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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樹人》第0章
故事發生在研究所的實驗室裡,

單純的學妹遇到了各具特色的學長們,

發生了一段淡淡的暗戀情愫,

卻面對學院複雜的人際以及沉重的研究壓力,

渴望被學長呵護的心,

或許也要學著慢慢長大面對,

找到自己的夢想,

勇敢地走向未來。

即使多年後,

還是會知道,

那雙笑起來眼角有一點點魚尾紋的,

深邃的眼睛,依然會默默地在注視著自己──

時序進入冬天之後,雖然風和日麗的日子也不少,不過北台灣的寒流絕不是鬧

著玩的。早上出門的時候呵氣都有白煙,加上微微的雨絲,真是冷得令人心情慘澹。

喔,沒有啦,我的心情沒有很慘澹,是還好。只是迷迷糊糊的還沒完全清醒。

縮著脖子從冷風中走進所裡,在不知道為什麼老是沒開燈的走廊上忐忑等著電梯,

讓它慢條斯理載我上樓,又快速走過實在沒理由老是不開燈的走廊,眼睛很習慣一

片暗的情況下,晃進實驗室。大亮的日光燈讓我瞇起眼睛適應了好一會兒。

「早。」清水學長已經來了,他從書桌前抬起頭跟我打招呼。「今天好冷喔。」

「就是說啊。」我放好外套跟背包。「喜米茲學長你今天好早來喔。」

清水學長的本名叫廖清水,可是打從我一進這個實驗室當助理開始,就聽大家

叫他Shi-mitsu (日文的「清水」),沒有例外,連所長都這樣叫。其實清水學長

從裡到外,從上到下,跟日本這個國家八竿子大概都扯不上一點點關係。到底為什

麼被取個日文綽號,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

「妳今天要做什麼?」個子不高的清水學長站起來伸個懶腰,一面問我。

「要先幫老師抽plasmid。」我翻了翻老師留給我的便條。

「啊!正好,我也有一車,妳順便幫我一下?」清水學長很客氣地說。「妳有

多少?」

我開始傻笑。「學長,我只有六管要抽,你有一車,這樣叫我『順便』幫你嗎?」

學長也笑。不過我還是乖乖的拿出紙筆計算該配多少溶液,準備開始實驗。一

車就是二十四管,因為我們的離心機一次可以放的最大量就是二十四管,所以叫一

車。老實說這個「所以」我覺得很沒道理,為什麼不叫一輪或一批,要叫一車呢?

不過既然是學長講的,我只有一面聽一面點頭的份。在這個實驗室裡,是輪不到我

發表意見的。

正在配溶液的時候,實驗室的其他人陸續都現身了。首先登場的是行色匆匆走

路好像錦衣衛的老師。我們老師其實是個新中年,剛上四十歲沒多久,可是老帶著

憂國憂民的表情,一進來就先環顧四周,開始皺眉頭。

「老師早。」我很乖巧的打招呼。「老師你昨天說要幫葉老師做的……」

「先不管葉老師,妳記得幫我把昨天種的菌收一收。」沒有寒暄或招呼,老師

只是簡潔交代著,一面又走出去。

我轉過去看清水學長,吐了吐舌頭。「老師今天心情不好。」

「我也這樣覺得。」清水學長關掉書桌上的檯燈,從他的小隔間裡走出來:

「妳知道我們早上要去開研討會吧?只剩妳一個在這邊,就通通拜託妳了。」

「不要又跑去動物房幫他們抓老鼠喔。」冷不防的,帶點嘲謔的聲音加進來。

這是我們小馬學長來了。剛從外面進來,小馬學長臉頰被風刮得有點紅紅的,他一

面感嘆著:「冷死人了,陳家楨,妳手泡冷水裡不會很難過嗎?」

「不然我要怎麼洗燒瓶?」我很無辜地反問。

「戴個手套不會喔?」小馬學長連外套都不打算脫的樣子,雙手插在口袋裡,

只是撇著嘴角微笑。

「我覺得戴手套洗東西都洗不乾淨。」

「什麼東西洗不乾淨?」抓到個話尾巴就嘮叨起來的老師又出現了,不知去哪

裡晃了一圈回來,臉色依然有點苦惱。「配溶液之前,一定要把瓶子洗乾淨。上次

的那一批效果不好,結果跑不出來,浪費好幾次。我懷疑就是沒有弄乾淨的關係。」

我只敢背著老師對苦笑著的清水學長偷偷做鬼臉。

「好了,我們要去開會了,妳早上要把我昨天跟妳講的做好,我們中午就會回

來。」老師連同兩個學長一起往外走。他們都走進電梯了,我還是可以聽到老師的

碎碎唸。「阿江在幹嘛,說好一起過去的,現在都八點半了,還沒看到人……」

小馬學長低聲不知說了什麼,老師這才閉嘴。實驗室裡面講話最有份量的不一

定是老師,常常是老成持重的小馬學長在主持大局。我們老師人太認真了,有時候

情緒化起來,也只有小馬學長有膽子跟能力去勸。我跟清水學長只有垂手在旁聽訓

的份。

至於阿江學長……那就另當別論了。

我其實蠻喜歡自己一個人做實驗的感覺,整個實驗室靜靜的,只有儀器、冰箱

等嗡嗡的引擎低鳴聲,加熱器上攪拌子叮叮地撞著燒杯,偶爾有電話響。除此之外,

就是我一個人的天下了。我愛用哪支pipetman就用哪支,我愛用哪個量杯就用哪個,

抽氣櫥不用等,離心機不用排隊,真是天堂。

櫥子裡架子上一排排的溶液、藥品,名牌pyrex的晶亮燒瓶、藥瓶、量杯……

整整齊齊的列隊,閃著潔淨的光芒。實驗桌上乾乾淨淨,沒有散落的藥品,沒有打

翻的二次水或酒精,沒有開口笑的pipet盒,沒有便條紙張實驗記錄立可拍底片丟

得到處都是……乾淨的實驗室,安靜的工作環境,快樂的研究助理。

以上,就是「天方夜譚」的最佳註解。只要學長們一回來,實驗一開始,眼前

一切美景通通都會變成昨日黃花。

忙了一早上,心情還正愉悅的時候,我站在高速離心機旁邊等著運轉慢慢停下,

門口突然有人敲了敲門。

我們實驗室是從來不關門的,沒有門可言,為什麼要敲門呢?

那一定是陌生人。

「請問一下……」一個女聲有點遲疑的揚起。

「要找林老師嗎?」我很熟練的回答著。「他們都去聽演講了,中午才會回來。」

「不是,我是X老師那間的,我們的OO酵素沒有了,可不可以,跟你們借一

下?」我先聲明,中國人沒有姓X的,酵素也沒有叫OO的,這些我都知道。之所

以這樣寫,是因為我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麼,因為講得太小聲了。那個聲音細細的很

秀氣的女孩子依然站在門口,有點尷尬的樣子。

我看看她。跟我差不多高,很苗條的身材,短短的頭髮,蠻秀氣的五官,一雙

不算太大但也不算小的眼睛盯著我。

「妳要借哪個酵素?」我注視她的實驗衣,看到上面繡著「張宛瑩」。好吧,

有名有姓,應該不會是來唬我的。我雖是菜鳥,不過實驗室這些學長除了實驗強之

外,八卦也不落人後,只要是所裡的人,相信只要有名字,學長他們一定會認識。

我很大方的讓她借走了她要的東西,這個張小姐進來我們實驗室好像進了自己

家廚房,熟門熟路,連我們的酵素放在冰櫃的哪個角落好像都蠻清楚的。她還問我

需不需要寫個借據。

「沒關係吧,只是借走一點點。」我當然知道酵素的一點點就是一大堆,每一

管酵素也真的只有一點點,不過反正下午藥廠會送這次訂的酵素過來,這東西放太

久也不好,實驗失敗老師會怪的因素一大堆,其中就包括酵素不新鮮,所以她要就

借她好了。

拿了酵素,張宛瑩好像還想說什麼,看了我一眼,又環顧一下室內。「妳是新

來的助理?就妳一個人在?」

「喔,對啊。老師他們其實應該就快回來了。」我別在衣服上的計時器響了,

提醒我要把水浴中的試管們拿出來。我只好隨便找句話應酬她,然後快手快腳的把

離心機關掉,又去照顧我的試管。

沒想到我隨便講的話讓她變得像受驚小鹿一樣,有點慌亂地很快轉開視線,然

後她就匆匆忙忙的走了。

我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講錯什麼話。

接近中午,老師他們一起回來了。老遠就聽到他們在走廊上嘩啦啦的高談闊論

著。一票人走進來,整個實驗室馬上就失去了好不容易維持一早上的祥和。

「有沒有人找我?」老師看起來臉色比早上時好了一些,不過也只有「一些」。

「沒有。電話進來,我都請他們晚點再打。」

「這給妳吃。」清水學長順手塞給我一個小西點,大概是演講會場拿回來的。

「怎麼這麼好,有點心吃?我怎麼都沒有?」小馬學長在我身邊坐下,先探頭

看看我正在跑的電泳,一面不忘調侃。

「晚上所裡要請這個演講人吃飯,你們一起來。」老師脫了外套去門後拿實驗

衣,順口交代著:「樓下那些做吳郭魚的大概都會去,阿江,你今天怎麼樣,一起

去吃飯沒問題吧?」

一片安靜。阿江學長打進來之後就沒出過聲,連老師問他都沒答腔。

「阿江!」老師略略提高聲音。

「啊?什麼?」阿江學長這才回神。

「你又在發呆喔?」脾氣一向不是太好,也不是太有耐性的老師,對著阿江學

長,早就已經氣到沒氣了。他只是有點無奈的問。

我一開始到這實驗室打工的時候,就聽其它學長們很隱諱的提過,阿江學長因

為女朋友移情別戀而行屍走肉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所目見的情況據說已經比之前剛

分手時好了很多,不過我還是看著做起實驗來虎虎生風的阿江學長,常常在閃神。

而一閃神就是這樣,好像元神出竅似的,誰叫都聽不見。

「陳家楨,我們Hind3已經沒有了嗎?」小馬學長洗過手準備要開工,打開冰

箱把裝酵素的保麗龍盒拿出來,一面檢視著,一面很不解的揚聲問我。

「喔!早上有個學姊來借,我就讓她拿走最後半罐了。」我說。

「誰來借東西啊,妳怎麼就讓人家拿走?」老師聽到了,在我背後問。

「那個真的剩下一點點而已,而且已經不太新鮮了。反正下午藥廠的人就會送

這次訂的來……」老師聽起來有點不高興,因為怕掃到颱風尾,把對阿江學長的氣

都發到我身上,我連忙辯解。

「是誰來借?妳認識嗎?」小馬學長把酵素盒又放回去,關上冰櫃的門。「妳

喔,誰來借都借給人家,萬一是外人呢?小心被人家賣了還幫人家算錢!」

我聳聳肩。外面的人要一兩滴酵素幹什麼?「我不認識,應該是學姊啦,叫張

宛瑩。宛是婉約的婉沒有女字旁,瑩是晶瑩的瑩。學長你們認識嗎?」

我講完之後,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現在是怎樣,全體一起閃神嗎?我知道在這裡我講話不太有人甩我,這已經不

是新聞了,不過像這樣四個大男人全部不理我的狀況,還是第一次碰到。

「張宛瑩?妳確定妳沒看錯?」還是小馬學長打破沈默。一向天塌下來都不見

得怕了的小馬學長,此刻居然有點遲疑。

「沒錯啊,實驗衣上是這樣繡的,除非她穿別人的實驗衣。」

「長相……長什麼樣子?」

「頭髮短短的,皮膚白白的,長得蠻漂亮的說!」

本實驗室在一分鐘內第二次陷入無邊無際的沈默。

「怎麼了?我不應該借給她嗎?」我開始害怕了。他們的反應不像不認識她,

但感覺上這位張學姊不是非常受歡迎的樣子。我是不是太自作聰明、擅做主張了?

畢竟我連問都沒問一聲就把價值不菲的酵素借給別人,而對方是誰,我除了張宛瑩

三個字以外什麼都不知道,連她是不是真是我們所裡的人,我都不確定。

「嗯。咳咳。」好不容易有人打破沈默。老師清了清喉嚨。「誰來借都可以,

就是他們不行。下次這個人或是他們實驗室的人進來,不管來幹嘛,陳家楨,妳看

好喔,這門後面有掃把。」

「掃把?」我呆呆地反問。

「對,拖把也在這後面。下次要是再來,拿這個把她趕出去。」老師一本正經

的說著。「他們是王老師那個實驗室的。只要是他們實驗室的喔,來一個打一個,

來兩個打一雙。」

「為什麼?」我大驚失色。

「唉。」阿江學長莫名其妙地在這裡有點像嘆氣大俠李慕白般嘆口氣當斷句,

然後就走進他跟清水學長的隔間。沒精打采的,從頭到尾都沒打算加入對話。

小馬學長似笑非笑的看著我,然後清水學長一直對著我使眼色。

大概是看我一臉又不解又疑惑又百口莫辯的尷尬模樣,小馬學長噗嗤一聲笑出

來。「老師跟妳開玩笑的啦。」

「張宛瑩到底是誰?」我不死心地繼續追問。

清水學長豎起食指輕輕噓了一聲,要我小聲點。「拋棄阿江的,無情的女人。」

接下來的一兩天,我們實驗室都很安靜,不過不是那種能令人心情跟著平穩祥

和的安靜,而是有點壓迫感的靜法。我開關櫥櫃拿藥品的時候還特別輕手輕腳,因

為碰出聲音非常突兀,會把我自己都嚇一跳。

「妳電泳的結果呢?」老師自己忙裡忙外的,一下子去沖片,一下子去樓下實

驗室,一下子講電話,一下子跑出來看我的實驗,手上還抓著我昨天幫他印的報告

翻著翻著,讓人覺得壓力好大,好像不趕快把東西給他看,他後面緊湊的行程就會

受到影響,然後我下場就會很悲慘似的。

「在這裡。」我指指已經拔掉電線的電泳槽。老師拿著紫外線燈照了一下。

「怎麼只是這樣呢……」老師湊過去仔細端詳著,一面不是很滿意的咕噥著。

「這次的菌是誰種的?妳還是清水?」

「是我。」面無表情的阿江學長突然插嘴。坐在我對面作實驗的他,整個下午

都沒抬頭也沒講話,隔著試管架儀器架,要不是他手上pipetman不時發出卡卡卡的

細微聲音,我還真不會察覺有人坐在我對面作實驗。

阿江學長講完,老師雖然皺緊了眉,臉色不太好看,不過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緊握著他手上厚厚的一大疊期刊報告又出去了。

「好險。」我吐吐舌頭。「我還以為要被罵了。」

正在我旁邊裝二次水的清水學長聞言,轉頭對我有點無奈的笑了一下。然後室

內又陷入很僵硬的沈默。

平常我們不是這樣的。作實驗的時候大家都會隨口聊聊天,上天下海什麼都能

扯,我常常都只有聽的份。可是這兩天阿江學長很明顯的心情低落,老師好像有點

煩躁,而一向頗健談的小馬學長去上課,少掉他更是雪上加霜。我只覺得渾身不自

在,很想趕快做完今天的份然後繞跑走人。

眼見暮色跟沈默一樣越來越重,我手上的實驗已經近尾聲,可以準備收尾了的

時候,老師又出現了。他的眉頭還是沒鬆開。

「我想了一下,還是重頭再做一次好了。」老師說著。「做仔細一點,清水,

你有空的話幫她看一下過程。」

我盡量不動聲色的看了一下脫下來放在桌上的手錶。五點四十五分。

老師收拾好東西換下實驗衣,拿了外套走了。我這才吐出一口大氣。一面繼續

機械式的往eppendorf裡面加水,卡卡卡的按著pipetman按得拇指都發白,一面盤

算著,我到底應該一股作氣做完再走,還是先去吃個飯再回來長期抗戰?

「我去吃飯了。如果timer響了我還沒回來,就先幫我把這一排拿出來。」阿江

學長把計時器交給我,一點都不懷疑我有可能也要吃飯,有可能會在正常下班時間

之後一個小時內離開。

我猜這個實驗室之前不斷換助理的主要原因,大概不是其他學長姐說的因為老

師或學長很兇吧。國科會助理的流動率本來就高,薪水又都是固定的,有輕鬆的地

方為什麼不去,要到這裡來被荼毒?

老師走了,阿江學長也出去了,只剩下我跟清水學長。清水學長在等他的計時

器響,一面順手在裝pipet要準備去autoclave的。他抬頭看了看鐘,又看看我。

「妳要不要先去吃飯?我幫妳看 timer。」清水學長頓了一下,又說:「老師

就是這樣,性子有點急,他要的東西出不來就會比較煩躁。」

「可是我都照著老師講的做了,還是沒有結果,我也不知道我……」

「這不是妳的錯啦。」學長把一盒盒裝好的pipet tip用autoclave紙膠帶封起

來做標記,送到隔壁間的高壓滅菌器裡面,回來之後繼續說著:「實驗沒有結果的

原因很多,要是這麼容易就可以找出主要原因的話,妳想,還有可能做不出來嗎?

那一篇篇的學術報告、討論都在幹嘛?」

「我還以為是有結果才能發paper的。」

「不是啦。哪有那麼簡單就大家都有結果。過程的討論也是很重要的。」清水

學長手上一面很無聊的轉著筆,看看暮色沈重的窗外,一面說:「老師最近壓力蠻

大的,妳自己心裡有個底就好,被他多唸幾句就算了,不用覺得怎樣。」

「最近有什麼事情?」

「要出paper啊,還有,葉老師跟邱老師他們最近進度都不錯,我們的老師有

點急。」清水學長說著。

「葉老師跟邱老師的進度,關我們什麼事啊!」我忍不住抱怨起來。

清水學長欲言又止,最後只是苦笑一下。他是我見過耐性最好的人,明明是研

究生,卻被老師學長當助理操,從來沒有口出惡言或批判過誰。我本來不相信世界

上有那種沒脾氣的人,不過看著清水學長的處境跟反應,常常覺得非常佩服。

「……膽子有夠大的,居然真的敢來。大概是知道那天早上我們都不會在吧。」

小馬學長一面走一面不知道在跟誰講話,走進實驗室有點驚訝:「你們怎麼都還沒

走?」

「陳家楨,聽說那天只有妳在啊?」原來是葉老師跟小馬學長一起上來,高大

的葉老師戴著細框眼鏡,笑容和藹可親,看到我先是笑瞇瞇的問:「有沒有嚇一跳?」

「哪一天?什麼嚇一跳?」

「前天啊,阿江那個無緣的不是來借東西嗎?」小馬學長一進門果然就熱鬧起

來,談笑風生,悶了一整天的空氣突然也開始流動了。我精神為之一振。不知道是

不是因為有八卦可聽的關係?

「她以前怕你們這間的人怕得要死,怎麼最近膽子練得這麼大?」葉老師接過

我遞給他的底片,對著日光燈照了照:「這是幫我做的嗎?種得不錯,謝謝。」

嗚!為什麼我不是葉老師的助理?

「不知道是不是跟她的新任有什麼問題?」小馬學長說:「女人也真狠,說變

心就變心,然後三不五時出現一下,就可以把男人搞得烏煙瘴氣。阿江呢?他今天

還是一樣整天死氣沈沈的對不對?」

我不敢回話,只是用力點著頭。

「沒出息啦。」小馬學長每次都有這種很犀利的見解。

「我覺得阿江學長應該是還對宛瑩有感覺吧,他們在一起都那麼久了。」清水

學長小小聲的說。據說清水學長跟宛瑩學姊以前是同班同學,而阿江是宛瑩的直屬

學長,兩人經歷了大學、畢業、研究所、學長當兵,一直到阿江學長退伍回來唸博

士班了,宛瑩學姊才跟阿江學長分手。害得現在清水學長要去跟大學同學要聚會都

遮遮掩掩的,怕讓阿江學長知道了觸景生情,心情會不好。其實我覺得反正阿江學

長好像心情從來就沒好過。沒差。

我剛就說過清水學長處境很艱險了。他是我在狗一般的助理生涯裡唯一可以讓

我覺得比下有餘的人。

「有感覺有什麼用,變心就是變心了,天底下女人這麼多,漂亮的姑娘這麼多,

又不只是一個張宛瑩。」小馬學長又撇著嘴角笑,很不以為然的樣子。小馬學長年

紀並沒有很大,但笑起來眼角有一點點魚尾紋,據說那是桃花。「陳家楨妳有什麼

認識的同學啊學姊的,趕快帶來介紹給妳阿江學長。」

「就是啊,你們不是應該好好巴結陳家楨嗎,看她有沒有什麼好對象可以介紹

給阿江。還有清水,清水不是也沒有女朋友?」葉老師哈哈哈很爽朗的笑著,一面

搭腔附和著。

我只是一直傻笑。每次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講到我身上,我就只有傻笑的份。

葉老師是我們林老師的大學同班同學,出國唸書的時候也在同一個學校,加上同一

個指導老師的邱老師,三個人畢業之後先後都進了我們所裡,不過邱老師跟我們林

老師都是研究身分,只有葉老師要教書。

這三個老師的實驗室彼此之間都認識,葉老師他們更是常常過來我們這邊做實

驗。一開始上工的時候真是混亂得要命,除了自己實驗室的人要認識,還加上葉老

幸好,像小馬學長半取笑半誇獎的講過,「陳家楨還真有一點小聰明」,我很

努力的把該記的該學的在很短時間內硬是生吞活剝塞進腦子裡,晚上連做夢都在背

跑序列的步驟、溶液的濃度、水浴時間、洋菜膠做法……東西做不出來或結果不好,

被老師的颱風尾掃到之後,也都很認命地咬著牙,辣著耳根去偷偷問學長該怎麼改

進。不過我也只敢問清水學長,因為阿江學長陰陽怪氣,而小馬學長又太聰明,我

怕被他不輕不重的刮上幾句,就當場就羞愧致死了。

他們還在閒聊,阿江學長回來了。他手上提著裝便當的塑膠袋,還有一袋清湯。

進來看到一屋子人,他也愣了一下。

「大家都還沒走?」阿江學長跟葉老師打個招呼,看了我們一眼。

「阿江,你回去休息吧,心情不好,實驗會做不出來。」小馬學長不知道說真

的還說假的,他笑吟吟很慷慨地跟阿江學長說:「剩下的叫清水跟陳家楨做就好了。」

「……」我跟清水學長面面相覷,都沒敢吭聲。

「不用啦,我只剩下收一收放-70度就可以了。」阿江學長提著便當要到書桌前

去吃飯,對我伸手,我把別在身上的計時器拔下來遞過去。

「還有六分鐘。」我趕快報告。

「喔。你們也快去吃飯吧。」阿江學長轉頭就進他們的隔間去了。

「六點多了喔?我要趕快回家吃飯,不然老婆會罵。」葉老師這才發現時間有

點晚了。我一直覺得葉老師是那種標準好男人,對學生對助理都好聲好氣的,又有

幽默感,又顧家,人家實驗也沒少做,paper也沒少發啊。

不是我在說,哪像我們老師……

「我也該走了。」小馬學長本來就只是回來拿東西的,東扯西扯的多扯了好久,

他跟葉老師又一起往外走:「你們兩個,先去吃飯再做吧!」

大家都走了之後,實驗室又重新回到安安靜靜的狀態。我的肚子咕嚕咕嚕的叫

了起來,就特別的響亮。

「我想吃飯。」我可憐兮兮的對清水學長說。

「去啊!」清水學長啼笑皆非:「肚子餓了就去吃,妳計時器給我,我幫妳收。」

「這個已經好了,我只剩下要幫老師重做的,今天一定要種菌,不然明天老師

來沒東西收,他會不爽。」

清水學長有點猶豫的看看我,又看看鐘。他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學長你弄完就先走吧,我會記得關燈關水龍頭。」我帶著慷慨赴義的心情對

學長說著。學長笑了。臉上一團和氣。

「不要弄到太晚。」學長很溫和地說。

清水學長走後,我繼續東摸西摸的做工,冬天暗的早,外面已是一片墨黑。我

抬頭看看窗外顏色曖昧的夜空,嘆口氣,又低頭處理顏色也很曖昧的培養液。

做得正專心,沒有注意阿江學長已經晃出來了。他站在我身後不知道多久,突

然嘆了一口氣,把我嚇得差點把手上培養皿都掉在桌上。

「哇!嚇我一跳!」

阿江學長長得其實蠻端正的,可是他眉心好像被刀子刻過一樣有著兩條深深的

直紋,就算放鬆了五官,看起來還是心情很鬱悶的樣子。他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看我

手上的實驗,然後抬頭環顧開著大亮日光燈的實驗室。

「妳不覺得,夜晚的實驗室,就像廢棄的工廠嗎?」學長自顧自地喃喃說著。

「這些器材、機器,看起來都很落寞。」

我從來就沒辦法把落寞這形容詞跟離心機或電泳槽扯上任何關係。

看我瞠目結舌瞪著他,阿江學長又嘆口氣。「妳是不會了解的,這是一種心境。」

這我就了解了。學長的心境,大概瞎子用聽的都看得出來吧。

「我覺得我就跟這些沒人操作的機器一樣,空有裝備,有一肚子的螺絲機關,

卻一點用處都沒有,也不可能自己動起來。很悲哀。」

我沒有像此刻這麼深切的希望,不管是誰都好,快出現第三個人吧!就算不是

談笑風生的小馬學長好了,是恭敬謙虛不敢多講的清水學長也可以,甚至是有點鐵

面的老師都好,就是我不行啊!我不知道要講什麼!阿江學長好恐怖!

「算了。妳是不會了解的。」學長又說了一次,然後又慢慢的晃回他的書桌前

面去繼續挑燈夜戰了。

這一波寒流過去之後,阿江學長的心情隨著氣溫慢慢的回升,我們實驗室總算

又比較有朝氣了。

最重要的是,實驗進行得還算順利,老師要的東西終於在我三顧茅廬七出祁山、

連續加班一星期之後,做、出、來、了!

老實說,到底做出什麼來,我自己一點都不知道。只知道我從暗房回來,把轉

印紙遞給老師之後,老師對著日光燈照了照,眼睛就是一亮。「好,好。」

「啊?」我呆呆的看看老師,又跟著看看片子。

「怎麼都沒笑容呢,妳看,這裡跟這裡,還有這個。」老師眉飛色舞的指指點

點:「這就是我一直覺得應該要有的東西。」

我很努力的露出牙齒做出一個在笑的表情,裝出聽得懂的樣子。我充其量只是

個技工,就算現在不用捧著清水學長給的筆記跟流程,步驟也都很熟了,我還是不

知道自己到底在進行什麼奧妙的實驗。拿到手上的樣本跟材料,都已經是脫離原有

狀態比如說血液、腺體等很遠很遠了,一個小小離心管裡面裝的白色屑屑,可能是

鯉魚的腦下垂體,或是小白老鼠的癌症。可是拿到我手上,就已經什麼都不是,只

是待切成一段一段的DNA了。

老師學長們討論起實驗的時候,我只能在一旁很安靜的裝 pipet,感覺很像工

廠女工,或是客廳即工廠那種家庭手工藝人員。一個蘿蔔一個坑,把一個個tip裝

進分好格子的塑膠盒裡,一下子就裝好一盒,用紙膠帶封好,再開始裝下一盒。

我都安慰自己說,把這當作種花就好了。

「其實妳很快就會發現,做實驗是不太需要用腦的。」當初介紹我來這間實驗

室當助理的君苓學姊每次都這樣說。想我剛進來的時候,每天都在謀殺腦細胞,覺

得這輩子沒有這麼笨拙過,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清水學長簡直是像在教幼稚

園小朋友一樣的一步一步把我教會。很有耐性的清水學長講著講著會刷的抽一張抹

桌子的紙巾把步驟寫下來給我看,到現在那些紙巾,字跡都已經模糊甚至沾到水暈

開看不清楚了的,我都還通通留著,不時要拿出來複習。

君苓學姊每次看我慘兮兮的樣子,都會用這種很莫名其妙的方法鼓勵我。她的

理論是,做實驗不需要大腦。設計實驗跟檢討結果才需要。

「妳若對這個沒興趣,以後也不打算往這方向發展的話,就當作是純打工賺錢

吧。反正妳去麥當勞賣漢堡也是一樣的意思,漢堡肉不是隨便烤就會好吃的,但是

熟能生巧,多練幾次就會了。」君苓學姊說。「一切就照妳們林老師的意思做,他

是超龜毛超固執的人,意見太多的研究生或助理他反而不喜歡。要是有什麼問題妳

就問廖清水,他很耐煩。問題再笨都沒關係,他是完全沒脾氣的。」

講話有點霹靂的君苓學姊跟我同系不同組,差了好幾屆,加上她又很少在系上

出現,照理我是不會認識她的。不過我們很奇怪的就認識了。

那時我還住在宿舍。在頂樓種水耕蔬菜跟波斯菊。晚上上頂樓去照顧我的花草

時,常常很掙扎,因為頂樓的燈又沒力又常常壞掉,而我,我是很沒出息的怕黑到

極點。

結果一次正在一面發抖一面加肥料,很想快點弄完,好第一時間狂奔下樓的時

候,被身後突然響起的疑問句給嚇得尖叫起來。

「妳在種什麼?這些都是妳的嗎?」那個女聲有點低,然後很詫異的笑起來:

「我嚇到妳了?」

「哇!對!」我的聲音都還沒恢復,握著灑水器的手一直一直發抖。

身後那個人走到我前面,是個長髮披肩的纖瘦女孩,她還特別把披到頰邊的長

髮撩至耳後,大概是要讓我看清楚她的臉,好確定不是鬼吧。

最令人驚訝的,是她手上夾著一根煙。一點紅星在夜色中明明滅滅,很顯眼。

白白的煙霧在她指尖繚繞。

「我每次在那邊抽煙。」女孩用夾著煙的手指點了點較遠處的牆邊。「就常常

看到妳上來澆花。這個細細的花叫什麼?蠻漂亮的。」

「大,大波斯菊。」

「大大波斯菊?」抽煙的女孩噗嗤一聲笑出來。「有這種名字?」

「不是啦,是大波斯菊。」我被她一逗,就忘記剛剛的驚嚇了。

我們是這樣認識的。後來每次上去澆花或施肥的時候,常遇到她在那邊抽煙,

就會聊幾句。多聊幾次之後熟起來,也開始越聊越多。我是抱著很好奇的心態跟她

講話的,因為當時我認識的人裡面,會抽煙的只有那些有點年紀的男老師。所以看

到她這個學姊抽煙,感覺非常新鮮。

君苓學姊的一切都蠻新鮮的,沒有幾次之後我就發現,不只抽煙的姿勢很酷,

她的衣著也都很酷。她的衣服好像通通都是緊身的。合身的T恤或是背心,配緊身

牛仔褲,毫不在乎地露出她晒得麥芽色的光滑手臂。雖然都是長褲也都沒有蕾絲,

顏色幾乎不是黑就是深藍,可是我覺得看起來都很有味道。

然後我臨畢業前在系館看到她,毫無困難的一眼就把她認出來,因為她就像剛

從宿舍頂樓下來一樣,背心加黑色緊身牛仔褲,腳上一雙皮涼鞋。她正在跟我當時

並不認識的清水學長講話,一手還是夾著煙,把額前頭髮撥到後面,一抬眼看到我,

就招手要我過去。

「妳要不要打工?他們實驗室在找助理。」君苓學姊用手背敲了一下身旁清水

學長的肩膀:「西米茲我跟你講真的,你不快點找個墊背的,研二以後你會被小馬

跟林老師操到死,到時候搞到三年才畢業,看你可以怨誰。」

長得乾乾淨淨,很和氣的清水學長只是一直笑。

「妳不是對前途很迷惘嗎?」君苓學姊居然把我們在頂樓閒聊的對話毫不猶豫

的講出來,我開始覺得尷尬。「反正研究所又沒考上,也沒有工作,不如去他們實

驗室做做看好了。」

老實說當時除了研究助理之外,真的也想不出什麼別的可以做。一輩子都待在

學校裡待慣了,一旦要離開,反而對外面的世界產生奇怪的排斥與恐懼感,好像一

踏出去我就會被萬惡的社會吞吃掉,然後變成一個庸俗而沒有前途的成年人。

「學姊妳怎麼認識清水學長啊?」暑假中要搬出宿舍前,我在頂樓收拾我用了

四年的奶粉罐、鋁罐等克難花器,一面跟君苓學姊聊天。神通廣大的學姊今年不知

道已經是第幾任的黑戶了,悠哉得很,照例靠在牆邊抽著煙,天氣熱得要命,她還

是穿著牛仔長褲。

「我本來是他學姊。」君苓學姊輕描淡寫說。一手持煙,另一手慢條斯理的依

序折彎手指數算著:「然後重考一年,又休學過一次,就變成他學妹。」

「哇!」我腦筋突然轉過來。「那妳,妳現在不就跟我同屆?」

君苓學姊似笑非笑的看我一眼。「跟妳同屆又怎麼樣?」

「沒有,沒怎樣。」我乖乖的又閉嘴。自從很久以前聽她說起跟我同系這件事,

被狠狠嚇過一次之後,我已經能夠平靜的接受很多其他的震撼了。

「我看妳在照顧這些花花草草的,有耐心又很仔細,這種人最適合當研究助理,

尤其是林老師他們那一間的助理。」君苓學姊故意把煙灰彈到非洲菫的小陶盆裡面,

惹得我哇哇大叫起來,她薄薄的嘴角揚起調皮的微笑。「妳去好好被他們磨鍊一下,

搞清楚到底要不要繼續走這一行。就算不想作研究,學會那一套sequence的東西,

妳以後吃穿不愁。」

「哪有這麼好。」我雖然不是什麼頂尖好學生,但也混了四年畢業,工作多難

找我又不是不知道。

「不錯了啦,助理工作都是跳板,給妳時間學東西,思考前途,還付妳錢,這

不是很划算嗎。」君苓學姊抽完她的煙,拍拍手打算下樓。

「學姊,這是妳一直待在所裡面當助理的原因嗎?」我抬頭望著正在把前額汗

溼長髮撥開的君苓學姊。

她的手停住,手指按著額角,凝思了片刻。

「不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君苓學姊回答的聲音很冷淡。

這一做就是大半年,熬過一開始的學步期,我也算是適應了這間遠近馳名的恐

怖研究室作風。反正老師永遠是對的,老師要的東西是一定要優先處理,牢記這兩

個準則之後,大概就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放寒假之後,整個校園突然像是打完球賽的球場一樣空曠,風吹過還會捲起幾

