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七章 龍殺
!!!
蒼穹忽生驚雷,而烈電穿雲而來,妖蛇狂舞,黑影幢幢裡萬物化為齏粉。
有什麼在碎裂,有什麼在消逝,有什麼在掙扎,有什麼在呼嘯。
……靈魂一定是散碎了,碎成萬千碎屑,化為那年雲洲梅林上的積雪。
……那雪如此森冷,觸在指尖,砰的一聲,炸開烈焰。
……好大的火……劈劈啪啪的聲響裡宮殿傾頹……是長樂宮……他和她相攜漫步過那裡每一寸土地……熊熊烈焰,有人黑髮蹈舞,有人漠然而觀,有人冷笑潛進,有人懵然回首……眾生相,眾生相,眾生皆入殻中……
……誰掙扎得出?長街之上,憤然回首,纖秀女子微笑前來……
……他大喜的去攜她的手……長歌……我就知道老和尚胡說……你沒死……你不會死……
觸手灼熱,他低頭一看,驚嚇撒手……
……一抔焦骨,散落於烏黑的廢墟……
……長歌呢?我呢?我在哪裡?她在哪裡?……
……四顧茫茫……有甜腥的氣味,洶洶的湧上來……
誰架了油鍋?誰執了刀斧?誰獰笑上前來,倒背長刃,行動間凜凜寒光。
劇痛翻江倒海,卻不知道是哪裡在疼痛,心?不……不在了……
……是要死了麼?也好……
「咄!醒來!!!」
疾電般翻轉淩亂的魔障,重重壓上思緒的黑暗彤雲,被醇厚純正的佛門獅子吼喝裂!
蕭玦渾身一震,從接近迷亂的夢魘中醒來。
臉上出奇的泛起一線潮紅,目光有些濕潤,他緩緩的看了釋一一眼。
欲待開口,身子一搖,一口鮮血櫻雨般噴落。
濺開在光潔的青磚地上。
如同血畫的寫意一副,只是筆筆淩亂,筆意傷慟。
如那些欲訴不能訴,欲留不能留,欲待矇昧自我卻被生生殘忍捅破,不可追及不可挽回的往事。
「癡兒……」同樣的一句話,釋一這次說來,也帶了幾分悲慟,他仔細打量著蕭玦——這孩子一著迷思,牽扯不去,真真是無辜……
伸手,指尖欲待點向蕭玦眉心。
且為你批破迷障,還你明月如洗吧……
轟隆!
晴空萬里,突起悶雷之聲。
大雄寶殿內,四處亂轉的玉自熙愕然仰頭,「青天白日,又是冬天,打雷?」
他眯著眼看著天際——烏雲乍起,層層疊疊厚如黑色幕布,一團閃著金光的火球在雲層中穿沒。
一線電光,如驚天之刃劈下,黝黯的大殿裡剎那亮了一亮,映得負手淡然立於殿角的清雅男子俊雅容顏,籠罩在一片迷魅的明暗之中。
轟隆!
悶雷震得禪房木窗一陣亂晃,啪一聲那盆素蘭莫名其妙栽落案幾,在地上跌了個粉碎。
釋一的手指定在了蕭玦眉心之前。
半晌,老和尚突然現出了一抹苦笑的神色,極慢極慢的仰首,望了望天際。
緩緩收回手指。
那火球一起一落跳躍著遠去。
老和尚的眉梢極其細微的抖了抖,轉首對正茫然看著地面,全然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麼的蕭玦合十一禮。
「施主請回吧。」他深深注目蕭玦,「深水淹石,濃雲遮月,夜行胡同混沌不知,其實都無須煩亂,只需靜待時機,自有撥雲見月之時,身在居中不得其出,是昧;身在局外無意闖入,是孽,施主好自為之。」
蕭玦茫然站起,行屍走肉般的晃了出去。
他的身影剛從禪房門口消失,釋一立即戟指對天大罵:
「×你娘的!威脅老衲!」
…………
蕭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禪房,走出後院的。
驚雷過後,依舊一片晴朗的天空,日影漫漫,牛乳般的瀉下來,蕭玦突然覺得那麼明亮的日光有些刺眼,他緩緩抬手,遮住了眼。
前行,前行。
西梁帝王的步伐從未如此刻沉重緩滯,踩在碎裂的日影上,聽得那聲響沙沙,砂紙般磨著傷痕淋漓的心。
原來那些不願面對,不願承認的事實,都是冰冷的現實麼?
原來那些含冤含恨的懷念,都是一廂情願的自欺欺人麼?
原來那朵傾國名花,並未開在他國海外的白玉階,紫金闋,而是早已化灰而去,只留他蹉跎歲月,空自等待一場永無回歸的回歸。
原來那些往事,早已被無聲遺落,而立於一隅等候的,永遠只會是一場錯過。我愛的人,我等待的人,原來你早已不在。
從此後,餘生都是一杯難嚥的苦酒了麼?舉杯向月,無人對飲。
而江海浩淼,遼闊無極,比彼岸更遠的彼岸,他要如何泅渡?
