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六國卷 第二十四章 兵鋒
「他怎麼會去幽州?」
霍然翻身而起,情慾全失,蕭玦大驚之下急急便往冠棠宮而去,秦長歌道:「不必去了,我看過了。」她站起,皺眉道:「溶兒要去幽州開店,我看過了,大約已經走了一天以上,追是要追的,但是以溶兒的狡猾,我看等閒人還追不著,此事你我都有責任,所以,我自己去吧,正好把李翰解決掉。」
蕭玦長眉一皺,直覺的否定,「不行,我去。」
「你去?」秦長歌一笑,指指龍案上堆成山高的奏摺,「請問兵馬調撥,糧草運送,將領佈置,誰來下令?我?請問誰會聽?唔……我篡位為帝差不多了。」
這話原本是玩笑,不想蕭玦正色答:「你若想做我就讓你,反正這江山,你坐我坐,本就一樣。」
秦長歌無語,想著這種玩笑果然不能亂開,蕭玦不是史書上那種權欲至上的帝王,他至情至性坦蕩磊落,皇帝這種職業在他看來也就是需要好好履行的責任而已,他心中,本就有許多比帝業更為重要的東西。
尤其秦長歌,蕭玦從未忘記過,軍功章有她的一半。
從來不喜歡挾恩望報這種德行的秦長歌,暗自後悔無心中牽出這個尷尬的話題,趕緊說正事,「於情於理於公於私,這趟我都是走定了,你放心,我向你保證,三月之內,我必帶著溶兒回來。」
蕭玦默然,他立於琉璃瓦飛龍柱的龍章殿門畔,於一個半回身的姿勢,就著滿天滿地穿堂入殿的如銀鱗的月光,注視暗影深處神情蕭散的秦長歌,她沐浴在月色光輝裡的容顏,寧靜、無畏、睿智、幽微而無限曠朗,這是個可以用自身尺寸之寬的心去容納整個天下的女人,可是他卻始終在擔心,她心中正因為什麼都有了,反而挪不出小小的空間,去盛放他滿滿捧出的愛意。
當年結髮時,一笑兩心知,而今再相逢,人遠天涯近。
是哪首命運的曲調錯彈,劃下無奈的休止符?又是誰的纖纖手指按下琴絃,將那一腔欲待噴薄而出的飛天之音,溫柔而又沉靜的阻止?
江山終成淺唱一曲,然而那一首相思調的尾音,卻散在龍章長樂,開國帝后俯瞰天下的宮殿華堂的空氣裡,欲待追尋,無從追尋。
蕭玦捏緊了手指--,剛才,她在他身下,一線青絲繞上了他的指尖,他不捨得揮去。
那細潤的髮絲在指尖盤桓不休,他無意識的一層層的繞著,纏緊,心底有些言語千絲萬縷,如繭密密的圍上來,和那些奔騰翻湧的心事悍然相遇,然後再,抵死纏綿。
他沈默的站著,月光涼涼的浸上來,濕了殿廊下的夜芙蓉,濕了他繡金龍盤祥雲的帝王袍角,他側轉身看著幽州方向,那裡,遙遠,深暗,烏雲密佈而風雲將起。
然而,良久後,他輕聲道:「好,你保重。」
秦長歌一笑頷首。她邁步而出。
經過他身側時,聽得他澀澀道:「三個月,三個月後,你們若還不能回來,我去找你。」
頓了一頓,秦長歌在與蕭玦齊肩的位置相背而立站定,側首對他一笑。她的笑容浸在月光中亦如一朵開得正好的夜芙蓉。她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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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四年八月,盛夏日光籠罩下的幽州。
一輛全黑的馬車,毫不招搖的駛進了幽州城門,馬車雖然樣式普通,但是做工講究結實,車身上印著一個金色飛魚的圖案,魚身躍動有騰龍之姿。
這個標記,目前的西梁,大約只有隴北一線現在還不認識,其餘各州各地,誰不知道,這是大名鼎鼎的風滿樓的標誌?
