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邊人2
克善小世子,是新月格格的弟弟、端親王遺孤。這小半個月來,新月進宮,克善獨自留在努達海的府上,現如今想必是擔心新月,按捺不住所以想進宮來看看。
我稍微想了一會兒,便命人傳旨宣克善進宮來。
片刻之後,坤甯宮門口出現一個小小身影,腳步伶俐的走了進來,近我跟前,才行禮下去,聲音洪亮而高揚:“奴才克善,給皇后娘娘請安,皇后娘娘吉祥!”
我聽他中氣十足,顯得很有精神,當即有點兒歡喜,在這宮內,滿眼見得幾乎都是仇人敵人,時時刻刻準備著萬全之策,來應付不時之需,卻只有在面對小孩子……如永璂永瑆,現在的克善的時候,才覺得安穩非常。
“免禮,起身吧。”我輕聲說道。
“奴才謝皇后娘娘恩典。”克善一板一眼說完,從地上站起來,卻仍舊低著頭,他比永璂大個四五歲的樣兒,身量也比永璂高上一大截,我又說道:“克善,你擡起頭來。”
克善說道:“奴才遵命。”仍舊是字正腔圓的說完了,便緩緩地擡起頭。
我一見,立刻便覺喜歡,這個孩子生的好相貌,相比較永璂跟永瑆的略見瘦弱,克善的臉看著就圓圓地,眼睛也是,烏溜溜的有神。雖然沒怎麽開口,渾身上下卻透出一股機靈勁,只是不說話的站在那裏,看樣子好似有點兒懷有心事,悒悒不樂。
我心底有數,只微笑著說說道:“克善,你上前幾步,到本宮身邊來。”
“奴才遵命,皇后娘娘。”克善遲疑了一會兒,終於答應一聲,走上前來,我近距離端詳他,果然生得靈秀聰慧好一副樣貌,然而這愁眉不展的……
我輕輕一笑,問道:“克善,告訴本宮,在努達海將軍府上,住的還好嗎?”
克善說道:“回娘娘,奴才住的還好……”說著好,臉上卻始終都沒有笑意。
我不動聲色,便又問道:“那麽……最近這將軍府上,一切也還安好?”
克善的大眼睛眨了幾下,臉上露出極爲焦急的神情,嘴唇動了動,終於吞吞吐吐說道:“還……還好。”
“克善,”我歪頭看向別處,淡淡地說,“你可知欺騙本宮,是什麽罪嗎?”
克善大驚:“皇后娘娘,奴才,奴才……”又驚又急又怕,那一句“奴才沒有”卻始終沒說出口來,兩道細細的眉毛皺在一起,目光閃爍不定。
我回頭望著他,肅然說道:“克善,你雖然是小孩子,可是端親王壯烈,端親王府的後人便只剩下你跟新月格格,新月格格雖比你年長,卻是個女子,遲早都是要嫁人的,將來這端親王府的門楣,還要克善你來支撐起來,需要你去廣大,所以在本宮的眼裏,你並不僅僅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那麽簡單,克善,你明白本宮的意思嗎?”
克善的臉上露出一絲懊悔的表情,他後退兩步,驀地跪倒在地,磕了個頭,才說道:“奴才明白皇后娘娘的意思,娘娘是惱克善撒了謊,有辱端親王門風,生怕克善將來難成大器。”
果然是歷經磨難的孩子更加懂事,而且這個年紀的克善也學過不少的子曰詩雲,自然是更加明白些,我暗自歎息欣喜,面上卻仍舊是淡淡的,便說:“難得你如此聰明過人,古人所說的種種,‘從善如登,從惡如崩’,又說,‘勿以惡小而爲之,勿以善小而不爲’,——你的名字叫做克善,乃是你阿瑪的遺志遺願寄託在裏面,希望你事事用心謹慎,方能做到盡善盡美,此番的苦心,你可明白?”
