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二周目(10)
佑晴下身黏膩,極不舒服,本想去燒點熱水來擦擦,結果到了廚房,借著月色鼓搗了半天也沒將火引著,她不禁後悔白天做飯時沒仔細看那王姑姑是如何點火的。沒有熱水盥洗,她便又摸黑回了自己那屋,越想宋靖睿的所作所為越氣,下面又不舒服,翻來覆去熬到天邊放亮,就匆匆起身了。
現已落腳,不用再做男子打扮了,她從包袱裡取了小襖和馬面裙出來,換好後開門出來。見王姑姑也捋發下樓,她便扶著樓梯湊上去,低聲道:“姑姑,我葵水剛走,不大舒服,想弄點熱水洗洗……可我引不著火……”
王妃的貼身宮婢,平日裡頂多做做端茶倒水,伺候主子換衣裳的事,不比粗實丫頭和燒火丫頭什麼都能做,王氏想這小宮女不會這些民間的活,溫笑著安慰道:“沒事,正好我要生火,你在旁邊看著吧。灶台上坐上爐子,等水燒好了,你先取點用,再招呼他們來洗。”
佑晴低聲甜笑道:“謝謝姑姑。”王氏笑笑,帶著佑晴進了廚房,教她如何用打火石點著引子,如何壓柴火。佑晴自水缸裡拿瓢舀了灌滿水壺,擱到爐台上開燒,那王氏則用另一個灶台開始熱飯。
“你去叫他們起來吧,不能睡了。”王氏一邊架鍋熱飯,一邊道:“祈嘉那小子昨天說要叫族長評斷,弄不好今日就要來接咱們過去。”
“那……”雖然昨天,他們已經背著周祈升,聽姑姑說了點周家的事,但是面對族長,萬一穿幫了,就糟糕透頂了。
“你別擔心,就是走個過場。”周家祖祖輩輩生活在這裡,血脈開枝散葉,把沾親帶故的人丁都算下來,沒有上千也有幾百。那周家現任的族長和周保田的爺爺輩還隔著好幾層呢。周保田這一支胡鬧成性,早就沒人管他死活了,對他兒子的去留想必也沒幾個人真正在乎。
“有姑姑這麼句話,我就放心了。”佑晴笑道:“我去叫他們起來。”她轉身上了二樓去喚周祈升。周祈升作息極有規律,這個時辰早就醒了,一直在溫書沒有下樓,聽堂妹來喚,就開了門出來。佑晴不經意間看了眼他的屋子,見裡面桌上的書本,硯台,筆屏擺放的整整齊齊,心道看來是個愛整齊愛干淨的人。
叫完了周祈升,她又去叫順恩和宋靖睿。在門口待了片刻,她才開口道:“哥——該起來了!”聽不到裡面有人應,沒好氣的使勁捶了捶門板。這時,聽裡面順恩道:“知道了,這就起。”
佑晴轉身回了廚房,和王氏低聲說話。她昨天看那周祈嘉就不是個好想與的,這小鎮子的捕快,一般和市井潑皮都有關系,吃拿卡要對他們來說是常態。他要是存心找麻煩,還真不大好辦。王氏則道:“他就是個狐假虎威狗仗人勢的東西,仗著李都頭才敢來欺負我,單是他自己,他做不了什麼,這回你們來了,他見咱們人多勢眾,不敢怎麼著的。”
佑晴心道,但願如此吧。這時水燒開了,她給周祈升倒了洗臉水,另找了個盆自己倒了水,端回屋去,從包袱裡拿出路上用的手巾,透濕了,躲在帳內擦身子。等弄完了,她端著水盆出來,正撞上宋靖睿打他那屋出來,兩人碰了個照面。
宋靖睿想起昨晚的事,臉上一羞,摸了下鼻尖,先移開了目光。等須臾,他鎮定下來,再去看她,見她眼中似有冬日寒霜般的冷漠,不禁心道,你憑什麼甩臉子給我看?!你藍佑晴侍寢不是天經地義的麼。便也沒了好臉色,面無表情的看她。
佑晴去院裡將水潑了,轉身回來時,見王姑姑正和宋靖睿說話,一個問:“昨天換地方,睡的不好吧。”一個回答:“沒有,一路顛沛,終於有了踏實睡覺的地方,睡的很好。”
宋靖睿說完,淡淡的問佑晴:“你睡的怎麼樣?床板硬不硬,身上疼不疼?”
