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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第103章
番外卷 玉自熙番外:潮打空城寂寞回

 是不是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一句話的命數,來作定了這輩子的全部?

 如我自己,大抵就是一個字,「空」。

 空,門啟空寂寂,撲面而來的是十丈軟紅裡帶著脂粉和肉慾之香的人潮氣息,然而卻沒有一分屬於我自己。

 沒有一分屬於我所期待的,那些寫在血脈和記憶裡的,能隨時將我從深夢中喚醒的氣息。

 於是這潮,打入靜安王府這空城,是註定要寂寞而回。

 而我,也不過是一抹寂寞的潮,在血月之夜,因那些沉潛的躁動不安,流出我的空城。

 如此星辰,如此夜。

 掌中紅燈在風中飄飄搖搖,那一線朦朧紅光映著天上血色之月,一般的色澤,我將紅燈舉起,對著月色照了照,那紅俏流轉如氤氳在月下的霧,而她翩然於霧中起舞。

 起舞,黑髮裸足,嘲環琳瑯,拂地花枝因風起,宮腰纖細掌中輕。

 恍惚還是當年茫茫一色冰雪之上,那個蹈步生雲霓的絕豔女子,飛步落足間旋轉成一天的香花,朵朵都是遠隔彼岸的曼殊沙華。

 那流絲曼長的深紅花葉,自此於我生命中柔軟而又淩厲的拂過,留下輕淺卻又深重的印痕,再被壓在回憶的書束內,成為一版永不萎謝的花簽。

 紅燈流蕩,蕩漾的不知是血月之光還是多年前便已搖曳不休的心。

 我忍不住,微微泛起一絲笑意。

 身周突有孩子呼嘯而過,提著一盞小小的燈籠,別緻的蓮花形狀,在塗著暗影的青石街面上漾出朵朵暗黃色浮游的蓮花。

 那蓮花從我足前漂過,悠悠和長街盡頭的黑暗連接在一起。

 突然憶起很多年前,那個上元燈節,牽了妹妹去看燈,她小小軟軟的手在我掌心,我另一隻手扣著散碎銀子,她看中了什麼燈兒,我便給她買。

 那麼小的人兒,不會使錢,卻會在看見喜歡的兔兒燈時便不住搖晃我的手,細嫩的手指在掌心一陣陣蹭過,滑軟的癢。

 那天我手心裡的碎銀子尤其的多,那天爹娘送我們出門時,給了我滿手的銀子,說「『去吧,熙兒,好好的玩,好好的買,想怎麼買就怎麼買。」

 我訝異的抬頭看著素日嚴肅刻板的爹爹,他不是時時說著什麼「克勤於邦,克儉於家」,「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之類的話兒麼?平日裡向來不許我奢靡一分,朝野上下也都知道,大司徒羽頡剛正不阿,嫉惡如仇,最是廉明公直的一個人,家風也是常人難及的。

 父親卻掉轉目光不看我,他只看著那半掩的雙幅大門,門上黑漆因為父親兩袖清風,沒錢修葺,掉落了不少,但仍是映出了父親一個略略顫抖的側影,唇上的鬍鬃都似在風中輕顫。

 我又訝異的去看娘,她將一個小小的布包塞在我的袖囊裡,唇邊一抹笑意看來和平日並無什麼異樣,我卻不知怎的心口突然有些不適,我想拉了她一起去,我將她向門外拖,她卻輕輕掙開了我的手,輕聲卻堅決的道:「不,娘不能去,熙兒,叫順伯跟著你。」

 順伯過去拉我的手,顫巍巍道:「少爺,老奴陪著你和小姐。」

 我聽得他語氣怪異,又回頭去看這個一直跟隨著父親的老家人,娘卻突然將我一推,道:「去吧,玩久些,難得的……好日子。」

 我被順伯拉著出了門,心裡沉沉的不安,回頭去看娘,她倚在門邊出神的注視我們,見我看過來,給了我一個奇異的笑容。

 那個笑容,散在上元燈節帶著春意的夜風裡,我感覺不到歡喜,卻因為年幼而不懂其中的內容。

 年以後我才明白,那個笑容,叫淒婉。

 那晚真的逛了好久,順伯抱了滿手的燈,後來妹妹累了,便換我拿燈,他抱著妹妹,逛到一半時,正陽大街上忽有騷亂,人群外隱約看見一隊黃金盔甲的騎士飛馳而過,這是專司傳旨的宮廷御衛,而且據說向來傳的都是黜落重臣的旨意,所以有「破家侍衛」之稱。

 那些呼嘯飛揚的裹金鑲玉的馬身在人群的夾縫裡一閃而過,如一道黃金洪流穿越熙攘煙火,奔向某個不可測的命運,我怔怔看著那威風的鐵蹄,突然發覺順伯掌心冰涼。

 我仰頭看他,他掉開臉,那一霎滿市燈光流影,映出他面上水光一閃。

 我想問什麼,順伯卻已經拉著我的手向反方向走,說:「少爺,前面那個水晶燈好別緻,我們去看看。」

 妹妹歡呼著拍著小手,在順伯背上蹬著腿吵著要去,她那麼急切,笑靨在五色綵燈流霞之中燦爛若花,看見她笑我總是開心的,不想讓她失望,便跟著過去。

 那個晶燈確實美,做成如意形狀,遍鑲水晶,碎玉亂瓊般晶瑩璀璨,四面各色的綵燈在它面前黯然失色,那些流動的彩芒映上雪色稜角,又是一番七色迷離豔彩四射,櫻紅柳綠鵝黃水藍都帶著淡淡的光暈暈開去,映得人面比惚如水中影。

 那般的美,美如虛幻。

 如同這個燈市,那麼美好的一切,美好得令人心慌。

 我們在燈前流連了很久,人群漸漸散去,妹妹在順伯背上睡著了,我開始向回走。

 順伯拉住了我。

 他冰涼粗糙的掌心,死死扣住我手指。

 「少爺,我們回不去了。」

 如此星辰,如此夜。

 血月之夜居然也有星光,這許多年我第一次看見,那點星子被迷亂的淡紅月色染得微醺,像是醉去的人的無意識眨動的雙眼。

 ……

 元末帝下令處死父親的時候,據說是在一次醉後,當時他是不是也如這般,眨著猩紅的眼,下令:「誅。」?

 多麼簡單的一個字,決定了羽家三十八條人命的最後歸宿。

 原來生命如此珍貴卻又如此輕賤,珍貴至我以後貴極人臣榮華一生也無法換取,輕賤至一個醉漢上下牙齒輕磕間便可輕易抹去。

 ……紅燈搖晃,在青石地上漾出一色深紅,宛如那些我所熟悉的人身體裡流出的鮮血。

 ……那晚,舉天同慶的上元佳節,是我羽氏一家的死忌,大司徒羽頡被以一個毫無任何理由和解釋的「不臣之心」罪名被令誅滿門,他的一個學生在宮中值衛,無意中聽見了這個命令,拚死將消息趕在如風疾行殺人的黃金衛之前送到,父親不願相信這個噩耗,家人催促他趕緊逃生他卻不肯,丈夫忠於王事,如何無罪逃奔?他堅持要面聖洗冤瓣白,娘卻第一時間將我們送出了門。

 然後我的還沒進宮的父親,被黃金衛堵在了自已的家門前,根本不予父親任何伸辯之機,直接在院子中架起木架,用生石灰埋住父親全身,只露出頭顱,隨即澆上冷水。

 一剎間石灰迅速燃燒煮沸,在父親的身體之上喧囂爆裂,煙霧蒸騰間皮肉盡脫,轉眼間木架上只刺下一具森森白骨。

 唯頭顱完好,至死不曾閉目,圓睜雙眼,遙遙看著宮城方向。

 嘴唇微張,似欲於那皮肉爆裂靈魂煮沸的瞬間,質問那個自己苦心輔佐多年,卻依舊倒行逆施的暴君,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大司徒羽頡正直敢言,號為朝中第一諍臣,歷宦多年,得罪的人不知凡幾,那些曲意承歡的佞臣們,想他死已經很久。

