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綠姬
雖是午時,驕陽正烈,然而名為流碧的八角亭上銀練如瀑,飛揚直下,隆隆墜入亭外湖水之中。水幕彷彿隔開視線與聲音的同時,也將季節隔開——亭外正值盛夏,亭內卻凜若高秋。
太子妃身穿廣袖深衣,側臥榻上,雲鬢半解,散於多寶玉枕之上,烏鴉鴉的一片,從侍立在榻邊的侍女眼中看去,儼然在腦後盛開了一朵黑色曼荼羅,使得一向明快鮮麗的太子妃似乎有些楚楚動人的意思。
只是伺候太子妃的人都知道,堪稱大涼貴女楷模的太子妃所追求的是明豔照人的華美,最恨旁人贊自己的便是這四個字,因此侍女也只敢在心裡想一想,面上嘴上絲毫不敢流露出來。
實際上此刻太子妃也沒留意下人的想法,她正興致勃勃的拈著一根碧玉桿,逗著榻邊香几上放著的一隻翠羽鸚鵡。
這隻鸚鵡金嘴紅頭,翠羽藍尾,一隻腳被黃金細鏈拴在架子上,卻還不時撲騰著翅膀想要飛去,顯得野性未泯。碧玉桿伸到它跟前,便被毫不客氣的一口啄下!
太子妃每每在牠啄時把碧玉桿抽走,使女見了,便笑著道:「娘娘若是喜歡牠,不若拿出去讓人專門調教下,教幾句吉祥好聽的話兒?」
「隨便玩玩罷了。」太子妃漫不經心的一笑,卻把碧玉桿放了下來,悠然道,「再說所謂吉祥好聽的話兒,空空洞洞的聽著有意思嗎?要聽,還是真正的好消息聽了精神啊!」
使女笑著道:「婢子瞧娘娘這兩日越發的年輕了,這可是真事。」
「嗯,也算個好消息。」太子妃聞言,下意識的摸了摸臉,不覺一笑,道,「不過這好消息也就這麼回事兒,最多賞你一盞茶。旁的,可就沒有了。」
「娘娘不必賞婢子任何東西,只要娘娘笑一笑,婢子比得了金山銀山都高興。」使女笑道。
太子妃微勾了嘴角,道:「這話我愛聽——往後什麼都不賞你,只要笑一笑就全抵了,多好的事情?話說,月例也能抵麼?」
使女以袖掩嘴,啊喲了一聲,嗔道:「娘娘多麼尊貴的人兒,幾個月錢還要和婢子計較?」跟著又笑,「不過不給也沒什麼,婢子回頭到郡王和郡王妃那兒一說,保準郡王和郡王妃會給婢子補上——免得婢子想到月錢就疏忽了伺候娘娘,叫娘娘不能順心!」
她笑嘻嘻的道,「所以啊,娘娘不給,橫豎郡王和郡王妃會給婢子的。誰叫郡王和郡王妃孝順呢?」
「唉,你說的我又心灰了,本以為想到一個省錢的法子,不想卻不好用。」太子妃笑著道。
使女嗔道:「娘娘就愛欺負人!盡日欺負婢子有什麼意思?婢子都這樣聽話了。」她眼波流轉,似笑非笑的道,「婢子瞧,娘娘避暑以來都清閒著,不如換個人說說話兒罷?」
「你說換誰?」太子妃指如蘭花,在雪腮畔點了點,似想了片刻,微笑著道,「明白了——好像綠姬還在外頭?跪了多久了?有一個時辰了吧?我也應該醒了……叫她進來罷。」