一提起端親王,克善的眼淚已經忍不住,聲音也略帶一絲哭腔:“奴才,奴才明白。”
“你既然已經知錯,”我最見不得孩子受委屈,輕輕咳嗽一聲,說道,“快點起身吧,本宮也不過是怕你忘記了端親王給你起這個名字的初衷而已,並非有意責怪於你。”
克善謝恩起身,眼中淚水仍包在裏面,卻主動開口說說道:“其實,不是奴才想要故意隱瞞皇后娘娘,是奴才太焦心,不知道怎麽來說……”
“本宮知道,所以你進宮來,爲的不是跟本宮說,而是跟新月格格說,是不是?”
克善望著我,用力點了點頭,說道:“皇后娘娘,你知道奴才要說什麽嗎?”
我一笑,說道:“本宮當然不是神仙,不能盡數知道所有……但是有什麽要瞞過本宮,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是不是努達海那將軍府上發生了什麽事兒?還是跟努達海有關的,才讓你如此的不安焦慮?”
“娘娘怎麽知道跟努達海有關?”克善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問道。
我輕描淡寫說道:“若不是跟他有關,你何必急著進宮來找你姐姐新月呢。”
克善低下頭略微沈思一會兒,終於擡起頭來說道:“皇后娘娘,什麽也瞞不過您,的確,奴才是聽說努達海出了事兒,才著急進宮來見姐姐的。”
我問道:“那到底是什麽事兒?”
克善臉色一暗,顯然回憶很不愉快,便說道:“回娘娘,最近將軍府上面的人,都神神秘秘的,說話躲著人,奴才好奇問,他們的眼神卻很古怪,躲著不告訴我,就連雲娃跟莽古泰也是如此,奴才不忿,百般追問下,沒一個跟奴才說的,就算奴才一怒動了鞭子,莽古泰都死咬牙關,追問他追問的急了,才冒出一句話來……”
到底是孩子,說到這裏,聲音也大了,一臉的怨憤不加掩飾。
“什麽話兒?”
“莽古泰說、說——他替姐姐不值!”
我心頭一動:“哦?這欲說不說的,克善你不是更著急,克善你如此聰明,必
定另想辦法知道了這其中的內情了吧?”
果然克善說道:“回娘娘,奴才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當面問,他們沒一個開口的,這件事情顯然又是跟姐姐有關,我有心找努達海,卻很少見到他的影子,而驥遠跟珞琳兩個人又不太理睬我,奴才也不好去碰釘子……所以奴才只好暗地裏查探,終於被奴才聽到兩個下人的談話,”克善的雙眉緊緊皺起來,臉上帶上了憤怒的表情,說道,“沒想到那兩個人說什麽……努達海將軍夜不歸宿,似乎是戀上了一個絕色又有才情的女子……正鬧得不可開交呢。”
我聽到這裏,心底差點笑出聲來,來了,終於來了……本來還在暗暗擔心善保是否可以內外兼顧的來,沒想到他的效率竟已經如此之高,實在是讓我刮目相看。
只可惜表面還要忍著,望著小臉上滿是氣憤的克善,問道:“你真的聽清楚了,果然如此?”
克善點頭,說道:“奴才不敢欺騙皇后娘娘,他們千真萬確是這麽說的,奴才沖出去找他們理論,他們一個個卻都飛也似的跑掉了,……奴才想找努達海問個清楚,等了一天終於見到他的人影出現,奴才上去逼問他是不是真的喜歡上了別的女子,他也不回答,只是怒視著我,說……”
“說什麽呢?”
克善頓了頓,臉上露出一股受辱的表情,恨恨說:“努達海說是姐姐負他在先的!”
