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別後兩悠悠
讓卓昭節暗鬆一口氣的是,游若珩與班氏居然沒有追問寧搖碧公然跑到繽蔚院並飲淵的事,只在她到端頤苑用飯時道:「那獵隼是蘇將軍所愛,雖然他答應借你幾日,但還是盡早歸還的好。」
「是!」卓昭節本來也沒打算久留飲淵,只想著隨便養兩天放牠飛回舊主那裡就是,自然不會違抗長輩。
她不知道的是等她走後,游若珩立刻慎重的問班氏:「為何不教誨她不可與寧世子來往過密?」
「你知道個什麼?!」班氏臉色陰沉之極,冷冷的道,「從前她對小郎君還沒什麼意思的時候,說一說還不打緊,權當給她作防範了,即使如此,她聽多了還要發脾氣,嫌煩呢!如今……她和這寧世子似有好感,這個時候,你越是去說,她越聽不進去!不要到時候反而逼得她做出種種不好的事情來!」
游若珩皺眉道:「這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你怎也不看她緊點?」
「我看她看得還不夠緊嗎?」班氏怒道,「還不都是你!從前咱們剛回秣陵時,我就勸你將護送咱們回來的那幾個老鏢師留下來看家護院,結果你這個老東西!說什麼游家在秣陵土生土長,秣陵又素來富庶,用用家丁就成,根本不必特別請人!若是咱們家有那些江湖人,昭節出門我會不讓她帶上嗎?若有那些人在,刀頭舔血出來的人會不留意到那日博雅齋的異常嗎?」
罵到這裡,班氏定了定神,才繼續怒道,「若不是那殺千刀的陳珞珈!我好好的外孫女怎麼會被逼得跳河逃生?!你個糊塗東西不想一想,昭節她當時若非遇見寧世子的獵隼,連跳河的機會都沒有!若非寧世子隨後趕到,她也逃不出那殺千刀的女賊之手!偏偏後來又放她在屈家莊裡待了幾日……你說,這門第彷彿、年歲相近,又都生得極好,一方還對另一方有救命之恩……這樣,互生好感有什麼奇怪的!」
游若珩並不計較她話語裡的怒氣,只道:「這不合禮,太過逾矩了。」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班氏冷聲道,「你以為這年紀的小娘子若起了好感,是你教訓就可以教訓得回來的嗎?何況寧世子雖然據說紈絝得緊,但生得好,身份尊貴,到咱們家來也算客氣——你要我怎麼說?他可是救過昭節的,難為我能對著昭節痛罵她的救命恩人不是個好東西?!」
「……那怎麼辦?」游若珩沒了主意。
班氏也無心向他撒氣了,長歎一聲,道:「反正那寧世子今日就回長安了,昭節要回長安,還要一年,這段辰光兩個人彼此忘記那是最好……若是不能……我會先寫信告訴霽娘此事,讓她如今就留心著昭節的夫婿人選罷。」
室中沉默下來,老夫老妻心裡都不痛快,他們代卓家撫養這個外孫女一向省心聽話,偏偏從過去這一年起竟然陸續出事……如今才開過年,甚至連世子都招惹上門了……若不是之前蘇史那每每來訪,與游若珩探討水文地理,單這臨走特意來告別,就足夠引出謠言了……
飲淵在第三日飽餐一頓後振翅飛走,數個時辰後也不見牠歸來,卓昭節心知牠應該就是去追主人了,心裡有片刻閃過惆悵,但隨即失笑:「我如今才十四歲,長到現在,親生父母也未見過,居然就順著他說的去想婚事?」
她搖了搖頭——雖然卓昭節對班氏和二夫人反覆念叨自己當潔身自好,莫要遇見個小郎君就被迷惑了去很不滿意,認為這是對自己極為不信任的表現,但外祖母與舅母的反覆念叨到底不是全然沒有效果——卓昭節心目中婚姻乃兩姓之好,當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正統觀念無可動搖。
她可以因為信任寧搖碧,在發現寧搖碧深夜出現在自己內室時忍住驚叫,但這是建立在寧搖碧並未非禮的基礎上的,否則卓昭節並不憚驚動任何人、與任何人拼命。
並不討厭寧搖碧,卻始終不肯說出他所盼望的回答,不僅僅是因為小娘子的害羞與矜持,更因為在卓昭節的想法中,成親那怎麼也該是父母來問自己願意不願意——這當然是男方正式遣媒過府之後,像寧搖碧那樣直截了當的詢問,固然扣人心弦,可班氏講述的申驪歌——寧搖碧之母的前塵,是現成的例子。
雖然申驪歌並不是因為沒有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才落得悲劇的,然而班氏總結這位月氏族曾經頭人的一生,她的錯誤在於追求了一時的美好,卻忘記了兩個人在一起是要過一生,於是那剎那的美好終究如曇花一現,花謝之後的悲哀不過留得旁人悲歎一聲,卻過了她的一生。
卓昭節是以不肯回答,才十三四歲的年紀,在沒有向任何一位長輩正式稟告過的情況下,去承諾去喜歡,那是多麼不智的行為?倘若兩個人以後不能在一起,這春日杏桃花雨裡的旖旎最好也不過是成惆悵,更多是一場笑話;倘若兩個人最後在一起,小娘子矜持一點,只要不到刁鑽刻薄的地步,總歸不會有錯的,越容易到手的越不會被珍惜——班氏十幾年來抓住一切機會言傳身教,於不動聲色之間逐漸浸潤、教誨出來的外孫女,決計不是一場花雨裡的美好就能夠打動的。
正如班氏所期望的那樣,卓昭節也許不是完全恪守規矩禮儀的小娘子,但至少她有自己的底線和盤算,決計不是沉浸在一時的感動裡就願意交出一切不顧一切的人。
卓昭節練著琵琶、習字看書,不幾日,將寧搖碧已經遺忘在腦後,畢竟回了長安歸回了長安,如今她還有一年的辰光要在江南過,多學點東西總能夠給父母長臉、也給游若珩和班氏長臉的。
只是卓昭節一直到這日,天外唳聲悠然,飲淵風塵僕僕的撞斷花枝、越過迴廊,落在她的窗欞上,才明白過來寧搖碧走前為什麼死活要讓自己將飲淵養上幾日……他根本就是為了讓飲淵記路!
