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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乾)爹》第8章
第八章 鳳酒猴煙

  那回吃飯隻是開始,一回生二回就熟了,再往後來,賀班長逐漸成爲孟建民家中常客。

  賀少棠每半月出山一趟,開大卡車拉木柴回部隊,再拉半車幹糧壓縮餅幹蔬菜鹹菜各種給養回哨所。他每趟回村,哪怕隻有一小時閑工夫開個小差兒,也會溜到隔壁家屬大院,找孟建民喝口小酒。

  孟小北也就有機會跟去兵營開開眼界,時不時順一袋壓縮餅幹、兩盒高級豬肝罐頭回來,跟小夥伴們臭顯擺,這是别人買都買不來的。

  賀少棠從山裏出來,曬得黝黑如炭,臉側挂幾道樹枝子劃拉出的血痕,歪戴軍帽。卡車路過大院門口,這人從車窗探出來,用力按幾聲喇叭,早等在廠門口的孟小北從傳達室奔出來,蹿上卡車副駕位……

  賀少棠穿緊身背心,肩膀上搭一套換洗衣服,拎個盆,捏着肥皂,身後拖一隻跟屁蟲。

  孟小北抱着少棠的後腰,像個賴吧唧的大蟲子,不好好走路。

  少棠閃開:“别抱我,好幾天沒洗澡,身上臭的。”

  小北說:“臭嗎?我辨别一下……嗯,你一身的狼尿味兒。”

  少棠哼道:“狼尿?都是你上回尿的吧!”

  孟小北脫得光溜,趿拉着少棠的大号拖鞋,啪啪地踩水,少棠寵着小孩,光腳進澡堂子。孟小北在一群高大健壯的裸/身大兵之間鑽來鑽去,滿頭泡沫亂蹭,然後被賀少棠拎起來,坐在對方後脖頸子上沖澡,坐得高高的。

  有年紀大的戰友開玩笑:“誰啊這是,整天帶着,你兒子啊?”

  賀少棠表情很跩:“可不是我兒子麽。”

  戰友逗樂說:“少棠,你小子毛兒長全了嗎,你能有這麽大一兒子了!”

  賀少棠回身一眯眼:“小北,告兒他們,是不是我兒子?”

  孟小北關鍵時候特會來事兒,突然從身後抱住賀少棠,親親熱熱往後腰上一靠,對周圍人酷酷地小眼一眯,意味不言自明。

  大家夥眼冒羨慕嫉妒:“這也就是孟師傅家忒襯兒子了,白饒給你一個。”

  營房澡堂水聲嘩嘩,白氣缭繞之間全是濕漉漉人影,在孟小北眼裏就是一群當兵的大白屁股,沒任何區别,他隻能辨認出少棠的屁股。少棠平日野在山裏,脖頸手臂小腿都曬得黝黑粗糙,唯獨中段是白的,暴露原本膚色。臀部常年不見光,也沒人碰,尤其白皙細膩。孟小北忍不住就上手摸:“你大腿和小腿都不像一個人的!”

  少棠頭發濕漉漉的,眼睫毛上映一圈很好看的水霧:“摸什麽?别亂摸啊,摸你一手毛!”

  孟小北:“你腿上這麽多毛?”

  少棠很有範兒的笑:“是爺們兒都這麽多毛。”

  孟小北低頭尋覓自己的爺們兒氣概,啥也沒找到,他身上光溜溜的,還沒發育呢。

  從後面看過去,一團霧氣之中,少棠豐滿結實的白屁股着實醒目、耀眼,色差太明顯,看起來甚至有些滑稽,令人印象深刻。

  四周喧嚷,沒外人聽見,孟小北突然叫了一聲:“棠棠!”

  賀少棠猛一回頭:“叫我什麽呢?”

  孟小北:“哈哈……棠棠。”

  賀少棠也不生氣,眯眼威懾,聲音卻是軟的:“老子慣壞你了……沒大沒小。”

  孟小北是真被慣壞了:“就你有大有小啊?”

