的樂迷貴賓們道歉。

「不好意思,我們指揮很累了,今天謝謝你們的光臨!十月份又有一場,請大

家繼續支持,謝謝,謝謝。」話說完,人已經到了門口。一行人很快走出了休息室。

「那女的是誰?」包琇琇還聽到身後有人在詢問。她臉蛋莫名其妙地發燒起來。

「我們可以自己回去,不用麻煩。」她婉拒他們要送的好意。「風小姐說得對,

你今天太累了。快回去休息吧。」

「這麼晚了,又是女人又是小孩的,我不放心。」劉非一揉著眉心,顯然真是

累慘了。「反正就是開車,繞點路沒關係的。不遠。」

說是不遠,才剛開上大馬路,劉非一已經在副駕駛座憩著了。小寶也枕著母親

的膝頭沈沈睡去。風小姐好本事,這麼晚了,又忙了一天,依然精神奕奕,一雙大

眼睛寶光燦爛。

「包小姐,一個人帶孩子很辛苦吧?」她開著車,平穩地問,還在後視鏡裡瞄

了琇琇一眼。

「還好,小寶還算聽話啦。」包琇琇溫柔地看著膝上兒子可愛的睡臉。

回到音樂教室,包琇琇輕手輕腳地抱起兒子,避免吵醒前座倦極睡去的劉非一。

「謝謝妳了,也麻煩妳幫我謝謝他。」琇琇輕聲說。

「妳自己謝吧,這樣才夠誠意。」風小姐大眼睛一轉,有深意地說。

音樂會後好幾天,琇琇腦中始終縈繞著當天的曲目,以及台上那個指揮若定,

颯爽而貴氣的瀟灑身影,揮之不去,程度嚴重到讓她略感心煩起來。

「我們聽點別的音樂好不好?」週六下午,課堂之間的空檔,包琇琇一面喝茶,

一面皺眉頭。店裡正在放貝多芬的第三號交響曲,也正是劉非一指揮過的「英雄」。

那揮灑自如的氣勢,專注的眉眼,又在她腦中清晰起來。

「妳跟小寶都拋棄我去聽音樂會,我在店裡聽聽CD,過過乾癮也不行嗎?」翁

虹一臉不甘願地關好剛整理過的展示櫃。

「喂,我昨天今天都幫妳上課,讓妳放假,這樣不夠彌補嗎?」包琇琇抗議。

「放假有什麼用,還不是在家睡覺,無聊到又過來看店,一點建設性都沒有。」

翁虹滑坐在櫃台前,雙手撐住下巴,嘆氣。「我也不是醜啊,又有正當工作,身體

健康,個性溫柔大方,怎麼就是沒人要呢?」

「我猜,大概是有毛病吧。」包琇琇喝口茶,煞有其事地說。

「怎樣的毛病?」翁虹信以為真。

「太過自戀囉。」

翁虹愣了一下,才發現被欺負了。她唇紅齒白的臉蛋扭曲了:「佔了便宜還賣乖,

今天一定要給妳好看!」

翁虹說著,一面繞過櫃台,來勢洶洶又摩拳擦掌的,要給包琇琇一點教訓。琇

琇見大勢不妙,連忙起身就逃,笑得調皮又開懷:「猜的啦!妳對號入座喔?」

「還講!妳死期到了!」

「就說是猜的,妳幹嘛……」逃往門邊的包琇琇笑個不停,趕著開門要出去避

風頭時,卻一頭撞進來人結實寬厚的懷裡。

「抱歉抱歉!」她以為是帶小朋友來上課的家長,一抬眼,卻看到皺起眉頭,

莫名其妙的劉非一。

「妳們在幹嘛?失火了啊?」他扶住火車頭一般撞上來的包琇琇。琇琇連忙閃

開,臉都燒燙了。

「歡迎光臨,劉大師。」翁虹此刻又無事人狀晃回櫃台後面:「沒什麼事啊,

只是我在制裁某個為德不卒的學姊而已。」

琇琇紅著臉瞪她一眼。「妳也差不多一點……」

「沒上課?」瀟灑的劉非一把手插進褲袋裡,閒閒地問。

「等一下五點有課。你團練結束了?」包琇琇招呼著劉非一坐。

「噯,剛結束,順路過來看看。」劉非一接過翁虹倒來的茶,道謝。「小寶呢?

怎麼沒看到人?」

「他今天去學校,老師說要幫他看比賽的指定曲。」

劉非一點頭。「我還在想讓他拉給我聽聽呢。」

「你這麼忙,不要特別抽空來啦,我們過意不去。」包琇琇說。

「還好,就是順路嘛!」劉非一強調得自己都有點心虛。他們樂團練習間是位

於這附近沒錯,但順路,順什麼路?根本是沒影子的事。

就是好幾天沒見著她,心裡居然有點不踏實的感覺。劉非一也無法揮去腦中那

燦爛笑容,時喜時憂的秀麗容顏。尤其無法忘懷演奏會結束那天,後台人群中,她

手牽著小寶,全然不融入四周喧擾熱烈氣氛的纖細身影。向他告別時,雖然微笑著,

但依然帶著難言的寂寞的大眼睛。

那種胸口猛然揪緊的陌生感覺,是心疼嗎?

牽記掛念這樣的情緒,劉非一並不在行。一有空暇,他就放任自己把車開到了

音樂教室門口。見她與翁虹嬉鬧著的開朗無邪笑靨,自己的心彷彿就落實了。

智慧敏銳,擅於在音符樂章中掌握曲式、精神的劉非一,當然感受到了自己情

緒受人控制的異樣境況。就像此刻,他難道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正不由自主追著琇琇

纖細秀氣的身影,看她整理著要上課用的樂譜,一面與翁虹講著話嗎?

她打個招呼,準備去上課。望向他的大眼睛驚鴻一瞥,像受驚的小鹿般,很快

垂下視線。轉過身,背影隨即消失在課室門後。

「大師,要不要再來杯冰水啊?」

被翁虹帶著笑意的嗓音拉回神智,如夢初醒的劉非一不動聲色,把空水杯遞給

一旁抿著嘴偷笑的翁虹。

「謝謝。」他清清喉嚨,說。

陽春一曲和皆難

岑參.奉和中書舍人賈至早朝大明宮

事情不太對勁。應該說,很不對勁。

最近劉非一在音樂教室出現的頻率頗高,高到讓包琇琇錯覺自己又回到大學時

代,上課,練習……每天都會遇到他似的。通常是團練結束的傍晚時分,他輕描淡

寫說順路過來看看。逗留的時間都不長。簡單聊幾句,喝杯水,小寶早下課回來就

幫他聽聽要比賽的練習曲。

他是為了小寶來的嗎?那麼,小寶比賽結束後,他還會不會來呢?

琇琇一面問自己,心裡一面奇怪的矛盾著。每次見面都讓她覺得越來越危險,

劉非一不同於以往的成熟魅力已經橫掃整個古典音樂界,受到他「特別關照」的琇

琇更不能倖免。對於每天到了接近傍晚開始,不知不覺期待那個颯爽身影推門進來

的念頭,包琇琇除了感覺不妥,也無能為力。

今天,他有沒有來呢?剛接了小寶放學,還在模糊的忐忑著,包琇琇一走進音

樂教室,翁虹就非常激動地衝了過來:「琇琇,妳們總算回來了!」

「怎麼啦?」琇琇和小寶都傻住。

「看那邊!」

隨著翁虹的手勢看過去,一個黑色略舊的小提琴琴盒正躺在櫃台上。琇琇詫異:

「我們今天有琴進來嗎?怎麼看起來舊舊的?」

「剛剛劉非一拿來的,他說要給小寶用。」翁虹滿臉崇拜:「是他以前用過的

琴。」

打開一看,果然是把有點年紀的小提琴。琇琇瞪大眼睛:「這是……?」

這把Hofner雖不是百萬名琴,但是二三十萬絕對跑不掉。小寶才剛開始拉四分

之四的小提琴(註:成人標準尺寸琴),就用到這樣的高檔貨,實在有點誇張。

「劉叔叔送我小提琴?」小寶的小臉發光,伸手就要去拿。

「不行,要還給他,這太貴重了,我們承受不起。」琇琇堅持著。「他人呢?」

「走了好一會兒啦!今天看他匆匆忙忙的。」翁虹還在戀戀不捨的東摸摸西碰

碰:「這琴真不錯,連我都想試拉一下。」

「乾媽妳會啊?」

「會啊!開玩笑。」翁虹被看不起,相當不服,果然小心翼翼拿出那把散發柔

和光澤的小提琴,架上肩,開始秀一段簡單的小步舞曲給小寶看。

琇琇不去理她,找到行動電話號碼,撥了過去。風小姐接的,聽完琇琇簡單敘

述要送還東西的要求後,她直率地說:「我們指揮現在在忙,不過他晚上七點以後

都在家。妳直接把東西送過去怎樣?」

「直接送過去?要不要先跟他確定一下……」琇琇猶豫著。

「不必了,我保證沒問題。」風小姐爽快地把地址給了琇琇。

華燈初上的時候,琇琇抱著琴盒來到劉非一住的大廈樓下。

「稍等一下。」管理員面無表情說,一面去按對講機。

包琇琇非常吃驚地看著管理員按住按鈕不放,足足讓它持續響了一分多鐘。

「劉先生在家。他只是每次都沒聽到鈴聲。」管理員聳聳肩解釋。

「這樣線路不會燒掉嗎?」琇琇忍不住問。

「早就燒斷過兩次了。」

到了樓上,包琇琇馬上就知道為什麼每次他都聽不見鈴聲了。裡面音響正以幾

乎是全音量的驚人氣勢,播放著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的最後一個樂章。磅礡的大合

唱「歡樂頌」在樂團襯托下十分動人。只是來開門的指揮先生沒有歡樂的樣子,正

在聽CD研究總譜的他一臉嚴肅,看到包琇琇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時,臉色才稍霽。

