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回憶
還記得我和何厲尚未開始交往,他有時到我工作的夜總會,坐在台下聽一夜的歌,只叫我坐在一旁。
我堅持要站在一邊,「我只是個服務生。」即使公關少爺也只陪女客人喝酒。
他笑著拉開椅子,把我按下去,「誰要你陪我喝酒,我們一起聽歌。」
真的聽一夜的歌。
至今還記得一個歌女穿一條亮銀色長裙坐在台中央,似沐浴月光中的美人魚,輕輕閉著眼睛,唱一首無名歌:最初的最初,你拂去我發上白色晨露,牽著我走過花開小路;最後的最後,你說你喜歡她黑色眼眸,丟下我頭也不回的走。
……
下班以後他陪我去吃夜宵,要兩碗香菇牛肉粥,我喜歡吃香菇,何厲就用筷子細心地跳出香菇放進我的碗裡。
我那時正是傷心時候,一向對他愛答不理,態度十分之怠慢,虧得他能堅持。
吃完夜宵,我要回去睡覺,何厲要送我。
我拒絕,「我要走路回去,順便消消食。」我說。
「那正好,我也要消消食。」他下定決心黏上我,「我會叫助理幫我把車開回去。」
淩晨三點多,我和他兩個人並肩走在街道上,路上只有偶爾路過的車輛。
走到半路聽到一聲巨響,尚未來得及反應已被何厲護在懷中,半天污水劈頭蓋臉的噴濺下來,饒是有何厲在身前擋著,我也被澆了個透心涼。
耳邊一陣劈啪啪聲音,步行道上街磚紛紛迸出,躥出地面一人多高。
何厲趕忙拉著我往後退,我目瞪口呆望著突然塌陷的路面和逐漸回落的水柱,半天找回聲音,「這是怎麼回事!」連恐慌都來不及調出,一臉都是呆滯。
何厲掏出手機報警。
消防車很快趕過來,整段路都被封鎖,一輛車子陷進前面路上,消防員正在緊急施救。
我和何厲披著毛巾坐在消防車後面,渾身濕透。
我冷的打噴嚏,一邊埋怨何厲,「同你在一起真是倒楣,竟然能碰到下水道爆裂這種事。」
「即玉,你太沒良心,我為救你險些喪命。」何厲苦笑,眉間俱是痛楚。
他說這句話,我立即心虛,不吭聲。
剛剛他護住我,自己被人行道上衝起的街磚砸中後背。
好在沒過一會兒,何厲的助理已開車急急趕到。
何厲對他說,「鑰匙給我,你打車回家,車費週一報銷。」用的是命令的口氣。
助理傻在當場。
我坐進車裡,回頭看見助理先生仍可憐兮兮的站在原地吹冷風,他的老闆讓他淩晨三點多在一條被封鎖的街上打車回家。
「你絕對是個惡劣的老闆,在週末淩晨把人呼來喝去,還把他丟在街上。你的手下一定恨死你。」
何厲不以為意,說,「我每月按時付他豐厚工資,他還有什麼不滿?」
「人又不是機器,你這樣虐待員工,當心有一天他忍不住揭竿而起,炒掉你這沒人性的老闆。」
何厲笑笑,「只要待遇足夠優厚,即使少了他一個,自然有其他人前赴後繼。」他不在乎。
他一向如此,人與人之間不過金錢利益關係,一切都是赤裸裸交易,他不屑向弱者付出感情和尊重。
這樣的人,不會知道愛是什麼東西。
我隨何厲去了他在附近的一間公寓。
「回你住處的路已被封鎖,走其他路太繞遠,不如到我那裡。」何厲這麼說,我似乎並無拒絕的理由。
我借用他一間浴室洗澡,等我出來,何厲已經好整以暇的坐在那裡看電視裡重播的娛樂新聞,有位女星被爆是某位富豪私生女,一群不相干的人坐在一起挖她十八代家史。
這個世界真真太無聊。
何厲拍拍身邊的位置,喊我坐,「即玉,過來。」
我坐過去,打呵欠,「幹什麼,再不去睡覺天都亮了。」
「我後背痛得睡不著。」他一臉痛苦。
我的氣勢立刻弱下去,再不敢表現一絲不耐,心虛問他,「那你想做什麼,我陪你?」
「真的?」他揚起一條眉毛,彷彿不信。
「真的。」我誠懇的點點頭。
他輕輕笑,慢慢靠近我,伏在我耳邊低聲說,「我想親親你。」
我抬起頭,撞到他的視線,他的眼睛彷彿要一直看進我心裡。
最好的記憶到此為止。
在以後全部不堪回首,恨不得能夠消除記憶。
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以前讀書時的一個女生。
她是開朗活潑的女孩子,坐在我旁邊,笑臉如燦爛陽光,每日都晴天。人人見她都忍不住讚嘆,多麼無憂無慮的女孩。
我見過她哭。
有一日放學後與同班男生踢足球,很晚才回到教室,所有人都走光,只有她坐在位子上,並未看見站在門口的我。
我聽見她輕聲念一首古詩,未唸完,眼淚忽然從眼眶裡滾落,她終於掩住臉伏在桌上慟哭起來。
我不知道她發生什麼事,呆呆站一會兒,悄悄退出去,替她掩上門。
同伴其他男生陸續回來,我擋在門口不許任何人進去。
「裴即玉,你幹什麼,快讓開呀!」男生們鬧起來。
我只漲紅臉,不說話也不讓開。
那時正是十四五歲的年紀,已經知道保護女生。我不能讓任何人看見她獨自哭泣。
最後還是那女生自己拉開門走出來,她眼角淚痕猶在,輕聲對我說,「謝謝。」
因這件事,學校很是風傳了一陣我與她的緋聞。
這麼多年過去,那女生的姓名音容俱已模糊,唯獨當日她念的那首詩印在腦子裡。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
我終於能夠理解當年那女生伏桌痛哭到失聲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