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六國卷 第二十章 決鬥
眾人回首。
夏日午後陽光燦烈,其人逆光而出,一時難辨容顏,只覺得長髮如墨,身形修長如玉山孤松,黑色錦袍上雲紋繚繞,隨步伐行動不斷變幻,遠遠行來便覺風神尊貴吸引,令人難以轉開目光,及至行到近前,看容貌也不過普通男子,然而卻也不覺得失望,只因為那深邃純黑眸瞳,寬闊如深海,偶一轉動,便光華厲烈,鋒銳逼人。
擁有這樣一雙明亮雙目的人,怎麼會是尋常人等?
靜玄子的目光在對方身上上下一轉,聲音尖利的道:「取下你的面具來。」
來人自然是蕭玦,馬上帝王血液中的好戰因數,自然不甘人後,早年軍伍之中,沒事也要拉人鬥上三場,自登基後,君臨天下的同時也失去了和人拼鬥對戰的愉悅,如今這機會實在難得,蕭玦實在開心得很。
素玄目光一凝,已經認出了他的身份,愕然之下不由看向秦長歌,後者對他展開不可察覺的笑意,暗示:無妨。
確實無妨,蕭玦少年時武功底子便打得極好,後來軍伍之中耳鬢廝磨,秦長歌有意無意更是替他伐筋洗髓,千絕武功雖然礙於門規沒有全傳,但選教的也是精中之精,最適合他練的武功,這些年蕭玦從未擱下,靜玄子兇悍又如何?論起悍勇,誰怕誰啊。
石臺上蕭玦負手而立,衣袂飛揚,對剛才靜玄子的問話聽若未聞。
目光閃過凶光,靜玄子聲音又快又急,「你沒聽見我的話?」
「戰就戰,廢話那麼多做什麼,」蕭玦這才看他一眼,語氣傲然,「別吠了,你不配。」
凶光更厲,似欲噬人,靜玄子二話不說,哧一聲,比尋常劍更長更窄,宛如毒蛇般的劍鋒明光一閃,流行曳空般剎那到蕭玦喉間!
飛快的劍,快得令人不及眨眼!
根本也不眨眼,蕭玦一腳刷的倒踢,風車般螺旋一轉,已經避過要害殺招,只是招式已經用老,在所有人都以為無論誰都必須要在這樣迅捷無倫的劍勢下先選擇後退的時候,而後退便一定失卻先機的時候,「不後退皇帝」蕭玦,忽單掌就地一拍,橫地而掠,黑色身影如游龍般刷的竄前,橫臂一拉,一截如同秋水的劍鋒神奇的自腰間匹練般閃出,轉眼到了蕭玦掌心,蕭玦立即轉身掄臂,劍鋒巍巍如高山壓頂,一氣呵成的一劍橫砍!
那一劍竟要將靜玄子攔腰橫斬!
大開大闔,不遮不掩,氣象雄偉,攻殺淩厲,老遠亦可感受到撲面之風,觀戰眾人噝的倒抽一口冷氣,面面相覷……這位比靜玄子更兇悍!
一驚之下驚而不亂,靜玄子畢竟是一代宗師,半空一個倒竄已避開這雷霆一劍,饒是如此,他站定後腰帶突然裂開掉落,空蕩蕩的道袍散開來,本就瘦如枯竹的身形越發嶙峋,宛如一截竹竿挑著件衣服,看來著實有幾分滑稽,眾人忍不住哄笑開來,怔了一怔靜玄子青色的臉孔微生薄紅,還沒來得及反應,對面蕭玦卻已又是一劍,一丈外劍風猛烈,直劈他天靈!
橫劍一架,鏗然大響,連連被挫性子彌辣的靜玄子,大怒之下揉身展劍撲上。
劍凝江海之光,劍起風雷之聲,蕭玦以帝王雷霆之舞,展大漠長河一般的雄渾悍厲劍法,一劍比一劍快,一劍比一劍狠,靜玄子號稱快劍,卻也不得不打起全部精神應對蕭玦連綿不絕狂風暴雨般的劍氣,兩人以快打快,以悍對悍,一時只聽得場中叮叮叮叮之聲不絕,到得最後因為快到一定程度,百十劍也只如一聲,一黑一黃兩條人影翻騰卷躍,快如流年,眾人看得心旌搖動目不暇給,數著那劍招漸漸被那超速頻率所控制,竟胸悶得喘不過氣來,接著便聽見幾聲大喘,幾個功力較低的武林中人,竟然一口氣接不上來,暈倒在地。
有人瞪直了眼睛,喃喃道:「大開眼界,大開眼界,此生不虛,此生不虛……」
有人心跳如擂鼓,激動之下抓住自己的劍躍躍欲試,掌心裡全是薄汗,所謂兇悍,所謂狂猛,眾人行走江湖多年,都自以為見識過,然而直到今日,才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悍然!
那個劍法如波風雷暴般的男子,氣勢驚人無人可比,他根本連一招防守都沒有,全是攻殺,按說這樣完全沒有防護的劍法對上高手是很危險的,然而唯因殺氣過於凜冽,劍氣縱橫如密網,所以試圖穿越劍網的招數,在那般驚人的氣勢面前都有如弱草飄搖,瞬間被攪成斎粉。
就像自然地力量,山洪海嘯,突臨人前,其實不可能完全橫掃席捲,其實未必沒有逃生的機會,但那般震天撼地的強勢氣勢,會先控攝住人的心神,令人無力興起抗拒的念頭。
對付兇悍的人和劍法,在功力相當的情況下,唯一的辦法,就是比他更兇悍,誰壓住誰,誰就贏!
蕭玦本就是那戰鬥意志強烈的人,越拚殺越勇悍狀態越好,劍招如江河狂湧,目光似日月經天,灼灼逼人,靜玄子氣勢被奪節節後退,根本沒有機會反擊,只得一個後空翻連著一個後空翻躲避他的殺招,每翻一次都可以看見空蕩蕩道袍中的灰布褻褲,著實不雅,竊笑聲不斷響起,好面子的靜玄子由此不敢再翻,於是更加捉襟見肘的狼狽,眾人又是驚訝又是好笑,好笑之餘又是相顧駭然……武林中什麼時候多了這麼一位劍法剛猛氣勢逼人的頂級高手?
先出手的以快劍聞名的靜玄子,竟然會被逼到沒有再次出劍的機會!
