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彷佛拿走力量、失去寶珠,變得處弱無力,魂與軀殼至今仍依靠鎖魂圈縛鎖著,全都不重要。
「這樣想想,驚蟄根本不該罵,反而要辦場宴席,熱鬧、盛大,歡迎他加入你們一家,最好也昭告全城,給驚蟄個名分。」螭吻自覺言之超有理,逕息說,更點頭如搗蒜,完全同意自個兒論調:「好了好了,小事情解決了,到此為止,大家可以解散,各自去忙各自的吧。」退堂!
全廳,只聽見螭吻在說,說完,還真打算站起來離場。
可惜,除他之外,其他人都沒動,不認為此事甚小、到此為止。
「你方才的擔保,當真?」
四海龍主問著驚蟄,口吻很沈,像討債似的。
「當真。」驚蟄堅定頷首。
「那好,本王同意你留下,但……不許你接近小九,更不可以對他動手動腳!」
「這我做不到。」無法實踐的諾言,他驚蟄絕不輕諾。
「你給我離他遠點!」龍主拍桌,指向驚蟄的鼻,怒斥。
而龍主此事,彷若下達宣戰令,眾龍子轟然而立,兵器架向驚蟄的頸。
驚蟄毫不妥協,更不為威武所屈。
「我留下,只因為小九,我會待在他身邊。」
「掠食丹填滿之前,你只能待在牢裡!」
龍主氣極,口不擇言,命令一出,馬上後悔,奈何君顏拉不下,不將錯就錯也不行。
「掠食丹之事,你告訴我父王了?」螭吻鎖眉,眼神不苟同,睨向驚蟄,暗暗斥他:“幹嘛多嘴?!”
未待驚蟄回答,螭吻已做了猜測:
「而且,你更以此為擔保,允諾我父王,你要把『墨鱗金骨』吐還出來,為表所言不虛,你會留在龍骸城,直至取出掠食丹?」
猜中,幾乎一字不差。
難怪!還能有好心情喝茶!
根本是達成了可惡共識!
「父王!你怎麼能提出這種要求?!」螭吻怒氣衝衝,扭頭轉向龍主。虎毒不食子,你身為龍主,竟比一頭大貓還不如嗎?!」
不忍不住要替驚蟄抱不平。
被險些成為爹親之人如此對待,教人情何以堪?
「不……小九……你聽父王說……」龍主結巴起來。
「說什麼?說你打算看著兒子再走我這一遭?!說你不管兒子的死活,硬要他吐出力量?!」吼了兩句,螭吻必須頻繁且大口吸氣,才能抵抗窒息之感。
「……他……你……你才是我兒子呀……」天下父母心,為自家兒女自私一回,是天性。
「驚蟄才是你兒子!」
螭吻吠回去,再喘、再虛弱,也一定要說——
「他只是上一世太蠢太笨!把大好的身體,讓給別人享受!害自己塞在那具蛟軀裡,明明就是龍,卻變成蛟,遭受奚笑!」
驚蟄見他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擔憂他太激動,會傷及自己。
「小九,好了,冷靜下來……」
「什麼好了?!」轟然轉頭,換人數落:「上一世蠢,也就罷了,這一世還蠢,你忘川河水喝不夠多,帶著『蠢”又去入胎嗎?!」
呼呼呼……猛吸五大口,吐納聲響到全廳可聞。
順完氣,螭吻咬著泛白的唇:「……黑鱗金骨說給就給,要拿便拿,你哪一次問過我?!問過我……要是不要?!」
前世如此,這一世,亦然。
是要他欠驚蟄多少回?!