仰起頭,蕭玦不知道自己看的是那一線日光,還是某個遙遠的不可觸摸的記憶。
長歌,我寧願你拋棄我。
我寧願,背負被拋棄的恥辱,去換取那個流言的真實。
曾經碧紗窗下相約共飲的誓言,都換做了風刀霜劍後森涼的讖言,那些思念帶著那年皎潔的梅花香氣,跨越三秋直抵內心,凝成霜雪,然而直到今日方知,破冰之日,永遠無期。
長立禪院院門之外,不知時光幾何。
日影傾斜著轉移,風漸漸的亮了,天邊起了絢麗的霞光再漸漸消逝,一輪明月淡淡照過來,勾勒出三個同樣頎長的影子。
蕭玦緩緩轉頭,自以為很平靜,其實好慘澹的一笑。
聲音暗啞的道:「夜了……走吧。」
蕭琛和玉自熙互望一眼,兩人都是水晶心肝,如何看不出蕭玦的異常,蕭琛目光定定的看著蕭玦,眼神複雜難言,玉自熙此時也沈默下來,遙遙望著北方,一線冰涼的月光照上他的臉,他的神情並非悲涼,卻生出一種沈默的憤懣。
蕭玦卻不管他們,只顧自己快步前行,那兩人緊緊跟著,本來怕他心緒不穩之下會失控,正在暗自籌謀對策,不想他毫不猶豫的上馬,直向宮城去了,兩人再次對望一眼,一言不發拍馬跟上。
按例外臣入夜是不可以進入宮城的,玉自熙在寂靜的宮門前下馬,他的赤甲衛隊早已釘子般立得筆直等候著他,玉自熙看著蕭玦的背影進了宮門,偏頭對蕭琛笑道:「你是領侍衛內大臣,你可以住在宮中……」
「不必了!」話音未落,前方蕭玦聲音遙遙傳來,「阿琛,你回府。」
蕭琛皺眉,正要說什麼,蕭玦低沉聲音斬釘截鐵,「這是旨意。」
挑了挑眉,玉自熙搖搖頭,蕭琛卻立在宮門前,對前來迎接的龍章宮大太監於海做了個手勢,於海微微傾身表示會意,蕭琛又看了看蕭玦身影,微微閉目,隨即轉身。
宮門前偌大廣場上只剩下相對的兩人。
兩人忽視一眼,又不約而同轉開頭,剛才的言談自然彷彿已經不見了,玉自熙笑嘻嘻看著他的彪悍的赤甲衛隊,蕭琛面無表情的仰首望月。
嘴角一扯,玉自熙也不打招呼,逕自走到自己的衛隊之前,在齊刷刷的請安聲中,他踩著小廝的背上馬,頭也不回揚塵而去。
蕭琛則跨進趙王府的紫呢大轎,一聲叫起。
一左一右,分道揚鑣。
…………
於海今夜很緊張。
陛下回宮時神情不對,他一眼就看出來了,趙王殿下在宮門前那個暗示,立時令他將心拎起老高。
出了什麼事?陛下今日出宮時,雖說不上多麼愉快,但是神色間閃動著隱隱的期盼和緊張,並無不豫之色,然而只是過了幾個時辰,什麼都變了。
看起來,陛下還算平靜,只是話少些,然而作為伺候陛下多年的大太監,他對陛下的心情細微變化所造成的種種反應早已熟悉之極,這些年,陛下並不開心,他鬱鬱寡歡,時時暴怒,但從未如今日這般,古怪難言的神情。
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被那雙比平日幽深無數倍的黑瞳望過來,他自己也彷如被澆了一盆冷水,有什麼在飛快下墜,沉入深海。
他拚命思索著,這是種什麼樣的感覺?這麼多年來,他沒有見過陛下這樣。
直到他端著金盆,去伺候陛下盥洗,看見陛下長立天下輿圖之前,修長的手指緩緩在輿圖之上一路摸索……蘄州、幽州、平州、德州、赤何、雲州、漢州……郢都。
那手指挪動,緩慢,而沉重。
他先是不解,隨即恍然,那好像是當年陛下開拓疆土,一路攻城掠地的前進路線!
看著那個寂寥的背影,他突然明白了那種奇怪的神情的含義。
那是絕望。
深沉的,永遠難以解脫的絕望。
長夜淒淒,冷風嘶嘶,錯金長窗被不請自來的風敲擊得砰砰作響,空曠的大殿內帳幔飄飛燭火飄搖,映著孤獨的帝王的背影,他正在沈默的抬手,以指觸摸當年一一行走過的痕跡。
那些浴血奮戰,艱苦卻痛快的日子,那些披風帶雨,枕戈待旦,那些縱橫天下,殺場殺伐,那些志向高遠,叱吒風雲。
那些,兩情相悅,攜手蹈步,以江山為藍圖,共同面對腥風血雨,一笑間翻覆紅塵的,日子。
那個明明擁有一切,卻孤寂得彷彿被一切拋棄的人。
他在想起誰,懷念誰?
老於海突覺鼻頭一酸。
他癟癟嘴,舉起袖子抹去了一點淚花。
老了……老了……看不得了……
這老天……怎麼這麼殘忍呢?陛下這麼重情的人……
正要上前請陛下休息,傷心太過損傷龍體啊。
卻見蕭玦突然收回手,怔立半晌,緩緩轉身。
於海小心的湊了上去,蕭玦卻看也不看他,直進了內殿。
猶疑半晌,於海也跟了進去,蕭玦正旁若無人的自己進了專設的衣間,將各式衣服翻得遍地都是,於海看了看,發現都是出外的便服,於海腦子一炸,冷汗已經冒了出來。
好半天,蕭玦才取了一套純黑的便衣,於海這才發現,地上被扔出去的衣服雖都是黑衣,但多少都有點裝飾,唯獨這件,一點花哨都沒有。
還是彷彿看不見他一般,蕭玦自己換了衣服,黑衣沉肅,面色微微蒼白,唇線緊抿,又自博古架上選了一柄腰刀,再次旁若無人的向外走。
老於海再不敢發呆了,雙手一張,不顧一切的撲跪到蕭玦腳下,「陛下……陛下……」
目光冷冷下移,蕭玦這回連眼睛裡也沒有表情了,這種全然的漠然令於海的冷汗瀑布般冒出來,聽到蕭玦只用鼻音「嗯?」了一聲,立即砰砰砰磕頭,「陛下,請留步請留步……您萬金之體,千萬不可……」