場中劍光如衝天巨浪,如水晶之牆,如連天烈火,如呼嘯颶風,蕭玦劍勢連環,奔湧不絕,靜玄子不住後退,退、退、退……
「哧!」
軟劍形似飛龍,龍首上一顆黑曜石斑斕華光於驕陽下四射,宛如殺人眼,冷冷瞪著靜玄子咽喉。
蕭玦的劍,終於停下。
停在了被逼到石台邊緣的靜玄子喉前。
風停雨歇,雲盡光收,漫天殺機逼成一線,逼向敵手要害,蕭玦衣袍與黑髮在風中飛捲,比髮更黑的眸子,冷冷看向靜玄子鐵青的臉。
他一言不發,卻比說了一堆話的勝利者更能給人壓力,全場瞪著他穩定掌心中的璀璨劍鋒,手指扣在掌心,滿手冷汗的等著他輕輕向前,刺入。
這一霎如此漫長,漫長到極度的寂靜和緊張之下,被無盡殺氣籠罩著的靜玄子無法自控的咕的嚥了一口口水,聲音響的全場都聽得見。
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的那一刻。
就在靜玄子開始考慮是不是先開口求饒換得自己一命時,蕭玦突然冷冷一瞟,收劍。
流星一抹,乍現又隱,極輕微的「嗆」一聲,全場人卻都不由自主的震了震。
聽得臺上風神非凡的黑衣人淡淡道:「下次腰帶換個結實點的。」
看也不看滿面紫漲的靜玄子一眼,蕭玦轉身便走。
遠遠的,他向樹下似笑非笑注視著他的少年,微微一笑。
「嗤!」
桀驁狠辣心有不甘的靜玄子,在蕭玦轉身的那一刻,突然滿面狠毒的旋身飛劍,長劍飛射,射向近在咫尺的蕭玦後心!
殺了你,我便能挽回我的恥辱!
萬眾驚愕,不及反應!
蕭玦背對靜玄,前行!
驚羽之劍,剎那便至!
……
蕭玦忽然矮了下去。
修長雙腿一滑,前後一字劈下!
這一矮,只剩下半人高,劍尖險險從他頭頂飛過,而蕭玦立即彈起,以一種難以維持平衡的姿勢向後傾身單足而立,一腿猛力上向抬後彈踢,直直踢過自己後仰的頭頂!
啪一聲剛剛飛過的長劍被他猛力轉向踢向身後,如電飛過他平行成直角,姿態如飛鶴的身體,以比剛才更為猛烈的力度和速度,射向飛劍出手,正得意獰笑撲上前的靜玄子胸膛!
他一番動作快如閃電,於靜玄子,只看見出手的劍,幾乎立即便神奇的向自己飛來!
靜玄子大驚之下也算反應超絕,立即向後便倒。
而對面,踢出飛劍的蕭玦淩空翻身,突然重重一拳,鎚落地下。
一拳落,石台裂。
石板砌成的臺面被擊碎翻開,翻出一條深溝。
靜玄子後倒的腦袋,頓時重重碰在深溝翻起的白石上。
一聲悶響。
他眼前頓時煙花飛越,星光四散。
那些星光有些奇異,灼熱、微腥、鮮紅、衝天而起再如雨傾落。
撲啦啦落在他瞬間枯乾的面上。
驚呼聲如潮響起。
旁觀諸人,經歷了有生以來,最為迅速,最為翻覆,最為淩厲和不及反應的一幕暗殺與被殺。
他們看見一場可謂山崩海嘯的驚世劍法。
他們看見一代宗師對敵手的背後卑鄙暗算。
他們看見那個高貴男子宛如背後長了眼睛,以一個常人難以達到的柔韌和力度,以宛如長空之鶴的矯健淩厲身姿,回踢暗劍。
他們看見堅硬石塊被計算精準的擊碎。
同時四散的還有靜玄子胸口上激越標出的鮮血!
第四場,靜玄子死!
震驚到了一定程度,便是緘默。
沉靜肅殺氣氛中,烈烈夏風裡蕭玦不屑抬腿,冷笑道:「早知道你會這樣!」
啪一聲將靜玄子屍首踢飛,正正落於木懷瑜腳下。
碎石刷拉拉落地,砸在木懷瑜袍角,木懷瑜臉色兇狠的抬首,惡狠狠盯著蕭玦,道:「規則點到為止,你卻動手殺人,不能算勝!」
此言出萬眾譁然,天下還有這樣無恥的人!
蕭玦勝出時留靜玄子一命,枉為一派掌門的靜玄子卻在極近距離下施以暗算,那力道,明擺著是要殺掉蕭玦的。
無恥到一定程度,是敵是友都會心生不齒,一些脾氣激烈的漢子,已經鼓噪起來。
七大門派中人也有人面露不讚同之色,畢竟大家日後還是要混江湖的,將臉皮撕破到這種程度,以後怎麼抬頭見人?
而上座素玄已經冷然道:「你毀約無信,我自然也可以,餘下的也不必比了,我直接殺了你們便是。」
權衡利弊,木懷瑜知道自從假秘笈那一場混戰,自己佔盡的先機已經損失大半,再過分下去,連看客的人心都轉向素玄,今日七大派便難以收場,當下冷哼一聲,不再說話,卻對天龍門掌門任清珈使了個眼色。
任清珈緩步而出,此時天色將黯,熾焰幫眾點起火把,映的石臺上一片通明,火光裡那掌門卻還是少年,眉如翠羽眼若點漆,形影清瘦斯文溫雅,真真是風度翩翩的美男子,他上前,不急不緩的向素玄一施禮。
眾人面露驚訝之色——他要挑戰素玄?
