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雲枭匆匆回府,卻見府上燈火渾黑,比之平日安靜不少。
他心中迥然,越過廊道,也不見半個仆人。
黑暗于他而言是如此熟悉,黑塔中永遠看不到陽光的封閉,仿佛只有娘親的手是眞實的。失去了娘親,即使在烈日普照的溫暖中,他的眼前,仿佛仍是漆黑一片。
待走入偏廳,便見高大的男人背手而立,站在燈火光亮的廳中。
便像歸家的遊子,看到爲他永遠點亮的一盞油燈。
“師傅……”
他輕輕地呼喚,男人回過頭來,露出笑容:“雲枭,你回來了。”他身後的桌上,放著團圓的年夜飯,怕是等久了,早沒了熱氣。
雲枭雖然不曾沾染半星血迹,但天權已敏銳地察覺到他身上尚未消散的戮氣。視線停留在少年腰間的那把陌生卻泛著寒光的軟劍,深墨眸中精光一閃即逝。
“雲枭,你在何處覓得此劍?”
雲枭答:“在六安鋪。”
“尋常店鋪?”
“是。此劍藏于青銅之中,我聽到低鳴……”
“天意如此。”天權歎息,拉過雲枭,讓他坐到桌盤。燈光下劍體流華,寒光閃閃,雲枭看到師傅神色緊凝,不禁道:“師傅若是不喜,雲枭把劍扔了便是。”
天權搖頭,道:“也不是扔了可以了事,此劍出世,生靈必遭災劫,留在你身邊,爲師或許還能化解一二。”他手一伸,抽出此劍,指腹掠過時,未觸其鋒竟就被割破皮肉,指尖開口出血。
“師傅!!”雲枭大驚。
天權卻笑了:“看來這劍已認了你是主人,旁人若是碰了,只怕連腦袋都要被割掉。”卻見他五指大張,掌中溢出青藍仙氣,緩緩按在劍身之上,那劍猛然發出刺耳嘯聲,仿佛劇烈頑抗地烈震不已,偏那天權仍笑得輕松自在,仿佛自語地與那劍道:“泰阿啊泰阿,當日你現世初露,便教楚晉兩國兵戎厮殺,死傷過萬,莫非還不滿足?”
劍仿佛抗議般驚嘯掙紮,但無奈那青藍顔色的仙氣將它牢牢包裹,嘯聲漸斂,末了,似被強壓下去,回複平靜。
天權收回手,將劍交給雲枭。
“師傅,這是怎麽了?”
“昔日歐冶子、幹將鑿茨山,以鐵英鑄劍三枚,一曰龍淵,二曰泰阿,三曰工布。你且看它劍身流影,可有‘泰阿’二字?”
雲枭拿起劍,在火下一照,果然看到劍身上隱約有“泰阿”二字,字體古樸,卻不似镌刻,仿佛藏在劍身之中,時隱時現。
又聞天權道:“‘泰阿’之名並非人手雕琢,而是天命自定。如此神劍,卻鑄于楚國,便叫強晉鄭王生嫉,欲求之不得,遂起兵戎。圍楚都三年,倉谷粟索,庫無兵革。城破當日,楚王誓與劍共存,登城麾之,泰阿劍氣披靡,城外三軍破敗,流血千裏,猛獸歐瞻,江水折揚。”
雲枭忍不住道:“好厲害!”
天權笑了:“是很厲害。此劍本是領受天命的寶劍,可惜殺性太強。瞧,它才在你手上不過半日,便教你手染血腥,背負人命。”
“對不起,師傅,我……”
“爲師並非責備于你,你命中帶煞,有沒有這劍,只怕爲師也阻不了你。”天權歎息一聲,擡頭看向天際,沒有雲的夜,三十無月,唯有星輝萬顆,爍爍耀目。
他悠遠的眼神,仿佛越過萬千星光,看徹九霄雲外。
雲枭忽然一陣心驚,他的師傅,明明便坐在眼前,然而卻讓人覺得他並不在這凡間。
“師傅!!”雲枭提聲大呼,伸手扯住天權手袖。
天權回過頭來,笑問:“怎麽了?”
“師傅莫要擔心,雲枭答應你以後不殺一人!”
