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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的秘密》第89章
89、紅痣 ...

 凌冬至被帶進了一個寬厚的懷抱裡。

 這是一種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感覺,他是陌生人,然而他又是與他血脈相連的最親近的人。那種血緣上相互呼應的悸動,甚至不需要用什麼證據來證明。凌冬至傻傻地由他抱著,突如其來的驚喜中夾雜著沉重的悲慟,如同洶湧的潮水一般席捲而來,輕而易舉地便拍碎了他所有的理智。

 多日來壓抑在心頭的焦慮與期待,在這個瞬間終於爆發了出來,甚至還夾雜著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委屈。

 凌冬至把臉埋在他的肩上,不可自抑地哭出了聲。

 莊洲很有些無奈地看著一見面就抱在一起的兩個人,替凌冬至高興的同時又有種輕微的沮喪。他知道,有些東西注定是他無法給予的。

 但他心裡仍有些不是滋味。

 他從長褲的口袋裡摸出煙盒給幾個看熱鬧的保安一人敬了一支煙,含糊地解釋說,「失散好久的親戚。」

 保安們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莊洲看他們哭的差不多了,走過去拍了拍凌冬至的肩膀,「有話回家說。」

 凌冬至放開了那個男人,不好意思地抽抽鼻子,「我該怎麼稱呼你?」

 男人很溫和地看著他,「我叫青樹。按年齡算的話……你出生的時候我剛滿七歲。」

 凌冬至呆呆看著他,七歲的孩子已經能記住很多事了。他會記得自己的父母家庭,並且對自己的生活環境、曾經發生過的事都會留有記憶。甚至他還會記得凌冬至出生時的情形和他的父母家人……凌冬至心中的急切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然而緊接著,他心中又生出了一絲心疼。他懵然無知地度過了二十多年的歲月,而眼前的青年則是帶著一份沉甸甸的記憶長大成人。滅族之恨,骨肉離散之痛,一日一日都壓在他的肩上。

 「青樹……」

 青樹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像一個溫和的兄長。

 莊洲在旁邊咳嗽了一聲,硬忍著把凌冬至從他身邊拽開的衝動說:「回家吧,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青樹剛才就注意到了他,見他站在凌冬至的身邊擺著一副主人的姿態,神色稍稍有些疑惑,「這位是……」

 凌冬至不想站在馬路邊上跟自己乍然相逢的族人介紹說「這是我男人」,便拉著青樹往裡走,「回去再說。你來多久了?吃了晚飯沒有?」

 青樹莞爾,「吃過了。」

 莊洲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了,「有話回家說!」

 當著他的面明目張膽地親親熱熱,還撲進別的男人懷裡哭,還拉他的手,還讓他摸自己的腦袋……真當他是個死人麼?!

 莊洲在心裡陰暗地想,要是家裡有瀉藥就好了,下點兒藥在他的茶水裡……家裡的貓貓狗狗沒想到會來客人,一起蹲在客廳門口好奇地張望。

 黑糖伸著鼻子聞了聞青樹的腿腳,悄悄對三隻貓說:「這個人去過菜市場,我在他身上聞到菜市場的味道了。」

 三隻貓還沒顧上接話,就聽這個陌生的客人笑著說:「是啊,我確實去過菜市場。因為我要買菜做飯啊。你們有沒有聞出我買了什麼菜?」

 黑糖又嗅了嗅,不太肯定地嘀咕,「青椒?還有西紅柿吧?嗯,菜還不是都一個味兒……」

 青樹笑了起來,轉頭問凌冬至,「都是你養的?」

 凌冬至搖搖頭,「這個是黑糖,是他養的。三隻貓眼前是流浪貓,我搬過來的時候它們就跟著過來了。」

 凌冬至看出了青樹眼裡的疑問,遲疑了一下,解釋說:「他是我的……愛人。」

 青樹怔住。他一開始就覺得凌冬至和這男人之間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原來竟是這樣的關係。青樹微微皺了皺眉,這件事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他在見面之前猜到凌冬至有可能已經成家了,但是沒想到他竟然跟個男人在一起。

 與他相反的是,莊洲聽到愛人兩個字心裡總算是舒坦一些了。他衝著青樹伸出一隻手,彬彬有禮地自我介紹,「我叫莊洲。」

 「青樹,」青樹與他握手,眼裡帶著審視的神色,「如果我們都沒有搞錯彼此的身份,我應該算是他的堂哥。」

 凌冬至眨眨眼,覺得好容易擦乾的眼淚又有要氾濫的趨勢。如果他真是自己的堂哥,那麼青樹應該是目前為止在這個世界上與他血緣最近的親人了。

 莊洲也覺得動容,表情頓時變得正經了起來,「很高興你們能見面。」

 「我也很高興。」青樹抿了抿嘴角,「而且我覺得莊先生是一個非常幸運的人。」如果凌冬至在村裡長大的話,以他們一族那少的可憐的人口來考慮,小魚的父母和族人是絕對不會同意讓兩個大男人生活在一起的。

 莊洲自然猜不出他的想法,然而這並不妨礙他迅速領會了青樹話裡那一絲微妙的不甘心。他覺得這或許是因為他們這一族裡還沒有出現過凌冬至這樣的先例,而作為平輩來說,青樹是沒有資格對凌冬至的生活指手畫腳的。

 「我一向這麼覺得。」莊洲鬆開他的手,「都坐吧,我給你們泡茶。」

 凌冬至心急的拉著他坐下,「我們族裡的人,是不是真的都不在了?」

 青樹的臉色微微有點兒發僵,沉默了一霎,緩緩說道:「冬至那天夜裡發生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凌冬至點點頭,「我聽狼牙講過。」

