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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乾)爹》第20章
第二十章 哼哈二将

  後來又過了倆星期,賀少棠再來孟家,軍裝褲兜裏揣一把穿了繩的鑰匙,直接挂孟小北脖子上,把孟小北鋪蓋卷扛走。

  那時的人心單純善良,沒有什麽拐孩子的,互相非常信任。孟小北搬到離奶奶家隻隔兩站地的紅廟一處樓房裏。

  少棠說,這是他的房。

  七八十年代計劃經濟,房子全部來自于國家分配,按一個人的工齡、年齡和結婚狀況分房,年輕未婚的一般都沒房。要麽就是家裏老輩人留下的房産,沒有其他途徑。

  小北問:“幹爹,你要結婚啦?部隊分你房子了?”

  少棠解釋:“沒有,我媽留給我的。”

  房子也是那種天花闆很高的五十年代老樓房,屋裏簡潔幹淨,一個大衣櫃,一張書桌,一張床。

  在後來數年裏,直到他三姑出嫁、孟小北搬回奶奶家住,在這之前,他就一直住在這裏。每天早上坐三站電車去上學,放學回奶奶家吃飯寫作業,晚上再回少棠的房子睡覺。後來更方便了,少棠給他弄了一輛自行車。28車太高,坐上去腳丫子都夠不到腳蹬子,就騎個26女車,每天飛車抄小路近道去上學,十分鍾就到。

  就爲了孟小北能有一處睡覺的窩,賀少棠是特意去了一趟總參大院,找他舅舅談話,把屋子鑰匙硬要過來。

  賀誠坐桌子對面,說:“你住你們部隊大院就行,爲什麽非要管老子要紅廟房子的鑰匙?”  

  少棠說:“我有用,我給我大侄子住。”

  賀誠十分精明,而且有職業病:“你大侄子是誰?我怎麽不知道我外甥有侄子,他資料照片拿給我看看,這個人我認識嗎?”

  少棠皺眉:“您搞政審呢?我侄子就是我兒子。”

  賀誠:“……”

  任是賀誠再缜密精明的腦子,一時半會兒也沒弄清這裏面的親緣關系,這究竟是哪一号?

  賀誠頭個反應就是:“少棠,你還沒處對象呢吧?你在岐山山溝裏有人了?……你要是有對象了,對方政治背景可靠,你不用瞞着,老子現在就能給你做主,直接給你開一封介紹信。”

  少棠甩了甩頭,也煩,皺眉否認,怎麽是個人都把這事往歪處想了!怎麽都覺得孟小北那小子是他跟溝裏哪個小相好的日出來的?!我們爺倆有這麽像麽。

  賀誠捏着煙蒂在煙灰缸裏畫:“少棠,是這樣……那屋我安排了我的人住,經常進進出出,你弄個孩子進去不方便。”

  少棠:“怎麽不方便,你還把兩間屋都給我占了?我兒子就需要一張床。”

  賀誠:“不方便,很重要的人。”

  少棠沉下臉,跟他舅絲毫不客氣:“這房子算誰的?是不是我媽留給我的?我去西溝沒幾年,我現在回來了,房我還留着結婚娶媳婦。您怎麽個意思,這房現在易主了還是充公國家機關了?”

  賀誠立即舉雙手放棄,老子又不是要财迷你一套房子,拿走拿走!

  少棠拿到鑰匙,扭頭就走。

  賀誠搖頭,讓你媽慣得你沒樣了!

  少棠一聳肩,嘴角浮出一絲耍賴的小表情,唇上的小黑痣清晰。這種表情孟小北都沒見過,賀少棠也隻在自家長輩面前這副德性。說到底,再大歲數的人,在長輩面前也要暴露孩子氣,偶爾耍個熊脾氣。

  臨走,賀誠别有深意問了一句:“那孩子,是對你這麽重要的人?”

  少棠點頭:“嗯。”

  相處得太深,真就當自己親人似的。

  賀誠:“這麽寵着?”

  少棠:“是,我喜歡。不過也讓我給慣得,快沒樣兒了!”