「開這麼大聲,鄰居不會抗議啊?」她在門口遲疑著,看著劉非一過去把音量

降低。整齊而清爽的客廳裡,桌上、沙發上甚至是地上都攤滿樂譜和資料。

「這邊一樓只有兩戶,對門那一戶長年不在國內。」劉非一彎腰調整著音響,

偏頭看她:「進來坐啊,別光站在門邊。」

「你在工作,就不吵你了。這是下午你帶過去的琴,太貴重了,不能收。我特

地拿來還你。」包琇琇像個小孩子一樣伸直雙手,把抱在懷裡的琴遞出去。

劉非一微瞇起眼。審視著一臉認真的包琇琇。

「嫌舊?」他又扯起嘴角,露出性格的微笑。

「不是,真的太貴重了,這琴多少錢我有點概念。而且我在想……」

「我是給小寶用,又不是給妳用。」劉非一走了過來她身邊,沒有接過琴盒,

只是探過身把琇琇背後的硫化銅門關上,順勢把琇琇輕輕往前一推:「坐吧!家裡

很亂,不要介意。我倒杯茶給妳。」

「我只是來還琴……」說是這樣說,劉非一不由分說把她按在沙發上坐好,到

後面廚房去張羅茶水去了。琇琇只好把琴盒先放在沙發上。

這房子好像不小,光客廳就蠻寬敞的了。應該也是傢具少的關係,除了一組簡

單音響和電視錄影機外,就是落地書櫃。她正在好奇的打量四下時,劉非一端了茶

出來:「房子怎麼樣?要不要參觀一下?」

三個房間依序看過去,書房,臥室都精簡整潔,很有劉非一的味道。最後一間,

劉非一笑說:「來參觀我的地獄。」

原來是琴房。這房間像是兩間打通的,放了比外面客廳那組更高級的音響,大

型喇叭,一張工作檯,也是散了滿桌的樂譜與書。一整片牆的書與CD櫃,另一邊

還有放置小提琴的專用櫃子。最搶眼的是角落一架大鋼琴。

「你在家放這麼大一台鋼琴?」包琇琇不敢置信,往裡面走了幾步。「這是六

號琴吧?」(注,國家音樂廳的演奏用琴是七號。)

「噯。妳要不要試試?」劉非一倚在門框上,抱著手臂,帥帥地笑著。

「我才不要。」

「試試有什麼不好,我來驗收一下這幾年妳進步了多少。」劉非一顯然是認真

的,他逕自走去開了小提琴櫃,拿出一把,試了試音:「來吧,彈什麼?」

包琇琇還是站在一旁乾瞪眼。劉非一把琴架上肩,用琴弓頤指氣使地對她揮了

揮,示意她過去:「喂,快啊!把琴打開!」

心不甘情不願地,像回到大學時代,包琇琇略翹著嘴,過去坐在琴前。劉非一

已經開始克萊斯勒的一個短曲。曲子在小提琴部份比鋼琴難上很多,包琇琇咕噥:

「還真體貼啊,幫我選這麼簡單的伴奏!」

選這曲子還有一個原因,這是他們大三時弦樂室內樂課,兩人同一組練過的期

末發表曲。果然幾個小節之後,速度慢慢搭配上了。

「還不錯嘛!沒有忘得太厲害。」劉非一邊拉著,還一面取笑。

「裝飾奏彈清楚!十六分音符不要像跛腳一樣!」包琇琇模仿以前劉非一釘人

時的罵詞,也笑得調皮。

一曲結束,劉非一放下了琴,而琇琇則是被鋼琴優美清越的聲音吸引,不由自

主繼續彈著。手底下流瀉出貝多芬八號鋼琴奏鳴曲「悲愴」的第二樂章慢板。

「彈得還真不錯。」劉非一詫異的聽著。流利而穩重,肅穆中帶著足夠的張力,

琇琇像被這架琴的聲音給魅惑了,笑意收斂,表情漸漸嚴肅,眼神也認真起來。她

仔細而慎重地彈著。

「我曾經把所有曲名裡有悲愴,悲傷等字眼的樂曲都練過一遍。」第二樂章彈

完,她保持原來姿勢不動,只是呆呆瞪著發亮的黑白琴鍵。半晌,才突然開口。

劉非一正在收起小提琴,聞言只是一愣,停下了關櫃門的動作。

「可是,我覺得,曲名叫悲愴,不見得有多悲愴。真正悲傷的感覺,我還是彈

不出來。它就像被鎖在身體裡面,怎樣都無法釋放。」琇琇低低訴說著,嗓音略帶

瘖啞,雖是輕描淡寫,卻讓劉非一胸口又產生那種揪緊了的窒息感。

「琇琇……」

「我該走了,琴放在客廳沙發上,我們真的不能收,謝謝你對小寶這麼好。」

琇琇像是猛然驚醒,深呼吸一口,起身就走。

「等等。」劉非一毫不考慮地拉住她。琇琇很快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眶已經泛

紅,細緻臉蛋上悲切迷惘的表情,讓劉非一沒有太多選擇。

強健的臂一使勁,她……被拉進了他的懷裡。

「不管有什麼傷心事,都說給我聽吧。」劉非一聽到自己低低在說。

否則,老是掛心,老是懸念著她的歡喜悲傷,老是被她不自覺流露的寂寞給逼

得心疼起來,也不是辦法啊。

懷中的她如此纖細嬌小,還微微顫抖著,像是受驚的小動物。外表再怎樣武裝

堅強,開朗大方,還是令他感覺到呵護她的必要,從眼神,從感覺,甚至從琴音裡。

而出其不意落入劉非一寬闊堅實的懷中,包琇琇只覺得暈眩。他的擁抱溫柔而

有力,嗓音磁性而帶著真摯、瞭解。一股安定的暖流包圍住她,這是很久很久不曾

有過的感受。上一次已經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她覺得自己如此脆弱而委屈了。

熱淚衝出她的眼眶,滑落臉頰。琇琇什麼話都沒有說,任由滾燙的淚無聲地洶

湧,還溼了他的襯衫胸口。

劉非一嘆口氣。

「哭出來也好,至少心頭舒坦點。」他說。

「沒有用的,我也曾經哭到差點瞎掉……」琇琇掙脫劉非一有力的擁抱。

既然如此,以為自己淚都已經流乾了的琇琇,又怎麼會在劉非一懷裡失控哭泣?

用手隨便抹擦了兩下臉,淚痕未乾,琇琇卻開始意識到剛剛發生了什麼事情。

慢慢的,感覺耳根子火辣辣的燒了起來。她狼狽地不敢抬頭,轉身落荒而逃。

「慢點,天晚了,讓我送妳回去吧。」劉非一忍不住嘴角浮起淺笑,為了……

她不輕易流露的小女人嬌態?

還有,也是不輕易示人的,自己的溫柔情愫?劉非一的笑意更深了。

欲將心事付瑤琴

岳飛,小重山

擁抱。溫暖而有力。情不自禁的,神思恍惚的。

同樣一件事情,對於兩個人的影響卻如此不同。

即將到來的國慶音樂會要表演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氣氛頗適合光輝燦爛的十

月。本曲最後一個樂章有「歡樂頌」大合唱,而一向不喜歡跟聲樂合作的大指揮劉

非一,此次沒有什麼太大反彈。團練時,連對被他批評過「根本不會數拍子」的合

唱團指揮都和顏悅色,出了差錯,頂多對人家皺眉。

「總監把曲目給我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會翻臉呢。上次開會開到一半,談不攏,

什麼都不講,就退席走人,把一屋子人給嚇死了。」風小姐拍拍胸口,餘悸猶存。

「講也講不聽,我還留在那裡幹嘛?」蹺著腳大剌剌坐在休息室後方椅子上,

劉非一閒閒抽著煙,讓煙霧瀰漫眼前。他撇著嘴角,略帶嘲諷地笑。

「桃花,桃花,這一定是桃花。」孫亦興一口咬定,濃眉大眼的俊臉上都是好

奇:「妳看他眉飛色舞的樣子!不過,問題是,誰?」

「叱!」劉非一把頭撇到一邊,根本不予置評。不過在屋裡的這兩人,一個是

他助理,一個是樂團首席,講誇張點,都是看他臉色、動作的專家,怎麼可能忽略

掉他性格的嘴角邊,那一抹不由自主的微笑呢?

「要我猜,我還真猜得出一個可能人選。」風小姐大眼睛轉了轉,對孫亦興招

招手。隨即附在他耳邊嘰咕了兩句。

「妳說真的?」孫亦興聞言露出吃驚的表情,隨即旋身走到劉非一跟前,一本

正經盯著他研究著。

「幹嘛?」被孫亦興看得有些不自在,略改變一下坐姿,劉非一瞇著眼睛問。

「你的想法我很尊重,不過,你不覺得……」孫亦興伸出手搭在劉非一肩上,

沈痛地說:「還是要考慮到社會的眼光,輿論的壓力嗎?」

劉非一表面不動聲色,心裡卻沈了沈。她……是結過婚沒錯,還有個小孩。

那,又怎樣?

孫亦興見他沒有反應,繼續說下去:「台灣社會雖然已經漸漸開放,但是,對

於這種事情,接受度還是不高的。你的心意,我想,我無法接受……」

越說越離譜了,劉非一皺眉:「關你什麼事?」

「你不是對我有意思嗎?」

「二百五!」說了半天,在耍寶!劉非一沒好氣地拂開肩上的手,起身往外走:

「我出去遛遛,晚點再過來!」

「我也覺得是她沒錯。」孫亦興哈哈大笑完,隨即又換回深思的表情,看著旁

邊點頭同意的風小姐。

「根據我的觀察和阿虹那邊來的情報,保證就是。」風小姐斬釘截鐵說。

車子又開到了音樂教室門口。下午時分,住宅區的巷道裡靜靜的。劉非一開了

車窗,燃起一根煙,一面忍不住苦笑。

怎麼非得來到這裡,才覺得心裡踏實些?一兩天沒見到她明亮的大眼睛,和燦

爛的笑,就像聽到走了音的小提琴聲一般,全身不對勁?

一個微弱的琴音游絲般鑽進他的耳中。聲音雖然不大,又似乎來自遠方,但對

劉非一這種具有職業性敏感的人來說,還是足夠讓他分辨出來,是大提琴。正在拉

聖桑的「天鵝」,一首技巧上不太難,意境卻不容易表達得好的曲子。此刻這練習

者演奏得不錯。緩慢而莊嚴,音色也醇厚內斂,只不過……不是非常流暢?

