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7
“元帥,”不知何時卡列揚出現在門口,語氣複雜的喚了一聲。
西利亞回頭打量了他一眼,順手從他手裡那疊軍裝中抽了件襯衣,穿上後也沒系第一個釦子,袖管便隨便往手肘上一卷,“那頭熊呢?”
“……艾伯爾上將在外邊應付幾位議員。您要吃點東西嗎?”
“不用。”西利亞又抽了條軍褲,自然而然當著卡列揚的面穿上,走到洗手間去倒了杯水喝。
這一系列動作和態度都熟稔流暢,但卡列揚難免有點不自在,正翻著眼睛望向天花板,就只聽西利亞十分隨意的問:“對了,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 ”
“什、什麼?”
“關於靈魂折射,如果試驗體醒來時是有記憶的,你們怎麼判定他是真身還是複制人呢?”
還好這個問題不難,但面對著這張臉回答實在是太有壓力了。卡列揚跟沒骨頭一樣靠在門框邊,有氣無力道:“這個其實……是很好判斷的,一個人不論身體怎麼換,記憶再怎麼刪改,靈魂中自我意識的那部分都不會變,大腦中會有種潛意識判斷自己是否真正經歷過這些記憶。比如說如果醒來的是複制體,看到我的第一眼會問:'你就是卡列揚?'因為他對自己的記憶沒有切身感;但如果醒來的是元帥本人,就會伸個懶腰說:'喲!卡列揚!'”
西利亞舉了舉杯:“喲,卡列揚!”
卡列揚:“……”
“說到記憶刪改,”西利亞泰然自若的喝了口水,又問:“熊上將在飛艇上告訴你議會刪改了我的……原主的……記憶,這也是議會為了控制試驗體而預備的手段?”
卡列揚沉默了幾秒,似乎有點艱難的搖了搖頭,“不能完全這樣說。試驗體這種東西要多少有多少,除了當幌子以外沒有任何其他價值,議會想控制的還是真正的西利亞。但真正的議會又很難對付,所以才會想出利用Omega身體、刪改記憶等手段,期待回來的是一個有各種價值但又對議會百依百順的元帥。”
西利亞沉吟著點點頭,“那麼為什麼只有我醒了?”
卡列揚開始裝傻:“什麼?”
“聯盟敗退五十年,中間起碼做了上百個試驗體,為什麼只有被你監管的我醒了?”
“不知道,也許是運氣好——”
“嗯?”
“我只是軍人我不懂那些玩意兒——”
“嗯?”
“或者是僥倖——”卡列揚瞅瞅西利亞的臉色,豁出去道:“我真的不知道!現在追究這個還重要嗎?紅土星上的研究員在轟炸中全死了,我又不能把他們挖出來再一個個去問!”
西利亞微微挑起一邊眉毛,用那種特有的微妙表情盯著卡列揚。
病房裡靜寂無聲,窗外連一絲風都聽不見。卡列揚的臉頰因為肌肉過度繃緊而微微有點發抖,他甚至感到腳有點麻了,但又不敢輕易變換站姿。
“因為這次試驗和以往五十年間的都不同,”許久後西利亞輕聲道,噙著那絲微微的笑意:“因為你沒刪改我的記憶。”
卡列揚臉色瞬間變了。
“你們在說什麼?這幾個研究員要進來測□體參數……哦我的天!”艾伯爾帶著一大群基因專家走進來,看見西利亞的瞬間眼睛就瞪圓了:“元、元帥!”
“你好,熊先生。”
“熊先生是什麼我的名字叫艾伯爾!我的天,你真是——你一定真是——”艾伯爾捂著眼睛在房間裡抓了兩圈,滿臉混亂到極致的表情,拼命衝那群研究員揮手:“你們快把該檢查的都檢查了,完事以後我得帶他去封閉宿舍,下午還得跟麥基議員那傻逼準備新聞發布會。哦我的天,卡列揚你確定這是失敗品嗎?你確定嗎?!”
