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韓文予覺得自己快要去見閻王爺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有人大喝一聲：“退！”勒住他脖子的舌頭果然應聲鬆開。韓文予摸著脖子大口大口地吸著新鮮空氣，轉身望向身後，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不是別人，正是紀和。紀和一如往常的從容，只是眉宇間多了兩分肅殺之氣。韓文予不知道他用什麼辦法喝退惡鬼，他只知道，今天他的命就握在紀和的手上。

　　紀和看了韓文予一眼，見他無大礙，向他做了個讓開的手勢，然後抬起右手，一條金色的長繩自掌心竄出直向黑影飛去。影子發出幾聲低吼，但在繩子前卻無能為力，繩子化作一道金光在它身上轉了幾圈，就輕易地將黑影封在圈裡。

　　紀和左手從衣兜裡掏出一隻葫蘆狀的小瓶，右手在唇邊結了一個法印，沉聲喝道：“收！”

　　金光旋即絞住黑影，黑影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掙扎著要衝破禁錮，但在束縛中毫無反抗之力，只能隨著金光化作一束影子被吸葫蘆瓶裡，紀和右手兩指在空中一拈憑空變出一道符封在瓶口然後收入口袋，所有動作如行雲流水，看得韓文予整個人呆住了。

　　“紀和，你真厲害！原來你不只是鬼差，還是能降魔伏妖。”

　　“我確實是鬼差，不過是專門收服惡鬼的鬼差。”

　　“原來鬼差也有分工。我以為收復惡鬼這種事情是道士和尚的工作。”

　　“那是你鬼片看多了。”

　　“這回幸虧你及時出現，不然我就死定了。”韓文予忽然想到為何紀和出現的時候如此湊巧，但看到鬼差平靜的表情，仿佛一切只是巧合，他就懶得去問。“我該怎麼報答你好呢？”

　　“那給我燒一包煙就好。”

　　“難道我的命只有一包煙的價值？”韓文予苦笑。

　　“那就燒一條煙吧。”紀和眼中多了一絲的笑意。

　　那天之後，韓文予覺得紀和似乎比以前更加隨和，出現的時候更多了，跟他在一起時說的話也不再是幾個字的短句，讓韓文予心生一種知己的感覺，想要更多更多地跟紀和相處。不過韓文予覺得這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他們之間最大的聯繫大概就只有煙而已。

　　由於陰陽眼的緣故，韓文予的家人一直都很懼怕他，從小就疏遠他，說是家人，關係卻比陌生人還要糟糕，至少陌生人不會用見鬼似的眼神去看待他。所以韓文予初中剛畢業就自己跑出來闖世界，沒多久跟了個老師父學堪輿術，給人看風水賺錢。韓文予沒什麼交心的朋友，戀愛方面的經驗值更加是零。他自小就知道自己的性向——只愛同性。他曾經想過跟別人交往，但跟他相處沒多久都覺得他神秘兮兮，不敢再跟他往來，更別說交往成為戀人。

　　韓文予獨來獨往慣了，不喜歡混圈子，只有一兩個固定往來的床伴，解決彼此的欲望。

　　這天夜裡，韓文予從床上起來穿好衣服，扭頭看看剛才和自己翻雲覆雨的男人，正睡得深沉，即使睡著了也看得出是個五官線條分明有著剛陽氣息的男人。可就在剛才，跟這樣的一個男人做愛的時候，他腦海裡掠過的竟是紀和平蒼白瘦削臉。韓文予隱隱覺得這似乎代表了什麼，但他不願意繼續想下去。

　　韓文予踱到房間的窗邊，從褲兜裡掏出煙點燃。他不是那種嗜煙成癮的人，素來也沒有事後煙的習慣，只是在心情欠佳、煩躁或者在思索問題的時候才讓煙幫自己從糟糕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現在，他心裡莫名焦躁不安，像今晚這種宣洩欲望的事，他一直都覺得天經地義，兩人又是你情我願，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此時此刻，他沒來由的覺得心虛，似乎暗地裡做了什麼不見得光的壞事。

　　韓文予怔怔地站在窗邊過了許久，直到煙快要燒盡才從沉默中驚醒過來，同時餘光瞥見只亮著一盞床頭小燈的房間裡似乎多了個人影。韓文予定睛細看，不知何時開始，床邊出現了一隻鬼——那位叫紀和的鬼差。

　　韓文予萬萬沒有想到過紀和這時候會在這裡出現，畢竟這不是他的家，只是酒店的普通房間。他低頭看看手裡的煙，當下恨不得馬上將它碎屍萬段然後毀屍滅跡，但他不能這麼做。他只能勉強扯出一個笑容：“紀和？你怎麼會在這裡？”

