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漠上(上)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比起長安暮色將臨時格外的喧嚷與熱鬧,漠上的黃昏格外寧謐,甚至於夕陽下披上一層血色的鐵甲都為此輕柔了相擊的脆聲。這樣的寧靜安詳,久了,彌漫開來的,就是遼闊與荒涼。
不過一里方圓的小湖,放在江南或有八水環繞的長安左近,怕是走過路過也無人多看一眼。在這片沙漠裡,卻衍生出了一片活命的綠洲,為大漠的遼闊荒涼裡點綴出勃勃的生機。
相對於使團以及隨行士卒來說,這片綠洲實在太小了點,只是這名叫碧玉湖的小湖雖然不大,卻極深,一群人取完了接下來行程需用的水,湖面足足矮下去丈餘,竟還有受驚的游魚來回躥動,並不見水色如何渾濁。
站在岸旁的時未寧來了興趣,俯身從地上拾起幾塊指節大小的鵝卵石,輕彈,將近處幾條較大的游魚擊昏,浮上水面。
「心烈,你真厲害!」打從長安起,一直跟在她身邊,想方設法的討好心上人的淳于桑野眼睛一亮,立刻不遺餘力的大聲稱贊,甚至於不顧今日白日趕了整天路的疲憊,親自挽起袖子去撈起被打昏的魚,「自進了這勞什子的沙漠,成日裡吃的不是肉乾就是胡餅,今兒可算有魚吃了!」
「你該叫我時家大姐。」時未寧本打算自己撈魚,但見他動了手,也沒有阻止,只是卻語氣淡淡的道,「而且你是副使之一,這會,雍城侯料想正請了延昌郡王與義榮侯這兩位副使商議行程,你卻跑來我這裡,實在不合宜。」
淳于桑野到底是與時采風、寧搖碧並稱長安三霸的人,厚顏得緊,聞言一點也不臉紅的道:「我這個副使不過是聖人念著皇后娘娘,送我份功勞罷了。心烈還不知道嗎?憑我的能耐和資歷,不論是勸降,還是明日的行程,我哪裡插得上話?便是雍城侯念著寧九肯聽我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橫豎跟著走就是,若非你要來,老實說,這一趟我還真不想跑,這才出了玉門關多久?便要在大漠之中跋涉,我情願不要這份功勞,此刻卻在翠微山中享受著山風拂面、凍飲滿杯的愜意。反正如今正使是寧九的父親,事到臨頭縱然不偏向我也委屈不了我,我又幫不上忙,去他跟前也是耗費辰光,倒要連累他與我寒暄。還是陪著你最好。」
他是后族嫡出子弟,大明宮都是隨意進出的,長安城裡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人物,什麼時候吃過這樣萬里跋涉的苦楚?這些日子下來,真是感慨萬分,又早將時未寧視同未來妻子,這番抱怨的真心話,不知不覺,就說了出來。
時未寧背負起手,凝視著西天即將消逝的殘霞,淡然道:「這次是我為難你了。」
淳于桑野臉色一變,這才醒悟過來自己的愚蠢,忙道:「心烈莫生氣,我說錯了話——實際上……」
「我沒有生氣。」時未寧收回視線,卻搖了搖頭,平靜的道,「不願意到西域來的人也不只你一個,比如說我家五郎,一樣是明知道這兒有功勞現成可以拿,也不願意來的,畢竟你們本就生於富貴,多一點少一點不在乎,這……」
淳于桑野忙打斷了她的話,道:「我方才真的說錯了,其實我並非當真如此不求上進!」他想說一說自己擅長的地方,只是仔細一想,除了武藝,似乎自己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可論到武藝,他還沒把握打得過時未寧;論到學武之後的成就,不是幫著時五毆打情敵,就是替寧九助陣鎮壓對頭……或者索性就是自己看人不順眼……
總而言之,長安三霸,除了寧搖碧還有個十一歲就中舉的名頭可以炫耀外,淳于桑野和時采風,都不具備可以稱贊的地方……
好吧,三霸的容貌都算不錯的,到底大涼上下都重儀容風度,憑著他們三人做下來那些罄竹難書的惡事,只落了三霸而沒有得到更齷齪惡毒的評價……也和這個大有關係了。
若像時采風那樣只看有幾分姿色、小家碧玉與大家閨秀統收、閨中女子與已嫁人婦兼要、喜新厭舊、翻臉無情的話,容貌之外靠著家世、銀錢和口才,即使聲名狼狽,一樣可以在風月場或年少天真的名門閨秀之中如魚得水;像寧搖碧詭計多端,他所娶的卓氏雖然刁鑽任性又容貌甚美,可喜好目的總歸也在尋常閨秀的範疇之內。
但時未寧與這些娘子都不同,她本身是華容長公主的嫡親孫女、宰相時斕的嫡長孫女,身份高貴,不愁銀錢,見慣了長安人物——要論風儀,她的堂弟時雅風自認第二,這長安,誰敢稱第一?
