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夾道歡迎
第二天,七月三十一号,孟建民終究還是回來了,而且是平平安安,什麽事兒都沒有,令所有人意外地驚喜。
再說孟建民這趟回來,他自個兒都沒想到,他受到廠裏前所未有的禮遇。
他帶小京一下火車,站台上接站的人群裏,遙遙竟瞅見有人舉着白紙黑字的大号牌子尋人,上面寫着他名字!
他們廠廠長在廠裏大操場上安撫那群靜坐的職工,走不開,他們廠副廠長親自來火車站迎接孟師傅回廠!
副廠長白襯衫都洇着汗,幾縷頭發疲憊地摟在大腦瓢上,模樣有幾分滑稽,見着他竟然眼眶都濕潤了,緊緊握住他的手:“建民啊,你可回來啦!我們全廠人都熱切盼着你回來啊!!!”
孟建民有點兒摸不到頭腦:“你們怎麽了?盼我幹嘛啊?”
副廠長搖頭哀歎,苦笑:“老孟你要再不回來,我們半個廠子的職工都準備開大卡車拉着物資千裏迢迢去北京救災了!”
孟建民一普通工人,建廠第一批老職工,在這地兒幹了十多年的,以前從來沒坐過廠長專車呢,可享受到特殊待遇了。他坐小車進廠門時,全廠職工接到消息,許多人走出廠房在兩旁夾道歡迎——可算有一個從地震災區回來的大活人了!那感覺,就好比他們岐山兵工廠當年敲鑼打鼓挂大紅花迎接土産液壓精确切割機進廠的盛況,就隻差沒有扭腰鼓唱大秦腔了。
當天,孟建民被廠長請上台,給全廠職工講話,告訴大家地震北京的真實情形。
台下黑壓壓一片人,指指點點,許多人興奮地如同看見自家親人,孟師傅勝似親人呐。
“孟師傅跟他們家老二都沒事嘛,沒有被埋!”
“孟建民他父母都在那邊,他還有四個妹妹,一大家子人呢,他既然能按時回廠,就說明他一大家子都平安無恙,要不然他肯定絆在那邊就回不來!北京的樓房都沒塌!”
孟建民講了很多,彙報那日淩晨狀況、他在北京的見聞,讓大家夥放心,不用抄家夥暴動鬧去北京了。
“城裏怪亂的,各家都忙着自救,政府發放帳篷物資呢,你們回去幹嘛?添亂麽,城裏也盛不下咱們這麽多人都湧進去!”
孟建民開句玩笑。
有人問:“這會兒城裏那些人到底都住在哪?能回家住嗎?還是都睡大馬路上啊?!能有吃有穿嗎,夜裏受凍嗎?那是我們爹媽,我們還是心裏挂着啊!”
孟建民喉嚨忽然哽住,頓了片刻,平靜地說:“基本都回家睡覺了,房子都沒有塌掉,我這一路上一個死人都沒見到。”
動蕩的人心逐漸平複。經此一役,孟師傅在廠内又出一回名兒,作爲建廠元老級職工,工友之間威望又高了一截。
孟建民回來後就先給少棠挂個電話,知道對方一定擔心他。
少棠那天辦完公事,都沒去食堂吃飯,餓着肚子一路小跑跑進家屬大院,屁颠颠兒去吃他嫂子做的飯。
少棠制服敞着穿,胳肢窩下夾着東西,在院子裏偷偷塞給孟建民。
孟建民一看:“又是西鳳,你哪弄來的!”
少棠笑得天真:“搞來的呗。”
孟小北背着手走過來:“爸您可回來了——您沒回來那天,我幹爹就爲您,都哭了!”
賀少棠臉色頓時窘迫:“胡說,誰哭了?!”
孟小北哈哈大笑,随後就被他幹爹一把擒住,夾到腋下。少棠有點兒不好意思,抱着孟小北一路跑進樓道,在沒人處伸到小北褲腰裏捏他小雞兒,捏得孟小北哎呦哎呦。
哥倆徹夜長談,喝掉一瓶白酒……
兩個男人盤腿坐在床上,孟建民懷裏摟着小京,賀少棠懷裏捏固着小北,那感覺就好像倆兒子一人有一個爹。小孩表露感情相對直白,說不出三句話,立刻就看出哪個跟哪個更親、更黏糊。
孟建民說,那晚淩晨地震,他們全家人都晃醒了。全樓居民從樓裏跑出來。
他們國棉二廠三廠宿舍區,是紡織部下屬國營大企業的家屬宿舍,專門爲安置當時大批進京棉紡廠職工的,屬于北京五十年代建成的最高檔先進的一批樓房,有水有氣。坡頂紅磚的仿民國式洋樓房,建築相當結實,房子震悠了,但是沒塌!
