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疾馳數裡,赫然看見冷蝶兒坐于馬上等在前方,她手上還牽著另一匹高頭大馬。
「少爺!」
江穎驚訝地停下,「冷蝶兒?」
「快上馬,先離開這兒再說!」
一伸手,她把馬韁朝江穎丟來,江穎抬手便牽握在手中,一手抱緊懷中人,二話不說翻身上馬。
坐穩之後頭一件事便是扯下腰帶,把任鵬飛打橫懸抱起來,幾下來回纏繞,便把人結結實實地綁在了身前,任鵬飛沒有一處與馬身接觸。
任鵬飛微訝,江穎解釋道:「馬上顛簸,你如今身體不適,直接坐在馬上恐怕這一路上會顛出什麼好歹來。」
冷蝶兒聞言瞥過來一眼,卻什麼話也沒說。
任鵬飛也不再說什麼,只是抱緊他,臉頰緊緊貼在他鼓動的胸前。
這一路上,全由冷蝶兒帶路,為擺脫追兵,走的全是些崎嶇山道,險峻地段,儘管眼前不時出現潛藏在深山野鄰深處世人難得一見的絕美景色,卻沒有一人有欣賞的心情。任鵬飛靠在江穎懷中,看著面前帶路的冷蝶兒,褪去長裙濃妝,換上一套深色的修身服飾,顯得清爽無比,江湖兒女的幹練襯托得十足十。
再想想自己……
任鵬飛不禁一聲歎息。
自己實在枉為男人,不僅一無是處,還需要照顧,想來,要不是自己拖累,恐怕江穎早脫身了……
越想越是慚愧,儘管事先江穎一再交代,若身子有什麼不適要及時提醒,任鵬飛也因心理作祟,硬是忍著腹中的絞痛,一聲不吭,只是一隻手在不知不覺間,輕輕撫上自己疼痛難忍的肚子。
「冷蝶兒,還要行進多久?」
「再翻過前面兩座山頭,會有船在渡口接應,是張伯一早便安排好的,就是擔心會有今天……」
「冷蝶兒,先休息一下吧,走了這麼久,馬也快受不了了。」
「可是……」
冷蝶兒明顯不同意,可江穎已經拉緊韁繩,讓馬兒漸漸停下,「先休息下。」
「不能停!」
本來意識已經漸漸迷糊,但任鵬飛還是硬咬牙伸手扯住江穎的衣襟,「我們是在逃命,不是遊山玩水,怎麼能停下休息!」
江穎一臉地擔憂,「鵬飛……」
「我沒事。」任鵬飛努力朝他扯出笑容,「真的。」
任鵬飛太過堅持,江穎拗不過他,只得夾馬繼續前進。任鵬飛松了一口氣,可也很快陷入昏迷之中,之後發生什麼事,便再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來時,天已經全黑,篝火在靜靜燃燒,不時劈啪作響,而冷蝶兒就在不遠處對著火焰發呆,江穎則摟他在懷裡,雙手環住他的身體,為他遮擋夜晚山間沁涼的風。
任鵬飛動了下,江穎立刻低聲問:「醒了,現在身體感覺如何?」
肚子略有些悶疼,身子則十分無力,但比較之前,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於是任鵬飛啞著聲說道:「好多了。」
話音方落,江穎便把水袋遞到他嘴邊,喂他喝水。
「餓不餓,有烤兔子,吃點墊墊肚子。」
見他停了下來,江穎把水袋口塞好放下,伸手取過燒好的兔肉,舉到他面前。肉香撲鼻,任鵬飛卻格外起膩,雖然不像一開始那樣會反胃,但仍舊一點想吃的欲望都沒有。
抬眼看了看江穎希冀的神色,任鵬飛略一遲疑,還是取過兔肉,很細緻小口地吃。
好不容易吃完,江穎便又問他要不要還吃點,他趕緊搖頭,也不敢太用力,深怕動作大些,吃下去的兔肉會全吐出來。
「那再喝些水。」
這次任鵬飛沒有片刻猶豫,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大口,才把油膩噁心的感覺給壓下去。
