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任鵬飛被帶到的地方,比不得他在渡厄城的院落,可與當初在華府住的那間簡陋小屋又差之千里,好得讓任鵬飛驚訝,他原本以為會被關進牢裡。
可住得再舒適,他也依舊是個囚犯,除了被關的這間屋子,他連屋子外的院子都不能去。門外有專人把守,一天十二個時辰不間斷,除了每日送來飯菜和漱洗用具換洗衣服的人,便再沒有人進來這間屋子。
似乎對江穎而言,他,就僅僅是一個無法給自己洗脫罪名的嫌疑犯。
接連十五六日都不曾見過江穎,並且事情看起來還會這樣無休止的重複時,任鵬飛難免有些焦躁。
一寸光陰一寸金,此時的他越發知道時間的珍貴,因為江穎的行動太快了。在他趕到點蒼山時,江湖上已有四位赫赫有名的武林高手莫名死去,而這次,更是親眼目睹百里湘被一劍砍掉腦袋的屍體。
因為知道江穎便是聶穎,所以任鵬飛能猜出很多事情,不論是包括百里湘在內的五位已死的武林高手,甚至是前任武林盟主周炎的死,都和聶穎脫不了干係。
把聶穎的所作所為接連起來,可以得到一個很清晰的點,聶穎在想方設法為母報仇,而復仇物件便是,整個朝廷!
聽起來駭人悚聞,可是他已經在一步一步接近目標,黑道邪教的突然興起,周炎的意外死亡,江穎的接任,還有現在一些在江湖有舉足輕重地位的高手的接連被殺——
江穎在用邪教的名義逐一除去所有會阻礙他向復仇道路前進的人,然後收攏這些人留下的門派和勢力,慢慢擴大人手,最後,不論是黑道還是白道,通通都在他的掌握之下,然後利用黑白道之間的對峙,不斷騷擾民心,製造各地紛爭,最後,再通外敵起兵叛國。
年邁的皇帝有九個兒子,固然早在十年前就已經立三皇子為太子,可後來太子因為被人揭發結黨營私,皇帝一怒之下把太子趕到苦寒的邊塞隨軍駐住,沒有聖諭傳召絕不能回來。
雖然皇帝懲罰了這個兒子,但一直以來不論文臣武官如何諫言,皇帝都不曾撤去三皇子的太子之銜東宮之位。
也因為這個原因,其他皇子奪太子之位不得,便把腦筋直接動到了皇位上。皇子們都盼著皇帝早一點到皇陵裡躺好,只要皇帝一死,最好是突然就死掉,因為太子要趕回來至少也要一個月時間,而這段時間,能幹的事情多了。
皇帝如何不知道這幾個兒子的想法,可他一直視若無睹,任他們在自己手底下鬧騰。
在靖王爺買通太監在皇帝的食物裡下藥,並在某夜帶兵預謀闖入紫禁城中逼宮奪位之時,皇帝雷霆反擊,不僅叛軍如數被殲滅,和皇帝同父同母的靖王爺也被處死了。
皇帝這一行舉很有殺雞儆猴之效,頃刻間,他底下的人全都老實了。
可是野心,還有對皇位的欲望足以吞沒恐懼,一些皇子還僥倖還自以為是地繼續奪位大業。為了這個皇位,他們勢必要消滅很多人,得罪更多人,更甚者造成民心潰散,國不安寧。
就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下,再有外力特意介入繼續把渾水攪得一塌糊塗的話,一個國家就此消亡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
而聶穎,看中的就是這一點!
而任鵬飛利用他所知道的事情,把它們逐一連接起來,已經猜出大概。
聶穎為復仇,不顧一個國家百姓的安危,可任鵬飛卻不能再任他再這麼下去。
任鵬飛沒有悲天憫人到為了天下百姓去勸說聶穎,可也沒真的無情到能夠就此放任不管。
但這些都下是主要原因。
他不想看聶穎一錯再錯,這才是他的真正想法。
現在,時間拖得越久,聶穎殺的人越多,短短半年時間,他便能擁有如今的身分地位,那再過半年,甚至是半個月的時間裡,聶穎又能幹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任鵬飛怕到時候已經太遲,所以他無法再繼續等下去。可又要用什麼辦法,能讓他見到聶穎呢?
