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地藏
走了很久,他們來到一座偏僻的小院,在院門口駐足回望,枉死城的燈光仿佛離得很遠,耳邊還能聽到奈河潺潺的流水聲,那聲音溫柔且靜謐,完全無法同噁心的河水聯繫起來。
前廳掛著兩隻燈籠,橙黃的光亮化開一小片黑暗,經過它們的時候,祁穆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卻發現燈籠裡放的不是蠟燭,而是燈泡。
他愣了愣,指指燈籠,對封百歲笑了一下,後者看看,哼了一聲。
這時突然從桌案下面鑽出一隻通體雪白的動物,攔在黑白無常面前,粗啞的聲音喝道:“來者留步!”
白無常恭恭敬敬地低頭道:“在下無常使者,特奉閻王之命,帶他們來見地藏大人。”
“閻王讓你們來的?”它傲慢地踱步過來,翹起尾巴繞著祁穆封百歲走了兩圈,他們才看清,那原來是只巨大的白狗。
白狗吸了吸鼻子,停在祁穆面前,緩聲道:“二十年稍縱即逝,原來你們已經回來了。”
祁穆驚訝,“你認識我們?!”
白狗甩頭,瞪了他一眼,“三界之內,還沒有我諦聽不知道的事。”
白無常立即狗腿地解釋道:“諦聽大人是地藏座下的神獸,能辨別世間萬物的聲音,尤其善聽人心,有言道‘坐地聽八百,臥耳聽三千’就是在說諦聽的神妙之處。”
白狗一邊接受讚美,一邊臭美地仰著頭,間或瞄一瞄祁穆,觀察他們的反應。
可惜對方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點了點頭。
諦聽忍不住問他:“聽了之後你就沒有什麼感覺?”
“有。”
“什麼?”
“原來是耳朵很靈的狗。”
“就這樣?”對這個回答,諦聽很不滿,“我不僅僅是耳朵靈,而且還善聽人心,這是很特別的能力。”
“好吧,那你聽聽看我在想什麼?”祁穆笑著,向它張開雙臂。
“嗯……”諦聽蹲下來,側耳聽了一會兒,然後說:“你在想,我是不是真的能聽見。”
“不對。”
“那就是在想……怎麼騙我?”
“還是不對。”
“不可能!我一定說對了,是你不肯承認!”
“如果你連我是不是在說謊都沒辦法判斷,就說明你能力不足。”
諦聽沮喪地垂下頭,“我不玩了……你告訴我吧,剛才到底在想什麼?”
“我在想,你到底是公的還是母的。”
“……那現在想通了沒有?”
“沒有,我輸了,你告訴我吧。”
大白狗又重新打起了精神,咧開嘴道:“當然是公的,這個都猜不到,真笨!”
祁穆只是笑著,也不說話。
白無常湊上來道:“請問,地藏大人在嗎?”
“在。”諦聽甩了甩尾巴,“不過他還在睡覺,你們改天再來吧。”
白無常立即苦了臉,“這次睡了多長時間?”
“才一個月,還早呢。”
白無常撇撇嘴,轉而看向自己的搭檔,“現在怎麼辦?”
黑無常淡定地吐出一個字:“等。”
“這怎麼行!我們可是很忙的!”
這時,樓上突然飄下一個聲音,清晰沉靜,又有一點冷淡。
“諦聽,讓他上來。”
“是!”大白狗恭敬地點點頭,側身讓祁穆過去,待他經過身邊時,小聲問道:“想不想知道他有多愛你?”
祁穆愣住,抬頭看它一張狗臉,眼角瞄著封百歲,竟然能夠浮現出猥瑣的表情。
“你們的事我全部都知道哦~”
“多謝,不過……”祁穆淡淡一笑,“我已經知道了。”
“……哼!”
封百歲緊跟在祁穆身後準備過去,卻被諦聽轉回來攔住了。
他抬頭看了一眼,然後從旁邊繞了過去。
又被擋住,封百歲不耐煩了,挑起眉看著白狗。
“什麼意思?”