「於海,」蕭玦定定看著他,在於海以為自己要被他一腳踢飛那一刻開了口,「你想死嗎?」
「呃……」
「你想害別人死嗎?」
「呃…………」
「今晚,你,或者你安排的任何一個人跟著我,那麼就是一個字,死。」蕭玦並無殺氣,然而這漠然更令於海知道他說的絕對是真話,「不僅你,還有你的家人,你在宮中找的那個對食,以及跟著我的任何一個人的家人……都得死。」
盯著冷汗滾滾的於海,蕭玦淡淡道:「今天這個日子,我很想用滔天的血海來祭奠一個人,你別逼我,用鮮血來換得我要的寧靜。」
於海什麼話也說不出了,只知道在地下砰砰磕頭,額頭很快就青腫一片,他涕淚交流仰起老臉,「老奴……老奴……老奴不敢……老奴只求陛下……珍重自己……」
漠然繞過他,蕭玦看也不看的,轉身離開。
風聲將打開的殿門,砰的一聲關上,冷寂的腳步聲,一聲聲遠去。
於海在地下軟癱了好久,直到被殿門撞擊的聲響驚醒,他連滾帶爬的爬起,跌跌撞撞的奔到偏殿小佛堂,抖抖索索的取了香,在佛像前燃起。
香煙中佛像微笑慈憫,永恆的平靜雍容,於海淚流滿面,將香柱高舉過頭,虔誠的磕下頭去。
「佛祖,請佑我主平安……」
…………
郢都,當年和她一起打下的京城。
當年的「不動之城」,號稱天塹難渡,無軍可毀的三重城廓的內川大陸第一名城。
毀於風雨神弩的流星長矢之下。
那巍巍高城,獵獵旌旗,兵鋒如林,萬軍待發。
那紅馬如火,白衣似雪,立於馬背上的女子,唇邊一抹微笑神秘,纖手一挽,朱紅長弓流弦聲響。
一聲脆響,毀滅了一個王朝。
從此締就新的傳奇。
立於城牆下,翹首聽著自青瑪神山山腳奔馳而來的風聲,那風聲隱隱似可以聽見女子微笑言語。
「兒郎們,你們誰能把那面旗,今日晚間拿來送給元帥擦靴子?」
長歌,何止是元王朝的黃龍旗,這江山,最終都拿來擦了我的靴子,你的襟口。
那麼又是誰輕輕拋擲,將所有記載著扶助與愛的歷程,都化作飄飛的帶血的絲絹,遺落在當年長樂宮不滅的妖火裡?
蕭玦獨行黑暗,沈默如樹。
一株歷冬的,蕭瑟的樹。
宮門、天地祭壇、司農台、弘文館、玉宇台、棧渡橋、嘉福門、東安大街,西府大街、正儀大街,天衢大街……
這些記載過他們足跡的土地。
三年之後,深夜,他自當年秦長歌教給他的密道出宮,孤身一人,抱著對已逝之人的懷念,一步步將故地再次履足。
月色孤清,將影子拉得細長,長如永恆的疼痛與思念。
這一刻的安靜很好,適於將逝去的人憑弔。
過了今日,過了今日……那些憑弔的時間,他要拿來復仇。
這些年,沉睡於火焚後的廢墟的自己,不願睜開眼正視事實,由著一己私心與執念,固執的任流言湮沒她也湮沒自己,白白蹉跎了三年的歲月,錯過了找出真兇的最佳時機。
如今,他怎能允許,長歌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去?
如此不明不白,背負恥辱的死去?
仰首,一聲長嘯,嘯盡悲歡穿透黑暗,遠遠激射上雲霄!
帝王之悲,草木低伏,帝王之怒,風雷驚動。
天邊沉雲如許,隱隱翻捲,而一線初虹,現於遙遠西南。
天地驚震,凜然不敢言語,卻有不知死活的懵然之人,貿然挑釁。
「啪!」街道旁一處酒樓二樓的窗被人大力推開,有人呸的啐了一口濃痰,大聲喝罵:
「娘的!哪裡來的瘋子!大半夜的嚎什麼喪!」
濃痰墜落,濕答答黏膩膩的正落在站在樓下的蕭玦面上。
長眉一挑,黑暗中墨色幽光一閃,隨即沉寂,蕭玦默然半晌,伸袖緩緩拭了,仰首看著二樓背光看不清面目的男子,冷冷道:「好準頭。」
「當然!」那人語氣輕佻,「窮酸!你姜公子賜的黃金液,你好生接著了,保不準你以後風水大轉,還得謝謝公子爺我!」
他身後燈光明亮人影幢幢,隱約聽見有人大笑著道:「那是,小子,你以後行走京城,也不用再去投誰的門子,只需說一句『尚書門下受唾人』,保你受用無窮!」
一陣哄笑,有人怪聲怪氣吟:「昨日柴門錐刺股,今朝天衢唾捧人,窮酸,姜尚書門下,你今日算是好運氣攀附上了,雖說說起來不雅些,但多少也算你的福分呀!」
又是一陣放浪的大笑,夾雜著調戲優口口的浮聲浪語,女子的嬌笑,孌童的嗲聲,「小乖乖心肝寶貝」……一陣聲吵個不住,好幾個人東倒西歪醉醺醺的撲到窗前,伸頭張腦朝著要看「受唾門下」。
蕭玦極冷極冷的,笑了一下。
長歌……是你在懲罰我嗎?懲罰我的負心忘情嗎?我居然在自己的國家,自己的腳下,被宵小所辱。
如果辱一辱,便能換得你回來,倒也罷了。
可惜……
哄笑聲還在繼續,蕭玦抬頭,目光如驚電。
一人對上他目光,突地打了個寒戰,臉色一白,噤聲不語,想了想,將頭縮了回去。
他的靈敏感覺,救了自己一命。
「啪!」
蕭玦刷的一掀袍角,一腳將路邊一塊腦袋大的石塊飛踢上了二樓!
石塊呼嘯如奔雷,挾著無可發洩積鬱在心的悲憤和殺氣,以雷霆萬鈞的力量,啪的砸上了一個伸長如龜的頭顱!
雪花燦爛的開在夜空中!
