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溫絨記得她傷得最重的一次是兩年前,幸運女神小小眷顧於她,她被選中參加全運會,她抱著最大的期待走上賽場,然後,帶著最深的傷痛倒在勝利之門前。
腰傷對一個跳高的運動員而言是致命的,她至今仍記得那個痛感,彷彿有一把冰刀一下一下砸在她的傷處,動一動便是深入骨髓的疼痛。
傷癒後,溫絨曾經開玩笑說,大姨媽算什麼,那點經痛在腰痛面前簡直是小兒科。
她那時候想,這輩子承受的最痛莫過於此了。
然而,俗話說得好,話不要說太滿,人總要給自己留條後路。
正所謂,沒有最痛只有更痛。
她醒過來的時候,天是黑的,沒錯,一天一夜的折磨幾乎把她的精神和身體全部摧毀,從書房的地板到書桌,再到走廊的牆上,臥室的床上……她現在應該在床上吧,她不敢睜眼,閉著眼又立刻回想起那些瘋狂到令人作嘔的畫面。但最磨人的是那種鋸刀在身體裡來回割據的劇痛,彷彿只要動一下,身體就會被撕裂。
隱約聽到水聲,溫絨屏息,他正在浴室洗澡。不知從哪來的勇氣,溫絨竭力撐起身體,雙腳落地的時候,腿肚子都在打顫,她努力扶著床沿站起來,試著慢慢走動,短短幾步路,她就已經滿頭大汗。她的衣服早就沒法穿了,在林雋的衣櫃裡隨便找了件運動服套上,緊緊裹住自己。經過子豪房間的時候,她停了下,有些不確定地打開門,裡面漆黑一片。
從昨晚起,子豪就不在家,這都是他策劃好的。
溫絨一點點走下樓,眩暈感像是一雙催命的手隨時都可能把她推翻在地,更可怕的是,腰部隱隱作痛,舊傷復發的徵兆猛烈敲擊她的天靈蓋。
球鞋穿了三次才穿進,散著鞋帶,溫絨離開的時候,沒有流一滴眼淚,就如她在接受酷刑時,她只是盯著那個男人的臉,緊咬著嘴唇,聞著血腥味,悄無聲息。
林雋在浴室呆了很久,直到確定外面沒有人了,他才出來。臥室裡像是經過一場大戰,他視而不見地走到床邊望著白色的床單,那抹觸目的紅像是開在沙地裡的玫瑰。他面無表情地看了會,這時樓下傳來開門聲,不知為何,他愣了下,猛地衝出去,然後看到子豪拎著小書包仰頭看著他。
「我回來的時候看到笨蛋老師了,你怎麼沒告訴我她來家裡?」林子豪臉色臭臭的,「你跟她吵架了嗎?她都沒有理我。」
林雋慢慢地抓起浴巾擦拭滑落在臉頰的水,淡淡道:「回房練琴去。」
「你肯定跟她吵架了,都說不要跟笨蛋吵架了,她……」
「馬上,上樓!」
林子豪被林雋震住,僵著小臉跑回房。
林雋朝林鑒非使了個眼色,林鑒非立即跟著他走進書房,而一進到書房他就震驚了,書櫃上一半的書都在地上,茶几碎了,沙發歪了,女人的衣服跟破布似的躺在不起眼的角落,簡直是被風暴襲擊後的場面。
他立刻反應過來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林雋沒事人一般,說:「情況怎麼樣?林巖是不是在籠絡資金?」
林鑒非打了個冷顫,迅速道:「現在沒人敢幫他,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嗯。」
林雋坐在書桌後,點燃一根煙,沒有抽,只是夾著,然後安靜了很久。林鑒非不敢出聲,他爺爺的,今天撞在槍口上了,不對,是火箭炮上,他就知道昨晚沒好事,但沒想到糟糕到這種地步。他跟了林雋這麼多年,從沒見過老闆冷臉,他老闆出了名的笑裡藏刀,他以為林雋似笑非笑的模樣已經夠駭人,可今天他才知道,原來沒有表情的林雋才是最可怕的。
「訂婚宴準備得怎麼樣了?」
剛準備擦冷汗,林鑒非迅速放下手,但他沒就這個問題作出反應,他望了望四周,不能理解,都這樣了,還需要訂婚宴嗎?