有部分人露出惋惜之色,這個任清珈,據說當年也是臨危受命的少年掌門,短短數年間重新起複天龍門,躋身七大門派之列,據說武功神秘,行事為人也極出色,年紀雖輕,卻是僅次於木懷瑜的厲害角色,若是折在素玄手下,倒是可惜了的……
素玄在座中欠身回禮,卻微微生出一絲猶豫,他只能出戰一場,去贏這個任清珈……實在不上算啊……
未及他站起,已有人輕笑道:「長得不錯,雖然和我比差了不少,不過也配和我過招了。」
話聲裡,紅衣如火的男子,已經意態飛揚的上前來。
他掌中紅燈豔光流動,不抵他容色煙水迷離,他笑嘻嘻的看著任清珈,將他從頭看到尾再從尾看到頭,目光火辣赤裸,半晌癡癡笑道:「我府裡還差個養花的小廝,看你眉清目秀可憐見的,跟了我去可好?我會好好疼愛你的。」
語氣輕佻,全不將馳名天下的一派掌門看在眼裡,有些天龍弟子已經開始怒極喝罵,任清珈輕輕擺手,罵聲立止,玉自熙目光一閃,笑意更深了幾分——這人年紀雖輕,卻挺有威望,很好,很好。
「閣下是朝廷中人,」任清珈聲音也如他這個人一般,清如流泉,「怎能參與到江湖爭鬥中來?」
「誰說朝廷中人就不能參與?再說我現在也不是朝廷中人,」玉自熙眨眨眼,神情妖媚,「我三年前就加入熾焰幫啦,現在是玄木堂中一名頭目,」
已經行到秦長歌身邊的蕭玦聞言不禁一笑,悄悄罵道:「這傢伙說鬼話的本事越來越厲害了。」
秦長歌卻皺眉看著那個任清珈,半晌道:「這個人不簡單呢……」
台上任清珈似笑非笑的轉向一臉尷尬的宋北辰,問:「宋堂主?」
宋北辰看著玉自熙,吃吃答不出話來,那邊素玄已經接口笑道:「敝幫之幸。」
任清珈無聲一笑,不再說話。
玉自熙緩緩轉身,將手中紅燈在石台側的一株樹上插好了,紅燈蒙著精緻的半透明紅色霞影紗,影影綽綽映著持燈人如畫眉目,玉自熙似乎很自戀的忍不住停頓一會,在燈前掠髮整鬢,自我沉醉的欣賞。
他身後,任清珈負手向天,很有耐心地在等。
銀河寥廓,漫天星子化成流光之泉自天際一瀉而下,映著屏住呼吸觀看臺上美人的武林人士,映著赤紅石台,紅燈嬌豔。
紅燈前美人對燈整衣,實在也算是很美的畫面。
就是時機好像有些不對。
玉自熙卻根本不管,只在大戰前,隔了數丈背對敵人,專心致志的,無比自戀的,欣賞自己。
似乎嫌燈紗黏了灰有些不清晰,玉自熙伸手,去撣燈上的灰。
他伸手,向前。
星光飛越!
如剎那掌間牽起一抹跨越長天的流虹,又似拉開了一段摺疊的月光,或者鋪開了一截飛瀑!
長笑聲裡,玉自熙倒飛而起,半空中一個大翻身,那自紅燈中突然拉出的如流星如鳳羽的長形武器,已經銀光夭矯跨越數丈距離,向任清珈當頭劈下!
台下一片哄然!
任誰也沒想到這個妖魅絕色的男子,竟會以這般詭異的方式和角度出手,出手後的絕殺陰毒更是令人咋舌,一出『大劈手』。竟擺明瞭要把對方頭顱劈爛!
這般出人意料防無可防的殺手,誰曾見過?
哄然聲裡,誰都以為,負手向天毫無防範的任清珈,死定了。
流光飛舞,當頭砸下。
銀光罩遍任清珈全身,毫無死角。
銀光裡,任清珈突然奇異的笑了笑。
手指一抖,彩光一閃,再一閃。
幾乎玉自熙對燈整髮拉出銀色鎖鏈的剎那,他掌間忽然飛出一條絲索,手之一捻,絲索立即分成無數條彩色細絲,每條不過頭髮粗細,自五指間源源不斷生出,瞬間橫織豎排,漫天裡都是五彩光芒。
鏈鎖飛至,他的絲網也已成。
便聽霍霍有聲,那些彩色絲線如有生命般,尋著鎖鏈中的環孔鑽了進去,自動的繞上幾圈,每條絲線都綁牢了一節鎖鏈。
溫和一笑,任清珈猛然揮手!
嘩啦啦一聲,鎖鏈被拉得筆直,停在他頭頂上方,再也無法前進一步。
風吹起一陣濃雲,刮得古樹簌簌作響,微微起了涼意,一抹淡淡光暈罩上石台,已經入夜了。
層雲逶迤,月光一暗又明,那光色有些朦朧,隱隱發出淡紅的顏色。
血月之夜。
淡紅月色下,紅衣男子和淡青長衫的少年,相隔一丈遙遙而立,紅衣男子手中銀彩閃爍的鎖鏈和淡青衣衫少年五指間七彩絲線糾纏在半空,在風中不住抖動,時不時發出撥琴般的輕吟。
真真是一副很美的畫面。
如果不去仔細看鎖鏈上的隱隱藍光,和絲線上淡淡黑氣的話。
媚然一笑,玉自熙忽然伸指,一彈。
鎖鏈每節環扣,突然刷的一下齊齊生出倒鉤,啪的將絲線割斷!
彩光一斂。
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絲線悠悠落地。
眾人籲一口長氣……還是這人狡猾啊……
然後那鎖鏈仍然處於被扯直的狀態,沒有回到玉自熙控制之中。
仔細一看,才發覺那絲線居然只是外面一層的包裝,絲線割斷,裡面還有一層內筋,是灰色的彷彿野獸筋骨一般的東西,細得幾乎看不見,但連玉自熙的利刃也無可奈何。
眾人再抽一口氣……原來這個也不差啊……
美目水汪汪的一瞟,玉自熙笑讚:「好!我看上你了!」
任清珈微微一笑,答:「我不養孌童。」
……
輕笑若鳳吟,玉自熙衣袖一拂,「流雲飛袖」無聲無息暗勁一湧。
鎖鏈頭突然脫節飛出,直打任清珈面門。
極速飛射所產生的呼嘯聲裡,玉自熙笑道:「打掉說話不中聽的牙齒。」
任清珈微笑,輕輕「呸!」了一聲。
一道黑光被他「呸」了出來,自齒縫間電射玉自熙雙眼。
眾人早已經看呆了。
這叫什麼打法?
