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二周目(8)
天剛蒙蒙放亮,王氏就已無心戀睡,把兩頰邊的發絲順了順,拿起枕邊的簪子利落的插好。似乎又覺得意猶未盡的打了一個小哈欠,她疊好被子,輕手輕腳的下了床榻,洗漱干淨,生火熱飯。
早上的飯菜一般是將昨晚上的剩菜剩飯熱一熱,白天要做事的人就簡單的吃上一口。
待飯熱好了,她像往常一樣去樓上敲侄子周祈升的房門。他們住的是臨街小樓,周祈升住在二樓,平日裡悶頭溫書,輕易不下樓活動。
她從宮裡出來,嫁給了當時剛喪妻的周保田做續弦,她看中的是周家殷實的家底,可誰知那說親的媒婆騙了她這個外鄉人,那周保田是個酒鬼賭鬼,前妻是被他活活氣死的。王氏的性子是能極能忍的,後宮波譎雲詭,她都能撿回一條命順利出宮,忍個人品下三濫的賭鬼,並沒有超出她的忍耐范圍。
她善待周保田前妻留下的兒子周祈瑞,不久自己也有了身孕,雖是個女孩,可也得到了周家上上下下的認可。只是不想在這一年,周保田的父母雙雙撒手人寰,再沒約束的丈夫越發肆無忌憚,最後被他大哥那房嫌棄,給點家產,攆了他們出來單獨過。
周保田把田產房屋都押了出去,最後甚至想賣兒賣女,好再她忍無可忍之下告到了族長那裡,把救下了這一雙兒女。可惜,上天是非要糟踐她這個苦命人,丈夫帶著一雙兒女去親戚家使苦肉計,叫兩孩子哭訴借錢回來的路上,兒子抱著女兒墜入江中,順江飄走了。
周保田這時才恢復了點人性,內疚之下,一病不起,不久死了。
一貧如洗的王氏不僅要養活自己,還要還丈夫欠下的賭債,不得已只得求助宮裡認識的舊人,七拐八拐的尋到了當時已經是昭親王貼身太監的高順恩。她未出宮前是御馬監一個宦官的對食,而此人曾對剛進宮時的高順恩多加照顧,她也因此識得高順恩。好在高順恩念及舊情,此時已經是昭王貼身太監的他,周濟了她許多銀子,才叫她還了丈夫的賭債,免去了被人賣掉的危險。
無依無靠的王氏是想過改嫁的,可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改變了她的想法。他丈夫有兄弟三個,丈夫排行最末,因此備受溺愛,才如此不成器。那年丈夫的二哥周保財得病死了,大房是一毛不拔,二嫂便帶著兒子周祈升,還有肚子裡的遺腹子來投奔她,妯娌兩人抱頭痛哭,之後相依為命。可那嫂子命更苦,遭遇難產,孩子和她都沒保住。
王氏葬了弟妹,自此後帶著周祈升,守寡過日子。
可這周祈升是個藥罐子,隔三差五就要看大夫,大把的花銷讓她承擔不起,只得又向順恩開口借了錢,買了塊地,租給鄉下的佃戶,每年靠點地租養活他們‘孤兒寡母’。好在周祈升不像他爹和他伯父,是個勤奮讀書的孩子,年紀輕輕就中了秀才,這在盤禮鎮是件了不得的事了,王氏臉上有光,一心盼著看周祈升中舉人中進士,鯉魚跳龍門那一天。
又敲了兩聲,房門才被從裡打開,走出來一個高挑瘦弱的年輕人。王氏見他神色有疲態,知他又熬夜看書了,不僅心疼的勸道:“你啊你,得注意身子,咱們有書白天讀,晚上早些睡。”周祈升略帶微笑,道:“侄兒謹記。”他今年錯過了秋試,無比懊悔,唯有徹底讀書,增大自己下一次必中的把握,才能叫他心中好受些。
吃了飯,周祈升仍舊像每天一樣回屋讀書,王氏則繼續做針線活。今年冬天,她准備給她和周祈升各做一套新棉衣,新買棉花,肯定暖和。
從宮裡剛出來那會,她慶幸自己撿了一條命,一門心思只想快點安定下來,便輕信了媒婆的話,隨便找了個人嫁了,落得如今這步田地。所以周祈升的婚事,決不能馬虎,她侄子生得儀表出眾,又是秀才功名,定能找了個好人家的閨女,昨天馬婆子來她家‘閒坐’,提了幾個人家的閨女,她都不滿意。想著周祈升的婚事,她不由得出了神,針尖一歪,竟滑過頂針,刺進了肉裡,她忙將指尖含在嘴裡止血,這時就聽有人敲院門,她心道可能是馬婆子又來了,今次再詳細的問問冷家閨女的情況。
她出了屋門,大聲應道:“等等,就來——”
可開了院門,她卻怔了,門外站著兩男一女,尤其是中間的那位,姿儀秀美,豐神俊逸,雖衣著簡樸,可見了,難免叫人心中猜測是哪家的貴公子喬裝打扮的。
“你們找誰?”她開口問道,目光掃到男子身邊那人,她忽然一怔,繼而以手捂嘴,驚詫的道:“是高公公?”