  少棠一腳撩過去,水花四濺!孟小北不躲反撲,用新學的招式回報他的武功師父,抱大腿,别小腿!倆人光着身子扭成一團,打鬧上手了,渾身是水濕漉漉地碰撞在一起,肌肉帶着水花,拍擊出聲音……

  洗得渾身幹淨,少棠有時會帶小北在兵營外四處轉轉,帶他爬上大院後身那座五十多米高的水塔,邁過兩百多級極陡峭的旋轉的鐵梯,爬到最高處,眺望整個西溝,漫山遍野是紅豔豔的杜鵑花……

  賀少棠就很少帶孟家老二出來,說到底是脾氣性子沒對胃,那孩子秀氣認生,扭扭捏捏。

  孟小京就不好意思讓除了他親爸之外的男人帶出去洗澡,不會跟着某人鑽到營房倉庫裏順餅幹罐頭,更不會抽風似的爬兩百級台階去水塔頂上喝西北風。長得太白淨漂亮,小鼻子小嘴,反而令人生分,拿筷子蘸酒喂都怕把這娃給嗆壞了,還能逗什麽?

  弟弟眼裏的“抽風”,在孟小北心目中就是“浪漫”,山溝裏獨有的浪漫情懷,全在那夕陽下的水塔頂上,外人不懂。

  孟小北心裏也有那麽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小氣”。他享受少棠對他的另眼相看與照顧疼愛,不樂意瞧見别的人跟少棠比他和對方更鐵。孩子那時年紀不大,然而心理早熟,情感上已經擁有某種排他性的獨占心理。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實心思極其敏感尖銳,孟小北就是這樣的男孩。

  他最愛在孟小京面前臭炫:“豬肝罐頭,叫哥,我分你一半!”

  孟小京眼巴巴的,細聲細氣地叫:“好——哥哥——”

  孟小北得意,沐浴在對方天真豔羨的目光中,分他弟一半罐頭肉,臨了還要補充一句:“少棠叔叔給我拿的,他跟我鐵哥們兒,人特帥。”

  然而,轉天少棠來家,孟小北偷偷留心聽着,聽他少棠叔叔跟孟小京都說什麽話了。他還細心地瞄,偷看少棠有沒有也送孟小京各種壓縮餅幹、罐頭和銅子彈頭!少棠把好東西經由他的手再轉交全家,這意味着少棠隻有跟他孟小北是“上線”與“下線”關系,單線聯系接頭,跟别人說不着的!孟小北可在意這些了……

  在院裏其他孩子面前,他孟小北是孩子王,别的孩子都跟他瘋渾,學他怎麽玩兒。

  可是在少棠面前,孟小北就一忠實的狗腿。他那些小花招,就連說話的口氣,都跟他少棠叔叔學的。那是男孩骨子裏賦予對方的天真的信任與親近。

  小斌跟孟小北“挑唆”過:“我告訴你吧,别把姓賀的當好人,賀少棠那人壞起來厲害起來,在我們連隊都出了名的,他可厲害了!”

  孟小北每回聽别人這麽說,立刻就闆起臉,一句話:“少棠最好了,你們幾個幹嘛老編排他?小斌叔叔你打不過他吧,你嫉妒吧?”

  小斌說:“那是你沒見過。”

  孟小北說:“我成天見着他。”

  賀少棠常來孟家,一方面是喜歡小北,二人忘年之交,二也是因爲與孟建民聊得來,十分投緣。

  少棠帥,孟建民其實相貌更英俊,儀表堂堂,眉目氣質正直,令人有天然的好感。

  男人之間熟了,經常端一碗面片湯蹲在單元樓門口旱地裏,傍晚吹着小風,迎着夕陽,青花瓷大海碗裏漂一層香濃的辣子,谝幾句閑話,天南海北啥都聊。

  孟建民把筷子擺在碗邊,問:“聽你說話口音,你不是他們正宗老陝吧。”

  賀少棠說:“我是本地人,我老家綏德。”

  孟建民不信:“那你能知道正義路市委、玉泉路那邊兒的軍區大院,我們國棉一廠二廠三廠宿舍區?你還去老的東安戲樓聽過俞振飛譚富英唱戲?你還吃過東興樓全聚德?!”

