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縱知縱悟身已老
阿杏從水葒館裡接到蔫蔫的粉團,到念慈堂尋卓昭節,不想卻被告訴卓昭節方才已經先一步回鏡鴻樓去沐浴更衣了。
她再回到鏡鴻樓時,卓昭節還在沐浴,明吟和明葉看到粉團,忙接了過去,看著粉團原本雪白的皮毛如今灰撲撲的不說,精神也是懨懨的,不免心疼,道:「是從哪裡找來的,怎麼弄成了這個樣子呢?」
「不知怎的跑到了水葒館去。」阿杏道,「沈郎君那邊隨便養的,那邊的惟奴見著了我高興得不得了,說是沈郎君好幾日沒回水葒館了,他又不方便到上房去尋沈郎君,又不敢擅自到咱們門上來,生怕再養兩日,粉團不行了,往後尋他問罪。」
明吟道:「啊喲,怎麼會跑到了那裡去?怪道冒姑姑把三房、五房都翻遍了也沒問到,虧得還是找了回來。」
「姐姐,往後可要仔細給它剪好了指甲。」阿杏小聲道,「上回娘子以為粉團找不回來了,就與世子說了這事,世子聽說粉團是抓了娘子一把,才讓娘子沒抱好牠跑走的,惱怒得很,當時就說了尋到粉團也不饒牠的命呢!」
「這貓還小,傷不了娘子什麼的呀。」明吟詫異的道,「再說這獅子貓這麼名貴……」
「明吟姐姐聽阿杏的罷。」阿梨在旁也道,「這名貴也就對咱們這些人來說罷了,世子眼裡可不在乎它,往後若想繼續養著,必不能叫它再惹娘子的。」
明吟道:「咦,那我得好好盯著它了,只是如今它這麼小,哪裡來的指甲?」
「索性下次世子來的時候就不要讓牠出去了,除非娘子要抱牠去。」阿杏小聲道,「世子心疼咱們娘子,以世子的身份,人命都不放在心上,粉團又算什麼?但娘子還是很喜歡粉團的,別叫世子常看見它就好,免得惹禍。」
粉團本來就生得討小娘子們喜歡,明吟和明葉這兩人經常照顧它,日子雖然短,情份倒有了,聞言都記了下來。
這時候初秋、立秋伺候著沐浴好了的卓昭節出來,看到粉團灰不溜丟的模樣也不禁噗哧一笑,之前她聽了沈丹古的話還擔心粉團能不能接回來,現下看到了自是放了心,就玩笑道:「好好的鐵槍拖玉瓶,跑出去幾日這都成了小灰貓兒了,這哪裡還是什麼鐵槍拖玉瓶,這是鐵槍拖木炭呢!」伸指在粉團額上點一點,「下次看你還敢不敢亂跑了!」
又問阿杏,「謝過了水葒館不曾?」
「婢子今兒什麼都沒帶。」阿杏吐了吐舌頭,「明兒個婢子再跑一趟罷?」
卓昭節道:「嗯,你和冒姑姑說下,讓冒姑姑送點東西過去道謝罷。」之前游氏話沒說完,但顯然有疑心之意,卓昭節當時沒在意,現在想起來就覺得多個心眼也沒什麼,自不肯再叫貼身使女往水葒館跑了。
想到要多個心眼,就想到了卓知潤婚禮那日自己遭的算計,讓阿杏和阿梨也下去沐浴,又問明吟等人,「大房今日可有什麼事情?」
「大夫人抽空見了官媒。」高秋道,「之前婢子和門口的權嬸子說閒話,權嬸子道是四娘子在房裡鬧了一陣,但大夫人到底還是沒鬆口,四娘子放話說要去做姑子呢!」
卓昭節原本對年輕守寡、回娘家長住的堂姐卓絳娘是很同情的,但發現她算計卓玉娘和自己後,這份同情就轉成了厭惡和防備,這會就道:「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大伯母這麼做還不是為了她麼?她倒鬧得像是大伯母要了她的命一樣。」