佑晴道:“我睡的也很好,不覺得身上疼。比來時睡野外,強了不知多少,可見還是家裡好。”
順恩忙從中打圓場,道:“我去倒洗臉水!”從兩人中間穿過去,佑晴於此時對王氏笑道:“我幫您收拾碗筷。”王氏對宋靖睿和順恩道:“那你們快洗吧,這馬上要開飯了。”
吃了早飯,周祈升要回樓上讀書,臨去的時候問宋靖睿:“你以後有什麼打算?要我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還是考取功名是正事。”宋靖睿一笑:“我讀了這麼多年,連個童生也不是,可見我不是讀書苗子,以後我尋點別的營生做。”
佑晴在一邊抹桌子,一邊心道,別的營生?不是下河釣魚,上山打獵吧。
這時,聽有人敲院門,打斷了兩人說話,順恩立即道:“我去開門看看是誰?”剛出屋門,就被從後院撿雞蛋回來的王氏攔住:“我去看,你先把雞蛋拿回去。”
她開了院門,見果然是自己的大侄子周祈嘉,便沒好氣的道:“又來討水喝?”那周祈嘉笑嘻嘻的道:“嬸娘,別趕我啊,我是來替族長叫你們過去的。他老人家聽說祈瑞和瓔珞回來了,可高興了,非要見見不可。”王氏一哼:“是他要見,還是你從中間攛掇的?”
周祈嘉將一只腳塞進門縫,就要擠進來:“叫我進門說話吧,咱們隔著門說話,多外道。”王氏手推門:“街口賣鍋碗瓢盆的張家鋪子,前幾天招賊了,你不去抓賊,天天跑我這來做甚?我兒女回來了,不用你盡孝心了。”
周祈嘉知道這門要是關上,就敲不開了,使勁往裡一擠,到底是硬闖了進來:“祈瑞,瓔珞,告訴你們件大喜事,族長要認你們,快隨我去見他老人家。”
宋靖睿正想出去走走,聽說要去親戚家‘做客’,欣然答應:“那我們就隨你去。”說完,爽快的起身道:“帶路吧。”
佑晴則擔心,略有躊躇。此時周祈升氣憤的說道:“妹妹,你隨他去也行,受了這一次質問,就能堵住某些人的嘴了。”周祈嘉也不氣,對宋靖睿道:“還是祈瑞兄弟爽快。”
王氏道:“不像某人心中有鬼,自然爽快。”她將圍裙解下,扔到桌上,牽起佑晴的手,道:“閨女,跟娘去見周老太爺。”佑晴心中祈禱著,萬事平安,隨著姑姑等人出了門。
有名望的鄉紳在地方上的作用很大,有的時候甚至超過外地來赴任,根基尚淺的縣太爺。官府征伐徭役兵役經常需要他們出面幫忙,總之,他們影響著一地的方方面面。周家是盤禮鎮的老住戶,祖祖輩輩生活在這裡,嫡長一系控制著家族的財產,是為‘強干’,那些次子庶子們分得的家產是九牛一毛,乃是‘弱枝’,所以幾代之後,嫡長房仍舊富貴,其他周姓人家過的都不大如意。
現在的周家族長是周俸祖,年紀七十有余,仍然矍鑠,昨天周祈嘉來求的就是這位祖宗。此時他端坐在禮堂內,看著所謂遠道歸來的周祈瑞和瓔珞兄妹。見‘祈瑞’見了他,沒有半點懼色,並不像周祈嘉含沙射影說的什麼來路不明的可疑之人,舉止落落大方,一看就知道是知書達理的。
一個知書達理的大好男兒,若不是想要認祖歸宗來尋根,周保田的寡妻,手無余財,這兒子歸來還要養活她,哪有便宜可占。不過這周祈瑞生的實在是太好了,他爹雖然也有個好皮囊,但這個兒子終究是英俊的過分了。此為一個大疑點。
那瓔珞閨女,本就是王氏親生,現在她倆站在一起,王氏眼神之中流露的關懷之意,分明就是母女情誼,更不似作假。
周俸祖對周保田家的情況並不熟悉,問了‘祈瑞’他父親的生辰和在北方的生活狀況,再無別的可問。又問王氏是否肯定這是她的子女,王氏自然指天發誓,絕不會錯,希望族長讓兩人認祖歸宗。
周祈嘉眼見族長的態度不利於自己,不禁皺起眉毛,心想原本還以為這老家伙有點手段,也不過是個泥塑的菩薩,沒什麼招數。
可就在這時,聽周俸祖對王氏道:“是不是保田的子女,好斷。當年他准備賣兒賣女,連賣身契都簽了,是我應了你的懇求帶人去攔下的,那賣身契被我收下了。上面有祈瑞和瓔珞的手印,我一直放在書房,明天我找出來,讓祈瑞和瓔珞再按個手印,核對一番。周家雖然不是什麼名門望族,但血脈大事也不能含糊。”
一聽這話,周祈嘉便得意的瞟向嬸娘一家,心道沒想到族長還有這後招,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咱們明天走著瞧!他正得意的暗笑,忽然想到了什麼,不禁笑的更開心了。
王氏結巴道:“……您,您還留著那東西?我以為您早燒了……”
藍佑晴嚇出了一身冷汗,原來周家還發生過這樣的事,居然還留有丟失孩子的手印,人的指紋獨一無二,一生不變,他們不是真的,一查就要出漏子。
不行現在就回家收拾收拾,再奔命吧。
不想那周俸祖這時捋須笑道:“不過我從心裡相信你們就是保田的兒女,今晚上就留下來吧,我命人准備幾個好菜,替你們的爹補償補償你們這多年受的苦。”
佑晴幾乎暈厥,這回好了,想走都走不了了,等著明天被當面拆穿,灰溜溜的趕出門嗎?