卡列揚別過眼睛,沒有回答。
但艾伯爾已經混亂到沒工夫注意答案了,幾個研究員上來給西利亞測脈搏、血壓時連手都在哆嗦。匆忙的基本檢查在二十分鐘後完畢,艾伯爾戰戰兢兢的帶西利亞登上小型飛梭,往宿舍方向飛去。
直到現在西利亞才弄清這片區域是什麼地方——聯盟政府官員聚居小區,緊挨著聯盟政府建築群。這跟帝部將領們扎堆住在皇宮對街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一般都管理森嚴,進出用封閉飛梭,路上極少見到行人,安保和都非常完備。
西利亞作為“試驗體”,被安排住在小區深處一棟封閉宿舍樓裡。相比強盛的帝國來說聯盟流亡政府是真落魄了,公共設施明顯老化陳舊,宿舍是一套小小的兩居室,除了床、餐桌以外幾乎什麼都家具都沒有,系統管家也只能做最基本的清掃工作。
“這是古地球時代的員工宿舍嗎?”卡列揚有點不大滿意。
西利亞卻在任何逆境中都安之若素,往臥室裡轉了一圈,甚至彈了彈單人床:“挺乾淨的麼。”
艾伯爾似乎有點忌憚這個說不上是試驗體還是真身的Omega,便佯裝專心致志的打量地板,片刻後咳了一聲:“唔……明天馬卡斯議長會來見你一面,兩天后舉行面向全銀河系的新聞發布會,宣告'元帥已經回來了'的消息。在此之前你可能不能亂走,我得把這個定位儀給你帶上。還有這是通訊器,如果你需要什麼的話就通過這個直接聯繫我。”
卡列揚又要發怒,被西利亞一個眼色止住了,隨即伸手讓艾伯爾把環狀的定位儀卡死在他手腕上。
“會有哪些人參加發布會?”
“議會和軍部代表,光耀軍團戰死將士的家屬代表,其他一些國的外交官和新聞媒體。”艾伯爾頓了頓,目光沉了下去:“另外還有一些特殊來賓,但軍部正在和議會溝通,爭取到時不讓他們入場。”
卡列揚奇問:“是什麼人?”
艾伯爾剛要說什麼,突然只聽窗外傳來一聲遙遠的爆炸。三人一齊回過頭,只見遠處的天空中撕開一條空間裂縫,幾台黝黑的獸形飛行裝置正以驚人的速度衝出縫隙,瞬間便消失在了議會林立的大廈群中。
兩個將軍還沒反應過來,西利亞便回過頭,神色十分了然:“——暗星堂?”
“對,可是你怎麼——”
“尤涅斯和奧斯羅德?”
艾伯爾張大嘴巴,幾秒鐘後猝然合上:“是……是的,尤涅斯和奧斯羅德,可能還有其他武士吧。暗星堂和孔塞特林家族關係很密切,連馬卡斯議長都在一定程度上受控於他們,更別提相當一部分軍部將領了。”
西利亞點了點頭,默然不語。
作為帶領議會向帝國投降的議長,道格拉斯·孔塞特林早就辭去了所有公開職務,但這個家族並未遠離政治中心。數百年積累的龐大權力讓他們從各個方面影響著現有的議會,而馬卡斯作為流亡政府成立後才匆匆選出的新任議長,被迫受控於他們也是理所當然。
至於軍部將領——西利亞戰死五十年,議會都不知道對軍部做了多少次大換血。除了那些實在戰功赫赫的,西利亞的心腹還能剩下多少?
艾伯爾沒有逗留很長時間,很快便匆匆趕去議會了。卡列揚尾隨他出了門,臨走前似乎微微躊躇了一下,回頭鄭重其事的看向西利亞:“如果你想走的話,現在我還來得及安排。”
西利亞卻一抬手製止了他,“不管我是不是真的,現在都已經在聯盟了。與其幫我離開不如幫我更好的留下來,輕重緩急還分不清楚嗎?”
卡列揚想爭辯,卻被西利亞沉聲打斷了:“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在這樣的大環境下,所謂'個人的自由'純粹是做夢罷了。”
卡列揚無言以對,最終只能離開了宿舍。
獅鷲光腦飄在窗前,同情的看著他快步走上飛梭:“為什麼他有種死了親娘的小孩被後娘接過去養的苦逼感?這日子一定很不好過吧,加文你前兩天在飛艇上還打他,人家可是你親兒子啊你也下得去手!”
“……”西利亞捏著獅鷲的耳朵把它揪過來,順手在眼前晃了晃:“你能入侵聯盟政府管理系統嗎?”