使女們自然都是向著她說的,高秋笑著道:「婢子也覺得奇怪呢,婢子悄悄說句誅心的話兒,從來只有嫡母為難庶女刻意耽擱庶女的青春,似大夫人這樣寬厚仁慈的嫡母那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依婢子來看四娘子這輩子雖然是庶女,可能有個這樣的嫡母比嫡女也不差什麼了,偏她就不能叫大夫人省心,這幾日大房裡忙著呢,她還要鬧,也虧得大夫人好性兒不計較。」
初秋道:「這也是大娘子長年隨著郎子外放,不在長安,不然憑她這麼不規矩的,哪裡入得了大夫人的眼?」
卓昭節和她們說了兩句倒是想起了之前的一件事,看明吟和明葉在旁邊給粉團收拾著,就問:「你們兩個的事情母親給過准話了嗎?若是沒有,明兒我去問一問母親。」
明吟和明葉臉一紅,明葉小聲道:「前兩日冒姑姑說過一些。」
「咦,是什麼人呢?你們可喜歡?」卓昭節忙問,才到長安的時候,明吟和明葉要許人的事情就提過了,只是這一路忙下來,卓昭節卻沒怎麼顧得上問,這會自是要補上。
明葉聞言臉色更紅,囁喏著不能說話,被催促了幾次才含羞道:「冒姑姑說紀管家的三子紀容還不錯……」
明吟見明葉說了,也低著頭道:「冒姑姑與婢子說的是……是詹嬸子的表侄。」
「這兩個人?」卓昭節點一點頭道,「我記住了,回頭自會為你打聽,若是不好,必為你們推了。」
明葉下意識道:「紀容人很好。」
她這麼一說,眾人先是一愣,隨即笑了起來,明吟也哭笑不得的推了她一把:「從前在繽蔚院裡那一回你也是這樣……」
卓昭節聽她提到繽蔚院,卻又想起了明吉與那乖兒來,就問初秋:「上回我從宮裡回來,叫阿杏送到四房的明吉與乖兒如今在哪裡?」
「夫人撥了她們住在冒姑姑隔壁的院子裡,說這幾日事情忙碌,過幾日再說。」初秋道。
卓昭節想了想,道:「那就聽母親的罷,對了,好像之前林家要納妾……那個日子已經過了?」
立秋在旁道:「是過了,就是昨兒個,咱們家沒人有空,三少夫人請冒姑姑親自送了一份禮去,游家三位郎君都過去的,如今還沒聽到什麼消息。」
現在卓家自身難保,卓昭節也沒有太多心思花在林家,點一點頭:「究竟我想的不夠周到,竟把這日子給忘記了,還好三嫂補了上來。」
「這事情因為原本請的是夫人,是要夫人過去陪著說林家郎君的事情的,故此沒告訴娘子,不然咱們也要特別記下來提醒娘子的。」暮秋笑著道,「再說昨兒個娘子也沒空。」
昨日是寧搖碧過來的,卓昭節聽出她話裡的打趣之意,佯怒道:「不許胡說!」
主僕嬉鬧了一陣,也就到了晚飯辰光,卓昭節之前沐浴時就看到膝蓋和手肘都腫了一片,雖然擦了藥膏但沒幾日也好不了,用過晚飯也沒精神像往常一樣看會書,就直接吩咐安置。
這晚陪夜的該是阿杏和阿梨,然而兩人白晝陪著卓昭節去請罪吃了苦頭,卓昭節有意體貼,就打算讓高秋和暮秋代替,但阿杏與阿梨都道不妨事,所以還是她們。
阿杏伺候著卓昭節拆了髮髻、脫了外袍,卻忽然道:「娘子,方才婢子去水葒館帶粉團回來,離開時恰好遇見沈郎君回去。」
「哦?」卓昭節知道若只是這樣阿杏也就不多這個嘴了,果然阿杏繼續道:「沈郎君看到婢子,就把婢子叫住了,猶豫了一陣,才說,既然遇見了,那還是給娘子罷——只是他給婢子的卻是一個紙團。」
卓昭節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了之前敏平侯打算讓沈丹古去燒掉的那張紙,她問:「那紙團呢?」