片寂寞的樹葉。早上去上工的時候,一面走一面會覺得陌生。這真的是我泡了四年

的環境嗎?以前放寒假總是迫不及待的打包回家,不撐到最後一天選課註冊了,是

絕對不會出現的。印象中我從來沒有看過校園這般寂寥的模樣。

系上也是空蕩蕩的,走進大廳,還可以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激起回音。我最不能

理解的事情之一,就是為什麼走廊永遠不開燈。走著走著都覺得好像有人跟在我後

面似的,害我越走越緊張,每次都用驚人的速度衝進電梯。

今天也是一樣火速衝進電梯。已經在裡面的人按著開門鈕等我,一面說:「趕

什麼趕,趕著上哪去?」

「謝謝學長。」我深呼吸著,努力平息很丟臉的小喘。小馬學長按了樓層,沒

說什麼,只是嘴角還是帶著有點嘲謔的笑意。笑得我趕快得找別的話題引開注意力,

免得被他取笑。「學長你今天這麼早來?」

「噯。今天要跑大片的,而且要提早走。」電梯卡當卡當發出一些雜音,緩緩

的載著我們上樓。

「提早走?學長要回家過年了?」

「過什麼年,妳要過哪一國的年,這麼早?」小馬學長雙手抱著胸,側頭看我

一眼,因為淺笑著,所以眼角的細細魚尾紋若隱若現。「今天要去葉老師家吃飯,

妳忘記了?」

「今天?」我大吃一驚。「今天是禮拜五?」

「對啊。」

「完蛋了,老師叫我幫他買水果,晚上要帶過去葉老師家的,我都忘記了!我

會被老師唸死!」我開始哀號。

「中午趕快出去買一買就好了。」電梯停了,小馬學長領先走出去。他不管在

什麼時候都是那樣嘴角撇著笑,我從來沒看過他緊張或嚴肅過。我老覺得什麼事情

到他面前都會變成小case,然後每個人(尤其是我)在他眼中都是沒什麼長進的小

朋友。

一出電梯,小馬學長突然停了一下,害我差點撞到他的背。他只滯住大約一點

五秒,很簡潔的點個頭說聲早,然後就往我們實驗室方向大步走去。

電梯外面,大台的冷凍櫃前,居然是君苓學姊。走廊上暗暗的四十燭光日光燈

照著她有點蒼白的臉色,長髮依然幾乎遮住她半個臉。學姊單眼皮的杏眼很快看我

一下,黑黝黝的閃了一閃。

「學姊!妳怎麼在這裡?」我很高興的跑過去。學姊是邱老師的助理,實驗室

就在我們樓下,可是我上工以來的這半年裡,她就像被實驗室吞沒了一樣,在同一

棟系館裡面做實驗,碰面的次數幾乎用一隻手的手指就數得完。要不是有幾次電梯

壞了或維修的時候不得不走樓梯,我因為討厭暗暗的館裡樓梯,而跑去走動物房後

面的逃生梯的話,我也不會遇到在外頭抽煙的她。

「我們樓下的冰櫃壞掉了,正在修理,東西都要拿上來這台冰。」君苓學姊的

聲音有點沙沙的,她早上都很沒精神,一點血色都沒有。

「學姊好久不見了,妳好不好?」我好像小狗一樣跟在已經關上冷凍櫃門的學

姊身後,傻笑著問。「學姊,晚上大家不是要去葉老師家聚餐嗎,妳會不會去?」

君苓學姊回頭看我,很冷漠的一眼。「我為什麼要去?」

我有點呆掉。我們老師、葉老師還有學姊實驗室的邱老師,三個老師是有淵源

的,計畫也會一起接,雖然我們跟葉老師實驗室的人比較熟,可是到歲末類似尾牙

的聚餐時,據我們老師的說法,常常都是三個實驗室一起出動的。不知道學姊為什

麼是這麼冷淡的反應?

「妳不是……邱老師不是……」

君苓學姊只是看著我,一言不發。她有點單薄的五官與瘦削的臉,在幽暗的燈

光下,看起來居然有點令人畏懼。

我不了解這個學姊。她有時很和氣,有時很冷。有時對人不錯,有時又好像拒

人於千里之外。我們實驗室那些超級八卦的男人們,平常時候連樓下哪個實驗室的

誰家裡養了一隻名種波斯貓這種雞毛蒜皮小事,都可以拿來當實驗中間打發時間的

話題的,可是就是很少講起君苓學姊。就算我提起了,也不太有人接下去。最多是

小馬學長嘿嘿乾笑兩聲有點尷尬的說「這個謝君苓啊……」帶過,然後就沒下文了。

我只好解讀成大家跟她都不太熟。君苓學姊的個性好像跟誰都不太容易熟吧。

電梯又隆隆的下樓去了,身旁冰櫃的馬達嗡嗡的運轉著。有腳步聲趴搭趴搭地

延著樓梯爬上來。我還是僵在那裡。最後君苓學姊一甩頭,長髮的髮梢掃過我眼前。

「我先下去了。妳好好加油。」

我愣愣地走回實驗室。好像走進另一個世界一樣,燈光明晃晃的簡直是放肆,

襯得剛剛我與君苓學姊的對話好像是發生在什麼異次元的一部黑白電影裡,還是無

聲時代的。

最詭異的是,走進實驗室,居然還聽到流麗的鋼琴聲。我真的差點以為走錯間

了。站在門口發了好一會兒的呆,腦筋才慢慢切回現實。

「是誰在放音樂啊?好好聽喔。」到我的桌子前面放好包包,脫下外套掛好,

重新走到實驗桌前,看到小馬學長低著頭逕自看著他的報告,嘴角還是噙著薄薄的

笑,好像沒聽到我問話。清水學長抬頭做出個無奈的表情。

「這是什麼音樂?」我繼續沒話找話的瞎扯。

「喔……對了,我們TE buffer快要沒有了,妳可不可以去配一下?」清水學

長很和氣地答非所問。

「鋼琴師與她的情人。你們看過這電影嗎?」阿江學長突然從他的書桌前面丟

出這一句,我才發現音樂就是從那個方向來的。學長的電腦已經很久沒有放音樂了,

此刻正播放著對我來說很陌生的鋼琴曲。

「阿江啊,你是不是約了哪個小姐去看這電影?有進步哦。」小馬學長依然沒

抬頭,有點調侃地說著。

「沒有,我是昨天晚上在家裡看的。」阿江學長眉心兩道直紋還是很明顯,他

雖然看向我們這邊,眼神卻聚焦在我腦後不知多遠的哪個空間。

我們都沒有接腔。他們大概是不想,而我是不敢。

「本來看前段的時候,我一直以為我是那個先生,怎麼樣都不了解他的妻子,

才讓妻子跑掉了。」停了一停,阿江學長慢條斯理地自顧自講下去。

「學長!」糟了,阿江學長又開始了!我很驚恐的猛拉清水學長的袖子要他想

點辦法,清水學長只是苦笑。

「……後來,看到鋼琴師最後把鋼琴丟棄的時候,我才豁然明白,原來,我就

像那台鋼琴一樣,被丟進海裡,只能不停地往下沈……」聲音平平地講完,阿江學

長繼續啪啪地打著鍵盤,好像剛剛他什麼都沒講過一樣。

老師進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哭喪著臉的我,很驚訝:「陳家楨,妳怎麼了?種菌

失敗嗎?怎麼這種表情?」

下午老師去開會,說好他開完會要直接過去葉老師家的,留下我們在實驗室分

配苦力與公差。

「陳家楨妳要去買水果。一定又忘記了對不對?」小馬學長一面在收拾東西一

面嘲笑我,我被他這樣一說又哇的一聲險些叫起來,今天一整天還真的都忙忘了,

多虧小馬學長幫我記得。「阿江你不是要去買高粱酒?那你們兩個去買東西,我等

清水回來跟他一道走。葉老師家阿江你還記得怎麼走吧?地址在這裡。迷路的話打

電話過來問。反正過了萬芳隧道超過十分鐘還沒看到的話,你們就是迷路了。」

「我……」我很想說我不要跟阿江學長一起去買東西。他萬一在超市裡面觸景

生情開始長吁短嘆,我怕我會嚇得丟下橘子柳丁轉頭就跑。老師學長好像對阿江的

傷春悲秋都已經非常習慣了,聽到那些可怕的譬喻或感想從阿江學長嘴裡講出來,

總是連眉毛都不抬一下,小馬學長甚至還可以跟著開玩笑。不像我,我每次都嚇得

發抖,深怕自己講錯什麼話、接錯什麼表情,刺激到阿江學長,他當場就做出什麼

更恐怖的事情來。

「這麼麻煩幹嘛,陳家楨妳去買水果的時候順便買高粱酒就好了,要一罐。不

對,要兩罐。」阿江學長也沒精打采的,把公差推給我。

我還正在猛力點頭表示同意沒問題我辦得到的時候,小馬學長又發話了:「你

就載她一下會怎樣?要不然你要她怎麼過去?」

「我可以坐公車……」我囁嚅著。各位有看過這麼踴躍的公差嗎,快點好好把

握我的好意吧,不要再推辭了。

「好啦好啦,我去就我去。」阿江學長抄起外套一面穿一面往外走。

小馬學長對我使個眼色。「快去啊妳,十個橘子,十五個柳丁,不要忘記了。」

說有多不甘願,就有多不甘願。我跟阿江學長真的沒什麼話題可聊,他也不是

很注意身旁的人有沒有跟他互動。基本上他大部分時間是處在失神的狀態的。買水

果的時候,水果攤的老闆看我一個人很認真的挑柳丁,阿江學長在旁邊完全沒打算

幫忙,只是研究著隔壁襪子攤的各式花色時,忍不住問我:「妳跟男朋友吵架喔?

他怎麼都不理妳?」

「他不是我男朋友!」我差點尖叫起來。

買好之後我們又去超市買高粱酒。學長展現了驚人的決斷力,抓了兩罐就去結

帳。超市裡面人蠻多的,我很困難的提著柳丁橘子在人群跟推車中間閃來閃去,等

我快走到櫃台的時候,學長早就結完帳在等我了。

奮力往阿江學長方向前進,結果閃避不及,被旁邊一個趕著要過去的高中生撞

了一下,我手上的柳丁當場投奔自由,滾得滿地都是。

「啊唷!」真是見鬼了,我一面皺眉頭一面蹲下去撿。旁邊走過的人嫌惡地閃

著,就看到一雙雙的腳好幾次差點踩到我親愛的柳丁,又驚險萬分地閃過。

阿江學長把高粱酒往旁邊地上一放,也蹲下來幫忙撿。「妳搞什麼啊?」

「我不是故意的嘛!」

「拿袋柳丁都拿不好?」阿江學長一面低著頭撿,一面說:「幸好妳拿的是水

果,要是高粱酒讓妳拿,現在不就是覆水難收了?」

我一聽到覆水難收四個字就開始冒冷汗。拜託,誰來幫幫忙,快叫阿江學長不

要再講下去了!

「我覺得覆水難收這四個字真是很犀利。」阿江學長數著他撿到的柳丁,然後

嘆了一口氣:「丟掉的都能撿回來,真好。感情跟柳丁畢竟是不一樣的。」

我都快哭了,趕快把塑膠袋遞過去。「學,學長,我這裡有七個,你那邊呢?」

「咦?我這裡也只有七個,還差一個。」

本來正常狀況下我是會說一個就算了我們快點走吧,可是這次不同。老師交代

要十五個,就是十五個。這是我們老師的怪癖。他雖然不一定會數,但是如果他說

十五個柳丁而不是兩斤柳丁,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到時他一數之下只有十四個,我

可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慘劇。

阿江學長不愧是老師的得意門生,他眉頭一皺:「少一個怎麼辦?快點,那邊

再找找看。」一點也不想就這樣饒過一個柳丁(跟我)的樣子。

繼續很烏龍的找著,一雙穿著黑色娃娃鞋的纖細足踝在我們眼前停了下來。

我抬頭一看。是個有點眼熟的女孩子。秀氣的臉龐,表情帶點尷尬。她看看我,

又看看阿江學長,欲言又止。

「妳再算一次,我這邊都找過了……」阿江學長看我停下來,也跟著抬頭跟我

說話。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他就愣住了。

啊!如同有閃電劃過漆黑天際一般的清楚起來。這是張宛瑩!

我最近一定是犯太歲,要不然這種千載難逢的場面幹嘛會被我碰上!我毫不考

慮的抓起塑膠袋跟旁邊可能會被學長拿來當兇器的高粱酒兩罐,往門口竄逃。「學

長我去外面等你!」

衝到門外,冷風迎面吹來,讓我簌簌發著抖。心裡七上八下的忐忑著,不知道

裡面到底是會演出全本鐵公雞還是眼淚齊飛的狗血場面。我等一下一定要好好的埋

怨一下小馬學長,如果不是他,我會這麼慘嗎?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現在打手機給小馬學長請他趕快過來救人好了。還是

我應該先去報警?阿江學長這麼怨,失去理性的男人會做出什麼事情來,我可是從

來沒學過,真希望小馬學長現在就在這裡,他一定三言兩語開幾個玩笑事情就會由

大化小由小化無,然後轉過頭還可以跟我分析應變措施與男女主角雙方的心態與精

神問題。小馬學長這個最厲害了。

「最後一個在這裡。酒給我,讓妳拿不保險,等一下搞不好又打破。」我還在

胡思亂想的時候,阿江學長已經出來了。他把手上那個圓滾滾黃澄澄的柳丁遞給我,

一面接過我緊緊抱著的高粱酒。「走了啦,燒酒雞等著這兩罐高粱酒下鍋呢。」

一路上我閉著眼睛一面默念主禱文,很怕阿江學長心情惡劣之際拿車子跟我出

氣,十次車禍九次快,還有一次在發呆,我可不想在看到諾貝爾獎頒給金庸之前就

一命嗚呼。一直到了葉老師家門口,我還在禱告。

「到了,妳去按二樓的電鈴。」阿江學長一面脫著安全帽,一面很平靜的說著。

門開了之後我簡直是沒命似地衝上樓去。小馬學長來開二樓的門,一看到我就

詫笑起來:「妳看到鬼喔?幹嘛臉色發青?」

「我,我,我……」

小馬學長一面在吃東西,只是笑,把他手上一把蠶豆塞給我讓我吃。「水果呢?

買了吧?在阿江那裡?」

「啊!」他一說我回頭就跑。剛只顧著衝上樓,我又把水果忘在樓下阿江學長

的摩托車上了!

當天晚上的聚會非常熱鬧,三個實驗室快二十個人幾乎都到了,葉老師家能坐

的椅子桌子全部都被利用了,還有人要坐在地板上。廚房裡面總指揮居然是邱老師,

而主人葉老師忙著招呼大家,身旁是我第一次見到面的葉師母。師母清清爽爽的打

扮,柳眉彎彎,一雙圓圓眼睛的把她的年紀當場降了好幾歲。她看到我好像很高興,

笑著對葉老師說:「你們實驗室什麼時候有個這麼可愛的小姑娘啦?」

「她不是我們實驗室的,她是小馬他們的。」葉老師攬著師母的肩,很和氣地

說著。

「長得真的好可愛,有沒有男朋友?」師母顯然也是紅娘或月下老人俱樂部的

會員,她眼睛一轉,開始想牽紅線:「這裡沒女朋友的不是好多個,條件都很優秀

喔。要不要師母幫妳……」

「還小啦,交什麼男朋友,做實驗比較重要。」我們林老師正在餐桌那邊用我

買來的柳丁做水果雕刻,遠遠的喊了過來。一喊之下大家哄堂大笑,我也只能跟著

傻笑。完全不敢跟林老師說那些通通掉在地上過。

「大學都畢業了,也不小啦!」葉老師也喊回去,然後對我說:「沒關係,陳

家楨,你們林老師不給妳交男朋友的話,妳就來找葉老師,葉老師幫妳請命。」

「我沒有……」

「老師!你不是都叫我們要專心做實驗嗎?為什麼對她這麼偏心?」葉老師的

研究生半開玩笑的喊起來。

話題我不知道怎麼接,還好一下子又轉到別人身上去了,我趁機擠到廚房去看

今天負責做菜的學長們表演。廚房裡面大部分是邱老師他們實驗室的人。邱老師長

得有點像卡通人物,小小的眼睛大大的門牙,乍看很可愛,不過學長他們都說邱老

師最厲害了,有個外號叫研究經費吸塵器。邱老師接計畫之兇狠精準,常常讓其他

實驗室非常眼紅。

一片喧鬧中只見我們一枝獨秀的阿江學長以不變應萬變,很冷靜的在摸摸弄弄

準備大顯身手。我一進廚房,在一旁觀望兼聊天的小馬學長就叫我過去。

「妳來看,妳阿江學長煮的燒酒雞很有名喔,手藝不輸外面餐廳。」小馬學長

閒閒笑說:「仔細觀摩啊,能學的趕快學起來。」

我眼睜睜的看著阿江學長好像在做實驗一樣,這個加一點那個加一點,然後最

後加酒的時候,他一傢伙把整罐高粱倒了進去。

「要加這麼多嗎?」我很害怕地看著面無表情的阿江學長。他毫不手軟的咕嘟

咕嘟倒完了一罐,再去拿第二罐。

「對,不然沒味道。」阿江學長聲音平平的,開始倒第二罐。

終於連小馬學長都看不下去。他撇著嘴角笑。「阿江,真的要這麼濃嗎?你不

要自己但求一醉,就想連我們都一起灌倒啊。」

「就是說嘛,學長你今天心情不好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我們……」我小小聲的

繼續幫小馬學長的腔。

「心情不好?我為什麼要心情不好?我覺得就是應該加這麼多酒啊。」阿江學

長終於放下酒罐,謝天謝地,還有半罐。我趕快不動聲色的接過,藏在身後。

「他這是隨性加法啦,愛加多少就加多少。」油鍋嘩啦啦的爆著,好吵。揮汗

炒著米粉的邱老師提高了嗓門插進我們的對話:「不是我在說,其實做菜呢,就跟

做實驗一樣……」

「又來了,你們邱老師做菜跟做實驗的理論一樣多。」葉老師靠在門邊笑嘻嘻

的調侃自己的老同學。

「本來就是這樣,做菜跟做實驗一樣,都是要靠點天分的。死背食譜的做出來

都不好吃,有極限。」邱老師的米粉起鍋了,果然是毫無極限的色香味俱全,害我

非常想伸手去抓一小撮起來試吃看看。不過這裡這麼多人,我還是乖乖等菜上桌吧。

「做實驗需要什麼天分?熟能生巧就對啦。」葉老師呵呵的笑起來。

這理論好耳熟。我好像在哪裡聽誰講過?

「才不是什麼熟能生巧。我最不贊成這種說法。」邱老師摘下眼鏡拉起衣服就

擦,很不苟同的反駁著:「就像研究生好了,現在很多硬去補習班死啃死背考進來

的,那種我最不欣賞。明明資質平平,幹什麼擠破頭擠進來。念到研究所還這麼填

鴨,真是笑死人。」

「吃飯就吃飯,講這些幹什麼,上桌啦。」小馬學長笑笑的來攔,把話題結束。

邱老師沒再多說,端著一大盤的米粉往餐廳去了。他們實驗室的人也跟著邊談笑邊

走出去。

「啊!」我到這時候才想起來。「君苓學姊,她也講過這樣的話。」

一票人走後突然清靜多了的廚房裡,空氣突然凝滯。雖然抽油煙機還在隆隆作

響,外面飯廳的大家依然高談闊論著,可是我確確實實感受到了,氣氛有一剎那的

僵硬。

「講過什麼話?」葉老師首先恢復正常,他微笑著追問,不過眼睛沒有看我。

「熟能生巧啊,君苓學姊有說過做實驗就只是熟能生巧。」我轉頭對靠在門框

上的葉老師說:「老師你知道君苓學姊嗎?她應該……」

「陳家楨,妳把鍋墊放到桌子上去,我們阿江的拿手菜要上桌啦!」小馬學長

沒有讓我把話講完,他把防熱墊遞過來給我,自己端起那一大鍋的燒酒雞,示意要

我先走。

不知怎地,我就是覺得有什麼怪怪的,可是講不出來。

晚飯真是熱鬧到極點,因為是非正式的尾牙了,大家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得好不

高興。燒酒雞一端出來全體嘩然,大家忙著找雞頭對著誰。又對於燒酒雞濃濃的酒

味嘖嘖稱奇,忙不迭的調侃著阿江學長,問他是不是想把大家都灌醉。

「對啊,不然眾人皆醒我獨醉,有什麼意思。」阿江學長還是那樣面無表情地

回答。

「你是傷心人,喝醉就算了,幹嘛我們要陪著你一起醉?」小馬學長笑吟吟的。

不過他也舉過杯好幾次,跟三個老師都乾了杯,臉上泛著薄薄的紅。

「哈哈哈哈哈!」另一端邱老師他們不知道也正聊到什麼有趣的,一票人轟然

大笑起來。

「妳要不要再來一點?」高談闊論的背景雜音中,今天晚上一直沒怎麼出聲的

清水學長幫我又倒了一小杯葉老師貢獻的金門大浀。他自己也倒了一杯。

「學長,我跟你說,我們今天去買高粱的時候,遇到張宛瑩說!」我壓低聲音

悄悄地跟清水學長報告著。「好恐怖!我還以為,我以為阿江學長會做出什麼可怕

的事情來!」

「不會啦,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清水學長喝了一小口酒。

「真的嗎?那為什麼阿江學長還是常常講一些很恐怖的話?」我餘悸猶存地想

把覆水難收以及柳丁與感情的類比講給學長聽。

「有的時候講出來只是一種發洩,聽過就算了。沒那麼嚴重。」清水學長悶悶

地說著,跟平日和氣的模樣有點差別。「不要太認真,不然,難受的是妳自己。」

「學長你怎麼了?」我眼睜睜看著清水學長喝完了一小杯,又去倒酒,忍不住

發問。

清水學長沒看我,只是盯著他面前的那一小碟燒酒雞,半晌都不答腔。

「妳晚上有聽見邱老師講的話?」好不容易他開了金口,卻是沒頭沒腦地。

「邱老師一整個晚上都在講話啊,哪一句?」

「就是說唸到研究所還很填鴨,補習班硬補出來那個。」清水學長說。「他其

實是在說我。」

「啊?」我很驚訝地轉頭看看學長。清水學長一向不是這麼敏感或小心眼的人

啊,他怎麼突然這樣說?

「真的。這種話他已經講過好多次了。」清水學長悶悶地用筷子剔著雞骨,做

得非常仔細,整整齊齊排在碟子另一端,不過好像沒有打算吃的樣子。「每次有聚

會,他都是這樣的,動不動就提起這件事。」

「提起什麼事?學長你有去補研究所?不是大家都在補?」我很不可置信。老

實說我們系上研究所並不好考,去補習的人多得是,這有什麼好稀奇的?

「我以前在大學的時候成績沒有很好,可是考進研究所時因為名次在他的研究

生前面,邱老師大概是不太高興吧,或是為他的學生不服氣,就常常聽到他這樣有

意無意的……」

「怎麼這樣!」我忍不住想打抱不平,不過還是沒忘記要好奇。「學長,你是

第幾名考進來的?」

「妳清水學長是那一年的榜首喔。」坐我另一邊的小馬學長腦袋後面好像多長

兩隻耳朵,他稍微靠過來丟下這一句。奇怪我們講話這麼小聲耶,學長好厲害。

「妳真是夠迷糊的,系上研究所考試的情況,妳一點都沒在注意嗎?」

「我從來沒有打算要考嘛……」我囁嚅著辯解。

「沒打算考?」小馬學長微笑。「林老師有想叫妳今年去考考看呢。」

「什麼!」這一驚非同小可,嚇得我差點站起來,還好是清水學長拉住我。他

順手把盤子推過來給我,叫我吃已經挑乾淨骨頭的燒酒雞。

「這個系唸了四年,實驗也做了這麼久,妳不想繼續唸,不然妳想幹嘛?種花?」

小馬學長端著個酒杯晃啊晃的,一股淡淡的酒香很隱約地漂蕩著。

「哇!學長你怎麼知道?」被小馬學長這麼一說,我差點被沒骨頭的雞肉給嗆

死。清水學長趕快把我的柳橙汁推過來,哽得滿臉通紅的我抓過來一口喝下去壓驚。

「知道啊,怎麼不知道,看妳一天到晚在實驗室玩那些草就知道了。」小馬學

長抿了一小口酒,嘴角還是掛著笑。

我不敢接腔。林老師不喜歡研究生或助理太分心,他覺得在實驗室就是要專心

做實驗的。所以我已經很克制了,只敢偷偷帶小盆的仙人掌跟很好養的黃金葛去擺

在實驗室,趁四下無人的時候照顧一下而已。怎麼這樣還是被發現?