至於為什麼會是這個logo,靈感自然來自楚非歡,這標記,就是他身上的離國皇族與生俱來的胎記。
馬車在幽州城最為繁華的十方大街的「居安酒樓」門口停下,車簾一掀,一個黑黑瘦瘦,看來只有十歲左右的伶俐小子跳了下來,對迎上來的小二道:「兩間最好的上房,另外,雅座給我開一桌最好的席面,我家少爺要用膳。」
「抱歉哪您.....」小二笑嘻嘻的鞠躬,「上房只剩下一間,雅座也沒了,兩位包涵一下。」
「怎麼會這樣?」黑瘦小子自然是油條兒,皺皺眉,順手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拋過去,「你費心,給安排一下。」
小二接過銀子,臉上都笑開了花,一哈腰道:「上房著實是沒有了,雅座倒還能為兩位挪出一個,今天曹都督家三公子在敝店請客,原本是要清場的,既然這樣,請兩位在隔間坐了,只是請不要發出聲音來便是了。」
「自然不會,」這回掀簾出來的是一對小丫頭,脆生生的嗓子,烏亮亮的大眼睛,雪膚櫻唇,氣韻清靈,竟然是難得的美人雙胞胎。
小二眼睛一亮,一時竟怔在那裡,這麼漂亮的雙胞丫鬟,北地還從未見過,哪家的豪門巨戶,用得起這樣的美人胚子?
小姑娘一邊一個跳下來,綢巾覆手,便要去攙車中人。
「去去去!」一雙小爪子突然伸出來,氣吞山河的一揮,將綢巾直接揮得遠遠,「我又不是娘們,別玩你們以前伺候人那一套!」
雙胞胎看著地面上的綢巾,委屈的抽抽鼻子,退開去。
車簾一拉,一個漂亮的大頭鑽出來,比前面這幾個孩子還要小幾分,一雙眼睛烏黑靈動,亮如星辰。
自然是蕭溶蕭太子蕭掌櫃了。
小二愕然的看著包子,又往車子裡張了張-- 這家的大人呢?
伸掌將他的臉不客氣的推開,包子抬腿就往裡走,「非禮勿視,非禮勿視你懂不懂?」
看他幾步就奔上樓,小二趕緊上前引路,原以為這不懂事的毛孩子,一定會鬧著坐曹三公子早已定好的大席面,不想那孩子對席面望了望,卻按安排坐了。
小二放下心,源源不斷的送上菜,見那幾個孩子老老實實吃飯,不多時也便忘記了。
「主子,」油條兒壓著聲音,「郢都風滿樓郭二掌櫃在幽州等您,您怎麼不直接去見他?」
「見他?」包子聲音更低,「見他的後果就是我被立刻送回郢都,你以為我爹不會下令幽州刺史找我?我是來幹大事的,我不要這麼快回去。」
「還有,」包子皺眉,「你沒發覺進幽州城很難啊,要不是我們幾個年紀小,又塞了銀子,差點被堵在城門外,我看城門口盤查得好嚴格,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主子我們還是去聯絡郭掌櫃吧,」油條兒自覺身負保護太子安危重任,肩頭重量直若干鈞,憂心忡忡道:「萬一有什麼事……」
「萬一,我還怕萬一?我是未來的一萬歲!」包子一揮手,「幽州人民,太子爺我來解放你們了……」
他一轉頭看見雙胞胎怯怯的站在他身後伺候,一皺眉,指了指凳子,道:「你們,吃飯!」
「奴婢們是下人」
「呸,什麼上人下人,不聽我的話就是傻人!」包子不耐煩,「我不缺丫鬟,不耐煩看人跟著,你們再囉嗦,我不帶你們走了。」
雙胞胎一激靈,趕緊靠著凳子邊乖乖坐了,她們是華州大戶柳百萬家的侍婢,因為長得好,被妒忌的大夫人趕出門去,流落無依時被路經華州的包子收留,自此便認定了五歲的小主人是恩人,死心塌地的侗候,不想主子很古怪主子很風騷,主子想的做的都和一般人不一樣,雙胞胎小美女不習慣,也只好乖乖的學。
剛坐下,便聽得樓梯踏踏的響,一群人寒暄著上來,眾星棒月的拱著一個少年,在前面席面坐了,有人探頭望了望包子這邊,皺眉道:「怎麼還有一桌,趕走!」
「都是孩子?」那少年看了看,笑道:「大約也是和我一樣,老子管得忒緊,溜出來吃頓好的,算了。」
