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黑砂化作煙狀蜿蜒遊出,橫空劃過洞庭湖面,落到與嶽陽樓隔水相望的君山之下。
這君山又名湘山,北端入東海而南面跨雄陸,因四面環水,湖面水濕霧重,雲霧縈繞之中,仿見山嵐自水中拔地而起,直達雲霄,彷如通天之境。怪石嶙峋,山染青黛,雖非蓬萊,卻有福地洞天之妙。
半山腰處,長了大片竹林,有見紫竹生煙,湘妃點淚。黑砂呼嘯而落,引起盤旋風勁,直令竹搖葉響,草木低伏。待勁風過去,那玄袍龍帝屹立於群竹之中,回頭,看向比那竹青更是沉穩的一抹蒼色。
“這已不能算是睜一眼閉一眼了吧?”
都快直沖九霄的血光魔息,便是閉目塞聽,這位貪狼星君眯著眼睛都能感覺得出來那魔有多厲害,一旦爲禍人間,絕對能掀起一場以屍鋪路的腥風血雨。
“天璣雖法力不濟,但做事多有分寸。”
將眼神從明明魔氣大盛卻無冤魂哀嚎的洞庭湖畔收回,天樞銳利目光停駐在應龍身上:“龍君若心存不快,大可自行尋樂,何必爲難他們。”
應龍臉上笑容一凝,隨即笑紋加深,然笑意卻自眼底消失。
山中幽靜,唯聞得風過葉動。
竹林間忽是飄起氤氳霧靄,白霧繚繞,模糊了視線,縹緲間,如墮雲夢之境。
“然則你的意思,是說本座遷怒於人?”
天樞不語,此間並無需回答。
空氣中有一絲冷凝之意,若聞金戈鏗鏘,利箭上弦。
二者之間,似乎一直都不存在過妥協。
猶如棋盤之內,一向是,將對將,王對王。
世人常道王者無心,對於那些被犧牲的棋子,死則死矣,不足惜也。
當如此?
子若非魚,豈知魚之所思。
王者孤高,唯有與之比肩者,方悉君之所想。
然,龍有逆鱗,皆不可觸。
“呵……他們非三歲孩童,還需勞動貪狼星君親自戒護不成?本座讓他們去尋玄幽魔尊,你若不放心,大可一併前去。”且頓了頓,“至於尋那元嬰蓮之事,其實大可不必,半年之約,不過戲言,星君無須介懷。你我殊途,就此別過,本座尚有要務在身……”
不等他說完,天樞卻打斷其話問曰:“要去何處?”
應龍挑眉:“莫非星君忘了,本座已於妖錄除名,要去何處當可自主。還是說,還是星君擔心本座心懷不軌,執意逆天?”氤氳籠罩了玄墨顔色,便連那張倨傲不馴臉此刻也顯得有些模糊不清,“隻怕是星君多慮了,這天底下不問路遠願捨命追隨的人本來就不多。”
卻不知這位南極龍帝此時憶起的,是洞庭湖底未忘君恩的黑龍王,還是那十二個捨身化柱於鎖妖塔下的翔龍衛。
天樞看著那仿佛要在濃霧中隱去的玄影,不由皺了眉頭。
“既已定下契約,豈有不遵之理。”
應龍嗤笑一聲,意中微冷顯是不以爲然:“星君幾番相阻,莫非是擔心本座法力不濟,被那覬覦一旁的妖邪拿去?”自應龍失了真身,一路上可沒少妖怪打上古龍魂的主意,不過誰又敢公然挑釁?隻怕還沒沾上一點好處,便要被貪狼星君打個魂飛魄散。
“……”
“那便正中帝俊下懷,有何不好?”