一定是我最近帶去的那盆薄荷害的。學長他們自從發現那是薄荷之後,沒事就

去拔片葉子起來玩,害我每天在幫它移位置。

「老師知道嗎?他會不會罵我?」我很矛盾地小小聲問。

「這又不是什麼壞事。妳是助理,又不是研究生。我們把命賣給老師就算了,

妳又為什麼要這麼辛苦,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啊,不要妨礙工作就好了。」清水學長

顯然是有一點同病相憐,一向好脾氣的他也忍不住慷慨陳詞。不過憚於身旁耳目太

多,老師就坐在我們對面,所以我們依然很沒出息地壓低了嗓門講話,怕引起注意。

「不會啦,有什麼好罵的。」小馬學長斜睨清水學長一眼。「清水,你有喝酒?」

「唉,好像喝得有點多了。」清水學長揉揉太陽穴。

「喂喂喂!你們那邊在開什麼小組會議?」沒想到我們這麼做賊似地偷偷抱怨

幾句,還是引起了邱老師的興趣。他遠遠地喊過來:「小馬,你不要又開始騙小女

生啦!每次都這樣亂放電,小心你家那一位打翻醋罈子!」

「我什麼時候放過電?」小馬學長不置可否。

「哪裡沒有。陳家楨,告訴妳喔,妳要小心喔,你們那間實驗室是有名的女人

禁地,隨便誰進去都很可能被拐走!」邱老師顯然也是多喝了兩杯,平常講話就已

經夠刮耳朵的他,此刻更是毫不顧忌地豪邁大笑著,高聲吆喝,跟他有點卡通的外

型真是一點都不搭調。「尤其是你們馬樹人,厚!多瀟灑啊,他以前的豐功偉業有

沒有人跟妳說過,騙去多少無辜的芳心,妳就不知道他終於公開女朋友的時候,醉

月湖連夜要派校工去加蓋!」

「加蓋?為什麼?」雖然手背被清水學長敲了一下,不過還是太慢了,我愣愣

地順著邱老師的話反問。

眾人又是哄堂大笑,小馬學長搖搖頭,那股帶點謔意的淺笑依然在他的眼角。

「阿江,你看你的燒酒雞,害大家都喝太多了。」

「邱老師要講的話,不喝酒也沒人攔得住。」坐在小馬學長另一邊的阿江學長

冷冰冰地說。

「加蓋?妳不知道為什麼要加蓋?」顯然對面邱老師沒有察覺這邊的冷淡,他

哈哈哈痛笑起來:「加蓋,免得心碎的女孩子們去跳湖啊!妳就不知道……」

我雖然知道這不是個很好的時機,不過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講法,還是害我不小

心噗嗤一聲破口笑出來。

「有這麼好笑?」小馬學長涼涼地問我。

「沒有,沒有。」

年初六之後,離學校開學還有一段時間,不過我們已經開工了。我反而已經習

慣了安靜的校園,硬是比平日寂寥幾分的系館。至少吃午飯的時候不用提早半小時

跑去排隊買便當避開十二點下課的人潮,去系圖印資料的時候也不用灰頭土臉的夾

在一票大學部的學弟妹裡面等影印機,很帥的帶著老師的卡片下去,連簽名都不用

的耍特權長驅直入,當場自己霸佔住一台機器,愛印多久就印多久,印著印著還可

以跟旁邊管系圖的小姐聊天。小姐還拿鳳梨酥給我吃。

「妳不怕被罵?」系圖的小姐大概寒假也很清閒,一面吃東西一面跟我瞎扯,

她拍我一下。「妳們林老師不是很兇嗎,妳還下來混這麼久?」

「林老師出國啦!」我很開心的吃著鳳梨酥,靠在櫃台旁邊,重心放在右腳,

左腳就晃啊晃的,非常逍遙。老師跟小馬學長一起去美國開年會,阿江學長還在花

蓮家裡過年,這幾天就只有我跟清水學長在實驗室稱大王。說真的,平常沒什麼感

覺,可是老師一不在,那個壓力當場好像打開剛autoclave過的滅菌鍋一樣,嗤的一

聲通通都瀉光了。

「不過妳也真乖,林老師不在,又還在放寒假,妳就回來上班了。」系圖的小

姐雙肘撐在櫃台上托著下巴,看著我的臉,研究半晌然後伸手指指點點:「欸妳有

雀斑耶,一點點,在這邊,還有這邊。」

「對啊,我知道。」我塞了滿嘴的鳳梨酥,口齒不清地同意。

「很可愛啊,還有梨窩,難怪那些男生都捨不得罵妳。」系圖小姐皺皺鼻子,

有點不以為然。「男人都是這樣的啦。看到比較漂亮的女生,都好像蜜蜂見到蜜似

的。」

我有點笑不出來,呆呆的看著她。

「啊,其實也不一定,那個謝君苓也蠻漂亮的,可是她以前就跟你們那間的人

一天到晚大小聲,吵到翻天,吵到最後做不下去。」系圖的小姐不比我們助理或研

究生,她在這裡已經待了十年左右,圖書館跟吳小姐簡直是同義詞。聽她輕描淡寫

講起我所不知道的過去,我驚訝得瞪大眼睛。

「謝君苓,以前是在林老師實驗室?」

「對啊!妳怎麼會不知道?」系圖小姐看著我,也不太理解的樣子。「她待過

好幾個實驗室,林老師,葉老師她都跟過實驗,後來換到邱老師那邊之後倒是就定

下來了,做了比較久。」

我是還想多問一些的,不過覺得亂亂的不知從何問起,然後裡面桌上的電話又

響了,吳小姐跑去接,我們之間對話只好中斷。

「是你們喜米茲,他叫妳上去。」系圖小姐接完電話回來之後有點幸災樂禍的

樣子,對著我露齒一笑。「妳東西我幫妳印吧,反正我也沒事。妳下午自己過來拿。」

「好,謝謝。」

我跑回實驗室,看到清水學長在實驗桌前面擺佈他的離心管。我一進門,他就

說:「邱老師等一下要上來,妳快點開始做事吧,不然邱老師又不知道要講什麼了。」

我吐舌頭。「可是我今天又沒有什麼要做的,回家前種菌就好了啊!我在樓下

幫老師找期刊印paper耶!」

「邱老師才不管。」清水學長壓低聲音說:「反正隨便做點什麼都好,配溶液

好了,或是洗一洗水槽裡那些瓶子。他昨天上來沒看到妳,就有在唸了。」

「唸什麼?」

清水學長欲言又止,最後只是搖搖頭,不肯多說。「反正妳就做個樣子也好,

他看到妳在做事就不會怎樣了。」

我們林老師出國開會前有跟邱老師講,請他這段期間幫忙照看我們實驗室。照

理說是我們有事情才去找他就可以的,但是邱老師三不五時不管順不順路經過就會

晃進來看一看。看就算了,還會挑剔東挑剔西的,什麼我們東西都堆著不洗啦,酵

素冰箱開來開去小心變質啦等等的。

自從過年前去葉老師家聚餐那天,聽過清水學長講邱老師對他的成見之後,本

來沒什麼特別感覺的,現在我開始對邱老師有一點奇怪的陌生感。

我也不會說。

我這幾天還在想,像君苓學姊那樣的個性,到底怎麼能跟邱老師和平共處這麼

久呢?現在邱老師一上來我們實驗室,他只要略皺著眉超過三十秒不出聲,小小的

眼睛這邊看看那邊看看,我就會開始神經緊張。

倒不是怕邱老師罵我或什麼的,我已經被我們老師罵得皮蠻厚的了。而且我自

己知道自己的份量,被罵是應該的。我所緊張的是清水學長。

清水學長還是不抱怨。可是我一開始留心,就覺得他真的處境好悲慘。邱老師

非常喜歡挑剔他,而且講話雖然語調平平的,可是都很刮耳朵。一次兩次就算了,

每次都這樣,我一個第三者聽了都刺激得快得胃潰瘍。

清水學長忍功一流,除了自己忍耐,苦哈哈的笑說「我早就習慣了」之外,還

要勸我不要生氣。

「又不關妳的事,而且妳生氣他又不會改變。」清水學長很無奈地說。

果然,邱老師快中午的時候上來了。我們本來以為他不會在吃飯時間來的,沒

想到我們還是料錯。所以邱老師進門的時候,我跟清水學長正在電腦旁邊選CD片,

不能決定到底要聽王菲還是張宇配午餐的便當。

「這張好了,這張阿江學長有放過,應該不會跳。」我還蹲在書架前面翻著CD

的時候,本來也在蹲在旁邊的清水學長突然站起來。我這才發現邱老師已經進來了。

「老師好,老師吃過飯了嗎?」清水學長很有禮貌地跟老師打招呼。可是邱老

師連看學長一眼都沒有。他只是瞇著已經小小的眼睛,皺著眉,一手搭在肚子上,

一臉不太滿意的樣子。

「文獻回顧整理好了吧?」沒頭沒尾的,我跟清水學長面面相覷,不知道邱老

師到底在問誰。「動作怎麼那麼慢,整理文獻又不是多難的事情,就是花點時間查

一查讀一讀而已,這麼制式的工作你應該做得好啊。」

我趕快低頭把CD片都放好,拍拍手站起來,一面覺得很不舒服。這是在講清水

學長,他們要一起發的一篇paper是由學長負責整理文獻回顧部份的。這幾天學長

忙著他自己的實驗,這個東西不曉得排到第幾順位去了。

「喔,那個我已經整理過了,檔案存在磁碟裡。」清水學長的微笑黯淡了幾分,

不過他還是努力掙扎著要客氣有禮有規矩。「老師需要我印出來嗎,我可以馬上弄。

不過,關於Johnson的那兩篇,我有一個小問題……」

「問吧,你的問題都是小問題。」邱老師不耐地揮了一下手,令人不舒服的視

線又掃過去我們的藥品櫃:「你們秤完藥怎麼秤藥紙都亂丟?這裡也不擦一擦,Aga

切下來的照完相也不處理就這樣放著,這有毒的噎!就你們兩個在這裡,還是弄得

亂糟糟的,一點都沒有一個實驗室的樣子!待了這麼久這個都沒學會嗎?這麼基本

的東西!」

「老師,那是昨天晚上葉老師來作實驗的時候弄的……」我忍不住衝口而出。

「不管誰弄的,你們就應該要弄乾淨啊!昨天,昨天的事情也在講?難道昨天

你們離開之前沒有整理?」邱老師臉色真是夠難看的了,他瞪我一眼,然後對著清

水學長很不高興地說:「要不然花錢請你們助理幹什麼?難道是要你們來聽音樂種

花聊天的嗎?」

我胸口一陣濁氣上湧。你們,什麼你們?「邱老師,清水學長不是助理。」

「奇怪了,妳講話怎麼這樣,我有說他是助理嗎?」邱老師提高了聲線,還是

在指桑罵槐:「我只是因為你們林老師拜託的,我才過來看看,妳以為我很愛來啊?

我花我的時間來幫你們忙,你們一點感激都沒有就算了,還這樣跟老師講話?你們

研究室的學長都是這樣教妳的嗎?那這些學長也真的太不把我放在眼裡了吧?」

「老師,我的意思不是……」我的手不曉得什麼時候已經握成拳,指甲緊緊的

插在掌心,用力過猛,還微微發抖。

清水學長從後面不動聲色地扯了一下我的手肘,要我閉嘴。他跟邱老師道著歉:

「老師對不起,我們馬上去整理,以後會注意的。」

邱老師臭著一張臉出去了,清水學長很無奈的去列印老師要的資料,一面跟我

說:「我不是告訴過妳,聽了就算了,邱老師的話不用太認真嗎?幹嘛這樣子,林

老師回來之後他一定會去告狀的,到時候……」

「我實在忍不住嘛!」我還在一肚子不爽,嘟著嘴非常不甘願地擦著桌子。「一

天來這樣唸三次,我們自己林老師都沒有他挑剔!」

「我們林老師已經算不錯了,他只是對學生要求比較高、有點情緒化而已。」

清水學長看著電腦螢幕,他的五官都不特出,組合起來是一張雖然平凡但看了讓人

覺得沒有壓力、很舒服的臉,但此刻表情有點寂寥。「實驗室待久了,不知道為什

麼,氣量都會變小。」

「我也覺得。」我點頭同意。「碰來碰去都是這些人,生活範圍就只有這樣,

早上進實驗室,晚上回家,每天都一樣,眼界怎樣都開不了啊。」

清水學長沒回答,只是托腮望著電腦發呆。

「而我,居然是自願跳進來這個生活模式的。」學長半天才吐了一句有點沈重

的話。

「學長,我覺得你們,應該都有很強烈的熱愛,才能在這樣的環境待下來吧。」

我晃到水槽邊去洗抹布,一面把感觸講給學長聽。「我實在不能想像這樣日復一日

的要過上一二十年,每天都是實驗室實驗室,連週末都可能要來,這樣生活有什麼

品質啊?」

清水學長還是不講話。

「難道年紀變大了就不會想休息、想玩嗎?」我有這樣的疑問已經很久了,忍

不住問。「可是學長你看我們認識的這幾個老師,除了葉老師比較正常一點以外,

林老師還有邱老師,我從來沒聽他們講過什麼實驗室或唸書以外的事情耶。」

「林老師現在已經比以前好了,他以前星期六下午也是留到五六點,星期天早

上打電話進來實驗室交代事情,沒人接電話,還會打到宿舍去找人。」清水學長拿

著印好的資料發呆。看到我在看他,就露出有點無奈的苦笑。

「學長,這是你們想要的生活嗎?十年二十年以後,變成像林老師這樣?」我

掛好抹布,走過去學長書桌前。「如果不是有很強烈的熱愛,有很明確的目標,怎

麼會想要考研究所,唸碩士班甚至博士班?又怎麼能這樣孜孜不倦的一直做下去?」

「阿江學長是成績好又認真,所以老師們跟他自己都覺得應該要繼續唸。小馬

學長就真的是很熱愛了。到底有多熱愛,妳要自己聽他講。」清水學長微笑一下。

「我拿這個下去給邱老師,有電話來妳接一下喔。」

「學長,那你呢?」我愣愣地看著抓了紙張要出門的清水學長。

「我怎麼樣?」

「你這麼努力又是為了什麼?」

「畢業。」清水學長悶悶地丟下這兩個字,就下樓去了。

阿江學長比老師他們早一天回來,一進實驗室就把一大包花蓮薯丟在我面前的

桌上:「不要在這裡吃,拿進去書桌那邊再打開!」

「學長好久不見!學長昨天回台北的?」我抱著那一大包花蓮薯往我們的隔間

走,一面跟學長寒暄。「坐火車嗎,人有沒有很多?」

「沒,我是開車回來的。」阿江學長一面脫著外套一面順手在翻他桌上那一疊

郵件、便條、留言等等。

「學長開車喔?走濱海公路?」

「對。」學長頭也不抬地說著:「蘇花公路妳聽過吧?一邊是山壁,一邊是太

平洋,我一面開,一面心裡就在想,大海是這麼的遼闊……」

不要吧,學長才回來不到三分鐘,難道他又要開始講什麼恐怖的事情了嗎?一

向很早到的清水學長為什麼還不出現,阿江學長要是說他想效法鋼琴師電影裡的那

架鋼琴沈入茫茫大海中的話,我一定會連花蓮薯都不吃馬上扭頭就跑。

「妳為什麼那個表情?妳以為我要講什麼?」阿江學長抬眼看我一下,很冷靜

地問。

我衝口而出。「鋼琴師的鋼琴。」

「什麼鋼琴?」阿江學長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妳想到哪裡去了!

我當時只覺得心情很開闊啊,大自然的美景讓人感覺到一股力量,有機會大家都應

該去看看的。這就是我的想法。」

呼。我偷偷吐出一口大氣,站在我們隔間的門邊就開始吃花蓮薯。好險。阿江

學長回去過了個年之後果然開朗了許多,這對我們來說真是好事一件啊。

「不過東岸是看不到落日的,真可惜,海邊的夕陽,光聽就覺得是很美的一件

事,我卻無緣得見。」阿江學長略略揚起下巴,眼光又落到某個不知名的遙遠空間:

「不看也好,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啊。」

「@#$%^>……」我就知道不能高興得太早!

「學長早,學長放假愉快嗎?」清水學長走進來,和和氣氣地跟阿江學長打招

呼,一轉頭看到我就訝異地說:「妳不喜歡吃花蓮薯嗎?放著就好,幹嘛愁眉苦臉

的吃?」

實驗室在休息了一個禮拜之後又要回到正軌,老師跟小馬學長下飛機之後八個

小時就雙雙回到實驗室,顯然是累到了,小馬學長有黑眼圈,林老師則是有點感冒

的徵兆,一個早上打了好幾個噴嚏,還流鼻水。

「老師要不要回去休息?」清水學長到中午終於忍不住問。

「不用,好多東西要弄,哪有時間休息。」老師皺著眉在處理他的樣本,手伸

到抽屜裡找東西,摸半天找不到,轉過頭來盯著我手上的:「妳那枝是兩百的?」

我趕快把我的pipetman卸掉tip遞過去。老師接過,還是鐵著一張臉繼續埋頭

實驗,什麼都沒多講。我另外找了一枝來用。實驗室又落入沈悶的安靜。

好像就是這個時候開始感覺到的,我發現,我們實驗室只要少掉小馬學長,氣

氛就差很多。小馬學長什麼都能聊,上從執政方向財經對策,下至今天早餐誰吃了

皮蛋瘦肉粥看起來真豪華之類的話題,他都能聊上幾句。除了小馬學長以外,老師

是不用說的了,三句不離本行,實在不用期望他能開玩笑閒聊。阿江學長是不太主

動開口的,而清水學長地位跟我差不多,都是有耳無嘴的小輩。所以像此刻,我一

面用著有點難用又不太準的pipetman,一面暗暗的期望去樓下做實驗的小馬學長可

以快點回來,要不然我都快窒息了。

窒息不見得,快睡著倒是真的。70% 的酒精越聞越頭暈。一片悶悶的安靜中,

門邊突如其來砰的一個巨響,就把我們都嚇了一大跳。

「幹嘛啊,嚇我一跳!」我拍拍胸口,轉頭看到老師他們也都很詫異地在張望,

就跳下高腳凳走過去門邊,看看到底發生什麼事。

「在妳腳邊,不要動!」動物房的先生手上抓著捕蟲網,趴地一下把網子蓋在

我腳邊,然後他咒罵:「又跑了,可惡!」

「是什麼?又是老鼠?」這個我們已經見怪不怪,每隔幾天,動物房養的小白

老鼠就會有一隻投奔自由,從百密必有一疏的籠中逃出來,沿著走廊跑,常常跑進

我們實驗室。

「陳家楨,妳幫劉先生抓啊!」阿江學長眼睛還盯著電腦螢幕,頭也不回地說:

「妳不是最喜歡抓這個?」

學長說對了,每次有老鼠跑進來,我就是最踴躍去幫忙的人。葉老師還說過「陳

家楨妳上輩子是不是貓啊?怎麼這麼愛抓老鼠?」之類的玩笑話。

「那交給妳了,抓到帶回來動物房給我。」動物房的先生顯然是很忙的,他聽

阿江學長一說,就很自然地把捕蟲網塞給我,人就自顧自地回去了。

呵呵!悶了一早上,現在就算是有哥吉拉衝進來,我也會跑去跟它玩的,何況

是小白老鼠呢。我一路追著一路發出一堆巨響:「那邊啦,那邊啦!學長你的腳!

老師你先把那個……對保麗龍盒,用那個趕出來……啊快點!這邊,趕到這邊!」

他們三個男的都沒什麼興趣,光看我在那裡忙,還是埋頭自己的實驗。經過我

一個人孤軍奮戰了大約十分鐘,那隻可憐兮兮的老鼠終於被我抓到了,我握著那隻

不滿掌心大,還動來動去好像很害怕的小白鼠,滿頭大汗的非常有成就感。小白鼠

紅紅的眼睛又圓又亮,嘴尖尖的鼻子嗅來嗅去,其實長得蠻可愛,為什麼有人怕這

個小東西呢?我一面放在眼前看著,一面不能理解。

「送回去動物房啊,妳不要拿著玩,妳又不知道那個做過什麼實驗。」阿江學

長面無表情地說。

「啊,我要過去暗房,我幫妳拿回去好了。」清水學長站起來。

「清水,你先去把四十四到五十七那幾管找出來給我好不好。」老師今天不曉

得是身體不舒服還怎樣,整個早上都沒笑過,講話也硬硬的,好像心情不太好。我

吐吐舌,跟清水學長做個手勢,表示我自己去。

我帶著剛抓到老鼠的愉悅成就感跑過去動物房。動物房的先生正在忙,走過來

走過去的,沒什麼空管我。

「這隻要放哪個籠子?」我很想進去看那些兔子跟老鼠,還有天竺鼠也蠻可愛,

所以在外面探頭探腦。

「妳丟到那個量筒裡面就可以,然後旁邊有乙醚有沒有,用棉花球倒滿,丟進

去蓋蓋子。」動物房的先生走進去後面了。

這,這不就是要弄死它了嗎?

我掌心還有小白鼠微微的騷動感,這樣小小的可愛的生物,只因為逃脫,就要

被處死?

也許我想得太多,可是我就是無法眼睜睜看著它在量筒裡面掙扎到死去。略略

收緊我的拳,溫暖的小東西還在不安分地鑽來鑽去。

「妳在這裡幹什麼?」我身後冒出個聲音。轉頭發現是小馬學長進來了,大概

是從樓下實驗室直接上來的吧。他要過去暗房,看了我一眼。「又抓到老鼠了?」

我點點頭。小馬學長略揚起嘴角。「就還給孫先生啊!妳一直抓著幹什麼。」

「學長,我們,不能把老鼠……一定要……」

「不能啦,妳不知道這個做過什麼實驗,放出去萬一大量繁殖,後果不是開玩

笑的。」小馬學長還是那個輕描淡寫的微笑,好看的眼睛後面有著淺淺的紋。他打

量我一下,然後說:「把老鼠給我吧,妳回去做實驗。」

「妳怎麼還在這啊!」動物房的先生又從後面繞出來,把一大包飼料丟在桌上,

伸手就把我手中的白老鼠接過去。「就是一隻小老鼠啊,妳不會弄喔?我們通常連

乙醚都不用的。」

「阿孫……」小馬學長正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動物房的孫先生把老鼠接過

去,一揮手就是往地上狠命一摔!

吱的一聲,老鼠就再也沒有聲音了。

我打了個冷顫,一股巨大的恐懼感包圍住我。這不是第一次弄死老鼠,但這樣

的方式卻是第一次看到。我沒辦法解釋那莫名的驚懼是由何而來,為何而生。

「妳先回去。」小馬學長穩穩地說,他從背後輕推了我一下。「等一下中午,

妳跟清水跟我去吃飯,我有話講。」

中午一起去吃飯,短短七個字,看起來很簡單,不過實行起來並沒有那麼容易。

通常如果是老師興致一來,號令既出,誰敢不從,吆喝一聲大家就可以一道去

吃飯擺龍門陣閒聊。不過如果老師像今天這樣臉色不太好看的話,我們就盡量不要

刺激他,所以必須很有默契地偷偷摸摸分批離開實驗室,再到麵店去會合。等一下

回實驗室也是要分開回來,免得老師覺得我們都擺著實驗不做一起跑去鬼混。

一路晃蕩到後門,刻意比我晚幾分鐘出來的清水學長就趕上我了,他用跑的所

以有點喘。等紅燈的時候,他看我一眼。

「妳剛有嚇到吧?」清水學長問:「看妳回實驗室的時候臉色發白。」

「有嗎?」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冰冰的。

正午的陽光還是悶悶的沒什麼力氣,不過外面還是比實驗室裡感覺好多了。我

伸了個懶腰。已經不記得有多久,不曾在這個時間離開過電泳槽大腸桿菌洋菜膠TE

Buffer或甘油酒精了。雖然身上還帶著計時器,但此刻空氣的流動,周圍的噪音,

好像不怕冬天的行道樹,通通都帶著一股陌生的熟悉感,讓我突然產生某種莫名其

妙的驕傲,好像跟城市的脈動亂切合一把的,當場就想到什麼粉領新貴之類的名詞。

隨即,我又很實際的想起自己只是個小小助理。

一路跟清水學長並肩走著,我們都沒講什麼話。胸口一直堵著一股什麼,感受

得到但講不清楚的,讓我沒什麼意願開口。清水學長有點擔憂地打量我好幾次,我

只是慘兮兮地對他苦笑。

「妳怕被小馬學長罵嗎?」清水學長抓抓頭。「不用怕啦,小馬學長不會罵人

的。」

「罵?」我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後來才想到,小馬學長可能是在樓下遇到邱

老師,邱老師告了狀吧。老實說這個我沒有非常擔心。「罵就罵,我又沒講錯什麼,

是邱老師太欺負人了嘛!」

「他是老師,他要欺負人,我們也不能說什麼。」清水學長那個幾乎有點安詳

的微笑不曉得到底怎麼修煉出來的。

「學長,你這樣一直忍耐,小心以後得癌症喔。」

清水學長被我講得噗嗤一聲笑出來。「癌症是這樣得的?妳就不要在老師面前

講,小心被他電,還叫妳回去讀paper!」

雖說還可以開開玩笑,不過越走我就越擔心,看來清水學長的推測是對的,早

上小馬學長在樓下做了那麼久實驗,大概是遇到過邱老師吧,看來今天被二度修理

的機會有點大。不過我寧願被小馬學長唸,也不要被我們林老師唸。林老師臉色一

陰鬱起來,我就覺得世界末日快到了的樣子。

到了約好的麵店,小馬學長已經在看報紙喝紅茶了。待我們坐定,小馬學長還

是閒閒地翻著報紙,一面發話:「陳家楨,妳會不會養鐵線蕨?」

「鐵線蕨,以前養過,不太好養說,很容易就黃黃的,水不能加太多,而且太

陽也不能晒很多,感覺上是室內植物,但是蠻嬌的,跟黃金葛不一樣。」我講著講

著開始發現小馬學長嘴角慢慢揚起,發現自己講太多了,趕快硬生生卡住。「我,

我不知道會不會,不過我有種過……」

「我家有一盆,快要被我弄死了,明天帶來給妳。看妳有沒有辦法。」小馬學

長合起報紙。看了看一臉迷惑的我跟清水學長一眼,還是那個閒閒的調調。「你們

誰對去美國有興趣?」

奇怪小馬學長的問題怎麼都這麼無厘頭,我越聽越迷糊。鐵線蕨跟美國有什麼

關係?

清水學長大概也一樣迷惑,所以就沒回答,只是看看我,又看看小馬學長。

「你們有沒有人想去美國啊?」小馬學長又問一次。

「學長,美國很大耶,去哪裡?」我把自己從邱老師、小白鼠、鐵線蕨和美國

等風馬牛不相及的議題中救出來,努力跟上小馬學長跳躍式的發問法。「我想去狄

斯奈樂園,這樣算不算想去?」

小馬學長又笑。他漂亮的眼睛後面又有淡淡的紋路。他說:「不是去玩的。我

們這次去開會,有遇到不少認識的人。林老師他們的一個同學現在在UCSF是實驗室

主持人,林老師很希望派個人過去學一陣子。機會蠻難得的,現在葉老師、邱老師

他們也都有興趣,所以我先問問你們兩個,看有沒有意願。決定要快,不然很快就

會被搶走了。」

「他們做哪個方面?」清水學長想了一下之後發問。

「免疫。」

這時我們的麵都端上來了,熱呼呼的冒著白煙,我們端了麵碗,各自想著,桌

上有著片刻的安靜。

「學長,可是我還是希望六月份能畢業。」清水學長好像下定決心似地說:「如

果出去學東西,那我畢業的時間一定又要往後延……」

小馬學長略略鎖起眉,沒搭腔。

「我也沒有很想去。」我吐吐舌。

「我講給你們聽。」小馬學長抬眼看了我一眼,然後徐徐說:「清水,這個機

會真的蠻難得的,而且對方願意提供名額跟錢。你如果去的話,暑假三個月學一學,

回來就開始唸博士班,這樣不是正好嗎?」

「學長,我們之前已經談過這個了,我並不想唸博士班,至少現在不想啊。」

清水學長有點為難地回答。

「老師因為這件事已經煩惱了好久,他在飛機上也跟我講,本來他是希望你留

下來唸博士班,然後陳家楨去考碩士班的。可是你們……」

「啊?我?什麼?什麼碩士班?」正專心吃餛飩麵的我突然聽到這個,差點被

麵湯燙死。

學長們沒理我,繼續勸進中。「清水,你想換換環境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有

些時候你要考慮到現實的因素。當兵這兩年打斷了之後,你要回來考就比現在困難

了。兩年後的事情誰能預料,說不定老師換實驗室,說不定所上改規定……」

「可是學長,我已經在這裡待了六年,現在如果決定要唸下去,那就是另外六

年不見天日,這樣的日子我不想再繼續了。」一向溫和的清水學長此刻語氣有著罕

見的堅決。令我很訝異。

「你好歹也先考一考吧,考了之後再決定要不要唸,比較有籌碼啊。」

「不,學長,我如果已經確定自己不想繼續唸了,為什麼要去佔這個名額?」

清水學長居然不受勸,這跟平日好好先生的形象大有出入。他有點激動地說著:

「而且考上了又不來唸,老師他們一定更不爽。誰知道邱老師又會講什麼。」

一直要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清水學長是真的很在意的。我一直以為他

像外表顯露出來的那樣息事寧人無所謂,不過我是錯了。

「碩士班只有兩年,再怎麼辛苦,都還可以想說反正最多就是兩年,熬過去就

算了。要唸到博士班,那種看不到盡頭的折磨,我想我的能力還是不夠應付吧。」

清水學長講完就埋頭繼續吃麵,話題就這樣硬生生地斷了。

學長們一直到吃完麵都沒有再多說。結了帳之後清水學長要去影印店拿東西,

我跟小馬學長一起往回走。

「妳呢?」果然還是沒打算放過我。小馬學長斜斜看我一眼。「今年要不要報

名考考看?」

「學長你不要鬧了,我根本沒有準備啊,怎麼考得上。」我簡直想翻白眼。

「妳沒試怎麼知道?」小馬學長微笑,感覺是很有內容的。「要考上說簡單是

很簡單,說難也很難,都要試了才曉得。回去生化跟有機課本從頭唸一遍,我們一

天撥一小時幫妳複習複習也就夠了。碩士班不會很難考啦。」

「不會很難考,清水學長以前幹嘛讀得那麼辛苦。」我不以為然。

「清水是榜首,妳跟他比什麼?妳只要考到備取應該就會上了。」小馬學長撇

著嘴角笑我。「而且所裡的老師都對妳印象不錯,這個是很大的優勢。」

「碩士班又沒有口試!」我跟著學長跑過馬路,一面喊。

「呵呵!」學長又是那個很有內容的微笑,不肯多講。「反正讀書做人是一樣

重要的,這妳記得了。」

「清水學長做人有什麼不好?我還沒看過比他更有禮貌更認真的研究生。」我

開始打抱不平:「可是遇到邱老師那種怪人,還不是一樣被電得慘慘的!」

「妳啊,不要亂批評老師。」小馬學長又瞟我一眼,似笑非笑。「妳如果想要

回來唸研究所,這個習慣要改掉,當學生要有當學生的樣子,老師再糟糕也還是老

師,妳要記得這件事。」

「老師也有很爛的。」我不服氣。「在專業上很行,不見得做人就一樣棒啊!

憑什麼亂飆人亂挑剔,我們學生難道永遠只能忍氣吞聲?」

「當妳的成績掌握在他手裡的時候,妳最好忍氣吞聲,否則吃虧的永遠是妳,

不會是老師。」小馬學長眼神變得有點銳利。「不該講的,忍到吐血也不能講。反

正這只是一個過程,老師們也只是妳的一塊踏腳石。從他們身上能得到多少就要吸

收多少,經過這一段歷鍊,一切都是妳自己的之後,就是海闊天空,隨便妳要去哪

就去哪了。」

「學長,這樣的講法好現實。」我從中午以來的一股悶氣還未化解,此時真是

雪上加霜,聽了這種論調之後,好像吃飯的時候不小心吞進去一條毛毛蟲一樣,感

覺很不舒服。

「抱持天真的態度並不能讓世界更美好。」小馬學長只是簡短地說。「下次遇

到邱老師,妳就躲遠一點,不必跟他正面衝突。」

「學長,邱老師在你面前罵我們對不對?我跟清水學長本來以為……」

「有什麼好罵的,我們實驗室的人,我們自己會管。」小馬學長走著走著,突

然話鋒一轉,又回到原來的問題:「妳不想考研究所,最主要原因,不是因為怕考

不上吧?」

「我不知道。」考慮片刻,我下定決心說:「學長,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夠喜

歡像你們這樣的生活方式。」

「那妳告訴我,妳最想要的生活方式是什麼?」

「我……」

站在午後的陽光下,校園裡人來人往,腳踏車穿過來穿過去。我看著小馬學長

那雙漂亮而專注的眼睛,突然覺得喉頭哽著什麼,講不太出話來。

我想要怎樣的生活方式?已經唸到大學畢業了,我為什麼,還不知道?

小馬學長真的把鐵線蕨帶來了,果然慘兮兮的,垂頭喪氣還發黃。我在實驗室

四處打量,東挪西移的,想找個比較合適的角落,好安置這一小盆已經真的很像鐵

絲的植物。

「那一疊書搬到阿江他們那邊去啦。」濃濃鼻音的老師突然出現,害我心中就

是一驚,趕快放下手邊的鐵線蕨跟打算移開的書,還很技巧地想藏在身後。奇怪老

師不是已經感冒得頭暈眼花,今天本來說要在家休息的嗎?怎麼十點多就出現了?

「老師你今天不是……」

「有東西要趕,不來怎麼辦?」老師抽了張面紙擤鼻涕,鼻頭紅紅的眼睛也有

點血絲,看起來相當沒精神。「那些書先搬過去阿江他們那邊,快點把那個草放好,

妳來幫我用EcoR1跟Hind3切一下這些。」

「老師這叫鐵線蕨。」

「隨便。放那邊不錯,妳把它養漂亮一點,進門就看得見。」

老師去換實驗衣了。我趕快搬書整理窗邊的角落,把鐵線蕨放好。有時想想也

真奇怪,我到底為什麼要這麼怕老師呢,其實老師除了有時候臉色比較嚴峻以外,

比起邱老師來,已經算是好得太多太多了。

人就是這樣,比上不足時心裡會不舒服,可是當漸漸發現比下有餘的時候,又

會自顧自地開心起來。小馬學長說這叫阿Q心態。

實驗室只有我跟老師。三個學長都去上專討了。微弱的冬日陽光爬在窗台上,

漏進來一點點,正好是在鐵線蕨的旁邊。我一面做實驗一面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好幾

次,果然不錯,我非常的滿意。要有日照,但是不能直接照射,那個位置是最適當

的了。

「妳真的很喜歡玩那些花花草草喔。」老師大概是注意到我的眼神一直飄過去,

所以這樣評論。他從冰箱裡把他要的ependorff都拿出來,一排排的排好在架子上。

我不敢亂搭腔,只是點點頭,繼續低頭專心幫老師配好他要的溶液。

「小馬有沒有跟妳談過?」老師在我身旁坐下,用他聽起來實在蠻嚴重的鼻音

問我:「妳考慮得怎樣?」

「考慮……」

「美國,我是比較希望清水可以去。」老師好像閒話家常一樣的自顧自說著。

「妳就準備一下考考看碩士班。」

「老師我考不上的啦。」

「今年考不上,還有明年啊,反正妳就繼續做實驗就對了,我跟葉老師的那個

計畫,妳先當助理,等考進來之後讓妳做專題,一點問題都沒有。」老師講著講著

自己越講越高興。「清水呢,暑假給他出去三個月,這段時間我們找個大學部的來

打工好了。清水以前就是從大三暑假就開始來這邊做實驗,越做越好,人家還考到

榜首呢。」

「那老師,你有問過清水學長的意思嗎?」

「怎麼了?」沒想到我這樣隨口問的話,讓老師臉色一正,很警覺地反問:「清

水有跟妳講什麼嗎?他不想去?」

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心中一涼。難道清水學長什麼都沒講嗎?