王氏虛笑道:“這怎麼使得?保田當年就多得您的教導,他不在了,兒女還要給您添麻煩。”周俸祖是鐵了心的要留下祈瑞兄妹,擺手道:“別這樣,一頓飯罷了。吃喝完了,今夜就住在本家,明天正好一並核對手印。保田媳婦,你先回去,明天再過來接他們。”
盛情難卻,不答應也得答應了,王氏只得愁眉苦臉的去了。
周家雖是當地的大戶,但比起宋靖睿見過的世面來說,簡直小的不能看。周俸祖分別讓自己的兒子周保山和兒媳招待兩兄妹。他特意叮囑兒子和兒媳,等飯吃一半的時候,退出來觀察兩兄妹。如果是討口子冒充的,平日裡沒吃過這樣的好飯菜,定沒了吃相,窮形畢露。所以周俸祖的兒子和兒媳按照老爹的吩咐,吃到一半,尋了借口,各自離開,在門口趴著門縫觀察兩人。見兩兄妹仍舊吃的斯斯文文,舉止如常,那周祈瑞還很有兄長風范的給妹妹夾菜,便趕緊把這個結果告訴了老爹。
周俸祖暗忖,看來真如周祈瑞所說,他在北方被個殷實人家收留了,還讀過幾天書。這樣的人,若不是周家真正的子孫,想不出冒充的理由。
不過現在做出判斷還早,是不是周家的血脈,就看今晚上了。
話說周保山和他媳婦走後,宋靖睿便夾了一筷子魚肉放到佑晴碗裡,很自然的道:“來,妹妹你吃,補補身子。”
“……”佑晴頭也不抬的扒飯,小聲哼道:“馬上就要當不成兄妹了,手印這東西造不了假。”
“呵呵,是嗎?”
“當然。”大概宋靖睿這廝還不了解指紋的厲害之處:“每個人都不一樣,一輩子不變,要不然簽賣身契按什麼手印。”
“我是說……”靖睿把聲音壓到最低:“他真的有賣身契嗎?要知道周保田死了多年了,兒女也丟了多年了,難道老頭子能未卜先知,知道有這一天?族內有人寫了賣身契要賣兒賣女,你不把這晦氣的東西燒了還留著?!再說了,他有,為什麼不趕快拿出來?別說一時找不到,周祈嘉昨天就告訴他了,他要想用手印判斷咱們的身份,昨天就該找出來,今天就該用上了,還能省頓飯。還有,他明確的說了存放的地點——書房,什麼意思,是想叫咱們去偷!”
一席話說的佑晴心中陰霾去了大半,她一怔:“他在詐我們?如果我們是假的,肯定坐不住,說不定會去偷賣身契。”
宋靖睿將盤子裡撕好的燒鵝翻了翻,哼道:“切,小老兒,雕蟲小技。”
“那咱們好吃好睡就行了吧……”估計周俸祖想叫他們害怕,以致采取行動,讓他們露出破綻,如果他們按兵不動,周俸祖明天只能認下他們。
“這只是一種可能,你再往深了想想,倘若咱們真是周祈瑞和瓔珞,賣身契也是真的,那明天不管怎麼驗都沒問題。那我問你,如果賣身契丟了呢,周家肯定以為是咱們怕暴露身份,偷去的,你是真的也變成假的了。”靖睿冷笑道:“今晚上有人潛入書房將賣身契偷走,明早上,族長肯定會認為是咱們偷的。到時候滿身是嘴都說不清了。”
“……”佑晴急道:“那怎麼辦?蹲坑守候,不讓其他人靠近書房?”
靖睿陰笑道:“姓周的老頭,想詐咱們,肯定自己在書房守著,等著抓賊抓髒。今晚上愛誰去誰去,咱們不去就行了。”
“你是說……周祈嘉會去偷賣身契,想要栽贓咱們?”