“……”
應龍卻無意再言其他,忽然濃密的霧氣被刀鋒般的烈風一分爲二,那抹蒼青的顔色仿佛割裂了濃霧,走到近前,攔住去路。
黑砂離體化翼,盡現猙獰妖相,那白色的濃霧頃刻便被細碎的黑砂潛入染作陰灰顔色,灰霧起伏如潮。
“貪狼,你若再行相阻,莫怪本座無情。”
“龍君有事,大可去做。”天樞的語調依舊鏗鏘有力,堅定如昔,“本君相陪。”
“是嗎?……”應龍凝視著這個似乎無論何時都始終堅持自己的意志,不曾有過動搖的男人,突然空氣中的黑砂自霧氣中盡數收攝,在其身後聚作黑龍之形,爆發般張牙舞爪向天樞猛然撲去,天樞不及提防整個身體被狂猛的力度撞擊至淩空飛起,黑砂龍爪撲其身將他向後推撞,竹子脆弱焉得這般沖擊,所到之處頓響起破竹之聲,直至天樞脊背狠狠撞到一棵足有尺粗,高達十丈的龍竹上方才停下。
“哢嚓!!”一聲,龍爪自天樞肩側摳入竹身,隨即以竹爲柱蟠纏卷縛,頓如鎖鏈一般將天樞全身牢牢禁錮在竹上。
這一擊猛烈無比,天樞隻覺得胸口略是窒悶,吐了口氣,方問:“這是何意?”
擴散開去的陰暗將天樞籠罩其中,隻聽濃霧般的黑砂中應龍的聲音難掩邪意:“本座可以不去爲難你百般維護的同宗,隻要你陪本座取樂,如何?”
“荒謬。”
“前時你說了,若有不快,可自行取樂,何來荒謬之說?”
自沙礫中探出的手臂亦不見幻化皮膚,隻有黑乎乎的砂石表層,觸摸到天樞的臉側時粗糙沙礫磨得皮膚隱隱刺痛。
黑砂中浮凸出臉型輪廓,然而卻未曾化出全相,唯見模糊之象,難辨喜怒。
‘拆骨解魂,吞血肉,折星命,令之不入輪回,不歸天道。’這絕非爲了捉弄祿存星君跟他那血魔情人而作……
他要得到的東西,一向不求,不讓,不等,不棄。隻可謀!可貪!可爭!可奪!
他如何不想將這顆光曜天極的星辰強行取來,禁錮在隻有他能夠觸手可及的地方,世間不會再有任何人、任何神、任何妖、任何魔能看到一點星芒。
是不是就該這般做呢?
漆黑的手臂遊弋而下,滑到頸項,血脈就在指下搏動,指尖慢慢伸出了銳甲,鋒利甲刀足以切割皮革,模糊的輪廓陷出笑容的痕跡,這聲音,應該會比撕裂貴重的雲裳天帛更是好聽吧?
然而天樞顯然不爲所動,全然無視這副肉身顯然已危在旦夕。
清明冷靜的眼睛直視面前混沌難辨的黑沙中若隱若現的詭異人形,並不爲視見之物所迷,仿佛是透過漫天飛舞的黑沙毫無阻礙地看著那個男人。
“你心裏有事。”
一語道破的篤定,一如以往的鎮定,讓這個男人並無一絲被囚禁的狼狽,洞悉所有的冷靜反令對方陷入了沉默。
“……”應龍卻沒有再回答,模糊的人面向後陷落消失于黑沙之中,徹底消失了形狀。而纏繞在天樞身上的黑龍忽見壯大,竟達桶口之粗,向上揚起的修長龍頸此時彎轉下望,背部黑砂隆起,“啪沙——”張出一對碩大的砂色羽翅。
下沉的龍首,自上而下地端詳被他纏縛的男子。
龍口緩緩裂開,黑沙在頜處黏連,慢慢露出利齒之形,突然巨口大張,對著天樞猛然噴出一聲咆哮,嘯聲不絕於耳,震耳欲聾,聲傳百裏湖面,氣浪翻湧席捲而出,乃令君山地動山搖,驚得林中飛鳥四散,走獸奔逃。
獸性難馴,龍族縱有靈性,亦難掩血脈中野獸本源。更何況這尾並非尋常天龍,而是上古至今,唯一一尾能化翼飛天的龍!
