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縹衣偏覺豔
游燦睡眼惺忪的倒在卓昭節的榻上,嘴裡含糊不清的抱怨著:「那江扶風好生可恨,明明就是大房裡的親戚,做什麼非要跑到二房來住?害得我半夜三更的被叫起來穿衣,還要忙著收拾東西冒雨過來。」
卓昭節推她道:「表姐脫了衣裳再睡吧。」
「我睏極了,如今也不是冬日,就這樣吧。」游燦很是疲憊的翻過身,徑自和衣睡去。
見狀,卓昭節只好拉過被子來替她蓋了,又出去看明合她們安排跟著游燦過來服侍她的人,游燦的乳母曹姑見她出來,忙道:「七娘自去休憩罷,明合這兒安排著呢,仔細別吹多了夜風。」
卓昭節道:「不打緊的——我這裡常用的屋子不多,怕你們住不下,要麼就先睡一晚書房罷?」
「湊合著一夜罷。」曹姑道,「明兒起來收拾一間屋子出來也不費什麼事,七娘的書房裡都是精致的東西,沒得叫她們粗手笨腳的碰壞了。」
明合也道:「婢子和明吉要給女郎守夜,咱們的寢榻自然就空了下來,請曹姑睡一張,另一張荔枝與桂圓擠一擠,楊梅和枇杷今兒也要上夜的,和婢子們擠下,這樣就夠了,這會去書房,也是要收拾下的。」
卓昭節這才回了裡屋。
翌日曹姑請示過卓昭節後,就將一間偏屋打掃出來,從二房取來幾人的被褥住下——江扶風在游家倒是安安心心的住了下來,一連住了好幾天,游燦到底按捺不住了,坐在繽蔚院中那株百年古杏底下的秋千上,伴著漫天被風吹落的花瓣搖搖晃晃,卻是愁眉苦臉道:「你說他什麼時候才走?我真想過去拿掃帚攆了他出去!」
「唉,外祖母也沒辦法呢!」卓昭節也很頭疼,她倒不是厭了游燦在這裡住,而是因為江扶風如今在游家住著,為了班氏、二夫人的叮囑,她是一力避免和江扶風打照面的,因此只得縮在了後頭,不能如從前那樣隨意出入,原本她和游燦都是愛笑愛鬧愛玩的,一下子被拘束了這麼幾天,對江扶風實在厭的很。
游燦就埋怨她:「都怪你招蜂引蝶的!」
「哪裡能怪我?」卓昭節打從那晚被班氏單獨教導後,二夫人、三夫人,甚至游炬都過來話裡話外的叮囑自己別對江扶風動了心,她起先是好笑,然後是鬱悶,繼而煩不勝煩,覺得自己簡直委屈極了!此刻游燦又把話說的這麼重,不禁跺腳大怒道,「我又不曾對他說什麼做什麼!表姐你怎麼可以怎麼說話!」
「那都怪十一表哥!」游燦見她要當真,趕緊轉移目標,握著拳恨道,「早不用百年老參,晚不用百年老參,偏偏趕著江家上門時急用,叫你過去取了,結果招來這樣的事情!如今他倒好,照舊住著自己的屋子,聽曹姑說十一表哥侍奉小姑湯藥,這江扶風也厚著臉皮硬要跟過去端茶倒水呢——你說他得耗到什麼時候!」
卓昭節陰著臉不理會這番話,游燦又故作不知她生氣,說東說西了半晌,卓昭節才不冷不熱的建議道:「三表姐既然覺得我這裡無趣,不如到其他房裡轉轉罷。」
「去哪裡?大房裡帶著孝,大嫂新接了管家之責,偏大哥前不久又病倒,想來此刻人人都忙得腳不沾地,哪有功夫招呼我們?兩位姐姐都出閣了!勉郎……不提他生母綺香做的事情,他一個郎君和咱們也玩不到一起。」游燦聽出她話裡的怨氣,不想和她翻臉,就若無其事的接話道,「說起來小姑姑這些日子病著,雖然她不時就要病一場的,但這回既然拖了許多日子,咱們也很該過去看看,但如今那個討厭的江扶風在那裡陪著十一表哥做孝子狀,咱們卻也去不了——真正是惹人煩!」
卓昭節見她這樣,也沒法忽然發作,就冷冷道:「三房四房呢?」
「唉,四叔要讀書,向來最怕人打擾,三房——四妹成日裡繡花,我看見了就頭暈,五妹呢又是個悶葫蘆,問十句都難得回上一句不說,回了還聲音極小,風聲大點就聽不清楚的,往日裡她們兩個固然無趣,咱們也能四下裡逛逛打發辰光。」游燦感慨道,「如今這日子怎麼過喲?」
正說著話,外頭楊梅從二房拿了點心回來,笑著道:「三娘,白家來了人,夫人尋你過去呢!」
「咦?」游燦停了秋千,問,「來了什麼人要我過去?」
「人還是從前送東西的人,只是聽說帶了一封信來。」楊梅朝她眨了眨眼睛,笑嘻嘻的道,「原本是夾在了給三娘你的那份蜜餞點心裡的,不想春分姐姐不仔細打翻了,露出信箋來,夫人當然要……」
她話還沒說完,游燦已經一下跳下秋千,也不管卓昭節還在生氣了,驚叫道:「母親她不會看了吧?!」
楊梅笑著道:「夫人如今正敷衍著白家人呢,這到底是……嗯,總得把場面圓過去,所以婢子見了,趕緊悄悄溜出來,給三娘通風報信啊!」