“能!但我是一隻有理想有節操的小光腦!你想幹什麼?偷窺議會女廁所還是更衣間?”
“在帝部數據庫裡藏了300G毛片的你節操已經碎掉了,幫我全面監視議會大廈,定位尤涅斯。”
獅鷲一邊嘀咕“摸不到鳳凰的小手只能靠看毛片打發寂寞的漫漫長夜這也能算我的錯嗎”一邊悻悻接入聯盟議會大廈的中樞管理系統。再一次,托流亡政府家底寒酸的福,3S光腦獅鷲順利翻過了防火牆,在半空中投下密密麻麻的建築內部構造圖。
“他們在這裡,”它跳到光網中一個移動的小紅點上,繼而把圖像放大:“喏,這個人是聯盟議長馬卡斯。”
立體投影映亮西利亞沉鬱的側臉,只見影像中,尤涅斯、奧斯羅德和其他幾個高階武士正昂首挺胸向前走,一個矮而微胖、頭髮花白的大叔正陪在旁邊,雖然衣著面料昂貴,但體態和動作都透出一股畏縮,說話時眼神飄忽不定,顯然十分不安。
“……是的,基因修正差不多已經完成了,但這個也只是比較成功的複製品而已……我們按您的建議修改了記憶頻波,但不知道為什麼這個醒來時一點記憶也沒有,也不知道好不好掌握……”
“這是你們自己的問題,議長閣下。”尤涅斯冷冷道:“修改記憶頻波不影響整個靈魂的折射,你們不是已經在金星要塞之戰中成功了一次嗎?雖然那次記憶修改較少,但原理是沒變的,現在不成功必定是其他方面的原因。”
馬卡斯為難的皺起臉:“可是,會是什麼原因呢?”
“這就要問你們自己了。”尤涅斯頓了頓,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讓人不寒而栗的微笑:“也許是試驗出了差錯,也許是試驗體造得不好,也許……是有人不希望它成功……”
“——誰?!”馬卡斯嚇了一跳。
“你還想跟我裝傻嗎,議長閣下?軍部那些西利亞死忠粉不談,光是議會就有各種不同意見吧,甚至還有主張投降帝國成為自治星系的,主張遷去遠星從此和帝國兩不相犯的……僅僅靈魂折射這件事就有很多人有不同意見呢。”
馬卡斯臉上驚容一收,用那副為難的神情笑道:“有些人的意見也不得不聽呀,很多事連我都做不得主——”
“我勸你分清主次,馬卡斯議長。”尤涅斯停下腳步,轉身居高臨下的盯著對方,直到議長額頭上開始滲出冷汗:“你能坐上這個位置離不開孔塞特林家族的支持,而道格拉斯·孔塞特林早已是我們忠誠、溫順的朋友了。議會裡那些不同意見,你該知道如何處理,重要的是暗星堂必須從此事中得到收益。”
馬卡斯連連點頭,十指交叉著不停搓來搓去。
但西利亞注意到他殷勤的笑容淡了一些。
“我們會參加明天的新聞發布會,”尤涅斯視而不見,冷冷道:“另外針對蛇夫星座的有關事宜,發布會結束後我們再討論。”
尤涅斯沒再理會議長,帶著暗星武士們徑直向前走去。
影像里馬卡斯的臉色青紅交錯,半晌才悻悻一甩手,看樣子非常沮喪。
“他想越過孔塞特林家族,直接抱上暗星堂的大腿?”獅鷲急切的在西利亞鼻子前跳來跳去,自作聰明問:“尤涅斯不睬他,所以他現在很恨孔塞特林家族?”
“……他應該是主和派。”西利亞輕輕將獅鷲抓到手裡,眼神中帶著思索:“孔塞特林家族當了太多年議長了,他們希望率領流亡軍反撲帝國,在提升聯盟地位的同時也擴大手中的權力,因此需要藉助暗星堂。而馬卡斯只想安居一隅,好好掌握自己現有的這點小權就行了。尤涅斯剛才說的那番話其實是在警告他。”
獅鷲似懂非懂,“所以他應該是不希望你復活的……?”