　　紀和的表情少了往常的平靜，眉尖輕輕蹙起，目光從床上赤裸著上身的男人滑過，緩緩落在韓文予臉上。

　　“我剛好在附近處理點事，碰巧感覺到你在附近，不過看來我似乎是打攪了你的好事。”他冷淡的語氣中沒有透露太多情緒。

　　“不，其實不是那樣的……”

　　不是那樣又能是怎麼樣呢？韓文予很想解釋，可當下的處境無論他說什麼都只會越描越黑。

　　“你不說也不要緊，反正這跟我沒有什麼關係。”說罷，紀和轉過身，修長的身影沒在淡黃的燈光裡。

　　“阿和，等等！”韓文予沖前一步想留住紀和，可是指尖只能在半空中抓住一點空氣。

　　這時，床上的男人被韓文予的聲音吵醒，揉了揉眼望向一臉失落的韓文予。

　　“怎麼了？難道是你男朋友找上門了？”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韓文予瞥了那人一眼，一語不發，拿起搭在椅背上外套穿，頭也不回地甩門而去。

　　男人聳聳肩：“有男朋友還出來玩，真是活該！”

　　這下，韓文予終於知道被人捉姦在床的感覺了。

　　可是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為什麼自己會在意紀和的看法，心裡的答案呼之欲出。然而即使自己明白自己的心意又能如如何。他能向紀和表白嗎？

　　不行，他們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即使他能看見紀和，卻無法觸碰他。除了陰陽眼之外，他和普通人無異，他有他的欲望，要是跟一隻鬼談戀愛，彼此間連最普通的親吻都做不到，他得向柏拉圖學習如何精神戀愛，他自問沒有這個覺悟。而紀和呢？他更加無發確定紀和能不能接受這種跨越了性別和生死的愛情。所以，他的理智警告他，他們之間是不會有結果的。

　　然而，想法歸想法，情緒卻是理性無法控制的。從那時開始，韓文予抽煙越來越凶，一來是想要壓抑住心裡的鼓噪，二來是希望煙的味道能再次將紀和引到他身邊，可惜，他的希望落空了。

　　一個多月過去了，紀和仿佛消失在這片天地間，沒有再出現在韓文予眼前。儘管韓文予閒時就往城裡傳說的凶宅鬼屋裡跑，碰見的也只是些無關緊要的遊魂野鬼。韓文予想，紀和大概不會再出現了。畢竟不是誰都能接受同性戀這種事情。韓文予只得努力說服自己忘掉紀和。可他越想忘記，心裡就變得越是惦念，紀和那蒼白的臉和清冷的嗓音仿佛總縈繞在他眼前耳邊，教他心神不寧。韓文予覺得要是這樣繼續下去，他非得去看心理醫生不可。

　　幸好，很快就出現了一個改變這種狀況的機會。那時一天夜晚，韓文予結束工作在開車回家的路上，這天路上的交通並不好，車流比平時慢得多。韓文予打開廣播才知道前面出來交通事故，封了其中一條車道，他本來打算聽從廣播的呼籲繞道而行，但忽然想起那個地方是市里的交通黑點，明明是一條寬闊平直的大馬路，卻經常發生原因莫名其妙的事故。韓文予幾次經過那裡都看見有鬼魂在遊蕩。

　　如果那些意外是惡鬼在作祟，說不定能紀和也會在那裡出現，韓文予想著。於是，他難得地耐著性子在緩慢的車流中一點點前行。不知過了多久，才來到出事的路段，韓文予胡亂找了個地方把車停下，也顧不得交警會給他罰單，匆忙從車上跳下來。

　　現場，傷者已經送去醫院，只有兩輛相撞的轎車倒在原地，幾個員警在勘察記錄現場的情況，也有一些記者在採訪圍觀的路人。

　　韓文予擠在圍觀的人堆中，眯縫起雙眼，目光仔細地搜尋著現場，希望能看見鬼差的身影，可惜現實帶給他的依然只有失望。韓文予不禁彎起嘴角，嘲笑自己固執。明知道對方不再出現在自己眼前，分明是有意避開他，他還像個傻瓜似的到處找，不是自討沒趣，不就是犯賤嗎？

　　都說愛情是盲目的，人盲目起來就容易犯賤，韓文予想不到這種話居然能套在自己身上。他苦笑一聲，從衣袋裡摸出煙盒跟打火機，走到路邊的樹底下，點著了煙，狠狠地吸了一口。一根煙未抽完，他就瞥見不遠處人行道旁一個昏暗的角落，依稀站著這個黑衣男人，正低頭弄著手裡的東西，韓文予一怔，很快恢復過來，睜大了眼盯著那人——熟悉的臉容、熟悉的表情——不是別人，正是他踏破鐵鞋無覓處的紀和！

　　韓文予將煙往地上一扔，馬上大步沖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