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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略》第41章
41章

馬蹄走得急,一霎眼辰光就到跟前了。皇帝翻身下馬,瓊珠很快迎了上去,蹲身道,「主子一路上辛苦,奴才給主子備了香湯,您泡會子澡,去去乏。那貞的功夫茶這會兒也成了,回頭叫人送到裡間去。」

 皇帝沒有應她,老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來的內外蒙王爺們好幾位是新繼任,對圍場周邊不熟,皇帝也樂得給他們做嚮導。拿馬鞭指點,用蒙語解釋著,「木蘭圍場是七十二圍中的一圍,往北還有將軍泡子、十二座連營,是個四季分明的狩獵勝地。當年遼帝管它叫千里松林,到了大英便改稱木蘭圍場了。」

 王爺們諾諾應著,「那麼請教大博格達汗,這木蘭一詞是什麼出處?」

 皇帝和風霽月的笑,「到底蒙滿話不通,不怪你們問。木蘭在我們南苑是哨鹿的意思,誘殺嘛,裝雄鹿,打哨子,吸引母鹿來。」忽然想起什麼,轉過臉問瓊珠,「就你們兩個?」

 瓊珠稍一愣,才明白過來皇帝在找素以。千載難逢的機會,忙道,「我才剛在前頭看見素以了,這會子大概還在。」

 皇帝心裡犯嘀咕,不言聲,只管往前去。等轉過廟山頭一看,千年古松下站著兩個人,言笑晏晏,這是又嘮上家常了。

 皇帝聽見耳朵裡嗡的一聲,血潮汩汩的往上翻湧。怎麼有這麼多話要說?鑽盡了空子獨處?兩個京油子到一塊兒,就跟遇上了八輩子沒見的親人似的,主子也全不在眼裡了。

 瓊珠留意皇帝臉上神色,他輕輕皺了皺眉頭。她心裡舒坦起來,即便只是這樣,回頭也夠叫素以喝一壺的了。

 東廟宮不算大,一幫子人浩浩蕩蕩過來,再看不見就是瞎子。素以眼梢拐見了,嚇得一吐舌頭,暗道一聲完菜。這回可不是賞東西了,恐怕賞她上廣場立旗桿也說不定。

 小公爺還算鎮定,沒事人一樣迎了上去。他擅長矇混,外邦話說得也不賴,嘰哩咕嚕立馬就和蒙古王爺們搭上了線。談弓談馬談流雲,惹得朝裡親貴和韃子王爺們哈哈大笑。

 皇帝是統御四海的人君,辦什麼都有他的一套章程。這種時候不方便發作,臉上神色如常,撫著月白夔龍箭袖進正殿去了。

 長滿壽落在最後頭,豎著一根手指頭遠遠朝素以點點,大有怒其不爭的意思。素以縮了縮脖子,這事兒還得怪小公爺,是他說皇帝看日落去了的,誰知道這麼快就回來,這不又給撞個正著!她蔫頭耷腦跟在後面,自己還在琢磨著,都說出了宮規矩會鬆散得多,可現在看來一點沒變。唯一變的是萬歲爺越來越厲害了,瓊珠越來越討人嫌了。看看她那副幸災樂禍的神情,素以決定今晚想法子禍害禍害她,以解心頭之恨。

 天黑下來,陪同的人各尋去處,都打千兒散了。皇帝沐浴有貼身太監伺候,宮女使不上勁兒,就聚在銅茶炊那兒暖手。因為有別的太監在場,瓊珠還算消停,沒有明刀明槍的上來尋釁。素以使壞有了成算,也不著急和她較量。

 這樣月黑風高夜,最適合講鬼故事。太監愛嚇人,笑嘻嘻的說,「姑姑們可要仔細,前朝時候有過一夜少了幾十個人的事兒,荒郊野外,賽汗佛也保不住命吶!」

 大家捧著杯子面面相覷,「少了幾十個?哪兒去了?」

 「能知道哪兒去了就不是鬼故事了。」看爐子太監剔剔牙,往水庫方向努嘴,「還有一樁,說火器營一個護軍參領喝多了,半夜出來解溲。看見海子邊上一個人手舞足蹈,他只當是營裡人,就開玩笑對著撒尿。尿撒完了,那個人才轉過頭來,誰知長了個倒臉,一下就把他嚇懵了,昏死在床上七八天,最後伸腿嚥了氣。所以有水的地方要當心,精怪多,吃人拉人,不是新鮮事兒。」