 而元滄這個昏君,對他不滿也已很久。

 於是當宮中一個寵妃染病死去,元滄鬱鬱之時,眾臣進讒說大司馬對寵妃心懷怨望,曾於朝後出言詛咒,以致娘娘天亡。

 致人死命的理由,有時容易得就像從小徑上踩爛一朵落花——只要你忍心。

 於是大司徒以最慘烈的方式被處死,於是他貞烈的夫人,命人將棺材送進院中,自己親手將丈夫的只餘完整頭顱的白骨解下,然後平靜的抱骨入棺,手一揮,命令,「釘上。」

 眾皆震驚。

 聽著一個女子在慘烈的死亡面前,高貴而不容抗拒的決定了自己的去路。

 跋扈不可一世的黃金衛被這個從容剛烈的女子震住,這些從來只聽皇帝命令的近衛,生平第一次乖乖執行了一個將死女囚的命令。

 餘者羽家遠支近支族人三十餘人,盡皆折首棄市。

 羽家從未因大司徒的榮光而有任何受惠,卻因大司徒的忠心而慘遭滅門。

 末世忠臣,不如狗。

 ……紅燈於黑色的地面上快速遊移,快若流光......哦,是我的步子快,我的步子,在很多很多年前,就總會在一人獨行時不自主的加快,因為我想要走多些路,跑得更遠點,那樣我說不準就能找到妹妹之沅。

 可是我心裡又很清楚的知道,之沅大概是再也找不到了,她那麼小,又流失在那亂世,那個人命賤如土的世道,她沒有可能存活。

 想到她,總是想到那夜上元燈節她的眼睛,鮮活在亂如潮水的綵燈燈光裡,凝定的黑色瑪瑙般光亮十分,她歡喜而安靜的瞅著我,一個完全信任的眼神。

 可我卻辜負了她的信任。

 我們是第三天才混出城的,第二天,大司馬慘死的消息傳遍全城,順伯想盡辦法不想給我聽見,但我還是聽見了,我發了瘋的要奔回家,順伯年老休衰拉不動我,無奈之下咬咬牙將我打昏。

 當晚我開始發燒,燒得人事不省如臥火炭,迷迷濛濛間我呼喚著爹娘,隱約間似有冰涼柔軟的手覆上我的額頭,沁入心底,我以為那是娘來看我,狂喜著掙扎著醒來,卻是妹妹在用小手不住的撫摸我,低低喚:「哥哥,哥哥……」

 看我醒來,她歡喜的撲上來,我接住她小而軟的身體,突然想起我不僅是父母的兒子,我還是個兄長,父母不在了,我還有我需要保護的人。

 我掙扎著起身,和順伯說,我們要離開,順伯不住拭著老淚,連連點頭,「少爺放心,老奴拚死也要將您安全送出城。」

 我那時病得迷糊,沒有聽出順伯說的是,「您」,而不是,「您們」。

 第二日順伯找了馬車來,叫我進去,我返身去看妹妹,她站在馬車下,清亮的眼睛流光溢彩,含著手指看著我笑。

 我說,「之沅一起來。」

 妹妹去接我遞出的手,順伯卻攔了,說,「少爺,城門處查兄妹查得很嚴,老奴冒充悠是癆病病人,這種病人不可能和人同車的,小姐在車內,反而會被查出來。」

 我想著有理,便回身去撫之沅的頭,「之沅乖乖的,不許哭,出了城再喊哥哥。」

 妹妹一直都很乖,還是笑吟吟的含著手指點頭。

 我又撫了撫她的臉,轉身上車。

 我當時真的不知道,那是我一生裡最後一次看見她,是我一生裡最後一次撫摸我的血緣親人。

 上了車我就又開始發熱,昏昏沉沉裡許多光影快速掠過,隱約聽見有攔車有呼喝,還有人探頭進車查看,我那時病得臉色枯黃,瘦了一大層,眼睛都凹了進去,大抵盤查的人沒能看出疑問,順伯終於安全的將我送到了城郊。

 三日後我醒來,發現自己還在馬車中,身邊已經沒有順伯,又不見之沅,陪伴我的是一個中年男子,頗有英武之氣,他是父親的朋友,當年曾到京城考過武舉,卻因為發現官場黑暗而棄官而去,寧做逍遙江湖的遊俠,短短的做官時日,卻和父親甚為投緣,聽說了羽家慘變,千里迢迢趕到城郊接應。

 他卻不知道之沅在哪裡,因為順伯和他說,兄妹兩人是無法一起混出城的,朝廷有令,只要看見兄妹同行的,便一定要處死,他只能把我先送出去,再回去接羽家小姐,但他卻一去不回,他等了三日也沒能等到順伯,也曾回城尋找,可是人海茫茫,要到哪裡去找?而城中猶自在搜索羽家餘孽,他怕將我寄在外面引來禍事,令羽家唯一的後嗣也喪生,無奈之下只得趕回。

 他帶我去了青瑪,拜在了青瑪神山無定門下,據說他為此想了很多辦法,無定門才收了我這個徒弟,我不肯學,我想去找順伯和之沅,他告訴我,他們已經不在了,他後來接到消息,順伯回城不多久就被認出來,連同妹妹一起被處死了。

 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在青瑪山腳伏地痛哭,滿山飛鳥被我哭聲驚起,哀鳴著刺向天空,哭得力盡神疲時我聽見不知哪裡遙遙傳來蒼老而平靜的聲音,唱著我聽不懂的奇怪曲調,悠遠而沈鬱,如這蒼茫雲海之間,有人以青山為鼓長風為槌,敲響了永恆不老的長調。

 我在那樣的曲調裡沉沉睡去,醒來時已經身在無定門中。

 羽家被滅門,順伯和之沅也死了,我也想通了,羽家的滿門血仇,終究要落在我身上來報,我不練好武功,如何報得此仇?

 學武第三年,我在青瑪神山絕崖上練輕功時,無意中看見一道崖縫裡青光一閃,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當即便跟了過去,那青光在一處極其狹窄的細縫裡閃爍,我當時縮骨功還未練好,硬是仗著少年的身體柔韌靈活,擠進洞中,將那東西拿到了手。

 那便是青果,百年一結果的青瑪奇寶,非有緣人不得逢。

 只是這緣,到底又算是怎樣的緣?

 學武的最後一年,白淵上山,這個小小的師弟,上山時的年紀和我當年相仿,我卻一見他就不甚喜歡,只覺得這個小小孩於眼神裡有太多慾望,連微笑都似戴著面具,這樣的人這點年紀便如此,將來只怕又是個翻天攪地的主兒,我不喜歡這個令人不安的孩子,為此特意提早了一年下山。

 下山後我回到京城,想著去找順伯和之沅,當年我還是個孩子,叔叔的話不曾想過去懷疑,然而這些年我時常想,也許那只是叔叔想讓我安心學武,所以編出他們兩個的死訊,也許,他們還沒死?

 隔了那麼多年,去找一個面貌連我自己都不熟悉,只記得那雙清亮眼睛的妹妹,和本來就已經老得不成樣子的順伯,那比大海撈針還難,我只得一邊找,一邊試圖進皇宮刺殺皇帝,但是我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那個昏君,宮禁九重,我一人只能闖過六重,最後一次我還受了傷。

 因為受傷,也因為全城搜捕刺客,我被迫離開京城,一路流浪到了准南小城,每到一地,我嘗試著在各處青樓找妹妹——那樣的世道,她如果能活,也只能活在青樓裡,這一生裡我為此不斷逛青樓,博得浪蕩王爺稱號,然而我終究未能找得到她。

 之沅,很多年以後,我不記得你的容顏,卻在很多次夢裡,看見你的眼睛,那般陌生的盯著我,在夢裡我迷迷糊糊覺得,你是真的死了,臨死前,你大抵還在恨著棄你而去,令你淪落血火的哥哥。

 多年以後,當羅襄嫋嫋婷婷走到我身前,帶點陌生而好奇的清亮眼神看向我,那一霎我的心在往事中呻一吟,我對自已說,之沅。

 ……青石板路悠長,月光下似一匹織錦,無邊無際的鋪開去,卻在某個暗黑的盡頭戛然而止,那裡,沈默的上林山在望。

 ……那一年,無意路遇淮南王府不受寵的四少爺蕭玦,那個少年英武朗烈令我心喜,由此交了朋友,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大部分時間在討論兵書,他心懷天下民生,提及國事常鬱鬱長嘆,我撐著手臂看他,想著這人大概這輩子就是個操勞命,又想我若真想報仇,毀了這個朝廷才是正路,元氏王朝已現末世之像,那些即將扼上元滄脖子的手掌,為什麼不能有我那一雙?