“有這個可能,他今晚上說找他做學政的堂叔周保山說話,也沒回去。”靖睿挑挑眉:“咱們只管一覺睡到天亮,明早認了親眷,做對好兄妹。”說到這裡,托著腮幫看她:“好妹妹,明晚上哥哥去看你。”佑晴一翻眼,哼笑道:“呦,那有勞殿下移駕臣妾寢宮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他倆彼此厭煩的相互瞥了眼,都低頭繼續吃飯。這時周俸祖的兒子和兒媳婦返回來,喚了兩個丫鬟來分別帶兩人下去休息。
是夜,萬籟俱靜,一個黑影悄悄的溜進老太爺的大書房,躡手躡腳的推開房門,走了進去。他的目標就是今天聽族長說的賣身契,假如他將賣身契偷走了,明早上大家肯定都認為是那對兄妹怕穿幫,才偷走證據的。看他倆淡定的樣子,弄不好真是堂叔的孩子,他把手印順走,縱然是真的,也要他們變成假的。
他在桌上翻看,心裡嘀咕,這老頭將文書藏在哪裡了?忽然這時就聽一聲呵斥:“誰在那兒?”
他一驚,轉身就要跑,不想門口早就被人擋住,接著就有人掌燈過來。
“是你?”周俸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還以為會來偷賣身契的是那對兄妹呢,怎料卻是周祈嘉:“你怎麼在這兒?”
周保山擋在門口,亦是吃驚:“是祈嘉你?”
周祈嘉嘿嘿一笑,搔著後腦道:“半夜睡不著,想來找本書看。”
“你少扯!”周俸祖怒道,他怔了怔,隨即明白了:“你是來偷那賣身契的!你偷走了它,你堂弟堂妹就有嘴說不清了,真的也變成假的了。好啊你,你這混賬東西,你爹花三十兩銀子叫你在縣衙做捕快,你可好,不想正經事,整日裡就想些下三濫的招數作踐你嬸娘家,她給你堂叔守寡還替你養活你堂弟容易嗎?你不知接濟就罷了,還屢次騷擾他們!現在人家有福,兒女歸來,你還不死心?!跑來使壞!”
“您聽我說……”周祈嘉想要辯解,可一時找不到說辭:“我……我……”
“你個小混賬!和我玩心眼,你還嫩了點!”周俸祖怒極,拾起案上的書本就砸他:“痛快滾出去!以後不許再進這個門!我真是老糊塗了,被你利用,去懷疑你堂弟堂妹。”
周祈嘉被砸的疼,趕緊推開堂叔,慌張的奪路而去。
第二天一早上,藍佑晴和宋靖睿由丫鬟帶著,去拜見族長。雖有宋靖睿的一番話,但藍佑晴還是怕他估算錯誤,周家真藏著賣身契,所以睡的並不踏實。而現在,周俸祖的臉色極端難看,她不禁將心又提了起來,反觀宋靖睿一臉恬淡,她在心中贊道,果然好心理素質,不愧是胡鬧長大的。
王氏表情陰晴不定站在一旁。
“我找到你們小時候留的手印了,現在你們各自留個手印,我拿到後面叫人比對比對。”周俸祖一揮手,讓婆子和丫鬟端了印泥和白紙出來。靖睿扮戲上癮,自己喃道:“我記得小時候按的是右手大拇指的手印。”說完,真的用拇指去沾印泥。佑晴沒他那麼厚皮,默默的將食指指印留下,然後看著周俸祖起身去了後堂,她則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吊著。
很快周俸祖轉身出來,這次臉上都是笑意:“是了,是了,果然是你們,都怪我年歲大了,遇事多疑,昨個還懷疑你們,可千萬莫記仇,外道了咱們的親戚情分。”
佑晴松了一口氣,果叫宋靖睿算對了。
這時王氏以袖抹淚:“自然是他們,我的兒子和親閨女還能認錯麼?!”周俸祖則道:“認了親眷,以後你有人贍養了,別人也欺負不得你了,快帶你兒女回去好好過日子罷。”
王氏施禮:“虧得老太爺給我們做主,要不然祈瑞和瓔珞還不如要受多少懷疑。”對‘兒女’道:“你們也趕快謝老太爺啊。”佑晴和宋靖睿都深深拜禮,口中道謝。
周俸祖這會心思都在憎惡周祈嘉上,道:“再遇事,盡管來找我。好了,去吧,去吧。”等人都走了,他對兒子周保山道:“你還是個做學政的,連同在衙門做事的侄子都管不好,你昨晚上也看到了,祈嘉現在都成什麼樣子了。你明天去縣衙走動走動,將保田兒子女兒的戶帖落下。要是祈嘉再從中作梗,直管叫那小混賬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