開在一堆人驚恐愕然無限放大的瞳孔中,開在紙醉金迷富貴榮華的風流背景裡。
只一踢,一顆大好頭顱徹底碎裂。
鮮紅的血和潔白的腦漿噴泉般激射出來,在空中交融成粉色的血雨,再唰啦啦的墜落。
蕭玦早已閃身離開原地,一掀袍袂,飛身上了二樓。
他出現在樓梯口的那一霎,戲子妓女孌童紛紛尖聲驚叫,沒頭腦一窩蜂的亂成一團,尖叫著「殺人啦!」四處亂竄奪路而逃。
吏部尚書姜華的兒子,京中著名的惡人姜川允,臉色慘白的盯著殺氣凜然黑衣飄拂宛如死神降世的蕭玦,兩腿戰戰,褲襠微濕。
剛才他就站在窗前,這個惡人一腳飛石踢死的,是他平日最為倚重的清客萬聲暮,那平日裡最善言辭靈活無比的大好頭顱,就那麼血淋淋硬生生在自己面前炸開,血液和腦漿濺了他一臉,他驚恐的看見那張會唱曲會吟詞會口技會編曲常常逗得他興奮不已的嘴突然就不見了,雪白的牙齒飛了一天,石子般梆梆打在他額頭上,打得他額頭立即起了一個包。
可是他已經忘記疼痛了。
那個殺神,居然上樓來了!
胡亂扯著人往自己身前擋,姜川允慌亂得語不成聲,亂七八糟發佈著命令:「來人,來人,救命!救命!……殺了他……殺了他!」
可是其餘人也一團慌亂,拚命掙扎著不要做他的擋箭牌,哪裡管他還在說什麼?
蕭玦只是冷笑著立於樓梯口,看著這群剛才還無比囂張的人沒頭蒼蠅般四處亂轉,乾脆一掀衣袂,大搖大擺坐到了樓梯扶手上。
倒是有個師爺還算冷靜,看蕭玦就一個人,自己人倒亂成一團,覺得完全不必這樣,大聲道:「諸位!莫驚!且喚上各位的護衛來,他就一個人!」
這一聲提醒了眾家紈褲,連忙大聲呼喚,各家護衛本來被他們嫌不方便趕到一邊,此時也成了救命稻草,那些在樓外不遠處車馬里等候的護衛也已聽見了動靜,都快步衝了上來。
「對對!」姜公子大喜,連聲呼喝,「殺了他!誰殺了他,我賞他黃金百兩,再給一個官做!」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眾人精神大振,齊喝:
「殺了他!!!」
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八章 走光
蕭玦忽的一個轉身,哧的一聲從樓梯上滑下,雙腿連連飛踢,那些衝到樓梯上的人,頓時被他的衝力和體力接連撞飛出去。
一個漂亮的翻身,蕭玦直接把自己翻入人堆,刷的拔出腰刀,也不出鞘,只橫執在手,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出手快捷狠厲,連綿的黑影因為移動速度太快,遠遠看起來就像一股黑色的旋風,只看見他人影穿梭如翻花,只聽見啪啪啪啪連響,那些平日欺負人慣了的護衛打手,俱都被打飛牙齒面如豬頭的倒栽了出去,遍地雪白微黃發黑,各色牙齒滴溜溜滾了一地。
不多時,樓梯上下,一直到店門口,橫七豎八躺滿一地捂臉抱腿呻吟的人。
而蕭玦冷笑抱刀立於死狗群中,一臉嫌惡的看著地下的人。
罪不當死,嘴卻夠髒,聚眾淫樂飽食民脂民膏,為虎作倀卑鄙下流,留著何用?打飛你們牙床,叫你們唱!叫你們吃!叫你們開心!叫你們亂吠!
至於姜川允……他緩緩回身看著那惡少,那惡少被他目光一鄙視,嚇得激靈靈一個寒戰,再次尿濕了褲子。
蕭玦沒有表情的一笑,不急不忙踱到他面前,突然一劈手扯過樓梯後躲的一個人來,扯到姜川允面前,冷冷對那人道:「你,吐痰。」
愕然瞪大雙眼,那個一看也知道是京中闊少的男子呆呆的看著蕭玦的臉,姜川允看著蕭玦神情,畏懼的嚥了口唾沫,再次向後縮,卻發現身後就是樓板,已經退無可退了。
「吐痰,吐你的黃金液,」蕭玦神色譏諷,「也給這位姜公子嘗嘗,嘗嘗『受唾門下』的滋味。」
姜川允面如死灰,這個殺神,夠狠夠絕!
手指緊緊扣著樓板,他色厲內荏的意圖嚇倒蕭玦:「你知道我是誰?你敢這般侮辱我?我爹是吏部尚書!」
緩緩俯首看著姜川允,蕭玦淡淡道:「你知道我是誰?」
姜川允掙扎大叫:「管你是誰!你大不過我爹去!」
「哦?」蕭玦神色訝異中帶著深深嘲諷,「區區一個吏部尚書,在這天子腳下,遍地簪纓,冠蓋滿京華之地,居然就敢稱第一?而你,區區吏部尚書的區區孽子,吐痰至人身,居然就敢驕狂放肆亂稱『賜』這個字!」
「……我何止敢侮辱你,」蕭玦冷笑,將那兩腿戰戰的富家子頭一拍,「快吐!不然我就不是侮辱,是殺人了!」
「你不想活了!你敢!……」姜川允猶自跳腳,蕭玦閃電般手一伸,啪的卸了他下巴。
姜川允瞪大眼睛張大嘴,呆立當地,蕭玦皺眉避開他口中的酒肉濁氣,大喝:「你,給我吐!」
一個口令一個反應,那富家子早嚇得三魂七魄不全,被蕭玦這一喝更是震得耳朵嗡嗡作響頭暈目眩骨節疼痛,驚慌之下想也不想,呸的一口唾沫就吐進了姜川允大張的口中!
