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再過萬年,他或許都不會忘記那一幕。
倬避雲漢,昭回於天。
億萬星河流光分界,天漢兩頭,五十萬天軍旌旗烈烈,嚴陣以待。雲霧之下,戰鼓猶如奔雷,乃見萬妖迭起,聲勢浩大。
天淵之上,萬妖陣前,那踏雲踩風者,正是他的君主,逆龍應帝!
一身玄袍的男人神態雍容,不見半分緊張,嘴角始終噬著一抹邪魅笑意,然那雙金黃瞳孔中,卻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狠絕。
天軍之前,是一名同樣未著戎甲的素袍男子。
他的君主打量此人,忽然問道:“戰書,可是你下的?”
他不禁有些吃驚。戰前叫陣,本該義正詞嚴,可他這一問,只覺得跟平日擦身而過隨意問路般輕巧,在劍拔弩張兩軍陣前,實在過於突兀。
本以為對方不會回答,然而那男子一張嚴肅剛正的臉孔面色未變,答曰:“不錯。”
君主贊許道:“字寫得不錯。”
“多謝讚賞。”
他忍不住心裏有些焦躁,這兩個人難道忘記了身後有的是百萬神兵妖軍,竟全然無視這劍拔弩張的戰事,一問一答,根本不是兩軍將帥該說的話。
他側頭去看帝君,見他嘴角笑意更濃:“想不到那家夥身邊,還有這般的人物。”
那邊的男子終於皺起劍眉:“請閣下言語小心,不得輕辱帝君。”
“可惜就是性子頑硬了點。對了,你來勸降,怎不先說些道理?之前那些家夥都有一通長篇大論,今日沒有,倒是不習慣了。”
天軍立時一陣鼓噪,此時軍中有不少曾是敗軍之將,一聽這話無不怒火沖天。
“不必了。”戮意不掩的雙目,掃過帝君以及一眾妖軍的視線是讓他刻骨難忘的狠冷。這,不該是一位得道神人該有的眼神。
“逆天,無赦。”
帝君始時一愣,隨即爆發出一陣震徹天宇的狂笑。只聞他笑聲兀止,煞意狂漲,渾身爆發出一股狂暴的氣場,瞬間雲卷風驟,天地變色。五十萬天軍竟被震懾當場,不敢喧嘩。
狂風之中,唯有素袍男子屹而未動,風劈他面前竟兩邊排開,連一根發絲亦無法撩動。
高大的身軀筆直鋼挺,立於天地間,比他身後任何一個神人都要剛直。
……
一場無法以言語形容的仙妖大戰,唯記那日,九天血紅,漢河染赤,風聲中唯聞鬼哭神嚎,雲霧間只見屍橫遍野。之後三日,凡間豪雨不止,然那雨水卻腥不可飲。地府之中,奈何橋塌,孟婆湯竭,無數仙家妖物重墮輪回,曆劫再修。
他記得,他的君主敗了。
而自己,也敗在那位使火雲槍的星君手下。
他違背了與在戰前與應許下的諾言。如今,他正關押在天牢之內,等候發落。
天牢中少不得關押著妖魔鬼怪,卻不見帝君,也未見飛簾及九鳴,不禁心中有些擔憂著急。
當時他只來得及看到應的龍身被打落雲下,便失手就擒,應如今何在他實在不知,看守天牢的神將個個不言不語,木無表情,也是無從問起。至於飛簾九鳴兩妖,壓陣在後,這裏沒見到他們,大概是見大勢已去,逃走了吧?
心中並未責備他們背棄應帝,事實上對於妖怪而言,並沒有絕對和必然的忠誠,在妖軍中待了多時,他早便習慣了妖怪只遵從力量的法則,所以他們到最後並未誓死追隨,也可算在意料之中。
天牢中,他聽著妖怪的大肆叫駡,恣意嘶吼,卻只是默默無言地坐在牢房的一角。
脫掉了那身榮耀的金盔金甲,那場毀天滅地般的惡戰仿佛已在身後很遙遠的地方。廝殺聲也在不知不覺間淺淡平寂……透過牢房上的小窗,他可以看到最靠近的日 升月落,難得的鳥語花香,漸漸地,他偶然會憶起很久以前踏過荒野時小心不願踩過的一朵剛剛的雛菊,或是會被他龐大的影子嚇得躲在岩石的縫隙裏的溪中小鯽, 也能聽到龍身在竹林掠過時帶起的沙沙葉動……
戰場上叱吒風雲的意氣風發,就像一紙記載了最精彩章節的書頁,看時,會教人刻骨難忘,過後,即便會留下刻骨銘心的印象,但還是會被下一紙書頁蓋過。
這本書,他仍未讀完。
平靜地等待著,即使下一刻會被押送到斬妖臺上處決,他也是坦然接受。
約莫過了十日左右,牢門終於打開,外面的天兵嚴陣以待地將他帶出天牢,雲霧擦面而過,他深深地呼吸著這片難得自由的空氣。
玉皇金殿之上,他終於見到了應口中那位至高無上,惟我獨尊的天帝神君,卻有些意外,坐在金鑾寶殿上的青年一臉祥和,寶相莊嚴,並未有聞半分疾言厲色。
天帝看了被押上殿來的魁梧男子,鳳目輕眯,朗聲問曰:“階下站者,可就是黑龍敖皂?”