 後來蕭玦有次託人傳信告訴我,他要當兵去了,他道,昏君無道,百姓流離,此正當救民水火,挽此乾坤倒懸的男兒有為之時,我去明鏡溪邊等他,看見滿地楓葉落紅如火,他和她踏著火色一路長馳而來,馬蹄底帶著板橋上玉白的霜。

 他身邊跟著陌生的少女,簡單的衣著,絕世的容顏,一雙清泠泠妙目那般看過來,像是九天仙泉豁喇喇從瑤池傾落,令人驚震至窒息。

 她是長歌。

 那個黑馬之上,帶著沒有笑意的微笑的女子,一瞥,瞥進了我和她難辯恩仇的一生。

 ……這裡已經不是青石板路,換成枯草和微帶泥濘的土路,再往前就是上林山,紅燈往前指指,彷彿便可以照見半山那座黝黑的林子。

 那裡沉睡著那個馬上微笑一瞥的女子,最後的一部分骨骸。

 我和她最後的關係緣繫,居然最後竟成了這般死亡和弔祭的結局。

 帶一抹迷離的笑意,我點塵不沾的進入林中,這裡有她熟悉的氣息,這裡的佈置一定出自她手,那些地面,樹,乃至一片樹葉,都不能輕易碰觸——這個和我極其氣味相投的惡毒女人啊……

 將紅燈輕輕掛在樹梢,我掀起衣袍,邁上那方林中石台,那裡,三丈之下,有她的一截焦骨。

 我以手撐腮,睡倒遍地落葉塵埃,想起當年那個血月之夜,我將假魏王人頭一擲數十丈,辟退千軍,而她於枯樹之上驚喜回首,那一刻眼神累極迷茫卻又喜極清亮,照見我豎刀向月的身影。

 長歌,此刻你若再見我,會是什麼眼神呢?大抵也會和之沅一樣,最初信任,最終怨怪吧?

 ……紅燈在頭頂飄搖,耀亮我身前枯葉,看起來有種薄脆的妖豔。

 前方一丈三尺,有極其細微的呼吸之聲,和著黑暗裡不知道哪裡傳來夜鳥啼叫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涼。

 我微微的笑起來。

 會是誰呢?

番外卷 長歌蕭玦番外:此意徘徊

 四月的風已經帶了點夏日暖意,攜著密密的陽光交織在人的肩背,肌膚上生出一種熨貼的溫暖。

 然而心...卻是冷的。

 從碧落神山回來,一路背向而行,將自己成長於茲的巍峨神山拋於身後,將赤河冰圈皚皚白雪以及冰雪中那個人拋於身後,恍惚中總是聽見千絕大門轟然關闔的聲響,一陣陣響遏雲端,那般蒼涼而又悠遠的散在心底。

 有些日子,一旦過去永不可追;有些人,一旦離開永不再回。

 秦長歌仰起頭,注視著前方郢都城門。去年秋天那個夜晚,就在她現在站著的這個位置,三人帶著大軍連夜拔營,即將拔轉馬頭時,齊齊回首看向宮城的方向。

 那投向宮城深處,冠棠殿內小小太子的目光,彼時竟無人能知,那已是最後一瞥。

 去時三人並轡,回來孤身挽韁。

 正如她早知命運森涼,卻也未曾想到竟然這般森涼。

 秦長歌端坐馬上,身姿筆直,眉宇間卻已去提前染上一抹秋霜般的滄桑。

 馬蹄嗒嗒穿越東安,西府、天衢、玉宇台、棧渡橋。

 彼時,東安大街曾有四歲的小小孩子,砲彈般為了自己的零食砸向當朝帝王,卻被那紅衣妖豔的人兒,笑吟吟拎在手上。

 彼時,西府大街裡一干清客狂笑嘲謔,換得自己一番筆墨羞辱,當夜小院之外那男子邀約碧波亭,月下面容如仙,人比月光更皎潔。

 彼時,城西小院內別緻慶生,西梁太子裸體版大蛋糕令得當世最風流人物齊齊瞪目,隨即刀叉下瓜分了對老天撒尿的蕭太子,猶記當時,素玄捧塊蛋糕蹲上樹吃得眉飛色舞,蕭玦皺眉捂鼻盯著豆腐乳高踞牆頭,楚非歡淺笑優雅輕拭唇角,祁繁笑嘻嘻挑撥離間,容嘯天只專注吃蛋糕。

 玉自熙,蕭琛、素玄、蕭玦、楚非歡、祁繁、容嘯天。

 走的走,去的去,冰封的冰封,沉睡的沉睡,時光被命運碾壓成一張蒼白的薄紙,一筆筆寫下的是當代絕世人物早已作定的讖言。

 那些驚豔的對視,智慧的交鋒,謔笑的碰撞,溫存的守候,終化作碧落神山山巔不化的霧氣和深雪,在遙遠的無邊無聲遊弋,抬起目光時或許可以感知,卻永不可觸及。

 多少風流雨打風吹去,換得大夢一場了無痕。

 秦長歌緩緩策韁,過廣場,玉帶橋,入皇城。

 這一路早已封鎖,三千禁衛軍拱衛秦長歌身側,另有三千禁衛如鋼鐵洪流,從天街起至皇城之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幾乎是帝王出行的儀仗關防。

 熙熙攘攘圍觀的百姓被架在那些鮮明的刀戟之後,激動而仰慕的遙遙張望著街心。

 大軍得勝,神后歸來,西梁百姓沐浴在喜悅與榮光之中,不知那立於人世巔峰的遙遠的高貴女子,一番血火掙扎過後,內心深處永不可揮去的淒涼。

 他們看她如此完美,她看自己如此百孔千瘡。

 秦長歌於馬上緩緩掃視,心裡頗有無奈,她本想悄悄進城,不想兒子已經命人在城門等候已久,這孩子總喜歡興師動眾。

 一路趕路甚急,到得這巍巍宮門之前,秦長歌反而猶豫的放慢步子,所謂患得患失,所謂近鄉情怯,臨到接近某個最渴盼的希望的那刻,她卻開始害怕。

 鐵血一生...歷經多少離別與失去,到得最後,她只有將所有疼痛壓在心底,鮮血淋淋中壓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求不去痛苦就這般接受,於是也便勉強接受了,讓自己勉力的冰冷的活下去,大抵這樣繼續的去活也是可以的,但是如果,如果再給個希望,卻又撲滅了那希望,她不知道那會不會是壓在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令自己從此倒下,再無力量爬起。

 輕輕長吁一口氣,秦長歌仰首,前方,厚重的深紅宮門正在緩緩開啟,一線陽關從角樓的飛簷上射下,再被那光彩緩緩拉開,拉出淡白的畫卷般的一長條,看得見空氣中浮游的細小灰塵飛舞。

 看得見立於門後中央的小小身影。

 高而闊的宮門, 高而闊的門洞,那小小孩子站在正中,小的連影子也只是一小團,陽關下像是一隻幼弱的小貓。

 然而那許多人俯身於他小小的影子身後,不敢讓自己的身影覆上他的。

 然而他立於寬闊宮門正中,那個直貫郢都的中心線的中心點,契合得令人覺得,他生來就是應該站在這裡,對著屬於他的廣裹河山,發出令全天下都專注凝聽的聲音。

 小小的蕭太子,於緩緩開啟的宮門前,抬起頭來。

 微笑,含著亂轉的淚花,微笑。

 秦長歌於馬上,深深注視自己的孩子。

 從去年秋至今年春,她將他再次拋下,並沒有能帶回他所重視的人,那些他所珍視的,一去永不回。

 她甚至任他獨自面對一切艱險,在玉自熙奪朝挾制之時選擇背向他而行,五天五夜的險地煎熬,她不知道那孩子是如何渡過。

 她甚至過郢都宮門而不入,狠心讓那小小的孩子,獨自領百官迎出宮城,獨自迎回自己親人的靈柩,獨自面對世間最殘酷的死別,讓他,深夜哭泣時無人可以輕撫他背予以安慰,無人可以將他擁抱在懷,給疼痛的小小的心一點最後的親人的溫暖。

 世間母親,殘忍莫過於此。

 她本該無顏面對他,他本該憤然不理她。

 然而都沒有。

 她們只是隔著宮門坦然相對,然後微笑。

 一對清楚自己身份的母子,一對永遠都知道什麼時候該選擇什麼的帝王母子。

 立於人世頂峰,看遍風雲變幻,令她們不能再任性的擁有凡人的情感,那是紅塵煙火裡的奢侈,不是她們的。

 辛酸,而又無奈。

 秦長歌下馬,不理那些山呼舞拜下的群臣,直接走向自己的孩子。

 而遠遠的,包子已經伸出小手,等待著牽起她。

 他在觸碰上秦長歌掌心的那一刻,突然倒吸了一口氣。

 秦長歌微笑俯視他,輕輕道:「溶兒,你看到了什麼?」

 包子轉首,深深看著秦長歌的眼睛,突然低低道:「不管看見什麼,你還有我。」

 「是的,我還有你。」秦長歌的心沉了沉,面上卻微笑如故,將手輕輕掙開,秦長歌道,「溶兒,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幸福,你擁有的這項異能,我希望你儘量少使用。」