等到再次躺回江穎懷中時,任鵬飛便問道:「你是不是給我吃了什麼藥,身體感覺好受多了。」
江穎摸著他的發,「正是大夫開來給你的安胎藥,冷蝶兒帶來了。」
任鵬飛不禁朝對面看去,而冷蝶兒還在那處發呆。
「不是說要去河邊坐船嗎?怎麼還在這裡?」
江穎不說話了。
任鵬飛也不再說話。
各自看著別處陷入沉思。
任鵬飛睡了一覺醒來時,天已濛濛亮,林間霧氣彌漫,他身上蓋著江穎沾染血漬的外袍,而衣袍的主人不知去向,只有冷蝶兒守在一邊。
見他醒來,冷蝶兒取過身邊的東西丟到他面前,「你的藥,趕緊吃了。」
定睛一看,也是個水袋,可打開塞子放在鼻下一聞才知道裡面裝的是煎好的藥,思緒一轉,任鵬飛便已猜出是冷蝶兒出來前特意準備的,不由對她感激地說道:「冷姑娘,謝謝。」
冷蝶兒看也未看他一眼,「沒什麼好謝的,我是為了少爺才會這麼幹。」
「聶穎呢?」
「找吃的去了。」
任鵬飛笑了下,昂首便飲下一大口水袋中的藥汁。
冷蝶兒的神色此時卻有些複雜難懂,「我可是曾企圖殺你的人,你不怕這是毒藥?」
任鵬飛仍是一笑,「聶穎放心我與你在一起,便是肯定你不會再殺我。」
冷蝶兒一愣,任鵬飛只喝了幾口便放下,餘下的用塞子封好,以備不時之需,抬頭時,冷蝶兒還在盯著他失神,他便又加了一句,「我相信聶穎。」
冷蝶兒驀地別過頭去,半晌後,聲音哽咽,「張伯死了……他去救少爺,就沒想過再活著出來……」
任鵬飛默默地把水袋放在一側。
「任鵬飛,你是個瘟神!」冷蝶兒轉過頭,一雙盈淚的眼死死地盯著他,「少爺和你在一起,身邊的人就一個接一個死去,甚至連他……連他都將性命不保……」
冷蝶兒再一次提及此事,任鵬飛心頭一震,面上卻依舊不動聲色,收起蓋在身上的衣袍,拍拍上頭的灰,再細心地迭起,「冷姑娘,若任某說從頭到尾並未從中作梗,你可信?」
冷蝶兒冷哼一聲,「我可不是少爺!」
任鵬飛只淡淡一笑,手不經意撫上小腹,這幾個月來,這已成他的習慣行為,以前懷青青時,總是特意逃避忽略更何談輕柔地撫觸。這次許是心境不一樣,撫上小腹時,總有莫名的安心感,向來堅韌的心,漸漸地充滿柔情與溫暖。
冷蝶兒看他輕撫自己還顯現不出形狀的小腹,眼神更是怪異,咕噥般道:「以男兒身懷孕生子,不是妖孽是什麼!」
任鵬飛朝她看去,雲淡風清地一瞥。
冷蝶兒下巴支在膝蓋上,一隻手握著樹枝在地上畫畫寫寫,「我四歲被賣到妓院,十三歲就得去拉客,是夫人為我贖了身,並聘請師父細心教導我才藝和武藝,終於才成就了今日的冷蝶兒。夫人待我的恩情冷蝶兒畢生難忘。」
「而那時,夫人最大的心願便是找回失散多年的兒子,我為了報答夫人的恩情自願請命成為青樓女子,從來往客人之間探知少爺的消息。好不容易,少爺終於回到夫人身邊,大家都很開心,少爺卻不開心,因為少爺的心遺落在一個人身上,時時刻刻牽掛,日日夜夜思念。為了讓少爺開心,夫人不惜花費巨大的人力財力,甚至請求靖王爺幫忙,為的便是困住渡厄城,把你逼得走投無路只能回到少爺身邊……」
「可是見了你,少爺依舊不開心,因為你不記得他了,那一夜,他喝了一夜的酒,身子受不住甚至咳得出血……任鵬飛,你也許不知道這種感覺,少爺是夫人的一切,少爺受了太多太多的苦,夫人希望用一切去彌補,哪怕背負犯上作亂的惡果也在所不惜。也因為這樣,我們所有的人都想盡辦法去換少爺展顏一笑,可是你呢,只需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都能令我們的努力付之東流,你教我們如何能不恨不怨?」