任鵬飛在偌大的屋中心煩意亂地走過來走過去,終始沒能找到什麼好辦法,當他走累了停下來休息時,桌面上一口沒動的豐盛晚餐讓他默默看了很久,終於讓他想出一個辦法,一個很爛很普通對特定的人而言卻相當有效的辦法——絕食。
這個辦法之所以很爛,是因為對方若是個不在乎絕食者生死的人,那就等於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當你餓得前胸貼後背,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時,也許這個人還會拍手慶賀呢!
之所以普通,那是因為,這個辦法不論在哪裡,出現和被使用的次數多得一般情況下大家都不好意思用。
而最後的特定之人,便與第一條有異曲同工之妙了。
用這個辦法時,任鵬飛也有些打鼓,但他至少有七成把握,這個自信任鵬飛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可是看著每日送來的豐盛菜肴,還有一日一套的乾淨衣裳,他就是覺得會成功。
果不其然,在絕食的第三天,江穎出現了。
餓三天其實對任鵬飛而言並無什麼影響,只不過內力還在時,他不會覺得這麼有氣無力。
任鵬飛的絕食和一般人明面不吃飯菜,背地裡偷偷吃點心或喝水充饑不同,他是真真的滴水不沾,就算是鐵打的人三天下來滴水不進,臉色都不會好到哪兒去。
所以江穎到來時,任鵬飛的臉色泛著難看的青白之色,可一雙眼睛望向他這一處,依然浩瀚幽沉得令人難以自拔。
其實江穎不知道,這時候的任鵬飛平靜外表之下一絲一絲的悸動——他以為江穎會在他餓昏之後才會過來,可不過三天,他便來了。
門口由外被人推開,江穎站在門前,深深看了一眼他,兩人一陣無語對視,隨後讓出一條道,很快便有人陸陸續續把飯菜端上來,一會兒工夫便把整張圓桌擺滿。
待其餘人等退下,江穎方走進屋中,反手把門關上,來到圓桌的另一邊,坐到任鵬飛對面。
「為什麼不吃東西?」江穎的視線落在面前香氣騰騰的菜肴上,「是不是飯菜不合胃口?」
任鵬飛一愕,遂才答道:「不是……」
「那是住得不習慣?」
任鵬飛緩緩地搖了搖頭。
「那是為何?」
任鵬飛看著,眼中一片沉靜:「江穎……不,聶穎,為什麼你現在不裝下去了?」
除了一張臉不同外,此時的江穎和京城時的聶穎不論是態度抑或是聲音,都沒甚什麼差別,所以任鵬飛才一愣,他之前還在思考要如何讓江穎承認他的真實身分,否則事情沒法再談下去。
可是他現在就這麼輕易……不,是根本就沒有任何遮掩的就承認了。
江穎拿起一個空碗,一雙筷子,夾了幾樣菜放進碗中:「用了江穎這個名字,我就知道,聰明如你,怎麼會猜不出我的真實身分?而且,若我說我從來都沒想過瞞你,你信嗎?」
任鵬飛看著他平靜的臉一時無言,半晌才低聲說道:「你不怕我把你的事情透露出去?」
「我不在乎。」江穎手中的筷子一頓,伸長些許夾了塊鳳梨。
他的這句話回答得既輕且快,任鵬飛朝他看去,心中幾分寂寥:他的不在乎,是不在乎事情成敗,還是不在乎他這個人?
