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定君心
如今回首——
那一場相遇是他精心等候,也是上天給予的絕妙機會,在此之前,善保的心中隱隱似乎有所察覺,皇后的病倒,皇后的痊愈,以及被他查到的那跟侍衛淫-亂的坤甯宮的宮女。這一切,似乎是冥冥之中某一隻手織成的網,網拉起來,是他一手提著去拜見他命定的那人。
他在關鍵時候挺身而出,勇救皇后娘娘,且又用計調走了福爾康,種種表現,無可挑剔,反應敏捷,自己心底都大贊一聲好。
皇后娘娘肯定也是對自己感激不盡的吧?善保心底曾想。
他曾見過那個女人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他也見過她淚水肆虐悽惶無主。
他先前以爲只是如此……又一個再度被他利用的女人,但是,究竟跟她的關聯從幾何時,那個人變得不再只是他安身立命之人,而是,就連禍福都相依,心境一般同。
皇后不知道——
善保兀自記得,見她的第一面。
那是皇后剛剛病癒,第一次見十二阿哥。善保在坤甯宮外,望見那個備受欺淩的小阿哥被帶入坤甯宮內,本來他只是經過而已,轉身要走,卻看見,那個傳聞之中冷酷剛直的皇后,臉上露出的表情。
她呆呆地望著那個小小的孩子,她的雙眼發紅隱約帶淚,她張開口似乎咽下所有的苦,反而張開雙臂將那個小小的孩子擁入懷中,終於忍不住,淚自紅了的眼圈裏一湧而出。
他一瞬間看呆了,站在外面靜靜地看著聽著,善保聽她後所:永璂,額娘會保護你。
很堅定。不知爲何,他對此絲毫不感到懷疑。
靜靜看著,善保那縮在袖子裏半露出的手,緊緊地握起來,又緩緩地放開,一如他那一刻起了波動的心。
善保轉身而去。
他自來不將色相這種淺薄的東西放在眼裏,自小善保就知道自己生的很美,但是這種美對他來說,究竟是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混沌的人心,有種種莫名猙獰地欲-望縱橫,他從最初的手足無措到最後的習以爲常,到現在甚至已經變得學會讓其得到利用發揮其最大的價值,不得不說,是一步一字艱辛曆練而出。
但是——他記得她那一笑,仿佛花開。
從此好像忘不了,他的身邊流轉經歷的那些,再多青春鮮豔,嬌嫩活潑,千嬌百媚的笑容,在他眼底,都是黑白色。
唯有皇后那看著十二阿哥時候,充滿了寵溺愛意的粲然一笑,永不退色。
其實,善保本來以爲皇后不過也是尋常貴婦,他的聰明讓他頗爲自信,但卻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夠棋逢對手。
而且她用她的身份將他壓下一頭,他不得不低頭,跪倒,有一絲不甘,也有一絲奇妙的心甘情願。
就好像,在以前的善保,是一顆肆意瘋長的雜草,柔韌,果斷,不惜所有,雖然努力鑽營,仍舊聽天由命,風雨雷霆,聽之任之,他只保證自己是活著的,那便仍舊可以跟這人生一搏。
但是現在,他已有了主。
當他跪倒她的跟前,聽那尖銳犀利的言語,一字一字,割裂全身,他感覺那份被人看穿的痛跟無地自容,自成年來他向來良好的掩飾被人掀開,血淋淋的。她將他毫不猶豫的一腳踩入爛泥,卻又在下一刻將他溫柔扶起。
青雲之路,一步登天。
善保面前儘是這樣的喜悅字眼在飛舞,他此一刻才明白,自己所跪拜之人,並非是那後宮之中任何一個他拜過之人那麽膚淺輕浮,她聰明,聰明的甚至於超出了他的想像,甚至比他更爲聰明。
從此之後,風雨雷霆,有她給予,他似那亂世中投奔了明主的豪傑義士,從此天大地大,也有依傍,每每想起來,都熱血沸騰。
那一次,福爾康查出端倪,知道他在皇后同延禧宮之間的事情中插手過。福爾康尋釁不成,被十二阿哥阻撓,便趁著五阿哥回宮,鼓動五阿哥找他的茬。
他又能如何,自小到大他學會的第一件事便是忍。就算巴掌打下來,亦是帶著笑面對,喜笑顔開的仿佛那一巴掌打的是自己的仇人。
能忍則忍,當忍則忍,小不忍則亂大謀。
卻不料想,一牆之外,竟然有她在聽。
被喚出來的時候,跪倒皇后面前之時。他的心底,百感交集,反復輾轉,難以名狀,最後竟陡然升起,一種想哭的滋味。
真的,他最狼狽的時候,都被她看到了。
他很想做給她看,讓她知道他沒有用錯人,所以什麽都是竭心盡力,然而善保感覺,皇后的心中,好像對他存著一份忌憚,到底,是爲了什麽?他有些不安。
新月格格之事,他做的很好,一步一步,毫無差錯,最後帶新月格格去見努達海的新-歡,冷眼見一幕人世間的情仇離別,那被他譽爲“氣質高雅”的女子在邊上哭的梨花帶雨,搖搖欲墜,他都吝嗇伸出手去扶一扶。
他覺得很不屑,又有些不耐煩。
塵世間的感情,無非都是如此,他跟皇后一樣,都處在高高在上的位置,挑撥耍弄這一切,皇后說過“再怎麽樣的真心,都經不起塵世間的洪爐之火”,他親眼所見這一切,又怎麽會不明白,真情?情不自禁?好一場乏味的笑話。
新月格格的哭聲猶在耳邊。善保卻自覺看穿所有,心無挂礙。