到現在為止,兩個人連步子都沒挪過,聯手都沒遞出過。
還隔著丈許遠近。
居然已經各自試圖殺了對方三次。
這兩人,一個比一個狠毒啊……
偏頭讓過黑光,玉自熙揚起弧線優美的下頷,深深看了一眼天上的血月,忽然唱歌般的輕輕道:「我不耐煩了……」
他懶懶一伸手,鎖鏈突然起了一陣奇異的波動。
灰筋越抖越急,晃起弧影,竟有被抖落的勢頭。
任清珈慢慢綻開一抹輕靈的笑容,五指一抹,灰筋顫抖立止。
隨即,鎖鏈和絲線,都安靜了下來,一動不動,仿若被時間或兩人在暗夜中碰撞的火花,凝固。
遠處暗影中的秦長歌,忽然皺了眉,蕭玦咦了一聲,想起什麼似的,抬頭看看天上朦朧血月,恍然的哦了一聲。
無可奈何的嘆氣,秦長歌道:「這人呀……明明和你不是一個性子,有時候和你還挺像的……」
「唔……」蕭玦目光明亮的看著她:「長歌,有個問題我想問你好久了。」
「嗯?」秦長歌心不在焉的問,目光一直流連在場中。
「你是不是看上玉自熙那個小白臉了……」
「啊!」
一聲忍痛的低呼。
秦長歌笑嘻嘻轉頭,看著扭歪了俊臉的臉的皇帝陛下,輕輕道:「我穿的是高跟鞋。」
……
玉自熙和任清珈,彷彿被一條鎖鏈和一些絲線定住了,以同樣揚手的姿勢,無聲而恆定的立於場中。
眾人一開始摸不著頭腦,隨即便明白,兩人竟然拼起內力來了。
真詭異啊,明明都是心有千竅花招百出的狡猾人物,卻偏偏最不合常理的,最蠢的,拼起了內力。
月色遊移,血色越發深重。
銀鏈光輝亦越發璀璨,宛如日光下粼粼水波,逼人眼目。
灰筋隱約間在漸漸拉長,然而無論拉得多細,始終不斷。
玉自熙的媚笑,有點點僵,好像掛在臉上的一個美豔面具。
任清珈溫和清淡的笑容,也失卻了先前清逸自在的韻味。
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相對的,玉自熙的臉色卻漸漸起了微紅,如白玉之上飄落桃花,灼灼的豔麗。
眾人都是行家,知道兩人都已到強弩之末,生死勝負,當真只是一發間。
屏住呼吸,每個人都在等待最後戰局的揭曉,這場決鬥決然不同先前靜玄子那場狂風暴雨般的猛烈快速,讓人盡情體驗招式的痛快淋漓的快感,這是靜止的,陰沈的,殺機暗湧的決鬥,其兇險,卻分毫也不遜於先前那場。
時間在慢慢流過。
月上中天。
漸漸西移。
移過簷角,石台,古樹,移上古樹上插著的紅燈。
當月光正正落於紅燈之上時。
忽然血光一閃,驚虹乍起!
紅燈突然不動自轉,旋起血紅的月光,那紅光以一個精準的角度激起,虹橋般落於銀彩斑斕的鎖鏈之上。
銀紅光芒交織,光華大盛,那光如此熱烈喧囂,隱隱間似有妖異圖案不住飛舞,令看見的人都不由心神一窒,下意識的微眯雙目。
任清珈也不例外,他正對著鎖鏈,首當其衝,瞬間被這強光刺激得眼睫一顫,朦朧間彷彿看見烈焰之後,雪山皚皚,隱約有黑髮赤足女子,身子曼妙,作驚鴻飛燕之舞。
那舞姿鮮明亮烈,宛轉妖嬈,蓮步鳳舞環珮飛旋,舉手抬足間無限風情,明明只是一個模糊地影子,那扭動踏步間,卻也自噴薄出刻骨的誘惑,任清珈雖然武功強絕,但畢竟還是少年,許多年清心寡慾,哪經得這般噴血的畫面?頓時內元一瀉,心神一昏。
只是那麼一瀉,就足夠了。
玉自熙所謂比拚內力,等得就是這一刻。
任清珈內力一瀉,玉自熙內力立即狂湧而上,手中的鎖鏈突然直起如棍,怒龍般飛射,重重擊在任清珈胸口!
噗的噴出一口鮮血,任清珈如斷線風箏般飛了出去,半空中猶在嘔血。
玉自熙手指一轉收回鎖鏈,順手將灰筋也沒收了,笑吟吟一個優美的轉身,道:「你不錯,我就『點』到為止,繞你一命。」
他擊碎了人家幾乎整個胸骨,還毫不臉紅的說『點』到為止。
木懷瑜扶起臉色死灰的任清珈,面色卻比任清珈更難看。
第五場,任清珈重傷。
至此,七大門派和熾焰,各邊兩勝兩敗一平,勢均力敵。
眾人連著看了兩場驚心動魄手段奇詭的絕世爭鬥,現下更多的心思,倒是希望不要錯過這場註定要轟動天下,百年難得一見的絕頂比試,早已打消了奪寶之心。
現在七大門派還沒參戰的,只剩下木懷瑜和蓬萊劍派掌門江欽。
看木懷瑜的臉色,他似是動了震怒,打算親自出手了。
果然,眾人目光彙集處,木懷瑜臉色陰沈,上前一步。
素玄曬然一笑,再次打算站起,結果卻發現人群後,那兩人在拉拉扯扯。
「不行。」
「行。」
「你武功未成。」
「上次施家村中蠱,陰錯陽差成了。」
「真的?」
「假的我就賠你銀子。」
「也不用賠銀子,去龍章宮陪我談一夜心就成。」
……
卷二:六國卷 第二十一章 絕戰
第六場,木懷瑜終於出戰。
素玄的目光,有些擔憂的落在笑嘻嘻邁出的少年——秦長歌身上。
隔了距離不能如蕭玦一般試圖阻攔,但是他眼神裡滿是詢問和不讚同,「別逞強。」
秦長歌目光遠遠的瞟過去,眼神裡將他的意思原本奉還,「你也別逞強。」
苦笑了笑,素玄知道自己瞞不過她,自己出來得遲,出來後始終沒有移動過,一直在不動聲色調勻氣息,別人也許發現不了,但她一定看得出來。
當日和上官師叔一戰,最後師叔打得興起,硬拉他在觴山雲海之間足足戰了三日,力竭而罷戰,兩人都損了真元。
他本來回來就打算閉關的,結果一回來就遇上這事。
無奈之下硬是拖延時間,簡單的進行調息療傷,勉強使了那手以氣馭鍾,沒給木老狐狸看出破綻,使完便覺得心跳如鼓汗出如漿,硬是支撐著不動聲色的坐了,前面五場比試中,他一直在抓緊時間恢復。
對於她現在的武功,素玄自然知道已經不同往常,那日和師叔戰後,擔心她安危,素玄特意趕回扶風亭看了看,結果發現了秦長歌那一鞭掃出的驚人效果。
按說論武功倒也未必不可一戰,只是木懷瑜這個人陰險毒辣,不是易於。
而且素玄也擔心那個神秘人背後作梗。
先前北辰那一戰那人出手,被他攔下,之後蕭玦劍鋒猛烈嚴密,打發太快,而玉自熙那一戰又太慢幾乎沒有動作,無從遮掩,那人都無法鑽空子,如今木懷瑜這一戰,會是個什麼狀況?