劉非一略蹙起眉,更仔細地聆聽研究著。這怎麼難得倒大指揮呢?他很快發現,

問題可能出在琴弦上面。大提琴有四條弦,非常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演奏者似乎

跳過了所有需要用到A弦的音,不是以其他弦的古怪把位替代,就是根本不奏出來。

所以聽起來才這麼詭異。

「劉先生怎麼不進來坐?」被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思緒,劉非一抬頭,發現翁

虹正俏生生地站在車邊。

「不用了,我還要回去帶團練。」劉非一停了一下,有點困惑地問:「那是……

琇琇在拉大提琴嗎?」

翁虹回頭看了一下音樂教室二樓,也就是琇琇她們住處。她有點欲言又止。「是

琇琇沒錯。她……」

「她的琴是不是A弦有問題?怎麼沒換?」

翁虹驚訝得連嘴都張成O型,崇拜地說:「果然名不虛傳,你的耳力真好!」

「她不是很久不拉大提琴了,怎麼今天……?」

翁虹又遲疑了一下。

「你要是有空,陪她聊一聊吧,她最近心情很低落。」翁虹這樣說。

與聲樂部份合作練習的結果並不好。默契還沒培養起來不說,各聲部自己都不

像已經練熟的感覺。饒是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劉非一都動肝火好幾次。

「低音部要更穩重一點,音色太死板了!不是把速度放得像老牛拖車一樣就好,

感情要放進去!」劉非一罵完自己手下的樂團,又毫不客氣撈過界去罵合唱團:

「下次麻煩把譜練熟再來,不要讓整個樂團陪你們發音練習!」

時間一到,兩邊團員都悻悻然做鳥獸散。合唱部份的團長忙忙過來找劉非一解

釋。劉非一只是冷著一張俊臉往外走,對跟在他身邊講的口乾舌燥的團長罔若未聞。

「東西呢?買到沒有?」門口,劉非一套上風助理遞過來的西裝外套,一面問。

「在這裡。」風小姐把一個小盒連同車鑰匙一起遞上。她和那合唱團長目送劉

非一揚長而去。

「名指揮都像他這麼跩啊?」合唱團長抱怨著。

風小姐一雙大眼睛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一下這位團長。「算你運氣好,我們指

揮下台之後是不罵人的。你啊,少說兩句吧。」

再度來到音樂教室門口,發現平日此刻依然燈火明亮的店面,現在卻已經熄燈

了。劉非一看看錶,九點還不到啊?怎麼回事?

在車裡坐了一會兒,劉非一拿過行動電話,打上去琇琇家裡。

沒人接。

怎麼都不在呢?這種時間,不可能出門去的呀?劉非一皺眉,百思不得其解。

他就坐在車裡,把玩著手上的小盒,靜靜等待。

等了快一個小時,劉非一才看到臉色略顯蒼白的琇琇孤獨地從巷子那頭走來。

她正掏鑰匙開著門時,劉非一揚聲喚她:「琇琇!」

琇琇被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了一跳,手上本來提著的東西也掉在地上。她回頭,

看著劉非一下車,瀟灑地走過來。

「今天怎麼這麼早關門?小寶呢?」見她回來,劉非一忍不住微笑。

「我們……今天有點事,所以晚上沒上課……小寶,在他乾媽家。」琇琇別開

視線,不去看他溫柔解人的微笑與目光。

「我下午有經過,聽到妳在練大提琴。真難得,我還以為妳都忘光了。」劉非

一愉快地說,沒有太注意她慘澹的容顏:「挪,這是我特地要風小姐去買的,新的

琴弦。妳的A弦斷了?我聽說Helicore牌的比較耐用,不過音色沒有Jaguar漂亮。」

琇琇緊盯著他手上那個小盒,臉蛋上血色漸漸褪去,刷成慘白。

「我……不要。」她的嗓音略為顫抖,僵硬而古怪。

「為什麼不要?弦斷了就該換,妳是太久沒拿出來練了吧?不過我下午聽,覺

得還不壞。也許重新練起來不會太難。我們團裡國慶音樂會後,可能要招新的琴手,

低音部實在不夠強……妳要不要來試試?」

「我為什麼要去?」琇琇像是壓抑著怒火,緩緩的,一個字一個字反問。

見她一直不接過裝了琴弦的小盒,劉非一略為詫異。「我只是建議。反正都在

練琴了,試試看又何妨?弦拿去換上吧!」

「我已經說過了,我不要!」琇琇突然大聲說。口氣是罕見的強硬。她粉嫩的

臉蛋上滿是受傷和倔強的神情:「誰說我在練大提琴的?」

「我下午明明聽見……」

「你聽錯了!那不是我!」琇琇斬釘截鐵回答,口氣非常不好。

兩人僵持了片刻。

「或許我說錯了什麼話,不過,不知者不為罪吧。我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妳不說的話,誰會知道?」劉非一緊緊皺著眉,面對著情緒有些失控的琇琇,

他莫名地有些煩躁。

不管什麼事,她為什麼不肯說給他聽?

「我為什麼要跟你說?你憑什麼管我的事?」

「我不是想管,我只是想幫……」

「不用!」琇琇蠻橫地打斷劉非一還未說完的話。「我自己可以過得很好,不

用旁人憐憫,管閒事!」

劉非一抿緊了嘴,丹鳳眼也略瞇了起來。他感覺怒氣梗在胸口,十分氣悶。琇

琇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她大眼睛裡閃爍憤怒,臉蛋上都是防備的神色。此刻的她

就像一隻全身都長滿了刺,蓄勢待發的刺蝟。

「妳當我是『旁人』,只是來管妳閒事?」兩人對峙很久,劉非一才冷冷地問。

「妳這頓脾氣發得莫名其妙。我還是不懂,我到底說錯什麼?」

琇琇把頭轉到一邊,倔強的表情不變。

「也許妳今天心情不好。我們改天再說。」劉非一把小盒塞到她手中,打算離

開。琇琇的手一碰到裝了弦的盒子,就像被燙到一般,狠狠甩開劉非一,小盒摔落

在地上。

「妳……」

「我不要!我不要!」琇琇的大眼睛裡有著狂亂與恐懼,她倒退了好幾步,隨

即轉身閃進門內,狠狠把劉非一關在外面,寂靜的夜空下。

羌笛何須怨楊柳

王之渙.涼州詞

狂奔上樓,包琇琇撲進一片黑暗的家中,熱淚奔流在臉上。她跌跌撞撞進了家

門,跪倒在沙發前,埋進抱枕裡痛哭失聲。

怎麼會是今天?怎麼會這麼巧?

她放聲盡情哭了出來。委屈,寂寞,悲抑,傷痛,還有一大堆其他莫名其妙的

情愫與不確定……

為什麼在他面前這樣失控?是不是在潛意識裡,非常清楚他對自己的體貼與溫

柔?是不是變相的,無意識地在對他撒嬌?

是不是在掩飾那令她手足無措的心慌意亂?

不敢想,也不能想,琇琇只能用激烈的哭泣來阻止自己漸漸脫韁的感情。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哭累了。伏在抱枕裡繼續哽咽著。抽噎之間,聽見電話

響了起來。琇琇怕是翁虹打過來的,只好過去接。

「喂?」聲音沙啞,鼻音特重,看來瞞不過了。

對方沈默了幾秒鐘。

「琇琇,我還在樓下。」低沈而磁性的嗓音,穩定而平靜。琇琇狂亂悲傷的心,

居然被這簡單幾個字給神奇地平定下來,只是鼻頭又一酸,眼淚再度滾落臉頰。她

摀著話筒,怕自己哽咽的聲音被聽見了。

「妳在哭嗎?」劉非一嘆口氣。「妳的東西都掉在樓下,我幫妳送上去。」

琇琇開了門,他提著掉在一樓門外的袋子上來。裡面的東西本來都滾落一地,

被他撿了回來。有鮮花水果等等,看起來……很清楚的,是去掃墓祭拜用的。

「今天,是文老師的忌日。」琇琇低著頭,接過袋子,緩緩說。聲音因為哭過

而略帶沙啞。

「我猜到了。」

「五年來,我只在每年的今天,把琴拿出來,拉幾首他喜歡聽的曲子。」她還

是低著頭,劉非一可以看見她紅紅的小鼻尖,豆大淚珠滾落,墜到地面。

「為什麼不把斷弦裝上?」劉非一伸手想去輕拍她的背,在半空中,考慮片刻,

又收回來。

琇琇抬起盈著淚的大眼睛,悲傷難抑的神情令神仙也要動容。「五年前,他就

是……在下課回家的路上……去幫我買琴弦時,才,才……才出意外的……」

說到後面,她已經泣不成聲。劉非一盡全力壓抑住自己想擁她入懷的衝動,只

是僵立著,靜聽她的訴說。

「……我把 A 弦調斷了……他說順路去幫我買,還打電話問我要哪一牌……我

說要 Helicore,因為本來用的 Jaguar好容易斷……」琇琇的淚像是永遠不會停歇,

只是不斷湧出,鼻樑酸疼得無法正常呼吸,只能在哽咽喘息間斷續訴說著。「如果

不是……這樣,他也不會,不會……在回來的路上……」

「這不是妳的錯,琇琇。」劉非一又嘆口氣。

「你不懂的!」她用兩手掩住臉,猛力搖頭:「我怎麼還能再拉大提琴?我怎

麼還能把弦裝回去?都是我,都是我……」

心如刀割的,不是只有琇琇一個人啊。

他還是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纖細的背,無言以對。這種時候,講什麼都太多餘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些事,所以才……剛剛我口氣也不好,抱歉。」

