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7
廚房裡一片靜寂,海因里希和西利亞對視著,兩個人都沒有開口。
獅鷲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很識相的縮到一邊去不吭聲了。
半晌海因里希吸了口氣,聲音竟然是很平和的:“你既然都知道了還問什麼?說起來這也是我從戍嶸星回到帝國以後才發現的,狴犴說那有可能是你的信息素影響了我髓液質量的原因……”
縱然西利亞早有心理準備,得到證實的時候仍然心臟緊縮,頭腦一片空白,潛意識中瞬間閃過了無數個可怕的念頭。海因里希又說了什麼他一概都沒聽清,腦海裡只剩下一個恐怖的猜測從記憶深處緩緩浮現出來。
“但是我們已經互相標記了所以你不能說不做就不做……你怎麼了?”海因里希終於發現西利亞表情不對。
“……沒什麼。”西利亞神思恍惚的擺了擺手,起身想端起茶杯往外走——但不知為何他伸出去竟然沒對準,微微發抖的手指從玻璃杯邊一擦而過。
那隻是一個再微不足道的細節,他剛想轉回去拿住茶杯,突然手上一緊,被海因里希握住了:
“你怎麼了?”
“沒什麼。”
“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
海因里希眼睛深邃而冰藍,一眨不眨盯著西利亞的表情,彷彿連面部最細微的變化都沒放過。半晌他突然輕輕的開了口,問:“尤涅斯……?”
西利亞勃然變色:“開什麼玩笑!”說著將手掙脫,扭頭大步離去。
從那天后元帥的臉就好像冰封的西伯利亞平原,再沒有過一絲一毫的鬆動。
海因里希的精神最高峰值才勉強和他的正常值抗衡,普通情況下自然掌握不了獅鷲的控制權,於是又被毫不留情的鎖起來了。不過按獅鷲的話說,大概看在睡過兩次的面子上,西利亞下手輕了很多,只把皇帝的一隻腳鎖指揮台前那張大扶手椅下,強迫他整天坐在大屏幕前看星圖。
看星圖大概是航行中最無聊的事情之一:數千億顆星星灑遍宇宙深處,隨著航行路線的變化而閃爍出不同的光芒,彷彿夜空中飛舞的流螢,又好像天際飄揚的光團,充滿了神話般美輪美奐的色彩……這種景像給從未進行過宇宙航行的平民見了那肯定心醉神迷流連忘返,但對海因里希這樣活了兩百年倒有一百八十年在打仗的人來說,星圖基本等同於戰術沙盤,對著星圖連看七八天,那真是暈得連隔夜飯都要吐出來了。
第十天他抓住西利亞的手,翻著白眼懇求:“親愛的,你罰我做體力活吧,掃地舖床洗衣服什麼都行,千萬別再讓我看這勞什子了……”
西利亞想到Alpha那變態的體力,頓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於是欣然同意。當天海因里希吭哧吭哧擦完了整塊戰艦甲板的地,晚上果然沒精力作怪了,像頭喘著粗氣的蠻牛一般倒在椅子裡,望著腳下光潔如鏡一般的地板發狠:“敢讓皇帝擦地扳!這艘戰艦不准再用了!下次讓亞倫鎖博物館去!”
西利亞冷冷問:“想看星圖麼?”
海因里希:“……還是擦地板吧。”
誰知第二天西利亞換了招數,不叫擦地改洗衣了。戰艦生活區倉庫裡儲存著無數軍服,海因里希埋頭吭哧吭哧的洗了一整天,走廊上掛滿了數百件滴答著水的襯衣,遠遠望去活像一片黑色的招魂幡。
西利亞站在台階上欣賞這壯觀的一幕,臉上毫無表情實則內心暗爽,正準備出聲取笑兩句,突然只聽海因里希從洗衣盆邊抬起頭:“親愛的!你要把內褲也送來洗嗎!我可以幫你搓喲——!”
