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司天府(七)
樹林裡和風徐徐,樹葉隨風抖動著,發出「沙沙」的聲音。
伴隨著女修一邊摸上自己剎那間粗糙的臉頰,一邊大聲尖叫的聲音,沈諾凝神細聽,甚至聽到了隱約的蟲鳴聲,鳥啼聲。
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將指著蘇顯的青木劍也收了回來,從乾坤戒裡摸出一顆清心丹,吞了下去。
蘇顯和白鬚老者同樣恐懼的吞了清心寧神的丹藥,這才和沈諾互看一眼,彼此從對方的眼中都看到了恐懼和意外。
司天府的危險他們不是沒有打聽過的。幾名金丹修士一起來闖司天府,結果活著出去的,卻只有一名重傷的金丹修士,這已經足夠讓他們恐懼了。
白鬚老者是壽元無多,再不尋覓機緣突破修為,這輩子也就是個老死的命了;蘇顯則是被人陷害,從風光無比的築基期內門弟子,直接淪落為了練氣期境界的小弟子,一時間落魄無比,可是那個害了他修為直降的人還是不放心,硬是又想法子將他送進了司天府,打算以此置他於死地。蘇顯無法,只好在司天府內頑強的活著。
而沈諾來司天府,也是為了得到前世沒有得到過的傳承。
他們都知道司天府的危險,可是沒有一個人想過要死在這秘境中。他們要活著出去。
蘇顯吸了一口氣,方才對白鬚老者道:「這位道兄,在下天元宗分宗蘇顯,這位少年是我的師弟沈諾。靈獸蛋的事情我們如果能活著出去,可否從後再議?現下最重要的是,我們要想法子破開這幻陣。」
白鬚老者目光灼灼的盯著蘇顯:「蘇道友可是陣修?」
蘇顯含糊道:「略懂一二。」見白鬚老者和沈諾同時看他,他才看了一眼跪坐在地上,不可置信的拿著銅鏡哀悼自己容貌的女修道,「此陣名為隨心陣,心之所繫,便可成真。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隨心所欲,然貪念越多,死的便也越快。」
白鬚老者指著女修道:「風娘子所想要的可不是一下子老去,她怎麼會這般?又可有法子救她?」然後他又對著蘇顯微微躬身道,「老朽徐白子,與風娘子自幼相識。若是有法子救她,還請蘇道友告訴我們。」
蘇顯道:「所謂隨心,就是你的心裡在想些什麼,那一瞬間的想法,亦是貪念。」
風娘子尖叫道:「那我現在想,我要我進陣之前的容貌,我要花容月貌,我不要變老變醜!」
然而風娘子尖叫了許多聲,可她依舊是衰老的模樣,絲毫沒有恢復。
風娘子氣得上前一步抓著蘇顯的肩膀就開始吼道:「你說謊!這隨心陣根本沒有讓我隨心?我明明想要變回原來的容貌,它都沒能滿足我!」
蘇顯也是一陣尷尬。他方才含糊的謙虛說他略懂一二,其實說的還真是實話。這陣法,至少說眼前這個隨心陣,他還真的只懂那麼「一二」,讓他說出表面的東西他說得出來,若是再往深了說,亦或者說是如何破陣,他都只能嘗試,而無法一舉做到。
沈諾平復了情緒,面無表情地開口道:「隨心陣,不只是陣中人可以隨心所欲的有各種念頭和想法,同時這陣法本身也是隨心的。它可以隨意的選擇去滿足哪一個人的哪一個想法,而不是我們的每一個想法都會被滿足。」
眾人了悟,又聽沈諾加了一句,「如果我們其中一人的想法裡,帶上了其餘幾人,那麼也就意味著,若是隨心陣願意,我們其餘幾人就要和這一人一同承受他的想法。」
然後就聽風娘子喃喃道:「那就試一下……我想,我們大概要在這裡被困三年。」
她話音一落,蘇顯就險些要上前去宰了風娘子。
因為困在陣中這幾人,在聽到風娘子的話時,都彷彿是聽到了這個陣法的聲音,告訴他們,在這陣法中無論如何走,都必須要走至少三年的時間。時間不到,他們就是找到了陣眼也出不去。
「我要……」蘇顯剛打算說要殺了風娘子,就被沈諾和徐白子攔住了他。