劉非一低沈的聲音像是有撫慰的作用,溫柔而熨貼,從她耳中,輕輕滑進心口。

夜色漸深。

他……像個有禮的紳士,又像個真摯的朋友。

從那一次劉非一陪著情緒失控氾濫的琇琇到深夜之後,她覺得自己思緒正在重

整、改變。

有些確定了,有些更不確定。

「老媽,劉叔叔怎麼好久沒來了?」慵懶的午後,小寶剛午覺睡醒,一臉惺忪

地發著呆,半晌,突然開口問。

琇琇聞言一怔。也才四五天沒見到劉非一,怎麼不只她覺得很久,連小寶也這

樣覺得?正在改小朋友音樂作業的琇琇放下筆,望著抱著小枕頭,在椅子上愣愣看

著她的小寶。

「劉叔叔,最近比較忙吧,有個很大的表演快要到了。」琇琇用手支著下巴,

沈思了一下。

「我想拉琴給他聽。」

「你也可以拉給我聽啊?」

沒想到小寶堅決搖頭。「我要拉給劉叔叔聽!」

「我也聽得懂啊!我是你媽還他是你媽?」這母子倆要拗起來還真不相上下。

吵得正熱鬧,銅鈴輕響,造成母子不和的元兇居然出現了。

「劉叔叔!」小寶歡呼一聲,從椅子上跳下來,奔過去迎接劉非一:「你等我

一下,我去拿小提琴,馬上下來喔!」

「好,我等你,慢慢走,別摔跤啊。」劉非一寵寵地笑著,看小寶很開心地衝

上樓去了。

「怎麼……有空過來?」琇琇有點心慌,有點尷尬,只是略帶吞吐地問。

「預演彩排,比較早結束。他們還在拍照,我先走了。」劉非一果然一身熨貼

帥氣的深色西裝,堪稱玉樹臨風。不過他瘦削黝黑的俊臉上帶著倦意。落坐之後,

伸手去略扯鬆了領帶:「跟 Vocal 合作,真是夠受的。」

「你是指揮還先繞跑喔?」琇琇睜大眼睛,不敢相信:「拍照找不到人怎麼辦?」

「我最討厭發那種新聞稿的場合。拍照,拍個一兩張就夠了,拍一堆是什麼意

思?」劉非一往後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看起來真是很累的樣子。「妳大後天

晚上有空沒有?」

「什麼事?」琇琇莫名其妙覺得心跳加速起來。

「沒什麼大事,就是……風小姐說那天晚上正式演出會很忙,怕人手不夠,妳

來幫幫我怎樣?」劉非一淡淡地說。

「怎麼樣的忙?我可以幫上什麼?」

陪在我身邊,讓我能看到妳,就是幫了大忙囉。劉非一心裡想著。

「就是打點一些瑣事,倒茶倒水,遞總譜,搧風、接電話等等,不難吧。」劉

非一半開玩笑說。

還不等琇琇回答,小寶已經抱著琴盒跑進來了。劉非一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

開始認真地聆聽小寶表演。他還諄諄教誨著小寶,從技巧到站姿,從樂曲到比賽注

意事項……小寶乖巧而崇拜地猛點頭。

「真是,養兒防老,我看一點希望都沒有。」琇琇忍不住咕噥著。

不過,她實在沒有辦法不被劉非一打動。他對她們母子的好,連翁虹都羨慕至

極。不要說別的,光看他對小寶的耐心與和氣,就讓人感動了。他平日高高在上,

樂團裡眾人對他畢恭畢敬,他的傲氣與嚴厲也是有目共睹的。令人很難想像,此刻

這個蹲在小寶面前,溫和講解著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技巧,耐心糾正姿勢的男人,

乃是平日叱吒風雲,讓近百人樂團風行草偃的大指揮吧。

望著面前專心一意,沈浸在自己小天地裡的一大一小,琇琇唇際不由自主地揚

起溫柔的笑意。

國慶音樂會。正式演出前,果然後台一片人馬雜踏。不過琇琇還是一眼就看到

坐在角落,依然抽著煙,一面閒閒翻著總譜的劉非一。他身旁有好幾個人,分別是

幾個首席,他的助理等等,都在快速而高聲地講著話。而身為這堆人的中心,劉非

一顯然非常篤定,嘴角依然撇著那抹熟悉的淺笑。

「包小姐!」風小姐先看到她,招呼著她過去。

「來啦?」劉非一視線飄了過來,丹鳳眼閃了閃,笑意加深。琇琇略帶怯意走

到他身邊,發現本來正在講話的幾個人都突然靜了下來。停了幾秒鐘,眾人才又回

復正常,繼續交談。

「要我幫什麼忙?」琇琇對於旁人好奇打量的眼光盡量視若無睹。

「打領結,在不在行?」劉非一從掛在一旁的燕尾服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條短領

帶,遞給琇琇。

「你要站起來,我才能幫你啊。」不知為何,她的耳根子又辣辣的了。

劉非一很合作地站起來。在她面前,琇琇很清楚地感覺到兩人體型的大差距。

她幫他把領口釦子扣好,領帶繞過頸子,在喉頭打出一個略緊的領結。手指略略顫

抖著,她微低著頭,卻依然可以感到他炯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不要打太緊,我會缺氧。上台已經夠受的了。」劉非一含著笑意的低沈嗓音

就距離她不到二十公分的前方響起。

「好了。」她完成使命,依舊不敢抬頭,只是退後兩步,拉開那令人臉紅心慌

的貼近距離。劉非一蠻不在乎,只是抄過黑色燕尾服套上。

「幫我看看,沒問題吧?」劉非一整理好衣襟,扣上釦子。

望過去,一身整齊精緻的燕尾服襯出他精壯結實的好身材,英挺而帥氣,讓人

不自覺屏息。琇琇臉又發燒了,只是淺笑:「很帥啊,外型就可以打九十分,演出

有點小差錯也沒關係了。」

「說得好像我要去出賣色相似的。」劉非一斜睨著她,嘴角揚起耐人尋味的笑。

「準備啦,各位,樂手先上台去吧。」工作人員來催場了。「劉指揮,再五分

鐘。」

「演出順利。」琇琇衷心地祝福。

「謝了。」劉非一眼神冷靜而銳利,蓄勢待發的沈穩,讓所有人都能感覺到,

今晚一定又有一場動人而精彩的演出。

目送劉非一在掌聲之中自信而優雅地走出台前,鬆了一口氣的琇琇轉身想找把

椅子坐下。一回頭,卻看到一雙幽怨如訴的大眼睛。

「學姊。」大眼睛的主人雪白著一張瓜子臉,紅唇委屈的抿著,堪稱我見猶憐。

「甜……甜?」琇琇驚訝地睜大眼瞪視著來人。

淚濕羅巾夢不成

白居易.後宮詞

「學姊,妳是跟學長……在一起嗎?」馬甜甜幽怨的大眼睛默默望著琇琇。

「沒有啊!」琇琇鎮定地回答。

「可是大家都這樣傳。」馬甜甜垂下視線,低低傾訴著:「我認識學長這麼多

年,一直覺得……他心裡有個人影,只不過他從來不說,也不承認。亦興學長說,

大概連他自己都講不清楚那個人影是誰。現在,我想,我們都知道了。」

琇琇不是非常懂,不過看樣子也知道馬甜甜在哀怨什麼。她連忙澄清:「我們

只是老同學,他跟我兒子蠻投緣的,這樣而已……」

馬甜甜沒有回答。

回想起這幾句對話,琇琇也不知道心裡五味雜陳的感覺該怎麼解釋。劉非一現

在就像一顆明星,亮眼而遙遠。她毫無疑問地被打動,被他所吸引。從年少時代至

今都沒有消失過的默契與共同的回憶,加上現在劉非一的成熟魅力,體貼溫柔……

另一方面,琇琇依然無法忘懷亦師亦夫的文必政。越受劉非一的吸引,好像就

越感覺罪惡自責。兩邊拉鋸的結果,是讓她矛盾得渾渾噩噩的。

劉非一應該有更好的女孩來匹配他。像……甜甜好了。漂亮年輕,溫柔甜美。

琇琇煩悶的想著,一面在紙上隨便亂塗。她一個三十四五歲的女人,還拖著個小孩,

再怎麼說,都……

「老媽,我要走了。」小寶最近看慣母親有事沒事就發呆,習以為常。今天是

他小提琴比賽的日子,琇琇跟他約好時間要去接他,母子倆還要在外面吃頓飯慶祝。

「加油喔,不要緊張,不要越拉越快,要認真聽老師伴奏,萬一拉錯了要趕快

接下去,不要發呆喔。」琇琇幫小寶拉好領子,調整小領結,突然想起上次在後台

幫劉非一打領結的情景,心跳突然亂了譜。

「叫人家不要發呆,自己還發呆。」小寶嘟囔著。

「好啦,快去吧。」琇琇笑。

上完一節課,應該要回來接班的翁虹還不見人影。琇琇收拾著教室和店面,一

面不時抬頭看鐘。奇怪,翁虹明明知道她要去接小寶的啊?難道是逛街逛到忘記時

間?翁虹很少這樣的。

眼見時間越來越逼近,琇琇決定乾脆把門鎖上,直接出門。

沒想到接了小寶,吃完飯,母子兩人晃回家時,音樂教室的燈沒開,門也還是

鎖著的,連琇琇留在門上的字條都原封不動。

「老媽,乾媽去哪裡了?」小寶抓抓頭,不解地問。

「我也不知道,奇怪,遭ㄎㄧ打?」琇琇開門,也是滿臉狐疑地進去。

母子兩人連東西都還沒放妥,電話就嘩然大響起來。小寶接了,聽了半天,一

臉迷惘。

「老媽。」小寶伸長手把話筒交過去:「妳來聽一下好不好?」

接過電話,那邊劈頭就說:「請問是翁小姐的家屬嗎?」

「家屬?」琇琇也愣了一下。「喔,我是。」

「這邊是台北長庚醫院急診室,有一位翁虹小姐今天傍晚發生車禍……」

琇琇手中的話筒就像電視劇中演的一般滑落,她的手開始簌簌發抖,止都止不

住。車禍兩個字像是冰涼的劍一般狠戳進她的心口。

小寶被母親倏然轉成慘白的臉色嚇壞了:「媽,媽,老媽!妳怎麼了?怎麼了?」

「小寶……」琇琇腦中一片空白,只是看著兒子發呆,話都說不出來。

冷靜,冷靜。她一再告訴自己,不要慌,先過去一趟醫院再說。偏偏手腳就像

被抽掉骨頭一般發軟,冷汗從額頭滾落。

電話又響,琇琇看著電話像是看著一頭怪獸,慘白著臉,怎樣都沒有勇氣過去

接。又是小寶接過。

「喂?小寶?今天比賽是不是?拉得怎麼樣?」是聲音愉快的劉非一。

「劉,劉叔叔……」小寶像是見到救星一般忙忙說,聲音還發抖:「老媽,老

媽她好像生病了!你可不可以過來一下?」

「我馬上到。」劉非一二話不說就掛了電話。

劉非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趕到。琇琇已經洗過一把冷水臉,準備要出門了。

「去哪裡?我送妳過去。」劉非一車都沒熄火,問也沒多問,只是簡單地說。

「長庚醫院。」

一路上,丈夫出事前後的情景,都像是慢動作重播般在琇琇眼前浮現。她猶記

得隻身去到醫院的驚慌失措,看到丈夫時那種沒有真實感的痛楚,之後一個個淚水

不停,像是永遠不會天亮的黑夜……

她想嘔吐。

劉非一什麼都沒問沒說,到了長庚門口,完全不管那輛雪亮的 BMW 將在五分

鐘內被拖吊,路邊隨便停了,就一手牽住小寶,另一邊長臂毫不避諱地攬著琇琇纖

細的肩往急診處走,一面只是低聲說:「穩著點!」

他堅實的臂膀傳來溫暖和不可思議的力量,讓琇琇像是浸在冰水裡的心慢慢回

暖了。

沒想到走近急診處,琇琇趁著劉非一還在詢問櫃台小姐時,一張張病床看過去,

當場看到翁虹坐在角落一張病床上,俏臉上貼了紗布,額頭上也包紮了,手臂上吊

著點滴。臉色雖蒼白,居然卻還在跟一旁的歐巴桑高談闊論著。

「哎唷,謀啦!打剛都愛練琴馬糾辛苦啦!」(沒啦!每天都要練琴也是很辛

苦啦!)翁虹正用相當好笑的台語跟隔壁床的家屬聊著。

「阿虹!」琇琇簡直不敢置信。她瞪大眼睛。她一路上心中早就模擬過許多次

恐怖的情景,自己嚇自己個不停,沒想到看到這樣的輕鬆愉快?

