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幻覺
我在英國唸書的時候遇見流落街頭的leo。
他比我小上三歲,眼睛漆黑銳利,像頭幼鷹。
在異國遇到黃皮膚黑眼睛的同鄉人,我一時心軟收留了他。
後來為他,同父親鬧翻,斷絕父子關係,但最後他對我說,裴,我不要你了,你不要再來找我。
我至今都不只他真正名字。
我嘆一口氣,從床上爬起來。
我與陸青繁的舊照片從床頭大衣的口袋裡露出一角,銀白色的月光落在上面,正好照亮我那雙年少明快的眼睛。
那時的裴即玉多麼快活多麼美妙,他永不知道世上還有那麼多痛苦的事。
一時心血來潮,我抽出照片,照著背後的號碼,給陸青繁撥去一個電話。
電話很快被接起,「是誰?」
嘶啞低沉的嗓音,一定是剛剛從睡夢中驚醒。
我屏著氣息,聽見他的呼吸聲沿著電話線從黑暗的遠方慢慢傳到我耳邊,我心中平靜如湖水,竟沒掀起一絲波瀾。
對方似乎意識到什麼,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裴即玉,是你嗎?」
他試探著問了一句。
我默不作聲,抬頭看了看掛在牆上的大鐘,十二點整,今天和明天的分割線,恰好用來告別。
「裴即玉,是你在那裡吧!」他聲音高起來,「裴即玉,你給我說話!裴即玉!」
我「哢嚓」一聲扣上話筒。
徹底爽快。
任他一個人在那邊歇斯底里,誰管。
一夜無夢,睡至天明。
睜開眼看看大鐘,不過七點一刻,尚早。預備再躺回去睡個回籠覺,忽又憶起自己只剩半年光陰,不可如此虛擲年華。
於是翻身起床,將自己收拾完好,準備出門走走。
半隻腳踏出門外,電話鈴卻叮鈴鈴想起來,本來不想接,但不知為何心中一動,返身回去,拿起了話筒。
「即玉,是我。」
是孟斯齊。
我在電話這邊輕輕一笑,「呵,是你。」
「你今日是否有空,我想同你外出走走。」他邀請我。
「正合我意。」我立即答應他。
喝了一杯白水才下樓。
不過一會兒他已開著車趕來,一輛法國車,外形並不出眾,勝在性能優良壽命長久。
大家都不喜歡短命鬼。
我鑽進去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他探過身來為我綁好安全帶。
「今日怎麼得閒?」我側頭問他,「我以為醫生全部賣身給醫院,不榨幹最後一滴油水決不甘休,他們竟會給你放假?」
他衝我勾起一彎嘴角,「大概因為我是賣藝不賣身的。」
我被他逗笑。
「你準備帶我去哪裡?」
「我要先帶你去吃早飯。」他轉過頭對我說。
他帶我去路邊小攤去吃豆漿和油條。
「我都不知道你是這樣小氣的一個人。」我叼著一根油條對他取笑。
內心卻實在感動。
十六歲隻身跑到英國去唸書,洋人做飯何等難吃,一缽湯黯淡顏色看不出原料,頓頓食不下嚥。
回來之後不久遇到何厲。他喜外國餐廳,和他最甜蜜時面對面坐在西餐館裡,手執刀叉優雅切一塊牛排。
我有多久不曾在寒冷冬日喝一杯熱騰騰豆漿,暖一暖逐漸冷掉的心。
「你該接觸熱鬧俗辣的生活,多曬曬陽光,親近生動鮮活的人,」他掏出手帕遞給我擦手,「這樣對你的身體有好處。」
「你果然是個醫生,句句不離本行。」我撇撇嘴。
吃完早飯,孟斯齊向我徵求意見。
「可見你多沒誠意,約人出來竟還未作計畫。」我向他表示不滿。
「我只是太心急,我怕稍一耽擱,你就會跑到別人那裡去,所以才匆匆將你約出來。」
孟斯齊就是這點好,說話永遠叫人舒服。
他開著車隨車流在街道上慢慢行駛,我看著車窗外匆匆掠過的景物,十分享受這種時光緩緩流逝的感覺,彷彿能將我短暫的生命拉長。
忽然在一張看板上看見摩天輪,心中一動,我轉過頭對孟斯齊說,「不如我們去遊樂園。」
孟斯齊亦轉頭來看我,兩人四目相對,「你確定?」
我點頭,「我確定。」
兩個加起來年過半百的大男人在工作日來遊樂園遊玩的確有點詭異。
一路上許多遊人紛紛偷著將我倆打量,第一次發現「如芒在背」這個詞真正好,那些目光可不是長在背上的芒刺,生生刺穿冬日層層衣物。
我和孟斯齊齊齊縮著肩膀低垂腦袋,做賊似的往摩天輪方向快步走去,心中早後悔的要死。
直到灰溜溜坐進吊艙才長長呼出一口氣,然後兩個人面對面,相視一笑。
摩天輪慢慢升起來,我一隻手搭在窗邊,看見逐漸遠離的地面風景。
孟斯齊和我一同看下去。
「沒想到你還童心未泯,竟喜歡摩天輪。」他說。
我不語,過半天才回答他,「你信不信,我長到這麼大,從沒坐過摩天輪。」
他轉頭看我。
「小時候一直想與一個喜歡的人一起坐一次,可惜他不肯,」我想起多年前的舊事,「我總想等著他,就這麼等著等著,我就這麼長大了。」
最後我對著孟斯齊一攤手,「現在我終於不能再等他了。」
他又露出那種很悲傷的表情。
他總是替我難過。
一個人等待的時間是有限的,誰也不會用一生去等待另一個人回過頭。
所以我總是愛上別人。
一架摩天輪足足坐了七八遍,工作人員早已對我倆見怪不怪。
最後一趟下來,我深呼吸,將冬日凜冽空氣吸進肺裡,轉一個周天再吐出來。
我轉過頭對孟斯齊說,「我心願已了,死而無憾。」
他不高興,「你不會死。即玉,你不該早早退場,世上還有這麼多美好東西你不知道。」
我聳聳肩,不予作答。
我不想死,誰都不想死,但我也不願痛苦的掙扎。
生不如死,不如死。
我仰著頭看灰藍色天空下的巨大轉輪,輕聲說,「好像天空之眼。很多人都說坐摩天輪是多麼多麼幸福的一件事,一直心存羨慕,可是坐過才知道,摩天輪這東西最殘忍,它慢慢將人帶入雲端,卻在離天空最近的時刻,倏忽落下,只給人片刻溫存的幻覺。我也想試著活在幻覺裡,但最後總是要落地的。」
但孟斯齊說,「即玉,腳踏實地才是幸福,浮在半空裡的夢境不要也罷。你只是夢醒,不應絕望。」
我總說不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