天權知他挂心自己,心中也是溫暖,得徒如此,他又還有何顧慮?便笑著摸了摸他的頭發:“不必如此,有些事不可爲,卻也不可不爲……現在說這些也是無用。”他執起雲枭手腕,那只藍幽的镯子隱隱滲著流光,仿佛摻入了一絲黑彩,“記住,這只镯子,不可離身。”
“雲枭記下了。”
片刻的沈寂,陰郁卻很快便被天權和煦的笑容驅散。
“瞧師傅唠叨的,都把年夜飯給耽誤了!”他指尖一彈,原來這桌上施下了法障,將熱氣保在障中,這一撤下,便見一桌的飯菜騰起熱熱的煙霧,銀元寶兒似的白面餃子,灑了碎蔥的長壽面,當然少不得是雲枭最喜的雞鴨豬牛等葷菜。天權搬過桌子與雲枭並排坐了,道:“年夜團圓,本該是與家中父老共席,可惜未尋到你父親,便只好委屈雲枭與師傅同過了。”
雲枭並非不知這年夜之意,看著鄉間的孩子們玩耍放起熱鬧的爆竹,他們的娘親在廚房忙碌,一街上都是砧板!!!地忙著剁肉切菜的聲音,高昂快樂的說笑聲,此起彼伏,洋洋盈耳,可自己與娘親只能棲身在林間破廟,連裹腹之食也沒有……
忽然,他的手被溫暖地包裹起來,忍不住擡起頭,對上那雙慈愛的眼睛。
一切悲傷和寒冷的記憶瞬間離他遠去。
“雲枭只願以後每年,都能與師傅一起渡年!”
無半分虛僞,少年的眞誠如蜜沁入天權心田。
天權笑容更深,這樣的徒弟兒,教他如何不傾盡心力去保護,即便他日毀盡修爲……
第二日,惹事的朋友又來了。
雲枭有些不耐煩。
今日是大年當頭,難得師傅不用上朝,府中仆役也都回去了,本想兩人相處得個安靜,雲枭早早抱來博棋,不想卻被霍步等人打擾。
看他面色不善,霍步幾乎想轉身逃跑,姬無雙連忙將他拉住,湊耳說:“是那位作東,雲枭若是不能帶去,我看你怎麽交代?”
前狼後虎,霍步只好硬著頭皮,邀雲枭到重鶴樓飲宴。
“飲宴?沒興趣。”
雲枭想也不想便就拒絕,對這些朋友視若無睹,徑自在陽光灑到的廊道上找了個好位置,搬來兩張椅子一張茶桌,然後將棋具擺放妥當,末了,還泡了壺清茶。
他師傅最喜歡在閑時博棋,然而鮮有對手,試問這天下,哪有人敢與這位權傾一時的當朝相輔作博,便是有,也得再讓三分。可以天權的棋藝,他讓七分對方還不一定能贏,更何況心有旁骛?故此天權時常都是獨自下棋,偶爾雲枭也來湊興,不過與天權相比,實在弱得可憐,更多時候,天權是在指點,而非博戲。
但雲枭卻極爲喜歡,在博棋時,他便與師傅獨處,仿佛身在一個沒有任何人可以靠近、插足的地方。
這巧天權施然從裏堂出來,見了幾位少年,便笑問道:“雲枭,怎不請幾位公子到內堂用茶?”
不等雲枭作答,姬無雙連忙搶前,將想邀請雲枭出遊的事一一禀告。
天權聽完,便摸著雲枭的腦袋,溫言道:“既有朋友相邀,爲何不去?”
雲枭卻倔強搖頭:“我想在家中陪師傅。”
“傻徒兒。”天權作勢敲他腦殼,“與同齡友伴外出遊玩,總好過在府裏陪我這個老頭子!去吧去吧!”
雲枭仍是一副不甘願的模樣,但既然師傅有令,他便點頭,側目看了看桌上的香茗棋盤:“師傅等我,雲枭一定早去早回!”
重鶴樓上,四位翩翩公子的出現幾乎讓所有客人看呆了眼,可惜他們的身影一閃便過,直上重鶴頂樓的廂房去了,須知這廂房專爲貴客而設,整一層唯獨一房,雖然所費極高,但只要包下了,便不會有任何滋擾。
一桌早已布好的豐盛酒席,一名白衣少年端坐正中,而他身後站有三名男子,此些人眼神精光內斂,呼吸綿長沈穩,武功應是不俗,卻作侍衛打扮,對這名白衣少年極爲恭謹。
霍步等人見了少年,亦連忙上前行禮。
唯有雲枭略有不悅,他隱隱知道,自己被硬抓來此處赴宴,就是這名少年的授意。
見他並未行禮,少年也未介懷,反而起身上前,拱手道:“昨日得閣下相助,今日趙舒特備薄酒一席,以作薄酬!”