後半夜正睡得熟,尤其又是夏天,很多人是光脊梁穿小褲衩驚恐萬狀地跑出來的。女孩子們光着跑出來,一看房子沒塌,又跑回去,穿上衣服再跑出來。孟建民穿的背心内褲,安撫好爹媽和他幾個妹妹,後來又冒險跑回樓去,抱下幾大床棉被……
地震第二日,餘震小震不斷,廣播裏又不斷傳來唐山的壞消息,到處都傳唐山死了幾十萬人。北京人民也陷在恐懼之中,都不敢回家睡覺,所有人都睡在樓前的空地上。每家劃出四米見方一塊範圍,鋪上被褥,一家人擠睡在一處,互爲依靠。
孟小京這倒黴孩子,頭一回來北京玩兒,就遭了罪。那幾天還生痱子了,買不着痱子粉,夜裏睡露天地鋪又生了感冒,冷熱交加,鼻涕眼淚橫流。再說帳篷,哪那麽容易搞到?震後開始的一個星期,根本就沒有人來發放帳篷,全部都是自救。二廠合作社都被饑腸辘辘的災民把鐵栅欄門卸掉,将糧油米面一搶而空。
孟建民想給廠裏打長途電話拖延歸期,他家老太太思想覺悟高,逼着他趕緊回,“你不是廠裏勞動模範麽!”
他的大妹妹與大妹夫将他送至火車站,不舍而别。去北京站那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卷着鋪蓋流連大街的災民、受損的搖搖欲墜的平房、往來呼嘯的軍車。
孟建民喝酒喝得臉龐眼眶皆紅,眼裏有一絲水光。
“少棠,你說,我能跟大夥照實說嗎。”
“我也不忍心,那是我們的爹媽啊!”
“誰心裏能不挂着,我能告訴他們咱們爹媽那麽大歲數了這些天都睡在大街上啊……”
少棠拍拍孟建民肩膀。他看得出,孟建民這人内心柔軟,有一股子憂國憂民悲天憫人的書生氣質。
孟小北聽着他爸的訴說,看孟小京兩個指頭捏着衛生紙擤鼻涕的小傻樣,愈發同情起他弟弟。他這些日子跟幹爹混在一處,小樹林裏的兵營哨所别有洞天,日子不要太逍遙自在,爽得心中都有愧。
賀少棠關心地問:“你母親身體還好?老兩口自己在北京行嗎?”
孟建民笑說:“我媽年輕時候就特能幹,一個人養出五個孩子操持一大家子,能不利索嗎。我媽還總提起你,問少棠呢,少棠怎麽不來北京來我呢!”
孟小北嘎巴嘎巴啃着羊拐骨,騰出嘴巴來說:“奶奶肯定不是這麽說的。奶奶肯定說的是,勺燙捏,勺燙咋也不來碑景看俺咧!”
孟小北就這天賦。孟小京被逗得嘎嘎嘎地樂,賀少棠也樂,很寵溺地揉揉小北的頭發:“你兒子這回可牛逼了,一個人兒震住全廠。”
孟建民說:“我媽念叨跟你有緣,特喜歡你,還說下回認你當幹兒子。”
賀少棠表情很認真:“好。”
孟建民:“我說老太太了,人家有家,人家家裏什麽情況,幹部家庭,你哪裏夠資格給人當幹媽。 ”
“怎麽不夠資格。”賀少棠低頭抿幹一盅白酒,“我都沒媽了。”
孟建民愣神:“……這樣啊。”
“喝酒吧。”
“以後就一家人。”
那晚少棠破天荒地睡在孟家。
這人一開始還不太好意思,他一個年輕的單身男人,對方家裏有嫂子,不方便。
後來酒意上頭,臉也紅通通燒起來,盛情難卻,就穿着背心長褲睡了。
這回是馬寶純摟着孟小京睡小床,孟建民賀少棠睡大床,中間夾一個孟小北。
孟小北像一條大蟲子,在被窩裏拱來拱去,可美了。少棠與孟建民酒逢知己,徹夜難眠,一直斷斷續續天南海北聊着。孟小北擡眼看左邊,又瞅右邊,左手是親爹,右手是幹爹,你小北爺爺這日子過得多麽的舒坦!
他不敢鬧他爸,但是就敢鬧少棠,專揀最寵他的那個欺負和膩歪。他一條腿摽對方身上,用沒毛的小腿與有毛的大粗腿互相鬥架,後來摟着少棠的腰睡着了,哈喇子黏黏糊糊蹭對方一胸口!