但卻不曉得,有時候心無挂礙,只是因爲有更大的挂礙。
他回到宮內,聽聞了十二阿哥重病之事,以他的敏銳反應,立刻知道事情有蹊蹺,果然略一打聽,便知道些許端倪。
他往坤甯宮去,猶豫著要不要複命。卻聽聞皇后傷心過度昏厥的消息,他只好守候在外,表面上看來似要向皇后複命,然而實則如何,沒人知道。
他內心忐忑。
等了一個時辰,終究給他等到,見她散亂長髮,羅襪生塵,慌張失措的出來,靠在門上搖搖欲墜,他急忙閃身出來護駕,卻又不敢亂了分寸。
手碰在那柔軟的腰間,立刻觸電一般收回來。
手指猶有餘香。
皇后很快平靜下來,再度出面時候,已經仿佛換了一個人。是,善保心頭知道,他們兩個,都是同種類型的人,反手一面,正過來又是一面,多半時候冷酷而堅強。那最脆弱的一面,只有在關乎親人的時候才能流露,卻偏偏被他見到。
皇后大概是惱了,以爲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被他撞見,卻不知他全無芥蒂,反而爲她……
她爲了新月之事誇獎他,他卻只想爲她多做點事,不錯,他是想飛黃騰達,可不是在這一刻,在這一刻,他只是作爲一個忠心耿耿的臣子,頭一次盡心竭力地想要爲她解憂。
然而這片好心,卻顯然被誤解了。皇后冷冷地呵斥了他,言外之意便是讓他不要多管閒事。
無懈可擊的退出來,善保站在長長的走廊上,望著欄杆外濤走雲飛,天色沈沈,無限煩惱。
那一次被皇后識破他喝酒之事,他的確是去“茂陵佳人”那裏,借酒澆愁。
皆因爲自己生平頭一次奉獻真心,卻又被對方誤解。若是別人倒也罷了,但……
那人是皇后。
他是那麽清醒而自製的人,但是這一次,卻差一點喝醉,那女子果然是善解人意,鶯聲嚦嚦問道:“大人心中,是否有什麽不可開解之事?”
他搖頭不語。
那女子貼心又問:“大人向來冷靜的很,怎麽這一次如此反常?我聽人說……男子借酒澆愁,一來是爲了前途生計,二來卻應該是爲了一個女人。”
他的心一跳,眼前竟浮現皇后沖著十二阿哥的粲然一笑,竟浮現她先前張皇倒在他手臂上的樣子,竟浮現她冷冷站著,呵斥說道:本宮若有事自會吩咐你做,不需要你來自作聰明!
真是冷酷。
他猛地喝了一口酒,喃喃說道:“自作聰明,自作聰明……”
他說的是自己,那女子卻以爲他說的是她,急忙溫聲道歉。
善保一笑,也不解釋,搖頭離開流水小居,正巧撞見宮內的同僚,言說皇后曾來尋他不著,他心頭一動,匆匆忙忙清理了一下自己便進宮去。
十二阿哥的事,他早就心底有數,要查起來也容易的緊,何況自己的主子,並非尋常之人?
兩個聰明的人合謀辦事,事情自然是事半功倍。
他聽了太醫的話便立刻出宮,找到自己在宮外的三教九流的朋友,很快便將那毒蜘蛛找到。帶了回來,他並沒有對皇后說會找誰試驗這毒蜘蛛,如果此刻去大牢裏提幾個死囚來,也是可以的,但是他都沒有。他只對太醫們說時間緊迫,必須要快,近乎於愚蠢的令太醫們對他動手。
他是故意如此。
破釜沈舟,以自身試藥,以自己的身體當作賭注,來賭皇后對自己的全心信任。
當毒蜘蛛慢慢地爬上他的胳膊的時候,周圍的宮女太監,以及大部分的太醫都轉過頭去不敢看,他卻絲毫猶豫都沒有,當毒蜘蛛的毒牙狠狠地向著那雪白鮮軟的肌膚上刺下來的時候,膽小的宮女發出驚呼,有人甚至要暈過去。
沒人知道,善保的胳膊上一陣劇痛,然而心底卻是一份快意的。他眼睜睜地看著那毒蜘蛛分外暢快的在自己胳膊上作惡,並不急躁也不害怕,當時若有人仔細看,會看到他的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帶上了一絲笑意。
然而就算有人看到又如何,首領院判大人還以爲他體內毒素擴散,導致神志不清,心頭分外憐惜副都統大人忠勇可嘉。
善保望著太醫們驚慌失措地將毒蜘蛛取走,他的眼前景物已經逐漸模糊,試藥這回事,不是沒有風險的,但是他竟然一點兒後悔都沒有,在太醫們的驚歎驚呼之中,善保甚至能想到當皇后聽說他以身試藥時候的震驚的表情,只要如此,他的所有目的便已經達到。
他費盡心思,以身犯險,要的就是她聽說之時有那一刹那的震驚,便是要借著這一份震驚,來打消她心底對他的那一絲針對。
善保自己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會這麽偏執,需要有一個完完全全賞識他的主子嗎?可是這份用性命做賭的手段,做得實在太過激烈 。
皇后提審小祿子的時候,他人就在坤甯宮外。
皇后爲了皇帝夜宿坤甯宮的事情大發脾氣透露心聲的時候,他同樣在外一一聽到。
那一夜,他吊著打著草藥纏著紗布的胳膊,在坤甯宮外,靠著廊柱,望著天上那一輪幽幽的月。
如此星辰如此夜,爲誰風露立中宵。
侍衛來換班,都被他一一支走,他背靠廊柱,冷眼望月。
一陣風過,善保耳畔似聽到有誰在笑,細細聽去,卻又像是哭泣之聲。
他輕聲歎息。
直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