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弄人
畢竟是自己生活了九年多的家,朗白在小臥室裡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袁城早上臨出門前去看過幾次,都只是坐在床沿上看一會兒就走了,也沒讓人叫他。
醒來的時候都快吃午飯的時間了,朗白一般這時候都沒什麼胃口,也就懶洋洋的洗了把臉,換了身寬大的T-恤和棉質長褲,光著一雙腳坐在床邊的竹籐躺椅上,專心致志的看字帖。
紫文照顧了這個小少爺好幾年,對他的日常習慣瞭解一些,知道他現在心思不在字帖上,倒是像在默不作聲的思考事情。朗白不知道為什麼養成的習慣,他思考問題的時候總要手上拿著些什麼,裝作在聚精會神的把玩的樣子,別人乍一看上去,還真看不出他在想別的東西。
果然沒過幾分鐘,朗白把字帖放下了,對著空氣出了一會兒神,突然問紫文:"我父親身邊的人,要說左右手的話,那個周正榮算是老資格的了吧?"
紫文點點頭:"是,不過年前周家的兒子賬面作假貪了一大筆錢,連帶周正榮都被降職下去了。"
"這個我知道。不過周正榮當權的年份,算下來有十幾年了吧?"
"十五六年左右,他那個兒子不成事,不過他自己還算老實,平時話很少的。"
朗白點點頭:"我聽說他還有個女兒?"
小少爺第一次打聽女人的事情,紫文大奇,愣了一下才說:"倒是……有一個,據說周正榮跟他太太感情不錯,女兒是跟母姓的。"
朗白輕輕的"哦——"了一聲,突然站起身:"我出門一趟,午飯不回來吃了。"
周正榮接到通知,說白少想"見他一次"的時候,確實是非常驚訝的。
他在袁城左右幹了十幾年,袁家那點秘辛知道得一清二楚,朗白在袁家是個什麼地位他當然心裡有數。但是以前朗白生活在袁家內院裡,就算他是袁城的心腹也很少見到,後來他因為兒子的事情被降職下去了,就更少見到這個不大露面的小少爺了。
為什麼小少爺突然要找他?找他幹什麼?
如果袁城有什麼吩咐,他自然會親自打電話來;就算他自己不動手,也會打發大兒子袁騅。不論是怎樣的事情,都輪不到這個嬌生慣養的小少爺出面啊。
周正榮滿心疑惑,被白少身邊那個頭號保鏢宋強提留著塞進車,送到了一家大酒店門口。進了酒店大門,宋強輕車熟路的把他帶到一間包廂門口,敲了敲門說:"白少,人帶來了。"
周正榮覺得有點驚悚。
袁城要是這樣叫人"把某某帶來",那八成就是要某某的命啊。
"周先生來了?"朗白卻讓人出乎意料的客氣,"快坐快坐,不要站在那裡。"
周正榮看他這個態度,又不像是要自己的命,就滿頭霧水猶猶豫豫的坐下了。
朗白抽出一盒中華煙,問:"來一支?"
這種問話除非你腦子抽了,否則如何能拒絕。周正榮慌忙起身道謝,抽了一支,朗白自己也點了一支,卻不大抽,只夾在手裡看它燃。
周正榮現在確定了自己性命無虞,卻更加覺得摸不著頭腦。大老遠把自己叫來,進門就一桌好酒好菜,還給你根煙問你抽不抽,這難道是撫卹下屬?撫卹下屬也輪不到白少出面啊!說一千道一萬,叫自己來到底是為什麼啊?
朗白靜靜的坐了半天,眼看周正榮這麼個大活人越來越坐不住了,這才輕輕咳了一聲,說:"周先生心神不寧啊。"
當然心神不寧了!換成是你被大老遠的提留過來,又一聲不吭的坐了半天,你能"寧"得下來?不是說袁家小公子從小嬌生慣養嗎,怎麼這折騰手下的功夫這麼上道呢?!
"沒有沒有,"周正榮連忙回答,又順勢小心的看了朗白一眼,"就是不知道白少今天叫我來,到底是……?"
朗白笑了一下,"哦,這個。"他頓了頓,慢條斯理的說:"我就是今天一早起來,想起我母親的事情,所以叫你這個舊人來見見面,聊慰相思。"
嘩的一聲碗筷翻倒的脆響,周正榮猛地站起身,卻又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周先生,坐。"朗白說,"我又不是父親,沒有一生氣就抄你家的道理。何況當年的事情又不關你什麼事,你不過就是個跑腿聽差的,要是單獨拿你來出氣那也太沒品了,是不是?"