「三公子最是厚德之人!」立即有人拍馬屁,「您這個身份,這個地位,還能這麼體貼百姓的,真是我幽州桑梓之福!」轉頭對包子喝道:「你們!來給三公子磕頭謝恩!」
「我呸!」油條兒大怒,低聲呸了一聲,道:「什麼玩意兒,主子,我去教訓他!」
「你拿什麼去教訓?拿你的花拳繡腿?」包子翻白眼,慢吞吞道:「謝恩嘛,叫本大爺謝恩?那就謝咯。」
他慢各斯理的站起來,端了酒壺酒杯,笑嘻嘻的過去,雙胞胎亦步亦趨的跟著。
兩個小姑娘,一模一樣的打扮,一模一樣的容貌,嬌花照水剔透晶瑩,雪搓粉揉的一對妙人兒,立時讓席上眾人眼睛一亮。
那少年也忍不住看了過來,道:「這對丫頭好!」想了想又嘆息,「可惜爹爹要我去軍中磨練,收了也用不著。」
「都督怎麼捨得讓三公子去軍中?」有人接口笑道:「不過應個卯罷了。」
「你錯了,」那少年搖頭,皺眉道:「怕是要……」他話說到一半,生生打住,轉目對過來的包子看了看,道:「你這對丫鬟,賣不賣?」
「賣!」包子毫不猶豫,根本不管雙胞胎立刻扁了小嘴珠淚欲滴,「一萬兩,不還價!」
「三公子要你的人是瞧得起你,你敢要銀子?」立刻有人喝罵。
「我不要他的錢才是瞧不起,」包子笑嘻嘻,「堂堂三公子,買對丫鬟買不起?」
「你這話說的好,」那少年傲然道:「我曹家玉堂金馬,威震幽州,怎麼會買不起你家婢子?來人,取一萬兩給他!」
「三公子!」收了銀票的包子,眾目睽睽之下突然衝前一步,眼淚漣漣的抓住三公子的手,道:「您真是好人啊,我走遍一路,還沒遇見過像您這樣貴而不驕的貴人啊,你就行行好,順便把我也給收留了吧?」
……
滿廳僵木的人群中,包子緊抓瞠目瞪著他的三公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嗚嗚嗚……我家敗了,爹娘沒了……這婢子不賣給您也得賣給別人……我這頓是最後一頓了,吃完了我就沒銀子付賬……三天沒吃肉,想得慌啊……」
一邊唱苦情一邊悄悄扭了張大嘴愣在那裡的油條兒一把,油各兒痛得噝一聲,順勢哭上了。
「公子……行行好吧……咱們一起做你家奴僕,只求給我主子不要再流浪……能有個窩呆著……」
盡忠職守的油條兒哭得聲情並茂,唱作俱佳,哭得滿座幾欲泣下,這孩子悲慘啊,可憐啊,淪落成這樣了啊……
包子早已覺得哭得累,順勢收了聲,好整以暇的觀賞,心裡卻在打小九九——老娘啊,不得已咒了你一把,你別找我算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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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四年九月,風雲乍起,九州激盪,鷹擊長空,劍吼西風。
武威公李翰,偕同幽州都督曹光世在幽州起兵作亂,以「帝王無道,義拯天下」為名,將獵獵兵鋒,灼灼利劍,指向西梁腹地,富盛繁華的無上帝都,指向了君臨天下,高踞九重的蕭氏皇朝。
誓師之日,殺幽州刺史唐武,長史武原琦,錄事參軍事傅子贏祭旗,炮聲一響,三顆朝廷地方官員的血淋淋人頭落地,昭示著李翰一往無前孤注一擲,定與蕭玦你死我活的無窮殺氣和悍然決心。
鷹旗翻捲如雲,遮沒北地久已平靜的天空。
龍章宮偌大黃絹輿圖之上,幽州數十萬叛軍,以一個粗壯深黑的蛇形箭頭,猙獰盤旋於邊境重鎮,與周圍兩股紅色軍鋒扭纏一起,那宛如毒蛇之目的幽黑箭頭所指:帝都之心。
長風捲蕩,撲不滅龍章宮長明的燈火,重重帷幕後年輕帝王面色疲倦而目光灼熱,深深注視箭頭縱橫的輿圖,良久,喃喃道:
「長歌,願你平安。」
卷二:六國卷 第二十五章 挖心
夜色如晦,風雨未歇。
北地風沙,無休無止的吹打著今古河山,嘩叫聲裡,戰馬沈默低首而眠,穹廬下萬丈燈火漸次熄滅,一抹星影,搖搖欲墜。
這是與幽州近在咫尺的平州大營。
主營牛皮大帳內,一對牛油蠟燭不倦燃燒,照著男子手中信箋,箋上筆跡,鐵畫銀鉤,凜冽淩厲。
「字呈南都督諱星凡足下:……君為先烈之後,國之長城,何獨甘於涼薄無德之蕭玦小兒之下?放眼天下,唯君與光世二人矣!時勢可為,正當英傑奮起之時,光世不才,願為兄只驥尾,放馬北疆,逐鹿四海,待得有成之日,願為兄之不二輔臣,拜兄於丹墀之下!光世誠意,天可鑑之!」
江山……帝業……興亡……問鼎……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這是所有男兒心中熾烈的夢想,埋於沉寂的歲月之中,不見端倪,但時刻等待被喚醒。
哪怕劫火裡燃盡殘灰,英雄碧血灑滿隴堆,荒城古戍裡饑鳥野雉尖鳴著聚集在歷歷白骨之上,亦不能阻止某些升騰於血液裡的嚮往。
平州都督南星凡,抬目,目光如極地星光,決然一閃。
夜深,夜深千帳燈。
數騎快馬,流星般穿透黑暗,長馳而來,潑剌剌踏破死般的寂靜,激起沙塵飛揚漫天。
當先兩騎,神駿非凡,馬上騎士橫韁一勒,駿馬飛飆揚蹄,剎那已到營前。
早已得了嚴令的守營士兵立即橫槍一攔,啪的一聲槍尖交擊出一溜閃亮的火花。
「來者何人!速速報名!否則殺無赦!」
「督軍使,隴東路監察御史,刑部侍郎主尚書事,趙莫言,求見平州都督南公!」
士兵對視一眼,齊齊仰首去看,馬上騎士身形看來不甚高大,聲音平靜而清晰,平靜中自有淵渟嶽峙的非凡氣度,相隔雖只一個馬身的距離,不知怎麼便令人感覺高遠。
士兵再次對望,粗聲道:「請在營外稍後,容我等通報都督大人。」
「不必了。」
士兵已經轉過半個身,愕然回視,對方已經一揚馬鞭,淡淡道:「我乃天子使節,代天巡視,按說你家大人應該迎出先叩請聖安才對,如今我不用他迎,他還好意思要我通報麼?」
話音一落,男子長鞭一甩,不知怎的便巧妙地捲落了拒馬樁上的繩扣,啪的一聲,營門敞開,男子一聲長笑,已經長驅直入。
他身後一騎,馬上一名騎士一直默不作聲,士兵本想打個暗號,通知下都督,不防他突然回首,夜空下男子目光如寒星如利劍如出鞘的閃亮刀鋒,平靜森冷而又威懾無限,竟嚇得他一驚,生生將動作給逼了回去。
還沒反應過來兩騎已經直闖主帳。
那兩人的馬極其神駿,快如流星電閃,軍哨們紛紛阻攔,然後馬上騎士手一翻,亮出一副黃綾聖旨,低喝:「聖旨在此,誰敢阻攔?」
不過一怔神間,他已經風一般的捲過。
主帳密密深掩,隱隱透出燈火,男子下馬,毫無顧忌的笑道:「南都督好筋骨,這麼夜了也不睡!可是正在深夜把酒縱論天下英雄?在下可否叨擾一杯?」
一掀簾,毫不猶豫跨入。
無遮無掩的燈火撲面而來,同時一齊射過來還有諸多含義難明的目光。
怔了怔,目光一輪,男子笑道:「……諸位到得真是齊全……」
帳內,濟濟一堂,平州大營所有將官全數都在,主座之上,容貌儒雅,不似武將倒似書生的南星凡慢條斯理抬起頭來,微笑道:「正等著大使你呢。」
底下將官個個面色肅然的盯著這位天子使臣——太年輕些了吧……還是個少年呢。
來者自然是反串狂人兼陰毒侍郎秦長歌。
她數日數夜奔馳不休,和楚非歡兩人,丟下大隊隨從,只帶了幾個護衛先期趕來,就是因為擔心平州大營動向,要在第一時間之內,取得主動權。
取幽州,必得經平州,曹光世不是蠢人,他會有的做法,秦長歌用手指都能猜得到。
現在,搶時間就是搶勝利。就是搶得這場內戰的主動權。