「清水學長他……」

老師的眉頭又重新皺了起來,變得有點煩惱的樣子。

「清水最近做實驗越做越沒精神,不曉得到底是怎麼回事。」老師又扯過一張

面紙揉揉鼻子。「他要是有跟妳講什麼,妳要告訴我或小馬,知不知道?」

我已經不敢亂講了,只是用力點點頭。

結果那天下午老師還是提早回家休息。然後,感冒症狀開始在我身上一一出現。

一開始還以為是過敏,打了幾個噴嚏之後,開始流鼻水。我不以為意,繼續埋頭做

實驗。到了傍晚,小馬學長他們邊做實驗還邊在聊某件社會新聞,什麼收錢賄選之

類的,我的精神不是很集中所以沒在聽,只是一直覺得實驗室裡空氣不太好,很悶,

我頭很暈。直到小馬學長叫我。

「妳手邊那支一百的沒在用,給我一下好不好?」小馬學長手伸得長長的還是

搆不到,他指著我放在旁邊的pipetman說:「叫妳好幾聲都沒聽到?」

「喔,學長對不起。」我趕快拿了遞過去。

小馬學長仔細打量我一下,接過pipetman的時候,他的手指碰到我的手背。然

後他突然握住我的手。

咦,學長的手冰冰的耶,而且手好大。我的整個手被他握住。

「妳發燒了,妳自己知道嗎?」小馬學長放開我的手。

「啊?」

「難怪臉這樣紅冬冬的。」清水學長在實驗桌的另一頭,他此刻也看著我。

「她整個下午都太安靜了,我就在想有什麼怪怪的。」連阿江學長都從電腦前

面丟了一句話出來。「大概是被老師傳染的吧。」

「妳還剩下什麼?不要做了,回去休息吧。」小馬學長看我指了指還泡在buffer

裡面的大片電泳結果。「那個我幫妳收,妳回家啦。」

「喔,好。」老實說我真的覺得累累的,所以就任由他們擺佈的乖乖起身收拾

收拾,穿上外套背好包包。

「學長再見。」結果我一轉身就差點撞到門邊的高速離心機。

「妳行不行啊?」阿江學長也穿了外套走過來。「我要去買便當,順便載妳去

坐車好了。」

一路昏沈沈地跟著阿江學長走,阿江學長走路頗有幾分我們老師的風範,一陣

風似的,加上走廊又暗暗的我會毛,所以只好奮力跟著學長走快一點。

「妳會怕黑?」學長在電梯前問我,好像很不能置信的樣子。

「啊那個……」我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靜靜等了幾秒鐘電梯還沒來,阿江學長突然又冷不防地拍了一下我的肩:「哎,

妳看那邊!出來了!」

「哇!」我哪裡還敢看,當場被他嚇得叫起來。

「妳是真的會怕耶。」學長得到這個結論之後好像蠻高興的,完全不管眼淚都

已經在眼眶裡打轉的我,很愉快的宣佈:「電梯好像壞了,我們走樓梯吧。」

我慘兮兮的跟著阿江學長去走樓梯,一面拿面紙擦眼睛揉鼻子,一面很警覺地

保持大約五步的距離,免得他又來嚇我。心中暗暗發誓,以後阿江學長就算再鬱悶,

我都不會擔心,隨便他好了。

樓梯走到一半,樓下有一群人正談笑著往上走,跟我們擦肩而過。阿江學長側

身讓他們,一面回頭說:「妳走快一點,我的電泳時間不多。我不會再嚇妳了啦!」

「哼。」我的鼻子在面紙底下很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真的啦,我用清水的碩士論文保證。快點。」

「學長你這是什麼保證法?」我還在質疑的時候,那群談笑著的人中,落在最

後的一個,停在我們旁邊。

我們一起抬頭,就看到長得甜甜的張宛瑩。

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我帶衰,為什麼每次阿江學長跟我走在一起的時候,就會遇

到她?

「學長……」張宛瑩看看阿江學長,又看看我,有點羞赧的樣子,聲音細細的。

阿江學長只是點個頭,就繼續往下走。我也趕快跟著下樓。一直走到一樓了回

頭看,她還站在那個樓梯轉角處。

阿江學長一直走到系館後面停腳踏車的地方,掏出鑰匙準備要開鎖的時候,才

突然問我說:「剛剛那是宛瑩?」

奇怪了!難道我是她男朋友嗎?我簡直想要翻白眼。

「學長你怎麼可能不認識她?」

「不是不認識,我是走過去之後才反應過來。」阿江學長又低頭去開車鎖,開

好之後拿在手上,然後抬頭遠眺著夕陽。「人生,就是這樣。你永遠要到錯過了之

後,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如果在當時,你能夠把握住手中的一切,那就不會有

這麼多遺憾了。」

為什麼我只覺得我的人生已經接近尾聲了。「學長,電泳,時間。」

「妳到底是在哭,還是在流鼻水?」阿江學長轉頭看到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面無表情地問。

「都有……」

「上車啦。」

隔天起床真是不得了,腦袋好像灌過鉛,重得搖來晃去,還隱隱做痛。全身關

節也酸痛不堪,好像昨天被誰打了一頓一樣。鼻子塞得讓我覺得快窒息了,然後喉

嚨痛得好像要流血。

「我是家楨……」我花了大約一分鐘才撥好實驗室的號碼,趴在電話旁邊很費

力地吐出這幾個字。「我今天大概……」

電話的那端,傳來小馬學長的低低笑聲。「妳不講我還認不出來,聲音都啞掉

了。可憐。」

「學長……那個老師的片子……我還沒讀……」

「我們會幫妳弄。」小馬學長電話裡的聲音聽起來比平常低,我突然發現。還

蠻好聽的耶。我迷迷糊糊地想著。

「還有老師本來說,最晚今天,要取那個……血液的樣本……我不弄的話……

老師會……」

「叫妳不用管就是不用管,老師那邊我們幫妳講。」小馬學長快刀斬亂麻:「現

在回去睡覺,好一點再來上班。」

我昏昏的掛了電話又睡著了,也不知道多久之後,被電話鈴聲重新嚇醒。

「陳家楨?妳有看到上禮拜幫我跑的那幾片嗎,我找不到底片。」這是誰啊?

我想了一下,腦袋還在休工狀態。

喔,原來是阿江學長。

「我都放在一起啊,那個老師的櫃子上面。」才一開口我就驚天動地的猛咳起

來,半天順不過氣。好痛好痛好痛。嗚我的喉嚨。

「怎麼病得這麼嚴重。」阿江學長好像在笑。「說到嚴重,妳闖禍了。很嚴重。

妳知不知道?」

「什麼?我怎樣?」嚇得我從床上彈坐起來,更是咳個不停。咳咳咳咳咳……

「是不是妳跟老師講說清水不想去美國?」阿江學長一點都不同情我咳得快要

得肺癆的樣子。「老師今天中午叫清水跟他去吃飯,他們要『談一談』。」

完蛋了!這是最可怕的事情!這是本實驗室研究生的夢魘!林老師如果悶著頭

不高興的話,臉再臭都好,我們只要忍著等他情緒過了就算了。可是!如果老師要

跟誰吃個飯「談一談」的時候,那事情就大、條、了!

上一次老師「談一談」的對象好像是因為失戀導致心情超爛、航行看不到目標

人生失去了理想、打算休學去流浪一年的阿江學長。談了什麼我們不知道,只聽說

後來阿江學長雖然像是殭尸一樣叫都沒反應走路膝蓋還不會彎,人還是回到實驗室

來做實驗了,年底還能發paper。「談一談」的威力可見一斑。

我嚇得全身發冷。我真的不知道清水學長什麼都沒跟老師說。禍從口出果然一

點都沒講錯,我幹嘛這麼雞婆、大嘴巴、沒神經,現在清水學長一定恨死我了。這

一切都是我的錯。

「學長,我,那個清水學長在,在哪裡?」我已經心亂如麻語無倫次了,不曉

得是慌還是緊張還是在發燒的關係,連手都微微發抖。「我跟老師講,不對,我跟

學長講好了,我真的不是故意……」

「她在生病,你不要逗她了啦。」旁邊依稀聽見小馬學長的聲音,然後是阿江

學長的笑聲慢慢淡出,小馬學長接過電話。「妳去休息吧。」

「學長,清水學長那邊……」

「不用擔心。病好再說。」小馬學長說。背景還有阿江學長的笑聲,好像電視

劇裡面的壞人要很得意地謀害好人那種樣子。

不曉得為什麼,小馬學長的話讓本來很慌張的我莫名其妙地安下心來。大概也

是感冒藥的作用吧,我掛了電話就又昏昏沈沈地睡了,耳邊好像還有小馬學長講的

「不要擔心」四個字迴響著。我就什麼也不擔心了。

世界好像在一天之內有很多奇怪的轉變。

一天,一樣是二十四小時,很多時候是平淡無奇,跟昨天明天都分不出來的,

模糊的一天。可是有的時候,就在二十四小時內,會發生很多事情。

感冒好了一點之後回到所上,我一進門就看到清水學長。他正在樓梯口跟一個

女生講話。

「學長早。」我一面很努力地保持不讓鼻水流出來的狀況,一面跟學長打招呼。

那個女生轉過來看我一眼,對我微笑一下。

是那個讓阿江學長說夕陽無限好、人生有遺憾的張宛瑩。

「妳是學妹吧?以前都不認識妳。」張宛瑩甜甜地說著。不曉得為什麼,我老

覺得她才像我學妹,大概是那個有點害羞的微笑吧?

「我會幫妳問的。我們先上去了。」清水學長還是很和氣的模樣,宛瑩學姊很

可愛地對著我們揮揮手。天啊她真的感覺上比我還小!

「學長!昨天……老師……」張宛瑩轉身一走開,我就迫不及待的問清水學長:

「老師有沒有說什麼?」

因為電梯壞了,我們很認命地去爬樓梯,學長一面爬一面苦哈哈地跟我說:「老

師?也還好,只是一直問我是不是不想去美國。」

「那你怎麼說?」

「我能怎麼說?我只能說我還在考慮。」學長有點落寞。「現在到我碩士論文

口試通過之前,我都不能隨便刺激老師啊。所以他到現在還是覺得我會留下來唸博

士班,我暑假可以去美國三個月。」

「學長,這樣不太好吧?」我隱約覺得事情會糟,卻又不曉得哪裡有問題。

「無論如何,妳都不會想要在這種關鍵時刻刺激妳自己的指導老師。」清水學

長嘆著氣。他的臉色不是很好看。「妳沒聽說過老師故意不讓學生畢業的例子嗎?

宛瑩他們實驗室就有,邱老師他們實驗室也有,那個建志學長有沒有,他就是在畢

業前跟老師起爭執,結果多唸了一年才畢業的。」

「老師不會因為你想先去當兵,就這樣對你吧!」我爬樓梯爬得頭暈眼花,很

不可置信地說。

「誰知道。」清水學長還是悶悶的。「我不能亂冒這個風險。反正現在先哄著

老師,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剛剛跟宛瑩聊,她光聽好像就對美國這個缺也蠻有興

趣的。反正她會留下來考博士班,到時候真的不行了,就讓宛瑩去,也算皆大歡喜,

對不對。一定找得到人去的啦。」

「不對喔。」我也跟著皺起眉頭。「老師他們連她進來借東西都大驚小怪的,

怎麼可能把這個缺給她?何況,她又不是我們實驗室的人。」

我們已經走到我們實驗室門口了,清水學長壓低聲音說:「其實,她有說,如

果唸博士班的話,好像想來找我們林老師當指導老師……」

「哪有可能!」我完全無法置信。「那阿江學長怎麼辦?」

「阿江學長已經好很多了,妳看不出來嗎?」

我想到昨天阿江學長迎著風拿著車鎖在夕陽裡發表的遺憾論。「哪有好很多,

我一點都不覺得。」

清水學長只是笑。「他之前最嚴重的時候,根本像是啞巴一樣,可以一整天半

個字都不說呢。後來只要他肯開口,我們就覺得他已經算正常了。最近他還會開玩

笑,開朗那麼多,我想是一點問題都沒有了。妳之前不在這邊,所以妳大概分不太

出來。」

「確實。」我點點頭,隨即又繼續擔心:「可是學長,這跟那還是不太一樣,

他們兩個平常不見面就算了,可是要是在同一個實驗室工作,每天都要見到面耶!

那不是很尷尬嗎,阿江學長不會很沮喪嗎……」

「到那個時候,我就已經不在這裡了,我好像不用擔心這麼多。」去意已決的

清水學長臉上有罕見的堅定。他看我一眼。「妳呢?妳打算繼續待在這邊?這是妳

想要過的日子嗎?」

小馬學長那雙漂亮的眼睛突然躍入我的腦海中,還有他問我的那句話。

「妳最想要的生活方式是什麼?」

為什麼這樣的問題最近一直冒出來,又有什麼人什麼課教過我該怎麼對付這樣

的問題?

學長們、老師們,到底都怎麼決定自己的生活與目標的?難道他們都有過這樣

的經驗,知道怎麼做決定,像這樣的問題一出現,他們就像讀片一樣acgt很順很穩

的一路讀出自己的想法,沒有疑慮?

答案,說真的,我也想知道。

被學長的問題砸得有點失神,我只是呆呆的站著。清水學長有點擔心。「妳還

好嗎?感冒好一點了沒?」

「好點了,不過吃了藥所以昏昏的。」我晃晃腦袋,把思考和語言能力晃回來。

「學長對不起,昨天,你的事情,我真的不是故意講的。」

「沒關係啦,反正老師那邊我已經哄過去了。」清水學長很溫和地笑了一下。

「今天老師的東西如果有很複雜的,我幫妳做吧,妳去幫我打字。真的很不舒服就

回去休息喔。」

「好。謝謝學長。」

「唉,我是不是警告過妳,天氣太冷的話,洗東西要帶手套?」小馬學長一看

到我出現,就撇著嘴角帶點謔意地開始虧我:「不聽嘛,果然就感冒了吧?」

「學長,感冒是病毒傳染的喔,跟冷不冷沒有絕對關係……」我邊咳邊講,看

著小馬學長笑意越來越濃,發現自己正在班門弄斧,趕快又閉嘴。

「妳再講啊,再講嘛,我還聽說有人講過忍氣吞聲會得癌症呢,要不要在我們

下次seminar的時候給妳一點時間發表一下?」小馬學長繼續虧我,我很怨恨地偷偷

瞪清水學長。原來嘴快的不只是我,我實在不用這麼自責啊。

清水學長只是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伸手開藥品櫥拿東西準備實驗。旁邊阿江

學長從通氣櫥那邊走過來,手上拿著一根試管。一面跟清水學長寒暄隨口問他今天

實驗的狀況,一面往我昨天才開光點眼剛剛擺好的鐵線蕨前面走。

然後我眼睜睜看著他把試管裡的桿菌培養液倒了進去!

「不行啦!」我大吃一驚,失聲叫起來,也不管嗓子有多沙啞難聽:「學長,

那樣會死啦!」

「學長不會死,學長在實驗結束之前,怎樣都不會死。」阿江學長很冷靜地回

答。他端正的臉上表情很肅穆。

「你把什麼倒進去?」我都快昏倒了,衝過去阻止他:「你把種菌的東西倒在

裡面嗎?這樣真的會死啦!」

「妳怎麼一點實驗精神都沒有,這樣說不定可以種出傑克的魔豆,長得又高又

壯還可以讓我們爬上天國去。」阿江學長一本正經地說。

「不要啦!」我急得直跳腳。試管被我搶過來了,幸好只倒了一點點。一股大

腸桿菌特有的異味撲鼻而來。我一拿到,回頭就跑。

「生病還這麼有精神?」小馬學長又在笑。「不要打翻那個東西,拿好。」

鬧得正兇,我奔到門邊打算去後面水槽倒掉阿江學長行兇的溶液時,差點撞上

正站在門口的人。

是很久很久不見的君苓學姊!她抱著雙臂,閒閒地倚在門框邊上。一臉似笑非

笑地看著我們,不曉得已經站在這裡多久了。

「學姊!」我每次看到她都很高興。「學姊妳怎麼在這邊?」

「我不能在這裡嗎?」君苓學姊還是那個要笑不笑的表情,她那雙杏眼上下打

量了我一下,眼神讓我覺得有點陌生。她穿著黑色套頭毛衣,黑色的緊身牛仔褲,

一張下巴尖尖的瓜子臉更是白得幾乎沒有血色。她順手撥了一下長髮。

「可以啊,學姊妳要我們幫什麼忙嗎?」我又是一陣狂咳,半天才講得出下一

句:「還是學姊,妳要找林老師?老師還沒進來喔。」

「我是來作實驗的。」君苓學姊眼睛往我身旁一瞟,我才看見她推了一台推車

上來。上面有裝酵素的保麗龍盒,幾個大燒瓶,還有好幾排的ependorff。她甚至還

自己帶了幾支pipetman。「我們實驗室在整修,這幾天要借你們實驗室。」

「老師昨天有講,不過妳不在。」清水學長走過來要拿烘乾的試管,一面很溫

和地解釋給我聽。「邱老師他們實驗室牆壁一直會滲水,到現在修繕的經費才下來。

這個禮拜,君苓學姊都會跟我們一起做實驗。」

「喔,好啊,好棒喔。歡迎學姊。」我一定是露出一個很傻的笑臉吧。君苓學

姊輕輕哼了一聲,嘴角掛著有些冷淡的笑意。

「我來作實驗,難道還要妳批准嗎?」她只是很輕描淡寫地這樣說,拉過推車

就走了進來。我趕快讓開。

我還搞不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只是呆站在原地。學姊身上散發出來的,很不

尋常的氣氛,讓我莫名其妙聯想到刺蝟,張起一身的刺,把自己密密防禦在內。

在這種時候,我就認生了。此刻的君苓不像是在頂樓跟我瞎扯閒談,一面用很

帥的姿勢抽著煙的學姊,也不像是在悶熱的初夏午後,系館走廊上揮灑自如談笑用

兵,把我介紹給清水學長、介紹進實驗室的學姊。

我不明白。

阿江學長只是打個招呼,就又隱身到隔間裡面去打電腦。而小馬學長抬眼看了

看我們,嘴角還是撇著笑,什麼也沒說。

一個下午我跑了四車,電泳三次,都是很制式的工作,頗適合我感冒將好未好

正在好的渾沌狀態。中間空檔的時候幫清水學長打參考資料的稿子,打著打著就要

擤鼻涕,還跟老師研究到底哪種面紙最堅固耐用,又不磨鼻子。我們師生兩人鼻子

都紅紅的,看起來非常滑稽。

「拍謝啦,不小心就傳染給妳。」老師揉著鼻子讀片,刷刷地寫下讀出的序列,

又快又好,每次都讓人歎為觀止。「我幫妳想了一下,這幾天反正謝君苓在這邊做

實驗,妳到下午有空檔喔,就去樓下圖書館唸一下書。我有叫清水把他以前考試的

東西整理給妳,他們三個盯著妳唸書,我就不相信考不上。」

「老師……」我還在掙扎。「我真的要去考嗎?」

「現在什麼都不要多想,反正考了再說,上不上一回事,妳不能連試都沒試。」

老師頭也不抬地下令:「不讀書不然妳想幹嘛?如果妳真的很想去做別的事情,講

給老師聽啊。」

好像也沒有,這就是比較大的問題。我又不能很大聲跟老師說「我打工存錢是

為了要去遊絲路的」或者「我要投身XX黨做民主的先鋒」之類,這就像從小到大

做過的所有與前途有關的決定一樣,當自己不知道也不想花腦筋去決定時,那就交

給命運去安排吧。在這裡命運的另一個分身,就是「考試」。

我們已經都習慣用考試去劃分興趣、能力、發展方向以及相關人脈,考試是一

個篩選的過程,但篩選的不只是人,還有他們帶在身上要隨之生根發芽的生命。

那時只是模模糊糊有這樣的感覺。因為不曉得真正想做的是什麼,所以很自然

地依著之前的篩選方式來思考,覺得反正已經在這裡了,不然還能去哪裡。完全不

記得自己以前多麼努力才把自己修剪擠壓成適合那個大篩子的尺寸與形狀,奮力套

進框框裡被篩,篩過了選上了被誇獎的時候,就覺得一切的辛苦都值得了。

那就考考看吧,反正……

這個句子沒有完,反正的後面我不知道要接什麼。不過有前面「那就考考看吧」

幾個字了,於是確定了兩個多月後我要去考研究所。

實驗室裡靜靜的,只有背景噪音。通風櫥隆隆的響,實驗桌在另一邊,所以我

根本聽不見他們在講什麼。不過就算這樣我還是知道,君苓學姊幾乎沒有開什麼口。

她講話都是很簡短的幾個字,回話的時候也都看著自己面前的實驗,或是旁邊的地

上,甚至是自己的手,根本不會正眼看我們這幾個學長。

正確來說是小馬學長。因為清水學長在隔間這邊整理他的資料,順便找書找考

古題要給我的。阿江學長下午去帶實驗了。所以在實驗桌那邊只有走過來走過去的

老師,跟小馬學長。

小馬學長還算蠻正常的,他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講幾句話,過來我們這邊配藥或

拿酵素的時候,還會笑我。「妳搖頭晃腦的小心撞到電腦螢幕。」「頭那麼重,要

不要拿個架子撐住。」「鼻子再擦要掉下來了。」「用面紙好不好?這是擦桌子的

粗紙巾,妳的鼻子是桌子嗎?」

可是君苓學姊對類似這樣的玩笑話都沒有反應。我甚至可以聽到她冷冷的輕哼

聲。反而是邱老師上來看看的時候,才聽見她雖然不太耐煩,卻有問有答的完整句

子。

「學長,君苓學姊是不是討厭小馬學長啊?」我偷偷地問脫了鞋爬到桌子上去,

為了要拿放在書架最上端的筆記的清水學長。「他們都沒講話耶。」

「小馬學長不是在講嗎?」

「可是學姊都沒回答。」

「學姊本來就不太愛講話。」清水學長砰的一下把厚厚的補習班講義丟在我旁

邊桌上。「那個妳放到桌子底下,不然等一下給邱老師看到,他又有話講了。」

我趕快照辦。塞到桌子底下時,發現清水學長在這底下塞了很多東西,不小心

一瞄就讓我看見最上面一本是什麼北台灣風景名勝之類的旅遊書。

「學長你想出去玩啊?」我蹲在那裡翻了一下,很有興趣地問。

「放回去,放回去。」清水學長有點著急。「不要給老師他們看到。」

我抬頭望著長相溫和平凡,卻有一股書生氣質的清水學長。他是真的緊張,壓

低聲音要我快點藏好那幾本書,還用眼神示意老師他們就在外面。

我突然覺得有點難過。

研究生都這麼怕老師嗎?我若真的考上之後,老師對我的態度會不會變?現在

當助理還可以什麼都不知道,只要做好交代下來的工作就可以,有不懂的地方,根

本不太需要自己動腦筋,問學長就對了。下班時間一到,沒什麼意外就可以走,留

下來算加班。可是脫離助理的身分之後,是不是就像學長一樣,要連私人生活都放

棄,整個人像是賣給實驗室跟老師似的?

此刻外面他們不曉得講到什麼,老師學長們轟地一下哈哈大笑起來。邱老師他

們的實驗室整修起來規模比想像大很多,先是儀器都要搬開,然後漏水的地方一敲

開檢查,才發現裡面的水管不只有破洞,還整個鏽掉。他們實驗室的人分散到各個

實驗室,邱老師跟君苓學姊都在我們這間,加上偶爾上來做實驗的葉老師,我們實

驗室最近真是熱鬧。

我其實並不明白,三個完全不同個性的老師,為什麼會從學生時代就成為好朋

友,直到現在都還交情不錯。有時中午看他們鬧哄哄的說笑著一起出門去吃飯,感

覺蠻好的。

最令我不明白的是,不看僧面也看佛面,邱老師既然跟我們林老師有交情,為

什麼還對林老師的研究生清水學長這麼苛刻呢?我有時候在旁邊聽,都覺得如果換

成是我,大概已經氣到拿切agar用的刀子往邱老師身上招呼了。可是其他的人都不

會多講什麼,任著邱老師挑剔或借題發揮,然後就看到清水學長的神色黯淡。

「學姊,邱老師為什麼這麼討厭清水學長?」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問在我身旁

倒模的君苓學姊。那是中午吃飯時間,老師們和小馬學長又一起出去吃了,實驗室

裡就我跟學姊兩個人,清水學長跟阿江學長都在隔間裡面,我抓住機會壓低聲音偷

偷問著學姊。

君苓學姊在只有我跟她兩個人的情況下,對我其實還是蠻好的,有問有答,也

不會讓我覺得帶刺。此刻她只是自顧自料理手上冒著熱氣的洋菜膠,低眉斂目,輕

描淡寫地答:「沒有為什麼,清水有時候感覺很欠罵。」

「學姊妳……」我還是招架不住這麼直接的批評,睜大眼睛不曉得怎麼回應。

「我不是說清水這人很爛啦。」學姊插著壓克力排槽,小心翼翼地操作,半晌

才繼續說下去:「只是他看起來就是很溫和很好欺負,好像路邊的土狗一樣。妳看

到路邊土狗的話,會有什麼反應?」

「我嗎?」我想了一下。「我會怕他來咬我。」

「那是比較兇惡型的土狗。我是說看起來很憨很好欺負的狗。」學姊側著看我

一眼,那對單眼皮的杏眼黑白分明。「有人遇到那種狗,就會想蹲下來拍拍它的頭

跟它玩玩,可是也有人遇到那種狗,第一個反應是蹲下來找石頭丟它,或是直接用

腳去踹。反正,遇到弱小的時候,有些人的正義感或保護欲會被激發出來。可是有

的人在這種時候卻會特別表現出他們的劣根性、黑暗面,下意識地想要欺負弱小,

好得到一點成就感。」

「這樣聽起來有點變態。」我皺皺鼻子,不以為然。

「每個人的個性裡面,或多或少都會有一點變態的地方,只是看程度而已。」

學姊還是專注地在做實驗,握著pipetman的手白得可以看見手背上的微血管。「就

像每個人都有白血球,數量在某個程度之內都是正常的,可是長得太多數量太大,

超出控制的範圍的話,就是一種癌症。」

「妳們還真是同一國的,比喻都這麼有創意。」小馬學長回來了,他走過來我

身邊,看了一下我剛配好的溶液,伸手來拿。「這麼愛講癌症,等一下跟林老師好

好討論一下。」

我很警覺的趕快回頭張望,嗯,好險,老師他們都還沒進來。「學長,可是我

覺得學姊這比喻很有道理耶。」

「妳什麼都覺得很有道理吧。」小馬學長眼睛都微微笑,他雖然看著我,不過

其實是在跟學姊講話。「比喻創意十足,道理有待商榷。」

我有點不服氣,也跟著轉頭看君苓學姊,想尋求支持。「學姊,我覺得……」

然後我就愣住了。君苓學姊略顯蒼白的臉上,一雙杏眼睜得大大的,瞪住小馬

學長。嘴角用力抿著,有一股怨懟之氣逼人而來,強烈到甚至帶點憤怒。她緊握住

pipetman的手還微微發抖,指尖發白。

「這、比、喻、是、你、以、前、講、的!」君苓學姊好像從齒縫中擠出這幾

個字似的,壓著嗓子咬牙切齒,用我從來沒見識過的態度狠狠說著。

「有嗎?我不記得了。」小馬學長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

啪!

君苓學姊把微量吸管往桌上用力一放,甩頭就走。長髮髮梢掃過我的面前,帶

著一股很淡的微香。

我好驚訝地看著學姊纖瘦的背影怒氣騰騰地離開實驗室,回頭,小馬學長已經

開始戴手套準備做實驗了,風平浪靜,一點異狀也沒有。

「學長,君苓學姊……」

「妳看好了,這是錯誤示範。絕對不可以摔pipetman喔,我們每半年都要送校

正一次,勞師動眾的,要是這樣亂摔亂放的話,搞不好一個月就要校正一次。」小

馬學長若無其事地說。從頭到尾,他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

感冒完全好了之後,我也進入備戰狀態。一大早就進實驗室,白天做實驗,到

了傍晚就開始準備唸書,每天都唸到十點多甚至更晚,才摸黑回家。

這種規律的生活讓我有錯覺像是回到了聯考之前、每天要排進度唸書的高中時

代。座位上書桌前堆滿了課本與參考資料,每天就是讀書讀書讀書,所有娛樂活動

暫停,連吃飯時間都不敢太浪費。

誰喜歡這樣啊,可是一堆人盯著我要唸書,我哪敢不從。

「風聲都放出去了,大家都知道妳要考,沒考上的話,提頭來見。」我們林老

師連在說笑的時候都讓人家覺得精神很緊張。

「風聲!是誰放的!」我簡直快要抓狂。想也知道,還不就是邱老師他們,做

實驗無聊隨便找話題磨牙,講著講著我們所上每個人幾乎都被點名八卦過,無一倖

免。這是什麼實驗室文化啊?

「我就不相信有這麼多名師指導,妳還考不上。」林老師自顧自地說。「清水

是沒什麼大問題的,他考試一向都蠻穩。妳呢,妳給我用功一點啊,聽到沒有。考

不上看妳怎麼對得起我們。」

這種大帽子飛過來砸到頭上,搞得我連多想的餘力都沒有。從小到大,在學校

待了這麼久,被訓練出來的中心思想就是「老師說」三個字簡直像聖旨。聽從之餘,

我只覺得自己面前又有一個篩子,而我再一次地要努力把自己擠壓成合適的形狀,

好通過篩孔。

每天傍晚之後開始釘在書桌前讀書,旁邊是一小盆我種的薄荷。不起眼的葉子

摘下來之後在指間揉碎,可以聞到略略刺鼻的薄荷清香。有時讀書讀累了,就會摸

摸葉子玩,感覺心情也跟著舒爽起來。

高中的時候我也是這樣的。那時每天下課之後或是週末時間,都留在學校讀書。

小小的女校失去平日上課的喧鬧嘈雜,變得空曠而安靜許多。運動場的另一端可以

遠遠眺見外面民家的點點燈光。教室大樓,尤其是高三生的教室,連在夜間都亮晃

晃地,並肩作戰的戰友們或唸書或休息,大家的目標都是清楚而一致的。要聯考。

有時唸累了出來外面走廊休息,順手玩著花台種的鴨跖草或秋海棠。溫暖的夜

風揚起我短短的髮,偶爾經過的同學談笑聲在走廊上迴盪。

我們就像這些被侷限在花台狹小範圍裡的植物。熱鬧,但是擁擠。有專人照顧,

定時施肥,需要做的只是一直生長,保持鮮綠活力,但是不能長得太高太壯。

最親切有人緣的生物老師有一次經過,看到我在幫花台植物清理枯黃的葉片,

駐足停留了片刻。「妳好像很喜歡植物?」

「對啊,老師,我很喜歡。」

「喜歡還去唸二類組。」生物老師笑。「一定是以前叫妳做生物科科展嚇到了。」

「老師,二類組可以少唸一科耶!」

「還是去考吧,反正聽天由命,我覺得妳應該可以考得不錯。自己把課本唸一

唸,有問題來問我。」老師說:「今年科展有剩下來好幾盆落地生根,妳要不要?