林雋斜過眼,林鑒非立即吞了口吐沫,掐著嗓子,小心翼翼地問:「賓客的名單還在最後確認,週六如期舉行?」
「我要在訂婚宴上昭告所有人,我才是林家做主的人。」
「是。」
「不得有任何紕漏。」
「是。」
「最近不能讓子豪見林巖。」
「是。」
「還有……」林雋又沉默了一會,指間的煙已經燒到頭,他把它擰滅在煙灰缸裡,「盯緊她。」
雖然害怕,但林鑒非還是問出了口:「萬一……溫老師不願意出席,怎麼辦?」
林雋的目光落在不遠處沒了原型的衣服上,冷冷道:「她必須出席。」
沒有商量的餘地。
* * *
如果你的世界被顛覆,你會怎麼樣?
大哭一場?割脈自殺?設計復仇?
如果個性極端點,或許會這麼做,但這都不是溫絨,她離開那裡,不是逃跑,她只是沒法在那間房裡呼吸。她獨自在街上走了一晚上,因為被顛覆得太徹底,所以腦子裡反而是空的,天微亮的時候,她走到家,然後坐在小區的長椅上發呆,等丁叮上班後她才進屋。
艱難地清洗過後,溫絨又艱難地吃了點東西,然後給丁叮留了張便條告訴她家裡有事,又打起精神給組長打了電話告假。
一切都做得那麼有條不紊,反倒不像平時的她。
她吃了顆安眠藥,睡到下午,在丁叮回來前起床,然後她把衣櫃裡那個人送她的所有東西都掏出來,再把今天那套運動服包起來,出門打了輛車,來到幾里外的垃圾填埋場,毫不猶豫地用盡全力把這些東西全部拋出去。
物以類聚,垃圾就該呆在它們該呆的地方,不是嗎。
現在該去哪呢?
她不能去找碧碧,她不能去娘家,她也不能回家,忽然想到一句話,現在借來一用倒也貼切,天地如此之大,卻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最後,她來到奶奶家,奶奶還在住院,她可以借住幾日。
如果一個女人被強了,她不憤怒,那她可能已經去死了。然而,溫絨已經過了最憤怒的時候,以前跟如碧窩在一起看小言的時候最恨那些個不爭氣的女豬,你是豬啊,你不會反抗啊,你胸大無腦啊,你聖母瑪麗利亞啊,這個時候巴掌會不會,咆哮會不會,一哭二鬧三上吊死磕會不會!
但真落到自己腦袋上,一切都是浮雲。
雖然很想手起刀落做掉林雋,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也不能跟別人哭訴:我被QJ了。如果被人知道對象是未婚夫,一定遭到鄙夷:這頂多算是婚前性行為,男人嘛,總會把持不住的時候。
有誰信呢?
碧碧會信,但她不能告訴她,她有理由相信以段大小姐的個性會提著菜刀拼上她老爹的金字招牌跟林雋來個你死我活,然後段家和林家會因為她結仇,商場上從來說不准誰會成為你的盟友,多一個盟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段老爸絕不會希望跟林家翻臉的。
她很少覺得自己的腦袋這麼好用,現在的她強忍著各種痛,把各種利弊分析得頭頭是道,她堅強得可以去演勵志劇。
但為什麼這麼值得高興的事,眼淚卻會不停地掉下來?