「小九……」驚蟄神色肅穆,不因被罵,而是怕螭吻罵到斷氣。
「前世的蛟魂,心裡作何感想,我不記得,不代表發言,但這世的我,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告訴你——」
螭吻字字強硬,唯吐不出兇狠氣勢,卻也毫不退讓。
「把掠食丹取出來!現在!立刻!我不要墨鱗金骨!也不要如意寶珠!你全都留著自己用!就算掠食丹汲滿,我也絕不會再放回體內!」
病容之間,填滿的,是堅決,是說到做到。
「掠食丹沒取出來之前,別來見我。」
也是任性。
螭吻撂完話,起身要走,驚蟄伸手欲扶,被他甩開,拍來的力道不大,賭氣意味很濃。
「掠食丹沒取出來之前,別碰我!」
更是惡霸。
拖著緩步,踩著蹣跚,螭吻仍舊仰首闊步,不露半絲弱態,不要誰扶。
螭吻很清楚,驚蟄不會照做。
威脅歸威脅,驚蟄自有一套解決方法。
驚蟄有多瞭解他……或者該說,驚蟄有多明白,螭吻愛著他。
因為愛,威脅顯得弱化,難以做到「別來見我」、「別碰我」的堅決。
驚蟄仍是會見他、碰他,在他抗拒之前,用吻,用纏綿擁抱,引誘他,迷炫他——
,掠食丹仍會汲滿「墨鱗金骨」,驚蟄將失去所有……
「那傢伙……會乖乖聽話才有鬼。」螭吻咕噥。
若傻傻等著驚蟄去做,呆子這兩字,就該落在自己頭上。
步伐龜速,正好讓螭吻邊走,邊思忖。
行幾水簾晶牌,螭吻稍稍止步,水簾內,映出蒼白失色的自己。
發與膚,覆蓋著雪一般的顏色。
不見紅潤,沒有生氣,白得幾乎不存其餘顏色,像一抹幽幽鬼魂。
「驚蟄,我絕不要你變成我這樣……」忍不住掄拳,捶向水簾上的身影。
該怎麼做?該……做什麼?
水簾上的倒影,神色困惑,苦惱不已,還有,憂愁。
眸,微眯,褪去瞳色的眼,對光線的忍受度越發減弱,若亮光強些,更會淚流不止……
引來雙眼不適的主因,正在他手腕上,輝映千年珊瑚樹之光,熠熠發著亮的——薄銀飾物,用以鎖魂,名曰「鎖魂圈」。
缺了它,他的魂魄,說不定還無法安分,與軀殼相斥。
「果然,蛟魂配不上龍軀……才會一失去力量,差異即現。」
淡淡低嘲,倒不是自我嫌惡,只是更認清事實。
「裝進不屬於自鄉的軀殼,像奶娃騎大鮫,無法輕易驅使,你到底懂不懂……這樣對我是好的嗎?笨蛋……」自語的口中,喃喃的「“你”」是驚蟄,亦是前世的龍魂。
「蛟魂的『驚蟄』,與龍魂的『螭吻』,若未曾錯體魂換,今世的相遇,是不是……能更單純些?」
能相遇嗎?會相遇嗎?
遇見了,還……心動嗎?
或是,形同陌路?
傾首,心貼上水簾晶牆,牆上沁涼的水,沖刷混沌的腦袋。
他努力想、認真想、反覆想,要想出下一步,該如何做,才能阻止驚蟄?
驚蟄體內那顆該死的掠食丹,必須早一點取出來,在它開始作用之前……
用拐的?用求的?用騙的?驚蟄會同意嗎?
水,濕濡著臉頰,涼透入心,讓苦思的腦袋有短暫的空白——短暫空白之後,是靈光乍現的醒悟!
唇角笑意飛揚,越來越明顯。
「沒關係嘛,任何事都不先問我,愛做就去做,任性得令人髮指,哼哼,要任性,誰不會呀?」
螭吻由水簾晶牆間抬頭,第一件事,便是試圖去解鎖魂圈。
鎖魂圈看似薄碎,彷佛輕輕一扯,就能毀去,到螭吻手上卻異常堅韌。
螭吻試了好久,手腕已磨紅,鎖魂圈仍穩穩纏錮。
「只是想魂體脫離,有這麼困難嗎?!我這具身體……想逃想躲,連走出大門口都不行,哪能上演離家出去失蹤記?」
是了,被軀殼所拖累,螭吻行動近乎不便,他才想到,不妨暫時魂軀分離,以輕巧的魂體活動。
再找處地方窩藏,留張字條,寫著「“等你把掠食丹吐出、銷毀,我就回來了”」,看是驚蟄倔,或是他倔!