要的話可以給妳。不過當作條件交換啊,來問問題就送妳。」

不記得到底是落地生根的魅力,還是一直對我很偏愛的生物老師的感召,我在

當年的大學聯考生物科當場成為黑馬,被老師拿來當罵人的教材:「她唸二類組的

生物都考這種成績,妳們在幹什麼!」

我始終記得陪伴我整個高三下學期的那兩盆落地生根。放在教室窗台上,我看

著它們在我的照料之下慢慢茁壯,多肉的葉片厚實可愛,捻在指尖總讓我有著滿意

的微笑。

「這是什麼,長得好土!」高中就已經有美女風範的同學有時會這樣笑說。

「這叫落地生根啦。」

「連名字都土!」

「哪會啊,我覺得很親切耶。」

有的植物就是那麼好說話,拔片葉子插進土裡,偶爾澆點水就欣欣向榮。有的

就那麼嬌嫩,要費心照料養護,才會長得好,否則總是病懨懨地不給面子。

後者,舉例來說,就像我們實驗室那株鐵線蕨。

我真是花很多心力照顧它啊,還特別去翻園藝用書好搞清楚到底該怎麼養才會

漂亮。不過我懷疑那個阿江學長可能趁我不在的時候,有在對它進行什麼奇怪的實

驗,否則我已經這麼努力照料,一日照三餐看三回了,怎麼還是垂頭喪氣面黃肌瘦

的。

「也許鐵線蕨就是天生長這樣子吧?」清水學長看我對著它嘆氣,忍不住說。

我什麼都沒說,只是翻出我書桌前一本綠園藝雜誌,有鐵線蕨照片的那一頁,

攤在學長面前。

「啊。我會幫妳注意阿江學長,不讓他亂弄的。」清水學長只看了一眼,馬上

就改口。

「早啊你們兩個。」小馬學長從外面進來,看見我們,微笑著跟我們打招呼。

「學長你好早喔。」

「等一下實驗室人會越來越多,我還是早點開始的好。」小馬學長換了實驗衣

走過來。他探頭看看我們面前的園藝雜誌。「怎麼又沒在讀書,在玩這個?」

「我剛才出來休息的……」

「藉口一大堆。」小馬學長還是那個淺淺的笑。我在他身後吐舌頭。

「她七點就進實驗室了,到剛剛之前真的都在唸書。」清水學長幫我的腔,我

很感激地對他傻笑。

「你不要幫她,考不上的話是你督促不力。」小馬學長半開玩笑地順便教訓清

水學長:「說到這個,你到底是考不考啊?交個報名費都不願意嗎,不然這樣,學

長幫你出好了。」

「這不是報名費的問題,學長。我們都談過那麼多次了。」清水學長臉上又出

現那個很沒力的表情。我突然想到學長們的表情都蠻標準的。清水學長常常很無奈,

小馬學長都是撇著嘴角有點謔意的,然後阿江學長通常沒什麼表情,只是眉心兩道

深深的紋讓人感覺很怨。

「好吧,你的人生,你自己去決定。」小馬學長走去拿他的樣本,回來的時候

瞄我一眼。「妳要做實驗還是要去唸書?今天妳的東西多不多?氨基酸跟核甘酸那

些聚分子讀熟了沒,我來給妳小考一下。」

「讀熟,哪有那麼快。」我咕噥著,收拾收拾桌面,把雜誌放好免得等一下每

個人看到都唸一次。我都大學畢業了到底幹嘛還要像盯高中生一樣逼我唸書!真是

夠了!

「我還是覺得,如果妳不想唸的話還是不要考吧,否則到後來尾大不掉,多痛

苦兩年,又有什麼意義。我就是前車之鑑。」清水學長低著頭操作他的實驗,有點

落寞地說:「想當初我也是充滿熱誠進來的,這幾年下來慢慢的磨掉了之後,現在

只想要趕快畢業,出去看看真正的世界。我又何嘗願意這樣當兩面人?明明快要悶

死了,在老師面前還是要偽裝出勤學向上的假象。」

我坐下來,用手托著腮靜聽。我剛認識清水學長的時候,覺得他是永不抱怨的

逆來順受代表作。最近幾次長談下來,發現其實他也不是那麼心甘情願。我想這也

是一種發洩方式吧,學長不像我還有花草可以玩弄,他整天就是看書做實驗打字找

paper。我能做的就只是乖乖的聽。不像小馬學長,聽是聽了,還常常要發表感想。

「好吧,那我告訴你,要裝就裝到底。只裝一半是最沒用的,你知道嗎?」來

了,小馬學長的真心話大冒險時間又到了。小馬學長略略瞇起他那雙漂亮的眼睛,

對著頭低低的清水學長說:「本來我是不想講的,不過你要假也要假得敬業一點,

不要半吊子,讓老師看出來,你就夠受的了。」

「假到看不出來,那不是很可怕嗎?」我忍不住質疑。

「妳不要吵。我在跟他講正經的。」小馬學長橫我一眼,繼續說:「照我說,

清水,你還是真的應該要考博士班。你先不要打岔,聽我講完。基本上你現在要的

東西只有一個,就是畢業,對吧?」

「對。」清水學長點頭,我也跟著點頭同意。

「你有沒有把握?」小馬學長嘴角又揚起淡淡的微笑。「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對吧。那我告訴你,你去考博士班,而且要考上。這樣就確保你碩士一定可以如期

畢業走人了。不然怎麼註冊唸博士班呢?」

「可是學長,考上了,還怎麼走人啊?」我愣愣地反問。情況急轉直下,我的

腦袋硬碟空間不夠,無法消化這些資訊。

小馬學長只是微笑不語。清水學長依然低著頭沒講話,只是從他不斷閃動的睫

毛看得出來,他正在凝神思考中。

自從跟小馬學長談過之後,清水學長情緒穩定多了,好像已經下定決心要當個

專業的兩面人,只是現在他的兩面都朝著同一方向,那就是表面上看起來的「要考

博士班」,背面的「要走人」。

實驗室這個環境說有多小就有多小。清水學長的轉變,幾乎同步被所有人發現。

林老師欣慰得要命。老師心情好不好是非常容易辨認的,他這一陣子早上進實驗室

都帶著微笑,讓知道內情的我看了有點心酸。

老師的喜怒哀樂為什麼建立在這麼遙遠的事情上面?而且說也奇怪,大家都曉

得林老師的 EQ 並不很高,都清楚他是開心不開心都擺在臉上的人,可是就是會被

他影響,就是沒辦法把他的情緒通通丟還給他自己,硬是不自覺地隨著起舞。

所以林老師就好像溫度調節器。他進來的時候如果面色稍霽,我們大家就會輕

鬆愉快,渡過邊做實驗邊談笑的一天。如果他進來時繃著臉,那麼整個氣氛就會瞬

間冷掉,讓我實驗可以做得無聊到想哭出來。

不過最近老師心情都蠻好,加上葉老師也常常在,所以我水深火熱的助理兼唸

書生涯總算有點曙光。葉老師跟小馬學長一開始聊天,那還真是談笑風生,隨便什

麼信手拈來的題材都可以聊得好精彩。我一直覺得他們兩個都是很聰明的人。那種

聰明又跟阿江學長的聰明法不一樣。阿江學長是單線的聰明,表現在學術上面很亮

眼。但是小馬學長跟葉老師都是全方位的聰明法,問什麼都曉得,觀察敏銳見識廣

博,而且很有自己見解的那種偉人。

這點上面我就很佩服他們。比起林老師甚至是邱老師,不知道強了多少倍。

可是不管我再怎麼排序,我還是排在最後面的那一個。常常一個人挑燈夜戰,

窩在自己的座位上背著有機的分子式或反應機制、方程式的時候,畫了滿滿一筆記

本的箭頭圈圈六角形,覺得自己真像一頭牛,不斷地反芻又反芻一塊實在很枯燥的

草,還要告訴自己這是很營養的,吃下去我就會有滿足感了。

不成功。我看不到終極目標。我只覺得這樣嚼著嚼著,越嚼越空虛。「考上」

這件事對我並沒有很大的吸引力,在虛榮心上也許可以得到小小的滿足,看著林老

師開心的表情,也許可以也跟著開心十分鐘。不過,再來呢?

「妳就想成一個過程好了。」清水學長現在反過來可以開導我。「像我,我已

經完全的接受小馬學長的論調。反正是一段必經的過程,踩著爬上去之後,誰還管

這段過程曾經是怎樣的。」

「可是學長,踩著爬上去,到哪裡去?」我很困惑地問也在他那邊隔間裡讀書

讀了快一天,晃過來休息的清水學長。「你是要去當兵,可是當完兵,也還是要回

到這個圈子吧!這個領域你也知道,彼此間的互動聯繫都超級密切,就算到了國外

也是這樣。學長你退伍之後,難道不回來嗎?」

「妳覺得我現在想得到那麼多、那麼遠嗎?」清水學長眼睛看著我書桌旁的薄

荷,伸手無意識地輕輕撥著葉片。「我只知道我已經快要窒息了。」

「學長,你考進來之前,不知道會是這樣的情況嗎?」我用手托著腮,不是很

了解。

「我以為我會喜歡,畢竟大四一整年實驗室待下來還蠻有成就感的。而且那個

時候也覺得先考了再說。」清水學長看我一眼。「所以我要告訴妳,我應該已經講

過很多次了,我是妳的前車之鑑。如果不是像小馬學長那種抗壓力很強的聰明人,

也至少要像阿江學長,能夠輕易達到老師們的要求。否則,真的,會過得很痛苦。」

「學長你是榜首耶!」我打抱不平:「連你都說這樣的話,其他的人怎麼辦?」

「其他的人不在我們實驗室。」清水學長苦笑一下。「而且榜首有什麼用,還

不是填鴨硬填出來的。有時我覺得邱老師講的也有幾分道理,沒有能力,就不要硬

充,否則害人害己,大家都辛苦。」

我那種胸口梗著一股氣的感覺又出現了。吶吶的,只是很鬱煩。「學長你怎麼

可以這樣說?連你自己都這麼消極,難怪邱老師都要欺負你。」

「他當老師這麼多年了,帶過多少學生?我想我一定是有什麼讓他看不順眼的

地方,否則為什麼會莫名其妙地這樣針對我。」

老師也是人,老師也有小心眼的時候吧,看我們林老師就知道,一個實驗做壞

了,會繃著臉一下午,讓所有他身邊的人都心情跟著慘澹。這又怎麼說?

我們沈默了片刻,外間實驗室嗡嗡的馬達噪音低沈而穩定,我甚至還可以聽見

電梯發出輕微的卡卡聲運轉著。已經不記得在這裡渡過多少個安靜而單調的星期六

下午了。以後,還有多少個要渡過呢?

電話響的時候因為我們都在發呆,所以雙雙嚇了一跳。響的是學長他們那邊的

電話,所以清水學長就跑回去接了。講沒幾句,學長就揚聲對我喊:「我轉過去了,

妳接一下,是小馬學長。」

「有沒有在唸書?還是在聊天?」小馬學長電話裡低沈好聽的嗓音帶著笑意傳

來,他交代著:「妳把我標了日期要給吳老師的,對,前天日期的那些,清水說那

些是妳做的?準備一下,總共好像是二十四管,我要帶過去醫學院那邊給他們。」

「學長你星期六還要來喔?要不要我幫你送過去?」我一面拿筆寫著學長交代

的事情,一面問。

學長沈吟一下。「你們在幹什麼?」

「唸書唸一天,剛剛在聊天休息。」我趁機告狀:「學長,清水學長還是叫我

不要考耶!」

「他叫妳不要考妳就不考嗎?那多沒出息。」小馬學長笑。我都可以想像他在

那頭現在一定也又撇著嘴角。「我等一下就過去。」

「小馬學長等一下要過來喔!」掛了電話,我出去照學長的吩咐準備他要的東

西,一面跟清水學長說。

「禮拜六,學長還要過來?」清水學長愣了一下。「學嫂大概回家了。」

「學嫂?」聽到這名詞我眼睛為之一亮。「小馬學長的……」

「女朋友啊,說老婆也不誇張,他們住在一起非常久了,也就只差個形式而已,

學長忙到沒時間準備婚禮。」清水學長聳聳肩:「他自己很少提啦,我都是聽林老

師葉老師他們講的。」

「小馬學長是一個神祕的人。」我想了一下。「這個實驗室太沒人性了,連結

婚都不給人家時間結,難怪阿江學長的女朋友會隊狼造!」

清水學長噗嗤一下笑出來。「那又不一樣。小馬學長也忙,他老婆還不是好好

的在那裡?心變了就變了,沒什麼好講的,找再多藉口都沒有用。我想阿江學長就

算每天跟宛瑩黏在一起,她要變的話遲早還是會變吧。」

「不過我實在不太能想像阿江學長跟女朋友黏在一起的樣子。」我做個鬼臉。

「他們確實是不黏。宛瑩就說過,她覺得阿江學長心裡實驗排第一位。」清水

學長講著講著搖了搖頭。「受不了,我怎麼也變得這麼八卦。」

「那幹嘛分手之後還那麼痛苦?」我想到每次聽阿江學長發表心情感言就冷汗

直流的慘狀,抱怨起來。「他不知道這樣造成別人很多困擾嗎!」

清水學長只是微笑。「其實……」

「什麼?」

面容溫和的清水學長還是微笑。「其實他大部分時候都是在逗妳啦,不見得真

的是心情不好。老實說我覺得妳來了之後,阿江學長有精神很多。林老師也是這樣

講。」

我突然想到君苓學姊的土狗論,心裡有點不是滋味。「這是為什麼你們每次都

什麼也不說,靜靜在旁邊聽阿江學長嚇我的原因嗎?」

「對。」老實人清水學長居然也露出一個有點賊的表情。讓我看了真是氣打沒

一處出。這世界上真是沒好人了。

沒多久之後,小馬學長果然來了。一進實驗室看到我,就開始笑。「剛剛阿江

有來嗎?不然妳怎麼這號表情?」

「清水學長也……」我忙不迭地要告狀。

「你們兩個,關在這裡讀書,很悶吧?」小馬學長不理我,接過我幫他準備好

的低溫保存盒,逕自說:「跟我出去跑跑吧。去好玩的地方。」

「學長,基醫大樓有什麼好玩的?」

「來就對了。」

結果小馬學長只是把東西送過去,跟那邊實驗室的人談了大約十分鐘,就出來

了。他上車之後說:「好,現在真的要去好玩的地方了,陳家楨妳應該會喜歡的。」

呵呵!小馬學長真厲害,他帶我們去了假日花市。

「這是什麼?」「美女櫻,這個不難種喔,我們下次可以試試看。」「那個呢?

我好像有看過?」「學長,你不會連馬拉巴栗都不認識吧?這又叫美國花生。」「上

面的緞帶是長出來的嗎?」「學長!」

我們三個在高架橋下的一攤攤花檔間走著走著,我興高采烈地吱吱喳喳幫他們

介紹講解回答問題,還特地去選肥料打算幫實驗室以及家裡的那些小花小草們加點

菜。正在看有機大補帖的時候,小馬學長探頭過來說:「買這個幹什麼,像阿江上

次那樣,加點培養液不就好了?」

我立刻很戒備地瞪住小馬學長。「學長,阿江學長還是在我背後欺負我的鐵線

蕨對不對?」

小馬學長眼裡笑意越來越濃。「什麼時候那盆鐵線蕨變妳的了?」

「哎唷!學長你看!他們的鐵線蕨長得好漂亮!」我一眼就看到旁邊的攤位上

排了一排鐵線蕨,細枝黑得油亮,果真如鐵線一般,複葉長得鮮綠可愛,害我注意

力馬上被引開,愛不釋手。「老闆,我也有一盆,可是怎麼養都養得爛爛的耶,請

教你們一下好不好?」

「啊妳要看妳的鐵線蕨本來是長怎樣啦。」老闆是個年輕人,他搔搔短短的頭

髮,很阿沙力的回答我有點冒失的問題:「如果本來就黃黃的,長得比較小,那就

是本來栽種在陽光充足的地方。妳買回去之後要記得讓它晒太陽一陣子之後,再搬

到室內,會長得比較好。」

「真的?我一直以為鐵線蕨不能直接晒太陽說!」我瞪大眼睛說。

「沒有啦,要看情況啦。像我們這些,妳來看,葉柄比較長,也比較綠哦,有

沒有,這種的是本來就沒晒,買回去也不能晒。妳那種原本就黃的喔,要是沒給它

晒夠太陽,會慢慢枯掉喔!」老闆很熱心的翻著葉片給我看。

「原來是這樣,謝謝你喔老闆。」我馬上轉頭問在旁邊含笑靜聽的小馬學長:

「學長,那你原來把那盆鐵線蕨放在哪裡?本來是怎樣的?」

被我這樣一問,學長先是一怔,然後微微皺起眉。「原來放在哪裡……嗯,我

不是很記得了。」

「學長你怎麼可能不記得?」我不相信。「不然,你從哪裡買來的啊?」

「好像也是人家送的,我真的不記得了。」

「小馬學長的腦筋,是不會花來記得不重要的東西的。」清水學長微笑,他也

晃了過來,手上拿著一小包不曉得什麼東西,一面遞給我一面說。

「這是什麼?」我傻傻地接過。

「仙人掌。仙人掌也有種子,今天第一次看到。我覺得很新鮮,買一包給妳種

種看。」清水學長說。

「學長你可以自己種啊。」

「看妳種比較好玩。」清水學長說。

我們繼續在人群裡面晃盪,一路閒聊著。逛啊逛的,最後還逛過去玉市那邊。

小馬學長分別在好幾個攤子前面停下來,他倒不是在看玉,是在看石頭。

「哇這麼貴。」我們也跟著看,不過因為完全沒了解所以看得一頭霧水。我就

是愛問,抓著學長就問:「學長這是幹什麼的,一小塊就這麼貴?」

「這是……」小馬學長嘴角又是那個閒閒的笑,本來要講什麼的,又沒講。「都

是石頭,沒什麼好講的。」

「石頭怎麼這麼貴。」

「這是不是要刻印章用的?」還是清水學長比較有見識,他也伸手拿了一兩個

起來把玩:「我聽過什麼雞血石的。」

小馬學長只是微笑,不說話。攤子的老闆倒是插嘴:「先生你要看雞血石嗎,

我們今天沒擺出來。你要看,請到我們店裡來看。」一面拿了名片遞過來。

「喔,謝謝你喔老闆。」我趕快回答,很好奇地伸手去接名片,被兩個學長都

瞪了一眼。

「妳這麼踴躍幹什麼?」小馬學長笑我。

「我覺得這個石頭很漂亮啊。」我隨便拈起一塊,在指尖感覺涼涼的,顏色是

很可愛的、有點透明的淺淺黃色。我舉在眼前看。

「小姐,妳眼光不錯喔,那個叫田黃石,雖然不是頂級但是顏色這麼透也是蠻

難得了啦,斑點也很少。」老闆腆著個有點福相的肚腩,一面抽著煙,一面告訴我

們。「喜歡的話算妳便宜一點,這附近幾攤妳去比比看,我做生意是有良心的啦。」

「這個?明明就是泰來石,還要充壽山田黃?老闆,做生意這樣叫有良心嗎?」

小馬學長略挑了挑眉,還是那個輕描淡寫的語氣。

這樣短短一句話,讓那個本來很輕鬆隨意的老闆臉色正了正。「先生你識貨哦,

有在玩石頭?」

小馬學長只是搖搖頭,不再多說。他含著薄薄的笑意瞄著我:「放著啦,妳跟

人家湊什麼熱鬧,又看不懂。」

「外行就是要看熱鬧啊……」我小聲嘀咕著,很不甘願地放下那塊小巧晶瑩的

石頭。微涼的觸感還留在掌間。「不過這麼貴我也買不起就是了。」

「妳要買這個幹什麼?當紙鎮?壓紙用地上撿的石頭就可以了。」小馬學長領

頭往出口方向走。我跟清水學長好像兩個小學生一樣乖乖跟在學長身後。

「小馬學長好厲害,什麼都知道。」清水學長小聲跟我說。

「對啊。不過知道就知道,他幹嘛要電人家老闆。」我皺著鼻子抱怨。「聰明

人就是這裡討厭,都不給我們笨蛋留點餘地。」

「所以我說待我們實驗室壓力很大啊,就是這樣,妳現在應該慢慢可以了解我

的意思了。」

「你們兩個鬼頭鬼腦在嘀咕什麼,快點上車啦。」小馬學長連頭都不用回,腦

袋後面好像也長耳朵一樣的從前面丟了句話過來。

被小馬學長帶出去玩耍了一下午,回來實驗室時果然心情就輕鬆許多了。下車

之際小馬學長說:「有精神一點沒有?下午打電話進來,聽妳悶悶的樣子。」

「好多了。謝謝學長。」我深呼吸一口剛入夜的溫暖空氣,笑嘻嘻地向學長道

謝。小馬學長只是擺擺手做個不用客氣的手勢。

「這樣回去可以多唸點書了吧。我下禮拜要考妳三大基因表現過程哦。」

「哇!還沒唸到那裡啦!」我一聽就開始尖叫,可是小馬學長不理我,刷的一

下就把車開走了,留下我在原地跳腳鬼叫。

我跟清水學長還買了便當打算回實驗室吃,一路走一面討論仙人掌要用什麼來

種,一面喝著鋁箔包飲料。週末,入夜之後,系上一半以上的實驗室都還有人在幹

活兒,而且有清水學長跟我一起走,所以我一點都沒有想起我很怕黑這件事。直到

從電梯出來,走近實驗室。

「啊,我忘記了,我應該要去動物房一下。」清水學長把手上的便當交給我:

「拜託幫我拿進去,謝謝。」

我還保持著玩了一下午的愉快心情,提著兩個便當,走進完全沒開燈的實驗室

時,突然,背脊有點發冷。

很難解釋,不過我覺得裡面有人。

不怕。學長就在隔著幾間走廊底的動物房。我把燈打開就不怕了。我一面告訴

自己,啪地一聲把整個實驗室的燈都打開。

沒事,什麼都沒有。實驗室還是下午我們離開時那個模樣。我略吐出一口氣,

往我的隔間那邊走。摸索半天摸到內間電燈開關,手才剛碰到,我突然又在一片寂

靜中,聽到很淺的呼吸聲。好像有人在深呼吸。

俗話說得好,人真的不能自己嚇自己,我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摸著開關的手

指簌簌發起抖,幾乎無力去扳動那個開關。

這裡以前沒有冤死過什麼研究生吧,可是動物的冤魂應該蠻多的,早知道我就

該貫徹始終去唸植物相關科系,至少殺生也是殺靈性比較低的植物……

啪!我把裡面的燈也打開了,簡直不敢看,我攀在門框上免得腿軟跌倒……

「妳回來了?」是女生的聲音,不過悶悶的好像埋在什麼裡面。我這才敢仔細

看,原來是君苓學姊,她在我的座位上,雙掌平貼著桌面掌心朝上,然後臉埋在手

中。聽我進來,一動也不動地保持原姿勢趴在桌面,長長的髮一路從肩上披到背間。

「學姊?妳怎麼在這裡?」我看見是學姊,鬆了一口大氣。

她纖瘦的雙肩動了一動,卻依然沒有抬頭。

「學姊!」看她沒反應,我擔心起來。「妳是不是生病?還是頭痛?要不要……」

「只有妳一個?」學姊不理我,她的嗓音乾乾的,好像被擠壓過一樣從指縫與

桌面間飄出來。

「嗯,清水學長去動物房,等一下就回來。學姊妳為什麼在這裡?妳今天有實

驗要做嗎?現在都晚上了,怎麼都沒開燈……」

「馬樹人呢?」

第一次聽見學姊這樣連名帶姓的叫小馬學長,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小馬

學長剛剛回去了。」

學姊又不出聲了。我只聽見她深呼吸的聲音。

「家楨我的便當……」清水學長進來看我站在隔間門口,也走了過來。「妳站

在這裡幹什麼?」

我不知道要講什麼,只是很無辜地看看清水學長,又看看一直趴在桌上的學姊。

「學姊?妳身體不舒服嗎?」清水學長也嚇一跳。「要不要我送妳回去?」

「妳……你們……下午,一起過去吳老師他們實驗室嗎?」學姊清清喉嚨,聲

音卻依然是那樣平平的扁扁的,還有一點點沙。

「對啊,小馬學長還順便帶我們去……」我正在說的時候,清水學長不知道為

什麼突然拉了一下我的衣袖,這是我已經很熟的暗號,所以馬上閉嘴,轉頭詫異地

看著清水學長。學長只是很輕地搖搖頭,示意要我不要再說。

學姊又停了一下,終於抬起頭。她任由長髮遮住大部分的臉蛋,站起來有點踉

蹌。她那雙線條清楚的杏眼此時紅紅的,不過她沒有哭。臉色依然蒼白。她沒有看

我們,只是很慢地從我們身邊走過。

「學姊,我送妳去坐車吧?」清水學長擔心地問,跟在她身後。

「不用。」學姊聲音好冷。

學姊都已經出去了好一會兒,我才越想越覺得不安。到底哪裡不安,我也說不

上來。君苓學姊一向是那麼酷的人,不曉得為什麼,剛剛幾分鐘之內雖然她講的話

還是一樣少,我卻莫名其妙有「學姊好脆弱」的直覺。

好像在過年前地攤上擺的速成風信子或鬱金香一樣。沒有根,用細木籤硬撐起

來的,花開得雖然美,但是就有一股脆弱的色彩。年節一過,花謝了之後,整株植

物就完全喪失生命力,乾枯殘敗地令人不忍卒睹。

學姊剛剛身上就有那種氣息。硬撐起來的表象,內部有什麼正在崩壞。

我心頭一緊,把手上還提著的東西通通往清水學長一塞,就追了出去。

一路氣喘吁吁又很緊張地跑過黑漆漆走廊,等不及電梯,就從館內樓梯衝下樓。

一出系上,亮著的路燈把面前照得一片清楚。學姊不在。

我跑到路中間幾個方向都看了,終於在往校門的方向看到學姊單薄的背影和那

一頭長髮。我想也沒多想地就往她那邊撒腿就跑。幸好學姊走得很慢,我好不容易

趕上了。

「學,學姊。」趕上之後又不知道要講什麼,學姊只是很空白地看了喘吁吁的

我一眼。

「他今天要送樣本過去醫學院吳老師那邊。我說過我可以幫他。」學姊的杏眼

在暗裡映著路燈光,閃了一閃。我覺得好像看到什麼受傷的小動物,那種帶著點絕

望的眼神。「我等了一整個下午。後來打電話過去,他們說,早就送到了。」

「學姊,小馬學長……小馬學長他大概忘記,妳說過……」我不曉得為什麼開

始結巴,手臂上居然開始起雞皮疙瘩。

君苓學姊只是看著有點失措的我,很久很久,都不出聲。

「妳……」終於,君苓學姊平平地又開口。「妳真的,就像一隻哈巴狗一樣。」

我被這句話震得獃住。

「不要跟著我。」

學姊慢吞吞地走了很久以後,我還是站在當地,半晌回不過神來。

哈巴狗?

哈巴狗?

那天晚上不管是在吃便當,在看書,在幫我的黃金葛、鐵線蕨、仙人掌澆水,

在用petri dish和棉花播下午才買的仙人掌種子的時候,腦海中都一直迴響著這三

個字,和君苓學姊講這三個字時,那陌生的眼神。

這絕對不會是什麼好的講法吧?

日子還是很規律的過。白天的時間被實驗分割得支離破碎,要唸書也唸不成系

統,所以老師學長們就會利用時間幫我複習。他們隨口問的重點都會讓我支吾半天,

奇怪這些人到底腦筋都是什麼做的,過目都不忘嗎?

「唉,算了,我們也不用要求這麼多,考得上就好了。」林老師到最後都會很

憐憫地說:「吊車尾上也是上,名次不重要啦。」

「學長學長,名次不重要喔。」我聞言心頭就是一喜,轉頭立刻報告給小馬學

長聽。「老師說的!」

「考到榜首再來講名次不重要還有點道理,妳不要亂開心,笑掉人家大牙。」

小馬學長嘲笑我。「而且前提是有考上,名次才不重要。妳要是連孫山都搆不上邊

的話,名次確實一點都不重要。」

「不要跟她講這種滅自己威風的話,要鼓勵她啦。」老師看我一臉喪氣樣,趕

快來主持正義。「反正妳好好的唸就對了!」

我還能怎樣,我已經每天都留下來唸書了啊!大家傍晚收拾收拾東西可以回家

休息的時候,我只能用很哀怨的眼神看著老師學長們輕輕鬆鬆的離開。

「快了,考完就好,剩下一個多月而已。」清水學長跟我同病相憐,每次我們

一起吃便當的時候,他就會安慰我。「現在只能往前衝了,不要再多想。」

「學長,萬一真的考不上怎麼辦,而且我覺得我很空虛,不是,是很心虛,也

不是,反正我就是覺得我沒有什麼實力啊!」我哀號著。

「盡力而為嘛,考不上就算了,聽天由命吧,妳又不是考不上就得去當兵。」

清水學長微笑。「老師他們其實都蠻喜歡妳的,妳待下來應該會比我好命一點吧。」

莫名其妙地,哈巴狗三個字躍進我腦海中。

因為我像哈巴狗,所以大家才都對我不錯嗎?

這幾天以來心裡老掛著,很想找時間或機會再跟君苓學姊講講話,就算是隨便

講點什麼都好。我一直耿耿於懷那天晚上學姊的講法和態度,每次想起來,就覺得

有什麼小東西哽在喉頭,好像吃鰻魚飯的時候不小心吞到刺一樣。

不過學姊她們實驗室已經整理好了,那天一進實驗室,我已經晚了,平常這個

時間都是人滿為患的,結果發現居然只有阿江學長在。

「咦?怎麼都沒人?」我睜大眼睛東看看西看看,把我的包包放下。

阿江學長聞言瞄了我一眼。看得我頭皮發麻。「我是說,學長,除了你怎麼沒

有別人?我不是說你不是人。我的意思是,唉,就是那樣啦。」

「邱老師他們那間已經弄好了,所以都下樓去了。老師跟小馬學長過去中研院,

要晚一點進來。清水呢,我不知道。」阿江學長蹲在實驗桌另一邊,不曉得在找什

麼。過了一會兒,才從底下的櫃子拿出一個一千西西的大燒瓶,探出頭略皺著眉問

我:「這個……是妳擺在底下的嗎?我們只剩這個一千的燒瓶?」

「我不知道耶。」我伸頭過去看,覺得有點不對。「學長,這個燒瓶的玻璃,

怎麼有點怪怪的?」

阿江學長還是皺著眉,他把燒瓶還有幾張溶液配置的說明交給我。「不管了,

我趕著要用,妳幫我配這些,配好去autoclave。」

我洗了手過來開始幫學長忙,一面弄著,學長一面閒閒開口:「準備得怎麼樣?

分生的部份輪到我幫妳複習,呵呵呵。」

我被他呵呵呵三聲笑得差點打冷顫。「還好,我,我有在唸。」

「有在唸就好。」阿江學長又開始左右翻著不曉得找什麼,然後眉頭又皺得緊

緊的:「奇怪,白金過濾網呢?」

「不就在那上面嗎?手套旁邊?」我邊配著溶液邊幫學長看。結果沒想到一直

到我配好溶液全部搬過去滅菌鍋回來了,阿江學長還是沒找到他要的東西。

「嗯。」阿江學長沈吟一下。「我下去樓下邱老師那邊看看好了,也許……」

「學長,我去!」我馬上很踴躍地要求,這正是個好機會去找學姊,而且不用

一個人待在阿江學長旁邊,等一下說不定又要聽什麼心情感言。根本不等學長回答,

我丟了這句話就一溜煙地往外跑。

一路跑到樓下,邱老師他們的實驗室在角落,旁邊就是很少人用的逃生門。剛

粉刷好的還有一股油漆味,因為在走廊盡頭所以光線不是很充足。我根本沒來過這

邊,所以有點怕怕的。探頭進去,都是我不認識的面孔。每個人一看見我就轉頭瞪

著我,好像我是外星人一樣。

「我找……我找君苓學姊。」

裡面的人面面相覷,半天沒人講話。

「她還沒來嗎?那我晚點再下來好了。」我實在不敢跟這些我不認識的,說不

定是外星人的所裡同事們要東西,雖然我一眼就看到他們桌上有個大燒瓶長得很像

我們的。雖說所裡用的器材都是大量訂購的外表都一樣,可是那上面我用奇異筆標

的實驗室號碼,總不會錯吧?