平州靈州兩大營,秦長歌之所以不先去較近的靈州,卻寧願繞道趕來平州,就是因為南星凡其人,不僅出身勳貴世家,而且文武雙全,為人城府深沉,此人自幼練得童子功,一身內力十分了得,是員猛將,據說當面對招,天下還沒有能在百招內取他性命的高手。
如此強悍人物,自然要先掌控在手。
這是一場精心冒險——孤身闖營,面對的是十萬大軍和一群高手將領,每人砍一刀都會活活將人累死,只要稍有不慎,絕世高手也會屍骨無存。
秦長歌的原意,是想自己一個人來,然後楚非歡默然無語,卻堅持上馬,他寧靜的姿態顯示著決不妥協的決心,大有你一個人去我也一個人去,咱們各行其是的意思,秦長歌怎敢讓身有沉屙的非歡單獨衝過來?無奈之下只好答應。
雖千萬人吾往矣,雖千萬人吾願與你死生一同。
星空下蒼白男子不著一言,已勝千言。
回首,有意無意對非歡一笑,示意他放心,秦長歌立於帳門口,盯著南星凡的眸瞳略略一看,坦然一笑道:「如此星辰如此夜,正當對酒好時節,莫言多謝都督美意了。」
卻不先進來,而是順手從懷裡取出一枚長針,將牛皮門簾掀開釘住,燈火與月光交織在一起,映著帳外一直未曾下馬的男子身影,他挺直如竹,沉在黑暗中的輪廓秀麗逼人。
「天熱,牛皮大帳不透風,諸位不覺得悶氣麼?」秦長歌笑吟吟手一伸,似要接住滿手的月光,「諸位見笑了,這北地長風,浩淼星月,非我等南人時時可見,所以不捨得用帳幕隔在門外,須知但要飲酒,怎可不就此掬清透月色?」
她微笑著,漫步上前,在地下自取了一罈酒,隨手拍開泥封,仰首一飲,又對諸將照了照。
眾人一直目不轉睛的看著這少年,風姿清逸,瀟灑自如,於滿帳刀劍在身,殺氣凜然的諸將之中,視諸人久歷戰場風霜的殺氣血氣於無物,談笑風生,磊落自然,舉手投足之間自有風流態度,卻又不失男兒豪氣,著實神採光耀,令人心折。
須知沙場男兒,敬慕腹有詩書的文人才子,卻又嫌棄那份書讀多了的酸儒氣息,如今難得見到一個集文雅與豪邁於一身的人物,頓時覺得這才是完美無缺真男兒!
有人忍不住喝一聲,「好!」
喝聲剛出,便被上司警告地目光逼了回去。
秦長歌當沒看見聽見,只是笑嘻嘻將酒罈放了回去,搖了搖手腕道:「哎呀,好重,原來還是裝不來英雄,勞煩給個碗罷!」
有人哈哈一笑,遞過碗來,有人面露輕鬆之色……原想著這少年光風霽月風采非凡,心中有些不安,現在看來,也不過是個花架子,連個酒罈都抱不動的。
氣氛略略輕鬆下來,諸將們開始各自敬酒。
南星凡使個眼色,副將俞雍端著酒碗上前,笑道:「我們北地風俗,招待第一次上門的貴客,那是要喝個『架臂酒』,再談來意的,趙大人可願折節,與末將架臂一飲?」
「哦?何謂架臂?」秦長歌眨眨眼間,一臉好奇。
「以臂而架,相對而飲,以示情誼永好。」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秦長歌微笑,「真是榮幸啊……」
面目英俊,渾身綻發英悍之氣的俞雍去過酒碗,雙臂沉沉往秦長歌雙肩一壓,笑道:「就是這樣!」
「砰!」
秦長歌被活活壓倒在地,一屁股坐在了酒罈上,酒水立即濕透了下袍。
帳中靜了一刻,隨即,哄然大笑。
笑聲裡有人大叫道:「趙大人,你的袍子比你更饞酒啊?」
有人調侃:「臀入美酒,滋味如何?」
有人搖頭,咕噥:「廢物!」
坐在帳篷靠門邊的一個司官笑得嗆住了,捧著肚子踉蹌的跑到帳外,扶著木柱吭吭的咳,一邊想一邊覺得樂不可支,得意洋洋的抬起頭來,正對上一雙清澈卻深不見底的眸子。
那眸子清透如水晶,反射著世間一切光怪陸離卻不染塵埃,矜貴而冰冷,水月鏡花一般的通透深明,他那般森冷而譏誚的看著他,目光彷彿在看一頭泥濘裡打滾的豬。
怔了怔,司官一霎間有些惱怒,這人不過是姓趙的一個侍衛,敢這麼看他?姓趙的自身都難保,這侍衛還敢如此囂張?