「任鵬飛,你捫心自問,少爺與你在一起,有真正開心快樂過一天嗎?」任鵬飛無言,冷蝶兒在地上畫一隻蝴蝶,一滴水漬隨即滴在殘了翅膀的蝶兒身上,「沒有吧,因為你總是不斷地在傷害他,因為你心裡有你的渡厄城和家人唯獨沒有少爺……是,我們不該強求你喜歡少爺,可是少爺為你付出這麼多,你就一點也沒感受到嗎?鐵打的心都該融了啊!」
「任鵬飛,你說你到底是不是妖怪,你是不是在少爺身上下了什麼魔障,要不然你一個大男人怎麼能夠懷孕生子!」
冷蝶兒如是問他,卻也不等他回答,「要不然少爺怎麼會這麼傻,明明知道與你在一起不會有結果,明明被你一再傷害,明明知道是渡厄城裡放出的消息才導致今天的局面,明明被你逼得走投無路不得不練魔功損盡五臟六腑來增強功力……卻還這麼傻,這麼傻地護著你,相信你……」
「我真的恨不得你死……是不是你死了,少爺就能解脫了……他才不會再這麼傻下去……」
冷蝶兒埋首哭泣。
任鵬飛臉色蒼白地望向前方,看見江穎披著一頭白髮,拎著幾隻肥大的野兔和幾條魚自晨光朦朧霧氣蒸騰的山林之中靜靜走來。
江穎自火上取下烤熱的魚,剝去烤焦的魚皮,不顧滾燙撕下一塊白嫩飄香的魚肉,遞到臉色蒼白的任鵬飛嘴邊,而他則扭頭避開。
「鵬飛?」
「你先告訴我,你到底練的是什麼武功?」
江穎朝冷蝶兒那處看去,冷蝶兒只顧往火裡添柴,看也不看他們這邊一眼。
「你還是先吃點東西吧,吃完後再同你說。」說著,取過水袋,含笑道,「要麼先喝點水?」
任鵬飛的回答是平淡地看他,嘴唇緊抿,不發一言。
江穎只得先放下水袋,山裡風涼,不消一會手裡滾燙的魚肉便逐漸變冷,江穎又遞到他嘴邊,輕聲哄:「鵬飛,先吃一口。」
任鵬飛依舊撇過臉,「要不我們睹睹看,誰撐得久些?」
這回連另一隻也放下,江穎低頭想了一陣,又抬頭,說:「你可還記得赤蛇教教主孟凡冰?」
任鵬飛轉過頭,「與他有關?」
江穎點點頭,手裡的魚肉又遞上去,這回任鵬飛略一遲疑,還是就著他的手吃下,然後示意江穎繼續說下去。
江穎接著撕魚肉喂他,嘴裡說道:「孟凡冰癡心武學,儘管那時他的武功已鮮人能及,可他仍不滿足,而想剿減赤蛇教殺掉孟凡冰的武林中人便想出了一個毒計,與武林高手之力寫出一本秘笈,最後使出連環計使孟凡冰相信這本秘笈是哪位絕世高手的嘔心瀝血之作,讓他拿到手自己去練……」
「孟凡冰善疑,為了令他沒有絲毫疑慮,秘笈之初的確是些沒有傷害的增加內力的內容,繼續練下去,內力增強得便越厲害,可同時,自身的損耗也是翻倍增加……所以,最後孟凡冰認為自己練成了天下無雙的神功,但不出一個月,他便因身體消耗至極限,倒下了……」
江穎說的這些,任鵬飛皆有耳聞,同時明白事情並不僅是他說的這些,練了這種武功的孟凡冰下場很慘,他體內的血脈一點一點爆裂,血會不停地流出身體,外表看來只是小傷,但結果是孟凡冰體內的血耗竭而亡,而武林中人沖上去砍他倒下的身體時,他體內竟不再有一滴血……
任鵬飛顫著手去扯他的手臂,拉開衣袖一看,手臂上呈現不自然的烏紅,這是血液不受約束擴散所導致,看得他腦子轟地一聲,抖著聲問:「你,練了?」
江穎靜了半晌,才略略點頭。
「哪來的?」任鵬飛記得,這本秘笈在孟凡冰死後已經被毀了。
江穎笑,「有錢能使鬼推磨。」
任鵬飛的十指狠掐他的手臂,狠聲道:「你不是信我嗎,不是信我嗎,不是信我嗎!」那為什麼要練這種惡毒的武功!
