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為了不曾忘卻的(1)
這世上或許再也沒有比夢境更不受拘束的東西了,超越了時空,凌駕於生死,甚至不管不顧造夢者願意與否,它想降臨時就絕不容情面。
冬天的山林,瘦瘠的土地無法翻耕。天氣異常的冷,雖然沒有大雪封山,但呼出的氣會迅速凝結發白,一泡尿沒撒完,胯間掛著的玩意兒就能凍成石頭。
樹木全都禿了,只留下姿態詭異的枝杈,掛著斑駁殘雪。幢幢樹影隨風亂抖,不時發出啼哭似的怪響,夜色中尤顯猙獰。
「奔跑,快奔跑!該死!霍蘭奚,你太慢了!」
男人駕駛著野地摩托,像趕牲口一般揮舞著馬鞭。被他斥罵著的男孩一面極力往前奔跑,一面還忍不住回頭顧看。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息,劣等的煙草味道、做飯用的煤的氣味混雜著剛剛被獵殺的動物的血,現在這味兒更濃了,因為男人放出了兩條整整一周沒有進食的羅特韋爾犬。兩條黑乎乎的大狗呲出尖牙,喉中滾過一兩聲教人心悸的低吼,冷不防地就掙脫了主人的牽掣,朝著奔跑中的小男孩追去。
「只有強者才能免於被他人所殺,統治者隨時會讓你屍骨無存,你的鄰人比禿鷲更貪婪,甚至你的狗,也會因為饑餓想要撕碎你的皮肉!」男人那帶點古英語口音的嗓音又罵了起來,「不要總在被追逐的時候奔跑,你應該奔跑,一直奔跑!」
事情變得更糟了。
男孩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亞麻襯衣,這樣的天氣如果停止奔跑,他壓根活不到第二天早上。地上有些樹木的斷枝,腳踩在上面會發出脆響,霍蘭奚邊跑邊想起曾有一次,他在奔跑中將一條凍懵了的蛇踩得扁平,甚至來不及感到害怕。男孩幾天沒有吃飽了,蕨根和嚼在嘴裡就發酸的野菜根本不足以果腹。腹中空空如也,膝蓋沉得像灌了鉛,但為了避免成為兩條悍狗的口糧,他還得拼命地向前奔跑。
一直跑。一直跑。
風在耳旁嘶吼,樹林裡迴盪著狺狺犬聲和越來越粗重的喘息聲,可兩條餓極了的羅特韋爾犬已經越追越近。男孩的體力瀕臨透支,使盡最後的力氣往前跨出兩步,然後便發出一聲低喊,一頭栽向了地面。
筆直地栽了下去,額頭磕上了尖利的石頭,馬上便皮破血流。
再也沒有起身再跑的力氣了,他驚慌失措地回過頭,大狗已經追到了。他看見兩張猝然張開的血口,帶著一嘴的黏液和利齒,衝著他柔軟的咽喉就撲了過來。
槍聲接連響起,千鈞一髮之際,他的父親開槍救下了他。
兩條羅特韋爾犬連中幾槍,倒在血泊裡,發出垂死時分的嗚嗚低泣。男孩有些慶幸,又有些傷心,它們一直都是他的朋友,如果今夜它們沒打算咬斷他的脖子,彼此間的友誼便永遠不會崩解。
「太慢了,還是太慢!你弱小得像個娘們!我真想扒開你的褲子看一看,你的雞雞是不是縮回了陰道裡!」不得不擊斃自己的愛犬令男人感到十分心疼,他朝男孩身上狠狠抽去幾鞭,繼續言辭齷齪地罵。
因為饑餓,腹腔似火灼一般教人難受,此刻又挨了打,全身都一併燒了起來。父親的罵聲他漸漸聽不清了,那張威嚴剛毅的臉孔也逐漸變了形。年幼的霍蘭奚頭疼欲裂,兩耳嗡鳴,「哇」地吐出一口酸澀的胃液,就暈了過去。
半是昏迷半是清醒,他感到自己被一雙強有力的大手扛上了肩膀,沿著他奔跑的路途又回到了原點。
「醒了?」男人用熱水替兒子擦拭額頭,動作不算輕柔,但目光到底溫和了不少。昏睡在床的男孩容貌昳麗過人,酷肖他亡故了的母親,反倒和他的父親長得不太像。