  賀少棠沉默片刻:“我爸在北京機關裏做事,小時候住過好些年……後來我一人回來了。”

  孟建民說:“你一人來西溝當兵,不留北京,不覺着苦?”

  賀少棠喝光一碗辣子湯:“你不也一人兒來的麽,媳婦娶着了兒子都兩個了,不也熬過來了,來日方長。”

  孟建民像個貼心大哥:“來日方長,誰家小姑娘能配上你?你看上咱廠裏哪個,悄悄知會我,讓你嫂子幫你去說。”

  賀少棠一笑,心意領了,但這事不勞旁人費心。

  他要真看上哪個,還用别人牽線?他不是那種磨叽軟慫的人,而是真沒瞧上哪個女的。

  賀少棠談别的都爽快,就一點,從不主動提自己家人。孟建民是敏感謹慎性格,對方不願意提,孟建民就很君子地也不追問。

  孟建民思念遠方親人,賀少棠更是赤條條來去孤身一人,在溝裏原本無親無故。兩人都離家在外,父母不在身邊,夕陽落下一地金光,拽出兩個男人蹲坐着的瘦長身影,頗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落寞與相惜。男人之間能看對眼,講緣分,講氣場。有時就是一個眼神、幾句話,而并不在身份地位,賞識的是彼此脾氣性子。孟建民端詳少棠,對方側面鼻梁嘴唇線條安靜俊朗,年輕又穩重,說話有分寸對事有看法,心裏愈發對此人生出幾分欣賞與親近感。

  賀少棠皺眉:“你特想調回北京?”

  孟建民眼神落寞,沮喪:“沒機會,我又沒有路子,大學生名額每年都輪不到我,我都三十多歲老人兒了……”

  賀少棠笑了:“你也不老!你正當年。”

  孟建民苦笑:“真的快老了,這輩子都沒機會念個書,再回學校我這張老臉都趕不上趟,我兒子都快上學了!我爸媽年紀也大了,我一個當兒子的不能孝敬……”

  賀少棠眯眼想了一會兒:“你年限資曆都夠,以前又是八十的高材生,家裏成分不錯,沒理由不放你回城。這回下來的名額……我幫你打聽打聽。”

  賀少棠隻說“幫忙打聽打聽”,孟建民心裏并未當回事,一個小兵,小班長,能打聽出來廠裏工農兵大學生名額這種每年争得血雨腥風搶得頭破血流的敏感大事?

  沒過那麽倆月,風言風語也就來了。

  整座兵工廠連成片的家屬區,就是一座封閉的發酵的小社會。平時他們自己稱呼1号、2号、3号家屬大院,随着幾年間臨潼陸續掘出重大考古發現,大夥開玩笑說,我們這也好比秦始皇陵兵馬俑的1号2号3号坑,咱們就是守衛堅固神聖的西北兵工基地的兵馬俑!常年外面人進不來裏面人出不去,俺們這些人都快活活熬成一群出土的泥像了。哪号坑裏有個雞毛蒜皮芝麻小事,都能變成街坊之間家長裏短八卦的大事,能量都在内耗。

  賀少棠時常出入大院,時間長了有人指點,“你們瞧見了沒,那個當兵的老往孟師傅家跑。”

  “你們不知道,那個年輕班長就不是一般人。”

  “他是北京來的。”

  “他家裏是幹部,高幹子弟。”

  也有人反駁:“鬼扯,他是高幹他能跑咱這西溝裏當兵吃苦?他腦殼傻啊?!”

  “咱廠裏原來分下來幾個高幹,早把工農兵學員名額搶占了、早就回北京上海了!誰留在這兒吃黃土、喝西北風?!”