「她在外面。」終於一個捧著一落培養皿的女生下巴對著逃生門的方位揚了揚。

「妳從後門出去就可以看到她了。」

我呼出一口大氣趕快說謝謝,然後照著指示在光線有點不足的走廊上繞過一堆

器材、架子、冰箱、雜物,艱難困苦地從後門出來。一出來就被外面燦爛的陽光刺

得眼睛都差點睜不開。

君苓學姊果然在。我們系館後面這個角落人跡一向不多,很少人會從這個門進

出。學姊此刻正靜靜地坐在門外台階上抽煙。一小塊陰影在她白皙的臉蛋上跳動,

低眉斂目,表情也看不清楚,。

我站在離她大約十步的距離,突然覺得膽怯。我一直記得那天晚上學姊說我是

哈巴狗時的眼色與表情。下意識地我的手又緊緊握成拳,手指在掌心可以感覺到微

微溼潤的汗意。

學姊好像也沒聽到有人開了門走近,她身旁台階上還有幾張紙,一包外盒捏得

爛爛的涼煙,一個小燒杯,還有一個打火機。學姊抽著煙,一面似乎在沈思著什麼。

然後她用拇指與食指好像拎什麼髒東西一樣地把那幾張紙捏起來。瞇著眼睛看了看。

太陽爬在我的背上,慢慢累積威力,我的背後開始覺得有點辣辣的灼燙起來。

學姊略尖的下巴微揚,她把煙蒂丟進小燒杯裡,然後抓過她的打火機,啪地一

下打著了火,湊近她拎著的那張紙,緩緩地燒了起來。

「學姊!」火勢不大但很快,那張紙一下子就被火舌吞沒,學姊還是無動於衷

地拿著即將沒入火中的紙片,眼看著連手指都要被燒著了,我忍不住出聲叫了面無

表情,好像在出神的學姊。

君苓學姊被我嚇了一跳,她震了一震,把手上還冒著小火舌的紙片甩到地上。

「妳,在這裡幹什麼?」

「我們,阿江學長找不到……」我往前走了一步,結結巴巴地說不清楚。「學

姊,妳們有沒有看到……那個一千的……」

學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很諷刺的弧度。

「找大燒瓶?邱老師帶下來了,妳不知道嗎?他們沒跟妳說,邱老師手腳就是

這樣,不太乾淨?」

我被學姊語氣中的不屑與鄙視給弄得說不出話來。喉頭那根無形的刺好像突然

長大很多倍,梗得我非常難受。「我……我不是說……我們只是找不到,所以……」

學姊冷冷地笑了一下。「別這麼天真可愛,邱老師就是這樣,超愛佔小便宜的。

這已經不是新聞了。反正你們林老師最多也只是派個人下來找東西,絕對不會撕破

臉嘛。多少年來都是這樣子,有什麼好驚訝。」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是很難看吧,聽到這些話,就好像叫我硬吞一堆蚯

蚓到肚子裡一樣,胸口一陣陣煩悶欲嘔。

「不喜歡我這樣批評老師?」君苓學姊的柳眉挑了挑,冷冷地說:「老師是什

麼東西,多讀幾年書又怎樣。妳過來看。」

我遲疑著,不知道該怎麼辦。

「過來啊!」學姊揚起臉,把她身旁還沒燒完的幾張紙隨便抽了一張出來,遞

到我面前:「這是什麼妳知道嗎?」

在刺眼的陽光下,我只模糊看見一些數字或表格,君苓學姊的手指握著紙張還

略略顫動著,我什麼都看不清楚,只覺得有冷汗慢慢的從我髮間冒出來。

「這些都是假的。人頭,帳戶,花費,全部都是做出來的。」君苓學姊放開手,

讓紙片緩緩飄落地面,她又燃起一根煙:「邱老師為什麼連罵都不敢罵我?因為這

些東西我做得比誰都好,我的口風比誰都緊。」

「學姊,我……」

「真是夠了。」君苓學姊本來略微刺耳的語調終於低了下去,她好像鬥敗的公

雞一樣整個人洩了氣。她看著我,一雙杏眼帶點水意,有著悲哀的顏色。「妳真的

喜歡唸書嗎?妳真的喜歡這些老師?覺得留在他們身邊,可以學到什麼嗎?」

「學姊,不是每個老師都像邱老師這樣吧?」我呆了很久,終於鼓足勇氣說:

「還是有很多很不錯的老師,而且邱老師就算缺點很多,他在實驗方面還是……」

「很多不錯的老師?比如說?」學姊的嘴角又出現那個諷刺的弧度。

「像……我們林老師,還有,葉老師?」

學姊雖然低著頭,但是聽我這樣一說,我還是可以看出她的臉正在微微扭曲,

好像在克制壓抑自己什麼似的。用力過度,本來就沒有什麼血色的薄薄嘴唇,此時

更是咬得泛白。

陽光好像越來越強烈,刺在我的頸後,我連耳際都冒出鹹辣的汗。

「哈哈。這是個很棒的笑話。」終於,君苓學姊只是這樣說,雖然她語氣裡連

一絲一毫的笑意都沒有。隨手撿起一張紙,學姊握著打火機,又用那種毫無表情的

態度燃起一小朵火焰,讓紙張被吞沒。「走開吧,我已經說過,不要跟著我。沒什

麼好事的。」

微弱火光中,學姊冰冷的表情和蒼白的臉蛋,那個早上太陽兇狠的熱度,讓我

一直到今天,都無法忘懷。

太宰治的斜陽裡面說,一個人有祕密的時候,就是大人了。

我其實蠻抗拒這個講法的。

怎麼辦?我以前都是天大的事也不管,睡一覺起來,就什麼都忘光光,一天到

晚被講說是少一根筋的人。現在卻老覺得喉間那根魚刺已經長成骨頭粗,怎樣咳,

怎樣嘔,都無法除去。

討、厭、死、了!

君苓學姊,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嘛!

只要想到學姊單薄的瓜子臉上那股淡淡的,冰冷的笑。想到她時好時壞的態度

與情緒,我的頭就開始覺得暈暈的,有種很不踏實的,超現實的荒謬感。好像屬於

那部份的記憶與印象已經脫離我能控制的範圍,漂浮在半空中。

唉,真抽象。

表面上看起來其實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日子還是一天天過,考試還是一天天地

逼近了。我只是繼續做實驗,有時間就窩在我的書桌埋頭讀書。讀著讀著,總會開

始摸摸薄荷葉片,數一數我播的仙人掌種子發了多少,順便檢查一下被我搬進來房

間裡窗口,每到下午就西晒讓它可以晒個夠的鐵線蕨有沒有長蚜蟲,是不是變得有

朝氣了一點。

看著它們成長,感覺非常棒。一股莫名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只有在這個時候,

我覺得所有的煩惱與挫折都被拋到九霄雲外了。看!長得多漂亮,多健康啊,嫩綠

的薄荷葉透著淡淡清香,仙人掌一小粒一小粒的都發芽了,連鐵線蕨都果然在花檔

老闆指導下重新揚眉吐氣。我只要好好地照顧它們,它們就會好好地長大。

「又在玩那些草?」小馬學長晃進來找東西,他翻了翻旁邊書架上的大資料夾,

一面笑我:「要不要把小抄寫在葉子背面,考試的時候帶一盆進去?」

「我只是看看嘛……」我囁嚅著。

「妳這幾天怎麼有點沒精神的樣子?」小馬學長隨口問。「老師在擔心呢,還

問我說怎麼前一陣子是清水,現在換成妳。是不是清水跟妳說了什麼?」

「才不是。」

「不是就好。」小馬學長說。

「學長。」我先探頭看了一下外面的狀況。老師在講電話,清水學長和阿江學

長在做實驗。好,機不可失。「學長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可以啊。」小馬學長逕自看著他手上的資料,頭也不抬地回答:「紅外線吸

收光譜那裡要背,就是把波長跟區間背清楚。沒有捷徑,別想偷懶。」

「我不是要問這個啦!」我砰的一下把有機課本闔起來,覺得很嘔。為什麼他

們都知道我唸到什麼地方?可惡,我是那種要偷懶的人嗎?有這麼清楚嗎?難道寫

在我臉上喔?

「不然妳要問什麼?」學長還是在翻資料,只是嘴角已經慢慢上揚,大概覺得

我的反應很好笑吧。

「學長,上次,上次你要送sample過去吳老師那邊……」我斟酌著用字,慢吞

吞地一個字一個字邊思考邊講:「嗯,就是我們後來還去花市玩的那次啊,學長你

記得嗎?你是不是,有跟君苓學姊說……不對,是君苓學姊有跟你說……」

「到底誰跟誰說?妳先把主詞弄清楚再問好不好,這樣誰聽得懂啊。」

「好。」我深呼吸一口,重新整理一遍:「學長,君苓學姊是不是有跟你講過,

那天可以幫你把sample送過去吳老師那邊?」

「有這回事?」小馬學長皺起眉,沈思了大約一點五秒鐘,然後抬頭看著我。

「我不記得了。有什麼不對嗎?」

我呆呆地看著小馬學長。他的困惑看起來不像是裝的。

同樣的一件事,為什麼君苓學姊把它看得這麼重要,而小馬學長卻連一點印象

都沒有?

這中間,有什麼地方出錯了?

遲鈍如我都感覺的出來,君苓學姊對小馬學長的另眼看待。在大家面前的彆扭

與不自然,在週末午後等到入夜只為了學長可能需要幫忙……

突然覺得好難過。莫名其妙的難過,莫名其妙的氣悶,莫名其妙的有點生氣。

「學長,你知道那天君苓學姊在這邊等,一直等到我跟清水學長回來耶!」我

實在忍不住,很想把魚刺用力吐出來。「你怎麼可以忘得一乾二淨?學姊那天……」

小馬學長略瞇起眼,研究了一下我的臉色。「我沒有印象曾經請她幫這個忙,

妳這麼氣憤幹什麼?」

就是這樣我才氣,更氣的是,我真的不曉得我幹嘛這麼氣。大概是替學姊不值

吧,在我心目中那麼酷的學姊,居然會有吃鱉的時候,居然有人不把她當一回事,

這就讓我很生氣。不過也許是情緒轉移吧,把對邱老師的氣都發在小馬學長身上。

大概我一臉不開心是非常明顯的,小馬學長合上手中拿的大大資料夾,那雙眼

角微微上揚還帶點細紋的漂亮眼睛閃了一閃。「喂。我講個故事給妳聽好不好?」

「故事?」雖然賭著氣不想講話,還是被小馬學長這種跳躍式對話給逼得開口

追問。

「對,妳聽著。」小馬學長嘴角又撇著那個我已經看熟的微笑。他瞄著我慢慢

地說:「農曆七月的時候,有隻鴨子……」

「我知道,到了七月半的時候它還不知道自己要死了。」學長根本才講了開頭,

我馬上接下去。「學長你是不是要說我不知死活?」

「答對了。」學長這才收起他那個懶洋洋的微笑,瞪了我一眼。「有時間就多

讀點書,不要分神去管這些有的沒有的閒事。」

「這是閒事嗎?」

「我剛剛說什麼妳都沒在聽?」小馬學長很罕見地略略提高了聲調。原來學長

要兇起來也是蠻嚇人的,以前看他什麼都是那個蠻不在乎的微笑。

「被罵了喔?早就告訴妳有機要好好唸,不聽話喔?看吧,被罵了吧?」神出

鬼沒的阿江學長站在隔間的門口,說有多幸災樂禍就有多幸災樂禍。他涼涼地說:

「我看不來個魔鬼特訓是不行的了。」

「才不是……」我很不服氣的要辯解。

「不然是怎樣?」阿江學長好像很想參與電我的行列,他看看我又看看小馬學

長,等著其中之一給他一個答案。

「我只是在問……」

「阿江,你也一樣,管什麼閒事啊?」小馬學長打斷我,丟給我一個眼色讓我

閉嘴,轉頭問阿江:「你跟老師有結論沒有?」

「還是不知道。過程在這裡。」阿江學長成功地被轉移注意力。他把手上的資

料展開給小馬學長看。兩人研究了半晌。

「你這裡,純化之後,從 N 端重新定一次看看。我記得你們上次也是這裡出問

題不是嗎?」小馬學長一出手,連阿江學長都只能點頭稱是,不敢造次。小馬學長

講起實驗來的冷靜與俐落是很嚇人的,他對這些東西太熟了,有時甚至像是那種偉

大的盲棋選手一樣,閉著眼睛抱著手臂靠在椅子上想個幾秒鐘,讓棋局在腦海裡演

練,然後就可以用嘴巴下棋喊出走位與棋招,手都不用動。

「為什麼這些都可以記得這麼清楚……」我在一旁還是忍不住咕噥起來。

「小馬學長的名言是,腦筋不要用來記一些不重要的事情,浪費 ATP。」阿江

學長聽見了,只是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但是妳面前的那些書裡面,通通都是很重

要的東西,妳如果不好好背起來,就會浪費我們的時間與 ATP來訓練與教導妳。所

以,妳最好趕快開始唸書!」

雖然老師學長都一再耳提面命,要我專心讀書好應付即將到來的研究所考試,

可是我老覺得胸口有一股什麼不知名的氣正在累積,悶得我很想像泰山一樣擂胸狂

吼一陣看會不會好一點。或者是向中華民國當兵最久的阿兵哥討教,看阿榮他爸媽

給他寄的鐵牛運功散是不是有什麼特殊配方,胸口鬱悶中氣不順都治得了。

尤其是邱老師閒閒地晃進來我們實驗室時,我一面做實驗都得一面告誡自己,

不要亂看,不要亂看,免得被邱老師看到我的眼睛有多想對他放飛箭!

邱老師你明明是個爛人,為什麼還能毫無愧意地到我們實驗室聊天說笑、甚至

挑剔清水學長?隨即,我發現我也開始對老師、學長們有點反胃。你們也明明知道

邱老師是爛人,為什麼還能與他談笑風生,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真是一個虛偽的世界。

「那天是真的風雪很大啊!我們還一路開了六個小時的車過去看金老師,路邊

積雪都高過膝蓋……」林老師與邱老師正聊起當年留學時候的趣事,聊得意氣風發,

很愉快的樣子。小馬學長跟阿江學長都在聽,連清水學長都湊著趣,而我,我是一

肚子的鬱悶不舒服無處發洩。所以一個人在角落悶著頭做事,沒在聽也沒打算加入

話題。

「我那台老爺車真的就給我拋錨!你們就不曉得,那台車要是丟在停車場大概

真的都沒人要偷,我當初是想開多少算多少的……」

邱老師口沫橫飛中,我還在不爽為什麼人的聽覺功能沒辦法裝個開關關掉時,

小馬學長突然毫無預警地發難:「陳家楨妳在找什麼?」

我嚇了一跳,抬頭看見他們全部都停了下來,瞪著我。「我在幫林老師找……」

「那個是有加isotope的,妳為什麼沒穿防護衣?」小馬學長皺著眉,相當嚴肅。

我看看自己。我身上的衣服很厚還有兩三層,手套也戴了,照理是沒有什麼問

題的,而且我也只是翻一翻,集中收集罐裡這些廢棄的ependorff大多有蓋上,就算

加了放射線同位素,應該也沒有那麼嚴重吧……

「實驗做了這麼久,這種事還不會自己注意?妳在搞什麼。」

我被小馬學長這幾句有點嚴厲的話給講得低下頭。本來就已經不太好的心情更

是雪上加霜。我悶悶地把塑膠內袋重新整理好,蓋上收集罐的蓋子。「老師,找不

到,我等一下再幫你找。」

「找不到就算了,大不了再抽一次。」林老師大概也覺得氣氛突然僵住很是尷

尬,他很罕見地出來打圓場。「下次小心一點就好了。」

「哎唷!小馬你這麼緊張幹什麼,磷32的穿透力算還好的了,我們以前根本就

是賣命你知不知道……」邱老師又回到他的豐功偉業上面去發表高論,渾然不理會

已經有點僵硬的氣氛。

「話不是這樣講,她是女孩子,這種東西還是注意一點的好。」小馬學長瞟過

來一眼,我扁扁嘴做出個「我聽到了啦不要再電我」的表情。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憐香惜玉啦?哈哈哈!女孩子不是都說你無情嗎?」邱

老師是在開玩笑沒錯,不過開得這麼令人不舒服也只有他有辦法了。我不舒服到很

想把旁邊桌上的加熱攪拌器拔出來往邱老師身上丟,可是畢竟我還是個理智的人,

所以最多也只是繼續死瞪著手上的pipetman努力壓抑中。

「啊!tip沒有了,我去拿。」我終於想到一個可以脫身的方法,跳起來就往外

走。

「我才放進去沒多久啊,還有妳配的溶液,應該還沒好吧?我沒聽到Autoclave

響耶。」清水學長大概也受不了了,他一面說一面跟我走出來,給我看一個會心的

苦笑。

「學長。」一走出實驗室,我馬上忙不迭的咬牙切齒壓低聲音想要抱怨。「我

真的很想叫他去……」

「噓,不要亂講話。」清水學長很謹慎地打斷我,他只是對我搖搖頭。

說時遲那時快,我們還站在走廊上的時候,旁邊離我們大約十步遠的滅菌鍋突

然砰的一聲發出爆裂巨響!我和清水學長都被嚇得倒退兩三步,學長還撞倒旁邊堆

的一些箱子。

「那,那是什麼?」我驚魂未定地瞪著學長。

清水學長也被嚇得有點呆掉,半天講不出話來。看看對方,又看看那個外表泛

著金屬冷光的滅菌鍋,都沒人敢動。

「怎麼回事?」老師他們也聞聲出來了。「好像什麼東西爆炸了?」

「啊!」我突然想起來。「那個大燒瓶!」

只有阿江學長知道我在講什麼,他恍然大悟:「我今天早上還在想,那個燒瓶

哪裡怪怪的,現在我知道了,那是台製的仿品,不是Pyrex啦。」

「這樣就會爆炸嗎?」我簡直是一臉豆花,因為拿那個怪燒瓶配好溶液放進去

autoclave的就是我。感覺上好像是我的錯一樣。

「那現在怎麼辦?」「應該先去關掉再打開吧?」「壓力太大所以爆炸的吧?」

「果然錢還是不能省,假貨真的不能用。」「幹嘛用這種便宜貨啊!誰這麼沒概念,

什麼都放進去Autoclave?」

老師學長們議論紛紛,我站在一旁握緊拳頭,對於大言不慚質疑我們幹嘛用便

宜貨的邱老師真是感冒到極點,簡直快要像燒瓶一樣當場炸開來!

要不是你把我們的東西拿走,我們哪裡會捨棄用慣了的燒瓶不用,去找個替代

品,還遇到這種事呢?現在又講這種話?你怎麼都不會咬到舌頭!

「還不是因為……」我控制不住,衝口而出。

「清水去打電話問一下廠商看怎麼辦,檢查看看有沒有壞掉。」小馬學長毫不

猶豫地打斷我即將冒犯老師的氣話,趁大家都還在七嘴八舌研究該怎麼清理滅菌鍋

的時候,他走過來我身邊。「妳跟我來。」

我的憤怒還在臨界點附近,只是咬著牙努力壓抑著,因為太生氣了,甚至還有

點耳鳴。低著頭默默跟小馬學長走,我真的覺得,只要繼續待在那裡聽邱老師多說

一句話,我一定會炸起來的,所以還是走開為妙。

小馬學長什麼也沒講,只是不疾不徐地領著我走。我們一路走出來系館外面,

順著路走下去,外面初夏的陽光燦爛耀目,溫熱的空氣在身周流動。走著走著,覺

得氣慢慢在消,深呼吸幾口之後,鬱悶感也好多了。

「學長我們要去哪裡?」走著走著,我終於忍不住問身旁的小馬學長。

手插在口袋裡,很悠閒的小馬學長沒有看我,只是微笑。「就走走啊,散個步。」

我們就這樣繼續走在校園裡,穿過上下課的同學人群,走過系館,走啊走的,

什麼都沒有說,我的心情卻慢慢的平靜下來。

應該是這個時候感覺到的,只要小馬學長在,就有一股安定的力量,好像什麼

天大的棘手的事情都沒關係了似的。反正他那麼聰明老練,跟著他就沒錯。

「學長你看,小葉欖仁。」到我又重新開口的時候,自己都覺得心平氣和多了。

「這是我很喜歡的樹耶。」

小馬學長抬頭看看,轉過來對我微笑。「妳什麼植物都喜歡吧?」

「不不,學長,這個小葉欖仁很秀氣不是嗎?欖仁樹還有另一種大葉片的,那

個葉子遠看就好像塑膠做的一樣,也很有趣。而且欖仁這名字聽了讓人很開心對不

對,因為我也是懶人。」我說著自己都笑起來。

學長的眼睛又帶著淡淡的細紋,微微瞇起,看著我半晌,才說:「女孩子就是

要多笑才可愛,扳著一張臉像跟誰生氣一樣,看了多難過。」

我吐舌頭。「可是有的人真的讓我看了很生氣啊!」

學長只是微笑,不肯多講。

「學長,我不說出來的話,心裡覺得很難過。」原來不吐不快是這個意思,我

終於深切地體認到了。「我不喜歡邱老師。」

「我們都看得出來。」小馬學長很簡單地回答。

「那為什麼你們都……」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你們都很由著他啊!

可是他明明是個大爛人不是嗎?」

小馬學長的視線從我臉上調開。「是或不是,跟妳有什麼關係?妳不用太在意

這件事情。」

「學長,雖然你一直叫我們不要亂批評老師,可是,學長你也看到了,邱老師

就是這樣討人厭!」我無法克制地略提高嗓門,質問著站在樹影底下的學長:「你

難道真的認為,無論是豺狼虎豹都好,只要掛上老師這個頭銜,就突然會變成至高

無上不可批評的嗎?」

「我沒有這樣講過。」學長很穩地說,帶著一種令人無法反駁的威嚴:「我只

是不像你們,對於老師有著太過夢幻的要求與期望。老師也是人,是人就會有大大

小小的缺點。邱老師的缺點剛好是很明顯的,表現於外的,很容易被看清楚的。我

不一定認同他的做法,但是我可以接受他是這樣的人這個事實。」

「難道學長的意思是,還有別的人也有很多缺點,只是沒有顯露出來?」

我雖然一直在抗拒,卻無法不記得君苓學姊聽我講說林老師葉老師都是不錯的

老師時,那種不屑的神情。現在小馬學長這樣一說,學姊那個表情又清楚起來。我

胸口的悶氣又有逐漸累積的趨勢。

到底還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我真的想知道嗎?

「妳這麼氣呼呼的幹什麼?」小馬學長嘴角又撇著那個淡淡的弧度。「不管誰

有多少缺點,誰是好人是壞人,這些跟妳有什麼關係,難道會影響妳成為怎麼樣的

人嗎?妳都已經大學畢業了,難道自己不會判斷?」

「一日為師不是終身為父嗎?」我完全不能服氣。「當老師不只是解惑而已吧,

言教身教應該是一樣重要的。」

「人格的養成到了大學畢業也該畢業了。妳如果到現在都還不能為自己的前途

或個性做判斷、負責任,還要被外人所影響的話,那就算再好的老師來教一輩子,

也沒有什麼太大的用處。」小馬學長嘴角的嘲諷之意越來越濃。「妳們這些都是從

小聽話聽習慣的,把老師這個角色太過神化,所以一點瑕疵都不能接受。依我說,

老師只要是術業有專攻,就已經達到了邊際效應。」

我不曉得是君苓學姊直接披露邱老師的劣跡讓我比較不舒服,還是此刻小馬學

長毫不掩飾的機能論讓我更難受。這跟我一向相信並習慣的體系有很大的出入。

「教出來你們這些思想一點批判性也沒有的學生,不知道老師們到底應該高興

還是應該要哭。」學長看我不搭腔,繼續說著。「就像我對清水說過,半吊子是最

糟糕的。妳最好想清楚,要乖就乖到底,好好讀書什麼都不要多管多想。要不然就

好好衡量自己到底能不能忍受。能忍耐就忍耐,不能忍受的話就離開,否則上不上

下不下的,太悲哀了。」

「學長你現在才講這種話!」我簡直要昏倒。「再沒幾天就要考研究所了耶!」

「那又怎樣?」學長的目光凌厲,掃了我一眼。「只要是妳自己的決定,只要

妳不後悔,那就不嫌晚。只是,妳做得到嗎?妳能放棄嗎?」

又一次被問得啞口無言。

「妳如果自己很清楚要走什麼路,要做什麼,我不會多講。可是妳這樣渾渾噩

噩的,就算考上研究所,也只是繼續逃避兩年的現實而已。」小馬學長伸手拍拍旁

邊的樹幹,好像在打量那棵樹長得怎麼樣強不強壯一樣。

「那學長你為什麼之前一直鼓勵我跟清水學長考研究所!」我實在不能服氣。

「如果不是你們跟老師的話……」

「我本來以為妳跟清水是一樣的,想法都差不多。現在我發現有誤差,你們不

太一樣。」小馬學長只是很簡單地說。

「我跟清水學長,哪裡不一樣?」我也只是很清楚地聽不懂。

「妳自己回去想一想。」

我的頭都快裂開了,每天除了讀書,還三不五時想到小馬學長那天在欖仁樹下

教訓我的話。到底我跟清水學長哪裡不一樣呢?

我是女的,清水學長是男的。

好,一點建設性都沒有。

太多東西在腦袋裡繞來繞去,加上考試逼近的壓力,我整個人像是繃緊的弦一

樣,晚上睡不好,白天繼續煩躁。捧著本書一面背一面就就滿實驗室踱來踱去,背

著背著有人問話還兇人家。

「家楨……」

「不要吵!等一下啦!」我按著太陽穴用力思索,溫度……溫度……「啊!想

不出來!煩死了!」

被我兇回去的清水學長很無辜地站在旁邊不敢插嘴。等我啪啪地翻書找出答案

加咒罵幾句等一連串後續動作完成之後,才重新開口:「妳的電泳快要跑出去了。」

「哇!」我又叫起來,一面跳腳。「學長你為什麼不早點說!」

「我……」

待我火速衝到實驗桌旁邊拔掉電源線,還聽到從通風櫥那邊走過來的葉老師很

詫異地問清水學長:「這是怎麼回事,她怎麼好像火車頭一樣?」

「壓力太大了。」阿江學長自顧自做著實驗,慢條斯理地說。「不過沒關係,

人的潛能是無限的。沒有壓力就沒有超水準的表現。這就像你永遠不知道自己的挫

折忍耐度有多少,一定要遇到事情才會明白。」

我抬起頭,用我最挫折的眼光瞪著對面的阿江學長。學長被我瞪得一頭霧水。

「我說的有什麼不對嗎?」阿江學長莫名其妙,轉頭問旁邊的清水學長和葉老

師。後者只是露出「我們也不知道」的表情。

書背不起來,考試只剩幾天了,電泳又一不小心讓它跑出去要重作,小馬學長

要我想的問題我通通想不出來,現在你還要來欺負我!真、是、夠、了!

「跑完了嗎?來我看看。」老師掛了電話從裡面出來,湊過來想看電泳結果,

也被我的表情嚇了一跳。:「啊妳是怎麼了?」

「老師,阿江學長欺負我。」此時不打落水狗更待何時,我一臉委屈地跟老師

訴苦。「老師我不要考了。我考不上啦。」

林老師不疑有他,直接反應就是抬頭罵阿江學長:「阿江!你不要惹她,她再

兩天要考試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沒有啊!」阿江學長這次是放羊的小孩終於遇到狼,他很冤枉地澄清著:

「我剛剛只是說……」

「我不管你說什麼,反正這幾天都不要鬧她就對了,讓她專心考完試!」林老

師下令:「陳家楨妳下去圖書館唸書!」

「老師可是這個電泳……」

「我自己來弄就好。妳給我去唸書!」

苦肉計成功,老師不但沒罵我電泳小小的搞砸了,還幫我罵了阿江學長。呵呵!

果然考生最大,這也算是苦中作樂吧。

不過再兩天我就沒有這個特權了,想想也蠻捨不得的。

抱著書到系圖,管系圖的吳小姐看到我就開始笑:「妳怎麼一臉慘兮兮的樣子?」

「我死到臨頭了。」我垂頭喪氣找個位置把書擺好,先去巡視一下我從樓上分

株給她的黃金葛跟西瓜皮。「欸妳的西瓜皮長得很好耶。我就跟妳說很好養吧?」

「連這裡都是妳的管區喔?」旁邊期刊區轉出來一個人,原來是小馬學長。他

手上拿著一堆期刊要印,身上還穿著實驗衣。

「對啊,這些都是她分給我的。」吳小姐在旁邊笑笑的說。「本來種的那些都

死了,她試了好幾種,再接再厲,到最後終於試成了這幾種,長得都不錯。」

「我本來是想種點會開花的,這樣比較有顏色,會活潑一點,反正圖書館裡面

氣氛這麼嚴肅。」一講到這個我精神就來了。「可是啊,因為這裡實在太乾了,比

我們樓上還乾燥,所以種不好。後來發現反正西瓜皮跟黃金葛長得茂盛點就綠油油

的也蠻漂亮……」

小馬學長靜靜聽著,他眼中慢慢又盈著濃濃笑意。

「好我知道我該唸書了。」我乖乖住嘴,坐下來打開書本。

小馬學長面對著我坐在桌角,伸手過來翻著我的書,一面幫我提示重點。

「這裡不用看。」啪啪地一路翻過去,我正在眼花撩亂中。「從這一章開始,

summary看一下就可以。反應要素要背起來。」

學長的手很好看耶,手指很修長,我突然發現。

「幹什麼愁眉苦臉的,考完就沒事了。別發呆。」那好看的手突然敲了敲我面

前的桌子。

「學長,我有點緊張。」我忍不住抱怨:「學長都是你啦,你上次講的,害我

到現在都一直在想,想得頭都快要裂開了。」

小馬學長微笑。「有在想就好,總比妳渾渾噩噩考了唸了之後才後悔來得好啊。」

「可是……」

「不要可是了,考完再來好好想。」小馬學長站起來,把剛放在桌上的書跟期

刊都拿好,很瀟灑地走開了,留下我一個人面對著剛被翻了一輪的課本發慌。學長

什麼都不說還好,剛這樣一路講下來,我越聽越緊張,覺得翻過的地方都不熟或根

本還沒唸到,我完蛋了!

腦筋一片空白!我連唸過的都沒印象了!我不要考了,這樣怎麼考啊!交出去

的報名費就當作贊助慰勞出題與閱卷老師的辛勞好了,我不要了!