此時場中人亦盯著步出的少年──前面兩場出現的都不是熾焰中人,但是極其意外的絕世拼鬥,這場,這個看起來更年輕,年輕得有些單薄的少年,又會給出什麼奇蹟?
或者,奇蹟終於要在老奸巨猾的木懷瑜手中結束?
而素幫主手中,到底藏了多少張神秘的王牌?
如果他們知道這些王牌都是不請自來,而且等級高到令人咋舌的話,不知道又會怎生驚嘆了。
夜風凜冽,火把飄搖。
王牌之三秦長歌,優哉遊哉出臺來。
她在上臺前,將長髮散開重新紮了一下,又束了束腰,然後空著雙手,笑得很溫柔的看著面色凝重的木懷瑜,以完全不同於蕭玦淩厲,玉自熙魅惑的個人散漫風格,隨隨便便站到了木懷瑜對面。
木懷瑜目光一縮……這小子沒有武器?
然而他也不言聲,只是雙手一振,現出一雙精光四射的奇形爪型武器,共分三爪,可張開可閉攏,爪尖略長,向內彎曲,遠看去鋒銳無倫,不用想,這種東西一旦碰著人身,那一定是連皮帶肉挖出一大塊,創口血流不止而死的。
前面兩場比試給他的震撼太大,以至於他現在完全不敢小覷對方,甚至不想表現大方的提醒對方應該用武器。
他不提醒,底下的人卻已開始騷動,誰不知道木懷瑜的「捉魂爪」由中川鍛造大師長谷渾親手製造,是天下十大利器之一,爪下抓死高手無數,號稱「飲血神爪」,這個清瘦得風一吹就倒的少年,託大到這種程度,不是找死?
有些性子磊落的漢子已經喊起來,「喂!拿個武器啊,他拿個很厲害的!」
秦長歌微笑拱手,做了個謝的姿勢。
又對木懷瑜伸手示意,請。
目光猙獰光芒一閃,木懷瑜殺機頓現──小子,你託大最好,等你死了就知道,面子永遠沒有性命要緊。
雙手一拱,木懷瑜做出回禮的姿勢。
冷光一閃!
一個拱手禮剛做到一半,順勢一個拋手,木懷瑜的捉魂爪已飛光電射,慘白爪尖直抓秦長歌胸口!
一陣哄然。
「娘的,卑鄙!」
假山上包子大怒,立時問候了木懷瑜祖宗三代。
爪尖將至,利風嘶嘶,精擅武器製作的大師,親手打就的絕頂武器,本就具有最強的速度和破壞力,一時劈開空氣的聲響,亦宛如抓裂。
眼看將到秦長歌要害!
秦長歌突然伸手,手腕在最先到達的中間爪尖一磕!
啪!
她手腕上一個黑色手鐲般的東西突然張開,掉落,和爪尖碰出巨響,一溜火花明紅暗紫的閃現,秦長歌手指一推,手鐲快准狠的套進爪尖,秦長歌順勢一捏,卡擦一聲。
手鐲合攏,鋼爪關閉,爪子剎那間變成拳頭。
一個鐵板橋大後仰,秦長歌哧的一下從拳頭下滑了出去,後背平貼在地,單腿向上一蹴!
正對著身形已經完全撲過來木懷瑜襠下!
行雲流水,狠毒絕倫。
全場仰倒,齊齊「噝」一聲噝出一股氣流,蕭玦臉色白了白,開始慎重思考這一招的破解方式,以備後用。
木懷瑜老臉通紅,半空中大喝一聲全力翻身,罡風怒卷,鋼爪再射,向著躺在地下還沒來得及翻身的秦長歌抓下。
秦長歌豎起的靴尖突然飛出一截黑色鋼絲般的東西,她雙腿一攪,那鋼絲盤旋扭曲而上,活活有聲,已經纏上衝著自己而來左邊鋼爪,隨即迅速一個滾翻,啪一聲,被纏緊的左邊鋼爪被她翻滾之力一帶,再次閉合。
被對方以出奇手段連毀兩爪,木懷瑜露出憤怒猙獰之色,低喝一聲,右邊鋼爪突然扭了個詭異的角度,擊向秦長歌還連著左邊鋼爪的腿,力道之大,存心要把她雙腿敲碎。
單手一揮,手上一個不起眼的戒指突然彈出薄薄刀刃,就地一劃,秦長歌劃斷靴尖黑絲,一滑間已到了木懷瑜背後,頭也不回一撒手,又是一截神奇出現的黑絲,黑絲上還有個奇怪的白白的東西,秦長歌揮手一掄,啪的黑絲再次搭上木懷瑜右邊鋼爪。
早已吸取了教訓的木懷瑜哪會重蹈覆轍,立即催動真力,鋼爪光芒暴漲,瞬間將黑絲化成塵霧,獰笑著木懷瑜來勢如電,鋼爪化成漫天爪影,向秦長歌當頭罩下。
木懷瑜果然功力非凡,招式精妙內力雄渾,飛爪捲起的風聲劇烈呼嘯,站得近的人連髮髻呼啦一聲竟被捲散,貼著頭皮向後狂亂飛舞,面帶震訝之色的人們一邊忙著束髮,一邊緊盯著場中那個單薄瘦弱,在巨大壓力之下不住搖晃,一直退到石台邊緣,看似就要輸的少年。
有人在嘆氣……這孩子出手狠辣詭譎,卻奇異的舉手投足間行雲流水流暢如詩,應變更是驚人,剎那間連毀兩爪,實在是難得的高手,可惜好像功力不夠啊……
有人則詫異的盯著最後那個完好的右邊鋼爪,怎麼每次開闔,都拉開白色的黏黏的東西?而且隨著開闔次數的增多,整個右邊鋼爪都似乎黏上了那東西?