在最痛的時候,眼淚藏在心裡。
內心的疼痛總是比肉體的疼痛反應遲鈍些,於是現在,眼淚藏不住了。
溫絨無力地把腦袋靠在玻璃窗上,讓陽光盡情地灑在臉上,溫熱的眼淚卻被曬涼,貼著臉頰迅速滑過,落入口中,是海水的滋味,越來越洶湧,胸腔承載不下這麼多眼淚,一下子噴薄而出,扯痛了胸口,撕心裂肺,眼淚成詩。
這個時候,她連個抱頭痛哭的對象都沒有。
記得大學的時候遇到過一個傳教的人,好說歹說沒能把她皈依到基督門下,於是,現在上帝略施小懲,她唯一喜歡過的兩個男人,都已經不再可能。
* * *
林雋,你不會知道,在你傷害我的前一秒,我其實想說,等一下,我喜歡的是你,我只是想把過去結束,再跟你訂婚。
但無所謂了,因為這句話永遠不會出現了,它會跟我的心一樣,死在那個夜晚。
* * *
靜默無聲的房間裡突然傳來開門聲。溫絨一驚,滿臉淚痕地轉過頭,然後眼睜睜看著付蘇走進來。
他看到她的時候也愣了一下,緊接著幾乎是跑到她面前,臉色發白。
親兄妹,親兄妹……這三個字再次襲向她的天靈蓋。
然而,還沒等她開口,付蘇的眉皺得很緊,扶著溫絨肩膀的手是那麼冰涼:「你已經知道了?」
還是不敢相信,林雋一定是騙她的,一定是的,然而,溫絨最終無聲地點了點頭。
他從來不知道怎麼安慰人,現在也是,只會緊張地說:「別太擔心,奶奶會好的。」
溫絨愣了下,猛地跳起來:「你說什麼?」
「你不知道?」
「奶奶怎麼了?」
「……昨晚奶奶突然發病了,現在還在監護室。」
溫絨拖著全身的疼痛趕到醫院,病房前溫雪高傲的身姿還是那麼引人注目,溫絨下意識放慢腳步,溫雪卻已經轉過頭來,看到她還有她身後的付蘇。這一刻,她臉上的笑容詭異得毛骨悚然。
溫雪陰陽怪氣地說:「奶奶的好寶貝,你怎麼才來,出什麼事?看看這張小臉,白成什麼樣了?
溫絨的臉確實很白,可以不用化妝直接拉上場演貞子,她的表情也很貞子,恐怖得甚至有點扭曲:「奶奶怎麼樣了?」
「你還關心奶奶啊,怎麼不見你昨晚來呢,知道我給你多少個電話嗎?」
溫絨拿出手機,果然有很多未接電話,昨晚……她怎麼可能接到電話。
「奶奶真是白疼你了……」
溫絨忽然揪住她的胳膊往上一擰:「我問你,奶奶怎麼樣了?!」
溫雪疼得臉蛋發紅:「你放開我。」
「信不信你再廢話一句,我就擰斷它?」
你姐姐剛經歷非人的體驗,很想讓你也嘗試一下痛到流淚的滋味。
不可思議的,付蘇站在她們身旁,竟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們。
溫雪咬著嘴唇:「奶奶沒事……了。」
溫絨冷著臉,用力甩手將溫雪推出去,溫雪踉蹌兩步,握著手腕,胸脯不停地起伏,像是含著巨大的怨氣。
這時,溫老爸和溫老媽來了,溫絨和溫雪各自為陣。付蘇站在溫絨身旁,溫絨覺察到他和溫雪之間不同尋常的氣氛,兩個人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連眼神都沒對上。
奶奶這次真的很險,又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醫生說老人家這段時間絕對不能受刺激。
「呵呵,不知道你訂婚不成算不算刺激的事。」
洗手間,溫絨洗完臉,抬起頭望著鏡子裡另一張漂亮的臉蛋,她很想一拳打在……鏡子上,然後撿起碎片,在那張水嫩的臉上劃下濃重的幾筆。
溫雪斜過身體,一手撐在檯面上,看著溫絨的側臉,低聲道:「看你的樣子,林雋的手段很讓人吃不消啊。」
水嘩嘩地從溫絨手裡流過,然後,溫絨聽到結冰的聲音。
「溫絨,你為什麼要跟我爭,你明明就沒有資格跟我爭,在這個家你是多餘的,也只有奶奶瞎了眼疼你,你有我漂亮嗎,有我聰明嗎,滾回家照照鏡子吧,跟我鬥,你憑什麼!你以為你抓住了我的把柄,我就無法奈何你?你不讓我得到我想要的,你也別想好過。」溫雪越說越激動,一雙眼睛盛滿火焰,傲慢地往外噴,「林雋不會要你了,他最恨不忠誠的女人。我很想知道,他是廢了你一隻手,還是一條腿?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週六要訂婚了,到時候你怎麼跟大家解釋你像只破鞋一樣被人甩了?」
這個女人,簡直是惡魔。
手機震動了下,溫絨低頭看了看新收到的短信,是林鑒非發來的:訂婚儀式穿的禮服已經送到你家,週六請務必準時到。
溫絨重新抬起頭,慢慢抬高嘴角:「不如我們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