 「我知道,」包子拍拍胸口,「我心裡,不應當塞了滿滿的別人的故事,最起碼我得留點空間,將來放屬於我的故事,但是我不要那樣的沉重痛苦,我要我的故事,永遠漂亮精彩。」

 他轉頭看著秦長歌,烏黑的大眼睛流光溢彩。

 「你相信不相信?」

 秦長歌微笑,撫上愛子閃著緞質光芒的髮。

 「相信。」

 長長的桐木迴廊春風流蕩,四面的柳絲不時的越過闌幹飄拂至人身,宛如邀請同賞春光的家人柔荑,然而疾行的人卻無心理會,包子拉著秦長歌一路穿花拂葉,腳步踏在光亮的桐木地面,起了動聽的回聲。

 在龍章宮側殿門口,包子突然鬆開手,放緩腳步,神秘兮兮一笑,去推秦長歌。

 她輕輕去推門。

 「吱呀」。

 暗黑的陰影被推開,地面展開金色的陽關,那陽關瞬間迢迢暗遞,到了重重簾幕之後,映見簾後榻上隱約的人影。

 秦長歌一直砰砰亂跳的心,在看見那個人影的時辰,突然沉靜了下來。

 她居然還記得伸手關好殿門,步伐輕俏的行了過去。

 手指在滑軟的帳幕上停了一停,長長眼睫一合再啟,隨即不再猶豫的掀開。

 簾後。

 那男子靜靜合目,臉色蒼白,乍一看,和去年大雪之中,營帳之前,素玄臂彎中那具屍體沒什麼兩樣。

 秦長歌卻眼尖的發現了他胸口的微微起伏。

 素玄……沒有騙我……

 突然鬆了一口大氣,秦長歌腿一軟,竟然站立不穩伏到在地,乾脆就勢伏上了蕭玦的肩。

 輕輕抓著蕭玦手臂,秦長歌怔怔的看著蕭玦平靜沉睡的面容,良久綻開一抹笑容,然而笑意未去,眼淚已然簌簌滾落。

 那些晶瑩的眼淚,自雪色面頰上毫無停留的直瀉而下,不斷落入身下的長絨錦毯內,再被無聲吸去,只看得見身下淺紅錦毯漸漸轉為深紅,而那深紅的範圍,始終在不住擴大。

 這遲來將近數月的眼淚,浸濕了這一段跌宕疼痛的流年。

 去年風雪裡,掀簾而起那一刻被摧毀成片片碎裂的心,到得此刻終於被撿拾而起,勉強合了攏來。

 深閉的殿門,擋不住明烈的陽光,那些金色的光柱從各處窗櫺縫隙中鑽入,如追光般在黑暗的殿中遊移,一點點湊出那個女子清瘦的身影,拼湊出她不住顫抖的細緻的肩膊。

 沒有人知道這一刻長塌邊的喜極而泣,沒有人知道那巔峰之上,號稱神后的女子一生裡竟然也會這般痛快喜悅的流淚,正如沒有人知道,那般種種的絕殺手段,從來都只是一個人為了保護自己和他人的必行抉擇,在愛情面前,神后光環之下,秦長歌從來都普通一如最平凡的女子。

  笑中帶淚,淚光裡搖曳著笑影,秦長歌輕輕撫過蕭玦的臉……他瘦得許多,這一睡便是幾月,從醫學上來說,已近植物人,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只要活著,終究便有希望。

  日光照過雪白接近透明的手指,正在極輕極輕的一寸寸移動,似要將愛人的輪廓,於指尖細緻描摹,那明明熟悉至一閉眼便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容顏,明明只是相隔數月不見的容顏,如今卻覺得擱了一生般令人留戀。

  其實何嘗不是遠隔一生?生死關前,她險險徹底失去了他。

  愛情是何等折磨心神的東西?如一場華麗而危機四伏的殤。

  她曾對自己說: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那麼便去接受吧。

  哪怕那接受的過程如此的跌宕如此蒼涼如此處處磨折如此浸透血淚。

 終不枉愛過這一場。

  秦長歌微笑著,撫遍蕭玦的臉,最終輕輕俯下臉去。

  日光在身後鋪開,如一朵巨大的蓮,華美的盛開於偌大的龍章宮中,那黑色的流滿一塌的絲緞般的髮,亦如蓮花綻開。

  她嫣紅的唇,輕輕靠上他略有些乾燥的唇。

  唇與唇交接的滋味,微涼未填亦微澀,芬芳馥鬱的甘中帶點藥香的苦,宛如這一路走來,失而復得的人生。

  輾轉……纏綿……那些溫存的觸碰……那些陰與陽相與剎那迸射的電光……遍空裡蕩出華麗的弧,將世界一筆筆絢爛填滿。

  秦長歌微笑閉目,一任淚水肆意流淌,流過彼此交纏的眼睫,流過彼此相觸的頰,流過黏合的唇齒,流入心深處,甜蜜而微鹹。

  哪怕你將永遠沉睡,我亦歡欣於這一刻真是感受到的溫度,我從無如此刻般,這般無限感激上蒼。

  蒼天將我所擁有的一切一次次拿去,卻在最後憐憫於我的孤獨,送回了你,這已是我此生最大的幸運,我竟因此凜惕不安,不敢奢望更多。

  只要你在,便好。

  那般帶笑的淚,滴落闊大無聲的空間,秦長歌伏在蕭玦胸前,突然感覺到他的心,似比以前跳動得激越有力了些。

  而掌心裡,他微涼的手指,突然微微動了動。

  秦長歌霍然回首。

  因為動作過於急切,臉頰上水光飛起。

  一滴淚,飛灑在沉睡數月,從來毫無動靜,如今卻緩緩動彈,似欲抬起拭去心愛女子淚水的,他的手中。

番外卷 玦歌番外(非歡素玄客串):江湖之遠

  初夏的日光似乎更適於用艷光來形容,直接而亮烈,穿過碧影霞紗的窗墉,呼啦啦撕開一室的沉靜,射上垂珠帳盤金龍的玉榻。

  摻著金線的細密柔軟的銀蠶紗微光粼粼,映出紗幕後相擁而眠的男女,女子背身而睡,身姿婉孌,曲線起伏玲瓏有致,黑髮如綢逶迤於身後,以肘支枕,香夢正沉。

  陽光越發熾烈,迎光的男子眉睫微微顫動,緩緩睜開眼,一眼看見懷裡女子恬靜睡容,不自禁微微一笑。

  近些日子自己身體漸漸恢復,兩人俱十分欣喜,昨夜燈下對弈,眼見著那拈著黑子的玉指潔潤,皓腕精緻,而燈下伊人容顏綽約多姿如帶露曇花,越發看得自己難耐心猿意馬,將一局棋下得烏煙瘴氣,長歌一直似笑非笑不動聲色,卻在自己連敗第三局時,忽然伸手撥亂棋局,長身而起,笑道,「登徒子,光看怎麼解饞?那麼……來吧。」

  來吧……

  明明只是極其簡單的兩個字,怎麼就聽得人心如鹿撞,躁動不已?

  她永遠知道怎麼用最簡單的詞語來表達最旖旎的情思……

  這一夜燭影搖紅,雲雨翻覆,初時還小心翼翼,到得後來,再耐不得久曠的情思,放縱不羈,全數如狂湧的怒潮奔瀉而來,他一遍遍用自己滾燙的胸懷將她狠狠揉入自己,用體與膚,靈魂與精神的全部激盪和膜拜,來告訴她,自己的思戀和珍惜。

  衝上雲端的那刻,他亦仰首喜悅吶喊,漫天星光似於這一刻燦爛迸射,化為星雨簌簌而落,每一點稜光都璀璨無雙。

  這一刻等了太久,讓人幾乎要以為此生再無機會領受。

  這一路帶血走來,步步新傷,直至昨夜,方才圓滿。

  蕭玦微微笑著,極慢極慢的挪動身體,撐起手臂,試圖將那擾人的日光遮得更多點,好不致於驚擾長歌的睡眠,昨夜自己確實太過放縱,大概……累著她了吧?

