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涅槃卷 第二十九章 回首
等到秦長歌找回兒子--事實上也不用她找,凰盟的人在外面守著呢,雖說確信熾焰幫不會在自己堂口內對人下手,雖說祁繁並不認為秦長歌會對蕭溶不利,但怎麼說,蕭溶的安全,是不能不考慮的。
凰盟的辦事效率就是高,兒子奔出去,奔回來,褲子已經換掉了,本來蕭包子覺得丟人,死活不肯再來,秦長歌只道:「據說素玄是天下第一高手哦。」
「是嗎?」包子猶疑,想了想,很有犧牲精神地道:「看來我還是得去。」
秦長歌笑而不語。
包子眼珠一轉,道:「我不是為了武功……我得看著他。」
什麼……「祁繁叔叔說了,」蕭包子一本正經,「凡是色迷迷看著女人的男人,都是狼變的,會把女人吃掉,所以我得保護你。」
……這都什麼和什麼!
秦長歌決定,一定,從今以後,要好好的關心下祁繁,免得他整日閒得無聊,毒害幼兒。
牽著兒子正準備回偏廳等候,迎面遇上一個執事,執禮甚恭,說素玄請她移步書房,他已在書房等候,秦長歌謝了一聲,坦然進去。
經過書房外側的花園時,遠遠看見書房大開的一排長窗裡,素玄白衣如雪負手而立,背對來人,正出神看著牆上一幅畫,秦長歌不得不承認,素玄姿態端然的時候,確實風姿卓越,僅僅一個背影,其風華神采,瀟然之姿,也能令人久久注目,不能移開目光。
秦長歌踏入書房時,素玄已經灑然轉身,朗笑相迎,秦長歌百忙中目光一瞥,飛快的掠過那幅畫——長空,飛雪,空曠寥落的長街,視野之中一匹神駿黑馬前蹄高揚,作飛馳中緊急勒馬之姿,馬上黑氅黃衫的女子,正單手勒住韁繩,半空之中,微微對著路側側頭。
畫到此處筆意已盡,那一側頭,看的到底是什麼,竟無法得知。
那女子看來身姿纖秀,於神駿馬背之上,宛然回首,長空烈風,一地積雪,萬千蕭瑟被一個騎馬側首的背影踏破,她黑髮於雪花中飄揚,面容雖漫漶不清,然而飛雪中那遙遠的,似淡然似無意的一側首,便似已穿越時光,看進紅塵深處無盡悲歡,風華無限。
看著這畫,每個人都會在心中油然而生執念。
她是誰?她在看什麼?
她為何於疾馳之中,滑冰之上,如此優美而又驚險的,突然勒馬?
烈馬飛奔的姿態如此鮮明,爆發的肌肉都歷歷可見,她定是急行匆匆,飛馳如電,那又是什麼,令她於這十萬火急的行路之中,乍然回首?
僅僅是一回首的風姿,凝固了最美最悲憫的那一刻。
……秦長歌只是飛快一眼,素玄便已察覺。
大大方方問她:「畫得可好?」
秦長歌被發現偷窺,也不尷尬,也大大方方問:「幫主親筆?果真好意境。」
素玄一笑,道:「不及斯人風采萬一矣。」
他注目畫卷,神情奇異,那目光如水流動,水波裡漣漪萬千,嚮往,敬慕,悵然,懷念,感激,憂鬱……種種般般,翻捲起伏,如碧海生波,迭浪不休。
什麼樣的人,不過一個回首,便能令這隱然的天下第一人,思慕懷念如此?
卷一:涅槃卷 第三十章 驚破
秦長歌好奇,又看了一眼,隱隱覺得,那馬看起來有點眼熟。
還未來得及細想,主人已自無限追思中清醒,微笑揖讓待客,秦長歌在黃花梨木雕八蝠椅上坐下,打量四周,笑道:「幫主風雅,這書房佈置雅緻,古琴名焦尾,書畫多名家,臂擱玉玲瓏,茶盞浮青花,襯上這香爐金鼎,青瓦白牆,松柏蒼翠,人物風流,竟是難得一見的好景緻。」
「姑娘有此一語,足見也是高華人物,非凡夫可比,」素玄笑吟吟道:「其實我是不管這些的,除了剛才那幅畫,其餘都是我幫中子弟東拼西湊來的,他們只知道找好的,卻不曉得但凡屋舍佈置,在精不在多,在雅不在貴,這屋裡的東西,值錢是有了,單論物件,品味也是有了,但是擠在一起,那就是畫蛇添足,平添俗氣了。」
此人倒是通透,秦長歌微有些詫異的看他一眼,竟然聽出了她恭維裡的笑謔,一番話既有見識又不失分寸,隱隱間意興非凡,倒真不負其脫略之名。
素玄已殷殷笑問:「敢問姑娘芳名?」
秦長歌還未回答,被冷落了許久的蕭包子已經憤憤道:「不告訴他!」
素玄目光轉向蕭溶,笑意滿滿,面上卻一本正經的道:「為何?」
「個兒郎……」
「個兒郎目灼灼似賊嘛,」素玄笑嘻嘻打斷蕭包子再一次控訴,神情無辜,「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美人在前,看都不給人看,少爺,你不覺得太霸道了麼?」
蕭包子憤怒,這人皮厚呀皮厚,令人髮指!