徐白子攔住他是因著和風娘子的交情,以及沈諾和蘇顯顯然是同門,是一夥的;若是風娘子被殺,那麼他就只剩下一個人了。這對他很是不利。
而沈諾攔著蘇顯,卻是另外的緣故:「你不必殺她了,你看她的容貌。」
徐白子和蘇顯一同看去,皆是一驚——
如果說風娘子之前在剎那間老去時,是從二十幾歲的韶華,一下子變成了四十幾歲的中年婦人;那麼現在,在風娘子說了三年後那句話之後,她的容貌則一下子變成了七八十歲、風燭殘年的老嫗模樣。
甚至連她的手上,都長滿了斑。手腳都在打著哆嗦。
「風娘子!」徐白子大聲叫著風娘子的名字,風娘子卻對他擠出一個笑容,然後聲音粗噶地開口道:「我心中總覺得,即便我們能出去了,我這副容貌都恢復不回來了。所以我想,我還是死在這裡好了。只是我怕寂寞,不如你們就陪我三年,三年後,或許你們就能離開了呢。」
風娘子在說完這句話之後,就閉上了眼睛。
沈諾看了風娘子一眼,想了想,不願意再被其他二人連累,於是不管徐白子的恐懼,直接開口道:「二位也看到這處隨心陣的詭異之處了,若是我們三人還在一起,又或者是腦中.出現了對彼此不利的念頭……那我們三人這輩子也別想出去了。」
就像風娘子的一個讓他們陪她三年的想法,就害的他們只能在這陣法裡面耗上三年的光陰;其餘幾人若是各自有什麼想法,也同樣會影響自己。
徐白子勢單力薄,利落的起身道:「既如此,那我們三人就彼此立下誓言,若是心中有對其他二人不利的想法,那這輩子就會困在此陣之中,下輩子淪為畜生道,且生生世世不得再入仙途!」
三人立下重誓,立刻彼此分開了。
徐白子和蘇顯已然認定了自己和其他二人會在這裡待上三年,皆是悶頭找地方修煉去了。三年的時間,他們總不好浪費。
可是沈諾在離開了半日之後,又重新回到了他們一開始出現的地方,然後盤膝坐下,猶豫了一番後,就將靈識探入了墨君琰給他墨玉戒指裡,找出裡面的陣法方面的玉簡,開始研究了起來。
他在陣法方面其實沒有什麼天賦,可是墨君琰卻是這方面的奇才,有墨君琰填鴨式的教導了他幾年,沈諾對活陣不精通,可是如果是破死陣的話,他還是可以嘗試一下的。
雖然風娘子說了三年的那句話,可是若是可以破陣,又哪裡需要等上三年?
等到徐白子和蘇顯後知後覺的想起來,沈諾好像從未說過他不會破此陣,他們已經將身上的丹藥全部吃完,在樹林裡迷了路,一時竟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了。
蘇顯抱著懷裡即將破殼的靈獸丹,臉上忽悲忽喜。
天元宗分宗。
墨君琰來到分宗,沈諾在初陽.峰上的居所時,整張臉都是黑的。
沈諾不見了。而且從沈諾將靈田里打掃的乾乾淨淨,房子裡的陣法一概撤走的模樣看,沈諾似乎是打算不再回來了的樣子。
他繃緊了臉,很快找到了白屏兒。
師尊托付白屏兒照看沈諾的事情,他也是知情的。當時沒說什麼,也是默認了師尊的做法。
沈諾年紀太小,修為太低,是該有個人照看著他。
「墨、墨師叔。」白屏兒下意識地吞了口唾沫,佯作鎮定的道,「沈師侄出門歷練去了,並不在宗門裡。」
「何處?」
白屏兒立刻苦了臉,她剛遲疑著要怎麼說個半真不假的謊話來,就趕到一股強勁的威壓直逼而來,如同泰山壓頂,半點也反抗不得。
「砰」的一聲,白屏兒直接被墨君琰的威壓壓得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說話!」
白屏兒再不敢有別的念頭。即便她是丹姬道君的傳承弟子,墨君琰也不會給她留什麼情面的。畢竟,她這個傳承弟子的名頭是怎麼來的,恐怕沒有比墨君琰更清楚的人了。