  少棠那套房子也是兩間屋,孟小北住大屋,小屋先後住過好幾位二三十歲年輕叔叔,長得都差不多的尋常臉,打扮也是普通機關辦事員的灰藍制服,來去匆匆,對小北态度溫柔和藹,然而從不細聊或者表露身份。這些叔叔經常出差,常年不在家就将屋門緊鎖。孟小北有時好奇,偷偷試圖撬門,竟然沒撬開,又想爬窗戶從他這屋爬到隔壁,結果窗戶也緊閉反鎖撥不開,最終隻得作罷。

  這還是少有的那麽兩回,咱小北爺爺想幹個什麽壞事,竟然沒幹成、失敗了!

  當然,後來他長大後從他幹爹口中隐晦得知那些叔叔的真實身份,據說都是一群從來不穿軍裝的軍人,從事隐秘戰線,他幹爹的舅舅手下的一群“特工叔叔”——也難怪自個兒當初傻了吧唧去撬人家的門,沒有得手!

  此是後話。

  ****

  再說孟小北在北京念書的事兒。他雖然移民帝都,戶口卻移不過來。一個戶籍制度,那年代卡死多少英雄好漢的前途出路,孟建民一家四口亦是如此,當初從北京大撥分配到岐山兵工廠,戶口随之全部遷到陝西。孟小北來北京念書,屬于插班借讀生。

  他二年級插班到八裏莊小學,家裏每年爲他繳納八十元借讀費,其中給學校五十,給區教育局三十。

  一開始是八十,後年逐年猛漲,到八十年代就已經幾百塊了。

  當時許多知青将孩子送回北京上海讀書,學校就是控制外地借讀生源。八十元不是小錢,孟建民在西溝那邊兒每年節衣縮食給老大攢借讀費學費生活費,再彙款過來。少棠得知後,說,咱倆一人出一半兒。

  小北爺爺奶奶一聽不幹了,這哪行呢,這我們家長房長孫,我們有撫養責任,再怎麽說不能讓你一個外人掏學費。

  少棠跟孟奶奶說:“您把我當外人,那我以後不來看您了!我一個外人我多不好意思進您家門。”

  孟奶奶可待見潇灑帥氣的少棠了,着急地說:“你在部隊裏攢個津貼不容易的!留着娶媳婦買冰箱縫紉機大衣櫃吧你!”

  少棠笑得露出白牙:“媳婦在哪,還忑麽沒見影兒呢,我每天吃住在隊裏,根本就沒花錢地方,不給小北我就花到别地兒了!”

  “孟建民是他親爹,我是他幹爹。我不能白讓他喊我一聲爹。”

  “再說,小北以後有出息了,發達了,讓他以後再孝敬我、都還給我,想忘了我這茬兒都不成。”

  少棠當時這麽說的。

  賀少棠所在的團調進北京,沒下到軍區野戰部隊裏,而是重新整編組建起幾個警衛連隊,擔任市内重要保衛任務。他們中隊訓練宿舍大院就在呼家樓,平時負責附近市委機關的保衛警衛任務。賀誠說,這樣你離得近,老子盯着你。

  即便離得近,當兵的也不能見天請假回家看孩子。孟小北基本一個月能見他幹爹一面,少棠有時會抽空回來一個下午,陪他玩兒,了解最近思想動向,或者回來睡一個晚上。

  孟小北進了學校。他一個外地來的借讀生,不用他幹爹罩,照樣混得如魚得水。

  他自從踏進學校大門第一天起,從來就不是成績優秀的學生。然而,他也不怵上學。

  那時的孟小北,已然初具未來帥哥雛形,削尖瓜子臉,胳膊腿細而不弱,瘦而不柴,顯出硬朗陽剛的輪廓,一雙細長的眼眯起來時,您還别說,與那些傳統審美标準中濃眉大眼男孩相比,别有一番吸引力。因此,操着一嘴陝西風情普通話的孟小北一進校門,就是他們年級頗引人注目的男生。

  他在操場上跟同班同學踢過一場球,校門口互相借錢買過幾次冰壺,立刻就和男生都混熟了,玩兒成一片。男生都是傻玩兒的年齡,沒什麽地域小團體概念,誰有意思就待見誰。孟小北在同學間一向人緣很好。

  “孟小北,把你脖子上項鏈摘了!像個什麽樣子!……”

  他們班班主任,一名四十歲的口齒嚴厲的中年婦女。

  孟小北低頭隔着衣服摸到硬硬的彈殼:“這不是項鏈。”

  班主任說:“拿紅繩拴着不是項鏈是什麽?學校校規不允許帶首飾。”

  孟小北眼珠一轉,說:“這是我護身符,廟裏求來的開光的……我戴了能保我好運。”

  他的護身的銅彈殼常年套在衣服裏面,貼着皮肉,脖子上還歪套着紅領巾,紅領巾從來就沒戴正過!