雲枭不懂他說的意思,瞟了一眼桌上爲了裝點而鋪在紅燒肘子上精致卻也顯得有點多余的蘿蔔雕花,還有被一整個冬瓜泡著的碎肉蝦米粒,胃口盡失。
姬無雙拉他入席,各自坐下後,霍步便爲那少年介紹了雲枭。
自成趙舒的少年笑道:“原來是韓相的高徒!”
他語氣對韓君仲頗爲尊重,雲枭聽在耳中,不悅的感覺緩和了許多,對這趙舒也順眼不少。
見他神色略緩,而那名尊貴的少年也是適意,霍步等人不禁暗自松了口氣,席間相談甚歡,那趙姓少年雖然並不多話,但總是在節骨之處抛出妙語巧見。畢竟是同齡易與,氣氛漸是輕松愉快,便連一開始不願入席的雲枭,也忍不住偶爾搭話。
這些性情爽朗的少年很快成了朋友。
趙舒說起年歲,原來是以他最大,之後是霍步、姬無雙、李旭,最小的自然便是雲枭。
席間霍步說起雲枭偶覓得一把好劍,來龍去脈頗有傳奇色彩,趙舒一時興起便請他展劍一看。雲枭也不推辭,將劍從腰間拿出放在桌上。
此劍經由天權制衡,已無驕橫殺戮之氣,但天命之劍,自有其非凡之處,不出劍鞘,已教人感覺到森森寒意。
趙舒正要伸手去取,突然身後一名侍衛搶前而出,飛身躍起,手臂暴長丈余,竟在衆目睽睽下奪走寶劍!
“放肆!!”趙舒怒喝一聲,身後兩名侍衛似乎也料不到他竟然出手,連忙拔出長劍護在趙舒身前。
那名奪劍的侍衛卻全不看他們一眼,一雙漸漸顯出紫色的眼瞳滿是貪婪,細細打量那把寶劍,啧啧稱贊:“泰阿……竟然是泰阿……可惜被強制封住了殺氣……”
雲枭皺了眉頭,他不喜歡這個人,因爲他渾身散發出一種獸類腥氣,而且還未得他許可,擅自拿走他的劍。
“把劍放下。”霍步一躍而起,撲上去便要搶劍。
但那人咧嘴一笑,一雙手臂竟然銳長半丈,似鐵棍般重重掃開霍步。
姬無雙與李旭大吃一驚,眼前這個家夥簡直不似常人,哪有人可以手臂伸縮,而且那雙眼睛閃爍邪光,姬無雙喝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人?桀桀桀……”那侍衛發出尖銳古怪的笑聲,“我可不是人,小少爺!桀桀……”
卻見雲枭不管不顧,慢慢走向那人,朝他伸手:“把劍還給我。師傅說過,這劍已經認了我是主人,旁人若碰了,連腦袋都要割掉。”
“是嗎?我卻不信,像泰阿這樣的天劍竟然會認主?桀桀……小娃娃,我可看不出你有多少道行可以制住泰阿殺性。”
他邊說,邊握住劍柄橫一抽出,只聽金刃裂空之聲清脆利落,不帶半分凝滯。
似乎感受到異樣的波動,出鞘的泰阿劍微微震動,嗡聲大作。
“好銳利的殺氣……果然是殺人無數的劍……”那侍衛得意地伸指去觸劍身,豈料手指尚未觸及,卻一根根斷裂,掉落。那切口整齊無比,連血都未及滲出一滴。他似乎也沒有料到竟會如此,愕然地瞪著出鞘的泰阿劍。
雲枭輕歎一聲,輕而易舉地從他手上取回劍,重新入鞘。
“你、你……”那人只看得到眼前的一切在崩裂,血紅染成一片……轉眼間,身上裂出無數鋒利切口,不知何時已被撕裂成塊。
屍塊落地,血並不噴湧,卻只是慢慢地流淌。
趙舒等人均是目瞪口呆,雖知那怪物並非好人,但在頃刻間似被五馬分屍的死法,確實太過駭人。
那把殺人無形的劍,如今卻穩穩地握在雲枭手中。
侍衛的屍塊漸漸散出黑煙,黑煙過後,竟是一頭被斬成碎塊的山羊屍體!!