空碗不一會兒便堆滿各色各樣的美食,江穎放下筷子驀地站起來,繞到任鵬飛這邊把碗放在他面前,任鵬飛盯著眼前的碗,又是一愣。
江穎則趁這個時間給他舀了一碗骨頭湯。
「你餓了三天,得先喝點湯水墊胃,否則肚子會難受。」
任鵬飛還是呆坐著不動,江穎稍側過臉,望向另一處,想了想後,又道:「我不會動渡厄城,你不用擔心了,這段時日你先委屈些,等風頭過去了,我會派人送你回巴蜀。」
說完,江穎提腳便走。
「等等——」
「匡!」
待他走到門口正要開門時,任鵬飛才醒過來,深怕他這一走再見更難,任鵬飛猛地起身想去攔,卻不慎撞上擺滿飯菜的圓桌,江穎盛滿擺在他面前的湯水大部分澆到了他的身上。
江穎聞聲轉過頭去時,被湯水澆了一身的任鵬飛急著退後欲抖去掛在衣服上的湯汁,結果卻踢翻了椅子,這時腳還踩錯,被椅子腿猛地絆了一下,整個身子直接向後栽去。
眼前只是一閃,江穎已經飛身過去,在他的身體與地面接觸前牢牢地接住了他。
「怎麼這麼不小心!」江穎的眉頭頓時擰成一個川字。
「沒事。」任鵬飛有些吃力地從他懷裡撐起來,「可能是起來得太猛,頭有些暈……」站穩腳後,任鵬飛看了眼湯汁淋到的地方,從小腹的位置一直到下擺,不僅狼狽還有些難受,於是他對江穎說,「你等下,我先去換套衣服。」
江穎握住他的手臂直接把他扯回來摁坐在另一張椅子上:「你都餓得有氣無力了,還管什麼衣服,先吃東西!」
說完,又拿另一個乾淨的空碗盛了一碗湯遞給任鵬飛。好在下人送來的湯水很多,即便被任鵬飛剛剛那麼一撞灑出一大半,剩下的也夠讓他喝到飽了。
任鵬飛沒再說什麼,接過碗跟喝藥似地咕咚咕咚兩三口就把大半碗的湯水灌進喉嚨。
湯水略有些燙,卻是剛剛好能下喉暖胃的那種燙,一碗乳白色的骨頭湯喝下去,任鵬飛這時才覺得身子輕鬆了不少。
身邊有人,任鵬飛喝完東西,習慣性地把空碗一遞,待江穎接回去放好才記起來這不是在渡厄城中。
江穎看著滿桌狼藉蹙眉,雖然灑出盤子外的東西不多,卻已是半點賣相也沒了,如果是一些比較講究的人,這桌菜是肯定不會再動了。
江穎沒有多想,接過任鵬飛遞來的碗放在桌上,道:「我去找人來收拾一下,然後再換上一桌新的飯菜。」
「嗯。」任鵬飛起身,本想趁這個時機去換身乾淨衣物,可他欲走進內室時,看見江穎也正朝屋門走去,任鵬飛不得不停下腳步。
「聶穎,我有話同你說。」
「什麼話?」江穎停了下來看他。
任鵬飛站在原地,隔著一張桌子看著他,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沉吟片刻方道:「我並不是為了渡厄城的事情才來找你的……」
「哦?」江穎饒有興致地看他,「難不成任大城主是為了天下蒼生才大老遠跑到雲南來?」
「不,不是。」任鵬飛沉緩地搖頭,視線一直落在江穎身上,「聶穎,我是為了你而來。」
江穎慢慢收起臉上的笑,「為了我?」黝黑的雙眼深沉的透不過一縷光芒,不眨一下地望著任鵬飛。
看他一張面無表情的臉,任鵬飛更不知該如何接下去,嘴巴開合數次,終於還是說出這幾日來一直深埋於心中的話:「聶穎,收手吧,再繼續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後果?」江穎冷笑,「是誰的後果?你、渡厄城,或是天下蒼生?可這些又與我何干?」
任鵬飛靜了片刻,遂才沉聲道:「聶穎,我想你娘在天有靈,一定不希望看著你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當初京城發生的事情,任鵬飛事後有去調查過,知道一些事情。
華夫人為了能讓兒子逃出京城,自己留下來應付預謀領兵逼宮的靖王爺。若是靖王爺成功,那麼事情便是有驚無險,若靖王爺失敗,她留下來,也能拖延更多的時間,讓兒子利用機會逃出生天。
這樣一個願意犧牲性命讓兒子繼續生活下去的母親,如何能看著他再繼續往死胡同裡走去?
雖然任鵬飛猜出搬出江穎的母親不一定有什麼效果,可他說完後,江穎的反應實在讓任鵬飛出乎意料,並且,揪心——
「哈哈哈!」
江穎突然昂首大笑,渾厚且空寂的笑聲震疼聞者的耳膜。
「我娘……是啊,我娘讓我不要恨,不要報仇……」江穎的眼中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半點沒有遮掩地落在任鵬飛身上,「任鵬飛,你知道我母親是怎麼死的嗎?我親眼看到,她被監獄裡的那幫禽獸淩虐至死!」
任鵬飛渾身一震!