看了半天沒看出名堂,便將注意力轉回看起來支撐艱難的少年身上。
只有蕭玦,雖緊盯著場中,但並不擔心,他看出秦長歌看似身形搖擺,如風捲浮萍般漂移不定,但身姿有度,每個動作精確協調,幾乎每次移動,都精確的躲過了對方內力氣流的擠壓,而且那種躲避,精確絕倫,分毫不差,可見秦長歌對自己體力身法的控制能力,已經到了驚人的地步。
換句話說,既然能很好的控制自己,那麼木懷瑜就殺不了她。
果然是秦長歌這種懶人的打法啊,多一點力氣都不肯出。
秦長歌一直在退……已將至石台邊緣,木懷瑜目中精光閃耀,一絲冷笑浮現嘴角。
秦長歌似是根本就沒發覺自己下一步就會栽落石台,猶自被雄渾的爪風逼得繼續後退。
她突然一腳踩空。
著月白色緊身衣的身影一晃,驟然消失在台前。
驚呼聲起。
被打下石台了?
木懷瑜毫不猶豫上前一步,最後一個鋼爪狠狠張開到最大程度,如餓狼之口,飛撲下噬!
下一瞬,秦長歌忽的從石台邊呼的一個三百六十度大旋轉,飛彈而起,彈起的剎那間,她手中突然多了一把亂七八糟的樹枝樹葉等玩意,秦長歌眼疾手快的將這些玩意,猛的向撲面而來的鋼爪中一塞!
眾人驚呼,有人在搖頭,據說很多人在應對木懷瑜這個鬼爪時都採用過這一招,想用東西卡住利爪,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失敗的人無一例外都死了,雖然不知道死的原因,但這招,看起來是最好的辦法,但八成是木懷瑜的陷阱。
這孩子明明很聰明的樣子,看樣子落下石台也是故意的,然而這下不知深淺,聰明反被聰明誤,要倒楣了。
早在秦長歌落下石台,伸手去抓樹枝時,木懷瑜便露出笑意。
他甚至微微放緩了進逼力度,好給秦長歌騰出空來抓樹枝。
他的鋼爪,有個無人知道的秘密。
鋼爪在被猛力塞入異物時會被觸動爪心內的機關,噴射出毒針毒液,要知道但凡想塞東西進爪心,必然要冒險選擇在正面對著鋼爪的極近距離內動手,這個距離,一旦中招,便是大羅金仙也無法逃脫。
多少成名江湖垂幾十年的名宿高手,都折在這一陷阱下。
這也是木懷瑜最大的秘密和制勝法寶。
秦長歌果然採用了這個方法。
風聲裡木懷瑜得意大笑,道:「我這捉魂爪還怕你這個──」
他笑聲突然戛然而止。
右邊鋼爪,並沒有如以往那許多次般,噴射出該噴射的東西。
也沒能啟動機關,將雜物自己推出。
那團亂七八糟的東西還在裡面。
大驚之下木懷瑜急忙以指力推動鋼爪機簧,不想機簧彷彿被什麼東西堵死,竟然毫無動靜!
而對面秦長歌一聲輕笑,突然一扯髮帶,霍的一抖!
髮帶在風中月色下刷的抖開,斑斕五色色彩瀲灩,本極柔軟的東西,被灌注了真力,看來便如一條鋼鞭。
秦長歌飛身而起,啪的一鞭!
鞭向木懷瑜不使鋼爪的左臂!
翻轉身再一鞭!
鞭石台邊上的樹!
再一鞭!
鞭地面!
霍霍霍霍四聲,剎那間秦長歌以難以目視的速度連出四鞭,除了第一鞭擊向對手,其餘每鞭都打在了別人想像不到的地方。
她半空中翻滾的身子靈巧如一隻美麗的雁,散開的長髮流蕩出優美的弧度,那般翻驚搖落隨意撥染的姿態,令人目眩神迷的風華無限,無數人在那一刻都癡癡張大了眼,目光隨著那身形翻轉而起落,心中模模糊糊的想:如果這是一個女子,那該是怎樣的絕世容華?
台下,臺上,那些或沈默或鋒銳,或瀟灑或魅惑的男子,亦目光複雜的看著那身影,月色下有人仰起臉,迎上那一抹清寒;有人微微笑起,笑容宛如日光;有人帶著惆悵之色,遙望山巒深處,彷彿想從那裡看見一些不可觸及的往事;有人似笑非笑,輕輕撫摸手中紅燈。
這月夜裡,心深處泛起的無聲潮汐,滅了誰的繁華,濕了誰的心岸?
……
髮帶為舞,驚世一舞。
不帶女子柔媚之姿,摒棄男子陽剛之烈,擁有中性卻廣大的美,如這輪毫不曖昧的清涼月色般,騰起,翻轉,搖曳,劈落!
木懷瑜以爪為棍,橫擊飛帶!
擊飛的飛帶橫貫長空,秦長歌一個翻身躍上,身姿輕盈若羽,腳踩飛帶,若天女降世,衣袂飄然飛過木懷瑜頭頂。
木懷瑜如蒼鷹般騰起,不能再張開的鋼爪揮舞起巨大的光牆,隆隆推向秦長歌後心。
「嚓!」
極其輕微的一聲。
躍動的火光裡有什麼一閃。
木懷瑜半空中的身子忽然僵了僵。
隨即他有點踉蹌的跌落,卻腳一歪跌入地上一條裂縫!
慘呼聲起!
而秦長歌一笑回首,半空中一翻身髮帶又在手中,反身一掄霍的纏繞上木懷瑜脖子,背對他一勾,硬生生將木懷瑜勾了過來!
橫掌一拉,將呼吸瞬間窒息的木懷瑜摜倒在地,秦長歌扯緊髮帶,在血色月光下,慢慢,一笑。
那一笑睥睨眾生。
……
台下的眾人,早已和木懷瑜一樣,瞬間把呼吸丟掉了。
這叫什麼打法?
為什麼所有情況都出乎意料?
該噴射機關的鋼爪沒有發揮作用。
木懷瑜好好的突然不動。
那揮空的幾鞭子,更是不知奧妙。
只有寥寥幾人,看清了從秦長歌偽裝栽落石台後的剎那戰局。
只有更少的人,才弄明白了那鋼爪的奧秘。
早在秦長歌劃斷靴尖黑絲,第一次試圖搭上右邊鋼爪卻被木懷瑜摧毀時,鋼爪便被秦長歌盯上了,那黑絲完全是假像,關鍵是要將那白白的東西送入鋼爪,那個東西很有黏性,進入鋼爪後黏附其內,隨著鋼爪不斷開合,漸漸被拉開得到處都是,黏滿堵塞了鋼爪內發放毒針毒水的機關孔眼。
她撈取樹枝樹葉時,袖筒裡滑落一枚三稜刺,被她順手嵌入樹身。
她永遠未雨綢繆,在好久以前的某件事中便為下一件事做鋪墊,以至於沒有誰能摸清她的行事規律,那些潛藏的平平無奇舉動中的細微動作,如浮雲琢磨不定。
隨即她一鞭激得木懷瑜飛起,腳踏髮帶誘使他改換方向,再一鞭抽上樹身,將三稜刺擊飛而出。
方向正對著木懷瑜後心。
木懷瑜哪想到她人在前方背後無人處卻有暗器飛出。
他中刺,栽落。
正栽在秦長歌第三鞭打裂開的地面上。
那裂開的地上,秦長歌剎那間已經撒上一把針。
……
何謂精準殺人?何謂利用一切條件手段層出不窮的殺人?秦長歌早在前前世,還是十四歲少女時,就曾手無寸鐵,只用山崖上一切事物,就將自己的大師兄逼下絕崖。
區區木懷瑜,何足道哉?