「沈師侄去了司天府。」白屏兒話一出口,就見墨君琰冰冷的目光掃了她一眼,她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忙又道,「沈師侄之前得罪了王真人的後人王管事,害王管事被罰去礦山挖礦十年,王真人因此恨上了沈師侄,這次特意讓人誘哄沈師侄答應了去司天府一事。弟子勸過沈師侄,但是沈師侄不聽……弟子無法,只好任由沈師侄自去了。」
白屏兒垂著頭,一點都不敢去看墨君琰。
墨君琰沉默片刻,問道:「他是怎麼得罪王真人的後人的?」
白屏兒忙將當日王管事剋扣沈諾的宗門獎勵,沈諾不服,欲將此事鬧大,而她又怎麼站在沈諾那一面,藉著她的大師兄的手,幫沈諾處置王管事的。
白屏兒將事情說完,自認做到了「照看」沈諾的責任,就垂眸不語了。
墨君琰卻是起身就走:「既如此,你也去礦山罷。不結元嬰,亦無需回宗門了。」
白屏兒驚愕萬分:「什麼?」
更讓她驚訝的卻是她的師尊丹姬道君。
丹姬道君在聽完白屏兒的話之後,道:「那你便去罷。你是我傳承弟子的名分,我依舊為你留著。你,好自為之罷。」
白屏兒不服:「師尊,為什麼?弟子、弟子不明白!弟子自知被您收為傳承弟子,就是為了照看沈師侄。弟子自認做到了照看之責,王管事欺辱沈師侄時,弟子站出來為其主持公道;沈師侄缺靈石之時,弟子幫他向其他女修兜售靈酒;就是沈師侄去司天府之前,弟子亦是勸過的,見其不聽,也幫他繼續當街賣酒。弟子所作所為,自認無愧於沈師侄,弟子願意去礦山,但是弟子只想求一個理由!」
丹姬道君看著白屏兒搖頭道:「旁人欺辱那個孩子的時候,你明明知道王小子脾氣暴躁不好惹,明明知道你大師兄向來鐵面無私,不念情面,你卻為何,不知從中調和,務必使王小子不記恨他?我當日向君琰的師尊推薦你來照看那個孩子,就是看重了你的八面玲瓏,可是你明明心中有算計,卻又為何偏偏讓那個孩子徹底被王小子記恨上?那個孩子年紀小,不懂得人情世故便罷了,屏兒,你也不懂麼 ?」
白屏兒被丹姬道君的話說得臉色煞白。
丹姬道君又道:「還有當街賣酒一事……恐怕不少女弟子都知道你之前幫過那個孩子賣酒吧?你既已然公開露面幫過那個孩子賣酒,那麼那個孩子在吃下易容丹,改容換貌去賣酒之時,你又為何不去接他給你的易容丹,反而就這麼大喇喇的去幫他賣酒?莫非你以為,分宗之人都是那些體修,一丁點都察覺不到高價賣酒之人就是那個你一直在幫助的那個孩子麼?」
白屏兒張了張嘴,像是想要解釋。
丹姬道君擺手道:「這些事情也就罷了,只要那個孩子……叫諾兒是吧?只要諾兒無事,他又喜歡你,這些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我也好,君琰也好,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屏兒,司天府如此危險,你為何不阻止諾兒?別跟說你阻止不了他,他是練氣期,你是築基期,只要你想,攔下他並不是什麼難事。還有最後一件事,那一日帶隊去司天府的人原來不是王小子吧?臨陣換人,換的還是和諾兒有舊仇之人,莫非你就沒有擔心過那個你要看護的人麼?」
「罷了,你走罷。不結元嬰,不得回宗門。」
白屏兒滿臉淚水。她也是聽到了丹姬道君的咄咄逼問才發現的,原來,她其實是嫉妒著沈諾的。若不是嫉妒,她又怎麼會下意識地做了那些選擇?
白屏兒抹了抹臉,對著丹姬道君磕了三個頭,才起身離開。
丹姬道君卻深深地看著白屏兒的背影歎了聲氣。若是白屏兒在知道臨時換了王小子帶隊去司天府時,能夠過來提醒他一聲,他或許就能保住這個徒弟了。
可惜了。
白屏兒在礦山待得第二年,就在一次妖獸突襲中,為了保護弟子,捨生取大義而死,被妖獸分屍而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