這個男人算不得英俊,眉骨冷硬地凸起,鼻子挺拔得有些突兀,顯得他中庭偏長,下巴的曲線又過於獷悍,令人難以生出親近之感。
但是這對父子長有同一雙深長幽邃的灰藍色眼睛,一瞧便是血脈相系的證明。
霍蘭奚本想再裝睡一會兒,但聽見父親的呼喚不得不睜開了眼睛。太陽穴突突直跳,燒得厲害,肚子也仍舊嘰嘰咕咕響個不停,叫囂著饑餓。
「餓了?」
男孩從床上坐起身來,一言不發地望著身前的男人。屋子裡飄著一股子奇異的肉香,香得不止飄進了他的鼻端,更誇張地鑽入了他的毛孔,滲入了他的肌體。霍蘭奚本能似的點頭又立馬搖頭——貪吃會遭到父親嚴酷的懲罰,他可不傻。
「霍蘭奚,你恨我嗎?」
「不,爸爸。」他垂下頭極是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抬臉正視父親的眼睛,回答說,「我愛你,爸爸。」
「一個男人不該輕易將‘愛’掛在嘴邊!」男人絲毫沒被兒子表述的愛意打動,反倒將臉板得更為嚴肅,教訓他說,「男人應該沉默又堅忍,只有鴇婦才愛誇誇其談!」
或許正是父親打小的教誨令他變得寡言沉默,霍蘭奚低低「嗯」了一聲,便埋下了頭。
「好了,喝湯吧。」身為父親的男人到底不是鐵打的心腸,看見男孩兩頰燒紅的病容,輕輕嘆息一聲,「喝了湯,明天還得繼續奔跑。」將湯碗遞在了兒子的眼前,乳白色的湯汁裡確實有肉,狗肉。
霍蘭奚將手伸出,剛剛摸上湯碗的邊沿,又馬上縮了回來。他以徵求的目光望向父親,在得到對方肯定的答覆後,才迫不及待地捧過湯碗,不間斷地喝上了幾大口。
肉質偏糙,湯汁帶著嗆人的腥味兒,但已經是難求的美味。
「如果我沒有獵槍在手,取食者和被取食者只是一線相隔,現在被撕開皮肉吞嚼入腹的人就會是你。」這個並不擅長言辭的男人大多時候刻板嚴肅,但這回卻對兒子一口氣說上許多,「你跑得越快,就越無可拘束;你能力越強,就越無所畏懼。」
他們處於戰爭狀態下的軍事獨裁時期,冬天漫長無盡,死亡的蛛爪罩於每一個下等人的頭頂。
這是一份厚重如山的愛,一個父親用錘煉的方式給予了兒子一生的蔭庇。
男孩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沉重的大手撫摸於兒子的腦袋,在昏黃的燈光下,男人的臉孔顯出濃重疲態,面上的神情也更溫和了,「好了,把湯喝完。」他起身打算離開,卻突然被身後的兒子叫了住。
「爸爸,」那張俊秀面孔劃過了一絲憂傷的陰影,霍蘭奚輕聲說,「我想媽媽了。」
思念在這個夜晚杳然無聲,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彼此靜默相視。
良久的沉默後,男人終於開口,「她已經不在了,她的肉體雖離開了我們,但精神卻與我們同在。」頓了頓,又說,「不止你的母親,總有一天我也會離你而去,但每當你抬頭仰望星空,那萬千輝燦的星辰中,總能找到一條歸家的路。」
男孩安心地閉起了眼睛,太倦了,很快又入了夢。
「霍蘭奚!霍蘭奚,醒一醒。」
當頭澆下一盆冰水,冰冷的溫度刺激著頭顱上的傷口,一下便讓他清醒了。空軍少校費力地睜了睜眼,這次是真真切切地醒了。
他被人綁在了椅子上,坐在一個額頭有刺青的男人身前。
「該死的!你不知道飲用水有多珍稀嗎!」酋長衝一個看上去挺蠢笨的屬下大罵出聲,隨即又衝霍蘭奚挑了挑眉,露出意味深長的一笑,「你看,我們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