半夜裏,少棠起夜。
啤酒白酒都喝了許多,有點兒高了,上頭,但又沒到醉的程度,最是醺醺然的美妙感覺。少棠搖搖晃晃起身,繞開嫂子睡的小床時還很不好意思,盡力側身,手扶着桌,腰部後仰,細腰小心翼翼蹭過去的。
黑燈瞎火,孟小北從身後撲過來。
少棠壓低聲音:“别鬧,老子撒尿。”
孟小北也悄悄的:“我也撒尿。”
關着門,倆人在廁所裏,少棠随意地解褲腰帶,臉燙得紅熱紅熱的,笑着一擺頭:“你先。”
孟小北拉下短褲:“小爺給你滋個遠的。”
少棠:“咱倆誰遠?”
孟小北挑釁:“比比看啊。”
賀少棠是帶着醉意,笑出來的模樣眼睛都含水:“泥壺小嘴兒,沒有半寸長,還跟我比。”
廁所是個白瓷蹲坑,倆人還真的比了,各自退後一尺抵着門,拉開内褲褲裆!
少棠低呼:“餓日啊,混蛋孟小北!你都弄外邊兒了!……”
孟小北:“呵呵呵呵……嘿嘿嘿……哈哈哈哈!”
小黑屋裏一陣雞飛狗跳,少棠醉醺醺的,站都快站不穩,自己褲腰沒來得及提上,手忙腳亂給幹兒子闖的禍收拾擦地,怕他大哥嫂子知道他倆偷摸幹這種猥瑣事兒。
少棠一彎腰,軍褲松松垮垮挂在胯上,露出半個結實的屁股。
和以前看見時感覺已不一樣。燈下,挺白,還半遮半露。
……
孟小北精神世界裏的好日子也要到頭了。他爸決定送他去北京,離開西溝這個地方。
他爸跟他安撫談心,小北低頭想了片刻,頭一句話是問,“那我幹爹還留在溝裏,以後我見不着他了?”
親父母畢竟是親的,哪怕不在一個地方生活,仍有一條血緣紐帶牽連着,一輩子掙不脫擰不斷。然後少棠與他并不沾親,孟小北頭一個念頭就是,以後不在一起玩兒了,就要生分了吧?過三年五載,還記得他孟小北是誰?!
他也沒問他弟孟小京是不是一起去北京,沒問小胖子申大偉去不去,更不問他們班學習最好長得漂亮還老借給他作業抄的劉曉洋去不去!以後都沒作業抄了!
孟建民輕捏老大的耳朵,笑容複雜:“你就惦記你幹爹,腦子裏都快沒有你親爹媽了!”
孟小北辯解:“我哪有!你和媽能常來北京看我,他得在廠裏找個阿姨結婚吧,就跟你當初一樣,然後就不來找我玩兒了。”
孟建民瞅了小北一眼:“你懂得還不少……少棠可能也回去。”
“他家本來就在北京,他要調回北京軍區的部隊。”
孟小北那晚伏在小書桌上,在作業本上專心畫小人兒,發展他的業餘興趣愛好。也不知怎的,心裏被一股氣血湧着,腦海裏就湧現那天在水潭邊小樹林裏看到的兩個人,就畫了下來。
少年時代的腦構造與記憶世界是奇妙的,總有一些東西,令人印象極其深刻,揮之不去。拿孟小北來說,他童年記憶中最好吃的一頓飯是深山哨所裏一頓狗肉火鍋,他最快樂的少年時光是和少棠一起在水潭洗澡、山上唱歌放羊,他記憶裏最受震動且隐秘不可宣揚的場面,就是在樹林裏看到兩個男人光屁股貼在一起。
他的年紀還沒有明确的性意識,無論異性或是同性親密行爲他都不理解,純粹隻是忘不掉那個場面,深深的奇妙的刺激,又不敢對别人說。換句話說,那倆男的到底幹嘛玩兒呢,玩兒得很爽嗎,他就沒弄懂!即便沒懂,那場面大約是怎麽幹的,他清楚地記下來了!
對幹爹他也沒好意思說,在紙上亂塗亂畫兩個男人的裸/體,腦裏胡思亂想兩頭野豬如何拱大腚呢?然後又趕緊将那張紙撕得粉碎,丢茅坑眼兒裏沖掉了。
那個裸/男的下半截畫的,太像那天晚上,從身後瞅見的他幹爹的好屁股。
燈下。
好像很白。
好就好在,半遮半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