他憤憤的轉過頭,思考著假如都督真的下決心殺了那個朝廷來使,自己就親自解決掉這個侍衛。
轉頭的剎那他突然一怔。
有什麼不對……
不過一個侍衛……
為何有這般冷然至漠視的眼神?
還有,他的腿……
他轉身,好奇的想再看清楚。
「嚓!」
彷彿有人揚了揚袖角,白光一閃。
他覺得咽喉一涼,不過是一朵雪花飄落肌膚時所能感受的涼度。
然而體內所有的熱流都被這涼度帶走,力氣、精神、靈魂……嘩啦啦如水流逝。
他扶住柱子,一聲不吭的軟軟倒下去。
柱子上很快從上到下塗了上一層鮮豔的色彩,在月色下閃著詭異森涼的光。
身前,不遠處,士兵們目不斜視的巡邏而過。
身後,帳篷裡的肆意譏笑還在繼續,那些奔湧的聲浪,熱烘烘的人體氣味夾雜著牛皮的氣息一陣陣衝出來,如此蓬勃而喧囂。
可惜,自己再也不能擁有了……
司官緩緩倒在帳篷與木柱之間的暗影裡,臨終,嘴裡猶自喃喃低語。
沒有人注意到暗影裡剛剛死去一個同僚,更沒有人聽見,他最後的那一句,散在風中的警告:
「小心……」
秦長歌在滿帳篷的哄笑裡,訕訕的、不知所措的笑。
她看起來頗有幾分狼狽,袍子臀部的位置全部濕了,濕嗒嗒的向下滴著酒水,帳篷外的風闖進來,將他的袍子吹得緊緊貼在腿上,顯現的輪廓清瘦緊致。
面對眾人哄笑,她似十分尷尬,但仍強撐著,道:「豈不聞好酒者願以身溺於酒?我這也算是效仿古人矣……」
眾人聽他還要調古文給自己圓場,笑得越發開心。
俞雍裝模作樣的上前給秦長歌擦酒漬,一邊笑道:「趙侍郎,對不住,末將給你賠罪……」一邊卻咧著嘴,順手悄悄在秦長歌屁股上捏了一把。
眾人自然都看見了,這回笑意裡都夾了幾分淫穢之意,軍中沒有女人,以男作女的花招也不是沒有,趙莫言生的好模樣,在眾人看來著實是個兔子料兒,眾人盯著他濕透的袍子貼緊後顯現出的緊窄臀部,忍不住咕的一聲聲嚥口水。
想著俞雍那「侍郎」兩字說的怪模怪樣,話裡的調笑含意分明,又是一陣想入非非。
俞雍得意的轉頭,向南星凡眨眨眼。
上座南星凡瞪他一眼,有些不喜他的隨意放肆,然而目中也不禁微微露出笑意,這個趙莫言,半年來名動天下,更曾以雷霆之舉殺掉李國公愛子,定然不是尋常人物,所以他自從聽得消息是他前來,早已令探馬時時注意,進營時設席相待,也有考察探究的意思。
乍一見面,見這少年也算先聲奪人,風采非凡,確實不負能人之名,不由泛起殺機。
不過這番一試,卻知終究不過一介書生,頂多算個運氣好,看起來有點不凡其實還是不脫酸腐氣息的小書生罷了。
這般想著,也放了心,將一直凝神佈於全身的內力散去,端著酒碗,含笑下座來。
他卻不知,有種人懂得一味扮弱,一樣會惹人懷疑,有種人善於揣摩並控制他人心理,有種人顫長最合適最有分寸的偽裝,最陰狠最森冷的隱忍。
他微笑,端杯,不再蓄勢待發的,下座來。
殺這樣一個書生,當真只是捏捏手指的事。
乾脆,給他個全屍吧……
酒碗中酒色清冽,南星凡微笑著舉起酒碗,遞給秦長歌一碗,朗聲道:「趙大人,俞副將粗魯武人,不懂規矩衝撞大使,請念在他無心之過,恕罪恕罪……星凡在這裡給趙大人賠罪了。」
秦長歌微笑去接,遜謝不已,「不敢,不敢……」
她平伸手掌,去接酒碗。
「嚓!」
比剛才外面那一聲更低,更亮!