家世、錢財、容貌、風度……甚至於才藝,對於時未寧來說都不算什麼,她的祖父時斕不但是本朝名相,還是前朝狀元郎,堂弟時雅風上一科高中榜眼,如此書香門第,如此奢遮人家,一出生便可以輕鬆踏上一條花團錦簇的道路。
可時未寧卻選擇了十數年如一日的苦修武技,孜孜不倦的追求著一個儼然如古時木蘭、中古婦好那樣馳騁沙場的機會。在一片對盛世太平歌頌聲裡的大涼,如今連男子都鮮有這樣追求的了,又何況是一個女子?
時未寧這些年來,聽過的嘲笑、挖苦、勸說、呵斥、責罵……種種的阻止與懇求,太多太多了。甚至於連淳于皇后,也受過華容長公主的托付,代為勸解。可時未寧依舊頂住了皇后的壓力。
前年長樂公主為了女兒蘇語嫣與時雅風的婚事,要求時未寧出閣被拒絕後,亦是想方設法的想要達到這個目的。
……然而時未寧如今仍舊獨自一人,悠然自得的站在這片綠洲上,餐風露宿的跋涉,再注重風儀的人,如今也不復出發時的整齊。為了行動方便,她滿頭烏髮都拿錦緞整齊的束在腦後,毫無釵環,穿著緊身的胡服,因為漠上白日酷熱、夜間酷寒,胡服外,繫著披風,白日裡遮擋驕陽,夜晚時抵禦寒風。
霞光沒入天際後,夜空中很快亮起了密密麻麻的星辰,碧玉湖返照星光,照出湖畔之人的輪廓,至少在長安,淳于桑野從來沒有見過站得比時未寧更筆直、更挺拔的娘子。
自幼交好一起長大的寧搖碧捧在手心的那位卓家小七娘,站在水邊時猶如一朵纍纍的牡丹花,國色天香,卻怎麼也不能叫人想到挺拔;淳于桑野的姐妹們,淳于桑若和淳于桑醞是俏麗的紅白蓮花,一直與時未寧作對的六娘淳于佩是帶刺的玫瑰。
這些娘子不是不好不出色,可骨子裡都帶著長安的烙印——華貴、美麗,與富饒繁榮的長安相得益彰。
唯獨時未寧是不一樣的,她站在那裡,雖然明明容貌秀美神態溫和,可無論是誰都不會因她想到花——因為本能地認為一切的花,無論莖桿如何,但花朵總歸是的。
這個詞,很難安放在時未寧身上。
在淳于桑野看來,自己愛慕的人更像一棵樹,於庭前亭亭如蓋,雖受過往之人贊譽,卻皆不在意,若能選擇,她更願意生長於無人的山野,沉默而堅韌的生長著、執著著、追求著,於歲月的沉澱裡、於時光的積累中,追尋自己的方向。
不似庭花的嬌貴,需要精心呵護與照料,才可以綻放出華貴高雅的光芒,時未寧的風采,本就與繁華富饒、雍容華貴的長安不合,她在曠野在漠上,經歷風沙磨礪,愈見風骨嶙嶙,引人矚目。
原本才出長安城時,念著時斕等人的面子才同意時未寧同行的諸人,嘴上不說,心中卻著實不喜勸降一個叛變數十年,又遠在西域的前朝名將這樣莊嚴重大的事情裡卻夾進了一名女子,但這些日子下來,被所有人都認為嬌生慣養長大卻好高務遠,有完全不切實際的盤算的時大娘子非但絲毫沒有半途而廢的打算,甚至以連時家下人都震驚難言的速度適應了旅途的疲憊與艱苦。
她不但沒有成為任何人的拖累,讓做好了無數英雄救美,甚至於幻想中為了時未寧敢於與雍城侯這位正使正面衝突的淳于桑野又是失望又是佩服。甚至時未寧在途中還幫過一些不大不小的忙,比如說從一開始就主動讓出原本是她自己乘坐的馬車,來安置一些體力不支或病倒之人。
——淳于桑野心裡歎了口氣,以他的厚顏,也尋不到自己有什麼可以在時未寧面前誇耀的?