  這條紅領巾,是戴了扒,扒了再重戴!每回犯錯誤被老師處分,處罰就是扒掉紅領巾,黑名單挂上小黑闆示衆,寫一千字檢查,教室門口罰站……小學校裏七十二套中國式教育方式,孟小北當年通吃,這套路他門兒清!

  以班主任的話說,孟小北這孩子,他一定是有多動症!

  “孟小北,你在桌子下面搞什麽呢?”

  “孟小北,你跟後面的孫媛媛開什麽小會兒呢,聊什麽呢?”

  “孟小北,吳偉麗的辮子是不是你給系到椅子上的?!”

  “你課桌裏掉的稀裏嘩啦一地,都是什麽玩意兒!!!”

  ……

  要說老師對插班借讀生完全沒有心理上的歧視與不待見,也不可能。

  “從外地過來的學生,怎麽就跟本地的不一樣,性子這麽野馬?”

  “你父母都不在北京,對吧?父母不在就沒人管你了,就都推給我們學校管,這像什麽話嘛。”

  “一個孩子家庭教育怎麽樣,看你學校表現,我們老師就都知道了!你看人家孫媛媛,她爸爸是知識分子,是北師大教授!孟小北,你爸爸是幹什麽的,要不然你來告訴大家?!”

  孟小北不說話,低下頭盯着自己的褲腰,表情有五分倔強,五分的不在乎。

  “咱們班孟小北,看看這數學考試成績!……拜這兩位轉學插班來的同學所賜,咱們班這回平均分在全年級又是倒數!有這兩名學生,考試分數就跟那個秤砣一樣,把全班分數都拽下來了!”

  老師這些話,都是在講堂上,當着全班同學的面兒說出來,完全不顧及男孩的自尊。

  那個年代,甚至直到現在,學校裏,課堂上,許多時候,在老師眼裏,未成年學生似乎就沒有臉面尊嚴需要維護,可以随意刻薄嘲諷與評斷家庭隐私。

  “你說我就完了,你說我爸幹什麽?我爸怎麽了?!”

  孟小北臉上嘻皮笑臉神色突然消失,看着老師。

  班主任正在氣頭上,被熊孩子氣得更年期都提前犯了:“我說錯了嗎!全班就你最出格!”

  每次挨批,孟小北都是酷酷地把臉轉向窗外,望着藍天白雲下的大操場,無聲的抵制,心思仿佛在另個世界……

  班主任簡直頭疼死,讓孟小北坐前面的位子,他轉過頭跟後面人神聊,在全班面前表演;讓他坐後面,他玩兒前面女生的小辮,還跟全班同學混得都很鐵,上課各種逗樂,尤其招女生喜歡。

  最後不得已,孟小北被老師把課桌挪到講台右邊,跟所有同學分開,前後左右都夠不着,他的專座!

  同時受到此待遇的還有他發小申大偉,坐到講台左邊。倆小禍害在老師身邊一左一右,被全班同學戲稱咱們二年級一班的“哼哈二将”。

  班主任轉過頭去,在黑闆上寫闆書。

  孟小北逮着機會,視線繞過講台,用口型指揮:申大偉!膠水給我! 

  一隻足球從操場上飛來,正好從打開的窗子飛進教室!

  孟小北眼明手快,跳起來麻利兒接球,老師轉身驚呼!隻見孟小北直接抛起球擡腳一踢,再從窗口踢了出去,濺起操場上一片叫好,“多謝樓上了啊!”

  班主任瞪他:“你打報告了嗎!”

  底下的同學卻都用歡欣欽佩的目光瞄孟小北後腦勺,特喜歡這個會惹老師炸毛的小子。

  班主任伸手拿講義:“嗳……我的講義……怎麽拿不起來了?”