「我問你,若你的家人,你的女兒,你的弟弟也遭受這樣的對待——你還能說出什麼在天有靈的屁話嗎!」
江穎狠狠地瞪他,厲聲吼出的話語讓任鵬飛腦中一片空白。
「任鵬飛,她是我娘,是我娘!是這個世間,唯一一個沒有任何預謀,沒有任何利用,無私地為我付出一切的人!而她死了,被人害死了,死得很慘很慘!我不會放過他們,即使豁出一條命,我也要讓那些人通通給她陪葬!」
江穎甩門離去,任鵬飛身子一軟,倒向身旁的柱子,衣服也沒心思再換了,累到極限的身子慢慢地滑下,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江穎早已走遠,任鵬飛的腦海還在回蕩他方才的每一句話,迷茫的視線過了半晌,才慢慢落在雙手上。
當初即便內力盡失,心中失落一陣,終還是慢慢接受了這件事,這種對習武人而言不亞於斷手斷腳的事情,他都能坦然處之,所以他認為再多的事情都不能動搖他的性情,可結果,這不過是他自以為是的想法。
在他心裡,最重要的不是一身武功,甚至連渡厄城他都可以放棄,他不可能放棄的也許只有弟弟和女兒……
所以在聽到江穎這麼說時,連呼吸都不禁停了。
這只是想而已,可江穎卻是親眼目睹……
任鵬飛苦澀地把臉埋入雙掌之中。
本該只有他一人的屋中傳來聲響,以為是江穎去而複返,任鵬飛猛然抬頭一看,卻是之前往屋中送過飯菜的下人。正在輕手輕腳儘量不驚動他地收拾桌上的東西。
很快,桌上的狼藉便被動作俐落的下人收拾得一乾二淨,當任鵬飛以為這件事就算完了時,才出去不久的下人又端著米飯和好幾盤菜進來了。
「任大俠,主子讓您趕緊趁熱吃,還吩咐說要是您實在吃不下,那至少要喝些湯水,免得真把身子餓壞了。」
說完不等他回話,下人退出屋外,任鵬飛扶著柱子慢慢地站起來,視線落在桌上冒著熱氣的飯菜上,蹣跚地走到桌前時,門口吱呀一聲,才出去不久的下人端著一盆熱水進來,還帶來幾件乾淨的衣裳。
「任大俠,您髒衣服換下來後用熱水擦一擦再換上乾淨的衣裳才會好受些,換下的髒衣物我一會兒進來收拾碗筷時再一併收走。」
下人說完又要退出去,任鵬飛問他:「你主子呢?」
下人身形一頓,答道:「主子向小人交代完這件事情後就走了,至於去哪,小人也不知曉。」
房門再次被合上,任鵬飛慢慢地坐在椅子上,拿起一個碗舀了些湯端起一口一口喝下。
還是熬成乳白色的骨頭湯,可這次卻不知裡面加了什麼東西,喝著喝著,會讓人的眼眶發燙……
過了五天,江穎派人把任鵬飛送走了,他沒出面,這五天來也沒再出現。
「任大俠,盟主交代說,儘管殺害百里掌門的真凶已經找到,但近來的江湖人心浮動,你現在沒有內力還是早些回去,免得到時候真會有個三長兩短。」
任鵬飛卻沒有去意,問起江穎的事,帶他出來的人便如此說道。一聽這話,任鵬飛良久無語,跟著這人離開了。
可是當把任鵬飛送往船上時,護送他回蜀州的人猛然發現不知何時,他已不在船艙之中。
任鵬飛沒有被擄,他只是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儘管他沒有內力,卻不代表他的智商也同時失去,以他的聰明才智要想從這些人眼皮底下溜走,並不是什麼難事。
任鵬飛也沒有去哪,他直接回了才剛離開的武林盟總壇。
並不是說沒有達到目的才不想離開,而是任鵬飛知道,他已經不能就這麼離開。
活了這麼長時間,待他好的男男女女不是沒有,但從未像江穎一樣,如此的義無反顧,由始至終從未改變。
任鵬飛的心不是鐵打的,他察覺自己的一顆心裡,不知何時多擠下了一個人的位置……
這是不是他來時想要找的答案呢?
任鵬飛沒有從正門進入,而是繞過其他地方,改道進入。大門當然只有一個,側門也有專人把守,既然不想被人發現,便只能學樑上君子翻牆而入了。
這是他頭一回幹這種事,任鵬飛不禁苦笑,卻未有半點悔意。
誰不想從大門進入?可任鵬飛知道,只要一報上名號他肯定被攔在外頭,並且這次派出送他回去的人會更精明厲害,如果不報上名號,那就更不可能進去了——誰也不會讓一個身分不明的人進到家中不是麼?