  他撐起的身子遮沒一片陽光,如一道蔭涼的樹蔭,遮上長歌沉靜的睡顏,垂膝的手指,在虛空中,輕輕描摹著長歌的眉眼,一筆一筆,似是永不疲倦的畫下去。

  日光明燦,照亮這一刻的靜謐美好。

  照亮秦長歌,在蕭玦看不見的角度,嘴角淺淺浮起的微笑。

  歷經生死,警覺性極高的她,蕭玦這一番動作再輕,也絕不可能瞞過她,早在蕭玦睜開眼睛的那刻,她也已醒來,只是著實疲累,一時不願動彈而已。

  想起昨夜,秦長歌不能自已的微酡了臉頰,那傢伙……那麼來勁的。

  怕他傷勢未癒,激情太過傷了身體;又憐他久曠身心不得紓解,這事兒,憋久了也不是好事,總得給個疏浚的機會……秦長歌昨夜著實為難,為了兩全其美,不致傷了蕭玦身體,最後連很久以前偷看過的奼女陰陽互補房中術都用上了。

  而且,好像某人熱情太過,宮人們都知道了,今早居然沒有人來叫起,憑感覺,現在這時辰,好像也誤了早朝了。

  這叫什麼?春宵苦短日高起,君王從此不早朝?

  想到這裡,臉色不禁爆紅,秦長歌無聲一磨牙,決定一個月內絕不再次心軟,絕不重蹈覆轍,真是的,太沒面子了說……

  心中默數著時間,覺得那傢伙虛空描畫大概也畫差不多了,單臂撐著的姿勢估計也要手臂發酸了,秦長歌很準確的睜開了眼。

  當然,她是絕不會承認,自己其實是心疼他那個遮陽光的姿勢有點彆扭,怕他累著了而已。

  一睜眼,便看進蕭玦含笑的深邃的眼眸,眸中明光閃耀,滿滿的欣喜與愛戀。

  秦長歌怔怔的看著這目光,雖然看了很多次,然而每次遇見他這樣的眸光,仍然不自禁的觸動。

  作為一個女人,最幸福的事,並不是傾國絕色,不是智慧無雙,更不是位及九五,君臨天下。

  很多時候,女人所要的,不過是一個充滿愛意的眼神,一個滿是溫情的擁抱,和一顆至死不渝的愛人的心。

  自己也不過是一介凡人,何能免俗?

  秦長歌微微彎起唇角,想起當年趙王府內,幔帳後因為一隻老鼠突然撲出,將蕭玦撲倒的自己,彼時兩人目光亦如此刻相交,看見的卻是他眼裡無盡的蕭瑟和森涼。

  如果那蕭瑟和森涼,蔓延了他的一生,那將是多麼悲哀的事。

  秦長歌慶幸這命運殘酷而又溫情,在將一切連根拔起無情掃蕩之後,又大度的留給了自己一點希望的星火,並最終能因此抓住了最後的溫暖。

  她仰起頭,微笑著拉下蕭玦撐起的手臂。

  「阿玦,這日光如此美好,看見它是我們的福氣,何必遮擋。」

  蕭玦就勢將她攬入懷裡,在她耳側低低道:「昨夜……可累著你?」

  在他懷中微微側首,秦長歌白他一眼,聲音更輕,「你說呢?」

  日光照上女子精緻婉潤的下頷,滑出一個美好的弧度,蕭玦看見那紅唇一抹笑意,綻放正如初夏風中的紫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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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榻上纏纏綿綿呢呢噥噥好一陣,兩人這才起身,秦長歌廣袖輕紗步出屏風,外殿老於海帶著宮人早已跪伏在地,手中托著準備好給兩人換裝的常服。

  淡淡瞟了老於海一眼,秦長歌毫不意外的看見老傢伙臉上掩飾不住的笑意,心知今日沒人叫起定是他搞的鬼,忍不住哼了一聲。

  蕭玦卻眉開眼笑上前,拍了拍老於海肩頭以示嘉賞。

  秦長歌看那傢伙高興得連眉梢都快飛起的模樣就忍不住有點冒火,這傢伙,好歹做了九年皇帝,居移氣養移體,怎麼至今都沒養成帝王的貴重端莊氣質呢?這般喜不自勝佔大便宜的猴子模樣在宮裡走一圈,明天只怕全朝廷都知道他們倆徹夜嘿咻的性事,那還用見人不?

  伸手翻了翻托盤上的衣服,秦長歌手一擺,「拿出外的便服來。」

  「長歌你要微服出宮?」蕭玦長眉一揚,「不妥吧,安全問題……」

  「給帝尊也拿一件便服來。」秦長歌不理他,自顧吩咐。

  蕭玦立即喜滋滋改口,「好,好,呆宮裡悶久了,咱們早就該出門逛逛。」

  秦長歌沒好氣的白他一眼,要不是為了把你這個討到大便宜的猴子牽出去,我犯得著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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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霄元年的郢都,絲毫不減天下第一大城的風采,商阜繁盛,人流如潮,且大秦以及它的前身西梁向來國富,國富則民風通達,又是女帝當國,大秦遂廣納天下風俗,為開化文明之邦,長街上紅男綠女,嬉笑不避,就連兩個大男人當街親暱把臂而行,也沒人少見多怪。

  當然,這對疑似同志的倆男人,自然是易裝而行的當朝雙聖。

  蕭玦緊緊牽著秦長歌的手,一路沿著攤販興致盎然的逛過去,將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一路掃蕩,很快就抱了一大捧東西,猶自不滿足的笑吟吟道,「長歌,天可憐見,我們終於有機會一起遊玩市井。」

  「聽說你還價一把好手,」秦長歌笑意微微,接過那些玩意,交給跟過來的侍衛,順手抓起三個釵環一個簪子和一盒粉,「這幾樣東西,你要是能按我要的價格買下來,我就答應你一個要求。」

  「真的?」蕭玦揚眉一笑,躍躍欲試,「你開個價。」

  秦長歌慢條斯理在袖囊裡摸啊摸,摸出三個銅板。

  ……

  「不是吧,三個銅板頂多就買個簪子。」蕭玦皺眉斜睨她,「你在刁難。」

  「不難,豈不顯得我的承諾太不值錢?豈不顯得我看低了乾元皇帝的還價本領?」秦長歌笑嘻嘻拍拍蕭玦的肩,「我在前面天上居酒樓等你,一刻鐘內,你要不能買下來,我就自己玩去了。」

  說罷施施然去酒樓喝酒,留下可憐的蕭某人皺眉咬牙,捋衣揎袖,施展出已經有點生疏的還價大法拚命侃價。

  天上居是近年來除了風滿樓外生意最好的酒樓,據說好處不在酒菜,而在艷妓歌舞,極其大膽出位,吸引眼球,為此在風滿樓幾乎一家獨大的情形下,還能迅速站穩腳跟,甚至搶了不少生意去。

  蕭太子不忿生意被搶,也想照樣來上那麼一招,被秦長歌狠狠K了一頓,搞錯咩?蕭太子你當掌櫃當得太進入角色了吧?一朝太子玩票式的開酒樓,也就是業餘閒趣,和市井之徒以下三流手段搶生意?不覺得掉價?

  蕭太子悻悻收手,不過暗底下好像還是搞了些事,據說天上居的艷妓已經被官府查封了三次,只是那老闆財大氣粗,趕走一批再來一批,竟是硬生生的賴在京城了。

  秦長歌今日過來,卻是因為聽說了一些事,有心來看個究竟。

  一進門,震耳的喧囂夾雜著酒香肉香脂粉香以及人群密集處特有的濃厚的人味兒立即撲面而來,滿樓熱鬧得不堪,樓上樓下,歌舞聲尖呼聲浪笑聲敲碗拍桌子的聲音哄哄的似要掀翻樓頂,秦長歌的太陽穴,幾乎立刻不堪其擾的突突跳動起來。

  皺眉按著額角,伸袖捂著鼻子,秦長歌小心翼翼自那些不斷扭動著雪白腰肢,衣著少得幾乎遮不住重點部位的舞女中穿過,很仔細的不讓她們的脂粉沾著自己的衣服,好容易找到座位坐下,四顧一圈,不由心中一震。

  樓角背對著她的一桌,那個自斟自飲的白衣人,那背影……

  真的很像。

  前幾日凰盟屬下有密報遞進宮,說近期有個戴著面具出入天上居的男子,身形武功極似素玄,只是很難近得他身,無法查證。

  自從那年素玄飄然而下碧落神山,秦長歌多方查找也一直沒有他的下落,如今但有一絲線索如何肯放過?雖然這個人武功很高令她存疑,畢竟當初素玄離開時,已將一身武功還給千絕,但是換過來想,以素玄天資穎悟,重新將武功練回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對素玄,秦長歌一直負疚在心,這個一生為恩情所累的武林第一人,最終為了她拋卻一切,她這個欠了他好大一份人情的人,每自想起都耿耿於心,如果能找到他,雖然素玄未必需要她做什麼,但是知道他平安過得好,也是一份心安。

  想了想,秦長歌端起酒杯,打算過去搭訕,尚未起身,忽聽一聲巨響,隔壁一間包廂的雕花隔窗突然爆裂,木塊碎屑紛飛,隨即白花花的影子一晃,一個人體從砸開的大洞中彈丸般的飛出來,直直砸向秦長歌。