 莊洲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給他們泡茶。他其實很不喜歡這樣的場合,凌冬至的情緒起伏太劇烈,這不是他樂見的情況。

 青樹淡淡說道:「事實上,他給你們講的應該是不完全版的,你想聽聽完整版的麼?」

 凌冬至和莊洲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帶著驚訝。當初聽狼牙講故事的時候,他們倆都覺得這老頭有什麼事情還瞞著沒說,沒想到他居然只講了個刪節版的故事。

 「他跟你們說過他跟偷獵的人一起上山?」

 凌冬至點點頭,「兩次。」

 青樹笑了笑,眼神中略略帶了幾分複雜的意味,「其實不止。他和兩三個漏網的小嘍囉逃出來之後,又自己偷偷摸上去了。你們猜猜他是做什麼去了?」

 莊洲莞爾,卻不作聲。

 凌冬至想了想,忿忿說道:「撿漏去了吧?」

 說的青樹也笑了,「這個大概是原因之一吧。主要是他心裡不安,想回去看看有沒有什麼事能讓他定定心的。本質上講,這人就是個混日子的地痞,但是心眼並不壞。」

 「那時候餘震已經過去了,他一路摸進村子也沒有再遇見什麼人。多一半的村子都被埋在山石下面了,連他那幫子匪徒也沒看見幾個。狼牙在村外挖了坑,把他找見的屍身一個一個都埋了。他覺得這樣做是積功德的。然後他開始挖那些埋起來的房子,找了些東西,後來都捲著帶下山了。這個過程大概持續了兩天,這期間他又挖出來幾個被壓死的村民,也都分開埋了。第二天晚上的時候,他挖到了我家,把我和村裡的一個叫青豆的女孩子挖了出來,那時候距離地震已經過去快二十個小時了。」

 凌冬至倒吸一口涼氣。

 「狼牙把我們帶下山,請了大夫給我們看病,後來他賣了村子裡帶出來的一些東西,在青石鎮上擺了個小攤子。」青樹接過莊洲遞來的茶杯,潤了潤口又繼續說道:「我和青豆上中學的時候,那附近的山裡有人開礦,鎮子上出入的人很多,他就和一個認識的人做起了旅館的生意。我和青豆上大學的錢就是這麼掙出來的。你也知道,咱們村子裡帶出來的那些水草石是不值錢的,根本賣不上價錢。」

 凌冬至喃喃念道:「水草石?」

 青樹微微一笑,「是從村外的水潭裡摸出來的,村子裡的人都這麼叫它。」

 凌冬至很想問一問水草石的功效什麼的,但是現在顯然還有更重要的問題要問,「青樹,村子裡,還有別的人活下來嗎?」

 青樹沉默了一下,「我只知道剛剛亂起來的時候,村長就帶著人把比較小的孩子送出去了。但是送去了哪裡,是不是都平安送出去了,我已經沒印象了。那天晚上的情形……實在太混亂了。就連你,我也是聽狼牙說起之後,才慢慢想起來的。狼牙說你跟我長得很像,在我的記憶裡,符合這些條件的就只有你一個。我記得我娘還跟我說過,阿慧嬸嬸家的小魚跟我長得像親兄弟。」

 凌冬至眼眶驟然一熱,「我媽媽叫……阿慧?」

 青樹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髮,「長輩的名字,我是叫不上來的。我只記得當時的小孩子都叫他們阿慧嬸嬸和長山叔叔。小魚,你左腳的小腳趾上是不是有一粒小紅痣?」

 凌冬至的腳趾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縮,他把腳抬起來,拽掉襪子,左腳的腳趾上果然有米粒大小的一粒紅痣。

 青樹很留神地看著,似乎在通過眼前所見的畫面回憶記憶中曾經看到過的東西。良久之後,他點了點頭,「沒錯,就是這個小紅痣。那時候你躺在炕上腿腳亂蹬,還踢了我一腳。我在這裡,」他伸手輕輕點了點頭凌冬至腳丫上的小紅痣,「我還在這裡咬過一口。」

 凌冬至想笑,眼眶微微有些濕潤。

 莊洲坐在一旁,看著那只輕薄的手指,猶如百爪撓心一般。他真的很想把那只爪子揮到一邊去。可是他真那樣做了的話,凌冬至一定會生氣的。

 莊洲悲摧地歎氣,伸手在狗兒子的腦袋上死命地揉了兩把。

 「我畢業之後開始在大雁山附近尋找咱們族裡的孩子,」青樹說:「後來狼牙提醒我可以試一試水草石。如果是咱們村裡出去的人,就算村裡的事情都不記得了,身邊也應該帶著這個東西。所以我就拿了兩樣東西在狼牙朋友的店裡寄賣。」

 凌冬至恍然大悟,「安妮阿姨買的那兩個杯子還有那個……」他不知道那個東西叫什麼名字,伸手比劃了一下形狀。

 青樹點點頭,「藥杵。都是我放在那裡的。」

 「你跟著安妮阿姨來濱海的?」

 青樹搖搖頭,神色稍稍有些不好意思,「不。我只是根據她留下的名片打聽到了你們的那個基金。基金的名字讓我心裡十分疑惑。我很想找這位女士詳細問問,又有點兒舉棋不定,因為她看起來不像是山神一族的人。」

 凌冬至點點頭,「她確實不是。」

 「後來我查了一下基金的情況,找到了你的名字。網上有一些關於你的作品的介紹,你知道嗎,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副《家鄉》畫的就是我們的村子……」青樹輕輕吁了口氣,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我就是根據這些信息順籐摸瓜找到南山中學的。正好單位有點兒公事要到濱海出差,我就順路過來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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