好在任鵬飛雖沒幹過這種事,內力盡失手腳也粗笨了些,但世間就怕有心人,狼狽是狼狽了些,好歹借助樹杈之流還是翻過了高約一丈有餘的圍牆。
在偌大的院子裡謹慎的前進,有人便躲,無人便找,不知道闖入了什麼地方,一直未被人發現的任鵬飛身後抵上了某樣尖銳的利器。
「不要動。」
任鵬飛心中一震,「聶穎?」他聽出他獨特的聲音,比一般男性還要低沉沙啞的聲音。
「為什麼要回來?」聲音又低了些。
「我來找你。」
「我這裡還有什麼你想要的東西麼?」身後的人冷笑出聲。
「有。」任鵬飛盯著眼前的竹枝,「我落了一樣東西在這。」
「哦?」
「我想把他找回來,帶他一起走。」
「是什麼?」
「聶穎。」
背後的利器往前一頂,任鵬飛已能感覺到尖銳的頂尖刺進皮膚的疼痛。
片刻之後,背上的東西移開了,身後的聲音離得稍遠:「任鵬飛,你走吧。」
任鵬飛轉過身去,看著江穎提著一把長劍背對他漸漸走遠。
他是不相信麼?任鵬飛的心泛著苦澀的滋味,的確,他曾經的所作所為沒有一件可以相信。
「我不會離開,我要留下來。」
任鵬飛對著他的背影,用不高他卻絕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江穎腳下不停,消失在亭閣之間。
任鵬飛沒有離開,在原地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他的頭頂只有幾片竹葉,雲貴高地乾燥而炙熱的陽光直直照下,他不為所動,坐了一陣,便盤腿接著坐。
旁邊偶爾會路過一些人,不時投以好奇疑惑的目光,可再過不久,這個地方便再沒有人路過。
任鵬飛此刻的心很靜,腦中一片清明,他已經放下其他的包袱,心裡除了一個堅定的念頭,似乎什麼都不剩了。
他就這樣,從天明坐到天黑,從天黑坐到天明,又是一連三天不吃不喝,並且這次,都未能好好休息,他並不是很累,因為他知道,他不會等很久——
果不其然,江穎在第三天的清晨氣急敗壞地出現了。
看著站在面前,一張臉黑得像鍋底的人,任鵬飛由衷地露出一抹淺笑,然後頭一沉,往地面栽倒下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任鵬飛醒了,模糊的視線看向身邊,才知道江穎並不在屋中。
有人小心翼翼地扶他起來,並要喂他喝藥,任鵬飛的嘴緊抿,怎麼勸說都不肯喝。下人無奈,放下碗匆匆退了出去,再過不久,江穎黑著一張臉沖了進來。
「你想怎麼折騰自己的身體也別在我這裡,我看了煩!」
任鵬飛不說話,於心中暗忖就是故意擺給你看的,換了地方也沒必要這麼幹了。
可江穎罵歸罵,還是捺著性子坐下來,端起藥碗,厲聲厲色地道:「你要再不喝,我直接灌,你不是女人,我也沒必要惜香憐玉!」
但要喂之前,還會先試過藥湯是不是太燙,且喂過來的時候動作無比的輕柔。
任鵬飛柔順的喝下,心底卻不經意地一聲接一聲歎息。
如此地在意他這樣的一個人,對江穎而言只是一件痛苦的事吧。
以前希望他停下來看一看其他的風景,可結果讓這個死心眼的人更往死胡同裡鑽,若是他真的能放下或許真能冷眼旁觀,只是現在,別說是冷眼旁觀,看他再走上這麼一條死路,便已是不忍心。
未來到底是如何,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後來任鵬飛才知道,當時的江穎正在前院和人商議武林中的大事,正談到緊要處,一聽下人說他醒來不肯喝藥,便這麼撇下堂上的一大堆人趕過來了。
任鵬飛倚在床頭想,以前弟弟闖禍出事時他也幹過這種事,那時候弟弟還小,一舉一動皆牽引著他,這才會把他寵成如今這樣。
之後的日子,只要到吃飯喝藥的時間,江穎便會準時出現,等到任鵬飛可以自己動手喝藥,他便不再喂,只是坐在一旁看,吃飯時,就和他同桌吃。和以前在華府時不同,此時的江穎不再主動和他攀談,視線也不會落在他身上過。
這樣的轉變任鵬飛臉上雖沒表現出什麼情緒,但內心多少有些空虛。人總是這樣,擁有時不會珍惜,一到失去了才知道寶貴。
任鵬飛的身體底子好,不出三天便已痊癒,江穎沒有再提出送他離開,任鵬飛自然也不會去提。
這次住下來,門外已經沒有人把守,任鵬飛只要身體一好,想去哪便能去哪。
一日他出屋散步順便找江穎時,走了幾個地方,終於在一個寬敞的院裡看見江穎在練劍。
習武方面,任鵬飛算是個內行,他看得出,江穎的招式看似樸實無華,實則招招致命,劍風劃過之處,寸草不生。
任鵬飛忽然想起百里湘的屍體。他因為曾近距離觀察過,所以知道,要俐落地解決一個人,對動手的人要求多麼的嚴苛,就算是任鵬飛,對一個意識清醒的人,並且還是像百里湘這樣的一個人,也無法拍胸脯保證。
江穎的根基任鵬飛自己再清楚不過,只是不知道這劍術他是從哪裡學來的?第一眼看似淩亂,又總覺得隱隱相識,再細看,才恍然大悟,居然是各門派劍術的集合!
