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習蔭拜了師父學習黑白之術,一到家就騎了自己的小單車上課去了。梁宰平說圍棋有坐隱忘憂之效,可以讓他處事淡定。
客廳開著電視,梁悅一個人坐在沙發裡不住瞄書房的門,手臂環抱胸前生著悶氣。他討厭被梁宰平隔絕在外的感覺,也不喜歡有誰比他更親近梁宰平,他甚至嫉妒這個叫梁卻思的女人,她在他之前就被梁宰平在意過,也許在梁宰平還是少年的時候,他還企圖討好她來爭取自己在那個莫名其妙的家庭裡從來就沒有得到過的關愛。
梁悅一想到那時候的梁宰平可能會是多麼可憐兮兮低三下四的模樣,他就坐不住,更加來氣,控制不住自己要去敲門。
書房裡梁宰平兄妹倆倒是心平氣和的坐一塊兒喝茶,倆人先是沉默了一會兒,梁宰平才問:「叫我去,是你們誰的主意?」
梁卻思說:「是爸爸先提,媽媽雖然沒有明說,她心裡其實還是想見見你的。」
「你怎麼知道?」
「她病的這段時間,自己也覺得不行了,常常拿從前的全家福出來看。就是咱們在老的中山公園照相館拍的那張,你記得的吧?」
梁宰平想了一會兒,起身在書櫃裡抽了一本書,打開來取出一張照片遞過去:「這張?」
梁卻思接了過去:「你還留著呢。」
梁宰平淡然一笑,隨手把書放在茶几上,梁卻思才看清楚居然是「紅寶書」。
「她倒是能想起來看,倒是我,二三十年沒拿出來了。」
「可你一直知道它放在哪裡,我一說,你就找出來了。」
「這不是挺好,知道它好好的在,那就足夠了,何必非要找出來。你看這張照片,本來夾在書裡這麼多年了都還好好的,一拿出來見了光,很快就會腐蝕的面目全非了。」
梁卻思一時間找不出話來對答,只見他把照片拿起來端詳,隨意的笑著放在了一邊。
兩個人剛陷入無語沉默中,門就被敲響了。
梁宰平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門板,似乎能看穿似的,接著便搖頭無奈笑著起身去開門。
梁悅端了個大水果盤子,門打開時他手裡一塊兒橙子剛送進嘴,特無辜的望著梁宰平含糊說:「吃水果。」
梁宰平一手接了盤子,一手刮他鼻樑,低聲嗔怪:「爸爸跟姑姑說事兒呢。」
梁悅哦了一聲,說:「說事兒是吧,那你們說啊,我沒什麼事兒。」可人就是站在門口不走開。
梁宰平歎氣,聲音壓得更低:「別鬧,就一會兒。」
梁悅瞪著他,用足夠響亮的聲音說了一句:「哪兒都別想去!!!知道嗎?!」
梁宰平笑著彈了一下他的腦門,合上了門,轉回身來把果盤放在客人面前。
梁卻思拿了一塊兒蘋果並不吃,牙籤挑著看了一會兒,問:「他不太聽話?」說了不許打擾,他還是來敲門了,任性。
梁宰平笑了,說:「是啊,向來都是我聽他的話,給慣壞了。」
「養一個這樣性格的人,你不覺得累嗎?」
梁宰平說:「這世上,只有他心裡裝的全是我,我是他爸爸,他尊敬我,愛護我,無論他做什麼他的重心都是我。跟他在一起怎麼還會覺得累,每一天我都覺得死而無憾。」
他說的不帶什麼感情,卻使梁卻思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他不是在指責他們拋棄他,他只是在炫耀自己此刻的幸福,儘管這幸福比起旁人來是那麼的貧瘠和孤孑。
她想使自己很快平靜下來,但情緒一直在莫名的悲傷裡,以至於拿著水果的手都開始有些顫抖。
梁宰平似乎看出來了她的情緒,說:「你不理解,這很正常,但無須為此就為我感到傷心,事實上我過得很好,也很慶幸自己當時沒有乞求你們帶我一起走,因為我的家在這裡,他是我的家人,我們彼此相愛,他不會離開我,正如我永遠不會離開他。」
梁卻思看著他,問:「他的話能夠決定你的行為,是嗎?」
「是的,倘若他不願意我去,我哪兒都不會去。」
梁卻思笑的有些自嘲:「這麼說我首先要說服的不是你,倒是他。」
梁宰平微笑:「你可以試試,但我要提醒你,他並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某些方面,我的家教也不太好。」
沒有哪個家長在提到自己家教不好的時候,還會像他這樣,掛著一臉自豪和縱容的笑容,他大概是唯一一個。
梁悅不同意梁宰平走這一趟,所以他很直接的質問梁卻思:「你媽媽想見他,為什麼從前身體好的時候不來見?三十幾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哪天都可以來。她不來,就是不想見,你說她現在身體不好來不了,那麼打個電話總可以吧,怎麼她沒有勇氣打這個電話,還是不屑打?」