江穎怔了下,伸出另一隻手輕撫他的瞼,過了許久,才聽他歎息一般道:「因為我累了……」
「累了?」
「是啊,累了,我想好好地休息,好好地……在給我娘報仇之後,我就可以去陪她了,也能好好休息了。」
江穎此刻灑脫的笑,似乎融在了晨光裡。
任鵬飛怔怔地放開他,看著他,看得江穎擔心地想扶住他,卻被他猛然推開——
「啊啊啊!」
情緒在這一刻失控,任鵬飛抱住腦袋竭盡全力地想發洩片刻之間籠罩心間的痛苦。
如此的悲傷,如此的殘忍,也如此的讓他驚恐。
曾經他一直希望他能停下來好好欣賞身邊的景致,可等他終於停了,蟄伏四處的黑暗煩刻便覆沒他。
他錯了,錯了,錯得離譜,若時光能倒流,在華府,在蜀州,在點蒼山上,在萬惡穀,在第一次見他時——他會停下來等他,會對他笑,至少笑一笑……
幡然醒悟,卻已,太晚。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鵬飛,你怎麼了?」見他突然大吼,任是江穎也嚇了一跳,趕緊上去扶他。
任鵬飛停止了叫喊,無力地放下手臂看向身邊的人,一臉的蒼白,靜默了一陣,方才說道:「聶穎,我想喝水。」
江穎趕緊翻出水袋打開塞子喂他喝水。
灌了幾大口水,任鵬飛的面色緩和了些許,放下水袋,他用衣袖擦拭嘴邊的濕漬,把羊皮水袋遞還給江穎。
「我還想吃魚肉。」
江穎一甩手扔下水袋,取過放在一旁的烤魚,正要動手撕開烤焦魚皮,已被任鵬飛一手槍過,胡亂剝去焦黑的魚皮,埋首大口大口地咬食肥美的魚肉。
江穎在一旁看得心驚膽顫,「鵬飛,小心魚刺。」
任鵬飛不理他,兀目吃肉,吃到魚刺就隨口一吐,連刺帶魚一起吐掉,一個大男人,很快便吃完一整條魚,他猶嫌不夠,這次也不用江穎動手了,直接伸長手去取還架在火上烤的魚。
「先別吃,剛剛才放上去,可能沒熟透!」
任鵬飛用力把他推開,這次連焦黑的魚皮也不剝了,張口便咬,魚果然沒熟透,才咬兩口便看見帶血的肉,任鵬飛眉頭一蹙,正想繼續咬下去,鼻子一嗅到血肉濃烈的腥味,一股酸氣便直沖喉間,頭一撇,頓時趴在地上吐個昏天暗地。
「鵬飛!」
江穎又上前來扶他,見他把剛吃下的魚肉全吐了出來,心疼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斷輕拍他的背。
這時,眼前出現一個水袋,江穎一看,原是冷蝶兒提了裝藥的水袋過來,也不說話,可江穎明白她的意思,便接過水袋,當任鵬飛連嘔吐的力氣都沒有了時,扶著他靠在自己的臂彎裡,打開塞子,把水袋遞到他唇邊。
「鵬飛,喝點藥可能會好些。」
任鵬飛睜著眼睛看了他許久,才張嘴把藥喝下去。
「鵬飛,好些了嗎?」
喝過藥,再讓他躺了一陣,江穎才擔憂地問。
任鵬飛躺在他懷裡,目光望向別處,悠悠道:「聶穎,你想如何報仇?」
江穎靜了約半盞茶的工夫,才輕聲回答:「以我現今之能力,要想顛覆朝廷已是癡心妄想,我便只能退一步,誅殺當今太子!」
「殺太子?」任鵬飛蹙眉看他。
「對,太子不僅是東宮之主,更是皇帝裁培多年的唯一繼承人,儘管皇帝對太子的管教嚴苛至極,外人看來或許他是因為不喜太子,其實相反,其他皇子在皇帝眼裡或許只是與他沾親帶故可拋可棄之人,太子于皇帝心中的地位卻不僅僅只是兒子。」
「什麼?」外人看來皇帝對太子極是嚴厲,其他皇子犯錯都能被原諒,唯有太子,僅僅是被人舉報結黨營私甚至連確鑿證據都沒有,便被發配邊疆多年不得回京,於是很多人猜皇帝有意廢太子,結果卻不是這麼一回事,這麼多年來,不管其他皇子表現如何出色,太子的東宮寶座始終沒有被動搖過絲毫。但儘管如此,許多人還是認為,皇帝只是在等,等最後一刻才確定繼承皇位的人。連任鵬飛都不由這麼想,畢竟太子離京這麼多年,皇帝一次也沒提到過太子,再深厚的親情恐怕到此時都該淡了。