克善不明白怎麽回事,我的心裏卻跟明鏡似的。
努達海之所以這麽說不足爲奇,前因自然是我讓善保一日復一日散播出來的那些謠言。
所謂的“衆口鑠金,積毀銷骨”。
昔日曾子離開家鄉出外,曾子的母親在家織布,一日有人來告知她曾子殺人,曾母絲毫不信,仍舊織布。第二人來告訴她相同消息的時候,曾子的母親仍舊鎮定,但是當第三個人來說曾子殺了人的時候,曾子的母親再篤定,也忍不住慌了起來,甚至會將外面街上的動靜聽成了衙差來捉人,當場扔掉了織布的梭子跳牆而走。
我讓新月留在宮內,封鎖一切消息,卻傳自己想傳的信出去,流言一日勝似一日,努達海怎麽不會懷疑、惱怒?
克善問道:“皇后娘娘,奴才很是疑惑不解,所以進宮來,一是想要告訴姐姐這件事,二來是想問問,姐姐是真的不喜歡努達海,另外有了夫家的人選了嗎?”
我哈哈一笑,伸手摸了摸克善的頭,不回答反而問道:“那麽克善,在你的心中,你是願意怎樣?是願意讓你姐姐嫁給努達海做小妾呢?還是另外找個合適的八旗子弟、堂堂正正地嫁出去?”
克善思索了一陣,終於回答說道:“回娘娘的話,奴才的私心,當然是不想姐姐做人家小妾那麽委屈,但是……”他十分苦惱,“但是姐姐她自己願意……奴才,奴才也只能……”
果然是體貼善良的小孩子,只不過,也只因爲他是小孩子而已。若是克善此刻長大個十歲,恐怕他就絕對不會這麽想了,克善現在只是個小世子,若是年紀到了,便會被封爲親王,堂堂大清朝的親王,其姐卻爲區區將軍的妾室,就算他自己不在意,也是終生的奇恥大辱。
我又問道:“克善你爲了新月著想的心意,本宮很是明白,那麽本宮再來問你,假如你阿瑪額娘還在,你覺得,他們會不會同意新月嫁給努達海爲妾?”
這一次克善倒沒有多想,乾脆地回答:“不會的!”
克善回答的如此乾脆,我笑道:“這不就結了,克善你年紀尚小,還未曾有決斷力,自然會聽從新月的意願,但是你卻不知道,你聽從她的意願行事,結果反而恰恰是害了她。”
克善問道:“皇后娘娘,爲什麽我順著姐姐心願,反而會害了她?奴才不明白。”
我說道:“克善,你想想看,新月她以前是什麽樣兒的,自從進了將軍府後,又是什麽樣兒的?”
克善皺眉苦思片刻,說道:“以前我們在荊州的時候,姐姐都很高興,從來都不掉一滴淚,但是自從進了將軍府,整天淚眼汪汪,看得我心疼極了。”
我點點頭,說道:“你可知道這是爲什麽?”
克善想了想,說:“是因爲她跟努達海之間的事。”
我說道:“克善你很聰明,一點就透,不錯,正是因爲跟努達海之間的事,才讓新月她變得這麽不開心,不快樂,跟以前判若兩人,一切都是因爲努達海的緣故,因爲他,新月才神魂顛倒,因爲他,她才忘乎所以,不顧一切,罔顧禮法教統,皇家規矩,甚至整天以淚洗面……努達海對你們有恩,又受了太後跟皇上囑託,本該好好照顧你們的,可他卻讓新月受此折磨,你說他該是不該?”
克善立刻說道:“不該!”
“嗯,”我讚賞看他一眼,又說道:“放寬眼光去看,假如新月真的嫁給努達海,克善以爲,以一個妾室的身份,她會有好日子過嗎?”
克善一驚,說道:“奴才急得剛進將軍府的時候,有個努達海下屬的妾室,因爲他的下屬死了,便要拉她去陪葬,可怕極了!”
“不錯,這只是所有淒慘待遇中的一種而已,”我見他自動說起這個,正中下懷,便慢慢說道,“克善你自己也說過,若是你阿瑪額娘在,絕對不會容許新月嫁給努達海,你阿瑪額娘的決定,跟你和新月的決定,你自己衡量一下,究竟哪個才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