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咻——”一條黑砂龍在虛空中仰首嘶吼,而後破散化虛。
風動,雲動,影靜。
玄色的袍擺徐徐落下,應龍依然在原處,好像只是被風吹動了衣袖,人卻不曾動過。
然覽目四下,鎖妖塔龐大的影子之下,地表被鏟平了大半,寸草不生,硝煙袅袅。
周圍竟沒有一個站立之人。除了在他面前,好像還站了一個幾乎與他同樣高大的男子,只是若看仔細些,卻見那人並不是站著,而是被應龍的手深深插入胸口,挂在那裏!
若這個是一介凡人,此刻只怕早已死了個徹底。
渾身血光的魔族男子身受重創,但目中血光仍盛,不顧咽喉出不斷溢出的鮮血,咕哝著念動咒語,試圖再度驅動血魔大法。
應龍嘴角輕挑,潛藏在對方體內的手就這麽輕易一緊。
“咳——”就算是魔,也不見得是銅頭鐵臂,刀槍不入,更何況被捏住髒腑要害!
血紅的眼睛有些失神的渾濁,若非死命咬緊牙關,只怕就要痛得失聲嚎叫。
“以凡體成魔,可算是千年不遇。不過……”
應龍緩緩抽回手,就聽得那粘稠血肉被摩擦時極爲駭人的聲音,他從對方的體內生生取出了什麽,然後隨手一甩,便將魁梧的身影丟出三丈開外,“噼啪!”墜地,塵土飛揚,血水汪汪在地表鋪開,卻再也動彈不得。
長身而立的龍帝手中,穩穩放了一顆鮮血淋漓、仍自跳動的心髒!
“既已成魔,還要人心何用?”
只見他五指一合,“噼啪!!——”脆響,粉碎的鮮紅肉塊迸裂開來,血從他指間滑落,“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魔血比人血更爲濃稠,且熾熱如火,應龍無意沾得一手血腥,便隨意一抖,以法術化去。
風卷過地面,帶動他玄袍的下擺。
金瞳流光,轉目去看滿地殘桓。
巨大的翼蛇一身鱗甲盡裂,幾乎是體無完膚,癱軟在焦黑的土地上,在他身下牢牢護著一個同樣傷痕累累,閉目不醒的廉貞星君,許是他的臉色太過灰白,實在無法斷定他是死是活。
不遠處尚見文曲星君趴伏在地上,在他懷中有一頭雪毛雲豹,然而漂亮的皮毛被鮮血所汙,糾結成塊。武曲星君也好不了哪裏去,一身盔甲早已支離破碎。雪發妖帝雙目緊閉,身側雷獸威武的青鬃七零八落。至于那鬼王,更是連魂影都消散無蹤。
應龍稍擡手,“嗡——嗡——”雙钺發出輕輕的響聲,飛至其腕之上,緩緩旋轉,交錯之間分毫不沾。看著一光一閻的神兵,龍帝笑而言道:“兩千年不曾與人相鬥,一下子忘了控制力度。”
他擡手,眺看那九霄雲端,但見此時五十萬天兵陣中,殺聲震天,偶見龍影上下翻飛,有電光如箭撕裂長空,火焰驟如舌噴一瞬即收,冰碎飛花風雪狂狷,正是烈鬥正酣之時。
應龍收回視線,轉身踏過再無人阻攔的山道,走向高聳入雲的鎖妖塔。
鎖妖塔內的塔室乃墨石所築,雖曾是嚴絲合縫,但經年歲月,風沙侵蝕之下,亦已磨出縫隙,沒有寶珠法力籠罩,這也只不過是一座尋常的高塔罷了。
應龍立于塔底最末一層,擡頭,便見那螺旋的梯級不斷往上延伸,沒有燭火照明,懸梯似隱入黑暗之中,沒有盡頭。
若施展輕體之術,便能輕易飛上九十九層,但那應龍卻並不施法,居然擡腳邁上台階,一步步往上走去。