 大家正聽得嗓子眼發緊,榮壽那頭過來了,拂塵敲了敲小太監腦袋,「你再胡說,下一個就該輪著你了。」看了女孩兒們一眼,「別逗咳嗽了,萬歲爺這會兒回寢宮了。」

 幾個人忙不迭跟著過去伺候,皇帝安置在西配殿,進門瞧見他舉著一封折子發呆,也沒敢吱聲,都挨牆角一溜站好。

 皇帝看見人來了,慢慢把折子收起來。屋裡跳躍的燈火照著他的臉,有點朦朧,稜角溫和。他在躺椅上坐下來,那貞忙上前獻茶獻點心。素以自問料理床榻的人應該沒什麼事幹,誰知瓊珠狗搖尾巴的獻媚起來,「主子乏了,奴才給主子鬆鬆筋骨吧!」

 皇帝抬起眼睛,「你會推拿?」

 這是巴結主子必須拿手的小伎倆,拉近距離最好的托詞。瓊珠笑道,「奴才會一點兒,難登大雅之堂,求主子別嫌棄。」

 素以覺得瓊珠太不厚道了,一個司衾干額外的活兒,她和那貞手上都忙,就剩自己一個乾站著,顯得無所事事。不過她知道皇帝不愛人近身,這回應該不例外的,誰知她算錯了,萬歲爺竟然准了!

 瓊珠笑得很矜持,抬腿時乜了她一眼,像只打了勝仗的鵪鶉。走到皇帝身後兩手軟軟搭在主子肩上,看著真叫人不順眼吶!這是推拿還是調戲?揉麵團似的,不嫌噁心人嗎?萬歲爺該被她揉酥了吧?男人最吃這套,素以想起那貞說的故事,出門在外不方便,男人很有將就的精神。

 她這裡胡思亂想,忽然感到渾身不自在。偷著掀掀眼皮,果然看見皇帝半瞇著眼瞧她,不聲不響,表情陰沉。她知道完了,這回少不得秋後算賬,可是她真的什麼都沒幹,就說了兩句話而已。牢裡的犯人還允許對牢頭喊餓呢,偶爾搭個訕,不也是人之常情嗎!

 她又垂下眼,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老僧入定狀。不過暗中計較著,萬歲爺走那條道,八成又是瓊珠動的手腳。這鬼東西蔫兒壞,她微錯著牙琢磨,廟宮的活物就是大,大得讓人心花怒放。回頭往瓊珠氈墊子裡扔點兒,那身細皮嫩肉可夠消受的了。

 她還笑!皇帝臉色像狂風過境,愈發的□人起來。滾刀肉!二皮臉!皇帝是儒雅有教養的,除了這個,實在找不出別的稱謂來形容她了。她就沒有一點做錯了事的覺悟嗎?恨起來叫人拎出去一頓好打,打她個鬼哭狼嚎才解氣。可這是在行圍途中,這麼多外邦人瞧著,說皇帝小心眼打宮女,叫人議論起來不好看相。心裡又有氣,就咬著槽牙瞪著她。

 瓊珠在他背上揉/搓,他也不知怎麼,就想叫素以看看人家是怎麼伺候主子的。同一天進來的人,為什麼區別就那麼大?可漸漸的他有點繃不住了,她壓根不瞧過來,自己又不太喜歡女人近身。還有瓊珠的手勢,撓癢癢似的來回折騰。他皺著眉頭擺手止住了,「成了,下去吧!」