周正榮手抖了一下,慢慢坐下去,半天才謹慎的問:"不知道小少爺……想問什麼?"
朗白盯著他看了半天,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好一會兒之後才聽他緩緩地問:"當年我母親臨死的時候,跟著父親去帶我回袁家的,有你一份是嗎?"
周正榮點點頭:"是。"
"我就是有點奇怪,我在原先的家裡過了六年,怎麼父親一直沒來,到我母親要斷氣的時候剛好就來了?"朗白頓了一下,眼看周正榮張嘴要說話了,突然又厲聲道:"別拿什麼袁家之前不知道的話來敷衍我!告訴你,只要有一個字說不清楚,你就不用回去見你老婆孩子一家人了!"
周正榮僵了一下:"我……我怎麼敢敷衍小少爺。當年的情況小少爺您也知道,正好是老太爺快要不行的時候,袁家連後事都準備好了,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傳來有一個……一個您的消息。這還是您母親託人告訴袁總的,事情說出來的時候都快過年了,袁總本來打算是等到年後再來商量有關於您的事,要不然大過年的突然多出個孩子來,大家臉面上都有些……有些難看。誰知道這個時候您母親突然就快不行了,袁總緊趕慢趕的,才來得及在那一天趕到……"
袁城確實是在朗白生母斷氣的那一天趕到的,或者說,是在朗白眼睜睜看著母親閉眼的那一刻出現的。
一分鐘不早一分鐘不晚,一切都再巧也沒有了。
"我母親確實是病死的?"朗白臉色沉沉的盯著周正榮:"怎麼好巧不巧,剛好就死在那一天了?"
"白少!我說的千真萬確沒有一個字的謊!令堂確實是病死的,只不過袁總特地就、就趕在了那個時候!您想想,袁總根本犯不著做什麼手腳啊,令堂當時都已經要不行了,早一天晚一天的,又有什麼關係呢?"
"你說什麼?"朗白突然聽出不對了,"什麼叫'特地就趕在了那個時候'?"
周正榮猶豫了幾秒鐘,才一閉眼一嘆氣,說:"都是袁總吩咐的,說您跟太子爺又不一樣,不是一生下來就抱進門的,您當時都已經記事了,突然從生母跟前抱走,那肯定心裡要結怨。再說當時令堂的情況已經很危急了,乾脆就讓您眼看著母親在跟前斷氣,也好絕了一個念想……"
他話沒說完,就只見朗白臉色越來越蒼白。
周正榮擔心他突然暴起發難,但是朗白靜了一會兒,示意他不要怕:"我沒事,你繼續說。所以我母親確實是病死的了?"
周正榮趕緊說是,心想小少爺心心唸唸的,原來是自己母親真正的死因。
他懷疑母親死得不明不白,甚至懷疑那是袁城下的手。
其實他懷疑得也不是毫無根據,畢竟這麼多年下來,袁城的手段大家都有目共睹,去母留子是在這種情況下袁家慣常的辦法。但是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年他都沒懷疑,今天突然想起來要懷疑了呢?
是袁城在他面前說了什麼,還是袁家內部發生了什麼事嗎?
周正榮正胡思亂想,突然只聽朗白問:"當年我進門的時候,測過DNA了是嗎?"
周正榮愣了:"是啊!"
"……"朗白猶疑了看了他一眼,又問:"我確實是……我是說,檢測的結果……"
什麼確實是不是?如果檢測的結果不是,現在袁家還有小少爺嗎?周正榮實在想不通朗白為什麼要這樣問,不過他還是立刻加重語氣確認:"您千真萬確是袁總親生的兒子!"
"有……有沒有可能……"朗白稍微停頓了一下,好像自己也覺得非常無稽,於是掩飾的咳了一聲:"算了。我還有另外一件事要問你。"
"您請問!"聽說越嬌養的小孩越是心狠,周正榮覺得自己今天十有八九出不了這個門了……
果然朗白盯著他,又問了一個讓他恨不得跳窗逃走的問題,"——當年我剛進袁家的時候,跟我二哥一起被綁架,二哥他還被殺了。後來我隱約聽人傳言,說當時是我父親故意拖延來救人的時間,在二哥的葬禮上還說了些什麼,是這樣的嗎?"
這個問題實在是太刁毒,周正榮當時汗就下來了。
如果說袁家父子之間有什麼話不能明說,那麼當年綁架的這件事,絕對是禁忌中的禁忌!