他的步履不緊不慢,倒似遊覽名勝寶塔般施然自在。
陪伴其左右的玄黃乾坤钺沒有腳可走,便于懸梯中間的空旋之處冉冉上升,一钺光如日芒,一钺幽色似月,每及一層,照亮整個塔室。
早已跑光了所有妖怪的鎖妖塔,空曠得如同一頭巨獸的腹部,角落處還可見殘留著妖怪的白骨殘骸,也不知是被關的太久以至燈盡油枯,還是因弱肉強食成爲大妖果腹之物。
踏過梯級的腳步聲于塔室回蕩,偶聞得塔頂傳來劇烈的震動,似乎是有人試圖壓制這頭擎天巨獸。
漸往上行,越聞玄黃乾坤钺嗡如蜂鳴,似有感強敵在前,躍躍欲試。
應龍看了一眼幾乎要按捺不住往頂上衝的上古神兵,會心一笑:“璧噬,岚磬,莫要著急,今日一定讓你們戰個痛快。”
“嗡——”雙钺光芒大盛,仿似回應,歡騰雀躍。
眼見懸梯漸漸收窄,越往上走,塔頂的震動便更似在咫尺,窸窣的碎灰不時掉落,雙钺的光芒中,應龍的目光更是深邃難明。
他終于停下了腳步。
這裏,已是九十九層塔室。
“璧噬,岚磬。”
一聲吩咐,玄黃乾坤钺突然化作兩道銳芒,左右兩分,以雷霆之勢狂車塔壁頂蓋,磐石堅硬的石磚在钺刃之下,猶如刀切豆腐,一時間飛沙走石,漫天散落,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這九十九層竟被夷爲平地!
煙塵滾滾之中,龍帝不動如山,待風吹散了沙塵,他才緩緩擡頭。
在塔下只道塔身高聳入雲,誰想這鎖妖塔之高,已穿透雲層,舉目已見蒼穹如斯之近,仿佛就要迎面覆來。
天無朗月,亦無晴陽。
天幕晦暗,難分上下,莫辨乾坤。
應龍忽然想起了燭龍舍身閉目的刹那。
燭龍神異,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谒。
在那一瞬間,天地因其暝目而盡眼漆黑,索途不得,讓他覺得,一切又重歸混沌,再無光明之日。
不由失笑,倒是怎麽了?今日竟也如凡人一般悲春傷秋起來。
便在此時,眼前突然一陣光芒閃亮,非日非月,卻是耀目星芒,但見雲霞兩旁散開,芒影之中,蒼衣長袍,天威凜然淩于空中。
應龍神色一凜,但見珠華點點,一顆顆力量非凡的寶珠在青衫身側遊離浮動,男子立于其中,雙手結印,雙目微合,驅動法術,受仙氣所引,每一顆寶珠,均發出萬丈光華,星芒濯濯,一如千古,耀于天極,鬥轉星移,唯北鬥亘古未變。
“天樞……”
九天星芒,近在咫尺,仿佛只要伸手,便能摘去。
但貪狼倨傲,若無比肩之力,如何能令傾覆天宙,天星墜落掌中?
金睛中驟現獸狀瞳帶,風意突逆,狂嘯九天,其身後猛然見一尾黑砂巨龍拔地騰空,尾始于塔頂之處,龐然身軀于空中展形,一雙墨翅猶如巨鹜張開,妖氣傾巢而出,黑砂鋪天蓋地幾乎把整片天空覆蓋。
隱聞龍嘯之聲,震動天宇乾坤。
妖氣之狂,黑砂飛驟,竟一時將顆顆耀目寶珠給鎮了下去,光華被壓至式微,乃至如螢火之光,在珠心之處點點閃動。
狂風中夾雜了無數黑砂,乃令天地更見晦暗,應龍一笑,施然背手身後,擡腳踏出。旋梯至此已是終結,並無通往第一百層的梯級,然而空中飛散的黑砂卻于其腳下聚斂成形,架起懸空之梯!