時未寧的年紀,比淳于桑野還長三歲,她不會像長安那些尋常小娘子一樣,被花言巧語所哄動,淳于桑野的厚顏無恥,時未寧雖然不生氣,卻也只是一笑了之。
由於淳于桑野和時采風的關係,時未寧從來都是將他看成了一個弟弟。即使淳于桑野一次次固執的叫她心烈,一次次糾纏著她表白心跡,但這樣的死纏爛打,絲毫不能叫時未寧有任何煩惱或動容。
從小由於與眾不同的志向,已經聽過太多說教的時未寧,耐心其實一直都不錯。
不是說話刻薄惡毒又是專門針鋒相對,如淳于佩,是很難激怒她的。
那種姐姐看不懂事的弟弟胡鬧的輕描淡寫,對於淳于桑野來說,是一種不能忍受的俯視,甚至是藐視。連時未寧異樣的情緒都無法引動,這樣的相處,辰光再久,又與他的目的有何益處?
作為長安三霸之一的淳于桑野,受寧搖碧這樣的嘴毒心狠的好友耳濡目染,不是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打破時未寧眼前的雲淡風輕,可他不是堂妹淳于佩。
何況即使讓時未寧情緒起伏了……也不過是厭惡他罷了,這一點淳于桑野不懂得,可時采風絕對不會不懂得。
淳于桑野沮喪的住了嘴,好友時采風沒有偏心,當初怎樣詳盡地指導寧搖碧哄得卓氏傾心,此次西行,受祖母之命盡量撮合胞姐時未寧與淳于桑野的時采風,耗費了好幾日的辰光,巨細無疑地對淳于桑野進行了極為用心的教導。甚至於指天發誓,當初教導寧搖碧時,也決計沒有這次的費心,更不要說這回的教導還加進了他這幾年的新的領悟。
如今那一份時采風夜以繼日寫出來的《西行概要》,還小心的藏在他懷裡,每晚抓緊辰光,苦讀不輟。可即使如此,他仍舊進展緩慢。
「心烈與卓家那小娘子才不一樣,那小娘子多好哄?」對比寧搖碧的戰績,淳于桑野實在是一敗塗地,至於時采風,在追求小娘子這件事情上,連一向自負寧搖碧也不想提到他的,淳于桑野沮喪懊惱之餘,只得自我安慰,「心烈與長安所有娘子都不同,即使有時五指導,我進展緩慢,也是應該的。這是因為卓氏太笨的緣故,並非我不及寧九,嗯,一定是這樣。」
看著已經在星光下出神仰望天穹、完全不在意自己回答的時未寧,淳于桑野心中沒來由的一陣煩躁,他忽然不顧一切的道:「心烈,我從前一事無成,也做過許多糊塗事,可往後……你……你喜歡怎樣的人,我便可以知道要怎麼做,你若喜歡大漠喜歡西域,這次回長安後,我求聖人賜我一個西域的官職,陪你在這裡一直住下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