慌張都逼到喉嚨口了,啪的一下有個東西掉到我血淚斑斑畫滿無用重點的原文

書上面。

「哇,這是什麼?」我揀起來一看,是個串了紅絲線的小玉墜。說是玉墜子也

不太像,反正就是一小塊大小形狀都有點像小學生用的橡皮擦那樣的玉。乾乾淨淨

的,完全沒有雕琢痕跡,只是穿了洞綁上短短的紅線。嗯,這應該是玉吧,溫潤的

觸感,含蓄而通透的光澤。

「借妳兩三天。可以定神。」小馬學長說完就走了。「拿好啊,別玩掉了。」

我把玉握在手心,感受著一股略涼的質感。剛剛的一陣慌亂與煩躁,好像都被

掌心這塊小小玉石給慢慢一點一點吸收,玉帶著小馬學長身上安定人心的力量,讓

我又重新平靜下來。

「謝謝學長。」我吐出一小口氣,小小聲對著手中的玉說。

兩天的考試下來,我的左手掌中一直握著那一小塊白玉,時鬆時緊。學長也沒

有騙我,緊張加上我一向就毛躁的個性,本來該是坐立不安的,這兩天考下來居然

還算穩定。會不會考上這我不敢說,畢竟這要看閱卷老師的良心,以及今年一同投

考的考生們程度如何。但是老實講,我想我再多準備半年也不會有太大的差距,我

已經盡力了。

考完之後老師恩准我放假一天,在家睡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人生已無所求之後,

回到實驗室簡直神清氣爽走路都有風。

「來了來了。」林老師一看我進門就很高興抓著我就問:「考得怎麼樣?寫得

順不順?」

「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老師,現在不可以問這種問題啦!」我義正詞嚴

地回答。

「老師,她說得對,這樣是不行的。不能問她考得怎麼樣。」阿江學長居然幫

我講話,害我非常驚訝。不料他接著面無表情,很正經地說下去:「要問就要問得

比較深入一點。妳生化核甘酸那一大題會不會寫?我考前不是才幫妳複習過?」

「哇!」我簡直想要掩住耳朵尖叫。「不能問啦!什麼都不能問,關於考試的

事情都不可以問!」

「不問就不問,反正過沒多久就知道結果了。」阿江學長很無所謂地走開,他

手上拿著個空的燒杯,還有點水漬。看他剛從我的隔間那邊走過來……

「阿江學長,你剛剛在幹什麼?」我非常有警覺心,很戒備地瞪著若無其事的

阿江學長。後者只是聳聳肩。

「沒有啊,妳以為我在幹什麼?」

「你是不是在玩我的鐵線蕨?」我還是瞪著學長,一面慢慢往後退,退到隔間

門口刷的一下轉頭很快巡視一番。好,都還在,也沒有奇怪的病徵或死亡前兆。

「妳怎麼這樣講,妳不在這幾天,都是阿江幫妳澆水的耶。還不趕快謝謝妳阿

江學長。」林老師看不過去,插嘴幫腔。

「那個不能天天澆啦!」我簡直快要昏倒。「你們不要動我的……」

「幹什麼一大早大喊大叫的?老遠就聽到。」小馬學長來了,他進門先是很詫

異地問,然後看到我,嘴角又浮起那個淡淡的笑,眼睛也略瞇了起來:「考得怎麼

樣?有沒有把握?」

「不要問了啦,拜託。」我已經開始討饒了,趕快轉移話題。「老師,我們今

天要做什麼?學長你們有沒有要幫忙的?」

「有喔,妳去看旁邊堆的那些空瓶子,Tris-HCl、EDTA,該配的通通配一配,

該訂的趕快打電話訂一下,妳再不考完大家就快要沒buffer可用了。」阿江學長指

著水槽裡的燒瓶對我說。

「妳不知道,前一陣子為了讓妳讀書,好多東西堆著都沒叫妳做呢。清水又要

做自己的東西,又要幫我,還要寫論文,妳現在考完可以幫他分攤一點了。」林老

師說著說著又皺起眉:「說到這個,清水呢?他怎麼這麼晚還沒進來?」

「老師我先去配buffer。」我趕快找機會開溜。

我在角落秤藥配溶液時,一面看配方一面又忍不住開始玩微量天平,把手邊東

西都拿來秤秤看。手錶加燒杯是多重呢,好,現在換燒杯加刮勺。那如果是刮勺加

手錶呢……

「還玩,連天平都可以玩,妳真是喔。」小馬學長晃過來取笑我。我還沒來得

及反駁,他就壓低聲音說:「清水在樓下,妳去叫他上來。」

「啊?我去?」

「對。」小馬學長眼角的細紋若隱若現,他只是看著檯子上我一字擺開的一堆

燒瓶和藥品,淡淡地說:「他在王老師他們那邊。」

「王老師,哪個王老師?」我一頭霧水,這是哪裡冒出來的?

小馬學長看我一眼,笑意在他嘴角還是那樣淡淡的。「張宛瑩那間,這樣講妳

總知道了吧,122。快去快回。清水再不上來,林老師會罵人。」

「喔,知道了。」我恍然大悟,把配好的溶液搬到旁邊桌上,洗了手就往外走。

越走越覺得不對,既然小馬學長知道清水學長在哪裡,幹嘛不一通內線電話打過去

叫人就好了,還要派我下樓?

何況,清水學長在那個實驗室幹什麼?我們跟他們,一向是不相往來的啊!

一陣風似的跑下樓,遠遠就看見清水學長跟張宛瑩站在走廊上講話。張宛瑩清

秀的臉上沒有笑容,有點激動地好像在跟清水學長爭論著什麼。而清水學長還是那

個帶點無奈的表情,他只是在聽。

「……我不相信。」我走近只聽清楚張宛瑩最後這句話,她表情很堅毅,跟她

秀秀氣氣的臉蛋不是非常搭調。

「妳要試就試吧,我能說的都已經說了。」清水學長抬頭看到我,也沒有很驚

訝的樣子,他表情還是一樣溫和,只是問我:「老師在找我了?」

我搖搖頭。「不是,是小馬學長叫我下來……」

「你們實驗室,大家都在嗎?」張宛瑩突然對著我發問,眼睛直盯著我,讓我

心中一凜。見我點頭,她又轉向清水學長:「我想現在就上去跟林老師談。」

「真的要這麼急嗎?」清水學長略蹙起眉。

我還在聽不懂他們打什麼啞謎的時候,張宛瑩已經很堅決地對清水學長說:

「對,我覺得不要再拖了。你如果真的要幫我,就麻煩你先上去跟林老師他們打聲

招呼,我等一下就上樓去跟林老師當面談。」

清水學長還是那個很無奈的樣子,他嘆口氣,點點頭。「家楨,走吧。」

「學長你們在講什麼?氣氛好凝重。」我跟著清水學長上樓,一面爬樓梯一面

忍不住好奇。

「唉。」清水學長又嘆口氣。「宛瑩暑假想去美國,就是上次小馬學長講的那

個缺,有沒有?她要跟林老師談談,還有因為考博士班要提研究方向,她對我們林

老師的題目有興趣,所以……」

「她是說真的喔?」之前就聽學長順口提過,後來就沒下文了,我還以為事情

就這樣過去了,沒想到……

「真的。」清水學長看看我,好像有什麼難以啟齒的話,想了一下才說出來:

「她之前一直要我幫她跟老師提,我實在不知道要怎麼開口。可是如果再不硬著頭

皮幫她,情況會越來越糟糕。我看不講不行了。」

「為什麼會越來越糟糕?」

「她……」學長在樓梯上停下來,看著腳下的台階:「本來我是跟她說我不會

考博士班的。現在,她看到我報名,看到我在準備,她覺得我反悔了,甚至覺得我

之前根本就是在騙她。我再怎麼解釋她都不是很相信。」

「學長,你考不考,跟她考不考,有什麼關係?」我莫名其妙的一陣反感湧上

來。「你就算後來改變心意要考博士班了,又怎麼樣?需要對她負什麼責任嗎?」

「道義上說不過去啊,我之前說不考的,現在又變卦了。我們博士班名額不多,

競爭當然是越少越好,她的心態我是可以理解。而且我是真的沒打算要佔這個名額。

我只是在騙老師而已。」

我們走進實驗室之後,清水學長真的略低著頭過去正在做實驗的老師旁邊,開

始跟老師講。我老遠就可以看到林老師的眉頭慢慢的慢慢的鎖了起來,臉色也開始

沈重。

「小馬,你來一下好不好?」老師聽著聽著,突然揚聲叫學長。小馬學長堪稱

處變不驚,他只是交代我幫他把剩下的sample處理完。

「看著妳阿江學長,他出來的時候要叫我們。」小馬學長在我旁邊低聲丟下這

一句,就走過去老師他們那邊,加入面色凝重的討論群裡面。

我趕快回頭看看,還在隔間裡面找資料打電腦的阿江學長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有

動靜,我搬張椅子坐在可以眼觀四方耳聽八方的位置,認真把風。

如果我是張宛瑩的話,我才不會這樣一定要入虎穴得虎子呢。

對面三個人討論得如火如荼,老師一個勁兒的鎖著眉偶爾搖搖頭,清水學長好

像很謙卑的一直在請求著什麼,然後小馬學長只是抱著手臂靜聽。

是不是這個時候,發現小馬學長的重要性?我已經很習慣在視線內或認知領域

內有小馬學長的存在,他總是可以帶來一種安定感。就像此刻,我覺得雖然張宛瑩

的事情很匪夷所思,但是只要小馬學長在聽,他一定是可以想出什麼兩全其美的辦

法的吧。他是那麼聰明的人。

我突然想起在我口袋裡的那一小塊玉。那一塊伴著我考試,讓我穩定下來的玉。

應該要還給學長的。我居然都忘了。

「喂,他們在講什麼?」阿江學長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我身後出現。

我哇的一下叫出來,險些把手上吸滿甘油的pipetman掉在桌上。「學長你好像

摸(墨)壁鬼!」

「這些是要保存的嗎,有結果的只有這幾管?」阿江學長看著我面前的一溜

ependorff,壓低聲音又問:「他們在講什麼?看起來都有點激動。」

「我,我不知道。」我趕快低頭繼續做實驗。

「妳不知道才怪。」阿江學長咧開嘴笑,揚著眉,一口白牙看起來居然很神氣。

「妳守在這裡像看門狗似的,怎麼可能不知道,妳一定知道什麼內情,對不對?」

「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聽到看門狗三個字就開始不爽。為什麼講來

講去我就是脫離不了狗的境界呢,雖然當狗也沒有什麼不好,可是為什麼可愛的約

克夏可卡都輪不到我,我要不是哈巴狗就是看門狗,每況愈下。

「我希望妳考試的時候,知道的比現在多一點。」學長還是笑。

「多很多。考完之後,我覺得我腦細胞都死掉一大半。」我一面講,一面用眼

角餘光偷偷觀察老師他們到底講得怎樣了。嗯,現在變成小馬學長在講話,老師在

聽。看來應該沒什麼太大的問題。

「不跟妳扯這些了,妳上次幫我打的稿子在哪裡?我要用,可是剛找不到,妳

進來看一下。」阿江學長轉身就往回走,我只好乖乖的跟過去。

待我幫阿江學長把要用的檔案挖出來之後,他又自顧自地一臉正經啪啪打起字

來不理我了,我鬆了一口氣從隔間出來。一抬頭,就看到張宛瑩進了我們實驗室。

張宛瑩跟我們實驗室的人好像都認識,我遠遠的只看得見她清秀臉蛋上帶著有

禮的微笑,正在一一打招呼。他們顯然有所忌憚,寒暄幾句之後,就進老師的小辦

公室去密談了。

我回實驗桌前繼續手上的工作,心裡不曉得為什麼有點忐忑。這其實蠻刺激的,

我背後不到二十步的距離遠就坐著阿江學長,而面前大約四十步距離的辦公室裡,

有讓阿江學長心碎的元兇禍首。也許我該早點習慣這樣的情況,因為萬一她真的要

來我們實驗室,以後王見王的機率可就大增了。

所謂人必先置於死地而後生,阿江學長不曉得是不是能以毒攻毒,從此變成一

個百毒不侵的英雄勇士呢?

不過老實說,自從清水學長透露出阿江學長根本就是耍我找娛樂、他們其他人

都是某程度的幫兇這事實之後,我對阿江學長的同情已經當場像股市一樣一瀉千里

欲振乏力了。來就來嘛,她都不怕被潑強酸強鹼了,我們又怕什麼?

說到這個,嗯,我還是來把 NaOH 啊冰醋酸啊等等之類的東西都搬到比較上面

的櫃子裡好了。然後呢,好,可以順手抄傢伙起來的位置放 ddwater,二次水潑過

去總不會出事吧頂多很狼狽而已。水浴的水溫反正只有三十七度應該沒問題,切洋

菜的手術刀看來要找個地方……

「妳到底在忙什麼?東西搬來搬去的?」

啊!墨壁鬼又出現了,怎麼走路都沒聲音的?

氣得我直翻白眼,下次要在阿江學長脖子上戴個鈴鐺!

「我只是整理一下這邊……」

「妳找給我的那個檔案是舊的啦!從Jackson開始的那一段通通都不見了!妳

到底打完有沒有存起來啊?」阿江學長面無表情的時候眉心的兩道深紋又很明顯。

「有啊!我還有存備份呢!不信我去拿!」我跳下高腳木凳要往我的隔間跑,

阿江學長略皺著眉不是很滿意的樣子,後腳就跟著我走過來。「為什麼每次妳

都亂存,我不是有開一個檔案夾給妳嗎?」

「是你們每次自己都找不到……」

好,說時遲那時快,在這裡用這個成語怪怪的,不過當時情況真的是這樣。我

們越過實驗桌要過去我的隔間時,老師的辦公室門早不開晚不開,偏偏這時候開了!

「……謝謝老師,謝謝學長。」張宛瑩細細的嗓音傳來,她還是帶著微笑跟老

師學長致意,然後大家全體通通避無可避的照了面,也都愣了一下。

張宛瑩臉蛋上的微笑變得有點勉強。她看看面無表情的阿江學長,又看看我,

略顯侷促。隨即,她又重新整理笑意,擴大了微笑的弧度。

眼波流轉間,我都可以感覺到那股莫名的張力,讓我手上的汗毛都開始站班。

「妳……」阿江學長直直地瞪著宛瑩,半晌,吐出這個字之後,又沒聲音了。

「你們兩個站在這裡做什麼,在偷聽嗎?」小馬學長靠在門框上,嘴角撇著笑,

還是那樣輕描淡寫的打破尷尬沈默,對我們說。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妳……」阿江學長這次只停頓了一秒鐘,就接下去講完了他要講的句子:

「妳不是要找備份給我,快點去找!」

原來眼睛看著別人,要電的還是我!不過此刻脫身要緊,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所謂能者多勞,我是最無能的小卒,不用太勞累沒關係。答應一聲我轉頭就跑回我

的隔間去,躲著不敢出來。

外面不曉得打世界大戰了沒,安靜得很詭異。我在隔間裡面已經把學長要的東

西找到,把備份都按日期排好,用面紙擦過黃金葛的葉片,把幾顆遲遲沒發芽除了

爛掉已經沒有別條路可走的仙人掌種子給挑掉了,阿江學長才面無表情地走進來。

「為什麼找這麼久,找不到對不對?」阿江學長慢吞吞地問。

「找到了。」我趕快把磁片雙手奉上。一面偷偷觀察學長有沒有要砸東西的意

圖。還好,學長好像還蠻平靜的。

「找到就好。」阿江學長接過磁片,停了一停。我就知道他有下文。果然,只

見他嘆了口氣。「妳……對詩詞熟不熟?」

來了,我的冷汗可以開始準備出場了。

「縱使相逢應不識,這是誰的詞?下面要接什麼?」學長的目光有點失焦,有

點遙遠,落在……我身旁的鐵線蕨上。

「縱使相逢應不識……那個……花月正春風?」老實說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

麼情急生智,會接到這裡來,衝口而出之後就非常想咬自己的舌頭。為什麼我這毛

病老是改不掉,少講兩句我是會死嗎?

「亂七八糟,妳大一國文是誰教的?」阿江學長瞄我一眼。他的眼神又回來了,

聲音裡的茫然也消失了。看到阿江學長恢復正常,我從剛剛就一直七上八下的心也

突然咚的一聲重新落回正常位置。偷偷吐出一口長氣。好險。

太驚險了。如果張宛瑩真的要來我們實驗室,那我要先去檢查一下心肺功能,

看有沒有足夠的健康條件讓他們天天這樣磨鍊!

為什麼非來不可,難道不會覺得尷尬嗎?

結果這件棘手案子該怎麼辦,倒是很快揭曉。我們林老師很不願意。

「不是我愛說,張宛瑩喔,有的時候也太天真了,她真的覺得我們都沒有芥蒂

嗎?」林老師後來那一整天都在碎碎唸。「當初我們對她多好,還不是為了阿江的

關係,結果後來,說分手就分手,害得阿江心情爛了那麼久。心情爛就算了,實驗

也少做好多耶!現在呢,為了她想去美國,難道我們要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嗎?

更何況,我們自己又不是沒有人能去,幹嘛還要……」

我緊緊閉著嘴,沒敢搭腔。小馬學長嘴角則一直是那個略帶嘲諷的弧度:「事

情都過去那麼久了。」

「她們王老師就是這樣,教出來的學生一個比一個積極,真是怎樣的老師教怎

樣的學生。」林老師好像完全沒聽到小馬學長講的話似的,絮絮叨叨地繼續抱怨:

「女孩子侵略性這麼強、這麼會爭幹什麼?人家我們又不是沒有研究生可以去了,

這樣搶位置搶到頭上來,成什麼體統。」

怎麼越說越沒重點了。

「我就是不想讓她去。」這是老師最後的結論。

聽著老師語氣帶著不注意就難以察覺的一絲絲鄙夷講出這樣的話,我的胸口又

開始不太舒服,堵著一股氣。

老實說大概是我的頭腦簡單,覺得讓張宛瑩去美國,讓清水學長去當兵,不是

剛好解決了大部分的問題嗎,雖然算不上是皆大歡喜,但也不失為一個可行之計。

而且清水學長走了,換來一個張宛瑩,都是博士班學生,林老師還有什麼好不高興

的?

老師不只跟我們碎碎唸,有時候葉老師上來做實驗的時候,他們也在例行閒聊

裡面認真討論起這件事。不過他們討論的重點都不是到底這樣可不可行,而是張宛

瑩這個人如此如此,教出她來的王老師又這般這般。我不認識王老師,對她的唯一

了解是在所裡很出名的一件事,那就是王老師懷孕的時候,到臨盆前一兩天,還是

堅持不請假。然後生完小孩之後一個禮拜,就又回到實驗室來做事。這樣的老師帶

領的學生助理哪裡還敢偷懶打混?

「真的不是我愛說,王靜芳喔,為什麼老是給旁邊的人這麼大壓力……」咦奇

怪,我們林老師的發語詞怎麼都差不多,我可以想像他在背後講我們的時候大概也

是「真的不是我愛說,陳家楨喔」「真的不是我在講,廖清水喔」諸如此類吧。

何況他是丈八的燈台,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要說到給旁人很大壓力,我

們林老師絕對有資格逐鹿中原啊。

「她要搶這個位置幹什麼,她們那一票不是都到香檳去的嗎?」葉老師聽了也

有點詫異。張宛瑩幹嘛這麼熱衷去美國?不過我聽說張宛瑩的現任,跟她同實驗室

的那個中興的,要去當兵了。我看他們前途蠻堪慮的。」

「這個一定會兵變的啦。」林老師斬釘截鐵地說:「她要是再回來亂阿江,就

太沒意思了。這種三心兩意的女孩子有什麼好?我一定要找機會好好的跟阿江暗示

一下,不能讓她……」

真的可以再八卦一點。我的耳朵都快要流血了,他們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地大肆

討論學生的私事。當助理以來對於這一點真是看得非常透徹,平日課堂上道貌岸然

的老師們,我還常常懷疑他們到底認識多少班上的同學、名字記得幾個呢,殊不知

私底下可真的都是八卦王,什麼都知道。

小馬學長不只一次說過不用在意這些,聊天八卦也就是紓解壓力跟苦悶的一種

方式而已,但我還是覺得不舒服。

不只是我有點坐不住聽不下去,實驗桌另一邊的清水學長也是很侷促的樣子。

他真正是進退兩難,要幫張宛瑩講話嘛,會被老師們懷疑有貳心,自己想繞跑。不

幫張宛瑩爭取嘛,面對老同學懷疑不信任的眼光,又百口莫辯。

「我是豬八戒照鏡子。」配藥的時候,清水學長在我旁邊壓低聲音,有點悶悶

地說:「到底為什麼會弄成這樣一團亂?」

我只能很無奈地看看一臉愁容的學長,又看看外面熱烈討論著的老師們。邱老

師也上來了,這話題更是無窮無盡地延伸下去,連多少年前他們都還在學校、王老

師還是他們學妹時的天寶舊事都拿出來講。

突然覺得他們跟以前大學時班上的那些男生,也沒有什麼很大的分別。老師們

都畢業這麼久了,卻因為環境跟職業的關係,從來沒有離開過學校。說誇張一點,

甚至是沒有離開過實驗室。

我突然覺得有點難以忍受。

「學長,我要去買便當,要不要幫你買?」我很想出去跑一跑,看看時間也差

不多中午了,所以找個理由就想開溜。

「喔,好。謝謝。」

接過學長給的零錢,我很謹慎地盡量不要發出聲音或引起注意,從老師他們旁

邊走過。不過他們聊得很入港,邱老師還有點憤慨的樣子,根本沒人有空注意旁邊

的事情。我很順利地從實驗室逃出來。

一出系館,接近正午的陽光嘩啦一下灑在身上,眼睛差點睜不開。已經是初夏

了,圍繞身周的空氣都帶著悶悶的熱度。我深呼吸一口,沒有大腸桿菌培養液的異

味,感覺硬是清爽開闊許多。

正在盤算要去哪兒買便當時,一抬頭,就看見君苓學姊也從系館大門出來。天

氣熱了,她的上衣又已經快要接近無袖,還是黑色緊身牛仔褲和真皮涼鞋,一手在

頸後撥了撥長髮,看見我,她抿了抿嘴。

「買便當?」君苓學姊淡淡地問。

我點點頭。不太敢開口。

我承認我現在有點怕君苓學姊。我一直記得系館後面那個陰暗的角落裡,她焚

燒紙片文件時的漠然表情。那是一個我無法理解、無法進入的世界。

「一起走吧,不要看到我就好像老鼠看到貓一樣。」君苓學姊略偏著頭打量我

一下:「妳們實驗室最近很熱鬧啊,連我們樓下的都知道了。」

「啊?有嗎?」我們實驗室有很熱鬧嗎?不就跟平常差不多?

「有啊,現在大家都在討論到底張宛瑩能不能搶灘成功。」君苓學姊聳聳肩,

很瀟灑的樣子。「妳研究所考得怎麼樣?應該會上吧?」

我睜大眼睛,不敢回答。

「要是妳跟她在同一個實驗室,那就有趣了。」學姊的杏眼瞇著,雙手插在口

袋裡,閒閒地說:「她是那種超會爭寵的女生,妳小心被她踩死。」

我一定要習慣。學姊講誰都是這樣,不用介意。我一定要以平常心對待。一面

走著我一面在心裡喃喃自語,不介意不介意……

「別那個表情,我只是告訴妳事實,那種看起來清純乖巧的女生,耍起手段來

也不是等閒之輩。」

一直到買完便當往回走,我們都沒有再多說什麼。跟君苓學姊認識越久,就越

覺得難過。在她眼中好像看到的都是每個人的缺點,偏偏每次她說出來的都只能用

「切中要害」四個字形容,那麼尖銳,又刀刀見血。

難過不是因為被罵或聽到她罵人,而是,學姊自己看起來也並不快樂。印象中

沒有看她開懷笑過,我們談話比較輕鬆的時刻,居然是以前在宿舍頂樓時,她指間

夾著煙,一面閒聊一面在旁邊看我種的花花草草,偶爾惡作劇惹得我跳腳,她才會

笑起來。

已經好久沒有看學姊笑過了。上一次看到是什麼時候呢?我一路往回走,一路

就在苦苦思索。居然一點印象都沒有。我只記得她的不屑,她的嘲諷,她的冷漠。

可是我覺得君苓學姊一定不只是這樣的人。就算她講話常常刺激到讓我會得胃潰瘍,

可是我怎樣也沒辦法覺得她是個刻薄的人,我沒辦法討厭她。

至少她會聽我講我對前途的茫然,她介紹我助理的工作,跟我談她的想法,甚

至是剛剛,雖然語氣不佳,但我還是感覺得到,隱藏在那些像是批評的話語後面,

是她的關心:小心被張宛瑩的外表騙了,她是會欺負妳的,要小心一點。

慢慢體認到,學姊應該是用這樣的表達方式在武裝自己吧。不過,她到底為什

麼會需要這樣的武裝?

走回系館,遠遠的就看到中午剛下課門口人來人往裡,我們林老師跟阿江學長

正一起走出來,後面是小馬學長。他們好像要一起去吃飯。

「妳真是買便當不落人後。吃飯就跑這麼快,難怪剛在樓上看不到人。」才慢

慢走近,小馬學長又開始笑我。他跟君苓學姊點個頭算是招呼,對著我手上的兩個

便當發出疑問:「妳最近食量大增啊?」

「一個是清水學長的啦!」我很好奇的看看學長們,又看看老師。「老師你們

要一起去吃飯喔?」

「對,我們要談一談。」林老師講完就匆匆走了。好像沒看到旁邊的君苓學姊

一樣。

我臉上那個「啊哈,學長你完蛋了!」的幸災樂禍表情一定很明顯。談一談耶!

這種飯誰要吃啊,簡直是鴻門宴!

阿江學長當然不會放過我,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強自壓抑偷笑的樣子,聲調平

平地說:「妳看起來也很想去,那就跟我們一起吃飯吧,我們可以討論一下我這兩

天聽到所裡閱卷老師們不小心講出來的小道消息。」

「什麼!」我馬上倒退三步。「不行,學長,我是應屆考生,你不能跟我討論

這些事情!」

「可以就可以,怕什麼。」阿江學長作勢要拉我:「走啊,可以提早知道今年

考試的情況,這是妳這種人才有的特權呢,怎麼可以不好好把握,來吧。」

「我不要……」剛剛的幸災樂禍現在只能用悔不當初四個字代換,我一直往後

退,然後一面習慣性地向小馬學長發出求救訊號:「學長!學長你看阿江學長啦!」

「你到底是怎樣,不鬧她你是不會甘願喔?別嚇她了啦。」小馬學長本來只是

在旁邊笑吟吟的隔岸觀火,這時不輕不重地隨便講兩句調停。阿江學長咧開嘴無聲

地笑了,這才放過我。

「反正下禮拜就要放榜了,到時……」已經走到很遠的地方又回頭張望的老師

很成功的讓我們都感受到他的不耐煩了,阿江學長這才施施然走人。

學長他們都走後,我才發現君苓學姊已經不曉得什麼時候早就不在我身邊了。

她在系館大門右側的角落,便當放著,正在抽煙。我走過去時,她研判似地盯著我

看。

「妳……跟阿江,什麼時候變成這樣子了?」半晌,學姊略瞇起眼睛,吐出口

煙,慢慢地問。

「啊?什麼樣子?我們有怎樣嗎?」我詫異著。

「打情罵俏的啊,阿江那種死氣沈沈的人。看起來妳跟他們混得都不錯嘛。」

君苓學姊又上下打量我一下,嘴角帶著笑意。

「阿江學長哪有死氣沈沈,他只是……」我想了半天想不出一個確切的形容詞。

「他應該只是很專注的投入在自己的世界裡吧,而且前一陣子他心情不好所以比較

悶一點,我猜是這樣。現在好多了。」

「他不是前一陣子悶,他是一直都很悶。阿江從以前就是這個老氣橫秋的死樣

子,結果沒想到老師們還都蠻喜歡他的,說什麼穩重睿智啦。天知道。我看是遲鈍。」

學姊嗤之以鼻。

我又笑。學姊真的好犀利。「穩重?睿智?我還以為是小馬學長。」

學姊斜斜看著我。半晌不出聲。表情似笑非笑。

「小馬?他那個人是野性難馴,妳不要被他給騙了。」

這論調可鮮了,小馬學長是那種在什麼場合都優游自得,天大的事情都好像沒

什麼大不了的人,怎麼會用到「野性難馴」這四個字形容?

「學姊,妳以前……那個……跟小馬學長……」我知道我不是很該問,可是對

於君苓學姊跟小馬學長,這兩個我都很崇拜甚至有點敬畏的人,我實在是太好奇了。

小馬學長老是那個高深莫測的樣子,我要問也無從問起更沒膽直接問,此刻反正學

姊自己講了,我忍不住想要多問一些。

學姊還是那樣斜斜的看著我。她嘴角聊勝於無的笑意還是在,只是我覺得她的

表情有一絲絲變了。眼神中流露出來的複雜,簡直可以拿去做光譜分析。我分不清

楚這樣的眼神,到底代表的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有多少不同的成份在裡面。只好用

「複雜」二字形容。

「是他……跟妳說過什麼嗎?」學姊淡淡地問。

我搖搖頭。

「他什麼都沒說過?」這次連我這種神經粗得跟eppendorff直徑差不多的人都

聽得出來,學姊語氣中有著按捺的期盼,好像希望我回答出什麼不一樣的話來。

然而我還是只能很無辜地搖搖頭。「只是我自己覺得……好像……」

學姊表情裡的某種微弱光芒突然消失。她那雙杏眼低了下去,看著她露在皮涼

鞋外面的腳趾。

我大概是又問了不該問的事情。

可是我真的很好奇。

然後我突然發現,比起清水學長上次提起的,小馬學長有個在一起非常久的女

友這件事,我居然還更關心、更在意君苓學姊跟小馬學長有可能有的過去。大概是

因為君苓學姊是我所熟識的人,而那個所謂的「學嫂」是個太遙遠的存在吧。

「學姊對不起,我不該亂問的。」看著學姊好像忘了澆水的黃金葛,突然露出

了疲態,我只好趕快道歉。

學姊按熄手上的煙,丟進垃圾桶之後也走過來,只是她長髮遮住了臉,我從側

面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沒什麼好對不起的。反正什麼事也沒有過。」

略低的嗓音裡透露著寂寥,我直覺就是我問壞了,讓學姊心情不好。於是又開

始有點慌張起來,想要趕快逃離現場。「學姊,那,我,我上樓去了。」

「嗯。」

才走了兩步,我的手突然被緊緊抓住。我嚇了一跳,不知道為什麼本來落在我

後面的學姊要突然過來捉住我的手。而且她抓得那麼緊,指甲刺進肉裡,讓我手腕

發疼。學姊還是低著頭讓長髮遮去大半的臉蛋。我詫異地看著她。

還來不及發問,迎面就是葉老師走過來。高大的葉老師帶著爽朗的微笑,跟我

寒暄:「原來妳在這裡,清水在找呢,他說妳買個便當買到失蹤去了。」

「對啊,便當在這裡,我剛剛跟學姊講話……」我用沒被抓住的手舉起便當給

老師看,老師笑開了。

「妳們女孩子感情怎麼這麼好,去買便當還要手牽著手一起去,真可愛。」葉

老師笑吟吟的看看我,又看看怎樣都不肯抬起頭,只是緊抓著我的手,看著地上的

君苓學姊。「我都不知道妳跟謝君苓這麼熟呢!」

「呃……」因為不知道怎麼回答,所以只是傻笑混過去。

老師走過去之後,學姊才放開了我的手。我的手腕上有她的指甲痕跡,可見得

她剛剛抓得有多緊。

「學姊?」

「不要問了。沒什麼好問的。有膽量妳去問小馬吧。」君苓學姊的臉色又有點

蒼白,她那雙單眼皮杏眼此刻閃爍著憤怒,語氣也恢復了以前的挑釁與冷漠:「妳

只需要問他,我為什麼討厭葉老師就可以,看他怎麼說。不過我懷疑他會告訴妳多

少。他大概就會說他根本不記得任何事情了吧。告訴妳,我最痛恨的就是這一點!」

「哪一點?」

「馬樹人的記憶力!」學姊甩下冰冷的一句,自顧自的走了,把我一個人丟在

那裡。

說實話我是非常非常想問個清楚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這麼在意。但老覺

得這些人好像一幅拼圖,一塊塊地跑出來到我面前。我想看到全貌,想看到拼好之

後,會是什麼樣子。

小馬學長在這幅拼圖裡佔很大的比例。每一塊好像都跟他直接或間接有關連。

在當時我並不知道,那是因為在拼圖的人是我自己。

碩士班放榜之前,我們實驗室真是面臨空前的低氣壓。除了我神經兮兮想到就

緊張得在實驗室裡走來走去還喃喃自語以外,清水學長的博士班筆試就緊接在我們

放榜之後,他也是埋著頭讀書,一面要趕實驗進度,要寫論文初稿,還要被老師疲

勞轟炸。林老師則是心情越來越不好,他對這整個張宛瑩事件,應該說是對我們的

反應,通通都不滿意。

小馬學長在這件事上面沒有什麼評論,被老師解讀成「偏向贊成」。阿江學長

沒有老師預料中的大反彈,無所謂的態度讓老師很火大,他覺得阿江學長至少要表

達出一點強烈的抗拒才是。然後清水學長是「真的不是我在說,清水的耳根子為什

麼那麼軟,張宛瑩講一講就真的來幫她講話」。連我的態度老師都不滿意,「妳沒

事幹嘛跟人家有說有笑的。」

「可是在走廊上遇到了,總不能她跟我打招呼,我裝作沒看到吧?」我喊冤。

老師還是鐵著一張臉不高興。「為什麼不行?你們都這樣,好像變成就我一個

人對她有意見而已,你們倒是通通都無所謂!」

我不敢接腔。本來就真的是老師一個人在強烈的有意見啊,什麼叫「好像」。

不過反正老師在這間實驗室裡最大,他說不收就不收,說不歡迎就不歡迎,我們還

能講什麼。何況也沒有人敢出頭講說贊成讓張宛瑩來吧。

「她論文口試還打算跟清水排在同一天,這是什麼意思,要別苗頭嗎?」老師

一面做實驗一面碎碎唸,也不管我是不是有在聽。「爭爭爭,什麼都要爭。」

「這跟爭不爭有什麼關係?」我趁著老師過去冰箱拿東西的時候,趕快問在旁

邊低著頭做實驗,也完全不敢接話的清水學長。

「妳知道所長是我的口試委員,也是宛瑩的口試委員?老師大概覺得王老師故

意這樣選,是要跟我們別苗頭,看所長會叫哪一邊遷就哪一邊吧。」清水學長只是

搖搖頭。「本來大家選的日期也都只是初步方案而已,還不是要看所有口試委員的

時間能不能配合。最後明明也錯開了,老師還是念念不忘,不曉得講了多少次。」

「學長,這樣不是很無稽嗎?」我皺起眉。「沒影子的小事,怎麼就可以解讀

這麼多。」

「他們之間就是這樣。」清水學長很簡單地下結論。「我每次看著看著都告訴

自己,以後絕對不要變成那樣的人。」

「學長你們不會吧。」我托著腮開始想像。「十年以後,也許不到十年,你、

小馬學長、阿江學長、甚至是張宛瑩……就會是現在林老師、葉老師跟王老師他們

的關係了喔。不過感覺上你們一定會比較好的,光心胸就開闊許多了。而且你們的

交情也很不錯。」

「不一定。有利益衝突的時候,交情再好也沒有用。」清水學長悶悶地說。他

很警醒地瞥了旁邊一眼。「別說了,老師回來了。」

「你們在嘰嘰喳喳什麼,是不是有什麼不滿意?」林老師真的也算是很敏銳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清水學長。「你們不要怪我對張宛瑩這麼不歡迎,我還不是為了你

們?小馬明年就要畢業,剩下一個阿江好像世外高人一樣,你們兩個呢,清水脾氣

這麼好,家楨又單純好騙,怎麼鬥得過張宛瑩。」

「老師我不一定考得上哦。」我趁機趕快洗一下腦。

「誰說的?我們實驗室出來的考試還沒有輸過人家。」林老師略顯得意。「放

心吧,不信妳等著看。」

就是因為我對自己的實力有很深的了解,所以才沒辦法像老師他們一樣那麼胸

有成竹。我實在不敢想像放榜出來沒上的情況下,我們實驗室的氣壓會低到什麼程

度。可是萬一考上了那也很可怕,我當場搖身一變成了研究生,老師學長們對待與

要求研究生跟對助理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標準。老實說我一點都不想比較異同之處。

何況我越深入接觸,就越覺得心虛。這個領域我已經待了這麼久,卻一點專業

上的自信與權威感都沒有。這不是努不努力的問題,我覺得我再繼續鑽研也沒有用。

做實驗這種很規律很制式的操作我是沒問題,就像君苓學姊以前說過的,我蠻耐煩

的,又很能按部就班把該做的做出來。可是要提升到能夠思考過程、設計方法、比

對並演繹結果這樣的層次,我非常清楚自己不是那塊料。

啊!越想越煩!眼看著外面天色已經漸漸暗了,雖說正式放榜是明天,可是今

天晚上總區門口就會把榜單貼出來,也就是說再過幾個小時,結果就要揭曉了!我

只要一想到這件事,就煩躁得坐不住,一定要起來走一走!