看著飲淵腿上的信箋,卓昭節臉色變了幾次,才遲疑著上去解了下來,只是她忐忑的拆了信……信中卻沒有什麼讓她感覺到尷尬或者為難的內容,只是很平常的問候,順便提了寧搖碧如今已到了江北,再過兩日就要入黃河,杭渠裡樓船雖然也是逆行,但影響不很大,畢竟杭渠也就那麼大,到了黃河就不一樣了,逆行會很緩慢。
而且如今才進入三月中,在江南已經處處鶯歌燕舞了,可江北尚且料峭,更不要說北方,寧搖碧在信中提到,聽從北方南下的船家說,黃河如今還有地方沒有解凍,滾滾往下游去的河水裡夾雜著許多大塊的碎冰,小些的船只甚至有不小心被撞翻、撞破的,樓船也須得小心。
卓昭節不禁暢想起自己在書裡所看到的對北地風光的描繪起來,到底她雖然能說一口吳儂軟語,班氏卻是時刻提醒她不可懈怠了官話——她姓卓,她是長安卓家的女郎,這江南再好,終究只是寄居之地。
那數千里之外如今還寒意未褪、料峭有冰的長安,才是她真正的家。
寧搖碧此番回去所見到的風景,也許她返回之際也可以看到。
那是回家的景色。
她再一次閱讀完寧搖碧信中對沿途景色的描寫,吩咐明吟取了一個空置的錦盒來裝好,放到隱秘。處,又叫明葉去拿吃的給飲淵,慎重道:「誰也不許說出去,否則休怪我心狠手辣!」
明吟和明葉微微一驚,齊聲道:「是!」
初秋、立秋四人,初來乍到,更是頭也不敢抬。
飲淵送了四回信到秣陵,寧搖碧再磨蹭,終究進了長安城,事隔一年,他再次看到熟悉的繁華景象,卻沒有意料中的驚喜與歡欣,看著書頁中已經枯萎的杏桃花瓣,想到這些日子,飲淵來回奔波,卓昭節卻始終沒有回信,他惆悵之餘,竟有著難以按捺的焦灼,恨不得立刻掉頭再次南下。
這樣的心不在焉裡,他甚至忘記了命人提前告訴自己歸來的消息。
一直到車隊停在了雍城侯府前,守門的侍衛驚見世子歸來,這才一面命大開中門迎接,一面打發人到隔牆的長公主府去報信。
寧搖碧略作梳洗,沒有問雍城侯,直接去見祖母紀陽長公主,紀陽長公主端詳著一年不見的孫兒,不禁淚如雨下,祖孫相見,敘不完的別情、長公主道不盡的對孫兒的憐惜,到底將寧搖碧想立刻再次南下的話堵住了……
次日,寧搖碧帶齊人手,直奔華容長公主府,向時采風討回舊帳。
時采風前日才上手了一個良家出身的美貌少女,樂在其中,根本沒聽到寧搖碧歸來的消息,被寧搖碧踹開房門才驚醒——華容長公主端坐正堂,皺眉對匆匆而來的長媳道:「郎君們打打鬧鬧不是什麼大事,四姐家的寧九,與咱們五郎不是打小打鬧至今嗎?你大驚小怪個什麼?」
華容長公主的長媳蘇氏賠笑道:「母親,若只是尋常打鬧,媳婦怎麼敢來驚動母親?只是……這次寧九郎來勢洶洶,道是要尋五郎討回舊帳,媳婦想著,寧九郎去年才把秦王世子打斷了腿,據說如今世子都沒全好,這……」
「秦王世子……嘿!」華容長公主冷笑,「唐逡他是自己找死,當著寧九郎的面嘲笑他已故的母親雍城侯夫人申驪歌,寧九沒打死他就是秦王府的侍衛能耐了!照本宮說,打得好!」
蘇氏一噎,暗悔自己怎麼把華容長公主的生母張昭儀嘗與周太妃有怨的事情忘記了?當年周太妃得寵,可是直接導致了張昭儀失勢,先帝還曾為了周太妃幾次三番的訓斥張昭儀,使得張昭儀沒等到先帝駕崩就鬱鬱離世……秦王是周太妃之子,他的世子出事,不管誰下的手,華容長公主都只有幸災樂禍的可能,又怎麼會去同情秦王世子呢?
華容長公主將她懊悔失言的神色看在眼裡,淡淡的道:「好啦,你去忙正事罷,小孩子家些許矛盾,又沒鬧到非要咱們收拾不可的地步,插什麼手呢?」
蘇氏正要說話,就見向來跟著時采風的小廝時辰匆匆跑進來,一把跪到地上求救道:「長公主、大夫人,雍城侯世子將咱們郎君丟到花池裡去了!」
休看都三月了,如今長安正倒春寒,還不時飄起雪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