「事關皇室秘辛,外人很難知道,而我花費無數精力之後也才通過一些事情猜出大概,皇帝如此重視太子,與太子的生母有關。」
太子生母便是陳貴人,她出身高貴,是皇太后的親戚,也是她安排入宮伺候皇帝的,性格溫厚相貌端莊,但在美女如雲的後宮裡,也只算是中下之姿。除了進宮不久皇帝迫于母命不得不寵倖了她一次外,其後再沒找過這名女子。
而這女子不知是福厚還是命薄,皇帝一次寵倖便懷上龍種生下三皇子,也便是以後的太子,而三皇子不到三歲,她因上摘星台祈福時不慎從樓上掉下摔死了。當時皇帝正在宮外避暑,聽到此事也不見有多震驚,和三皇子也一直不怎麼相見,然而卻突然在三皇子成年的時候,封他為太子。
若外人聽聞此事只覺得驚異,皇帝為何無緣無故封三皇子為太子?從陳貴人之死來看,實在也不像是子憑母貴。
現在任鵬飛聽江穎如此一說,也是驚訝萬分。
江穎伸手摸了下他的鬢角,說:「至於內情我卻是不清楚了。」
任鵬飛瞭解地點點頭,「可是太子不是在西北邊塞麼,這麼說你還要趕去西北?」
「不去。」江穎搖頭,「就在貴州,就在黔中。因為太子不在西北,就在這裡。」
任鵬飛怔住,江穎對他淺笑,「在西北的人根本不是太子,這是皇帝的障眼法,所以我才會如此篤定太子于皇帝心中的重要性,只要太子一死,皇帝肯定會崩潰……」
江穎抬頭看向被樹葉遮掩的天空,聲音如自天空傳來般飄渺,「至親的人死了,如何能不崩潰啊。」
任鵬飛閉上眼睛,又緩慢睜開,「那你什麼時候去殺太子?」
「少爺!」
江穎還未回答,冷蝶兒突然叫了一聲,江穎朝她看去,冷蝶兒眉頭深鎖,江穎對她輕輕一笑,低下頭,回答他:「我不去,我等太子來。」
方才江穎與冷蝶兒的對視任鵬飛盡看在眼底,見江穎沒有絲毫猶豫便回答了自己,不由得抓他抓得更緊。
「把太子放在外頭這麼多年,是時候讓他回京了,但又不能就這麼堂而皇之回去,除非太子立了什麼有價值的軍功,如此回京才不會引人非議。而現在的我臭名遠揚,殺人無數心狠手辣,又企圖通敵叛國,恐怕沒有什麼比我更有價值了,所以皇帝一定會命太子帶兵前來。」
「所以,聶穎,你是要與太子同歸於盡?」
江穎一頓,點點頭。
任鵬飛再無言。
這時,冷蝶兒走到一邊,背對他們,張口即唱,身隨曲動,婉轉而哀愁,一句即是一傷,不由黯然傷魂。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冷蝶兒不愧曾是月盈樓名聞遐邇的青樓花魁,不僅棋琴書畫皆通,一曲《雨霖鈴》唱得入髓入骨,聞者傷心;一曲《雨霖鈴》跳得纏綿幽怨,見者落淚。
一曲畢,冷蝶兒轉身跪在江穎身邊,含淚道:「少爺,冷蝶兒隨你去。」
任鵬飛看著他,而他只是微垂下臉,一臉平靜,眼中光彩一點一點淡去,這一刻,任鵬飛突然明白,他,不打算帶任何一個人——
「聶穎,我不准你死!」
「鵬飛?」
任鵬飛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你感受到了麼,這裡有個孩子,你難道不想看著他出生,陪著他成長嗎?」
「可是我……」
「沒事,一定會沒事,你還記得萬惡穀嗎?鬼婆婆雖然死了,但她肯定留下不少世間難求的好藥或是秘方,一定能治好你。」