難不成他看過之後,便學來的?
任鵬飛既驚又歎——江穎的才華非一般人能比!
任鵬飛在一旁觀看,武功高強的人習武難免飛沙走石,一個閃念之間,他看見一塊銅幣大小的石子朝他飛速擊來。若是內力還在,他便能輕鬆讓開,可是如今——
「當!」
在石子離他不過半尺之距時,一道寒光閃過,石子打在劍身上又撞向另一處。
任鵬飛心有餘悸地看向為他擋住石子的人,而江穎反手收劍,不發一言,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
「聶穎。」
任鵬飛喚他,他同樣不予理會,任鵬飛索性亦步亦趨跟上去,他便加快步子,任鵬飛便開始小跑尾隨。
最後江穎足下一點,施展輕功飛離,任鵬飛這回真的無奈了,可又不甘心就這麼讓他消失,也不知怎麼了,便用了他自己都深以為可恥的一招,故意大聲「哎喲」叫出來。
任鵬飛不得不承認,這肯定是受耍賴弟弟的耳濡目染,這一招對他本身是十分有效,再怎麼生弟弟的氣,一聽他故意這麼痛呼出聲,肯定是走不成了。
果然,已經消失在牆的另一邊的人不過眨眼工夫又飛回來了,可等江穎發現自己受騙時,臉上更沉,握劍的手用力得泛白。
「我……」本來想說抱歉,可話一出口,便成了,「我是騙了你,可是,我不想讓你走……」
這是他的心裡話。善於戴面具說話辦事的他已經很少這麼做,可他想明白了,在他與江穎之間,再多的隱瞞都會加深彼此的誤會,索性敞開了說吧,至少,在他面前不用再戴面具,他相信他不會傷害他。
江穎突然用力地喘了一口氣,猛地轉過身去,在任鵬飛以為他會怒不可遏地離開時,他又猛地回過身,丟開手中劍的同時用力抱住他的身子,下一刻,他的臉壓下來,唇間只剩下彼此交纏的氣息。
他在吻他——
任鵬飛下意識想推,可伸出的手最後卻是輕輕環上他的腰。
這一吻並不長久,淺嘗輒止,可離開後江穎沒有放開他,反而抱得更緊,臉埋在他的頸間,聲音沙啞且低沉地一遍一遍罵:「你混蛋!你混蛋!你他媽的就是一個大混蛋!」
任鵬飛無言以對,他聽出他話裡拼命壓抑的痛苦和無奈——或許,這一切已經來得太遲。
江穎的復仇計畫還在緊鑼密鼓的進行,任鵬飛知道他這一路有多兇險,卻再沒有開口勸說。沒有誰有這個資格讓他放棄報仇,因為沒有經歷,在外人看來他只是在幹傻事,甚至於是去送死,又有誰能清楚的明白經歷者內心的痛楚呢?
江穎越來越早出晚歸,很多次任鵬飛特意去找,都撲了個空。來往武林盟的江湖中人越來越多,多半都認識任鵬飛,而他為了避免麻煩,漸漸地也不再前往前院,只在後院裡逛逛。
有一次任鵬飛逛到一個偏僻的地方,也許是鮮少有人到來的關係,青石板上一路的青苔,繞過枝繁葉茂陰暗清涼的院子,便看見一間緊閉大門的屋子。四處都沒有題字,不知道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本來見大門緊閉他便該轉身走了,可今天不知道中了什麼魔障,仍是走上臺階,試著推門,結果門口吱呀一聲打開了。
屋內門窗緊閉,灰暗陰沉,任鵬飛卻一眼看見擺在正中間一張矮案上的瑤琴,不由走近幾步,同時看清長案後面屏門上的字畫,寫著一首任鵬飛再熟悉不過的詞:
「庭花香信尚淺,最玉樓先暖。夢覺春衾,江南依舊遠。回紋錦字暗剪,漫寄與、也應歸晚。要問相思,天涯猶自短。」
半晌,視線才自字畫上移下,落在靜靜躺在長案上的琴上,再上前幾步,情不自禁伸手撥弦,才發現,琴上落滿了灰。
它的主人,多久未曾來過這裡?