大爪突然使力,龍竹再是粗壯也經不住這能夠捏碎石頭的握力,“喀嚓——”被抓裂扭斷,扯碎竹樹黑龍瞬即卷了天樞,傾身往竹林深處遊去,所到之處折竹毀樹強行開出道來。
樹林被毀得徹底,龍身忽然一個俯沖,落到一塊巨大的石上。
君山中怪石嶙峋,這塊石頭倒也奇特,仰天而臥,如經打磨般平整光滑。
黑砂龍散形重凝不過轉眼之間,已複以強壯的前肢將躺在石頭上的男人雙肩踩住,與之相視,雙翅未盡全收地緩慢拍動,風息令空氣泛起不安的波動。
碩大龍首與天樞近在咫尺,看得到鱗間遊離不定的黑沙,甚至能夠耳忽見黑龍擡其首,仰天嘯鳴,風旋逆勢拔地而起,頓見飛沙走石。
頃刻間,天際隆隆雷滾,重雲堆積,應龍處南極而多雨,行雲布雨自當等閑,此番驅來密雲遮天,洞庭湖上轉眼間盡見陰雲密佈,猶如厚幕般籠罩遮擋,隔絕塵世天宮,莫說仙人欲窺,便是一絲陽光也透不下來。
天爲帳,地爲床,傲嘯天地,我心本狂。
流沙漸漸減緩了流動的速度,沙粒互相凝靠,顯出一片片鱗、一根根棘須,龍目渾圓如珠般緊緊盯住天樞的臉龐。野獸確認伴侶的方法,向是不需言語,巨大的鼻頭湊在近天樞顎下磨蹭,引頸交纏般徘徊不去。
硬實如荊棘般的龍須、堅硬粗糙的鱗甲磨礪過皮膚,雖不至於破皮,但也絕對稱不上柔和的觸覺,迥異於人體任何部位的觸摸,獨屬於龍族對欲望渴求不經掩飾的直接。遊動的龍身磨過天樞胯間的位置,似是無意,卻又似刻意爲之。
仿佛能夠穿透胸腔震動心髒的龍吟,沒有言語的呼喚,卻似在呼喚天樞之名。
起伏龍身,斑斑墨鱗映在天樞眼瞳之中,更顯深邃難明。肩膀雖被龍爪所踩,痛得仿佛骨裂一般,但他卻全無理會,依然擡起右臂探向龍身,觸至鱗甲,然而那不過是化形的黑砂,哪有真龍鱗那般剛硬無匹,手指陷入了黑砂之中,流動的沙粒自他指間流走,不曾留下痕跡。
天樞冷硬的表情此時終於略有變化。
這個男人如斯狠絕,毫不留情地埋葬了屬於自己的天命,要這天地間再無南極應龍!
沒有任何一個仙人能似他這般嘲弄天道。也沒有任何一個妖邪能似他這般捨身救世。
並非不知,當鎖妖塔上,放棄所一直堅持的那一刻,應龍舍棄的,不僅僅是如意珠。
遺留龍魂,苟存於世,是因爲需要做的事情,還沒有做完。
“應。”
天樞的聲音壓住了四周呼嘯的風沙雜音,便是被制於龍爪之下,依然未見一絲弱勢。
然而黑龍獸性狂放,隻知蠢動不聽人言。
“應!!”天樞眉頭一皺,知此時道理是說不通了,而且貪狼星君又何曾有過以理服人的習慣?且見他雙臂猛然一掙,頓見龍爪被破化作飛砂,未待再行化形已探身而起,一手抓了龍角往側旁石上使力按下,龍頭黑沙當即爆開,磕得缺了一角。
黑龍吃了大虧騰然擡頭,龍尾自後抽打狂掃而至,天樞此時已站起身來,蒼衣飛揚,左手一撥,無形法障如壁阻擋,一時間兩者觸處飛沙走石,一者雖似無形卻堅固比銅牆鐵壁,一者雖如流水卻無盡堪水銀瀉地,夾在著天際不斷的滾滾雷動,教人心膽俱震。
自鎖妖塔一役後,二人再無交手,此番短兵相接,雖不如先前那般敵我分明,卻亦未曾留手,對撼之下,氣浪翻滾四噴,天頂重雲起漩。
隻是烈戰眨眼即逝,黑沙飛旋回歸原體,天樞亦收了法術。
湧動的黑沙慢慢化出高大人形,這次倒是重新用了幻化之術,見那應龍半側首地用手托著額頭,就是剛才碩大龍頭被狠狠砸落在石頭上給爆掉的那個部位,無奈苦笑地看向天樞:“天樞,你這般的打情罵俏會不會有點太手重了……”
天樞看見那臉上已恢複了前時的不羈散漫,心中莫名一松。
皺眉問他:“你在南極時,也是這般隨意遷怒?”