「聶穎,我真的不想你死,我想和你還有孩子們在一起……」任鵬飛示弱地露出哀傷的神情,靠進他的懷裡,「聶穎,我不會阻攔你,如果你要報仇,就讓我助你一臂之力吧,我現在雖然形同廢人,但我還有渡厄城,我相信傾渡厄城之力,定能保你全身而退……」
江穎微怔,些許意外地看他。
「聶穎,我已經想明白了,渡厄城只是死物,沒了還可以東山再起,可人若死了,就真的什麼也沒了。」任鵬飛伸出手輕撫他的臉,「聶穎,我真的不想讓你死,你聽我一次,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江穎靜靜看著懷中的人,半晌,含笑點頭,「好。」
他同意了,然,任鵬飛卻更是不安,「聶穎,我馬上就去和渡厄城的人聯繫,不出三天就能聯繫上他們了,你等我幾天,就等三天!」
「好。」
「這段時間你就先找個安全的地方待著,等我集結了城中的人馬便立刻想辦法聯繫你。」
「好。」
任鵬飛深深看他一眼,很快起身,「我現在就動身。」說完左右看了看,「這裡是哪裡,怎麼才能找到離這裡最近村莊或是城鎮?」
江穎看冷蝶兒,冷蝶兒無言片刻,終還是伸手指出個方向,任鵬飛沒有耽擱,馬上走去。
「鵬飛!」
「什麼?」任鵬飛立刻轉身看他。
江穎起身,朝他遞去一個水袋,「藥,別忘了拿,還有,騎著馬快些,但不要騎太快,要不然身子會難受。」
說著,拉著他走到馬邊,解下韁繩塞在他手裡,末了,伸手輕撫他的鬢角還有臉頰,專注地看著,仿佛這一刻便要看盡這一生。
任鵬飛被他看得越發不安,終是忍不住上前緊緊抱住他比在京城時還要削瘦許多的身軀,想說話,卻哽咽,「聶穎……求你,我求你,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我求你。」
「好。」江穎反手抱他,「好,我等你。」
任鵬飛走了,江穎一直佇在原處,看他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裡。
「冷蝶兒,去護他離開,直至確保他安全了,再回來。」
立于他身後的冷蝶兒頓時拉下一張臉:「少爺,您的這個吩咐恕冷蝶兒無法照辦。」
江穎側身對她微笑,「去吧,冷蝶兒,我在這等你,我們不是還要去渡口乘船離開這裡嗎?」
冷蝶兒微愕,隨即明白過來,「少爺,原來您要把任鵬飛給先騙走!」
江穎只笑不語。
「去吧,冷蝶兒,這是我最後一次吩咐你辦事了。」
冷蝶兒沒能聽出他話中的深意,「少爺,您別這麼說,您永遠都是冷蝶兒的主子。想什麼時候吩咐我辦事都行,現在我就去護送任鵬飛離開。」
「剩下的另一匹馬你也騎去吧,不然趕不上。我在這等,用不著。」
「好。少爺,我會儘快趕回來的。」
冷蝶兒解開韁繩,翻身上馬,向江穎點頭示意,遂才策騎離去。等馬蹄聲遠離,江穎臉上的笑意漸漸隱去,把地上的火焰踩滅,灰燼打散任風吹盡,確保別人看不出有人曾在這燒過火,方才停止。
最後看一眼任鵬飛與冷蝶兒離開的方向,江穎轉身消失在茂密的林間,再也不見。
看著追上自己的冷蝶兒,任鵬飛愣在原地。
若江穎留下冷蝶兒,或許還有幾分等他的可能,可現在連冷蝶兒都被支走,便一點可能也沒有了——
現在的江穎,一定已經離開,去往他們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做一件沒有回頭路的事。
他無言良久,不禁抬頭看天,晴空萬里,連一隻鳥兒都不曾飛過。
「斷了線的風箏,會掉到哪裡去?」
「什麼?」
一來到他身邊,便聽他細語喃喃,冷蝶兒一時沒聽清。