使女笑著道:「娘娘就是心善,婢子可是聽說過,這綠姬民女出身,沒進東宮之前,可是極能幹活兒的,才一個時辰,這翠微山上清涼得緊,怕是給她吹吹風的辰光都不夠呢!」又道,「而且她也想得好,偏就跪在了離亭最近的地方,水珠都打身上了,方才婢子看了一眼,半身衣裳都濕透了,倒是更清涼了。再說她那面相看著就是個沒福的,婢子才不想她到娘娘跟前來晦氣呢,婢子說的是雍城侯世子婦,這位世子婦並膝下一對雙生子,看著就賞心悅目,婢子覺得多看幾眼心情都好了。」
「衣裳濕了也沒什麼,橫豎如今天熱,一會再去曬一曬不就乾了嗎?至於初歲麼,今兒個太晚了。」太子妃懶洋洋的道,「好啦,叫綠姬進來罷,鳳奴一會要帶著鶴奴過來,別叫他們撞見了壞了興致。」
使女忙道:「是婢子疏忽了,只想著叫綠姬多等一會,倒是忘記了今兒個郡王要帶小世子來。」
片刻後,午前就趕過來求見太子妃,卻因太子妃的近侍都堅持太子妃才睡下,不宜打擾,只得跪在外頭祈求、一直至今的綠姬才被帶進來。
綠姬雖然至今在東宮沒有正經的名份,她的大名,卻在咸平一朝如雷貫耳了——出身寒門,姿色不俗,因緣巧合與少年時的太子唐昂在宮外一見傾心,太子甚至一度為她忤逆帝后,拒娶淳于皇后親自選擇的太子妃慕氏。
一直到淳于皇后發雷霆之怒,讓唐昂在太子之位與娶慕氏為太子妃之間作一個選擇,唐昂才敗下陣去。也因為這個緣故,淳于皇后對綠姬極為厭惡,厭惡到了雖然她沒能做成太子妃,然而也堅決不允許她有側妃或者孺子之類的名份。
但即使如此,太子仍舊對她極盡寵愛,不但頂住淳于皇后的壓力,讓她在太子妃之前生下庶長子延昌郡王,甚至這些年來對延昌郡王的支持,幾乎已經達到了竭盡全力的地步。
不過這件事情雖然感動了許多不諳世事的閨閣少女,但在朝野上,綠姬的名聲卻不太好聽。一來本朝有淳于皇后這位不問青紅皂白的偏袒正妻的皇后,本就非常忌諱寵妾滅妻——何況儒家正統也不贊成寵妾滅妻!
二來帝后和諧、夫妻和睦都是興旺之象,可寵愛妃子侍妾,那就是內闈將亂了。
像綠姬這樣,還沒進東宮就挑唆得儲君忤逆帝后,早就被一些頑固的臣子打上了未來奸妃的記號,私下裡紅顏禍水的名頭也是穩穩的。
只是綠姬雖然確實姿色不俗,但要說紅顏禍水卻是過了。
楚楚可憐的進來、楚楚可憐的跪在太子妃跟前的女子望之約莫二十餘歲,有著一張俏麗的瓜子臉,彎彎的眉,大大的杏眼,此刻微蹙著眉尖,杏眼欲流,看起來越發顯得招人憐愛。
——是美貌,可也只比尋常的美人勝過少許,照著大涼如今喜好張揚明媚之美的眼光來看,還不如太子妃。更不要說與卓昭節這樣真正的絕色來比了。
凡是見過綠姬的人,無不詫異為什麼太子數十年如一日的寵著她護著她,甚至愛屋及烏到了不顧一切想讓兩人的長子登上帝位的地步,莫非這兩人當真是夙世的姻緣?