  人尚未近已聞香風撲面,而身後傳來怒罵和放肆的狂笑,秦長歌眉毛一挑,斜身一讓,一腳將身下條凳踹了出去,條凳哧溜溜在地板上飛滑而出,正正迎上那即將落地的女子,猶自去勢不歇的不斷前滑,眼看即將衝向欄桿滑出店外,頓時一片尖叫聲起。

  不過叫到一半都齊齊堵在了喉嚨裡,人人瞪大眼,看著板凳突然停下,而前方,一支細細的竹筷輕輕抵住了板凳前端。

  執筷的那人,清瘦瀟灑,氣度雍容,一折便斷的細竹筷在她掌中,便如精鋼鑄成,抵住了一人一板凳的巨大衝力。

  酒樓上只有寥寥幾個人看見剛才一瞬間,秦長歌突然拍桌,桌上筷籠裡的筷子四散飛起,秦長歌伸手一撈,一筷閃電刺出,生生將衝到樓沿的板凳阻住。

  眾人瞪大眼看秦長歌,秦長歌只看著那個白衣人的角落,那人也為這聲勢所驚,微微側首。

  秦長歌緊盯著他緩緩回身的側面,這背影這黑髮,乃至玉質髮冠,依稀都是素玄的風格,是與不是,只待這一回身。

  那人回過頭。

  秦長歌難掩心跳劇烈。

  映入眼簾的卻是蒼白平板的面容。

  秦長歌低低吁一口氣……面具,見鬼的面具,就不能偶爾脫一次麼?

  心中思量著還是要去揭下那面具,順手將那驚魂未定趴在桌子上的女子一扶,秦長歌道:「姑娘你——」

  「臭婊子!還趴在這裡挺屍!」秦長歌一句話未問完,身後已經傳來霹靂大喝,那女子花容失色的欲圖掙扎而起,霍地腦袋一仰,頭髮已經被人從身後薅住,那人手勁極大,那女子慘呼一聲,一片烏髮已經被拽落下來。

  「嚎什麼喪!七公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氣,你這婊子還敢推三搪四?不就是跳個舞?你他媽的裝什麼聖女?」騰騰腳步聲裡又過來一個大漢,看也不看秦長歌一眼,抬腳就對女子腹上一踹。

  尖聲慘呼裡,女子霍然落地,捂著腹部不住翻滾,額上冒出豆大冷汗,男子猶自不解氣,欲待再踢。

  「咻!」

  一道翠綠光影掠過,啪的一聲大漢的動作凝在半空。

  被秦長歌掌中竹筷點中環跳穴的大漢,腳出一半定在半空,上身猶能動,霍然扭頭怒吼,「兀那小子!你找死!快解開爺爺穴道!」

  「哦,想做我爺爺?」秦長歌微笑,「我爺爺正睡在郢都京郊的聖墓裡,你要想做我爺爺,先得成為死人,你想不想?」

  「放你媽的屁!」大漢怒喝,「你敢動七公子的人,你才要做死人,兄弟們,還愣什麼?這人膽敢藐視公子爺,給我打!」

  呼啦一聲,那包廂裡湧出一群大漢,橫眉豎目的逼近來,有人懶懶在包廂裡道:「阿四說的對,這什麼玩意,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動我的人,打!打死我負責!」

  另一個聲音笑道,「得罪你吳七公子,乾脆自己上吊算了,這小子這麼不長眼!」

  一陣得意的狂笑,隨即一張一看就知道沉迷酒色因而顯得蒼白浮腫的臉探了出來,斜瞇著醉眼看了秦長歌一眼,剔著牙道,「小子,想活命不?想活命先給公子爺我磕一百個頭,我就饒你一命。」

  秦長歌靠在窗欄邊,斜斜看了那吳七公子一眼,突然笑道,「吳七公子?穎城公主連生六個女兒,第七個盼出來的寶貝疙瘩?」

  「咦,你小子居然認得我?」那吳七公子怔了怔,狐疑的瞇起眼,「你是哪家的子弟?」

  「我怎麼會認得你?不是誰都配讓我認識的。」秦長歌一笑,想起去年好像穎城公主帶著這小子進宮陛見過,當時他收拾得齊整,階下山呼舞拜循規蹈矩,穎城很是得意這個寶貝兒子,不住口誇他知書識禮謙恭仁孝,哪知道人後居然是這個浮華浪蕩的紈褲德行。

  穎城是蕭玦的遠房表姐,嫁了敬武將軍吳遠為妻,吳遠在當初統一大業中很有些軍功,是軍中三大將之一,吳家確實是煊赫門庭,難怪將這小子慣得不成人形。

  因為想起這層遠房親戚關係,秦長歌有點猶豫,吳七公子卻已因為她的答話生怒,大叫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給我打,打死算完!」

  他身旁一個黃衣少年此時也探出頭來,輕蔑的看了看秦長歌,正想縮回身,目光突然在她腰側一掠而過,不由怔了怔,想了想又仔細看了看,這回臉色一變,輕輕拉了拉吳七公子的衣袖。

  「幹嘛?」吳七公子不耐煩的回頭,那黃衣少年低低道,「德昇,對方認得你,說不定有來頭,再說陛下最討厭皇族子弟仗勢欺人,還是不要鬧事的好。」

  「陛下怎麼會知道這裡的事!」吳德昇不耐煩的一甩袖,「單驥單公子,你也是咱們武將之後,怎麼婆婆媽媽跟個娘們似的沒膽氣?」

  單驥臉色變了變,猶豫的又看了看秦長歌腰間,那裡那個玉珮隱約露出明黃絲絛,那是皇室近支才能使用的顏色,不過剛才一現又隱,著實沒看清楚。

  如果是皇室貴冑私訪,定然不願洩露身份,自己現在挑明了,反倒得罪人,單驥盯著秦長歌,越看越覺得這清瘦少年氣度雍容,看來竟有幾分熟悉,思來想去,覺得此時不宜再和吳德昇蹚渾水,既然這傢伙不聽勸,那就自求多福吧。

  一拱手,單驥道,「吳兄,小弟突然想起家父還有事務交代了要辦,先走一步。」

  也不待吳德昇答話,匆匆起身下樓,吳德昇呆了一呆,忍不住呸的一聲,笑道,「這傻小子,平日裡膽子比天大,今兒吃錯藥了?改日笑他去!」

  單驥只作沒聽見,奔出酒樓,目光一轉,隱約看見了幾張熟悉的臉,都是平日在禁宮裡見過的護衛大頭領,再順著他們眼神向前看,看見擠在大媽群裡興致勃勃討價還價的蕭玦。

  仔細的盯了幾眼蕭玦的身形,再看看侍衛的神情,單驥的冷汗,在初夏的天氣裡嘩啦啦的流下來。

  似是想到了什麼,單驥回身看了酒樓一眼,那一刻眼神無限驚恐。

  酒樓上,一場架勢不可免,秦長歌笑吟吟盯著那些大漢,回身看了下樓下遠處還在還價的蕭玦,又做了個手勢示意侍衛退下,才一把拉起那女子,在她耳邊低低囑咐幾句,才笑道,「怎麼,想倚多為勝啊?」

  「爺爺今日要教訓得你滿地找牙!」為首大漢摩拳擦掌滿臉獰笑著逼近。

  秦長歌貌似畏怯的退後一步,又一步,慢慢向那白衣人所在的樓角靠近。

  一聲怒吼,幾個紫衣大漢已經猱身撲了上來。

  「這位兄台勞煩你照顧這位姑娘!」秦長歌語聲飛快,一伸手將那女子往那正待起身的白衣人身上一推。

  白衣人一怔,正要下意識的推開,那女子卻突然嚶嚀一聲,抱著他的脖子暈了過去。

  而秦長歌那邊已經開打,十幾條大漢一擁而上,刀槍劍戟齊齊招呼過來,一時桌傾盆翻汁水四濺,樓上頓時一陣驚呼走避之聲,秦長歌哈哈一笑,單手往身後一背,遊走穿行人群之中,踢、踹、挑、掀、勾、身若驚鴻翻飛起落,眨眼間十六條大漢倒地八雙。

  樓上下驚呼聲中有低低的喝彩之聲,那白衣人一邊看著,面具後雙眼目光燦亮,吳公子眼見家丁如此膿包,羞怒之下大叫,「公子爺親自來教訓你!」刷的從一個家丁身上拔出一把腰刀,張牙舞爪撲上。

  此時秦長歌正將最後一個大漢一腳踢出,她下腳不曾容情,那大漢偌大的身子飛出,撞破二樓欄桿,豁喇喇一陣手舞足蹈中砰的掉了下去,騰起的煙塵直直撲射到二樓之上。

  而秦長歌轉身微笑下望,彷彿沒看見身後連刀撲來的吳公子。

  雪亮的刀光帶著無所顧忌的殺氣,凜凜盛開在她背後上空。

  「鏗!」

  明光一閃,一劍西來,如袞袞光柱自天而降,似烈烈風雷拔地而起,白光如練,一現又隱,剎那間挑飛了吳德昇手中腰刀,腰刀轉出燦亮的刀花翻滾著飛了出去,奪的一聲釘入廊柱,少頃,刀上紅纓無聲無息斷落,斷口齊整,宛如刀割。

  秦長歌背對著那一刀,心跳卻幾乎在那一刻停止。

  不是為那螳臂擋車的一刀,而是為那熟悉的劍勢,那劍剛才映著日光流線般劃過來,在木質樓板上映出飛鳳般的弧影,那般角度,那般氣勢,雖然遠遠不及全盛時期的素玄,卻明明白白是他才擅的劍法,秦長歌和他有最後一戰,不止一次見過素玄使出這招。

  素玄!