任鵬飛說:「冷蝶兒,你放過風箏麼?」
冷蝶兒蹙著眉看他,「你問這個幹什麼?」
任鵬飛接著道:「要是線斷了,風箏掉了,該如何?」
「當然是去撿回來。」
「若風箏已經破爛得無法再飛起來了呢?」
冷蝶兒些許不耐煩地答:「丟了!」
「可這只風箏於自己心中的意義非同一般呢?」
冷蝶兒冷哼一聲,「任城主,您自己不是已經有答案了麼,既然非同一般,那就縫好補好,然後視若珍寶供起來藏起來,不拿出去放便不會再斷線掉地上!」
任鵬飛沉默,片刻後扯了下唇,苦澀一笑,「是啊,是啊……掉了,就找回來,不想放,那便不放……供起來藏起來……」
「駕!」
任鵬飛揮起馬鞭,一聲厲喝,馬兒頓時朝前狂奔而去。
冷蝶兒反應不及慢了一步,可等她朝前面望去時,只見他逐漸遠去的身影衣袂翻飛,身形穩健,胯下一匹紅棕駿馬如一道飛馳而過的紅色閃電,載著這個毅然決然的人消失在前方——
縱然一時屈居,但仍不要忘了這位一城之主與生俱來、後天養成的威嚴與霸氣,也於這一刻,也只在這一道凜然的身影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冷蝶兒一時啞然,醒悟過來時立刻揚鞭急追,可不論如何追趕,總與這人差之一段距離,慌亂震驚之餘,不免憂心忡忡:這一路於馬背上如此顛簸,他肚子裡的孩子可承受得住?
即便冷蝶兒還是接受不了任鵬飛以一男子之身懷孕生子之事,但思及自己的少主子對這人以及他肚子裡的孩子一直照顧有加,深怕他們有個萬一,並且離開前江穎也囑咐過要護他周全,若他有個三長兩短,她還有什麼顏面回去?
可等冷蝶兒追上時,任鵬飛的馬已經停在一戶農家前面,等她急急忙忙下馬闖進去一看,任鵬飛除了臉色有些蒼白外,看不出什麼異樣,站著與農家的主人沉聲交代事宜,她進來時,只是淡淡地瞥過來一眼。
主人拿著任鵬飛給的一柄小巧的權杖和一錠銀元寶,興高采烈地趕上驢車到村莊上辦事去了,臨走前讓自家妻子好好照顧這兩位貴客。
於是體態略胖的農婦便把他們安排到了家中一處偏房裡,還未等他們說什麼,婦人已經笑道:「寒舍粗鄙,只此一間空房,你們夫妻二人今晚就勉強住一宿吧,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我先去準備今晚的飯菜。」
說罷,掩門出去,留下屋中二人相對無言。
任鵬飛沒有堅持多久,便坐在床上撫著肚子直吸氣,不一會兒,豆大的汗珠便一顆顆冒了出來。
冷蝶兒手足無措了片刻,才終於想起來一事,「藥呢,放哪兒了,我去拿。」
「咳、咳……在馬背上……」
任鵬飛光是說出這幾個字便似用盡了極大的力氣,冷蝶兒不敢耽擱趕緊去取,任鵬飛接過水袋幾乎把藥汁喝光,呼吸才穩了些。
「藥方我也帶了。」冷蝶兒從腰帶中抽出一張紙條,遞到他面前,「你拿去吧,可以隨時去抓藥。」
任鵬飛伸手接過:「冷姑娘,謝謝你。」
「沒什麼可謝的。」冷蝶兒坐在他不遠處的一張凳子上,「任城主別忘了,這些事可沒一件是我自願去做的。」
任鵬飛扯唇淡淡地一笑,便不再作聲,而是扶著肚子緩慢地躺在床上,合起眼睛,似在閉目養神。
冷蝶兒也不再說話,就這麼幹坐著,直至天黑時,婦人過來掌燈,順便叫他們出去吃飯。
冷蝶兒看了床上的人一眼,便對婦人笑道:「大嬸,可否把飯菜端進屋裡?他身體有些不適,我想讓他多歇歇。」
婦人忙不迭點頭,「好好,我這就去端。」
任鵬飛一來就給了他們一家掙上十年都掙不到的大元寶,現在讓他們立刻拆掉這間老房子都願意,僅僅是這些小吩咐又算得上什麼?