「琇琇!妳終於來了!」翁虹鬆口大氣:「我頭暈腦漲的,醫生剛幫我照過電

腦斷層,看有沒有腦震盪。嚇死我了!過個十字路口,都有闖紅燈的摩托車衝出來……」

「乾媽!」小寶掙脫劉非一的手,跑了過來:「妳怎麼了?妳受傷了嗎?」

「有個兔崽子、小毛頭,騎車像趕著去投胎一樣,害得你乾媽馬路過到一半被

撞倒!那十字路口多少人來來去去,我一個大家閨秀就這樣摔在路中央……」翁虹

慷慨激昂地訴著苦。

琇琇在一旁簡直哭笑不得。繃緊了許久的神經突然放鬆,面前又是卡通般的滑

稽畫面,讓她頓時像脫力一般緩緩坐倒在椅子上,喘了幾口大氣。

「妳……妳嚇死我了!」琇琇喘息著,一面拍著胸口,忍不住抱怨。

「我自己也嚇死啦!萬一破了相這還怎麼辦,我還要嫁人的呢!」翁虹也振振

有辭。不過她也知道車禍對琇琇來說是頭號敏感話題,連忙道歉:「不過不好意思,

我手上吊著點滴,只好麻煩小姐幫我打電話找妳,可是早一點都連絡不到。」

「我去接小寶啊。」

「對了,小寶今天比賽嘛。拉得怎麼樣?」翁虹抬起沒紗布的另一隻手摸摸伏

在床前小寶的頭。小寶只是傻笑。「你們怎麼來的?計程車?」

「劉叔叔載我們來的。」小寶獻寶似地說。

翁虹沒說什麼,只是抬頭看了看琇琇。琇琇還在回神當中,恍恍惚惚的。

「我辦好一些手續,聽說觀察幾個小時就可以出院了。」劉非一此時瀟灑地走

過來:「看起來還好嘛,沒嚇到吧?」

「我是還好,不過看起來琇琇嚇得比我還厲害。」翁虹說。

「我……」琇琇抬起略微失神的大眼睛,無助的神情令所有看到的人都心生不

忍。「我沒事。」

眾人沈默一下,旁邊的歐巴桑搭訕地順口問:「翁小姐,啊這是妳姊姊姊夫啊?」

聽得這樣一問,琇琇臉上一燒,連忙否認,視線逃避般的閃躲著,不去看站在

她身旁的挺拔男子。

「翁小姐是嗎?」一位虎背熊腰,留著落腮鬍的警官走了進來:「我是交通大

隊的,敝姓楊,剛剛有報案對吧?來做個筆錄方便嗎?」

琇琇連忙起身讓座,楊警官客套了幾句。趁亂時,劉非一拍了拍琇琇的肩膀,

輕聲說:「出去透透氣吧!」

醫院這地方總是讓琇琇心情慘澹。劉非一溫和地叮囑小寶陪著他乾媽,隨即帶

著琇琇往側門出去。後面小巷裡有許多攤販,人來人往。他走進便利商店,出來時

帶著一杯溫熱的咖啡。

「喝幾口吧,瞧妳神思恍惚的。別嚇到孩子。」劉非一溫柔地說。

琇琇木然接過咖啡,啜飲著。不知為何,一面喝著,一面發現鼻頭不斷發酸,

激得淚珠衝出眼眶,滾落咖啡杯中,激起一圈圈小小的漣漪。

「沒事兒了,妳看,不是沒事兒了嗎?」劉非一溫和地哄著她,輕拍著她的背。

琇琇很快收淚,掩飾般地大口喝掉咖啡。她對自己的失態再度大吃一驚。多少

日子來,強迫建立起來的武裝與堅強,卻老是在劉非一面前輕易失守崩解。已經多

久沒有這種感覺了?自己幾乎是無意識的在……撒嬌?

怎麼會這般容易讓他看到如此脆弱、小女人的一面?

琇琇的心中響起了警訊。

直道相思了無益

李商隱.無題

劉非一的行程已經非常固定。每天帶團,講習,上課,演講……甚至上廣播節

目等等。然而不管多忙多趕,每天晚上都會來到音樂教室報到。

不過從上次翁虹出了小車禍之後,琇琇似乎開始躲他了。老是藉口翁虹手還沒

復原,自告奮勇的幫翁虹代課。十次來到音樂教室,劉非一幾乎有七八次是見不著

琇琇的。就算見著了,她也總是低著頭淡淡有問有答幾句,隨即又去忙別的事情。

「我哪兒得罪妳嗎?」劉非一有一次忍不住困惑地問。

「沒有啊,怎麼會呢。」琇琇輕描淡寫回答,大眼睛驚鴻一瞥地很快溜了他一

下,又轉身進去收拾教室了。

「小寶,你媽最近怎麼了?」劉非一敲敲桌面,偏頭問正在一旁寫功課的小寶。

「不知道。不過,老媽最近老是發呆,有點怪怪的樣子。」小寶頭也沒抬,逕

自做著功課。

這直接影響到劉大指揮的心情,也間接影響到整個樂團的福利。指揮越來越難

討好,很難搞。

傍晚,劉非一拿著樂團裡甄選新團員的簡章來到音樂教室。想要趁這機會好好

跟琇琇再談一談。

「我不去。」琇琇簡短地說。

「考考看有什麼關係?」劉非一皺著眉。

「我不想去。」

「妳怎麼這麼扭啊?」劉非一聲線略微提高:「又不是去了準通過,妳怕什麼?

我們樂團不是人人進得去的,沒有三兩下真工夫……」

「我就沒有,不可以嗎?我自己的實力我很清楚。」一向溫和大方的琇琇最近

彆扭得讓翁虹都看不下去。一旁翻閱著樂譜的翁虹忍不住插嘴。

「琇琇啊,這機會可遇不可求,要騰出練習時間也不是那麼困難,妳就去試試

看嘛!何況劉指揮連報名表都幫妳準備好了……」

「我說不要就不要,誰幫我準備都沒用!」琇琇臉蛋雖細緻美麗,但扳起臉來

也是頗嚇人的。她橫了翁虹一眼,翁虹隨即噤聲不敢再說。

「我就不明白……」要劉非一這樣低聲下氣還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不明白最好,你也不必多費這些心了!我不會去的!」琇琇略揚起倔強的下

巴,抱了上課的教材,逕自進了教室。

「她怎麼是這個態度啊?」望著她的背影,劉非一不可置信地問。

「沒辦法。」翁虹聳聳肩。「您就多費點心吧,我也覺得她去樂團是件不錯的

事,多接觸些人,心情開朗些,而且又有你照顧她。」

劉非一聞言淡淡笑了一下,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有些無奈地搖搖頭。

「我該去帶團練了,這是報名表,明天就是截止日,妳等她下課再跟她談談,

我晚上會再過來。」

「辛苦你了。」

隔天帶團練時,劉大指揮脾氣中煩躁不耐的部份發揮到淋漓盡致。原因無他,

因為勸說無用,到中午報名截止時,琇琇的報名表始終芳蹤裊裊。到後來劉非一十

萬火急的打電話找,琇琇乾脆連電話都不肯接。

「不行!不行!整個低音部都不行!」劉非一啪地一聲摔下指揮棒,一旁的總

譜也摔散了。風小姐無奈地對皺著濃眉的孫亦興使個眼色。

「我看先休息半小時吧。兩點半重新開始。」樂團首席兼副指揮的孫亦興當機

立斷,站起身來宣佈,一面挾持一臉陰霾的劉非一往休息室去。

「你啊,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怎麼這幾天像是吃壞肚子一樣?」

「什麼吃壞肚子?」劉非一把自己拋在小沙發上,點起一根煙,丹鳳眼略瞇著

冷冷瞄過去。濃眉大眼的孫亦興還是一臉不在乎。

「不是吃壞肚子,怎麼一臉……(措詞太過粗俗,此處刪去兩字)?」孫亦興

自顧自倒杯水喝。了解整個內情的他繼續說著:「你為什麼這麼介意她來不來參加

甄選?外面高手這麼多。」

「我也是為她著想,怎麼就……」劉非一在學弟兼老室友面前也終於忍不住開

始吐苦水。

「你是火大這個嗎?」孫亦興銳利地掃視劉非一,罕見的嚴肅:「這一陣子你

太失常了。別人看不出來,我可是清清楚楚。為了一個女人你可以這樣子患得患失,

我只想問你一句,值得嗎?」

「你不要借題發揮,我只是……幫幫老朋友而已。怎樣也是個機會,她一個女

人又拖著個小孩,再怎麼說也練了這些年,就這樣丟開了多可惜?我也是看她有天

分有熱愛,只不過莫名其妙一直在壓抑,這又是何必呢?要是考上了……」劉非一

不耐地為自己辯解。

孫亦興沈默了一下。

「我看,這些都是藉口吧。」

劉非一懊惱地瞪著面前絲毫不想放過他的孫亦興。

「我看不下去,可以吧?」半晌,劉非一恨恨地吐出這一句。

「看不下去什麼?」

「看不下去,她一副槁木死灰、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的樣子!人死不能復生,

幹嘛把自己的青春也都賠上去呢?」劉非一不解的看著突然開始微笑的孫亦興:

「我是講認真的,你……笑什麼?」

「幹嘛這麼不甘心,賠上的又不是你的青春。」孫亦興聳聳肩。「還是你毫無

招架能力地也得賠上你自己的給包琇琇?想要什麼就承認嘛。一個指揮若不能正視

自己的感覺,就算技術再好,悟性再高,也沒有資格站在台前領導樂團表演。你自

己想想吧。」

說完,他留下被煙霧瀰漫眼前的劉非一,逕自出去了。

待劉非一重新推開門走回樂團面前時,他聽到孫亦興一本正經地交代小提琴團

員:「等一下你們就跟我的弓法,跟我的拍子,指揮暫時不必去理他。」

「你要造反啊?」劉非一一手叉著腰,一手很快翻著總譜。

經過一番緩衝與冷靜,他黝黑的俊臉上,高傲的篤定表情又重新出現。

「琇琇,我說妳啊,妳到底哪根筋不對勁了?」翁虹忍無可忍,終於質問起面

前捧著杯熱茶慢慢喝著的琇琇:「妳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劉非一對妳對小寶都……」

「我知道。」琇琇煩躁地打斷她。

「妳知道幹嘛還老是擺個臉給人家看?人家有多忙妳也不是不知道,為了要說

服妳去甄選,跑了好幾次,連表格都準備好了。就算妳不去,也可以客氣一點吧!」

琇琇依然低著頭,不響。

「不是我說妳,這幾年來,看妳強顏歡笑,故做堅強的樣子,我也看夠了。現

在放著一個現成的劉非一,要人才有人才,要感情有感情,難得的是他對小寶也這

麼好……外面多少名媛淑女他不要,對妳這樣百般遷就,妳不好好把握機會,還……」

琇琇繼續沈默。翁虹見她沒有反應,也訕訕的停了下來。

「我也只是為妳著想。畢竟文老師也過去那麼久了……」

「沒有很久吧?」琇琇低低地開口。「他出意外好像才是昨天的事。」

「再怎麼樣,不是為了妳自己,也為小寶想想吧?妳要他年紀小小就沒了爸爸

的長大?這樣公平嗎?」

琇琇抬起瘦得剩下一點點的小臉,翁虹這才發現,這一陣子以來,琇琇真是憔

悴了不少。看來,她自己也不好過啊。

「這本來就不是個公平的世界。」

「妳總可以努力去忘記過去,展望未來吧?」翁虹苦苦勸說著。

「忘記過去?」琇琇略抖著聲音問。「我為什麼要忘記過去?我跟文老師有的

一切,都只有過去,只有回憶,我怎麼還能忘記?」

翁虹沈默。亮麗的臉蛋上,有著愁容。

「可是……回憶是回憶,妳不能靠著它過一輩子啊!」

「一輩子?一輩子不是那麼長,很快會過去。」琇琇略帶煩躁打斷翁虹:「妳

講這些幹什麼?剛開始的那幾年我都熬過來了,為什麼現在要提這些?我不需要啊。」

「琇琇,妳說實話,妳真的一點都不動心嗎?那樣的男人,對妳那樣的有心?」

翁虹繼續苦口婆心勸問著。

琇琇無奈寂寞的眼神投向落地窗外,沒有回答。

「萬一一切又重演呢?」良久,琇琇略微沙啞的嗓音幽幽地問。「萬一我開始依

賴,開始習慣,而有一天一切又重新化為烏有,回到起點的話……我不敢想下去了。」

翁虹只是擔憂的看著她。

「所以我早就決定了。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她淡淡地結論。

熱茶冒著氤氳的白煙,瀰漫在兩人之間。相對無語。

「不苦嗎?不寂寞嗎?不累嗎?」翁虹輕輕問。

「這些,都可以忍受。」琇琇簡單地回答。

多情只有春庭月

張泌.寄人

銅鈴輕響,有人推門進來。琇琇的心還是不由自主的略提了起來。

是上次報名事件之後,一個多禮拜不見人影的他嗎?

自己在等什麼?在期待什麼?不是不在乎嗎?不是不需要嗎?

「好久不見了!」居然是一臉親切帥氣笑容的孫亦興。他向兩人打了招呼。

「孫先生?」翁虹很驚訝。「你……怎麼會來?」

「有點事情來找包小姐。」孫亦興說。咧嘴很爽朗的一笑。

請稀客坐下,聽他道完來意,琇琇的大眼睛裡都是訝異。「……你是說,廣播

節目?怎麼會想到我?」

「像妳這種嗓音其實蠻適合的,妳知道嗎?」孫亦興說。

「可是我聲音不甜也不美,還低低的,這……」

「我這樣解釋好了,妳的嗓子頻率比較低,共鳴程度也低,這樣轉換成電波傳

送出去比較不容易失真。妳看一些有名的廣播人聲音都很低,像什麼李季準,蔡琴,

李文媛……」

琇琇還是睜著不可置信的大眼睛。「節目做些什麼?」

「喔,其實是一個一小時的古典音樂節目,我只負責前面三十分鐘,一個禮拜

要進錄音室三次。算是冷門啊,雖然硬要做現場,還有點播呢。錄音、播出時間在

凌晨,鎖定的聽眾呢,是夜貓子或樂迷。本來是我在主持,只是因為我忙啊,加上

這時段實在尷尬,我配合不上……」

「是劉非一要你介紹我去的嗎?」雖然孫亦興長篇大論解釋了一大套,琇琇還

是忍不住衝口而出問。

孫亦興咧著嘴笑了笑。

「有什麼差別嗎?難道是他介紹的,妳就不去?」孫亦興略帶調侃地反問。「你

們至少是老同學、老朋友,不是仇人吧?犯不著像防賊一樣防著,妳說是不是?」

「我……」琇琇被這幾句反問堵得說不出話來。

「後天請來試一試音。」孫亦興留下名片,走了。

就這樣,琇琇接下了孫亦興的主持棒子。雖有許多東西要學,琇琇經常得是披

星戴月的摸黑起床,進錄音室,但孫亦興算是很有道義,一樣一樣耐心教著她,使

一個門外漢如她,能夠順利熟悉整個製作的流程。琇琇本來悟性也高,很快的就上

手了。

「我想下禮拜以後,就可以不必麻煩孫先生也來了。畢竟這麼早要起來也是蠻

痛苦的。」沒多久之後,琇琇就體貼地告訴孫亦興。

「那……包小姐妳有車嗎?凌晨來上班會不會不太方便?」一旁錄音師小吳關

心地插嘴。

「放心吧。」孫亦興像是胸有成竹般地代答。

琇琇單飛的第一個凌晨,沒有孫亦興順路來接,她摸黑起了床,準備一下,正

打算打電話叫無線計程車時,手才擱到話筒上,電話就響了。她嚇得差點跳起來。

幸好小寶在他乾媽家睡覺,否則鐵被吵醒的。

「喂?」琇琇拍著心口,餘悸猶存地說。

「是我。我在樓下。」是劉非一低沈有力的聲音。

「你……你來幹什麼?」琇琇傻眼。

「接妳上班。」他簡單地回答。

車行平穩,夜色還深,琇琇坐在車裡,有些坐立不安。

「幹嘛這麼麻煩?」她略皺著秀眉,有些過意不去,有些心疼:「你自己都忙

得要命,能睡覺怎麼不睡?我叫計程車很方便的,何必這樣……」

「我不放心。」劉非一穩健的雙手握著方向盤,專注的看著面前黑暗而空曠的

大馬路。

「你這樣我會很過意不去的……」琇琇還在掙扎。

「不讓我送我也睡不著,一樣。」劉非一有力的截斷琇琇的話。「反正我不會

讓妳一個弱女子自己摸黑上班的。就是這樣,別多說了。」

琇琇略帶賭氣的把頭轉開,望著副駕駛座側的窗外。窗上倒影可以看見自己略

帶憔悴卻依然嬌美的容顏,和劉非一堅毅專注的側面。表情篤定而不容質疑。

那是一種男人對待親密伴侶的特有專制與蠻橫。

什麼時候開始,內斂而疏離的,彬彬有禮的劉非一,變成這樣子了?

再這樣走下去,會走到哪裡?