能栽在開國皇后的「自然殺人法」下,他應該覺得榮幸。
特別是那白色的黏物,那是祈繁終於研究出來的唯一一款口味正常的糖,黏性極強,秦長歌和包子都愛吃,打算開發研究成口香糖在風滿樓試推廣,她口袋裡隨時都有這糖。
口香糖使用第一人,木懷瑜好運氣。
……
將手中的髮帶鬆了鬆,秦長歌現在還不想殺木懷瑜,她俯身,盯著木懷瑜終於露出驚惶之色的雙眸,輕輕道:「誰叫你來的?」
一邊問,一邊將木懷瑜拖到樹前,他前方是素玄,右側是蕭玦,左側是自己,後方是樹。
那誰,在我問出答案來之前,我才不給你滅口的機會。
木懷瑜盯著她,嘴唇蠕動。
秦長歌附耳過去,半晌微笑,道:「好,你懂事,我留你一命。」
她緩緩直起腰,環視全場,接觸到她目光的人都不由自主一縮,聽得她淡淡道:「你覺得還有比的必要麼?」
木懷瑜臉如死灰,諸人也默然,都覺得到了這地步,實在沒有繼續的理由了,江欽,難道還會是素玄的對手?
熾焰至此,已是大勝。
看著木然不語的木懷瑜,和生出畏縮之態的江欽,秦長歌一笑,橫腳一踢,道:「帶著你的人,滾罷!」
砰一聲木懷瑜偌大的身子被她直直踢飛出去!
卻不是踢向七大門派當中。
而是踢向台下人群,西北角,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那裡,人們紛紛愕然抬首看著木懷瑜突然飛來,再重重砸落。
只有一個人,並沒有去看木懷瑜。
而是突然側首,看向秦長歌。
那目光似乎很遙遠,但轉瞬便跨越長天到了秦長歌眼底,那目光宛如天涯滄海之上生起的明月,光華滿海,每一橫波蕩漾都意象闊大,綿延無際。
又或是塞上寒冬,冷月清笳裡飛落的雪花,於無盡的暗黑的底色裡,驚心的明亮而又自由不羈,於茫茫黃沙中作呼嘯之舞。
只是那一眼。
這個極其普通,普通得全無特色的男子,突然從一群精幹彪悍也面目平凡的人中脫穎而出,超然人群之外而淩駕風雲之中,看來宛如金光燦爛的神祇。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
突然微笑。
同樣睥睨驕傲,久居上位者抓握風雲萬事底定的清貴微笑。
然後,他退!
完全無視砸向他的木懷瑜,什麼作勢也沒有,突然一拉身邊同伴,箭似的向後彈射!
宛如挽在彈弓上被射出的飛石一般,急速倒退!
砰一聲他速度極快的撞上院牆,再毫不停留的消失在那個巨大的洞中。
他退得令人難以想像的快。
然而對於早有準備的人,再快也沒用。
蕭玦和楚非歡,在秦長歌「滾罷!」開口之時,各做了一個手勢。
蕭玦豎臂一揮!
楚非歡彈出煙花。
院牆外的凰盟屬下,和掩在院中的侍衛,依次將暗令傳出,一里地外的善督營,齊齊出動。
遙遠天邊忽有華光閃耀,隱約有鳳唳之聲。
白影一閃,清越長嘯滾滾而過天際,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耳側好像突然起了一陣風,還不及回首,便見石台上座,一直安然端坐觀戰的素幫主不見了。
下一眼,便見空中淡金身影一閃,一人躍上圍牆,單手一掄,一圈金碧二色的光輪如另一輪太陽燦爛顯現,光輪所過之處,隱約有人影不斷撲上又載倒。
而素玄直如飛雲,直撲那個淡金身影。
半路上他遇見一揚手的秦長歌,接住了她拋來的一件物事,毫不猶豫的往嘴裡一扔。
那人單手擊落無數敵人,猶自能施施然轉身,二話不說對素玄便是一掌。
掌力如海嘯,奔騰連環不絕而來,四周起了濛濛的霧氣,那些不斷閃動的影子,撞上那層霧氣,便再也無法接近一步。
素玄單手一劃,手掌白如玉石亦堅如玉石,劃開淡金霧氣,掌力一攏,一團,一揉,竟將那虛無的霧氣揉成金球模樣,手指一彈,金彈子般砸向對方!
呼嘯聲裡他大笑,晴朗語聲穿越天際,遠遠傳到遠山之外。
「都不用費心了!這最後一場,是素某的!」
嘩啦一聲人群如潮湧上。
素玄終於出手!
天下第一人和神秘人的絕世拼鬥,又該是怎樣傳說千年的武林神話?
今夜已經產生了太多的神話,何妨再多一個?