游燦二話不說,拔腿就跑:「回頭我賞你一對鐲子戴!」
旁邊伺候的荔枝和桂圓忙提了裙子追上去道:「三娘小心些腳下呀!」
卓昭節聽了,知道那信多半是白子靜送的,但游燦先說話得罪了自己,如今又把自己這麼一丟,實在叫人著惱,見楊梅還提著食盒站在不遠處,就隨口問:「你取了什麼點心?我看看可有我喜歡的。」
「今兒有七娘愛吃的糖糕。」楊梅笑著道,「這糖糕易冷,冷了就不好吃了,婢子雖然一路拿著食盒過來的,如今怕也存不得太久,七娘莫要在風口吃,不如進屋去罷?」
卓昭節聽到糖糕,臉色略緩,點頭道:「好!」
便領著她並明吟、明葉進了屋子,楊梅把食盒放到旁邊的幾上,開了蓋,將裡頭的糖糕取出來,放到卓昭節跟前,又道:「另有一份糕點,卻是可以冷著吃的,婢子給七娘放到裡屋去?」
卓昭節正全神貫注的盯著面前的糖糕,才夾了一塊,聞言就道:「去放吧。」
楊梅本是游燦的貼身使女,這幾日因為游燦和卓昭節同榻而眠,也自出入內室的,因此卓昭節就任她獨自進去放東西。
吃了一小半糖糕,游燦卻還沒回來,卓昭節心情好了點,就放下牙箸,揣測道:「別是那信裡寫了什麼,表姐看得忘了辰光了罷?怎麼還沒回來?」
明吟笑著道:「那咱們可要等許久了。」
楊梅道:「三娘怕是被夫人拘住了呢!」
「她總要過來的,看我怎麼笑她!」卓昭節揮舞了下拳頭,有些恨恨的道。
不想事情卻被明吟說到了,一直到晚飯之後,卓昭節左等右等不到游燦,只好自己先用了,用完又等了半晌,一直到預備安置,游燦才雙頰生暈的回來。
見到卓昭節,未語先笑,隨即又努力做出正色之狀來,道:「不許多問!」
「咦,我什麼都沒問呢,表姐這話是什麼意思?」卓昭節這時候已經平靜下來,但看她這個樣子,那捉弄之心又起,故作不解道,「莫非表姐不要我問,就要全部告訴我了嗎?」
游燦立刻啐道:「你想得美!」
「表姐不說我可自己猜了!」卓昭節摸著下巴,一本正經的道,「其實這個也不稀奇,無非就是諸如『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秣陵水』之類的話罷?不過白五郎好歹也是個才子,我想應該有更新鮮的句子……比方說……」
說到這兒她撐不住笑出聲來,游燦就面紅耳赤的撲上去揉她道:「叫你胡說!」
兩人在榻上打鬧半晌,把枕頭被褥都弄亂了,使女們趕緊上前勸說,曹姑聞聲進來嗔道:「都要安置了,還這麼鬧,仔細一會睡不著!」
因被曹姑勸了,兩人這才罷手,各自理了理鬢髮,就解衣入帳,預備安置。
方才兩人打鬧之際將枕被都弄亂,游燦隨手理了一下——不想這一理,竟從卓昭節睡的地方的被下摸出一封信箋來!
她吃了一驚,又笑又驚的問卓昭節:「這是什麼信,你藏到了這裡?」正說著,翻過來一看,信卻還是封好的,外頭卻是並無一字。
卓昭節才解了頭上縛髮的絲絛,聞言回過頭來一看,也好奇道:「我哪裡來的信?別是你把你的信帶過來了吧?」
游燦道:「我怎會帶過來?何況那封和這個外皮也不一樣——再說你沒見這信還是封著的哪!我那封總不至於我看完了還要封起來罷?」
「我這裡沒有信啊!」卓昭節也奇怪了,「京中寄過來的信都是給外祖母的,自有外祖母收著。」
兩人對望一眼,異口同聲道:「打開看看!」
當下就叫了今兒陪夜的明吟把燈拿進來,方才游燦和卓昭節說話聲音不大,又在帳內,外頭四個陪夜的使女聽得不真切,只聽到信之類的字,還道在說游燦今兒接到的信,明吟進來看到游燦手上拿著信在撕開,就抿嘴一笑:「三娘既然看過了,怎麼又封了起來?」
游燦道:「我還要問你們呢,這榻上怎的就多出信來了?不是我那封。」
明吟就是一驚:「怎麼會?」
「先看看是什麼吧!」卓昭節說著,就湊到游燦身旁。
游燦已經從信封裡掏出一張杏色箋來,兩人藉著明吟掌的燈一看,上頭卻只寥寥數行,看罷,都是一怔。
明吟心生好奇,她跟著卓昭節也是認過些字的,此刻見游燦並沒有特別避人的意思,就歪過頭來也看了起來,卻見那杏色花箋之上,既無稱呼,也無落款,只是以極飄逸的簪花小楷,寫了一首五律——
江南煙雨季,怒杏燒林時。頭上漆雙螺,足下躡輕屐。縹衣偏覺豔,艾裙若傳芳;唇丹黯紅蕉,鬢綠愧碧梔。
這詩雖然沒頭沒腦,連個題目也無,但明吟見了,心下就是一動,不禁脫口道:「縹衣艾綠裙,雙螺踏木屐——這說的不是那日咱們女郎在端頤苑外遇見江家一行人時的裝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