「……剛剛播完的是史特拉汶斯基在1960年親自指揮的春之祭。如果他的現代

樂派作風讓你感覺有些適應不良,也不必太過擔心。明天我們將帶給大家一個完全

不同的『司機』:浪漫樂派的柴可夫斯基,聽起來是不是很不一樣呢?」戴著耳機

的琇琇抬頭看著玻璃那一邊小吳的手勢,一面點頭,做結尾:「無論如何,不管你

是剛起床,或是剛要去睡,都祝你有個美好的一天。」

「OK!」小吳放下結尾音樂,門上「ON AIR」的紅燈熄滅。琇琇伸了個懶腰。

「包小姐,妳應該自己開一個節目的。」小吳老是這樣說。琇琇音樂知識夠豐

富,講話親切自然中有著風趣,十分討喜。接下孫亦興的棒子轉眼也兩個多月了,

琇琇早已駕輕就熟。最重要的是,從準備內容,樂曲等等過程中,她重溫了自己一

直以來對於音樂的熱情與喜愛。在節目中一遍遍與聽眾一起聆賞,一起交流,那種

滿足感是巨大而無法忽視的。不論是誰的主意介紹她來,不管自己多麼辛苦,她真

心喜愛這份工作。

「不必了不必了,這樣我已經夠緊張的了,自己開節目還得了?」琇琇搖著手。

「包小姐妳太客氣了啦!上次老總他們聽過妳的帶子,也覺得很不錯,想跟妳

討論開新節目呢。」小吳收拾著錄音間,一面不經心地問:「妳要走了嗎?要不要

我順路送妳?」

「不用了,謝謝,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沒有人來接嗎?」小吳擠眉弄眼。

「喂,你這什麼意思?」琇琇沒好氣地反問。

小吳笑嘻嘻的不說話,只是用手指了一下她身後。琇琇回頭,看見一臉疲倦的

劉非一正站在外面,手中端著咖啡。

「我不是說過,錄完節目天都亮了,不必擔心的嗎?」琇琇壓抑著脾氣,剛剛

小吳那種了然於胸的表情,雖說是開玩笑,卻仍讓她心頭像梗住什麼一般氣悶。

「我讀總譜弄到太晚,乾脆不睡了,反正學校放寒假還沒開學,今天算是沒事,

可以補一覺。」劉非一雖疲倦,瘦長的臉上還是沒有半點不悅。他淡淡地解釋,陪

著琇琇出了大門,往停車場走。

一路上琇琇都不開口,擺明了在生氣。至於氣什麼,她自己也不太明白。

「妳不要為這種事又鬧彆扭行不行?」到了音樂教室門口,劉非一揉揉眉心,

疲倦地說。

「嫌我脾氣壞,你可以不要來啊。」琇琇扭頭就下了車。

「誰嫌妳了?妳不要無理取鬧行不行?」劉非一很累了,他只是帶點不耐地跟

在她身後。

「對,我無理取鬧,我鬧彆扭,我不可理喻,你劉大指揮可以舒舒服服在家裡

睡覺,幹嘛跑來看我的臉色?你又沒有欠我什麼!」琇琇火大地說。

「老實說,我也搞不懂自己幹嘛這樣。」話是這樣說,劉非一臉上可是一點困

惑不解的表情都沒有。他閉了閉眼睛。

「搞不懂就不要來啊!」琇琇還是那句老話。

「我能不來的話,還會這樣嗎?」劉非一本來就不是脾氣多好的人,他略瞇著

眼睛看著面前一臉不高興的琇琇,嗓門略略提高:「我也一點辦法都沒有啊!」

「那到底為什麼你……?」琇琇也不甘示弱。

一觸即發的火爆場面突然被琇琇這句問話給僵住了。劉非一倏然住了嘴。

「妳難道不知道為什麼?」他平靜而有力地問。「妳要我說出來嗎?」

他沈穩聲調裡蘊藏的認命,壓抑,和這一切煙霧掩飾之後,若隱若現,越來越

露骨的熱情關懷,讓琇琇亂了方寸。

「我不知道。」她慌忙的閃躲,低頭不再看他灼灼的目光,閃身要上樓。「我

只知道我不要再看到你這樣。這是無濟於事的,我……」

「妳躲什麼?妳怕什麼?」劉非一很快伸手抓住琇琇的手臂。「今天我們把話

講清楚!妳不能一直逃避下去!告訴我,琇琇,妳到什麼時候才能正視我們之間的

感情?」

「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好正視的,就是這樣了!」琇琇掙扎著,脫開了他

的手,像隻受驚的小動物,又縮回她的巢穴裡去了。

「妳還是沒辦法忘記文老師嗎?在妳心中,我到底有怎樣的地位?妳有沒有公

平的想過?」劉非一大聲在她身後問著。一聲聲都像敲進她的心裡一般。

「不要再說了!」琇琇厲聲說。

「妳打算逃避到什麼時候?」劉非一也豁出去了。他重新捉住了琇琇,有力蠻

橫的掌像是要捏斷她細緻的臂膀。這些日子以來的等待與思考,都在今天爆發:「我

告訴妳,我不想再……」

「夠了,不要再逼她了!」出聲的是翁虹,她剛剛送完小寶上學,才到音樂教

室,就看到這一幕。翁虹過來制止。琇琇趁機掙脫劉非一,往樓上逃去。

「這樣逼她,有什麼用?你難道看不出來琇琇的掙扎與矛盾嗎?」完全了解琇

琇內心複雜情緒的翁虹,用秀氣但毫不留情的嗓音斥責著:「再多給她一點時間好

不好?你感覺不出來琇琇有多苦嗎?」

「她苦,難道我就好過嗎?」劉非一火爆地回應,一字一句都讓無力地癱靠在

二樓樓梯間的琇琇,聽得清清楚楚:「不要護著她!這是害她!不逼她,她一輩子

都只能沈浸在悲傷的回憶裡,無法回頭的!永遠看不清楚真正的世界!」

「你有什麼權利這樣說?」翁虹毫不示弱。為了捍衛琇琇,她這一向傻大姊的

形象不再:「她能決定什麼對她自己最好。你要真的愛她,就給她多一點時間吧!

如果不是她自己想通了,想開了,去面對真正的世界,又有什麼用呢?誰能保護誰

一輩子?」

「我不知道誰能保護她一輩子。我只知道,現在沒有人比我更能、更想保護她,

和她的兒子!這樣,難道不夠嗎?」

劉非一狠狠留下這一句話,頭也不回,開了門走了。

銅鈴清脆而雜亂的響聲,始終縈繞在琇琇的耳中。

憐君何事到天涯

劉長卿.長沙過賈誼宅

「今天也不去音樂教室報到?」團練結束,孫亦興收拾著樂器琴譜,很新鮮地

看著懶洋洋一旁抽著煙的劉非一。他伸長腿跨放在面前小桌上,悠哉悠哉的。

「你管太多了。」劉非一的丹鳳眼無所謂地瞄他一下。

「聽小吳說,琇琇買了新車,現在都自己開車去電台?」孫亦興豈是被看兩眼 就乖乖閉嘴的人。他繼續再接再厲。

「你叫得這麼親熱幹嘛?」劉非一還是那個涼涼的聲調。

「你……不是吃醋吧?」孫亦興賊賊的笑起來。「老實說吧,你多久沒有跟『她』

見面了?」

「關你屁事。」劉非一水波不興的樣子讓孫亦興非常有興趣。

「怎麼,打算放棄了?看你之前還蠻認真的,我還以為可以洗刷你同性戀的傳

聞呢。」

劉非一的眼神就算不能殺人,也可以像傲笑紅塵的神功一般凝水成冰了。他只

是又看了半開玩笑半正經的孫亦興一眼,這次連話都不想答。

「幹嘛?真的放棄啦?」孫亦興順手抓了把椅子反坐著,下巴擱在椅背上:「這

可不像你的個性囉。」

「我只是覺得,也許翁虹是對的。」劉非一安靜地開口,眼睛盯著自己架在桌

上的鞋尖。

「怎麼說?」孫亦興也聽過劉非一描述一個多月前爆發的爭執,他英俊的臉上

換上深思的表情。「你也覺得應該多給琇琇一點時間嗎?」

劉非一略帶落寞的搖搖頭。「我軟的硬的都試過了,她不會不了解我的心。如

果她執意要留在自己的小世界中,守著與文老師的回憶過下去,我又有什麼權力去

介入,去改變她呢?」

「你沒有信心讓她更快樂,更幸福?」

「我當然有。」劉非一很快回答。「但是琇琇沒有信心,我也無能為力。」

「這是你不願續約的原因嗎?」

劉非一苦笑。「你已經知道了。」

「前幾天聽說的。」孫亦興換個姿勢,聳聳肩:「團裡苦苦想要留住你都沒有

用,一年來好不容易帶起來的氣氛,又要散掉了。」

「指揮到處都有,團員水準本來就不錯,換人帶帶也是新的體驗。」劉非一放

下長腿,起身整了整衣服,準備結束這話題。

「所以你打算怎樣?回費城?」孫亦興只是抬眼看他一臉篤定淡然的學長:「老

實說這真是有點難相信。我一直以為你是那種不輕易動情,一但愛上了,就很難放

手的人。沒想到你的感情也像你處理音樂一樣,清楚明白,說不愛就不愛,說走就

能走。」

劉非一略略回頭,卻沒有看他。一股憂鬱和無奈捉住了他一向漂亮的丹鳳眼。

「我有說過已經不愛了嗎?」

夏天又來的時候,劉非一離開了。

本來以為自己會很快習慣沒有劉非一的日子,反正本來也沒有他嘛!不過,很

快的,包琇琇發現自己錯了。

每到禮拜天中午,張羅著可樂或披薩時,門上的銅鈴輕響都會讓琇琇小寶母子

倆毫不遲疑地聞聲轉頭,隨即失望地回首。只是小寶的失望露在臉上,琇琇的只是

寫在眼底。

會好的,很快會好的,琇琇這樣告訴自己。這是生離,又不是死別,有什麼關

係呢?她可以撐過去的。

何況,工作那麼忙。她的聽眾緣很好,電台已經幫她開了新節目。錄音室排的

時間也好得多,不必趕早趕晚的摸黑出門了。只是她還是喜歡清晨的感覺,所以時

段還是排在七點到八點,可以陪伴上班上學的大家一起迎接全新的一天。

「早安,台北。」她總是這樣開始的。「又是一天的開始,又是全新的二十四

小時。昨夜不論做過美夢惡夢,總是要在晨曦中忘去的。我們都希望今天會過得比

夢境更美好,險惡的都消失無蹤。」

是不是也是對自己的期許呢?

無論如何,她不會忘記以前有過一個溫文儒雅的男子寵愛過她,雖然他們的緣

份很短。

還有那一個孤傲才情的男子,以他的方式照顧守護著她。內斂的熱情,像他的

音樂一樣,只有她可以完全了解,只有她可以完全體會。

只是,他們的緣份也很短。

夏天總是會過去的。寶島的天氣雖四季如春,秋天依然會帶著涼意悄悄來到。

這天,琇琇照常在清晨錄著節目。與平日有所不同的是,她身旁有個來賓和她

一起主持著。

「我一直很喜歡這個節目名稱:早安台北。好像是不管昨夜經歷多少風雨,清

晨來臨時,走在剛剛甦醒的台北街道上,深深呼吸一口陽光的那種感覺。會讓人忍

不住脫口而出,要對這個城市道聲早安的清晨。希望這個節目一直可以帶給我們同

樣的感受。」

說話的並不是包琇琇,而是應邀來上節目的孫亦興。周休的星期六,孫亦興很

爽快的答應來上節目。兩人很愉悅的在深秋的明亮清晨裡討論著優美的旋律,一面

抒發自己的感想。

「謝謝孫先生這麼欣賞我們的節目,看來要常常邀您上節目應該不是難事囉?」

琇琇笑著說。「今天不知道又帶了什麼私房好菜來跟我們分享呢?」

孫亦興神祕的笑了笑。

「我們剛剛聽了芝加哥交響樂團的巴倫波音指揮演奏鋼琴,也聽了小提琴大師

帕爾曼下海指揮波士頓交響樂團。琇琇和各位聽眾,要不要猜一猜,下面這段表演,

又是哪位撈過界的音樂人的傑作呢?」

錄音師小吳放出音樂,是蕭邦的鋼琴曲,也就是後人稱頌不已,被加上「離別

曲」別稱的練習曲Etude Op 10-3。流洩出來的音色如慕如訴,最難得的是,演奏得

一絲火氣也無,溫暖而誠摯,帶著毫不掩飾的哀愁與思念。

這,是誰?