黑虯坦然挺胸,抬手行禮,他腕上銬了萬斤鎮妖鐐,垂下杯口粗的寒鐵鎖鏈連在腳鐐上,只是一動,叮叮噹當倒是響亮,眾仙見他被這鎮妖鐐鎖所銬非但面不改容,且拱手行禮動作輕鬆,全然不像負有萬斤重量,不禁也頗是吃驚。
聞他應道:“自隨應帝起事,已棄殷姓,如今只喚黑虯一名。”
天帝聞言輕輕點頭。
站在眾仙之中有不少仙家眼中露出讚賞之色,如今應龍叛亂,龍族在天界中處境微妙,而他适才一句,顯然是與殷姓龍族劃清界線,免得拖累同宗,想不到逆龍軍中,亦有如此記掛故親的人物。
“朕來問你,你逆天叛道,如今事敗,可有辯解?”
黑虯並無猶豫,答道:“黑虯不辯。”
眾仙不禁嘖嘖稱奇,想這些天來押至殿前的妖怪為求脫罪,無不百般推諉,今日這個反而大方承認,倒是奇怪。
又聞天帝再問:“可曾有悔?”
“不悔。”
眾仙譁然,如此狂妄之人,這十日來真實見所未見,對罪狀坦承不怠,更直言不悔,竟然在天殿之上公然挑釁帝君威嚴!
天帝卻未見惱,反而問他:“朕倒想聽聽,你的理由。”
那雙墨黑的瞳子金華驟現:“女媧殺黑蛟以濟冀州,舜帝屠九龍遂立威,大禹鎖龍鎮沈太湖底。請問天帝陛下,何以我族古來受天人欺壓,陛下視而不見?!”他 握緊拳頭,神情激憤。腕上鎮妖鐐乃是天界鎮壓大妖的寶物,寒鐵之中融以息壤打造,感其力量猛然澎湃,亦增其積,再長萬斤,鎖鏈更是叮噹亂響,甩擺之間粗至 碗口。
“放肆!!”殿上十數名天兵侍衛見他狂性大發,慌忙上前以長槍夾架其肩,將其強行壓制。
天帝依舊心平氣和,看著殿下的男人,搖頭道:“龍族為鱗蟲之長,天賦異稟,淩駕天地萬物,卻始終傲性自大,自持神能欺壓凡間眾生。天族素奉有維護天道之責,豈能坐視。若你等一意歸咎天族,朕亦無話可說。”
黑虯直視天帝,良久,並未言語。
“朕知你不服。”天帝袍袖一動,只見殿前驟現一副玄光幻影,黑虯不禁暗地吃驚,玄光鏡乃需以水或其他靈物為媒,眼前這個青年只在舉手投足之間,已開啟一面大如圓桌的玄光鏡,其法力之強實在深不可測。
透過那玄光鏡,看到的是凡間景象,黑虯不禁大吃一驚。
記憶中翠綠蒼穹的大地如今枯叢遍野,大地乾旱龜裂,飛沙走塵,餓殍盈野,死者枕藉,慘不忍睹。
“這是為何?”黑虯難以置信地看向天帝。
天帝終於色帶薄怒,厲言道:“應龍逆天,天地綱常大亂,凡間十年大旱,乃至中原富土,餓殍百萬,後至樹皮食盡,人相食。此十年間,凡人有婦不敢生,生子不敢養。爾等再有理由,亦難辭其罪!”
黑虯被他一席話震得倒退半步,他確實不曾料到,十年之戰,竟然給凡間帶來如此不可彌補的傷害,而他,正正是罪魁禍首!