他是不高興,又不是住到月球去了,真要是顧及親情,也不用得到只剩最後一口氣。
梁卻思解釋道:「原先也想過打電話來,但電話總沒有人親自來說好一些,人都快沒了,姑姑希望你能網開一面,給一個機會冰釋前嫌。」
「她快要死了,說起來倒是挺讓人同情,不過我很好奇,十五年前梁宰平死的時候,你們在哪兒?不要覺得他現在還活著事情就得兩樣說,他在你們那個家裡,早就已經死透了,再也沒有他這個人了!」
一席話震得偌大個客廳裡沒了任何聲音。
梁宰平靠在沙發上垂著眼瞼不作表態,默許兒子此時此刻的不敬行為。身為姑母的梁卻思面對這樣的指責,臉色漸漸泛青,似乎有話想說,但卻沒能說出口,只是表情有些不甘。
梁悅站著,冷冷看著她,說:「他哪兒都不會去,姑姑你不必再多說了。」
梁卻思依然不罷休:「雖然你爸爸是說,他尊重你的意見,但是梁悅,你不能只站在你的立場考慮事情,你爸爸是我們這個家的一份子,並不是我們不接納他,只是需要時間,這麼多年過去了,何不寬容一些對待自己的親人呢,難道要把仇恨和遺憾帶到墳墓裡去嗎?」
「早十五年前他就死了!」
「但他畢竟沒有死,他活生生的坐在這裡,你又何必這樣絕情?你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怎麼像孩子一樣,你根本不瞭解從前那些事情,你甚至不屬於我們這個家族!」
梁悅挑了一下眉:「你站在我家的客廳裡,說我是外人?」
梁卻思也覺得自己這話有些過了,做了一記深呼吸,說:「請你原諒,我並沒有說你不是我們的家人。」
「不是你的家人我很慶幸,顯然我比這老傢伙走運一百倍,不用像他那樣死乞白賴的求你們接納他最後還是被人像甩鼻涕似的甩了。」
梁宰平被橙子嗆了一下,不住咳嗽。
梁悅瞪了他一眼,繼續傲慢看著梁卻思:「你媽媽既然當年就不願意承認這是她的孩子,那乾脆就當沒生過好了,這不是很乾脆的事情嗎?現在讓他去見面,萬一一照面老太太想起當年那些屈辱的事兒,一口氣過不來走了,那這老東西不是還要背負氣死親娘的罪名?」
梁卻思氣得只哆嗦:「你……你不認我這個姑姑,至少對自己父親應該尊重些,不要開口一個老東西,閉口一個老傢伙!」
梁悅突然笑了,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說:「尊不尊敬是放在心裡的,不是放在嘴上的,你說呢,親愛的姑姑?」
梁卻思坐不住了,她實在忍受不了梁悅的尖刻和無情,梁宰平在借他兒子的口羞辱她,在他們父子面前,她是自取其辱。
「你說的對。」她站起來看著梁宰平:「你的家教確實很差。」
說罷她便轉身要走,抬頭看到不遠處的梁習蔭,不知道他站了多久看了多久,他的眼神有些怪異,見她看到了他,便叫了一聲:「姑奶奶。」
梁宰平猛的回頭,看到他的小孫子,眼神閃爍的看著他,顯然他聽到這些對話。
梁宰平立刻開口叫住了梁卻思:「思思……」
梁卻思打斷了他的話:「我明白你的意思,明天我就回去了,不會再打擾你們。」
梁宰平說:「不,思思,我是說,我從來沒有恨過媽媽,也許我的出生是她不願意接受的,從前她也做了很多傷害我的事情,甚至不許我叫她媽媽。但是她畢竟讓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因為她我才有現在的快樂與幸福,我的身體裡流著她的血,所以我不怨恨她,我依然當她是我的媽媽,我也願意跟你一道去看她。」
梁卻思一下怔住,懷疑自己出現幻覺了。
梁悅也突的一下站了起來,卻被梁宰平用力握住了手。父子二人眼神相對,梁宰平壓制住了梁悅。
梁卻思流著眼淚卻笑了,哽咽說:「謝謝你,哥哥。」
梁悅在主臥大發雷霆,只差沒有戳著梁宰平的太陽穴罵他犯賤,梁宰平笑而不語,絕不還口,只等他罵歇了,才體貼的遞半杯水過去:「渴不渴?喝點兒水。」
梁悅氣壞了:「喝什麼喝,我喝不下!」
梁宰平說:「行,那爸爸喝。」說完還真悠閒自在的喝了口水。
梁悅虎瞪他,被這老傢伙弄得一點兒辦法沒有了,便發狠說:「以後你的事兒我再也不管了!你愛上哪兒上哪兒,愛拿熱臉貼冷屁股愛做聖母我都不管你了!」
梁宰平特別識相的應道:「是是是,我貼屁股,我聖母。」