一曲結束,被掌聲淹沒,久久不歇。原來是現場錄的音。琇琇無法抑遏自己情

不自禁、深深被撼動的眼淚。

「好棒的演奏。」琇琇由衷說著。「是孫先生的私藏?可以跟我們談一談嗎?」

「當然可以。」孫亦興深深望了不著痕跡拭去淚水的琇琇一眼,不失幽默地說

著:「彈蕭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詮釋。這個演奏雖然技巧不能說是精湛到什麼人

神共憤的地步,不過我個人覺得,感情是非常動人的。」

「細緻而溫暖的感情,是富蘭索瓦或阿格麗希?」琇琇盡量平靜著自己的情緒,

猜測著,讓節目繼續進行。

怎麼了?自己怎麼如此容易就被震撼?

「不是,不是。」孫亦興哈哈大笑起來。「這演奏者在鋼琴上面可稱不上大師,

我只覺得他可以彈出這樣的情感,對他來說,算是很大的轉變了,一點也不像他以

前始終帶著一點點距離的完美。所以收到帶子時,我非常的訝異,也迫不亟待要與

大家,特別是主持人妳,一起欣賞、體會。這是我們旅美的指揮劉非一在私人表演

場合所彈奏的。大家是不是都很驚訝呢?劉非一除了在指揮界大放光芒、小提琴也

是他拿手樂器之外,大概很少人知道他鋼琴也彈得好吧。我以前跟他……」

琇琇已經沒有辦法聽清楚孫亦興侃侃而談的介紹了。她耳中不停不停迴響著剛

剛動人溫柔的琴聲,淚水也不斷地、完全不受控制地湧出來。

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軟弱與思念。別後,她沒有一天不想他。

錄音結束,琇琇一人在旁邊的小會議室裡獨坐了很久很久,任由思念淹沒自己。

「我想,不只是妳需要他,他應該也一樣需要妳吧。」要帶小寶去上小提琴課,

順便來接她下班的翁虹不知何時出現在門邊,嘆口氣。

「妳說什麼?」琇琇略啞的輕輕問。

「我剛剛在車上聽妳們的節目。」

琇琇只能沈默。

「現在講這些有什麼用?都太遲了。」她低低地說。

人都走了。她那麼直接而決絕地悍然推開他,膽小而固執地躲進最安全的角落,

努力封閉自己,偽裝自己,甚至是欺騙自己,可以這樣過下去,直到永遠。

如果真的可以,為什麼會在一曲演奏中,那麼簡單而清楚的情感裡,毫無辦法

的崩潰?

怎麼會?怎麼會?

報答平生未展眉

元稹.遣悲懷

看著母親與乾媽僵持著,相對無言,翁虹身邊的小寶掙脫他乾媽的手,走進小

會議室。他這一年來長高了一點,也越來越懂事了。雖然小提琴拉得一板一眼,是

個大孩子了,他臉上眼中純真的神采卻一點都沒有減少。站在母親面前,看著母親

泛紅的大眼睛,小寶略帶愁容。

「老媽,妳又在想爸爸了嗎?」

這一次,琇琇老實的搖了搖頭。

「那,妳在想劉叔叔嗎?」小寶天真而率直地問。

琇琇只勉強笑了一下,當作回答。

「老媽,本來妳,我,劉叔叔,都常常在一起的,後來為什麼劉叔叔自己走了

呢?是妳生他的氣嗎?劉叔叔對我很好,妳不要生他的氣可不可以?」

「不是的,媽媽不是生劉叔叔的氣。」琇琇伸手摸摸兒子圓圓的臉蛋。「媽媽

只是個膽小鬼。怕很多事情。」

「老媽,妳怕什麼?」

「怕繼續跟劉叔叔在一起,我會忘記你爸爸。」琇琇說著,眼淚莫名其妙又掉

下來。

「老媽不要哭。」小寶伸手幫母親拭去淚水。「為什麼會忘記?爸爸是爸爸,

劉叔叔是劉叔叔,我很喜歡劉叔叔,可是我一定也不會忘記爸爸。」

「你記得什麼,那時你還那麼小。」

「可是有照片,有錄音帶,還有錄影帶,快要忘記的時候,趕快拿出來聽聽看

看就好啦!」小寶理直氣壯說著。「劉叔叔也是這樣說。」

「你劉叔叔跟你這樣說?」

小寶點頭。「劉叔叔要回去美國之前,還幫我找到以前爸爸上課時候的錄音帶,

送給我。」

琇琇的淚又不爭氣的奔流不停。

「你喜歡劉叔叔?」琇琇哽咽著輕聲問。

「喜歡。老媽,妳也喜歡吧?」小寶說。「以前劉叔叔來的時候,妳都比較開

心一點,笑得也比以前多了。」

連一個小孩子都懂的事情,為什麼自己卻苦苦堪不破呢?

這樣一路下來,到底錯過了什麼?

不能把握的,為什麼要苦苦抓在手中?而觸手可及的幸福,為什麼放由它由指

縫中溜走?

春夏秋冬,四季遞換。日子緩緩的流過。

放寒假時,機場都擠滿出國觀光遊覽的男女老少。嘈雜熱鬧的航空公司櫃台前,

翁虹牽著小寶的手,一面千叮嚀萬交代著。

「你要聽風阿姨的話,要乖,知道嗎?小提琴要帶好,小心一點,上飛機就馬

上請上面的阿姨幫忙你擺好。一到就要請風阿姨幫你打電話回來……」

「好了沒有,妳以為小寶是要去哪裡,遠征月球嗎?」化妝依然濃豔精神的風

小姐拍了一下還沒結婚就當媽當得架式十足的翁虹:「有我在,妳放心啦!保證平

平安安送到,可以了吧?」

「真的麻煩妳了,這次多虧妳要去美國,琇琇工作忙,我們音樂教室又走不開,

否則……」翁虹說著,眼眶都略紅:「這麼小的孩子要出遠門,還沒大人在身邊照

應,真是……叫人怎麼放心……」

「我看啊,人家親娘都沒妳這乾媽緊張!」風小姐嗤之以鼻。「我們指揮早就

疼小寶疼得像自己兒子一樣了,妳就少擔點心了吧!」

小寶本身倒是興奮得不得了,第一次出國,坐飛機,又是要到他最崇拜的劉叔

叔身邊去參加音樂營,這些加在一起,讓他好幾天興奮得睡不好覺。大人的擔心與

不捨,他還真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這邊翁虹揮淚送走了小寶,另一頭錄音室裡,琇琇照舊主持著節目。

一切好像都跟平常一樣。

嗯……也不盡然。聽她照慣例結尾,背景音樂先是微弱,然後慢慢轉為清楚。

李斯特的「愛之夢」。

「……一直覺得李斯特被稱為鬼才不是沒有原因,他的鋼琴曲,從改編舒伯特

到貝多芬,不管是藝術歌曲、歌劇、交響曲,或是自己的創作……首首困難精妙到

讓所有學音樂的人都叫苦連天。但是,不管怎樣才華洋溢,人神共妒,李斯特還是

有他溫暖甜美的一面。讓我們一起來欣賞夜曲之三,Liebestraume G.541。」介紹

完曲子,琇琇停了一下。感性而爽朗的嗓音再度響起,裡面不再有一絲陰霾。「就

像之前跟各位預告過的,這將是我最後一次為各位服務了。非常感謝這段日子以來,

各位愛樂的朋友給我的支持與鼓勵。我將要啟程去追求我的夢想。也許有一天它會

破滅,但是,此刻不能把握,它永遠都沒有實現的一天。」

外面小吳開始示意,表示該結束了。

「請各位給我祝福。也真心祈求上天,讓每一對有情人都能美夢成真。」琇琇

深深呼吸一口。帶笑的大眼睛裡閃爍著光芒神采:「最後,讓我跟各位最後一次道

別。不論昨夜是風是雨,有過怎樣的夢境,此刻在我們面前開展的,都將是全新的

一天。早安,台北。」

銀白的飛機載著多少人的夢想,在清晨的台北上空乘風出發,迎向藍天。

這一日,將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

雲中誰寄錦書來

李清照.一翦梅

最親愛的乾媽:

妳好嗎?孫叔叔好嗎?我在這裡還不錯,只是要學講英文,很痛苦。每天要多

上兩節英文課。不過我已經加入學校的管絃樂團,還有劉叔叔他們樂團的青少年樂

團。每天都要練琴、練琴、練琴。沒時間打電動玩具,有時候很想念家裡,還有學

校裡的小朋友。不過這邊的小朋友也很好玩。

老媽在幫劉叔叔,給很多小朋友上課,可是她不教我。她說我有世界級的名師

劉叔叔教小提琴,已經夠了。可是我也想學大提琴。老媽說等我長高點再說。老媽

自己也沒有多高啊,真是的。

劉叔叔每天都很忙,有時候教我琴教到一半會睡著。

劉叔叔現在開始認真考慮明年要回台灣,去帶國家交響樂團,因為老媽很想回

台灣,又很想念乾媽。劉叔叔說:「要不是我這麼搶手,哪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老媽每次都說劉叔叔好跩。

對了!忘記講這次寫E-mail最重要的任務了。那就是,劉叔叔問乾媽妳下個月

七號左右有沒有空?可不可以來美國一趟?

我也不知道劉叔叔問這幹嘛,我問他,他只是很神祕的說這是祕密。乾媽妳知

道是要幹嘛嗎?劉叔叔說忙完之後大家可以一起去夏威夷玩。

好吧!我該去練琴了,老媽跟劉叔叔去散步也該回來了,要是他們發現我還在

玩電腦,會給我好看。乾媽妳如果要來,記得要幫我買最新的皮卡丘卡片,拜託拜

託。喔還有,風阿姨現在在我旁邊,她要我加一句說,妳如果有漂亮的禮服,最好

自己帶來,免得到時兵荒馬亂,要買買不到。

敬祝

身體健康,早日嫁出去(這句也是風阿姨要我加的)

小寶敬上

謝謝收看。

讀後心得:

很喜歡明琲的作品,

雖然有點感傷,但卻有種說不出的韻味,讓人想一看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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