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伊的小冒險(四)
如鉤的彎月不知什麼時候爬到了鋼鐵叢林的正上方,灑下珍珠般的光芒,大都會白日的喧囂就在這柔和而洌灩的光霧中緩緩沉澱,那些街道上的聲音濾過蠶柞絲綢窗簾,好似遠遠的,有一座風琴在低低地演奏著。
三個孩子已經被洗的乾乾淨淨,放在壁爐邊,土耳其手工的純羊毛的毛毯上,坐在奇異絢麗的花紋,幾步之外搖曳著的火焰將他們的小臉照的紅撲撲的可愛。
那時候,克拉克先生把他們領回家,再叫老保姆帶他們去洗澡,紅髮的長相同瑪莎媽媽有五六分相似的老婦人看到他們,震驚了一下,眼角噙著淚,「威廉,你什麼時候去把兩個孩子接過來的?瑪莎呢?我的瑪莎回來了嗎?」
老克拉克哼了一聲,「我還沒去斯莫維爾,晚上下班的時候過了馬路,就在路邊看到了這幾個孩子。」
「啊?這是怎麼一回事兒?」
老克拉克說,「……我問過那幾個孩子,他們說是玩捉迷藏的時候,不小心躲進了開往大都會的貨車車廂,結果等到再出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大都會了。」
「那是走丟了?!」老婦人摀住嘴,忿恨不已,「哦我的天,哦我的天,哦我的天。(OMG*3)那個姓肯特的臭小子腦袋裡裝的是空氣嗎?居然會讓孩子遇到這麼糟糕的事?!」
老克拉克立即露出有點鄙夷又有點驕傲的表情,「我早就說了吧。……你看看他們,小咪都比他們乾淨,簡直像是農夫的孩子!太不體面了!快點帶他們去洗澡。」
「好的好的……」老婦人瞇著眼睛笑起來,眼角是細細的溫柔的皺紋,「外……」
老克拉克像是觸電般,身手敏捷地跳過去,有些惶急把妻子拉過去,壓低聲音,「別!別!別!別說自己是外婆!我都還沒說我是他們的外公呢……」
「為什麼不說啊?」
「當然不能說。……現在不能說。」老克拉克義正言辭,鬢邊梳理整齊的銀髮掠過金屬般的光澤,解釋,「我方律師和對方當事人私下是不能接觸的呀!」
「……」
克拉克偷聽到這番話,然後一字不漏的全部轉述給了蘭斯,並聰明伶俐地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個老爺爺是我們的外公?」
蘭斯點點頭,「看來是這樣的。」
克洛伊很失落,「你們都找到了你們的外公……但我都還沒找到我媽媽呢……」
還沒等他們聊開,瑪莎媽媽的媽媽,玉米田兄弟倆的外婆,就拿著乾淨衣服進來,把孩子們趕去洗澡。
小鴨子們洗完澡出來。
威廉·克拉克老先生已經換上來一件法蘭絨的長款睡袍,高高的鼻樑上架著暗金色的銅絲眼鏡,防滑金屬鏈繞過他的耳邊,垂在他的臉側。
他合上書,看到克拉克和蘭斯,皺起眉,「你怎麼給他穿這件衣服?」
克拉剋夫人回答,「這不是上回和你一起逛商場的時候買回來的嗎?你當時不還說給他們穿會特別好看嗎?」
克拉克大老爺沒有說話,只作出一副深沉嚴肅彷彿大法官般的模樣,然後伸手扶了扶鏡架。蘭斯非常非常非常仔細地看了好久,才看出他的臉頰上似乎有幾不可察的紅暈。
克洛伊被先帶去睡覺,蘭斯和克拉克則被留下來同「威廉·克勞斯」(外公自稱的假名)聊天。
「咳咳。」克拉克大律師似乎有點緊張,他清了清嗓子,看著兩個麵團般的外孫,和他們盯著自己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張了張嘴……然後又輕咳了幾聲。
「你不舒服嗎?」小克拉克問。
「沒有,沒有。」 威廉·克拉克擺了擺手,「我沒有生病。……那個……你是克拉克……他是蘭斯,對吧?克拉克和蘭斯。」
「是的。」小克拉克說,「你問了好幾遍了。」
「哦,哦,是嗎?」
蘭斯接上去問,「你是我們媽媽的朋友?我怎麼從來沒有聽媽媽提過『威廉·克勞斯』?」
「哦……是這樣的……我其實是認識你們媽媽的朋友,所以,我就是你們媽媽的朋友的朋友。我的那位朋友是你們的外公……」他托了托鏡架,頓了一下,似乎是嚥了嚥口水「……你們媽媽有在你們面前提起過你們的外公嗎?」
「有啊。」小克拉克乾脆了當地回答。
「哦?!」他拔高聲音,「她都說了什麼?」
小克拉克撓撓頭,「0 0……唔……我不記得啦。」
「……」威廉·克拉克。
蘭斯舉手,「我知道!當初媽媽給弟弟取名字的時候就提起過外公!她說,她很想念外公,所以才給弟弟取名字叫克拉克。」
老克拉克又托了托眼鏡。