主意是打好了,執行上,困難重重。
扳不開,敲不壞,咬不斷,正當無計可施,又得苦想其他方法之際,螭吻眠尾餘光瞄見了救星,還是最大、最強的那一顆!
他無暇細想,招手猛喊:「三嫂!三嫂!這邊!你到這邊來一下!」
螭吻口中的「三嫂」辰星,正行經龍骨廊,停下步伐,眸光極淡,投來不甚熱絡的一眼,對照螭吻的諂笑,她淺然得冷漠。
「幫我一個小忙,舉手之勞!」
辰星走來,眼神詢問:“何事?”
「替我劈開這個。」螭吻與起雙腕,又指指脖子和腳踝。
既是對方請托,她也不加遲疑,更不過問。
昔日戰鬥天女,對戰區區幾個銀圈,像撕碎紙張一般,不費力氣。
螭吻就是欣賞三嫂這種人,俐落,爽快。
要是遇上小蔘她們,定是你一言我一語,嚷嚷著:“銀圈不能取下呀!你會魂飛魄散!我去叫你哥哥過來”——羅哩叭唆的。
反觀三嫂,不多話,不多嘴,對不在意之事,多問一句都嫌懶,能讓她笑、讓她留神、讓她關注的,獨獨三哥。
恐怕她連鎖魂圈有何作用,都不曾去想。
反正不是套在三龍子身上之物,她不關心。
而且幫完,不等人道謝,轉身又走了。
螭吻顧不得嚷謝,身軀微晃,有種迷離之感。
「還不能脫離,我得去留字紙……」搖搖晃晃,似醉酒之人,攀扶牆柱,一步一步拖著身軀,朝回房方向去。
沒了魂魄的軀殼,頹代石桌旁,不知已有多少時辰。
桌上墨硯翻倒,桌面一片狼藉,汁液沿邊角滴落,染在螭吻發消,白絲間摻雜著濃黑。
那是驚蟄看見,最肝膽俱裂的一景。
無論喊出多少次的「小九」,那雙眼,未曾再睜開過。
桌上字條,只有三個字:“掠食丹”。
字跡潦草,寫得多匆促,「丹」字間的那一點,甚至來不及落下。
龍骸城,再度紛亂,此回風暴,越發強烈。
「又是你,對吧?!你又把小九捉哪裡去了?!」四龍子揪起驚蟄襟口,拳畢高,就要落下。
「同一招,到底要耍幾次?!」六龍子眼露冷光,拳緊握著,劍芒捏在掌心,幾乎壓抑不住。
「上一回,也裝得很無辜,讓我們沒懷疑到你身上,這一回,抱住小九喊兩聲,扮扮深受打擊,又想騙我們?!」二龍子沒六龍子的好耐性,電掣力已入手,兇狠朝驚蟄後頸,劈砍。
驚蟄動也沒動,懷裡是冰冷的螭吻,那溫度,凍得無法思考。
電掣刀抹斷勁子之前,大龍子撥動水箜篌,水弦擋下電掣。
驚蟄半綹髮絲被削斷,飄然墜下,驚蟄仍是沒有動作。
不閃,不躲,不回避,若無大龍子出手,驚蟄此刻已該身首異處。
「大哥!你阻止我幹嘛?」二龍子不滿。一刀劈死禍害,豈不省事。
「殺了他,小九的下落,能去問誰?」
「驚蟄。」三龍子叫了一遍,沒有回應,他更加強硬:「驚蟄!」這一回,也與四龍子一樣,揪住他一角,沈聲問:「小九呢?」
對……
小九呢?
他抱在懷裡的不是小九,沒了魂魄,它只是具肉身。
「小九人呢?」驚蟄不答反問,要三龍子回答他。
「你還有臉問?!」四龍子重揍他一拳,拳勁狠厲,打得驚蟄嘴角滲血。
血絲刺目,卻阻止不了驚蟄再問:「小九呢?」這一次,他問向了四龍子。
「你——」四龍子大惱,舉起拳,又要揍他。
「慢些。」五龍子以煙管擋下了硬拳,逼四龍子狠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