“我複活是各方面勢力糾纏後的結果,但他的意見不重要,他只是個傀儡。”
“那……蛇夫星座又是怎麼回事?”獅鷲作為一隻前·帝國機甲還是很關心帝國領土的,拼命從西利亞手中掙扎出來,問:“難道聯盟的目標是蛇夫星座?暗星堂會出兵幫他們打嗎?——但我不明白這樣對暗星堂有什麼好處,聯盟又窮又混亂,蛇夫星座也那麼荒涼……”
“暗星堂是政治投機犯,他們追求的是更大的利益。”
獅鷲還是不明白,頂著問號歪頭看他,神情甚是無辜。
西利亞也不再解釋了,順手捏捏它的耳朵:“你知道對付政治投機犯最有效的一招是什麼嗎?”
獅鷲疑惑搖頭。
西利亞笑了起來:
“——破壞他們的政治聯盟。”
·
當天深夜。
聯盟指揮基地在夜色中靜寂巍峨,入口處站著整排機器士兵,個個都端著槍,紅外線眼睛在夜幕中掃來掃去。
片刻後突然一個機器人眼部亮光消失,隨即端槍的手垂了下來,咔咔兩聲後定在了原地。
其他機器士兵立刻觸發應急程序,同時走過來查看情況。然而還沒等它們的系統中樞將此事報到上級,突然劈啪一陣電光同時從所有機器人腦部炸裂開來,幾秒鐘後所有士兵都定在原地不動了。
“已經是帝國二十年前淘汰下來的舊款了……”路邊的樹上飄出一隻光球,獅鷲感嘆道:“聯盟真窮,真憋屈,快嫁到帝國來吧! ”
西利亞眉角微微抽搐,從大樹上一躍而下,如貓科動物般輕巧落地。
“話說回來幸虧有我跟著你啊,你一人單打獨鬥可怎麼辦?會不會受欺負?會不會被聯盟這幫飢渴的Alpha吃掉?現在看出亞倫上將的好了吧,為了幫你他可是連如此聰明美麗的我都放棄了啊!跟追著你要啪啪啪的陛下相比高下立現啊!有沒有被感動到?有沒有?!所以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睡亞倫?!”
西利亞完全沒受獅鷲精神攻擊的影響,很快徒手將機器人腦袋拆開,找出控制中樞裡的芯片往門鎖上一刷。
呼的一聲大門開了。
銀白色金屬走廊呈三十度角向地下延伸,兩百米外有一排電梯,除此之外別無其他。西利亞向電梯走去,然而越深入就越感到不舒服,腦海深處有種全無來由的緊張和警惕。
“就算不睡亞倫也沒關係你起碼把鳳凰嫁給我吧,這個要求很過分嗎很過分嗎,一點也不過分是不是?好吧如果太過分了就讓我摸摸鳳凰的小手吧,像我這樣孤獨百年的可憐機甲只要摸摸小手就滿足了啊……順便說一句尤涅斯住在地下二百五十層,二百五哎,多襯他!”
“巴奈特住哪層?”
獅鷲一愣:“誰?”
“就是跟在奧斯羅德身後,那個缺了條胳膊的高階武士。”
獅鷲一腦袋問號,心說這不是個重要角色吧,加文問這個乾什麼?
但它還是老老實實的掃描完整座基地,片刻後遲疑道:“幾個暗星堂武士下榻的地區都有濃霧包圍著,不大能看清,應該是跟尤涅斯同層。”
西利亞微微頷首,不知為何心中那股微微的壓迫感更明顯了。
這個感覺他並不陌生,習慣於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人,往往對危險有種敏銳到奇妙的預感。
但有些事是明知道危險也必須去做的,西利亞面沉如水,站定在走廊盡頭的電梯前刷了下芯片,隨即門悄然滑開。
——二百五十。
封閉的金屬箱在地底深處悄然下沉,隨著電梯上顯示的數字逐漸增加,西利亞突然感到內心深處那種焦躁、煩悶、噁心欲嘔的感覺越來越重。他重重掐了下虎口,就在疼痛讓他整個神經繃緊的瞬間,突然獅鷲“咦?”了一聲。
“怎麼?”
“……我不知道……”獅鷲疑惑的環顧四周,片刻後喃喃的道:“好奇怪,你身邊……有很多霧。”
此刻電梯內燈光明亮,前後鏡面清晰映出西利亞的臉——
他的瞳孔瞬間微微縮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