 瓊珠訕訕停下來,那貞給她使了個眼色,帶著頭一肅便退下去了。

 素以才回過神,抬眼道,「主子要歇了麼?奴才給主子點安息香,主子近來總睡不踏實,這麼的對身子不好。奴才先前檢查了褥子,枕頭加高了點兒,主子試試能不能好些。」看皇帝站起來忙過來攙扶,「主子要進酒膳麼?熱騰騰用兩口,興許能睡個好覺。」

 皇帝想發火的,但是她聲口香甜,從哪上起頭呢?他藉著光看她,她小心翼翼托著他的手肘,低垂的眼睫,娟秀的側臉……皇帝有點閃神,見她耳朵上還是原來的墜子,猶豫了下問,「朕賞的東西怎麼不戴?」

 她嗯了聲,「主子賞的都是寶貝,奴才要好好藏著,往後帶回去給家裡人看,再做個匣子供奉起來。」說著孩子氣的一笑,「奴才要拿它做傳家寶,戴壞了多心疼吶!」

 「心疼什麼,賞的東西不戴,壓箱底用,對主子也是大不敬。」他淡淡道,「戴壞了再賞就是了。」

 素以一聽竊喜不已,看來暴風雨過去了,能喘口氣了。立馬順桿兒溜,「主子真好,下回奴才立個功再和主子討賞。奴才無功不受祿,沒臉白白拿主子的東西。」

 話趕話的說到這裡,認真計較一番,她能立什麼功?不闖禍就不錯了吧!或者在別人眼裡端穩大方,可自己就是止不住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走過地罩,待要到床前又頓了下來。他到底還是揪在那樁事上撒不開,歎了口氣道,「再略坐一會兒。」

 素以有點心虛,躬身應個是,垂著手退到一旁聽令。

 皇帝緩步踱到南窗口的地炕前坐下,手搭在滿地紅炕桌面兒上,擰著眉頭,有點沒處下嘴。沉吟半晌道,「你和小公爺,什麼時候認識的?剛才在亭子邊上說什麼?又是熬鷹的學問?」

 素以嚥了口唾沫,「主子先別忙生氣。」她期期艾艾的說,「奴才家裡出了點事兒,正巧小公爺知道,奴才和他打聽打聽,沒說旁的。」

 橫豎有借口,皇帝興致很低落,「朕忘了他是包打聽,四九城沒有他不知道的消息……家裡出了什麼事?」

 哥哥嫖堂子說出來也不敞亮啊,這麼腌臢的案子,沒的污了皇帝的耳朵。她含糊應著,「惹了點小官司,不值什麼。」

 皇帝看她遮遮掩掩,半闔上了眼睛道,「小公爺神通廣大,有他疏通,天底下沒有了不起的大案子,是不是?你們私交甚好啊,如今朕的話全然不作數了。素以,沒想到你的膽子這麼大,看來是朕小瞧了你。」

 素以心頭驟跳,明明已經震怒,卻還可以用這麼平穩的語氣表達出來。越是這樣越叫人心驚膽戰,因為不知道下一刻會怎麼樣,像是二踢腳1里裝夠了火藥,稍一觸動就會炸個山崩地裂。她嚇得不知所措,咚的一聲跪在他跟前,還沒等他開口,先已經淚流滿面。

 「主子……」她抽抽搭搭的趴著,額頭抵在他的鉤籐緝米珠朝靴上,「奴才不敢求主子恕罪,因為這是第二回了,奴才知道該怎麼辦。奴才這就找大總管領罰去,主子保重聖躬,為奴才這樣的缺心眼兒生氣不值當。」

 她認錯倒挺快,皇帝的拳頭捏了放,放了又捏,「你打算領什麼罰?」

 她直起身擦了擦眼淚,「奴才和男人說話了,奴才領皮爪籬去,請主子消消火。」

 宮女不掌嘴,這是前朝留下來的規矩。宮女子面子看得比命還重,除非是幹了什麼不要臉的事,否則絕不能動臉半分。

 她磕個頭站起來就走,皇帝一時情急,探手扯住了她的胳膊。

 1二踢腳簡而言之,就是將火藥卷在密實的紙張內,利用火藥爆炸產生的膨脹,炸開紙張,造成響聲,以娛群眾。因有二聲響,所以叫二踢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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