  “沒準他家老子是黑五類吧。”

  “狗屁!‘地富反壞右’出來的連兵都甭想當上,根本過不了軍隊政審,全都下放甘肅青海農場勞改去了!”

  ……

  馬寶純後來打開賀少棠拎來家的東西,一看就覺着不對,晚上枕邊悄悄跟孟建民開會,賀班長是幹什麽的?

  孟建民說,還能幹什麽的,不是溝子裏查哨護林守衛制造廠生産建設的某個連隊的兵麽。

  馬寶純說,他哪弄來的兩瓶西鳳老酒送給你?說是還你一個人情,這麽闊氣!

  西鳳酒多難買,他們廠工會的人走後門,還是去寶雞酒廠門口排隊才搶到兩瓶,花錢都很不好買。

  馬寶純分析道,先不提他跟你鐵到這份上送你酒,首先他得搞的到!還有,你看出少棠抽什麽煙?

  孟建民腦子裏一琢磨,嗯,确實好煙。

  馬寶純跟她男人咬耳朵,年輕輕一班長,他每天抽半包“金絲猴”!咱們廠副廠長過年才揣一包顯擺,平時合作社裏根本買不着麽!

  孟建民是厚道人,搖頭說,你管人家裏幹什麽的!别跟門口那群老娘們兒似的議論這些。

  馬寶純心裏有盤算,建民,你别是真傍上一高幹紅二代吧?跟你和小北關系還挺鐵的,你們爺倆真有本事。

  孟建民皺眉一揮手,你真操心,睡覺吧你!!!

  當然,家屬院裏大媽大嬸閑話八卦,還有另一原因,賀班長長得帥氣,那簡直就是,他們大院裏來過的身條最順溜相貌最俊的兵!

  當地流行俗話,“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就是說米脂的姑娘漂亮水靈,臉蛋紅潤,那是娶媳婦的風水寶地;綏德的漢子有黃土高原堅韌寬厚剽悍大氣的風骨,濃眉大眼相貌英俊,有男人陽剛味道,姑娘們稀罕。

  米脂史有貂蟬,綏德據說出了個呂布。

  賀少棠就是典型綏德出産的俊朗漢子,刺短黑發,後頸和手臂皮膚曬成銅色,偶爾撩起軍綠背心,小腹結實,腰間一抹微白。有當兵漢子的英挺粗犷,細端詳雙眼又溫潤有神,唇型非常漂亮,唇邊總帶一絲笑意,确實讨喜。

  這倘若拍電影,賀少棠一準兒是演雙槍李向陽的那種,八路的幹活。要是演樣闆戲,就是威風八面的楊子榮了。

  那年頭當兵的都是家庭出身好的子弟,算是令人羨慕的正派出路,衣食無憂。大院裏有幾戶有閨女的蠢蠢欲動,迅速就盯上賀少棠。賀班長結婚了嗎?才二十歲在部隊那種環境,肯定還沒來得及結!這人說對象了嗎?定過哪家小姑娘沒有?這人家裏到底什麽背景?

  賀少棠平日風裏來雨裏去,滿頭黃土,順着臉頰兩側往下流汗,也不捯饬,背心裹着一身好肌肉,一條稀松平常的軍褲……

  他若不是好那一口煙酒,他也不會露相。

  煙酒這類東西,沾過上檔次的、抽慣了好的,就忍不了溝裏合作社賣的筒裝兩毛錢一筒六十根的平價煙,和劣質散裝白酒。某個年月能喝得起西鳳、抽得起平猴煙的,八成有官路子或者野路子,很有錢,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所謂“平猴煙”,就是平裝不帶過濾嘴的金絲猴香煙,煙盒上印一隻秦嶺珍稀動物川金絲猴,四毛八分錢一盒,許多當兵的一星期的飯錢,還有價無市。

  賀少棠兜裏的小猴子煙盒替他暴露了馬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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