高順恩見王姑姑一下子就認出了自己,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是我不假。”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還有這身粗布麻衣的打扮,是怎麼回事?王氏到底是宮裡出來的,見了舊相識,立即有了不好的聯想,趕緊讓了他們進來:“快,快進屋再說。”
高順恩是昭王的貼身太監,他怎麼不再藩都伺候昭王跑到這裡來了?難道和自己當年一樣,受了宮廷大案的牽連,偷偷潛逃出來的?如果是這樣,他身邊的兩個人又是誰?
王氏帶著狐疑先讓了一行人坐下,然後轉身去了廚房引火燒水,待把水壺架到爐子上,她才挑了簾子進來,道:“水一會就燒好了,咱們先說話吧。”她想問的太多,一直不知從何問起。
順恩偷瞟了眼王爺和王妃,然後便引袖拭淚,苦兮兮的對王氏道:“姑姑,你得救救我們啊……”王氏就猜其中有事,忙安慰道:“別哭,別哭——只要我能幫上忙,一定忙你的。是不是你在昭王府惹了禍事?”
順恩重重點頭:“郕王謀反,突襲了藩都,奴才和王爺走散了,尋不到王爺,又不敢回南京,若是回到宮裡,太後娘娘一定要我的命。只能來投奔姑姑您了。”王氏聽是郕王引起的內亂,不禁一歎:“我在宮中時,就聽聞先帝爺偏寵郕王,唉——不說這個了。”她抬眼打量面前坐的兩人,她仔細瞧的話,能看出其中一人是個女子的面相,可卻不敢肯定,說不准也是個小宦官。
順恩這時道:“這兩位是隨我一起出逃的朋友,一個是昭王府的左護衛指揮……張九懋……另一個是王妃身邊的覓……春姑娘。”順恩按照殿下的吩咐,隱瞞了兩人的身份:“我們落難到此,希望姑姑能暫時給我們些許幫助……”
原來一個是昭王府的左護衛指揮,是個五品官銜的小老爺,另一個王妃娘娘的貼身侍女,難怪兩人氣質不同。王氏得過順恩的幫助,應該說沒有高順恩的接濟,她或許早被丈夫的債主給賣掉還債了,此時恩人遭難求助,她哪有不應的道理:“這自不必說了,我這身邊還有十兩銀子,你先拿去用。”
順恩見姑姑會錯了意,忙道:“我們不要銀兩,我們想個能安身立命的身份。要不然,到哪裡都住不下……雖有錢,卻連間房都買不了。”見王姑姑沒想到那層,他也不想拐彎抹角的暗示,直接說了:“姑姑你說過,你有一子一女落江失蹤,我想讓您認下左護衛指揮和覓春姑娘……頂替了這個身份,落下戶帖。”
王氏哎呀一聲:“瞧我這笨的,居然沒想到這點。這的確是個法子,落了戶帖,就有了新的身份。”讓張九懋和覓春李代桃僵,那順恩怎麼辦,不過,他是個太監,就算有了正常人的身份,到時候見他不成婚,還會引起懷疑。
順恩道:“您的兒子和女兒落水後,被下游的漁夫救起,賣到了北方一戶無子的人家做兒女,現在那養父母都病死。再加上戰亂,您的兒子和女兒便逃回來認祖歸宗了。希望姑姑您對外這麼說,我們不會打擾您很久……”
一直沒說話的宋靖睿,此時才冷靜的說道:“落下戶帖,適應了新身份,我們就去省城或者別的地方買房子搬走,到時候會把你也接走一並享福。當然,如果你不想去,我們會給你一筆銀子作報酬。”
“我這條命差不多都是高公公救回來的,哪裡還能再提錢的事?!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北方戰亂,這會打的亂七八糟,雖現在這裡還是一片承平年間的光景,說不定來年戰亂也要襲來,到時候指不定她和周祈升還要依靠眼前的左護衛指揮他們呢。
見王姑姑答應了,順恩則把椅子往桌前搬了搬,詳細和她商量以後的計劃。佑晴和靖睿在一旁聽著,他們對盤禮鎮和所謂的王姑姑不熟悉,少說多聽為妙。
過了一會,水燒開了,王氏便起身去拎了水壺回來給三人沏茶。順恩骨子裡伺候慣了宋靖睿,趕緊拿起杯子接了水,就要遞給王爺。瞧出苗頭的靖睿輕咳了一聲,順恩才十分不自在的把那杯茶自己留下了,心中甚是忐忑,渾身活像長滿了刺,從裡到外的不舒服。
王氏奇怪順恩的表現,他是王爺的貼身太監,那位是王府的護衛指揮,兩人論起在王府的地位,指不定順恩還要高一些。佑晴手急眼快,取了杯茶遞給靖睿,道:“張大人請用。”靖睿則假惺惺的道:“以後我不是什麼張大人,別再這樣稱呼我了,也不用對我那麼恭敬了,聽到了嗎?”雖是對著佑晴說,卻是說給順恩的聽的。
佑晴配合的說了聲:“知道了。”
而這時,又聽到有人敲院門,王氏放下水壺,道:“肯定是說媒的馬婆子,且等等,我去將人打發走。”說著,便撩簾子走了出去。
她一走,靖睿立即指著順恩道:“一路上叮囑你多少次了,不用那麼大規矩。我沒說完,你怎麼又跪下了,快給我起來!”