  大喜之下的秦長歌,霍然轉身。

  在白衣人懷裡的女子,亦於這一刻,依照秦長歌的吩咐,趁他對敵分神,突然伸手扯下了他的面具!

  ……

  秦長歌突然怔在了當地。

  而對方已經一腳踢開怔住的吳德昇,將那傢伙也踢到樓下,摸摸臉,無奈的笑一笑,將面具一拋,微笑著過來,伸手緊緊握住秦長歌的肩,笑道,「好身手!」

  「別碰她!」

  聲到人到,人到旋風到,霹靂之喝尚在樓下,轉眼間黑色人影已經捲到樓上,蕭玦一伸手一把帶過秦長歌,抱著她旋身一轉,已經脫離了那男子伸手可及的範圍。

  將秦長歌抱在懷裡,蕭玦口氣怨怪,低低道,「你怎麼讓別的男人碰你……」

  秦長歌只是怔怔的,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她只覺得此刻心很涼很涼,宛如剛自灼熱的溫暖中取出就被立即浸入冰水,又或者剛剛到達歡喜的巔峰便被扔下深淵,那般巨大的落差和失重感,令她難得的失了心神,甚至連蕭玦的動作言語都未能感知。

  不……不會是這樣……

  忽的將蕭玦推開,秦長歌上前一步,伸手就去摸白衣人的臉。

  「喂你幹什麼!」

  蕭玦的醋罈子快要沒頂了,長歌怎麼了?甩下他自己去喝酒,人家碰她她不避讓,還要當著自己的面再去調戲人家?

  這個這個……當初你大街強吻玉自熙也好,和楚非歡糾纏不清也好,你那時是未嫁之身,我又有錯在先,也都捏著鼻子忍了,如今你怎麼說也是有夫之婦,這個這個……也太……那個了……

  蕭玦黑著臉去拉秦長歌,又狠狠的瞪著那白衣人,考慮要不要一拳打飛他先——長著這麼個歪瓜裂棗的臉,還穿白衣服,看著就生氣!

  那白衣人早已怔在當地,不明白眼前演的是哪一出,眼前這少年神神怪怪的,明明動作大膽,眼神中卻不含輕褻意味,甚至……好像還有幾分失望,幾分落寞,幾分無奈,幾分悲傷。

  他下意識的後退一步。

  秦長歌卻沒有再跟著上前,就在他身前停下,伸出欲待去摸人家臉的手也停下來。

  她停在蕭玦之前,人群之中,停在眾人或訝異或仇恨或畏懼或猜疑的目光中,突然緩緩負手,向天。

  一歎。

  這聲歎息無盡沉重,那般沉重宛如有形,似一朵黑雲漸漸聚攏,再緩緩升起於上空,沉沉壓下,壓得四周諸人都不禁心神一緊,不自覺的噤聲。

  天色突然黯了一黯,剛才還陽光萬里,轉眼間突然陰雲密佈,西方天際閃電如金蛇一閃,奔雷之聲隨之隆隆而起,幾乎是瞬間,瓢潑大雨便從天而降。

  那些被扔到樓下的傢伙們立即倒了霉,灰頭土臉未及爬起,立即又被淋了個落湯雞,在雨地裡掙扎呼號,路人都捂著嘴竊笑避開,無人前來相扶。

  酒樓上的氣氛卻未曾被這驚雨所擾,一片寂靜裡,秦長歌無限悵然,低低道,「你不是他……」

  說完,她意態闌珊的轉身,竟然再無說話的興趣,拉著蕭玦便要走。

  「慢著。」

  站住腳,沒有回身,秦長歌淡淡道,「兄台,適才冒犯,多有得罪,實在是在下……以為兄台是一位故人,所以才貿然出手相試。」

  那白衣人站在當地,深深看著秦長歌的背影,突然道,「閣下尋找的,可是當年熾焰故人?」

  秦長歌霍然轉身,目光灼灼盯著他,「你怎麼知道?你是誰?不,你先告訴我,告訴你這句話的人,他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恩人。」

  「恩人?」

  「在下閩北人氏,自幼好武,去年得罪了當地豪強,幸得恩人相救,事後他曾授我幾招劍藝,隨後他與我作別,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白衣人微笑道,「剛才那劍,兄台應該也看見了。」

  「就是那一劍,讓我幾乎以為你就是他。」秦長歌黯然道,「更巧合的是,你連身形舉動,也頗似他……」

  「說來慚愧,」白衣人訕訕一笑,「在下曾蒙恩公指教武藝,相處有段時日,深慕恩公風采,總是不自禁的欲待學他……只是終不及恩公天人風姿之萬一……」

  「他豈是可以隨便學得的人,」秦長歌冷冷一笑,「不過,你怎麼知道我要找的是熾焰故人?」

  「這是恩公的吩咐。」

  「嗯?」

  「作別恩公之時,在下曾和恩公提及仰慕郢都上京繁華,想去遊歷一番,當時恩公若有所思,隨即便道在下這般裝扮,只怕遲早引人注意,若有人前來問詢,不妨以此答之,並代他轉告一句話。」

  「什麼話?」秦長歌上前一步,目光灼亮。

  「願卿安樂於廟堂之高,則某怡然於江湖之遠。」白衣人複述著那句話,神色微微恍惚的想起那日秋日朗空之下,山谷中紫菊開得葳蕤,恩公立於一片深紫淺紫明紫之中,執杯淺笑,目光晶瑩。

  風拂起他黑髮白衣,神姿超逸,宛如天人。

  而他那一刻懷念而悵然的神情,看起來像是一首歷經滄桑的七言古律,句句都是紅塵積澱,句句都是滄海歌吟。

  他那時居於山坡之下,出神的仰望著那個神般飛揚的男子,想著是什麼樣的人,能讓這樣的人這般目光牽縈的思念,而天下又能有誰,配讓他這般避世紅塵,卻又念茲在茲,不可或忘。

  他是江湖之遠更遠處的一島蓬萊,而滿身風煙的塵俗之人,怎能走進那世外桃源?

  白衣人深深看著秦長歌……是他嗎?或者,是她?這個衣著普通卻風神高貴的「男子」,是他一直懷念卻又不見的人嗎?

  「江湖之遠……」秦長歌緩緩重複,目光裡亦生起一般的悵惘牽念,迷濛如這突然黯沉下來的天色。

  素玄……終究還是不願回來。

  卻又知道她擔心他,知道她必然會找他,於是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她,他一切安好。

  這個一生為他人設想,而輕擲自身悲歡的男人!

  白衣人迷惘的看著秦長歌,輕聲道,「你是……」

  「拿下他們!給我關到郢都府去!」

  底下突然起了一陣哄鬧的聲音,夾雜著快速奔行上樓的雜沓的腳步聲,腰刀和鎖鏈撞擊在一起的清脆聲響,舞妓被大力推到一邊發出的哭叫聲,轉眼間安靜的天上居再次亂成一團。

  搶在最前面的是剛才被踢下樓的吳德昇,鼻青臉腫冠斜衣亂的吳七公子再也沒有了先前貴冑子弟的榮華風度,濕淋淋扭曲著臉,指著秦長歌大吼,「就是這兩個小子,劉推官,他們當街毆打本公子,殺傷我家將十六人,你給我定他個殺傷人命之罪,我要親手砍他的腦袋!」

  劉推官抬眼看看秦長歌等三人,見他們不過普通百姓裝扮,遂指定了三人叫道,「來人呀,給我拿下!」

  蕭玦一聲冷笑。

  難得和長歌出來逛街,不想卻被這些惡少壞了興致,眼看著長歌神色黯沉,蕭玦心裡十分不是滋味。

  一群混賬東西!