……
蕭玦卻並不看,只目注窗外,冷冷道:「不夠黃金!繼續!使出吃奶的厲氣!」
那紈褲無奈,伸脖子拍胸口的吭吭了半天,「呸!」又是一口!
看著姜川允恨不得死了的表情,蕭玦一鬆手,扔開那富家紈褲,冷然道:「辱人者人恆辱之,你最好今日給我記住了,否則將來,你就不僅僅是吞痰的下場了!」
軟癱在樓板上翻江倒海的嘔吐,姜川允吐得氣息奄奄,在一地穢物中勉強抬起頭,目光怨毒的看著蕭玦,斷斷續續道:「……本公子……記……住了……」
漠然看了他半晌,蕭玦冷笑,轉身便走:「天作孽猶可逭,自作孽不可活,你好自為之。」
說到最後一句,他突然一怔,想起那日禪房裡,聖僧最後那一句話,當時他心魂俱碎,昏眩迷茫,雖然字字都聽見了,但是連在一起,居然一點也沒在意那是什麼意思,如今被這惡少一番攪擾,傷痛迷亂的思緒略略沉澱了些,隨之想起聖僧最後那句「身在局中不得其出,是昧;身在局外無意闖入,是孽,施主好自為之。」不由失神。
這句話,什麼意思?
他今夜所思所想,全是長歌之死和當年舊事,本就恍惚不知所以,如今想起釋一暗示之言,立時將身周諸事忘卻,仰首向天,沈默思索,渾忘記身在何地。
「呼!」重物砸下的風聲。
卻是有人悄悄靠近,用木板從他背後當頭砸下。
蕭玦沉思中頭也不回橫臂一揮,木板被碰的砸開,練武之人反應敏捷,不需注意也會有應急的自動反擊,區區暗襲,何嘗在他眼下?
木板被砸開,卻有淡淡煙霧瀰散。
甜、香、帶一點淡淡的腥味,那腥味卻不難聞,反倒有種野性的旖旎的勁道,彷彿能挑起內心深處最為原始的慾望。
蕭玦心中一緊,立即閉氣。
卻已遲了。
眼前景物浮蕩,幻影重疊,飛簷倒掛,星河本來,全身的厲氣恍如被突然抽空,連手指都軟如飴糖,觸著什麼都是軟的……飄的……灼熱的……
蕭玦從喉間發出一聲低低的怒吼,猛一轉身,一拳擊在先前打碎在地的瓷碗碎片上,鮮血噴出,疼痛之激,立時逼得昏亂的神智霍然一醒!
時機稍縱即逝,蕭玦怎會白白流血?
只那麼一剎那的工夫,他已撲至暗襲之人面前,手指刷的扣住他咽喉!
這人正是先前冷靜指揮大家呼喚護衛的師爺,剛才他趁蕭玦出神,以木板暗襲,此人奸狡,知道木板不可能襲擊到蕭玦,便在木板鋒間夾了迷香的袋子,蕭玦擊碎木板,迷香被擊開瀰漫,立時中計。
其實他若不是今日恍惚過甚,心神全在長歌之死之上,便是這等伎倆,也難傷他分毫。
這師爺見計策得逞,正自暗喜,不想對方如此神勇焊厲,中了平日裡可以迷倒十個大漢的迷香,竟沒有立即倒下,反以血肉之痛激發煞性,反撲而至立時便要置他於死地,他何曾見過這般勇悍之人來著?早嚇倒在地,荷荷連聲拚命躲讓。
有人猛撲過來,拽著蕭玦便向後拖,蕭玦此時已是強弩之末,手指扣上咽喉卻無力下按,再被這一拖,只覺腦中嗡的一聲,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然而手指猶自緊緊扣住師爺咽喉。
撲過來的是姜川允,他滿面蒼白的意圖拖開殺神,不想蕭玦手指扣得死緊,師爺雙眼上插口吐白沫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他這一拽,更是殺豬般的從喉嚨裡溢出嗚咽,姜川允趕緊放手,又去扳蕭玦手指,費了一番力氣才將他手指扳開,而師爺咽喉上,已經留下兩個青黑的指印!
兩人坐倒在地面面相覷,雖說終於搞倒了這殺神,鬆了口氣,可是蕭玦的殺氣狠焊實在驚人,兩人俱都在對方目中發現驚恐震撼之色,兩股戰戰,一時竟至站立不起。
他兩人今日災星照命,哪裡知道眼前面對的是何人,當年蕭玦縱橫沙場,正是以勇悍無畏精通兵法著稱,戰神之名驚動天下,敵軍聞風辟易,若非今日情形異常,他心神崩摧易為人所趁,否則就算不論身份,也那輪得到這兩個噁心東西來欺負?