這一聲吼堪稱激昂,元帥頓時轉身就走,臉色黑了一半。
事實證明體力活果然鍛煉人,沒過幾天皇帝就被訓練成了家務小能手。西利亞甚至教會了他怎麼補衣服:先拿化工溶解劑從金屬塊上化出一根針來,再從布料上抽出線,拆出皮毛、布料等物當補丁,十分有技巧的逢到各式各樣的破洞上——破洞大多被西利亞暴力撕扯而成。
皇帝已經被好幾天的家務活培訓弄得很認命了,麻木的看著西利亞飛快將皮毛補到一件破披風上,半晌問:“聯盟有那麼窮嗎?”
西利亞聞言一愣,隨即想起幾天來在金水星的種種見聞,誠實道:“不大樂觀。”
“……那議會也不至於培養軍官自己縫衣服吧?!誰教你這些的?”
西利亞凝神回憶片刻,似乎想起了什麼,搖搖頭嘆了口氣。
他神色明顯有些不豫,海因里希遲疑再三,試探性的咳了一聲:“是不是你師傅?我以前恍惚聽過沙漠聖者華爾頓,據說你曾經跟那位大人在遠星系沙漠中修行多年——”
海因里希頓了頓,偷覷他臉色:“是不是條件很艱苦……?”
其實關於沙漠旅者華爾頓,西利亞的官方履歷中並沒有這一段。直到他成為聯盟統帥後,才陸續有野史披露了這段不為人知的經歷。
華爾頓生前只是個籍籍無名的沙漠旅者,沒有任何權威組織或公會為他封聖,但人們不會允許聯盟統帥的老師只是個普通老人。他的存在被披露後,好幾個遠星系沙漠公會都發出了為華爾頓封聖的聲明,並表示願為他建造華麗宏偉的墓碑——西利亞對封聖一說不置可否,但堅決婉拒了立碑一事:
“我的老師只是個普通人,就像代代相傳的無數旅者一樣已在沙漠深處安息,不需要更多的紀念了,我謹代他感謝各位的好意。”
——當然這話只是表面上謙遜,實際意思是:“生前啥都沒做,死後就別來假惺惺了,真以為我會領你們情嗎!”
也不知道沙漠公會是懂了還是沒懂,總之立碑一說不了了之,但華爾頓“沙漠聖者”的尊號從此就流傳開來,成了眾所公認的事實。
按理說憑帝國和聯盟之間的敵對關係,以及海因里希的皇帝身份,這個“聖者”的尊號真是不尊也罷了。但他這話說來卻真心實意的沒有半點勉強,西利亞不由看了他一眼,“你也聽說過?”
“孔塞特林曾經說……”
“她也不是很清楚。”
海因里希敏銳的發現西利亞似乎不大想提艾德娜,只聽他沉默片刻,突兀的轉了口風:“——其實我也不大記得了,但幾百年前遠星系條件很差,很多星球都是一片片整塊的沙漠,就靠挖礦跟捕獵沙蝠來跟星際商隊換水、換鹽。有時候當地居民的小孩生病了都沒有藥,只能求旅者去大漠深處找還魂草,治癒的機會也不過十成裡有三四成罷了。”
“還魂草?”
“就是草藥,當地人管能治病的都叫還魂草。”
海因里希還是第一次聽說吃草能治病,不由有些驚奇:“怎麼帝國沒聽說有這種東西?”
“帝國肯定也是有的,沒人知道而已。”西利亞微微一哂,說:“草藥學本來就是很古老的知識,只在遠星系的少數地方還有旅者口耳相傳,真實性多少也很難考證……其實就算學會也沒用,現在醫療艙技術發達,何必去喝那苦汁子?”
說話間他把那件披風往扶手上一搭,起身去倒了杯薄荷茶。海因里希緊緊盯著他挺拔削瘦的背影,許久後輕聲問:“他是怎麼死的?”