順恩一抹汗:“奴才哪敢和您平起平坐,奴才有罪。”從地上爬起來,低著腦袋站到一旁。
佑晴聽到外面有說話聲,微微探身,見王姑姑領著一個捕快打扮的人走了進來,立即警覺起來:“靖睿,你看!”靖睿按下她肩膀,道:“慌什麼,你又不是逃犯,現在南部還在皇帝控制下,若是來抓咱們,縣太爺都得跪著進院,怎麼可能只派個捕快來?”
昨天住宿時,因她藏了金子被靖睿發現,兩人鬧僵。宋靖睿當晚把她趕了出去,叫她另要了一個房間單睡。對於藍佑晴來說,這自然是好的,省得宋靖睿忍不住對她做壞事,疼的她下不了床。但對宋靖睿,卻是獨守空房的慘事,一邊氣佑晴跟他藏心眼,一邊氣她不懂他心思,居然不來投懷送抱。這怨氣一直憋到這裡,還沒散。
“……”佑晴不再吱聲,三人都豎起耳朵聽外面的說話聲。
就聽屋外一男子的聲音帶著笑意的說道:“嬸娘,我辦差路過,想借口水喝而已,您怎麼連口熱水都不給,只用缸裡的涼水打發侄兒。”
“誰知道你是真來喝水,還是來說些不著溜兒的話的,潤了嗓子,痛快走,你弟還在樓上溫書,別打擾他。”
“同樣是侄子,您對我和祈升差的也太多了。您怨我,可您得知道,李都頭真是一片好意,逢年過節叫我給您這搬東西,那都是……呀!話沒說完,您怎地拿水潑我?!”
“立馬出去!我不識得你這個勸嬸娘改嫁,討好上級的混賬東西!”
屋內的藍佑晴聽懂了,這位侄子是個捕快,而他的頂頭上司李都頭垂涎王姑姑的美貌,便拉攏了這侄子給寡婦獻殷勤。也難怪,這位王姑姑真實年紀在三十五六上下,可看起來卻只有三十上下,生的美貌,垂涎的男人,自然一大把。她答應讓他們留下,未必沒有讓他們幫著壯膽的意思。
靖睿聽了,一臉嫌棄的對佑晴低聲道:“老婆子也有上門要。”
不等佑晴說話,就又聽到另一個男子插話進來,聽語氣十分憤怒:“周祈嘉!你怎麼又來了?!快出去!”
“嘿!你上次生病,要不是你堂哥我連夜騎馬給你叫大夫,你早病死了,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接著便是一陣乒乒乓乓的桌椅倒地的亂響,還伴隨著王氏‘祈嘉,你快住手!別傷你堂弟’的喊聲。
靖睿長歎一聲,朝佑晴使了個眼色,兩人很有默契的站起來,撩起簾子出去。既然要落入周家的戶帖,就不能坐視不理,心中雖厭煩,還是管了這閒事。他走過去,從後面攔下那捕快舉起的拳頭,道:“毆傷人,重則可判五十大板,你不知道嗎?”
周祈嘉一怔,他這伯母守寡多少年了,家裡除了一身病還玩命讀書的周祈升,再沒旁的男人,眼前這個年輕人是什麼來頭?他掙開來人的牽制,哼道:“你是誰?休管我家事!”
王氏因祈嘉差點毆傷了祈升,一顆心嚇的亂跳,她咽了下口水,終於找了有人給自己撐腰一般,理直氣壯的道:“這是你祈瑞弟弟!他和你瓔珞堂妹回來了。”
周祈嘉和周祈升雙雙怔住,腦袋裡瞬間空白一片,思緒被驚的飛到了九霄雲外,半晌才異口同聲道:“什麼?”
天上不僅能掉冰雹雨雪,還能掉死而復生的堂弟堂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