手下又輕輕撥動數下,不曾用力,一根弦卻錚地一聲,斷了。
弦斷之聲仍猶縈耳,任鵬飛默然呆立,手懸在半空,良久不曾移動絲毫。
這一晚,已有數日不曾出現的江穎出現了。他來之前,任鵬飛已然褪去外袍正要就寢,聽到敲門聲便隨意披上外袍前去開門。一身青衣的江穎便站在屋外,懷中抱著一壇酒,手上還拎著一壇。
見著任鵬飛開門後的模樣,江穎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滿意地淺笑,懶懶地倚在門旁,道:「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
任鵬飛無言以對。
江穎笑著拎起手中的酒罈:「我帶了好酒過來,這兩天才從敘州城送來的,我想你一定會喜歡。」
任鵬飛讓開地方,看他走進屋中,把酒罎子放在桌上,開封。
霎時屋中酒香四溢,連不嗜酒的任鵬飛都不禁側目,遲疑片刻,終還是關上門進屋,在見江穎找出茶杯擺好倒酒時,不由道:「小飲幾杯便可,酗酒傷身。」
江穎挑眉意外地看他,笑了笑,說:「真像我娘會說的話。」
說的人不以為然,聽的人卻一愣,可仔細看江穎的神情卻無半點不對,遂才漸漸放下心來。
「坐下吧,陪我喝。」說完,江穎逕自坐下,抬抬下巴示意他坐到自己對面。任鵬飛只得坐上去。
他坐下之時,江穎已先灌進一杯酒水,喝完後舉著空杯看他,昏黃的燭光之下,他眼中波光瀲灩,沁人心扉。任鵬飛不由拿起酒杯,卻不喝,只是望著杯中清澈的酒液失神。
他憶起上回的喝酒失態,事後還暗自起誓以後絕不再輕易喝酒——
正猶豫著,對面的人已含笑沉聲道:「任城主,再醉一次,如何?」
任鵬飛心中一凜,再抬頭看時,江穎臉上淺淺淡淡的神情還在,只是為何,會讓人感覺心傷?
漸漸收回目光,任鵬飛不再猶豫,仰首一口飲盡酒中物,不等江穎給他滿上,他便已自己動手搬起罎子給自己倒酒,一連數杯皆如此,豪氣得連江穎都不禁微愕。
不知是第幾杯,任鵬飛砰一聲把杯子重重扣在桌上,隨後站起來,在江穎疑惑地目光下,扯下外袍,一件一件脫下身上的衣物,直至身上不著一縷……
江穎手握杯子,完全傻在凳子上無法回應,任鵬飛幽沉的雙眼直直看向他,眼中一點一點的,全是坦然以對的光彩。
他靜靜地說:「聶穎,我醉了。」
握住杯子的手一緊,再鬆開時已成數片,但這些全然顧不上了,隨手甩到一邊,起身便迎了上去,展開雙臂把這具身子緊緊抱入懷裡,緊密地,想就此鑲入骨髓——
袖子一揮,燭火熄了,手一揚,簾子垂下,衣物散亂一地,床上小小的空間裡,是兩具緊緊糾纏的身體。
任鵬飛雙腿被架在江穎的腰側,下身懸空,只有腦袋和雙臂貼著床鋪,每一次劇烈的撞入,他都難抑地低喘一聲,手無意識地抓緊身邊的被單……
似乎是覺得他太過於沉靜,江穎挺動腰身繼續深入淺出,另一手順著他敏感的大腿內部一直滑下,覆上同樣腫脹的分身上,握住,用拇指輕按頂端再細細摩挲,然後在他即將迸射之時,及時按住出口。
「嗚——」
任鵬飛仰首發出一聲沉悶的悲鳴,下身不由自主地收緊,險些也令體內的硬物宣洩而出。
江穎一身的汗,緊促地喘著粗氣,忍得額上青筋浮動,緩過些許,滿含欲望的雙眼狠狠地瞪向身下的人,另一隻手懲罰性地摸到他結實的股間,大力地把彈性十足的皮肉揉成各種各樣的形狀,直至任鵬飛吃痛地低吟才移開,卻繼續潛入,探上他們緊密交合的地方。
已經被江穎的陽物侵犯得腫脹的穴口一被略顯粗糙的手指摸上,任鵬飛腦中一刺,難抑地又是縮起身子。