等飯菜送上來後,婦人怕他們看不清楚,又奢侈地多加了一盞油燈。冷蝶兒在她離開後,夾了些比較清淡的飯菜進碗裡,走到床邊,正要放下,任鵬飛已然慢慢翻過身,動作遲緩地坐起來。
冷蝶兒趕緊放下手中的碗筷去扶他。
任鵬飛朝她笑笑,雖然她一再強調自己不是自願的,可從一些小事上看,仍然可看出這名女子的細心和周到,這恐怕是天性使然吧。
儘管沒什麼胃口,但為了恢復體力,任鵬飛仍是努力吃下一些東西,可多半還是喝些容易入口的湯水。
這些還是這段時日來他吃的比較多的,一是因為他想保持體力,二則是農家的飯菜清淡許多,而且多是於山上採摘的蘑菇,獨特的清香聞著開胃,也很入口。
這方,任鵬飛才放下碗筷,外頭忽然聽見主人的呼喊聲:「婆娘,俺回來了!」
抬頭看向窗外,只見一簇簇火焰延綿山間小道,如一條金色的火龍盤踞著山林,也把這間小小的民居照得通亮。
任鵬飛與冷蝶兒皆是一驚。
屋外腳步聲紛遝,帶隊的人在主人的指引下推門進來,一見任鵬飛便趕緊過來,恭敬地道:「大當家,小的來接您了。」
任鵬飛警惕地看著這人,來人一見,趕忙掏出一柄權杖,與之前任鵬飛給主人的那一柄一同遞到他面前,「小的是黔中這一帶負責藥材生意的管事,之前曾見過大當家,也許大當家未必見過小人。」
接過權杖仔細一看,任鵬飛便默不作聲地把他拿出來的權杖遞還回去,沉聲斥道:「怎麼這麼一堆人過來,我的規矩一向是低調行事,難道你不知道?」
「這……」來人一臉為難,「大當家,這是二爺的意思,說怕你再遇到什麼事,多派些人也能安全周到一些。」
「程飛?」任鵬飛微驚,「他也在黔中,什麼時候來的?」
「來了約有半個月了,一直在打聽您的消息,現在得知您在這,恨不得馬上趕過來,後來因為種種原因被勸止了,只一再吩咐小的儘快且安全地送您到他那裡。」
任鵬飛一臉沉思,站在他旁邊的人過了片刻,才小心謹慎地問道:「大當家,要不要現在便動身?」
任鵬飛點頭:「好。」
說罷正在起身,冷蝶兒已經快他一步站起來,「任城主,既然已經有人來接你了,那我便走了。」
任鵬飛對她道:「冷姑娘,不如你和任某一道去黔中的別莊裡,等安排好人手了,人多找起你家少主子來也比較容易。」
冷蝶兒冷睇他:「不必了,少爺說他會等我,而且,你想我留下來,難不成心中又有了什麼陰險毒計想陷害少爺?」
任鵬飛苦笑:「若我真有什麼毒計,你近在咫尺難道不更容易知道?而且你家少爺為了安全起見恐怕也不能一直留在原地,屆時你人去找,茫茫大山之間,談何容易。」
冷蝶兒看著他思忖良久,終點了點頭,「好吧,就算你真的有什麼陰謀詭計,拼了小女子一命,也不會讓你得逞。」
任鵬飛轉頭再看向來接他的人,吩咐道:「走吧,連夜動身,也能避人耳目,免得橫加招惹是非,你叫人把火把熄了,換成帶路的四盞燈籠便好。」
「是,小的這便去辦。」
任鵬飛已經騎不得馬,山路裡馬車又不易通行,有人想了法子,弄成挑山夫那種抬人上山的架子,中間有椅子,任鵬飛坐上去,由人抬著,雖然有些搖晃,可比馬車穩當多了。
冷蝶兒騎馬跟隨在他左右,夜色漆黑,借著月光不時看著身邊的人,自坐上轎子,他便合上眼睡了,也不知道睡不睡得著,這麼漆黑的夜裡,他蒼白的臉色仍然如此清晰。
雖然他身上蓋了件毛毯,但從形狀上看,他的手正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由始至終都不曾移開。
一路上,就這麼晃晃悠悠地前進,任鵬飛也未睜開過眼睛,直至轎子停在一處別莊大門前,才心有所悟地張開一雙漆黑如墨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