“這、這……”霍步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地上的羊屍,適才明明是人身,怎麽轉眼間就變化了?!
反而是趙舒比較鎮定,給那兩名侍衛丟去一個眼神,兩名侍衛會意,連忙上前將羊屍收拾,扯下簾帳包裹,其中一人便背著從後窗躍出去。
雲枭有些詫異地看著趙舒,問:“你不怕?”
趙舒臉上掠過一絲苦笑:“哪能不怕?但也是見怪不怪了。早前七哥是怎麽的死而複生,李貴妃又是如何暴斃宮中,渾身爬滿毒蠍……若比起這些,一頭羊妖便不覺得有多可怕了。”
“殿下……”姬無雙有些意外。
趙舒過來,拉了雲枭的手,道:“我無意瞞你,身在宮門,總有無奈之處,只想著你若是知得越少也越安全……”
雲枭搖頭:“沒有任何事情,可以瞞過師傅。”
“你說的是韓相嗎?”趙舒眼中閃過一絲銳華,“若有機緣,必定到府拜訪一下韓相。”
雲枭回到府上,已是日近黃昏。
適才下過一場輕雪,回來的路鋪上了雪毯子。
少了來往仆役的相府,如今顯得幽靜非常,讓他走在雪上發出的“咯吱”聲分外明顯。
他穿過走廊,來到後院,在擺放了椅子茶桌的廊道,他的師傅,那個高大文雅的男人半靠著椅背,一手撚著書卷,一手托著腮,貴重的毛裘裹在他身上,居然沒有半分豪奢的俗氣,反而像天人羽衣般高貴。
在黃昏的陰影中,男人眯了眼睛,似乎正在假寐。
風輕輕卷起地上碎屑,飄散空中,不敢打擾男人的安甯,從他身邊輕輕掠過。
只要他在的地方,仿佛已不是塵世。
雲枭放輕腳步走過去,看到男人面前的棋盤只子未動,也許從他離開後便一直在等。
壓著書卷的手指彈動了一下,天權睜開了雙眼。
“你回來了。”穩重的聲音因爲初醒而顯得略是沙啞。
雲枭連忙爲他倒水,可是茶壺裏的香茗早便涼透,若現在才去燒水卻嫌太遲,少年有些不知所措地捧著茶杯。
天權回過神,將他拉過來,任他坐在自己腿上,從雲枭手中取過茶杯,喝下清冷如冰的茶。
“師傅!水太冷了!”
“無妨。”天權寵溺地將茶杯遞還,示意他再斟一杯,“只要是雲枭斟給爲師的,是涼是熱,也都好喝。”
這些話從師傅嘴裏說出來本不過是對徒弟的縱容,然而雲枭聽了,卻不覺兩頰飛紅,怕給天權看到,他慌忙別開臉去,將今日遇到的怪事一一細說。
常人聽了或許會驚詫恐慌的怪事,天權卻無動于衷,只是摸了摸那把噬人的泰阿劍,泰阿似有感覺,反抗地震動起來。然而天權並不是那些無能的小妖,怎容它反抗,掌中溢出青藍仙氣鎮壓下去,泰阿立即聲息盡收。
“泰阿雖是凶暴,卻也算忠心不二。”
天權松手,看向遙遠的天際。
“如今看來,鎖妖塔一毀,世間妖物橫行,已讓人間大亂了……”
“師傅……”
“別怕,”天權低下頭來,牽起他的手腕,碗上流光镯子隱有幽藍顔色,“有這镯子,如今還有泰阿,尋常妖物近不得你。”
“師傅!!”少年難得打斷他師傅的話,擡起了倔強的小臉,“雲枭不是害怕!!我是擔心師傅……我雖然不是很清楚師傅說的事情,但你說妖怪橫行,想必數量有許多。師傅法力高強,但是總歸只有一人,我是擔心……”
“傻徒兒。”
天權摸著他可愛的徒弟兒,忍不住伸手將他摟入懷中,“你說的爲師如何不知?無需擔心,爲師尚不至如此魯莽。更況且殺多少妖怪,也不過治標,最重要的,是尋到鎮塔寶珠,重塑寶塔,如此才是治本之法。”
雲枭其實也是聽得雲裏霧裏,但他用力點頭,握緊泰阿劍柄:“我一定要快些學好法術和武功,幫助師傅降妖除魔,尋珠塑塔!!”
“呵呵,雲枭眞是我的乖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