樓上的聲音替它回答道:“你不用上來了,我只見他一個人。”
封百歲瞪眼,伸手要推,走到一半的祁穆忙停下對他搖搖頭,後者猶豫了一下,終於收回了手。
諦聽對黑白無常說:“你們兩個是無常使者吧?有沒有帶閻王的帳本?”
“帶了。”
黑白無常從衣服裡各拿出一本小冊子。
諦聽對黑無常點點頭,“拿你的那本給他看。”
黑無常把小冊子遞到封百歲手裡,他翻開一看。
“望鄉台一座、奈何橋一座、閻王殿基本設施、枉死城樓宇若干……”
封百歲皺起眉頭,抬眼看向黑白無常,“這是什麼?”
白無常小心翼翼地賠著笑,“一些舊帳而已。”
“有多舊?”
“二十年前……”
……
祁穆走上樓梯,眼前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身旁又再次響起剛才的聲音。
“請坐。”
接著地板上就響起什麼東西滑動的聲音。
他感覺椅子碰到了自己的小腿,於是摸黑坐下了。
等了半天,對方卻一直沒有說話,祁穆只好自己主動開口:“為什麼讓我來見你?”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這個問題你得去問閻王,是他讓你們來的。”
“可是他讓我們來見你,一定有什麼作用。”
對面又安靜下來,過了好長時間,祁穆疑惑地問:“你還在聽嗎?”
那聲音才慢吞吞地道:“不好意思,剛剛睡醒,還不太適應。”
“……沒關係。”祁穆連忙說,頓了頓,又補充道:“據說長期處在黑暗中的生物能夠夜間視物。”
“唔……有這種說法?”
“有的。但是顯然我在黑暗中待的時間還沒有那麼長。”
“你想說什麼?”
祁穆深吸一口氣,“有燈嗎?沒有的話,蠟燭也行。”
“……”
對方一時沒了動靜,祁穆正在想難道它不能見光?那剛才的話豈不是說到了對方的死穴?就發現面前漸漸亮起了淡淡的螢光,光團暈開了周身的黑暗。
仔細看才知道,原來是一副棋盤正在發光,借著光亮抬頭看向對面,半張男性的臉,除了眼睛異常明亮以外,其他部分都或多或少地隱沒在黑暗裡。
沉靜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能夠看到對方的臉,才終於有了一些真實感。
“陪我下盤棋吧。”
祁穆低頭看看棋盤,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樣式,於是搖頭,“我不會。”
“你在人間見過象棋沒有?和那個差不多。”
“象棋?我下的也不好。”
“沒關係。”
這下祁穆沒話可說了。
一隻修長的手伸到棋盤上方輕輕拂過,那一邊的盤面上就多了幾排站好的棋子。
然後那手指向祁穆,說了一句:“請。”
“棋子呢?”
“你自己拿。”
祁穆左右看看,沒見到半顆棋子的影子。
大概看出他的疑惑,對方解釋道:“棋子是靠自己幻化出來的,一共有天、地、人三方,地府已經被我選了,你就在天和人之間選一方吧。”
“那就人好了,我對天不怎麼熟悉。”
“人界的棋子和人間的象棋一樣,你只要在心中想像他們的樣子,棋子就會出現了。”
祁穆閉上眼睛,努力在腦中一個個回想象棋的棋子。
然後睜眼一看,果然已經擺好了。
“我們開始吧。”對面說。
“好。”
剛開始雙方還沒有交戰,等到祁穆的第一個小兵過了界,對方的小鬼竟然咚咚咚跑過來,舉起手中的鋼叉,“哧——”的一下把它給叉死了,那顆兵棋立刻化成一縷輕煙,然後消失不見,拿鋼叉的小鬼站在了死者的位置上。
祁穆愣住,“你的棋子剛才……殺了我的棋子……”
對方的眼睛直直盯著他,淡淡地說:“下棋就是一場廝殺。”
“重點是……為什麼它自己會動?”
“因為我讓它動。”
“……”祁穆看看自己這邊的棋子,都是清一色的扁圓形,“為什麼你的是人形?”