應龍放下手,聞言微微一愣,便就笑著搖頭:“你道是誰都受得了本座尾巴掃這一下子嗎?”應龍曾助禹王治水,以尾掃地,劃出河道,疏導洪水,這一尾巴給他掃著了,那可不是開玩笑的!銅皮鐵骨,也得讓你飛出百裏之外。
天樞點頭,環顧四下見這君山被他們幾下動作弄得如同被颶風席捲過般慘烈,适才他們所在的竹林倒了一大片,沿途更加是橫掃無數林木,地面更是被翻轉般鏟出數條深坑,方才躺過的巨石被從中磕裂……好好的一座福地洞天,不過轉眼之間便毀於一旦。
不過在二者看來,已算是手下留情,畢竟如果當真出盡全力,隻怕這座湖上仙山便要被夷爲平地。
天樞也不再問應龍緣何置氣,好似方才之事就此揭過。
道:“修蛇屍身已毀,未見元嬰蓮。”
此來洞庭,自非爲遊覽八百裏平川之美,隻因大羿斷修蛇於洞庭之濱,故此來自是爲了尋那修蛇之軀,是否有化出元嬰蓮,卻未了一無所獲之餘,還與應龍在洞庭湖上大打出手,險些夷平君山。
應龍錯愕,回神不由歎息一聲。
“你不生氣?”
天樞看了他一眼,淡道:“一不逆天,二未亂世,有何可氣?”
敢情就隻有逆天亂世能讓他上火,旁著就算偶爾鏟平一座山、或者翻掉一條河那也實屬等閑?
應龍有些噎住地咳嗽了兩聲,鈍刀抹脖子,挺疼的。
料想鬧出這般大的動靜,要不是眼下湖底還有位四瀆龍神鎮住,恐怕那些個龍王都要直奔天庭告狀去了,如此看來,那條蹲在角落裏咬牙磨爪子的小白龍還是有點能耐。
笑容中絲絲考究與玩味,若讓那敖殷見了,隻怕又得勞那黑龍王安撫良久了。
對於他這種諱莫如深,似把天下之物玩弄於鼓掌之內的笑容,天樞顯然已是見怪不怪。
此時被清出大片平地,視線變得無比開闊,日落西山,煙波去盡,但見碧波蕩開,碎金漫散。
“難得來一趟洞庭湖,不嘗浮舟日出,未品銀針清甘,豈不可惜?”
尾聲
冬日湖面漂浮了一層薄薄晨霧,霧氣中大片蘆葦草叢若隱若現,驟見日出東方,穿破迷漫雲霧的陽光墜入碧黛湖水上。
頃刻仿聞一曲瀟湘水雲,漣漪蕩漾,分出碎金,水鳥騰空,一片生機盎然。
雖無海天浩瀚之壯美,卻有江南水色之含蓄。
夜幕未盡之處,星芒漸隱,忽見龍影浮遊,但看那雲霞飄蕩,雲層之後,玄袍龍帝坐於祥雲上,雲朵柔軟猶如靠椅一般任他躺來,一旁還放了頗有閑情逸緻地擺放茶器,君山銀針香氣清逸,清澈見底,另一側的青衣神人盤膝而坐,竟也難得的從善如流,神鳥青鸞在他旁側棲身,拽長的翎尾華麗似錦。
觀塵世之美景,非落塵世之煩囂,如此賞日,倒真是前所未見,便也隻有應龍這般人物方是想得此法。
“接下來,欲往何處?”
應龍靠在雲上,玄袍飄逸,沙屑曳尾隨風而動。
“疇華之野,兇水之濱,青邱之澤,昆侖之下。”
桑林、洞庭無所獲,卻不代表他就此放棄,貪狼星君向來不缺耐性,也不缺時間。
應龍聞言挑眉一笑:“也好,兇水、青邱這些地方正巧是本座幾個子侄的巢居之地,多年不曾去過了。”
天樞難得地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應龍不以爲然,聳肩:“疇華便在本座南禦行宮附近,正好回去看看。至於昆侖……”
昆侖之丘鎖妖塔。
應龍話音停處,天樞心弦一動,似乎有什麽,藏於話中,卻未曾盡釋。
隻是,又有何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