他走一步,這黑砂所成的梯級便升一級,不快不慢,恭順地爲應龍鋪駕通天之梯。
未幾,應龍終于停步。
“天樞。”
二人再會于天之極巅,地之正中。
下墜的穹蒼令天地俱震,風扯雲動,層層見密。
高處風急,擦面而過的疾風中黑砂窸窣摩擦之聲只在耳邊。
蒼衣飛揚,玄袍潇灑,神仙風骨,妖帝邪魅,這一幕,尚記早在兩千年前,便曾發生過。又或許早在那兩千年前的天漢星河之上,便結下了連仙妖也解不開、扯不斷的緣。
天樞聞聲啓目。
目光如電,冷森比劍。盤古鑿無形,應龍並不懷疑如今在他手中正正握著那把上古神器,只等他走近便要一劍劈來。
似乎只要是與七元星君有關之事,無論天樞身在天涯海角,都是瞞他不過。
應龍也沒有瞞騙之意,非但如此,更是坦然調侃:“素知星君行事剛正不阿,原道同宗七元也該這般,不想除了星君之外,都是一身反骨,想必常常讓九天帝座上的那個家夥爲之跳腳吧?”卻不知若論反骨,試問這世上,又有誰能比得過這位領受百仙尊畏,卻又偏偏不服天命,興兵逆上,雖囚禁兩千年仍未有一絲悔意的上古龍君?
天樞不置可否,但目中愠怒未息。
應龍卻道:“星君對同宗多有維護,本座忽然覺得,有些羨慕。”他凝視著天樞一如既往硬板的表情,漏出歎息,“相處多時,也不曾見過星君對本座有過一分和顔悅色。”
“敢問龍王,所作所爲之種種,有哪一樣能讓本君和顔以對?”
糾合西海,對抗天庭,毀損天柱,催塌天穹,所行之種種,就算應龍似凶水九嬰有九個腦袋怕且都不夠砍!
應龍想了一下,深以爲然,頗覺遺憾地點頭:“確實沒有。”
天樞擡首,但見天極之上北鬥七星雖見黯淡,但未至覆滅,心中方才一松,垂目下來,翻手橫空一拖,便將那些被應龍壓至僅見螢光的寶珠盡數收回。
應龍見狀,道:“星君此舉,實如推舟于陸,勞而無功。”
天樞卻道:“龍王爲何始終執迷不悟?”
“悟?”應龍忽然笑了,笑意中不乏諷刺味道,“洗心讵懸解,悟道正迷津。萬物有道,各不相同。是順天,還是逆命,也不過一念之間。星君執迷,本座也執迷,殊途同歸,方會于鎖妖塔上再度聚首。”
天樞沈吟,片刻,忽然問:“今日,是否非戰不可?”
應龍聞此言,一直雲淡風輕的神色卻是凝駐,漸漸收斂,金色瞳睛轉見深邃,那是一種凝重而不容輕忽的態度,目光仿佛跳躍了星火般似有了熾熱的溫度:“星君一向殺伐決斷,今日猶豫,本座能否自以爲是地認爲,星君是爲本座猶豫?”
天樞未答,似乎亦爲自己適才那一句話有些莫名不解。
此時應龍伸手探來,輕易抓住天樞臂膀:“天樞,你可是在擔心,爲我擔心?”
擔心?
他現在想的應該是這眼看就要坍塌的蒼穹,還有如何能施法擎天,然而看著面前執意逆天的男人……天樞從不自欺,他必須承認,這一回,他確實因爲應龍,而猶豫了。
他甚至不能像兩千年前那般,毫不猶豫地拔劍出鞘,指向應龍。
直到那只手的溫度透過青衫。
天樞彷如初醒,皺眉道:“放手。”
聲到力震,將應龍手掌彈開。
便是猶豫,那又如何?
應龍逆天,已毋容置疑,他既爲七元魁首,負有除厄之命,莫論前塵,莫論因果,手中盤古鑿,當掃盡妖邪,方正天道!
“七元魁首貪狼,今與君一續千年之前,未完之戰。”
無形兵刃,無聲出鞘。
盤古鑿,正是開天地混沌,分乾坤二氣之上古神物,聞鋒鳴耳不絕于耳。
應龍不由苦笑,要撼動貪狼意志,似乎比推到泰山還難。
此時玄黃乾坤钺閃形而出,不需法力催動,已傾斜出陣陣銳氣,鋒芒畢露。
兵刃未交,已聞肅殺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