結果可想而知——
江穎就這麼被他夾得射出來了。
身體深處被炙熱的液體灑滿,這種感覺很是詭異,任鵬飛扭著身體想消除這種奇異的感覺,卻不想又點起了某人的欲火。
軟下不久的分身又開始變硬,任鵬飛依稀聽見江穎深吸一口氣,猛地抽出他的身體,空虛於刹那之間浮現,他無力的身子已被翻了一遍,趴在床上,下身被抬高腰上塞進東西,股間再次被分開,緊接著那塊巨大滾燙的柱狀物體又強硬地插入體內。
身體很快被填滿,之前射人裡面的東西也被擠出不少,溫熱的感覺從股間流出一直蜿蜒至大腿,任鵬飛臉埋進被子裡,不管如何,像女人一樣承受男人的侵犯,羞恥之感總也揮抹不去。
卻有人不顧他的羞恥,前身整個覆上他的背,伸長脖子咬他的耳朵,扳過他的臉吸吮他的唇,下身忽重急輕的撞擊著,修長的手指強硬地擠進他的唇間,拈起他的舌玩弄,強迫他張開嘴,導致涎沫無法吞咽流出,頃刻便把下面的被子浸淫一塊。
任鵬飛想逃,卻換來更過分的折磨,本來只是伸入兩隻的手指加至三根,幾乎探入他喉嚨的同時,也把他的嘴撐得下巴泛酸。
下身的撞擊也越發刁鑽,不停地換方向,有時候緩慢得讓人心癢難耐,有時候又快得無法喘息,有時候輕得腳底又麻又癢,有時候又重得仿佛身體都被貫穿……
沒有人理會的分身自動自發的泄了數回,到最後,只能顫巍巍地抖動,什麼也射不出了。
連意識都開始潰散,整個身體只能隨波逐流,不知道過了多長的時間,身後的人猛地撞入最深處,隨著噴在頸間越發熾熱粗重的喘息,一股熱液再次灑滿身體深處。
任鵬飛繃緊了身子,在身體被盈滿的時候,呼吸不由一窒,在身上的人疲憊地趴在自己身上急遽的呼吸後,才慢慢放鬆,可是氣息同樣紊亂不堪。
呼吸微定,趁著情事方了的餘韻,一隻帶著薄繭的手從他的腰側一直撫到腋下,至胸前摸索,順著他鎖骨的形狀來回移動。
原以為這一夜便是如此了,可沒過多久,身後之人微撐起前身,臉埋入他的肩胛之間,用舌頭自後頸順著脊樑一直舔上尾椎——
「唔——」
落在那處的濕吻實在太過刺激,任鵬飛身子一彈,雙手不禁拽緊被單。
在兩根手指試著探入體內挖出剛剛射入的體液時,任鵬飛雙腿一夾,艱難地翻過身,對身後的江穎費力地說道:「不……不行……」
「不行?」于他身後傳來的聲音略啞,早已抵在入口處的手指挑逗一般在周圍按壓,「可你這裡的小嘴說還想再繼續呢……」
臉上一熱,但任鵬飛仍吃力地制止道:「真的不行……你的身體……」
江穎一愣,任鵬飛便趁這個時機翻過身來,可這個動作消耗盡他本來便所剩無幾的體力,面對江穎後,只能無力地喘息。
江穎身子一歪,倒在他的身旁,長臂一伸把他攬到懷裡,輕撫他的發低語:「你是如何知道的?」
兩人的肌膚緊貼,方才一番的情事之中,體液與汗液早讓身體變得滑膩黏手,可此時如此緊密相偎,卻沒有絲毫不適,溫溫熱熱的,反而讓人產生眷戀之情。
任鵬飛的手遲疑地伸出去,最後謹慎地搭在江穎的手臂上:「我無意間聽到的……」
「在京城時麼?」江穎聲音很輕。
「嗯。」
江穎的手撫上他的背,一點點移下,只聽他深厚的一聲笑道:「放心吧,我現在已無大礙。」
既然已經沒事,那麼自然是接著繼續來——
「聶穎!」
一根手指不經意潛入體內,任鵬飛不由倒抽一口氣。
還欲再制止,不論是為他,也是為身體疲憊不堪的他,可是,那個可惡的人已以吻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