半晌,那師爺勉強爬起來,攙起姜川允,低低道:「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說什麼呢,胡師爺,」姜川允抹一把虛汗,恨恨道:「是你救了本公子——這小子,夠狠!娘的,逼我吃痰!我今日不整死他,我不姓姜!」
他盯著蕭玦看了半晌,想起剛才噁心的吞痰,惡從心底起,惡狠狠踢了蕭玦一腳,想了想,忽地拉開褲子,獰笑道:「逼我吃痰——我逼你喝尿!」
「慢著,」胡師爺突然一伸手,虛虛一攔。
「嗯?」姜川允斜斜的瞟過去,「你以為救了本公子,就可以對我發號施令?」
「學生怎敢?」胡師爺急忙躬身,老鼠鬍子動了動,沉吟道:「學生是想著,此人此時人事不知,便是折辱他他也不知道,有何意思?這人傷我們這麼多人,又侮辱公子,區區折騰,怎能消心頭之恨?今日公子蒙恥如此,不逼得他滅門絕戶,又怎麼能重振公子威名?」
「你說得是,」姜川允想了想,繫回褲子,「現在一泡尿倒是便宜他了,對,他今日殺了人,將他送官,刑部大牢裡大刑伺候了,抄斬前我再去請他喝尿!」
他手一揮,招呼那些縮在一邊的公子們,「郢都府尹也該派衙差到了吧,你們都好好作證,日後好好招待這位『英雄』!」
「杜府尹和姜尚書交情可是很一般啊,」胡師爺陰測測打量著蕭玦,「還有,公子你不覺得。這小子雖然衣著簡單,但是氣度非凡,並不像是草莽出身嗎?」
「氣度?」姜川允上下打量一番蕭玦,從鼻子裡不情不願的哼了一聲,算是勉強默認,想了想,皺眉道:「你的意思?」
胡師爺陰笑,「杜府尹和姜尚書向來不對,公子你首告的要犯,杜府尹未必上心,再假如這小子有點家世,咱們的仇未必能報得痛快,學生倒有個主意……」
他賊兮兮的湊到姜川允身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耳語了一通。
「妙!」驀地爆發出一陣狂笑,姜川允連連拍胡師爺肩膀,「好!咱郢都誰不知道杜府尹愛女如命,那是他的眼珠子心肝尖寶貝疙瘩兒,別說碰一碰,誰觸著一根髮絲也恨不得拚命……好!夠陰,夠毒!」
胡師爺訕訕笑著,對著那最後兩句評語不知是該謝還是該當沒聽見好。
「只是便宜了這小子……」笑聲一收,姜川允餟著牙花子打量蕭玦,「還得給他享受一回那美人兒……」
「一晌貪歡,滿門抄斬,」胡師爺笑得狠毒,「杜府尹雖說是清官,但是遇上女兒的事,還能再滿嘴仁義道德秉持公正?這小子完蛋了!」
「說得是,你這是一箭雙鵰,既報了咱們的仇,又幫我爹治了政敵,我爹一定會大大誇我來著,」姜川允越想越滿意,眉飛色舞的道:「那傢伙仗著新朝新貴,瞧不起咱們前元重臣出身的家族,在朝堂上總和我爹作對,現在正好藉機給他個教訓,你不是寶貝你家女兒麼?現在我叫她及笄之年便破瓜,終身難嫁,正好,你就一輩子留女兒在家裡,寶貝著吧!哈哈!」
他得意洋洋的招呼四周,「來!一起來!先把這傢伙搬到下面車上去,然後我叫咱家輕功最好的護衛頭子送人入洞房!哈哈,小嬌娘,花檀床,碧紗帳裡浪地個浪,跑出個便宜好新郎!」
「公子好詞!」胡師爺命人抬起蕭玦,諛笑著跟了出去。
「對了,」唱得正起勁的姜川允突然回身,漫不經心的問,「你怎麼有那個迷倒人的玩意?還挺厲害的。
猶豫了一下,胡師爺小聲的道:「回公子,學生蒙公子收留就館前,曾在黑查山潑風寨幹過一陣子無本生意來著……」
怔了怔,姜川允一仰頭,哈哈的笑了起來,越想越開心,吃吃道:「原來是剪徑毛賊出身,居然也人模人樣做了師爺!」
臉上掠過一抹羞紅,抬眼盯了一眼姜川允,胡師爺仍舊恭敬的低頭賠笑。
「無妨,」姜公子大力的拍胡師爺肩膀,「你今日立了功,又出得好計策,公子爺我高看你一眼,平日裡你不顯山不露水,如今看來倒是個好苗子!放心,我爹管著吏部,趕明兒叫他想個辦法,安排個缺給你做!」
「學生謝公子大恩!」胡師爺驚喜得連鬍子都翹飛了,一個安重重的請下去。
「哈哈……」笑得越發得意,姜川允手一揮,「快走,趕在郢都府的衙差來之前快走!咱們去看好戲!」
………………
今夜月光尚可,星子稀疏。
「多麼懷念上輩子的浴霸啊……」秦長歌立於院中,悲憤的仰頭望天,眯著眼,懷念前世的熱水器空調彩電筆記本洗衣機……
她身邊,一個小小的影子,擺著一模一樣的姿勢和一模一樣的表情,仰頭望天,眯著眼,嘆息,「多麼懷念前幾天的蜜炙雲腿啊……」
對著老天白了一眼,秦長歌難得的憂思被無恥打斷,也不睬那個饞神轉世的兒子,踢踢踏踏的向屋子裡走,「水差不多了吧,洗澡去嘍。」
穿越就是這個不好,拋家別親,來到文明退後的朝代,雖說這裡是自己的前世,接受度高了些,可是習慣了前世高度的科技文明帶來的種種便利,對於現在的生活,還是有點哀怨的說。
前輩子看穿越小說,主角穿過去超級萬能,上到原子彈下到人造蛋,彈彈手指都搞定,秦長歌嗤之以鼻,真是人力勝於生產力的文革論調,再說,那還是人嗎?正常人能會那許多東西?那人的大腦開發到了何等水準?百分之九十九?百分之一百零一?超支?
秦長歌哀怨的跨進木桶……洗個澡,要燒一天的水……我怎麼沒在前世學會怎麼造熱水器?
噗通!
因為分心,因為牢騷太多,因為沒有預估到棺材店不怕浪費木料將浴桶造得又大又深……英明神武的皇后一腳踏空,栽到了浴桶裡!
……
楚非歡在院中賞月,說實在的這大冬天月亮也沒什麼好賞的,只是他入夜寒火上行,常常煩躁,出來吹吹風還覺得好些。
冬夜花木凋零,落葉飄搖,冷風吹得簷下銅鈴丁玲作響,卻並未為這蕭瑟之夜添上幾分活氣,反增了幾分寂靜蒼涼。
注目一片枯葉在腳下打著旋兒徘徊不去,楚非歡淡淡想,草木尚知留戀人世,只是終不能抗拒自然之命……而自己呢?自己的命還有多久?