一匹白色亮錦!一浪深海之濤!一霎驚破蒼穹割裂長空的烈電!
電光起,電光飛,電光剎那沒入南星凡雙眼!
沒有人能把橫練功夫練到眼睛!
慘嚎聲氣,血光飛濺,那聲音剛剛曳出喉嚨未及發出,秦長歌已拔身而起,霍地一個飛旋,惡狠狠橫刀一劈!
「嚓!!!」
南星凡頭顱落地!
帶著兩個幾乎能穿透後腦勺的偌大血洞的頭顱,咕嚕嚕滾落塵埃!
一片震驚得無以復加的僵滯中。
秦長歌腳步一錯,唰的一下已退數步,行雲流水般到了俞雍身前,看也不看反手一刀,刀光連柄沒入俞雍胸口!
刀入,刀出。血錦隨刀而出,在半空中華麗麗悚人眼目的狂肆鋪開!
轉身,一縷黑髮飄在唇角,被秦長歌咬住,似笑非笑,宛如修羅般輕蔑的看了瞪大了眼,格格的冒出血沫的俞雍一眼,秦長歌俯身過去,輕輕在他耳邊道:「吃我豆腐?你可知道吃我豆腐的下場?」
俞雍已經說不出話來,眼中光芒漸散,只是不肯錯開眼珠,依舊死死盯著她。
秦長歌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不急不忙的接道:「你吃豆腐,我挖你心。」
纖手一遞,一攪,再一拖,一顆血淋淋尚自跳動的心臟,自刀尖跳躍而出。
橫刀一拍,刀背上的心臟帶著一抹血線飛了出去,啪一聲落在主帥案幾上,猶自微微跳動。
一地鮮血淋漓,一身微塵不染,立於兩具猙獰屍體之間的秦長歌,滿意而肅殺的看著早已僵成泥塑木雕的眾將,一笑,緩慢而清晰的道:「陛下有旨,南星凡、俞雍欺君附逆,罪無可赦,著處梟首挖心之刑!其餘諸將,護國有功,著即原地加升一級!」
所謂恩威並施,大棒加蜜糖,正如是也。
營中諸將,早已給揉搓得昏昏然不知所以。
南星凡的心思,座中有點級別的將領多少都有點數,除了性情勇悍急功好利的俞雍一力贊同,其餘人多少都有些猶豫,畢竟這是造反的事,一旦失敗下場可是株連九族,就算事成,從龍有功的功臣,封王拜相的能有幾人?在蕭氏皇朝是將領,在李氏皇朝還是將領,拎著腦袋苦殺一場,到頭來算算也沒多大賺頭嘛。
何況以幽平一地之軍對抗全國軍力,對手又是有戰神之稱的皇帝,這勝算並不大。
但是南星凡馭下甚嚴,平日裡也多有恩惠,本人作風也是綿裡藏針城府深藏的類型,諸將聽命慣了,一時也不敢興反抗之心。
當然這多少也有點僥倖想頭——說不定成了呢?成了就是開國功臣,就算不成,咱們到時扯個「被逼附逆」的由頭,也未必就殺頭罷?
尚在兩難之間,打算交給上司決定自己命運的諸將,今日,原本是打算看一場朝廷大使被誅的好戲的。
結果,確有死屍橫陳於地,卻是盛名滿天下的都督大人,和勇悍無倫的俞副將。
誰也沒有想到,一個文官出身的朝廷使臣,竟有如此雷霆萬鈞的絕殺手段,二話不說奮起殺人,梟首挖心殘狠絕倫!