很多人激動得渾身發抖,為自己有幸參與武林盛事。
很多人飛快而癡迷的在地上畫劍招步法,被踩了手也渾然不知。
這一夜之後,江湖中湧現了很多走剛猛路線的高手,江湖上的殺手殺人的手法更加奇特詭異,江湖人誕生了以改造武器為生的行業,養活了很多人。
這一夜對江湖的影響,無法估計。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人群湧上。
再蹬蹬後退。
前面撞翻了後面的,後面的正要罵人,忽然覺得巨大強猛的真力逼來,如巨浪當頭,也不禁踉蹌後退,又撞翻自己後面的,而自己後面的那個,準備開罵時又在迎接新一浪的氣浪……
一波一波,如大海生濤毫不休止,沒有人能夠在素玄和那金衣人之外五丈方圓內站穩,到最後所有人都和糖葫蘆一般滾成一團。
最後只得蹲在地上,看牆頭上那兩個人影,絕世一戰。
翻騰起躍,快如極光,淡金玉白光暈中兩個身影的招式幾乎無人看清,兩人所經之處,諸物全毀,隨著他們的快速移動,一截一截的圍牆有如冰雪在陽光下融化般無聲靜默的坍塌,而落地後,兩人每踏出一步,地上便是一道深長的裂縫,灰塵漫天,全部激射到五丈之外的眾人腦袋上,光暈中兩人塵埃不染,依舊宛如謫仙。
光華太過明亮,遠看去如用雙目直視陽光一般灼眼,有人眯縫著眼,眼淚漣漣的堅持數數,喃喃道:「三百招……三百零一……這天下居然有在素玄手下走過三百招的年輕人……」
地上很快全是裂縫,兩人又戰到樹上,秦長歌負手石台之上,看著兩人之戰,一笑道:「今日熾焰總壇只怕要全毀了,阿玦你可得賠修繕費。」
包子慢條斯理從口袋裡掏出個墨鏡,架在鼻樑上,從容觀看那兩人的拼鬥,漫不經心的一揮手,道:「我負責!銀子掙來是幹什麼用的?花的!」
「師傅拜了是幹什麼用的?幫你背黑鍋的!」秦長歌沒好氣的一拍他大頭,「哪來的墨鏡?」
「乾爹聽我提起這個,用離海黑水晶給我磨了個,」包子擺出一個蠟筆小新的pose,得意,「如何?」
「很好,」秦長歌微笑,等到包子展開一個大大笑容,才道:「很抽風。」
……
忽有人驚呼:看地面!
眾人這才發現,地面上,剛才那些裂縫竟然不是雜亂無章的,素玄踏出了一條卍字的圖形,而那金衣人龍飛鳳舞的畫了個奇怪的符號。
有人偏頭,用步子去描,喃喃道:「這是什麼怪物?」
秦長歌眯著眼看著那圖形,眼神裡暗潮洶湧。
仰頭去看樹上,更看不清了,只看見樹葉飛射,片片都如飛刀般在半空中旋轉,綠色的塵霧一陣陣激起,再一陣陣消亡,那綠葉飛刀忽成雁行忽成盾形忽成尖刀形,發出淩厲的尖嘶攻向素玄,而素玄馭動所有枝條,忽成網忽成刺忽成橋,變幻萬千而又分毫不讓的回擊過去。
轟!
百年古樹也經不起這般摧殘,在剎那間被剃成光頭後,頹然倒地。
長笑聲裡那淡金人影輕輕一踢,巨木如柴禾般輕巧飛起,他半空一個飛踢,雙人合抱粗的巨樹帶起沉猛的風聲,撞向素玄。
五丈外一個比較接近的武林人士,被那狂風般的來勢帶倒,幾經掙扎試圖穩住身形都徒勞無功,砰的一聲在地上滾滑出好遠,愣是將後背磨得血肉模糊。
同樣一聲大笑,素玄白影一飄,單足踏上巨樹,只輕輕一踏,那砲彈一般的衝勢立止,素玄腿一抬一絞,巨樹比剛才更快更猛的又飛了回去!
那人雙手一掄,一道淡金色華光閃過,巨樹裂成千萬碎片!
如月光四面迸射。
哎呦聲不斷響起,一些靠得近的武林人士紛紛被碎片擊中。
碎片猶在激射,素玄雙眉一挑,單手一挽,手掌劃出一道圓環的弧線,他身前突然生出一個巨大的漩渦,那漩渦發出玉白的炫目光華,生生不息的無聲轉動,四周的碎片,全數被捲入漩渦中,再瞬間化為齏粉。
巨樹一棵棵倒下,再消失。
淡金玉白的光暈如具有神異摧毀能力的月色,照到哪裡哪裡崩毀。
樹倒了,牆沒了,地裂了。
而血月漸漸隱於雲層之後,似也在為這場驚天大戰所驚,不敢驚擾。
天邊隱隱又是一聲鳳唳之聲。
素玄突然仰首。
只是這一仰首的瞬間,金衣人再次飛射後退,掠過長空,一把抓起一人,兩人向遠處鳴鳳山飛馳。
素玄只是那一怔神,立即恢復,衣袖一拂,追了過去。
三人很快消失於眾人視野,快得無人能夠追及。
眾人拚命往那個方向看,隱約只見一點淡金色光芒以詭異的速度遠去,而那玉白之色緊追之後,隨即便因為跑得太快離得太遠,所有光點都淹沒在黑暗裡,再也無法辨識。
秦長歌懶懶的坐下來,她不想去追,她的輕功和素玄還有距離,追不上的。
少頃,聽得遠處,鳴鳳山方向,一聲大響。
華光崩裂,有白光起於天際。
眾人紛紛站起。
又過了一會,白影如飛鶴一閃跨越天際,背對著眾人,穩穩落於平臺之上。
眾人不知怎的都鬆了口氣,也忘記自己先前的來意好像是覬覦重寶了,紛紛欲待上前恭賀得勝歸來的素玄,還有人想要趁機攀攀交情,看素幫主的武功,如此驚世駭俗,能得指點一招半式也好啊,還有今天出手的幾位絕頂高手,大約都是素幫主的朋友吧?說不定也能攀個交情?
素玄卻始終沒有回頭,只是擺擺手,自有熾焰幫眾上前應對眾人。
此時他架子再大,也沒人敢叫囂「血洗熾焰」了,強橫至絕的武力,本就比任何輕飄飄的言語都管用。
眾人訕訕退去,面目全非的熾焰總壇在經歷一天一夜的喧囂爭鬥之後,終於回覆寂靜。
夜蟲重新開始輕鳴,風裡有碧草飄搖,全不受剛才摧毀一切的真氣的影響,這世間剛折柔不折,越是卑微的生命,往往越能生存長久。
天邊的曙色微露,清爽的夏風裡,一線陽光照在眾人面龐,熾焰幫眾帶著敬慕驕傲的目光,望著自己的幫主。
素玄卻只是負手背身而立,身姿挺拔,只是不知怎的,看起來有些沈鬱。
眾人的目光都投在他頎長的背影上,包子奔上前去,秦長歌緩緩移步。
「師父你──」
素玄突然晃了晃身子。
輕輕一咳。
「噗!」
爛漫鮮豔的鮮血突然如煙花飛射,撲啦啦在潔白的石台之上,畫了一幅筆致淒厲的梅花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