「……媽媽經常說她很想外公,還說如果有外公的教導,我和克拉克一定能成為更聰明的人。」
老克拉克的嘴角彎起欣慰的弧度,然後聽到蘭斯接下去的話,卻又僵了僵。
「爸爸也會提起外公!」
老克拉克皺起眉,「強納森·肯特?唔,他都說些什麼?」
「爸爸說他很後悔……」
老克拉克似乎沒有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像是吃了一驚。
「爸爸說他很後悔他當初態度那麼惡劣,他應該採取更溫和的方式才是。」蘭斯說,「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的話,他一定不會那麼衝動。他還說你是一個好人,他能理解你是因為太愛瑪莎才會為難他。爸爸也很愛媽媽,他也不想看到你因為他的緣故而不理睬瑪莎,他也很難過。」
老克拉克再托了托眼鏡,飛快地揩拭了一下眼角,然後猛地反應了過來,「……等等,『他說你是一個好人』?你……」
蘭斯抿了抿嘴角,「……」他牽著弟弟站起來,走過去,伏在威廉·克拉克的膝蓋上,「我早就知道你是威廉·克拉克啦。」
「外公!」小克拉克清脆地叫了一聲,像是一隻歡快的小鳥。
「你們怎麼知道的?」
「媽媽經常看著你們的照片哭啊。我很聰明的,看到過,就記住了呀。」
威廉·克拉克老先生受不了了,他有點不知所措地抬著手,過了一會兒,才顫抖著把手放在孩子柔軟瘦薄的背上。那雙蒼老的手在觸碰到孩子的瞬間,忽然就安穩了下來。他一下一下地撫摸著兩個孩子的後頸和背脊。
昔年的長翼在融融的溫暖的火光中滑翔,那些他不知夢見過多少回的畫面騰騰燃燒,終於化作了他手掌下真真切切的溫度。他透過兩個孩子幼小的身影,依稀看到許多許多年前,趴在他的膝蓋上,聽他講故事聽到睡覺的紅髮小女孩。
等到兩個孩子都睡了。
威廉·克拉克老先生一個人坐在書房裡,他打開抽屜,拿出一張明顯是因為被經常摩挲而顯得有點舊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看上去很幸福的四口之家,這是以前瑪莎寄來的肯特家的全家福:棕色短髮的高大男人,紅色長髮的美麗女人,男人的肩膀上高高坐著一個小獅子般威風神氣的黑髮藍眼的小男孩,女人懷裡則抱著一個看上去乖巧文靜的黑髮黑眼的小男孩。
他摘下眼鏡,不停地用手絹揩著眼角。
老婦人打開門,歎了口氣,輕手輕腳地走到丈夫身邊。
威廉·克拉克哽咽著說,「瑪麗,你說的沒錯,我就是一塊臭石頭。」
老婦人不說話,只輕柔地攔住丈夫的肩膀。
「不就是先讓一步嗎?我真是傻透了。……好吧,你現在可以對我說『我早就和你說了吧』。」
「我很高興你想通,親愛的。我已經打了電話給瑪莎,明天我們就帶著孩子去見見我們的小女孩吧。」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有亮,威廉·克拉克就起了床。
妻子被吵醒,不滿地嘟囔,「你幹什麼啊?那麼早就起來。上回打那麼大的官司都沒見你起那麼早。」
「那和這沒法比。」威廉·克拉克說著,打開衣櫃,找出自己最昂貴最妥帖最體面的西裝來,仔仔細細地穿上,再給自己刮了鬍子,梳好髮型,塗好發蠟,手帕疊好裝進口袋,衣服上不能有半絲折痕,褲腳要剛好蓋過鞋子。
他對著鏡子又是挺胸,又是負手,又是抬頭地觀摩了好一會兒,突然緊張起來,「……瑪麗,你來看看我。最近是不是因為加班太多,黑眼圈有點重啊。你的眼霜借我用一點吧?」
轉頭看到親愛的老妻對他翻了個白眼,「……」
就在這時,女傭的叫聲響了起來——
「夫人,我把信拿進來。有一份是從斯莫維爾寄來的,寄信人是強納森·肯特。」
老克拉克眼睛一亮,非常高興非常期待,一陣風般快步走下樓,從女傭的手上接過了信,迫不及待的打開。然而剛看了兩行,他的臉色就刷的白了……再看兩行,他的臉都變成紫的了……整封信看下來,老克拉克覺得自己氣的都要腦溢血了。
他狠狠地把信揉成一團擲在地上,還不解氣,衝過去就把那紙團權當作他那可惡的女婿用力地踩上幾腳。一邊把自己今天早上足足花了十幾分鐘才系的十分完美的領結給粗暴地扯開,黑色的綢帶被扔下,隨著他沉如悶雷般的話語一同落地——
「混蛋!混蛋!!……我要告他!我要告死他!我要讓瑪莎和他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