諸將們也是血戰沙場奔殺出的戰士,饒是如此,也被如此狠辣霹靂手段給震翻了。
風從帳篷開處無休無止的灌進來,打在眾人臉上,木木的不知疼癢。
他們只是呆呆注視著那個少年。
一地鮮血橫流,濃鬱血腥氣息裡,那個剛才還被自己嘲笑挖苦,輕蔑譏刺而不敢發作的單薄少年,正一臉如無其事的微笑轉首,語聲淡淡,送上加官一級的恩賜。
他們滿心震撼,懾然竟至不敢言聲。
長風啪啪的擊打案上書卷,吹斷營帳外悠長馬嘶,昨日滿心期待奏起的金笳,今日已罷吹。
一張紙箋被風捲落,悠悠落地,秦長歌微笑俯首,看了看。
正是曹光世寫給南星凡的「共用天下,願為臣子」的邀請書。
譏誚一笑,秦長歌用指尖輕輕拈起那張紙,蓋在南星凡「死也無目」的頭顱上。
帳篷口那一眼對視,秦長歌剎那間看穿了對方心思,在對方考慮是否要殺她的同時,她已經決定砍掉對方的頭。
殺人,也要看決心的。
拍拍手,直起身,秦長歌淺笑回顧,飄搖星火裡容色清透雍容。
「君威浩蕩,君恩深厚,諸位,你們還在猶豫什麼呢?」
眾將怔怔的目光落在蓋住頭顱耳朵那張紙,已經被血黏在了南星凡面上,在風中抖抖顫顫卻不肯飄離,那濃黑的「放馬北疆,逐鹿四海」字樣,如今看來著實是個諷刺地笑話。
而案上,剛才還在那個奔放的胸膛中猛烈跳動的心臟,如今死寂冰涼,僵硬微紫。
還猶豫什麼呢?再猶豫下去,等著自己的又是什麼呢?
「啪!」
身著重甲的將領們,突然齊齊跪了下去,呼聲如雷,震撼天際!
「臣等領旨謝恩,誓忠吾皇,吾皇萬歲!!!」
呼聲隆隆的傳出帳外,輾壓著北地初秋之夜微涼的空氣,士兵們好奇的紛紛從營帳中探首,望向主帳的方向,他們不知道,就在方才好夢沉酣的一瞬間,有一個人,已經完美的結束了一次冒險和挑戰,已經翻雲覆雨,扭轉局面,將一群各懷心思的勇悍殺將,牢牢握在手心。
星光燦漫,灑在沉寂又躁動,荒涼又寥廓的北疆大地上。
星光下,帳篷外,沉在暗影中的蒼白秀麗男子微微仰首,向著天際最為燦爛明亮的那顆星子,發出了一聲悠長而喜悅的嘆息。
「三公子我做你的伴讀好不好?」
「三公子我做你的小廝好不好?」
「三公子我做你的陪練對手好不好?」
「三公子我……」
「停!!!」
疾行中的少年無奈停住腳,低首,側身,看著自己被魔爪抓得慘不忍睹的袍角和抓著袍角,坐在他袍子上的那個漂亮的肉球,頭痛的發出一聲哀嘆。
後者眨著大眼睛,好無辜好可愛的問他:「三公子,你為毛不高興?」
不高興前面為什麼還加個「為毛?」,為毛是什麼意思?曹都督最寵愛的三公子曹昇,這幾日早已被小鬼的胡言亂語搞昏了,實在也懶得問,直接道:「我沒有不高興,我只是想告訴你,不行!」
「為毛?」
「……你才多大?伴讀?你認得幾個字?小廝?你會伺候人?陪練?你骨頭經得起我摔?你省省吧你。」
「啊……」包子頹喪,耷拉下捲翹的長睫毛,喃喃道:「原來我百無一用啊……可是為毛很多人都說我很強大呢?」
「你強大,你賴皮的本事好強大!」曹昇又好氣又好笑,「放開我,我要去點卯了,今天父帥要我去參加練兵,去遲了我會挨板子的!」
「挨板子叫油條兒代你挨。」包子毫無良心的出賣忠僕,一腳踢開跟在他身後聽見這句無恥言語正欲扯著他袖子哭訴的油條兒,再次黏上曹昇。
「三公子,帶我去從軍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