這個問題慕氏才嫁進東宮的時候也考慮過,不過有了真定郡王之後,她也懶得去想了。此刻惦記著快點打發了綠姬好見自己的兒子、長孫,就更沒心思多想,任綠姬跪著,直截了當的問:「什麼事情非要在我小憩時來說?」
綠姬素知太子妃不喜歡自己——實際上太子妃不但不喜歡綠姬,也不喜歡太子,在真定郡王出生之前,太子妃還掩飾一下對太子的不喜,自有了真定郡王,太子妃對太子也懶得應付,橫豎太子妃有淳于皇后為依靠,咸平帝聽著淳于皇后的話,也一直認為這個媳婦賢德良善、謙遜大度,堪為皇媳楷模。
帝后都對太子妃贊不絕口,太子妃行事又滴水不漏,連太子想尋她的麻煩也不容易,更不要說綠姬了,她是早就領教過太子妃手段的人,此刻便小心翼翼的道:「娘娘,妾身方才接到消息,珍奴如今在嶺南過的很不好,還求娘娘開恩……」
她話還沒說完,太子妃已經皺起了眉,喝道:「真是荒謬!流放唐澄是父皇與母后的旨意!與我有什麼關係?!你讓我開恩,難道是說這件事情是我挑唆的嗎?先不說我素來不敢對朝政擅自置辭,就說父皇與母后何等英明,豈是那等會聽媳婦挑撥之言的人?!」
太子妃一拍几案,怒道,「還是在你心目中,父皇與母后就是這樣的人?!」
綠姬早知太子妃擅長辭令,自己遠不能及,此刻又是過來求情,更是不敢針鋒相對,只垂淚道:「妾身怎麼敢呢?是妾身笨,說錯了話……」
「既然知道笨就少到我這跟前來。」太子妃不客氣的道,「沒得教壞了我這兒的使女!」
太子妃的陪嫁使女在旁笑著道:「娘娘且消一消火,婢子雖然不敏,可規矩還是知道的,綠姬的樣子可不敢學。」
「娘娘!」綠姬聽著主僕的羞辱,短暫的沉默了一下,忽然激烈的喊了一聲,撲到太子妃跟前,哀哀哭求道,「妾身求一求娘娘了!妾身就這麼兩個兒子啊!之前寧家大房被流放到劍南,那兒還算富庶,尚且因為瘴癘為人算計,弄得興旺一房只剩了寡婦弱子回得長安!珍奴他……」
太子妃心平氣和的問左右:「你們都聽見了?」
陪嫁使女目中閃動著寒光,點頭:「綠姬哭喊得這樣大聲,婢子們想不聽見都難。」
「先掌嘴罷。」太子妃慢條斯理的道,「去年,由於雍城侯之兄長的事情,父皇病了好一陣,今兒這樣的話,還是先告訴了母后,再決定要不要告訴父皇!只不過,我如今總是太子妃,這東宮的事情,想不管也難!」
陪嫁使女歎道:「咱們東宮有這麼個人,實在叫娘娘為難了!」
說話間,已經有使女上前取了竹片來欲要動手,然而綠姬見狀,卻忽然從袖中抽出一根長簪倒轉,抵住咽喉,厲聲喝道:「娘娘看我不順眼,拿我兒子出氣算什麼本事?!今日也不必娘娘這兒的人動手,我只說一句,娘娘不准我,我索性死在這裡又何妨?!只是娘娘擔當得起太子殿下的怒火嗎?!」
「這就是我的事情了。」太子妃絲毫不驚慌,怡然的撫著垂落胸前的長髮,道,「另外,你連個孺子都不是,唐緣和唐澄,你也能叫成兒子?!」
「你!」綠姬氣得微微顫抖,卻彷彿想到了什麼,冷笑著道,「這話你也不過是在人前說說罷了,口頭上占著便宜——太子殿下都多少年沒到你那兒去了?你嫉妒我,對不對?所以挑唆著你兒子處處和寶奴作對,去年又設法讓珍奴去嶺南!甚至連珍奴被流放嶺南也不放過他,派人攪擾得他三番兩次送信回來哭訴……你不就是因為太子殿下冷落了你,讓你只能做個名存實亡的太子妃,所以想方設法的與我們母子過不去?」
她高高揚起下頷,輕蔑的道,「可即使這樣又如何?帝位到底是先傳給太子殿下的!如今仗著帝后,你盡可以欺負我們,等到來日……」
綠姬話還沒說完,太子妃的陪嫁使女忽然跨步過去,在她難以置信的目光裡,輕描淡寫的揚起手來,乾脆俐落的一個耳光搧下去!
這伺候太子妃的使女手勁不小,綠姬又嬌弱,生生被她摑得摔倒在地上!
「真當每個人都似你一樣,沒了太子殿下的寵愛,就連這宮裡的一條狗都不如了?」使女呸的一口唾沫吐到綠姬身上,冷笑著道,「娘娘乃是皇后欽點、帝后所冊,正經的皇家媳婦,你是個什麼東西,一個玩物罷了!便是戀著你的人是太子,辰光也長了點,玩物就是玩物,居然不知天高地厚的說出咱們娘娘會嫉妒你的話來?!你這張臉,莫非是城牆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