“因為我想像的時候它們就是這樣,地府的棋子和真實的地府一模一樣。”
聽他這麼說,祁穆下意識地看向對方的“帥”坐陣的位置,果然是一身黑袍的縮小版閻王端坐在那裡,兩邊各站一個小鬼。
“我現在還能換嗎?”
“不能,除非棋局結束。”
“……”
祁穆小心翼翼地指揮著“馬”跳到前面,就見縮小版的黑無常跳過來,手裡提著一根黑色的長棒,毫不留情地揮棒,又把扁圓扁圓的棋子打得煙消雲散。
他不信邪,下一步動了“車”直接深入敵人大本營,這時白無常從另一邊蹦蹦跳跳地靠過來了,就在它手中的棒子將要落下的那一刻,祁穆心中一急,旁邊飛起一顆棋子,狠狠地砸在它頭上。
白無常被砸得原地趴下,然後慢慢消失。
棋子們都停住,過了一會兒,牛頭扛起狼牙棒就沖過來,這邊扁圓的棋子也不甘落後,蹦跳著一擁而上,棋盤頓時演變成了戰場,棋子們亂打一氣,滿耳都是乒乒乓乓的兵器聲。
祁穆被震驚得說出話來,指著棋盤問:“怎麼會這樣?”
對方像是早已司空見慣了,點頭道:“我說過,下棋就是一場廝殺。”
“……什麼時候才會停止?”
“其中一方的棋子全部消失。”停了一下,他又說:“一般靈力比較高的一方會勝出。”
祁穆看一眼混亂的棋盤,“這和打架有什麼區別?”
對方想了想,回答說:“沒有區別,但是不傷和氣。”
“難道就不會有不服輸於是親自上陣的?”
“當然有,不過我不是。”
“我也不是。”祁穆指著棋盤,“反正一定是你贏了,讓他們快點結束行嗎?”
對方掃了一眼棋盤上的戰況,“輸贏未定。”
“我不記得自己身上有靈力這種東西。”
“萬物有靈,區別只在純度和高低,如果是以前的你,我一定贏不了。”男人用手掩住嘴,目光深邃地看向祁穆,“你為什麼來地府?”
“來投胎。”
“投胎?”他似乎笑了一下,“生死簿上可沒有你們的名字。”
“為什麼?”
“因為不在六道輪回之內。”
祁穆一邊思考對方的話,一邊低下頭看著棋盤,突然發現自己的棋子有兩顆疊在一起,霸佔了對方的“帥”位,仔細看還能見到棋子底下露出的黑袍一角。
“你那邊閻王死了。”祁穆提醒他。
“是嗎?”對方看也沒看,任憑那個縮小的閻王一點點消失,然後在旁邊,又出現了一個黑袍閻王,一看是個女人。
“你怎麼有兩個帥?!”
男人眨眨眼睛,“閻王本來就有兩個,這是地府棋的福利。你選天界也一樣,它們的‘帥’可以死三次。”
“那人界的可以死幾次?”
“一次。”
“……”
“但是人界的小兵比其他兩方多三顆。”
“……”
留在棋盤上的棋子越來越少,直到最後一個小鬼倒下消失,混戰終於宣告結束。
男人盯著棋盤半天沒有出聲,祁穆小聲問了一句:“我贏了?”
對方點點頭。
看他的臉色,祁穆有些不確定地問:“你在生氣嗎?”
“沒有。”他一揮手,棋盤的螢光漸漸淡了,“你下去吧。”
“你還沒有說清楚,什麼叫不在六道輪回之內?”
“下去吧,你會知道的。”
隨著他的話音,最後一點螢光也消失了。
祁穆摸黑下樓,封百歲問他:“說了什麼?”
他搖搖頭,“下了盤棋。”
諦聽在旁邊搖了搖尾巴,“主人大概還沒睡醒呢!”
“諦聽!”樓上傳來警告的聲音。
大白狗吐吐舌頭,不敢再說了。
樓上的聲音又道:“記憶連結真身,你們的魂魄還不完整。”
封百歲踏前一步,抬頭道:“什麼意思?”
“九重天外,萬丈深淵,我送你們一程。”
一陣涼風刮過,黑白無常眯起眼睛,等他們再睜眼時,發現原先站在身邊的祁穆和封百歲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