緩緩伸手,按在了心口的位置,那裡,微弱而頑強的跳動著,可是也許有一天……倦了……便再也跳不動了……
……堅持吧……等到……
「我娘在洗澡哦……」一顆大頭突然冒出來,非常不合時宜卻又非常及時的打斷了他的傷春悲秋。
……
半晌。
「我娘在洗澡哦……」看起來白白嫩嫩實際上那小心肝絕不是那麼回事的蕭包子以手撫心,再次哀怨的重複。
…………!!!
「我娘真的在洗澡哦!!!」包子大眼睛眨啊眨,以宛如抽筋的頻率,第三次拚命強調自己的話。
緩緩轉首,惱怒的盯了包子一樣,楚非歡低低道:「那又如何?」
「我娘在洗澡哦!」包子賊兮兮一笑,「乾爹,你確定你真的一點也不想去看嗎?」
!!!
……
楚非歡給這無恥小子氣得紅暈上臉,月色下看來較之平日的蒼白更多了幾分驚豔的秀麗韻致,半晌才收拾心神,冷冷盯了包子一眼,再次一言不發掉轉頭去。
「唉……」包子玩著手指,無奈的往回走,「娘啊娘……你人緣真不好……都沒人想要救你,我可都問過了哦,你出事怪不到我了哦……」
「什麼?」楚非歡霍然回首,「什麼救?」
「我娘掉浴桶裡去了……」包子無辜的眨眼,「可是為什麼你們一個都不肯去救?」
…………!!!
深呼吸,楚非歡告訴自己決不能被這無恥娃娃逼瘋,那太丟人了……「什麼叫掉浴桶裡去了?」
「不知道,」包子聳肩,「也不知道是不是掉浴桶,我猜的,因為我聽見她尖叫來著。」
不再猶豫,楚非歡立即驅動座下那個功能強大而良好的輪椅,以不屬於尋常人的速度直奔後院,包子滿面紅光撒腿跟著,露出一臉得逞的奸笑。
所謂當局者迷關心則亂,如果此時心急如焚的楚非歡回頭,定能發現包子的貓膩,可惜他現在哪裡顧得上這個?
是不是長歌身份暴露引人追殺了?是不是她失足跌傷了?是不是……
「砰!」楚非歡一把推開浴間的門。
嘩啦!水波濺起,生成水晶牆。
水波濺起,燭火立熄,而黑暗之中,水晶牆後,雪光一閃,一道優美動人的弧線隱約閃現,帶著潤澤光潔的亮度,宛如明月初升。
卻是一閃即逝。
……
黑髮飄散在浴桶裡,水面上鬱金香的花瓣間露出美人頭,和某人一模一樣的無辜表情,和正常女人絕不一樣的彪悍反應——秦長歌笑吟吟偏著頭,問:「嫌我水用得太多,找我算賬來了?」
剛才楚非歡一掌拍開門,她大驚之下立即擊拍水面,濺起的水花澆滅了燭火也模糊了對方視線,免得自己走光,水波降下時她已掩身水中,看清是非歡,再看見後面鬼頭鬼腦的包子,立即知道非歡一定無辜的被這小子騙了,趕緊開玩笑輕鬆氣氛,免得臉皮薄的非歡羞憤之下傷了身體。
抽空瞪了包子一眼,秦長歌唇語:「有你好看!」
楚非歡怔在門口,腦中一片空白,只隱約有一片明月般的輝光不斷閃現,半晌才紅了臉,一言不發的關門離開。
包子吐吐舌頭,躡手躡腳的跟著,好可惜的做了個鬼臉,剛才他聽見笨娘驚呼,立即奔了過去,半晌聽見娘從桶裡爬起喃喃咒駡的聲音,被臭娘欺負慣了的包子,抱著肚子十分解氣的暗笑的時候突然冒出了個鬼主意——那啥,好像祈叔叔的故事裡有說女人洗澡被看了就得嫁人,臭娘那麼壞,找個人把她給嫁了吧?嫁了就沒空欺負我了,對吧?
一向很有行動力的包子想得目光閃亮,當即板著指頭考慮偷窺人選,娘雖然不是好人,但也不能隨便給人看嘛,總得找個好的,也算做兒子的孝心……是了,乾爹嘛,乾爹配親娘,絕配!
於是楚非歡很可憐的被騙,秦長歌很無辜的被害走光……
剛才,是算看了,還是沒看呢?包子絞盡腦汁的思考。
一路走著,突然發覺不對,乾爹怎麼出門了?上街了?