  “誰把我的講義粘在講台上了?!”

  “……”

  “孟小北!!!!!!!”

  “明天把你父母叫來,家長不來你明天就甭上課了!”

  班主任怒了。

  孟小北實話實說:“我爸我媽都在陝西呢,來不了麽。”

  班主任拿教鞭指着他:“那就叫你爺爺奶奶來,你們家誰能管得了你,到底誰能對你負責任?!”

  放學回奶奶家時,孟小北蔫蔫兒地沒提請家長的事,他怕他奶奶又拿笤帚揍他。

  晚上回到紅廟的房子,某人回來了!

  孟小北拿脖子上挂的鑰匙開門,隻轉了半圈門就開了,他心情一下子激動,蹿着進屋,什麽郁悶煩心事兒都先抛一邊,進屋扔下書包,猛地蹿到他幹爹懷裏……

  “幹爹!!!……唔……少棠……”

  倆人每回見面,都有種久别重逢的迫切與激動,抱在一起的時候,跟以前天天摟着那感覺就不一樣了,終于見到親人。孟小北覺得少棠就連制服外套的料子都如此好聞,毛呢子的厚重味道,還帶着少棠身上的味兒,鼻子埋在裏面,聞不夠。分明就是舊日快樂時光的味道……

  而且,孟小北一直在慢慢長大。

  男孩子竄得很快,天天見不覺得,兩個月不見,就看出來。

  賀少棠把懷裏的腦袋揪出來瞅了瞅:“臭小子,發型變樣了?還留小分頭了你。”

  “你又竄個兒了?剛來的時候坐無軌電車還不用買票……現在都頂到我胸口了。”

  孟小北眼皮一翻,笑得很帥。時代在慢慢開放,以前是千篇一律的老土的知青頭,或者闆寸,小分頭那是漢奸的發型。孟小北已經留起個四六開分頭,用頭發簾遮住腦門上的疤,一雙單薄有神的小眼,越長越酷,照後來的話講,越來越有他們學校“少女殺手”的範兒。

  他幹爹拎回來一個保溫桶,桶裏竟然是冰激淩,已經化掉一半,全是湯。

  少棠說:“特意從我們隊裏給你拿的,北冰洋的,快吃,再不吃真的化沒了!”

  倆人拿一個勺子,頭湊着頭喝冰激淩湯,也是一種簡單祥和的快樂。

  孟小北沒跟他爺爺奶奶三姑小姑提請家長的事兒,說到底還是感情不夠親。

  即便外表再裝得不在乎,男孩終究是有自尊的,孟小北也有。在學校挨批,連帶着他爸跟他一起丢人,他不服。“爸爸”這二字,在少年人内心具有極特殊地位,容不得鄙夷奚落,讓他傷心。孟小北現下正處在男孩情緒很别扭的一個成長期,心理越别扭,越要與學校的行爲規範倒行忤逆。

  晚上,少棠趴着進被窩,一手扶腰,挺了一會兒,勾勾手:“兒子,腰疼,幫我揉揉。”

  孟小北馬屁颠颠兒的,趕忙騎到少棠大腿上,給揉肩捶屁股,表情十分狗腿,一看就不懷好意。

  少棠把褲腰往下扥扥,露出一段後腰,肌肉精健。孟小北把幹爹的緊身背心撩起來,從脊椎凹窩開始揉捏,捏到尾骨,沒什麽技術手法,手沒大勁兒,反而讓他幹爹挺享受挺舒坦。

  孟小北小心翼翼試探:“幹爹……舒服吧?”

  少棠眯眼:“嗯……”

  孟小北:“我特好吧,跟您特親吧?”

  少棠嘴角勾勒出滿足的笑:“那是,好兒子。”

  孟小北:“您也是我爸爸,您英明神武,西溝第一好漢!”

  少棠:“……呵呵。”

  孟小北:“爸爸您好,首長好!!!”

  少棠這時候側過臉,俊眼一眯,冷哼道:“你有話說。”

  孟小北嘿嘿一樂:“爸您發威都這麽帥!”

  少棠:“撅屁股你要拉什麽屎?趕緊的!”

  孟小北飛快地說:“爸您明天去學校給我開個家長會吧我們班主任請您去她辦公室喝個茶,跟她聊聊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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