梁悅氣得一下子笑了出來,叉腰來回一踱步,束手無策看著父親。
梁宰平見他終於冷靜下來了,才賠笑著說:「閒著也是閒著,你只當是旅遊,去玩一趟也沒什麼耽擱的,對吧?」
梁悅拿睡衣洗澡,進浴室前甩下一句:「你們母子團圓,有我什麼事!要唱戲你自己去!」
梁宰平搖頭無奈笑,梁悅的脾氣這幾年還是改善了不少了,他總是不自覺的把自己放在了一個保護者的立場上,真是越來越貼心,越來越會心疼人,樣樣護著他這個老父親,恐怕他年紀大了腦子不清明受人欺負。
與梁卻思說的那些話都是真心話,梁宰平覺得此刻再幸福不過,真的是死而無憾。
正搖著搖椅甜甜蜜蜜想著呢,忽然聽到敲門聲,應了門,是梁習蔭,挺著小身板站在門口,似乎忐忑,卻裝得不露聲色,禮貌的問:「爺爺,我想跟您談談,您現在方便嗎?」
梁宰平心裡迅速猜測了一圈,滿面和氣衝他招手:「進來吧。」
梁習蔭進了門又轉身去關門,聽到浴室裡有聲響便下意識的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要等爸爸一起談嗎?」梁宰平問。
梁習蔭搖頭,站在梁宰平身側,又不作聲。
梁宰平摸他的頭:「怎麼了?有什麼話不妨跟爺爺直說,咱們一家人,沒什麼好遮掩的。」
「您不必為了我去見太奶奶。」
梁宰平心一沉,裝作沒聽清,問:「你說什麼?」
梁習蔭鄭重其事的大聲說:「我知道您是因為我才答應姑奶奶去見太奶奶的,我想跟您說,您沒必要這麼做。」
浴室裡的水聲一下子停住了。
梁宰平不免心驚,梁習蔭太聰明懂事,這出乎他的意料,一時間也摸不準是好是壞,只是看他小臉,和藹的笑著問:「怎麼會這麼想?爺爺並不是因為你才決定去看太奶奶的啊,太奶奶是爺爺的媽媽,她永遠都是爺爺的媽媽,可能她表現得好像根本不愛爺爺,但在她的心裡,爺爺一直都是她的孩子。」
「那她為什麼不要你?」
「……她沒有不要爺爺,只是不能住在一起,爺爺沒有爸爸,就像你沒有媽媽一樣。太奶奶看見爺爺會很痛苦。」
「我跟您不一樣,爸爸很愛我,您想得有點兒多,我不恨爸爸,我是他唯一的血親,是他最親的人。」
梁宰平收了笑看他,梁習蔭竟也不躲避,祖孫倆就這麼僵持對視著,直到梁宰平低沉問了一句:「你就非得這麼戳爺爺的心肺嗎?」
梁習蔭立刻低下了頭:「對不起……」
「出去吧。」
梁悅聽著外頭沒了聲音,才拉開浴室的門,只見梁宰平坐在搖椅上,手掌擦臉似乎夢醒,看見他出來,說了一句意義不明的話:「他真的長大了,這麼快。」
說罷自顧自低低笑,像是很苦,又像是放了一樁大心事似的輕鬆。
遠行的機票一共四張,梁宰平連同梁習蔭那份也算在內了,他的意思是全家就當是歐洲半月游吧,也是少有機會這樣出去。
最高興的是梁卻思,只是她完全不知道梁宰平肯走這一趟的真正原因。
梁悅找了個單獨跟兒子下棋的時候,跟他說:「不要小瞧你爺爺,你不是他的對手。」
梁習蔭發現父親知道自己的心思,一下子就臉紅了,餘下的棋子亂了章法。
梁悅心裡很擔心他會傷害梁宰平,梁宰平的教育裡從來就沒有教他要尊敬愛護爺爺,梁習蔭對梁宰平的敬畏會隨著他年紀的增長慢慢的消退,梁悅不想看到有一天,梁習蔭為了骨肉親情而傷害那個可憐的老傢伙。
「我跟你爺爺,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年,他把我當成親生兒子,他對我的好,是你不能想像的,千萬不要試圖向他證明我和你更親密,這樣很危險,我怕我保護不了你。」
「是……」
「不要嘴上應了,心裡卻唱反調,你爺爺雖然變態,但他沒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的,他供你吃穿,教你懂事明理,從前我們處的不好,他絞盡腦汁培養我們父子感情,相比起來他更像你爸爸。」
「爺爺是好,就是他不像您那樣愛我。」
梁悅拈著一枚白子笑看他:「臭美,你怎麼知道我愛你?」
梁習蔭跟著笑,叫了一聲爸爸。
梁悅直起腰看向院子,夕陽已經全部落下,夏日的黃昏悶熱不堪,那個給草木澆水的花甲老人,他的頭髮斑駁,即使腰背依然挺拔,從背影裡依舊看得出滄桑來了,他舉著水管在丹桂樹下專心澆著水,動作緩慢優雅,彷彿天地間就只一人一樹而已。
梁悅又看了一眼低頭琢磨棋局的兒子,心裡對梁宰平說了一聲謝謝。
《有朋遠方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