「那是我娘,只有我能看!」
怔了怔,素玄看向秦長歌,先前是聽見她說犬子,只是當時自己忙著大笑,未曾留意,如今看來這女子不過十六七年紀,如何就有三四歲大的兒子?京中大戶人家雖說都早婚,十二歲嫁人的也不是沒有,只是那樣的女子養在深閨,也不可能像她這樣拋頭露面,不過這些也只是在心中默默想了想,終究不好顯得疑問,只笑道:「問個問題,你在街上遇見美人,是不是要多看一眼?」
「是啊。」
「再問個問題,你覺得你娘美不美?」
「當然美!」
「對呀,」素玄攤手,「美人才有人看,沒人看的就不是美人,如果你娘沒人看只能說明你娘不美,可是你娘很美,那麼被人看也是應該的,合理的,美人沒人看那就不叫美,沒人看的女人沒面子……你覺得應該被人看哪還是不應該被人看?」
……蕭包子再次被一堆「美人」繞昏。
秦長歌抱過兒子,笑眯眯道:「兒子,你不要和素幫主討論美人這個問題,他可以和你說上三天三夜不喘氣,你能麼?」
蕭包子憤憤:「我遲早都能!」
「好!有志氣!」素玄大笑,隨即面容一整,轉向秦長歌,「姑娘,雖說令公子極其有趣聰慧,可你今日前來,不會只是為了讓我見見貴公子吧?」
「我姓明,日月明,單名一個霜字,」,秦長歌微笑,「今日前來,只有一樁。」
她微笑豎起一指,「衡記願助素幫主達成所願。」
怔了怔,素玄定定看了秦長歌半晌,失笑道:「明姑娘,我原以為你要來和我商量郢都商事利益的。」
「商量那個做什麼?」秦長歌微笑,「你志不在此,我何必徒費精力?」
素玄仍舊在笑,但眼中已無笑意,「哦?志不在此?我熾焰幫大舉南來,傾全幫之力,花費若干財力人力,為的就是在郢都商圈紮下根基,成為郢都第一巨戶,全幫上下,期待豐厚的回報以更上層樓,諸般種種,無不盡心竭力,姑娘卻一口咬定,我志不在此?」
「問題就出在這裡,」秦長歌宛然微笑,神情平和,「我來之前,調查過熾焰幫,在西梁國北地,赤河高原以東,熾焰幫擁有大量的草場牧場,盛產關外最為剽悍的駿馬,最為肥壯的牛羊,熾焰幫起家於北地,幫中兒郎,多為土生土長的赤河一帶遊牧兒後代,習慣了高原草場遊弋不散的割面長風,聞慣了牛馬騾羊溫熱腥臊的氣息,看慣了草原盡處天脈山終年不化的雪頂,喝慣了草原獨有帶著南人不能忍受的酸味的奶酒,如今,卻變賣了經營得風生水起的牧場,拋下生養長大的故土,告別廝守多年的父老,拔根而起,大舉南來,縮進這沒有長風,沒有烈酒,沒有牛羊,沒有廣闊天地的小小京城,於這方寸之地,艱難竭蹶,一步步從頭開始,放棄那些天高皇帝遠的暢快日子,在步步拘束的京城謀求生存仰人鼻息--素幫主,你告訴我,這,很合理?」
目光變幻,面上笑容卻不減,素玄道:「京城郢都,天子腳下,首善之地,天下名城,我等北地男兒,久居草原,卻也仰慕南人文化,來此創我基業,於帝都一展我熾焰風采--有何不合理?」
「是嗎?」秦長歌慢條斯理飲茶,「可惜我並沒有看見熾焰大開山門亮出旗號,說要南移勢力,於郢都發展呀。」
「時機未到而已,」素玄斜倚錦榻,將茶盞在手心輕合,茶香嫋嫋裡他笑容亦微微搖曳,「何必一開始就亮明旗號,樹大招風呢?」
「我倒覺得,」秦長歌喝茶的姿勢輕雅,話語卻利如刀鋒,「素幫主說了這許多,真正有用的只是八個字。」
「哦?」素玄換個姿勢,以腕支頰,雪白衣袖垂落,神容瀟然,「願聞其詳。」
將茶盞輕輕擱在幾上,秦長歌一掠鬢髮,一字字柔聲道:「天子腳下,時機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