魁梧的男人終於垮下了肩膀,身上的鎮妖鐐亦漸漸恢復原狀,萬斤之重亦無法讓他屈起的膝蓋慢慢跪於階前。
“黑虯願領天君責罰。”
天帝眉宇間的厲色稍有緩和,揮退了用槍架指黑虯的侍衛。
一名粉雕玉琢的小仙童從殿側飄然而出,赤裸白皙的足踝上綁了一串精緻的金鈴鐺,只當腳步一移,便聽得鈴鐺聲響,煞是悅耳。他手中捧著一卷黃金卷帛,走到黑虯面前慢慢展開……
雁門關西,有山名曰白仁岩,其處東鄰雁門西陘口,北倚恒山餘脈累頭山,地廣不過方圓二十裏。
原來此地民風純樸,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雖是清苦,但也踏實太平。可惜經年大旱,土地早是顆粒無收,此處的百姓能走的都已背井離鄉,到別處奔活去了。村中只剩下些老人,或是父母無力養活而遭遺棄的孩子。
這日,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娃兒蹲在早已荒廢的田裏,抓著磨鈍的鐵鋤費勁地撓著乾裂的土地,企圖尋找藏在泥下的殘存的薯塊根莖。
天旱加上烈日當空,把已經相當虛弱的女娃兒曬得一陣暈呼,乾瘦的手幾乎握不住沈重的鐵鋤,她抬起頭,目光及處皆是倒塌的乾枯死樹,哪里會有可供遮陰的綠蔭?
小手抹了把汗,泥土從手背糊到了小臉上,髒了一片。
又挖了一陣,仍舊無獲,她有些失望地丟下了鐵鋤,忽然覺得不知何時,她所在的地方陰涼了許多。
一片陰影遮住了熾辣的日光,女娃兒連忙抬頭看去,只見一個極為高大魁梧,身著黑色蟒袍的男子站在她身邊,這人相貌極醜,牛眼一樣大的眼珠子,鼻大嘴寬, 皮膚黑得不象話,本來該是非常可怕才是,但一雙眼睛極為明亮清澈,溫和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讓她幾乎忘記了對陌生人該有的恐懼。
“你在做什麽?”
彎了的眼睛,加上咧得更闊的嘴巴,讓這張臉更加難看。
然而女娃兒低頭看著好不容易被她鑿出來,卻完全沒有收穫的坑洞,嘴角一撇,哇哇地哭了出來。
那黑臉大漢顯然不知所措,慌忙蹲下身,他實在太過魁梧,即便蹲下了那龐大的身軀仍能將小女娃包裹在黑影之中。
“別、別哭!”他似乎對孩子的哭泣毫無抵抗能力,“你先不要哭!呃,這樣吧,你想做些什麽,我幫你好嗎?”
小女娃抬起哭花的小臉,伸手拉住他長長的袍擺。
“我肚子……餓……”
“這樣啊!”大漢松了口氣,從袖子裏掏出一塊餅,女娃兒眼睛一亮,搶奪過來拼命塞進嘴裏,這是她近兩天來唯一吃過的食物。
看著女娃兒狼吞虎嚥,不一會便將餅吃個精光,男人不由得心痛皺眉。
“你還需要些什麽嗎?”
女娃兒猶豫著想了想,然後說道:“……水……”
大漢又掏出一個水囊,女娃兒接過咕嚕喝了一口,驚訝地瞪著水囊裏清澈的水液,卻沒有再去飲用。
“怎麽不喝?”
“我想留給奶奶……她一定從來沒喝過這麽好喝的水!”
大漢看著這個十歲大的娃兒,心中已盡明瞭。十年大旱,恐怕這孩子從出生,就沒有見過流淌的溪水,沒有看過清澈的湖泊……他小心翼翼地將女娃兒抱起,讓嬌小的身軀托坐在手臂上,任她枯瘦如柴的小手怯生生地環抱他的頸項。
“這裏不會再有乾旱。我答應你,會給此方百姓最豐饒的土地。”
只見他抬手向天,風旋隨即拔地而起,四方沙土飛揚,枯枝斷裂成段,遠遠看去,仿佛一條巨龍騰空入天。
本來酷日當空的天際,雷聲轟滾。即見天際風卷雲湧,片刻間天空烏雲密佈,一聲仿佛能震破天際的響雷,豪雨從天而降。
久旱逢甘,地表被雨水打得濺起一層薄薄的飛塵,豐沛的雨水逐漸聚流,蜿蜒著澆灌這片乾燥龜裂的大地,讓它恢復泥黑的顏色。
女娃兒驚訝地抬頭看著天空,她從未見過水可以從天上掉下來,忍不住伸出手去,接住一滴滴豆大的水滴,然後轉頭去問抱著她的男人:“叔叔,這是什麽?”
男人並沒有笑話她,溫和地說道:“這是雨。”
“可奶奶說,只有天上的神仙才會下雨……叔叔,你是神仙嗎?”
醜陋的臉再度露出微笑,粗糙的大手撥過女娃兒鬢邊被澆濕的發角。
“不,我是白仁岩的龍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