「在這兒呢。」阿杏吞吞吐吐的道,「只是……只是還望娘子饒恕,婢子……婢子想,他到底姓沈,如今又是大郎襲了爵,可別是居心不良,拿亂七八糟的東西到咱們這裡來,所以婢子就看了看……」
卓昭節蹙了下眉,隨即道:「他既然直接給了你,料想也估計到你會看的,你先給我看看到底寫了什麼!」
阿杏把紙團拿了出來,顯然之前她是藏在身上的,如今已經又壓扁了,費了好些功夫才重新拂直,卓昭節凝目一看,果然是敏平侯的字跡,不同於讓她燒給梁氏的那兩句,這張敏平侯打算直接燒掉、而不是讓孫女燒給亡妻的紙上寫的卻是一首完整的七律,看語氣多半還是在寫梁氏——
中庭紅蕉黯黯開,昨夜枕上夢卿來。
綠鬢朱顏仍青春,素衣藕裙認舊裁。
伏牖流眄不言語,隔窗默默相對矣;
縱知縱悟身已老,唯太息兮長悲哀。
卓昭節看罷這首七律,再想之前那兩句「往事重翻浮百味,曾經恩怨難是非」,只覺得心中複雜難言,她想起來班氏提到的那句贊梁氏美貌的賦文「即素衣亦豔壓紅蕉,去珠翠仍姿若仙姝」——賦文拿紅蕉比擬梁氏,七律雖然沒有直接說是紅蕉比梁氏,可下一句「昨夜枕上夢卿來」卻顯然是因紅蕉想到了梁氏,難道說那篇賦根本就是敏平侯年輕時候寫給梁氏的嗎?
但班氏說的卻是「當時好事者」,這麼說來又不像敏平侯了,到底敏平侯是梁氏的丈夫,連班氏都知道那句「即素衣亦豔壓紅蕉,去珠翠仍姿若仙姝」,若這篇賦不是他寫的,那麼如今他再寫梁氏,又何必再提紅蕉?畢竟比擬美人的花木那麼多,犯不著用一種旁人用過贊自己妻子的。
卓昭節發了會呆,把這個疑惑丟開,仔細咀嚼著詩中意味,試圖揣測出敏平侯與梁氏,自己的祖父和嫡親祖母,當年究竟經歷過怎麼樣的愛與恨?
「綠鬢朱顏仍青春,素衣藕裙認舊裁」,可見敏平侯對於曾經傾倒整個長安的髮妻不是不眷戀的,否則也不會特意寫到「仍青春」三個字,但要說是後來梁氏年老色衰才不好的也不對,之前算過卓孝理的年紀,那時候梁氏應是正當盛年,而且「素衣藕裙」更符合那賦文裡的「即素衣亦豔壓紅蕉」,一詩兩處重合一句賦文,未必是巧合,多半是因為那賦文本是敏平侯所作,所以現在想起亡妻,也想起了舊賦,所以才有首聯「紅蕉」、頷聯「素衣」,既是想起當年作賦時的措辭,也是回味那時候的心境。
梁氏亡故已經有幾十年了,敏平侯卻還能夠記得她當年在時所著的素色衣裙,這份眷戀,並不像是偶爾的想起,再看頸聯的「伏牖流眄不言語,隔窗默默相對矣」,元配髮妻,陰陽兩隔,隔了幾十年再夢見,竟也只是隔著窗、默默相對,甚至不能同處一室,更不必說彼此傾訴……卓昭節咬住唇,只覺得心頭一陣陣煩悶——以她年僅十五的閱歷,自是不能理解敏平侯如今那份歲月醞釀沉澱又翻騰的情懷。
所以尾聯的「縱知縱悟身已老,唯太息兮長悲哀」,她也只能理解到:「似乎祖父當年與我嫡親祖母有許多的誤會,到後來明白過來時,祖母已經去了,祖父年歲業已長……如今徒剩悲哀。」
但她又想:「那麼祖父沒有叫我把這個燒給祖母,倒是燒了那兩句『往事重翻浮百味,曾經恩怨難是非』又是為了什麼呢?」
她思索半晌,覺得睏了,索性一下收起來,暗想:「留下來下次一起問九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