(2)
周正榮猶豫再三,幾次都開不了口。那個要命的小少爺就坐在他對面,緊緊盯著他的臉,表情好像在笑,卻讓人看了只想發抖。
"當年綁架的事情……實在是袁總沒想到的……我們知道的時候也已經不早了……實在是來不及呀……"
"周正榮,"朗白一字一頓叫他的名字,"你兒子仗著你的名頭,年前貪污受賄,現在還沒被放出來。你有個跟你老婆姓的女兒,今年剛剛學成歸國,是不是這樣?"
周正榮打了個寒戰:"……是,是。"
"我能讓你兒子從那受罪的地方出來,也能讓你重新回到原來的職位上,你知不知道?"
周正榮低聲道:"這個……我也知道。"
"你也不用擔心,"朗白換了個口氣,"這房間裡就我們兩個,門外只有我的人把守,你說了什麼又有誰知道呢?再說就算我知道了什麼,也絕對不會到處亂說。要是給我父親知道了,你說第一個死的是你還是我?"
周正榮苦笑一聲:"您說的也沒錯,只是突然這麼問出來……去年袁總還特地把我們找來,囑咐說當年的事情不能亂傳,估計也是聽到一點風聲了。其實我想您也可以理解的,一邊是袁家一邊是兒子,兒子沒有了還可以再生,袁家這延續了上百年的基業還能有第二份嗎?換成是您,您怎麼選擇?再說當時的人馬也並不富裕,如果人手再多一點,先分出一部分來去救您和二少爺,那也不是不可以的……"
朗白在那裡呆了一會兒,突然道:"我明白了。"
"就是這個道理,您能明白就好。"
"那我二哥的葬禮呢?我明明聽說,我父親在葬禮上對二哥的生母說了些什麼,是這樣吧?"
"袁總他當時……"周正榮又猶疑了一下,才嘆了口氣:"當時也是傷心過度,二少爺的生母就這一個兒子,當時哭的都要暈過去了。袁總一時感嘆,就對她說,原本以為死的是小兒子,誰知道卻是最聰明伶俐的二兒子被殺了,真是天意弄人……"
話音沒落地,就只見朗白一手緊緊的抓著椅子扶手,整個臉色都變了,咬牙切齒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的重複:"天意弄人……"
——天意弄人!
喜歡的兒子死了,外頭生的私生子卻沒死,做父親的就在那裡感嘆天意弄人!
葬禮上說這四個字,簡直誅心!
周正榮連頭都不敢抬,只聽朗白突然一聲暴喝:"不止這些!還有!"
"小少爺!您就不要問了!"周正榮哪裡還敢說,"都是以前的舊事,這麼多年都過去了!……"
"說!"
"小少爺……"
"你今天不想走出這個門了是吧!"朗白啪的一摔筷子,"說!"
周正榮險些被飛彈起來的筷子戳中,趕緊踉蹌一步退了開來,嚇得連話都說不完全了:"袁、袁總還說,要是,要是二少爺的生母還傷心,干、乾脆讓小少爺認了她當母親,正好一來一去,一筆、一筆勾銷……"
如果說剛才朗白的臉色只是難看的話,這會兒就簡直是可怕了。至少周正榮在袁家幹了這麼多年,這是第一次看到小少爺的表情這樣讓人膽顫心驚,甚至不寒而慄。
只要看一眼就忘不掉,周正榮想他可能一生都忘不了袁家這個出名俊秀的小少爺此刻的表情,簡直就像噩夢一般。
"一來一去,一筆勾銷……"朗白一字一頓的說,似乎要把每一個音節都嚼碎了吞下去,死死刻在腦子裡一般,"這竟然也能勾銷得掉……我自己的出身,我親生的媽,竟然也能……勾銷得掉……"
袁家幾代下來都有個不成文的習慣,女兒的地位跟父親走,兒子的地位則是跟母親走。母親的娘家好、出身好,連帶兒子的地位也就高;袁城的父親娶的是貴族人家小姐,連帶袁城長房長孫的地位就穩;袁騅的母親是王家獨生女兒,連帶他的地位就比朗白要高。
以此類推,如果朗白認了二少爺的生母做母親的話,那等於是在朗白的出身這一點上狠狠打了他一個耳光。這都不算是侮辱了,這等於直接抹殺了朗白的身份,讓他成為了二少爺的替身這樣一個存在。
難怪袁城去年萬般囑咐不能讓朗白知道當年舊事。這樣誅心的話,不知道還好,一旦知道了,就是橫在父子之間的一把淬了毒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