  上前一步,蕭玦就想一腳踢死那個瘋狗一樣狂吠的傢伙,秦長歌突然一伸手拉住了他,俯首看著吳德昇,淡淡道,「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你現在帶著這群草包退下去,我可以既往不咎。」

  「呸,死到臨頭還胡吹大氣!你算個什麼東西!」吳德昇一口濃痰吐在地下,跳腳大喊,「抓!給我抓!」

  秦長歌冷冷看著他,伸手,一招。

  又是一陣急速腳步聲響,這回卻更為齊整,步法落點快捷有力,帶著殺氣凜然的韻律,樓梯上快速的一片片閃過青色的軟甲和紅色的刀纓,如一道青色鋼鐵洪流,轉眼間堵住了所有上下通道。

  這些人眼神銳利,氣質精悍,正是內廷侍衛精練高手。

  數十名最精悍的侍衛將郢都府的衙役團團反包圍,隨即刷的轉身,齊齊向秦長歌跪下。

  「陛下!」

  又向蕭玦叩首。

  「帝尊!」

  宛如一個晴天霹靂打在頭頂,吳德昇眼前一黑,晃了晃,一時連站也站不住,踉蹌著後退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本就因為受傷而氣色焦黃的臉瞬間不似人色,他驚恐的張大嘴,卻只能發出哭泣般的荷荷之聲。

  劉推官兩眼一翻,咕咚一聲,直接暈了。

  那白衣人也驚得連退三步,怔了半晌才急急一撩衣襟跪下,連連頓首,「請恕草民衝撞無禮之罪……」

  蕭玦忍不住悄悄瞪他一眼,扯扯嘴角別過頭去,他還在記恨剛才那一拍一摸,秦長歌好笑的偷偷拍他一下,親自上前扶起那白衣人,淡淡道,「不知者不罪,起來吧。」

  她轉身向著天際遙遠的地方看了一眼,隨即回身,輕聲道,「他日,你若能和他再次江湖相逢,也請代我轉告一句話……天涯羈旅,終究寂寞,請別忘記郢都的親人。」

  白衣人深深俯身,「是,若能得見,定當轉告。」

  秦長歌微喟著,挽著蕭玦緩緩轉身,淡淡笑道,「只怕你此生再也不得見,不過我想,我的這句話,他心裡一定明白。」

  她再不看樓上樓下跪伏的人群,不看倉皇趕來請罪的郢都府尹,自偕著蕭玦,款款而去。

  白衣人久久佇立於一地瑟縮長跪的人群中,看著女帝清瘦挺直的背影如浮雲迤邐,漸行漸遠,閒淡間無限風華睥睨,俯視眾生。

  只是一個背影,卻無人能夠湮沒,卻已足夠承載整個天下的繁華。

  良久,他低低道。

  「恩公,我終於明白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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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後別讓人那樣碰你,太沒個尊卑了。」蕭玦行出老遠,氣尚未休。

  秦長歌拉著他穿過一條小巷,這裡沒被剛才的鬧劇驚動,人們神情從容的三三兩兩的走著。

  聽他還在糾結,忍不住含笑白他一眼,秦長歌輕輕捏捏他的手,嗔道,「他又不知道我是女的,也不知道我是誰,你吃的哪門子飛醋?」

  「我就是吃醋,」蕭玦含怒的捏回去,卻又立即心疼的放鬆手勁,憤憤道,「你又沒吃過我的醋,你當然不覺得吃醋這滋味有什麼不好。」

  「我沒吃過麼?」秦長歌悠悠一笑,道,「是,我沒吃過。」

  「難道你吃過?」蕭玦立即反應過來,目光大亮的湊到她面前,「哪次?哪次?」

  「有嗎?」秦長歌眨眨眼睛,轉開話題,「喂,任務完成沒有?沒完成,三個月你可別進我房間。」

  「你之前怎麼沒說這句話?你這惡毒的女人,幸虧我還價功夫一流。」蕭玦得意的從懷裡掏出剛才秦長歌指定的那一堆東西。

  「你不是另外拿銀子買的吧?」秦長歌訝然,「小販是傻子,由得你瞎來?」

  蕭玦的臉卻突然紅了紅,將東西一把收了,訕訕道,「沒有,我沒有拿銀子買,真的,總之,這是三文錢買來的,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秦長歌狐疑的瞪著他,看著這個面皮莫名其妙發紅的傢伙,她在問他還價的事,他突然害個什麼羞?

  想起先前看見攤子前那一堆大媽,心中若有所悟,原來美色不僅對男人有用,對大嬸也無往不利啊……

  瞅著蕭玦那尷尬模樣,一懷輕郁也散了幾分,秦長歌輕輕靠向蕭玦,低低道,「阿玦,素玄安好,我放了心,可是他大概是不會回來了。」

  蕭玦輕輕摟著她,看向雨後如洗的碧空,微笑道,「素玄是個曠朗的人,你不必擔心,他雖然不回來,但是無論在哪裡,他都會知道我們的事,如果你想讓他餘生活得開心些,就應該過得幸福些,再幸福些,如此,才對得住他的犧牲。」

  秦長歌輕輕嗯了一聲,在他懷裡沉思不語,蕭玦也不說話,兩人靜靜依偎,享受這一刻的靜謐空間和安寧美好。

  半晌,簷下一滴水珠滴落,才將兩人驚醒,秦長歌抬頭看看積雨的簷瓦,詫道,「今日這雨來得奇怪,怎麼突下突停的?」

  蕭玦不以為意的答,「夏天就是這樣,你看這場雨來得多爽,把得罪你的人狠狠澆了一頓。」

  秦長歌哈哈一笑,收好蕭玦遞來的釵環,一扭蕭玦的臉,笑嘻嘻道,「好,既然你完成任務,那就賞羊角巷老王頭家薄皮水晶餛飩一碗!」

  拉著蕭玦在老王頭家攤子前坐了,叫了兩碗餛飩,餛飩皮韌餡香宛如水晶,秦長歌親自舀了,遞到蕭玦嘴邊。

  「來,朕親自服侍帝尊,滿意不?」

  蕭玦眉開眼笑的一口含了,卻不肯放嘴,嗚嗚嚕嚕湊到秦長歌耳邊,「……你說……答應我一個要求,是我的要求,不該你說了算。」

  「哦,你真是越來越精明,那麼,說吧。」

  蕭玦卻不肯開口,湊得更近的,在秦長歌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便見某人眼神越來越陰險,帶了面具的臉看不出表情,那耳根處卻似有些發紅,而且,越來越紅。

  半晌。

  一聲怒喝驚得其餘吃客齊齊砸了手中碗。

  「你這個流氓!」

  ……

  話說,據說,當夜龍章宮很是熱鬧,陛下龍寢內殿燈火是早早歇了,某些古古怪怪的聲音卻徹夜不休。

  聽得趴在牆根下的皇宮第一八卦人,最愛聽壁角的蕭太子兩眼放光,不住手的騰騰翻自己叫油條兒好容易搜羅來的《OOXX一百零八式》,驚歎不已。

  十個月後,靈昀公主蕭雪汐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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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曲:

  九重天,南天門。

  歷劫歸來的佑聖真君,自回來後便於天門前日日撫琴,彈的永遠都只是一首曲子,《鳳求凰》。

  這日仙鳥依舊齊聚,佳音再次開彈,曲至中途,真君突然淺淺皺眉。

  伸指一彈,水波湧起,越聚越高,在真君面前豎起一道透明水牆,牆間漸漸出現影像,卻是繁華商阜,人流如織,一座酒樓,牌匾上金字「天上居」赫然在目。

  水牆中,有黃衣的少年,正負手施施然登樓。

  真君手一顫,下意識伸手去觸,險些破碎晶牆,趕緊收斂心神,端坐如前。

  看著看著,真君長眉漸漸皺起。

  一隻仙鳥好奇的湊過頭去看,卻見酒樓之上,一個白衣人突然衝上前,緊緊抓住了那個黃衣少年的肩。

  真君突然冷哼一聲,一霎間似是心神不穩,秀眉一掀手指一彈,水鏡水流波動,嘩啦啦徹底破碎,晶珠濺了仙鳥一身。

  仙鳥受驚,立即一陣撲翅,啪啦啦振翼而起,翅膀上的水珠,呈流珠狀四面濺射開去。

  那真水被神鳥一扇,穿越雲層,直直降向內川大陸某中心之地。

  於是,是日,大秦女帝微服私行之時,郢都降了一場突來突去緣由不明的怪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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