包子慌了。
啥米啥米?乾爹被我氣昏了?氣什麼?吃虧的不是他啊?我娘得擔心被看,我得擔心我明天的屁股和零食,算來算去,還就你賺了啊。
包子撒腿跟著,生怕跟丟了越行越快的乾爹,那樣他倒楣的就不止是屁股了,娘一定會把他大卸八塊的……他跟得太急,不防前面楚非歡突然停下輪椅,包子收勢不及,砰的一聲撞上去。
現世報啊……摸著腦袋上的包,包子欲哭無淚。
然而乾爹卻並沒有看他,只是遠遠注目黑暗中的一群人,目光裡有一些奇怪的東西,包子疑惑的看過去,卻見前方一輛馬車,幾個瘸腿捂臉的人正七手八腳的將一個黑衣人拖上去,一邊拖一邊還有人重重的踢那人一腳,離得遠,包子看不清那黑衣人是誰,疑惑的道:「咦?這誰這麼倒楣?」一邊去拖楚非歡,「乾爹,回去吧,我娘也該洗過澡了,很香的哦……」
楚非歡這回不理他,只仔細的盯著那個黑衣人,半晌道:「溶兒,趕緊回去通知你娘,救人。」
「救人?」包子瞪大眼,看看那個黑衣人,「他是誰?我們認識?為什麼要救他?」
緩緩轉首,楚非歡目光複雜,「別人你可以不理會,這個人你一定要救。」
「嘎?」
「快去!」楚非歡難得對包子這般嚴厲,秀麗眉目凜凜生寒,「告訴你娘,白龍魚服,為宵小所趁,此事因她而起,不可不管。」
「哦,」包子雖然不懂,但也為楚非歡神色所驚,撒腿就跑,跑了幾下覺得不對,咬著手指怯怯轉頭,「乾爹你呢?」
「我跟著看他們去哪裡,」楚非歡冷靜的道:「只是我這輪椅有聲響,又跑不快,所以你快點。」
「別跟,」包子大眼珠一轉,「你跟著太危險,你出事娘一樣會整我。」他從口袋裡摸啊摸,摸出一把小彈弓,又摸出一顆黑色的小丸子,塞到楚非歡手裡,「你會打彈弓吧?這個丸子裡面包著祈叔叔搞的糖丸,失敗了,有臭味,而且那個臭味一路都能聞見,你想辦法把它打到車子上,到時候叫他們順味道追!」
讚賞的摸摸包子的頭,楚非歡道:「好,去吧。」
包子撒腿就跑,而前方車子已經開始移動,楚非歡驅動輪椅,跟了上去,他估算著,這批人人數多,看起來也沒什麼武功,大約可以保證自己在一箭之地不被發現,再遠點,就不成了。
趁著車子剛剛前行,還沒跑起來,楚非歡挽起彈弓,裝上彈丸,便待射出。
胸口突然一痛。
如怒濤狂嘯而來,帶著冰寒和烈焰的雙重折磨,血肉瞬間淩遲也不抵這一刻經脈彷彿被寸寸碾碎的劇痛,楚非歡冷汗狂湧,眼前一黑,手指一軟,彈弓立時掉落,骨碌碌滾了出去。
「該死!」
怎麼會在現在發作!
低低的罵了一聲,楚非歡以肘抵胸,拚命抵擋難以忍受的巨大痛苦,滿額冷汗的抬頭,模糊的視線裡,看見馬車越離越遠,而彈弓,在不遠處的地下幽幽閃光。
來不及了……
心一狠,猛一咬牙,楚非歡橫身一側,硬生生從輪椅上滾了下去,離開了那個秦長歌親自為他改裝過,設置了很多機關足可防身的輪椅。
他咬牙一路前滾,傷痛發作之下的肌膚極其敏感,平日裡便是碰著平滑的東西也覺難忍,何況此刻在沙石地面上滾過?彷如滾釘板的酷刑重現,每前進一寸都是莫大傷害,下唇咬出了血,血珠滴落地面牽連出一道隱約的暗紅長線……楚非歡卻以絕大的耐心堅持一聲不吭,直到滾到彈弓旁。
低低喘息著,掙扎著摸索到了彈弓和彈丸,楚非歡籲出一口氣,汗水淋漓的抬頭看時,卻絕望的發現那車子去得更加遠了,彈弓已經搆不著了。
咬咬牙。
又是一輪酷刑般的滾著前行……鮮血斑斑,無聲墜落。
頭髮散亂衣衫狼狽的楚非歡在滾出一截後霍然抬首,咬緊下唇手指一勾,彈丸飛射,半空中劃出暗色流光,輕微的啪一聲,準確的黏在車後廂上。
霍然鬆一口氣,楚非歡幾乎軟癱在地上,寸寸骨節欲裂,血氣上湧寒火下行,他此時連抬動一根手指也困難。
前方卻突然出現幾條人影。
轉瞬便到了附近,身形極快,宛如飛電,一看便知道是輕功好手,便是內家功夫,也絕對不弱。
一人奔上馬車。
一人卻突然向後方楚非歡隱身的黑暗處回首。
………………
蕭玦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身處軟玉溫香之中。
玉黃承塵垂落晶瑩珠簾,直落到地下鑿花淺綠地磚上,四壁滿滿是書,紅木案幾上擺放著名琴綠綺,旁邊的京瓷美人斛裡插著最新鮮最嬌嫩的花朵,粉紫嫣紅,暗香宜人。
鼻端觸到的是柔滑爽涼的絲綢,被縟和暖,隱隱有處子香,精繡牡丹的玫瑰紫軟枕上垂著同色的流蘇,軟軟細細的拂到臉上,宛如女子溫柔的眼波。
蕭玦晃了晃沉重如鐵的頭,只覺得渾身骨節痠痛宛如被人狠揍過,他突然覺得有點燥熱,微微疑惑的想,按照那批惡少的行事風格,自己現在應該在郢都府大牢裡,怎會有如此優越待遇?
稍稍偏頭,想將四周看得更清楚些。
突然僵住。
一彎玉臂,膩脂肌膚,光華如水玉,潔白如明月,在玫瑰紫的綢緞被縟上鮮明奪眼,順著手臂,一縷黑緞般的長髮流水般的瀉下,帶著蓮花般的香氣,黑髮間隱隱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和瘦不露骨精緻流暢如一曲好詞的香肩。
再往下……
微微隆起的小而可愛的胸……
彷彿灼熱的乾柴上突然扔進了熊熊燃燒的火把,燃著了蕭玦的全部精神和理智,下腹突然緊繃而灼熱,體內似是爬進了許多小蟲,細細碎碎的在全身血脈中爬動,每徑行一處,便是一場難耐的煎熬,巨大的乾渴感生起,烈火焚身,令蕭玦直想撲向那一片雪色的清涼。
強力迷幻春藥在體內猛力作祟,看出去的視野一片旖旎的粉紅,雪色清光在眼前搖曳,那些秀髮玉臂紅唇香肩都流蕩如水波,幻出層層疊影,再依著內心的強烈意願重新排列組合……依稀是那年龍章宮帝后大婚,洞房之夜,金簪鳳冠碧玉璫,明珠垂簾被他欣喜的以金稱挑開,那女子緩緩仰首,唇如嬌花目似明月,現出傾國傾城的高貴容顏……
長歌……
蕭玦欣喜的,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