西利亞動作一頓。
“他既然能教你,武力肯定也不差吧,怎麼會好好就……”
西利亞握著茶杯,背對著他,半晌都沒有說話。正當海因里希因為他會就此沉默下去的時候,卻突然見他側過身,淡淡道:“尤涅斯帶著暗星武士……殺了他。”
海因里希咽了口唾沫,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
他想起西利亞記憶中的那些片段:呼嘯的風沙,沖天的鮮血,摔落的人頭和黑金長槍,以及那場絕望激烈的殊死搏鬥。那些沾滿了血腥的畫面可能是西利亞此生中最慘痛的經歷之一,在他記憶還未完全恢復的現在,就已經非常隱秘的,被自己完全分享了。
“所以你一直很恨尤涅斯,是嗎?”海因里希低聲問。
“我也恨我自己。”西利亞平靜道,閉上了眼睛。
·
這段對話從此再沒被提起,就像從未發生過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踪。
但海因里希知道他不會忘記,就如同他永遠記得這段旅程中的每一個細節;那是他第一次和聯盟統帥加文·西利亞一起,在非敵對的情況下,以平等的身份,度過了朝夕相處的二十多天。
他們仍然是對手,但也像故舊,像朋友,甚至有點像隱秘而不為人知的情侶。
星際航行的第二十四天,戰艦進行最後一次躍遷,準備抵達河外星系的第一站——幽空星。
雖然空間技術已經很成熟了,但穿越銀河系的大型躍遷仍然有一定的危險性,而且會對人體造成相當大的負擔。西利亞和海因里希雙雙坐在指揮台前,兩個人身上都蓋著鋼化透明防護罩,裡面還結結實實綁了安全帶,只見屏幕上血紅的字顯示著:“距正式躍遷還有十秒……九秒……八秒……七秒……”
“西利亞!”突然海因里希開始竭力掙扎,通訊儀中傳來的聲音激動萬分:“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你!如果我死了,你一定得知道我一直愛著你!我並不是為了精神力才跟你那什麼什麼——”
“六秒,五秒……”
“很多年前他們都以為你是Alpha的時候我就對你!快聽著!我怕我再不說就沒機會了——”
“四秒,三秒……”
“這二十多天來我非常幸福非常滿足!所以萬一出什麼意外我們是殉情的!我們是殉情的——”
“兩秒,一秒……”
“但我不會後悔因為我跟你在一起——”
“夠了!”西利亞終於忍無可忍:“以前打仗時帝每天躍遷七八次,你想用遺言寫本書嗎?!”
嗡的一聲時空對接,戰艦從彎曲的通道中抵達蟲洞,頓時周遭無限扭曲。
那一刻電磁紊亂、時光倒流,兩人的身影都被無限拉長;緊接著,彷彿在幾秒鐘內過完了整個世紀,戰艦從茫茫宇宙另一端的躍遷出口憑空冒了出來,艦內一切扭曲都“啪!”的猛然恢復了原狀。
屏幕上亂碼如雪片般飛過,血紅大字再次閃出,系統機械道:“躍遷完成,已接近幽空星大氣層!”
“目標將在二十分鐘後抵達,準備降落!”
重力猛然回歸,兩個人都同時落回了座椅上。海因里希揉揉被撞青了的腰,高聲問:“沒事吧西利亞?”
“……”不遠處另一個防護罩內,西利亞的臉色略有些古怪:“……沒事。”
他一手擱在座椅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藉著劇痛勉強壓下了體內深處洶湧的情熱。
那感覺來得太過突然,在躍遷的剎那間突然就湧了上來,酥麻和酸軟從神經中樞密密麻麻爬過全身,簡直連壓制都來不及——躍遷後短短數秒間的失重加劇了這可怕的空虛,他甚至能感覺到體內某處極度隱秘的甬道開始收縮,在眩暈中悄悄鬆動了它正常情況下一直閉合的端口。
這種感覺他並不陌生,不久前才經歷過一次——
是發情期。
這是非藥物強迫的純自然發情期,前期情熱會延續一到兩天,期間會像漸漸熟透的水果一樣散發出越來越濃烈的甜香;如果不在這兩天內註射抑製劑的話,生殖道將會很快濕透打開,進入正式發情,成結後受孕的可能性接近百分之百。
西利亞表情微微破裂了。
距離他上次被標記才過去不久,正常情況下發情期應該在半年後,沒想到竟然現在就來了。
——但在這萬分緊要的當口,他上哪裡去找抑製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