「不要緊張啦。妳來幫我做剩下這些,然後記得回家以前要種菌。」老師今天

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了,他正在收尾準備回家。「晚上看結果怎樣,打個電話告訴

我。」

「老師,不用了吧?明天來就知道了啊!」我哀求著。

「一定要打來告訴我!」老師不理我。

老師走後我趴在桌上哀號。「我不要去看放榜啦!」

「不要怕嘛,妳應該是會上的。」清水學長一離開老師眼前,眉目之間的緊張

感就消失了大半,他很溫和地對著我微笑:「聽說今年我們系上自己人都考得不錯,

妳只要沒失常,應該就沒問題了。」

我聽出語病來。「學長你怎麼知道?這是聽誰說的?」

「改考卷的老師有稍微講一下情況。」

「都有彌封的,閱卷老師怎麼知道誰是我們系上自己人,誰又不是?」

「當然可以知道,妳在這個系都讀了四年了,再怎麼講也是這些老師教出來的,

答題的方向跟手法一看就知道是不是自己人,這並不困難。」清水學長推推眼鏡,

很和藹地,好像在講什麼理所當然的事情一樣。

「這樣不是很不公平嗎!」我忍不住說。

「研究所考試又不是大學聯考。老師們要收自己想要的學生,這是無可厚非。

外校考生真的有心,當然就可以朝這方向準備啊。」學長很奇怪地看我一眼。「妳

是血統純正本系畢業生,為什麼這麼憤慨?」

「要說想收自己要的學生,那幹嘛不像博士班考試一樣來個口試!」我還是不

能心服:「而且外校生這樣很可憐耶,學長你難道不記得,以前上課的時候,老師

偶爾還會叮嚀期中期末考,甚至是小考考題不要外流嗎?這根本就是抵制外校生嘛!」

「我們那還只是老師想到時說一說,妳知不知道,工學院有些系,各種大小考

的考卷還要用那種不能複印的紙去印,或是考完要全部收回去,就是怕外流?」清

水學長玩著手上的筆,很平靜地說:「我們都是所謂的既得利益者,講什麼不公平

也只會讓別人覺得矯情唱高調而已。何況就算真的考進來了又怎樣,馬上又要面臨

另一波的分黨派、貼標籤。」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不公平的,千瘡百孔的世界。」我皺皺鼻子,非常不以

為然地結論。

剛上完專討回來的小馬學長一進門就聽到我的感言,他馬上就笑:「妳是被阿

江傳染的嗎,感想這麼多,這世界哪裡對妳不公平了?」

「關我什麼事?」跟在後面的阿江學長發出疑問。

我們幾個聊了一下,討論過今天實驗的情況和明天預定的工作分配之後,阿江

學長看看錶。

「要怎樣,買便當去嗎,還是要一起出去吃?」

等一下。一起出去吃是什麼意思?我心中開始有警報器大作。

「出去吃好了,我看這兩個也悶得快發霉的樣子。」小馬學長說。

「學長你們不回家嗎?」

「當然不回去,我們要留下來等放榜啊。」阿江學長還是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只是他眼睛裡閃爍著有點調皮的光芒。

「不要啦!」我開始慘叫。我就知道!這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我自己去看

就好了啦!你們快點都回家去好不好?」

「唉,我有很多paper要看,晚上要留下來開夜工啊。清水再沒幾天要考試了,

他也要留下來讀書嘛。小馬學長呢……反正閒著也是閒著。」阿江學長說。

「那不然這樣,麻煩學長你們幫我看了,我先回家去等消息。」我念頭一轉,

情急生智,狗急跳牆。開玩笑,手機要關機或技術性收不到訊號又不是那麼困難的

事情。就這樣辦好了。

「別想。」阿江學長很鐵面無情的拒絕我的提議。「要做的東西快點做一做,

等一下一起去吃飯。」

待我把該收的尾用最不甘願的速度都弄好時,已經六點多了。實驗做完,我還

故意東摸西摸的,澆澆水啊,幫盆栽們轉轉方向啊,擦擦葉子什麼的。清水學長大

概在問阿江學長什麼問題,兩人在他們的隔間那邊討論著。而小馬學長是接了一個

電話之後,出來說:「都好了嗎?可以走了沒有?」

「學長你不回家吃飯可以嗎?」我還在垂死掙扎。

「嗯。等一下『她』會過來。」

小馬學長講得非常輕描淡寫,我卻是聽得一清二楚。「誰?誰要過來?學嫂嗎?」

學長瞄我一眼。「對啦。妳這麼大聲幹什麼。」

「我都沒有見過學嫂嘛!」對於這個有點神祕的學嫂,我真的只聽過清水學長

提起一兩次,小馬學長自己連講都不講,低調得要命。

學長只是微笑,眼角細紋若隱若現。

我簡直是被拖著出去的,阿江學長很沒同情心的拎著我走,清水學長則是在旁

邊苦口婆心勸慰:「不要緊張,有什麼好怕的,上不上現在都已經成定局了,妳再

這樣也沒有用啊。」

我都歇斯底里了。「學長,我要是沒考上,明天老師會不會把我打死,然後切

一切丟進去autoclave?」

「我看妳應該擔心考上之後能不能通過老師們嚴格的訓練吧!」阿江學長冷冰

冰地接口。

「我本來就沒有能耐,我本來就不夠格,人家我早就很清楚了,是你們逼著我

考的啊!」我在電梯裡繼續哀求。「我不要去看榜啦!我會心臟病發作!」

「小孩子不要亂講話,什麼心臟病。」小馬學長瞪我一眼。

老實說我的心跳真的時快時慢,一下想到等會兒就要放榜,怎樣都平靜不下來,

忐忑得要命,老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緊張感都滿到喉頭了,誰還有食慾啊。學長他們走出系館門口一面討論著要去

哪裡吃飯,我就在原地好像小狗一樣打轉著,走過來走過去,焦躁得要死。

「妳靜一靜好不好,又不是什麼大事,幹嘛緊張成這樣。」阿江學長還挑剔我。

「什麼不是大事!對你們不是大事,對我可是很大很大的,天大的事!」我苦

著臉慘叫:「我不要去啦!這太殘酷了,血淋淋事實在面前……」

我吵得旁邊路人都側目,神經質的唸個不停,學長他們講的勸的罵的都試了,

還是沒有用。到後來他們都放棄了,任由我邊走邊鬼哭神號。

結果才走出校門口,我就自動閉嘴。倒不是因為已經在架的臨時榜單看板和校

門口廣場開始出現的三三兩兩等看放榜的人群,而是我一眼就看到,葉老師。

還有君苓學姊。

學姊靠在花壇邊,一臉的漠然。剛剛入夜,學姊的一身黑與長髮讓她簡直融入

背景,只有一張略嫌瘦削的臉蛋泛著路燈的光,有些蒼白。

葉老師在學姊身邊,面對著她,有點急的不曉得在講些什麼。不過遠遠看過去,

學姊只是撇著頭在看旁邊地下,沒有回應。

本來人來人往的校門口,我是應該不會注意到他們的。不過我真的不知道該怎

麼解釋,在那天晚上,在那個時候,我就是毫無困難地一踏出校門就看見這一幕。

如果我前幾天沒有跟學姊一起去買便當,我不會這麼敏感地覺得這一幕很刺眼。

如果我不是聽老師他們隨口聊到,說葉師母這兩個禮拜去美國的話,我也不會

有什麼奇怪的、不舒服的感受。

葉老師不是標準老公嗎,每天最晚都一定會在六點以前趕回家的。為什麼,現

在都已經七點了,他還在這裡?

學長他們都沒有發現,一直到走近了,清水學長才第一個看到葉老師。

「老師這麼晚了還沒回家?」清水學長只是很有禮貌的打著招呼。話才問完,

葉老師轉過來看見我們一票人,臉色變了變。

「你們怎麼都在啊?要去吃飯?」葉老師很快地恢復正常,只是他的笑容有一

些些勉強。「我正要回去,剛好在這邊遇到她……」

氣氛有點僵,大家好像都不曉得要講什麼。不過幾秒鐘之後君苓學姊自己就打

破僵局:「你們要一起去吃飯?我跟你們去。走吧。」

「反正妳採購的清單有整理出來,就先給我看一下。」葉老師最後只是叮嚀著

轉身就走,連招呼也不打的君苓學姊。

我們跟葉老師道別之後,一群人穿過地下道來到大馬路的另一邊。阿江學長跟

我已經達成共識要去吃水餃,清水學長還提議說應該要去吃粽子,這樣才能包中。

「臨時抱佛腳已經沒用了啦。」我哭喪著臉說。

進了餐廳找好位置,阿江學長隨即起身去洗手,清水學長則是去拿小菜,就剩

下我跟小馬學長,以及臉色不太好看的君苓學姊。

「你今天不用回去吃晚飯?老婆也不在家嗎?」君苓學姊很罕見地主動開啟話

題,平常她是很少這樣的。此刻她有點挑釁地揚了揚下巴,對小馬學長說。

小馬學長只是微笑。好像沒打算回答。

「要吃多少,牛肉還是豬肉?學長你要吃幾個,學姊呢?」我可以感受到學姊

身上的火藥味,小馬學長又好像沒打算講什麼的樣子,我只好出面擔任串場角色。

君苓學姊從頭到尾都一直緊盯著小馬學長,好像沒聽到我講的話。

「隨便,我來吃湯餃好了。妳等阿江他們回來再問總共要幾個。」小馬學長倒

是對學姊尖銳的視線不以為意,淡淡地對我說。

「算了,我吃不下,你們自己吃吧!」君苓學姊突然站起來,莫名其妙地只丟

了一句話,長髮一甩就往外走。經過清水學長面前時,連停留都沒有。

「怎麼回事?」清水學長捧著小菜回來時,還一臉錯愕。

「不知道,她脾氣就是這樣。」小馬學長撇著嘴,輕描淡寫。

我又感受到那股脆弱的氣息。也許這些男生只能看到學姊外表堅硬的刺,可是

我還是無法忽略她內在可能有的脆弱,散發出來的氣息。

也許追出去又會被罵哈巴狗吧,也許學姊又會叫我不要跟著她。可是我只躊躇

了一會兒,就毅然站起來:「我,我出去看看!」

跑到餐廳外面,公館大學口晚餐時間的人潮與摩托車簡直讓人寸步難行。我花

了一點時間才找到學姊單薄的背影。她其實沒有走遠,只是站在路口,好像在思考

什麼。

我走過去。「學姊。」

君苓學姊只是震了一震,沒有抬頭。

「妳……」學姊好像有點困難地吐出這個字,然後清了清喉嚨。「等一下要看

榜吧,祝妳好運了。」

不曉得為什麼,學姊這句簡單的話,讓我的鼻頭突然一酸。好幾天以來累積壓

力此刻好像突然找到出口。「學姊,我真的好緊張。我考不上怎麼辦?老師他們一

定會很生氣的。」

「考不上就算了,大不了明年再考。」學姊甩了甩頭,抬起那雙有一點紅紅的

杏眼看著我:「考上妳才應該煩惱,這個亂七八糟的環境,妳還有得受的呢。」

「學姊,妳在生小馬學長的氣嗎?」我看著學姊的眼睛,有點驚訝。擦掉不小

心滾下來的眼淚,我怯怯地說;「學姊妳不要生氣好不好,進來跟我們一起吃飯吧。」

學姊嘴角彎起一個帶點諷刺的弧度。「不用了,每次看到他都搞得我心情非常

惡劣!我最受不了他那個無所謂的樣子,看了就有氣!」

「可是小馬學長對什麼都是這樣的……」我還在徒勞的幫忙辯解著。

「就是這樣我才更無、法、忍、受!」君苓學姊咬牙切齒地說完這幾個字,揮

了揮手要我不必再多講:「妳不用擔心,回去乖乖當妳的可愛小學妹就可以了,我

要走了。」

「學姊……」

「我沒事的。」

目送學姊的背影轉個彎消失了之後,我才慢慢走回餐廳。學長們已經自顧自的

點好菜吃起海帶跟皮蛋豆腐了。見我回來,清水學長很關心地問:「學姊呢?還好

吧?」

「應該沒事吧,她走了。」我還在發呆的狀態中。

「謝君苓罵妳嗎?怎麼妳眼睛紅紅的。」小馬學長慢條斯理地喝著熱茶,看了

我一眼。

我搖搖頭。

「他們那間的人,從老師到學生到助理都差不多,講話風格很像,都很犀利。

聽過就算了。」阿江學長也接口。「上次我過去他們那邊,那個劉某某居然跟我說,

他覺得我們載體的製備根本就有問題……」

「還輪得到他來講,當初在一開始選primer的時候,要不是邱老師挺他,幹嘛

我們到最後還要花那麼多時間幫他做對照組。有本事提這麼難的,就自己要有本事

吃下來嘛。」小馬學長撇撇嘴。一講到實驗的東西,他們就有得聊了,熱騰騰的水

餃上來時,他們還在討論個不停,我只是低頭努力吃著水餃。

學姊,是不是很喜歡小馬學長呢?我有時覺得應該是,有時卻很懷疑。

小馬學長的眼睛果然帶桃花。不過我必須承認,學長的眼睛真的很好看。

晚飯吃完,學長他們還晃去買冷飲,買完清水學長還順便買水果,一直拖到八

點多快九點,料準榜單應該要出來的時候,才開始往回走。

我從開始吃晚飯以來就都覺得不舒服,胸口悶悶的,呼吸淺而快,然後胃腸都

不斷咕嚕咕嚕作響。雖然一直深呼吸叫自己要冷靜,還是越走越慢,冷汗也開始流

出來。

「妳不要這麼緊張,臉色好白喔。」清水學長有點擔心地看著我。

「學長,我不太舒服。」我苦著臉跟清水學長說。

「那個都是心因性的啦,反正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勇敢一點面對吧。

人生的很多階段關卡都是這樣的,好像傷口上的紗布,妳寧願用力一撕只痛三秒鐘,

還是要慢慢的撕,讓它痛十分鐘?」阿江學長走在我們前面,此時略偏頭很正經地

對我們說。

「我寧願痛十分鐘。痛一輩子也可以。」我抹著額角的冷汗。

「妳到底哪裡不舒服?要不要緊啊?」清水學長果然還是黑暗中唯一的曙光,

他邊走邊問,聲音裡有著真切的擔憂。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哪裡不舒服,只覺得全身都怪怪的。

待我拖著腳步跟學長們穿過地下道重新上來到校門前廣場時,我才發現小馬學

長不見了。

「小馬學長呢?」

「他去跟學嫂會合了,等一下會過來。」阿江學長說著,對校門口燈火通明、

人群聚集的盛況發出很無情的讚嘆:「哇,人真多。真令人期待。」

「期待什麼啊!」我感覺一陣陣抽痛就從腹中往四肢全身擴散,好像有誰在我

腸子裡倒了一大碗濃熱的湯,還時快時慢的攪動著。我的冷汗也隨著疼痛頻率一陣

一陣地冒出來。眉頭皺緊得都快打結了。

「學長,我覺得她好像真的很難受,走不太動了。」清水學長觀察了一路,終

於忍不住對躍躍欲試很想用跑的加入看榜人潮的阿江學長說。

「拖過去。」阿江學長在前面連頭都不回地這樣說。

「我……」

原來腹痛如絞四個字是這樣來的,走到花壇邊邊,我真的就不行了,一口一口

地深深倒抽著冷氣,痛感還是毫不手軟地襲擊我。最後我只好扶著花壇邊緣就地蹲

了下來,因為手腳都在發軟。

清水學長有點慌張的在我身邊守著,湧進廣場的人群從我們旁邊擦過,我只看

到一雙雙的腳有快有慢地錯落。阿江學長根本沒回頭,他大概以為我們都還在他後

面吧,我們就這樣看著阿江學長的背影沒入人群中。

「妳到底哪裡不舒服,要不要緊,要不要去看醫生?」清水學長大概也沒見過

這種陣仗,略彎下腰詢問抱著肚子,已經快要蜷縮成一顆球的我。

「肚子好痛……」

「不要這麼緊張,有上就有上,沒上就算了,我們不是一直這樣跟妳說嗎?」

清水學長徒勞無功地勸慰著。「妳要不要喝點水?我幫妳去買礦泉水。還是妳要什

麼東西?止痛藥?衛生紙?」

我聽到最後,雖然肚子依然詭異地劇痛著,卻忍不住噗嗤笑出來,這樣一笑,

已經在眼眶裡打轉的眼淚就也滾出來了。我抬手抹去,很虛弱地問:「衛生紙要幹

什麼啊……」

「嗯……說不定……說不定妳想上廁所……」清水學長溫文的臉上表情也很尷

尬。「我以為是吃壞肚子,吃熱又吃冷的,就會……」

阿江學長此時終於又從校門前熱鬧得好像凌晨批貨時分的濱江花市人潮中突破

重圍擠出來,伸長脖子找了半天,才看到蹲在花壇邊的我,和一旁顧著我的清水學

長。

「你們兩個怎麼一回頭就都不見了?」阿江學長擠了一輪出來額頭也冒汗,有

點責怪似地抱怨我們。

我只覺得四周空氣越來越悶熱,然後人聲越來越嘈雜,遠處還有人大聲吼叫著

「靠我上了!」「上了上了!」然後是一陣放肆的大笑聲。

「學長,我看她真的很不舒服。」清水學長憂慮地報告著。

「等一下請小馬學長送她回去吧,學嫂好像把車子開過來了。」阿江學長也蹲

下來在我身邊,他看著我的眼睛,表情凝重:「妳……準備好了嗎?要不要知道結

果?」

「沒有!還沒!不要!」我被阿江學長嚴肅的表情和專注的眼神嚇到了,語無

倫次的亂喊起來,到底是誰在攪動我肚子裡的器官,好痛好難受……

「看妳怕成這樣!看到結果不管是死是活,都比妳在這裡自己嚇自己的好。」

阿江學長不理我,正色說:「妳考得真的不太好喔。妳這樣太辜負我們的苦心了。」

我聽到這裡,眼眶一熱,眼淚已經刷的一下掉下來。嘴角也不受控制地不停往

下拉。

怎麼辦,怎麼辦,我明天不敢去上班了。老師會好失望,學長們也會好失望,

我的自責簡直巨大得恐怖,連肚子痛都開始變得不太重要了。

「學長……」清水學長有點遲疑地說著。我低下頭把臉埋在膝蓋上,以為清水

學長是要跟阿江學長講話。

結果是另一個有點詫異的嗓音加進來。

「怎麼回事,你們在這裡幹什麼?」小馬學長問。

「她身體不舒服。」清水學長代答。

「榜看了沒?」

「我去看過了。考得……不好。」阿江學長站起來,我被他們幾雙腳圍成的柵

欄護在中間,他們在我頭頂上方低低地交談著,我什麼都聽不清楚。

「那,阿華,妳去把車子開過來。」小馬學長穩穩的交代。然後他略彎下腰,

按了一下我的肩:「我們送妳回去吧,妳先在這休息一下。沒上就算了,不要這麼

難過,沒關係的。」

小馬學長掌心的溫度傳到我肩上,好像一股能量湧進來。

學長說沒關係,那就應該真的沒關係吧?

「對啊,沒上就算了,反正……」清水學長也努力的要安慰我。結果他才講個

開頭就被阿江學長打斷了。

「誰說她沒上的?」

阿江學長此言一出,連一向天塌下來大概都只會抱著雙臂在旁邊上下打量忖度

自由落體定律的小馬學長,都驚訝得噫了一聲。

我也呼的一下抬起頭。「啊?什麼?」

只見高高在上的阿江學長還一臉坦然,振振有辭:「你們真奇怪,我只說她考

得不好,我有說她沒考上嗎?」

「哇咧……」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想撲上去狠狠咬阿江學長一口!他一定是故

意的!

「到底是怎樣?阿江你講話不要這樣講一半好不好?」小馬學長終於也忍不住

開口電阿江學長。只見阿江學長又咧開嘴很愉悅的笑起來。

「備一啦,考得不好。正取都考不到,真丟臉,明天讓老師好好訓妳一頓。」

他們都明顯的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我也覺得心頭一塊大石咚的落了地。血液開

始重新順利流動,肚子痛的感覺也慢慢在退去了。

一直要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緊張。我之前還以為是吃壞肚子呢。

「備一喔?很不錯了啊!那應該可以備得上吧?」清水學長盤算著。

「幫妳準備那麼久,才考到一個備取,看妳怎麼對得起我們。」阿江學長彎腰

笑吟吟的對我說:「起來吧,能不能走啊?」

「備一是敗部冠軍耶!」我喊起來。

然後一陣莫名其妙的感覺突然湧上來。我說不清楚到底是鬆了一口氣的輕快,

是開心,還是失落。

好像對著一個目標在跑,不管跑得多累多想放棄,每次抬頭看都能看見目標,

就知道還要埋著頭繼續死命地跑下去。可是現在跑到終點了,目標已經不見了。那

種感覺真是難以言說。

「敗部冠軍,虧妳講得出來。」小馬學長又撇著嘴在微笑。「走吧,車子已經

過來了,我們載妳回家。」

「那我們回實驗室去?你東西還在那邊吧?」阿江學長轉頭問清水學長,後者

點點頭,他們就一起走了。

我站起來揉揉發麻的雙腿,感覺有點頭暈目眩。整個晚上,不,該說是這一陣

子以來壓在心口的大石頭就這樣移開了,我連走路都有點浮浮的。

因為還在失神發呆的狀態,我只是迷迷糊糊地跟著小馬學長走。我們沿著新生

南路圍牆走了一小段,車陣之中,果然看到小馬學長的車子打著臨時停車燈,並排

停在路邊。

「趕快上車,這裡不能亂停太久。」學長幫我拉開門。我乖乖的爬上車。

駕駛座上是一個髮長及肩的女子,她轉頭對我淡淡一笑,我的第一個印象就是,

側面看過去,她的鼻子又直又挺,很好看。眉毛也濃,感覺上蠻有個性的。

這時現實感才慢慢的又流回來。這,這應該就是學嫂了吧?

「呃,那個……」一向有點怕生的我開始吞吐,不曉得該講什麼。「學,學嫂,

我,我是……」

「妳是學妹,我知道。」她輕笑,聲音並不是悅耳的那種甜美,可是有一股溫

和的氣氛。「叫我阿華就可以了。」

「妳下來吧,我來開。」小馬學長繞過車頭出現在駕駛側。阿華學嫂嫣然一笑,

下車跟學長換位置。夜色中,我看到學嫂一襲清爽的淺色衣著,不曉得為什麼突然

想起幾個小時前才在這附近看到的君苓學姊。

「車廠怎麼說?」開著車,小馬學長淡淡地開口。

「皮帶要換了。我想夏天也到了,就也請他們檢查一下冷氣,灌冷媒。」阿華

學嫂偏過頭看著小馬學長的側面回答,順便也轉過來對我笑笑,一面解釋:「車子

有點問題進廠,我剛才去車廠開回來。」

「今天研究所放榜,她有考上,不過是備取。」小馬學長專心開著車,輕描淡

寫地解釋。「剛剛還緊張到肚子痛,臉色發白還冒冷汗呢。」

「真可憐,壓力這麼大。」阿華學嫂很同情似的看著我。她的正面比側面還好

看,臉蛋堪稱瓜子臉,真可用清秀兩字形容,當之無愧。

我卻連傻笑都笑不出來。

「妳找找看有沒有什麼藥給她吃。看看前面的置物箱,我記得有暈車藥。」

「怎麼會有?」阿華學嫂還是翻了一下皮包和置物箱,然後詢問:「要不要等

一下在便利商店或藥房停一下?」

「我,我沒關係的,現在覺得好多了。」

「不舒服要講喔。」

車內重新落入平靜。坐在後座,我望著窗外絡繹的燈光,越來越模糊,像是上

了霧鏡後的效果。燈光都泡開了,暈成一團。

然後發現原來是眼淚。又偷偷地爬出來了。

我真的不明白是為了什麼。

我只是一直定定的望著窗外。前座偶爾的交談是那麼平穩,有種天長地久的篤

定感。其中一半是略低沈的,我已經聽慣聽熟了的嗓音,此刻卻那麼陌生。

真的不知道我為什麼哭。只覺得心裡空出了一大塊地方。

我的生活,從明天開始,可能跟之前,都不會再一樣了吧。

又一次讓分數決定了我的前路。

只是這次比較麻煩一點,我沒有辦法找回那種「考完了,萬歲!」然後什麼都

不多想只要準備好去註冊開學就可以了的心情。我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哪裡變了,

為什麼一點都沒有高興的感覺。畢竟我準備研究所考試的時間真的算蠻短的,能考

上,就算只是備取,也已經是運氣成份多過於實力。像這種好像撿到錢一樣要憑狗

屎運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為什麼我還是覺得悶悶的呢?

五年後我有可能會是在清水、阿江學長他們的位置上。十年後可能在王老師的

位置上,雖然我很懷疑我有那樣的能力跟毅力。這一條路走起來不會輕鬆沒錯,但

是前路是非常筆直的,往前走應該就沒問題。

可是,我沒辦法想像自己走下去的樣子。

很久很久以前小馬學長問過我的問題,我到底最想要怎樣的生活方式,我到現

在還是答不出來。

我們林老師對於我只考到備取相當不滿意,他好幾次皺著眉埋怨我「我們實驗

室一世英名被妳毀於一旦!」「妳轉殖過程那一大題如果答得好一點就不會落到備

取。」「不是跟妳說有機要好好唸嗎?背就有分的東西哪會有多難?」

我只敢低著頭不吭聲,繼續做實驗讓老師唸唸唸。心裡暗暗發誓,以後要是有

一天,有這麼一天,我也在實驗室裡面主持大局的時候,我絕對不會這樣對待我手

下的研究生或助理。我一定要當一個最和藹可親最正常人性化的老師。

想到這裡突然一陣寒意襲上來。我居然完全無法想像自己擔任計畫或實驗室主

持人的情景。要是可以,叫我做一輩子助理都沒關係,只要旁邊的眾人不要一再告

訴我這有多沒出息,我應該怎樣有更好的表現才是,這樣就好。

「應該可以考得更好的啦!」葉老師上來做實驗的時候,也是笑呵呵的這樣說。

「妳們林老師對妳期望多高啊,以後妳更要好好表現喔。」

一樣爽朗的笑容,一樣親切的態度,我現在就是不想也不太敢直視葉老師的眼

睛。實在不願意去做任何聯想或揣測,不過君苓學姊面對葉老師時表現出來的態度,

實在讓我很難受,很介意。

偏偏那幾天莫名其妙地,葉老師有個實驗要常跑我們這邊。也許是我敏感或想

太多,老覺得葉老師一直在我附近出現,有意無意的要跟我閒聊的樣子。我自己都

在茫然兼發悶了,他還要這樣。所以我常常是被問了好幾句還沒反應。

「這個小朋友是怎麼回事,怎麼考完試放了榜,魂都好像被監考老師收去了一

樣?考上之後也一點高興的樣子都沒有?」葉老師有點詫異的問。

「她那間是誰監考的,我們去幫她把魂叫回來。」阿江學長做著實驗,一面說。

「備取算考上嗎?」我有點不爽的小聲問身旁才剛考完博士班筆試,也還處於

精神高度萎靡狀態的清水學長。

清水學長只是有點茫然的看著我,點點頭。「算吧。」

「我看連清水的也被收走了。考試有這麼可怕嗎,考完全部都像掉了魂似的。」

小馬學長還是那個很性格的淺笑,他在水槽那邊洗東西,嘩嘩的水聲遮掉他大部分

的聲音,不過我還是聽見他在講:「知道掉在哪裡還好,最怕是魂掉了還不知道掉

在哪,這樣要找也找不回來。」

不愧是小馬學長。他知道重點在哪裡。

聽著這樣的話,我下意識地在口袋中摸到那塊早就該還小馬學長的玉。從考試

到現在,一個多月了,我總是一次次地把這塊玉從這個口袋衣服換到那個口袋,從

這件衣服換到那件長褲。一直帶著它,卻常常忘記要還學長。

然後到最近,我慢慢的了解到,我不是忘記。我好像是無意識的在拖延著。

我好像有點想要把這塊玉據為己有。不過其實很清楚知道,遲早要還的,就用

忘記來拖延。反正學長也沒有催討。

對他而言可能是無關緊要的一個物事,對我而言是安定心神的力量。這點是最

近這一陣子才慢慢領悟到的。

「……對不對?」我還在神遊的思緒被老師一句聲調略提高的問句給抓回來。

只見老師微皺著眉,有點不滿意似的看著我。

「啊?」我茫然反問。

眾男士們聞言突然轟然大笑起來。「真的沒在聽!」

「到底什麼事?」我轉頭問永遠的靠山,此刻也正微笑著的清水學長。

「妳真的很好玩,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老師,居然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清

水學長邊笑邊搖頭。「剛剛小馬學長就說妳一定沒在聽,果然說中了。」

「看她那個眼睛像龍眼核一樣,黑漆漆的還會反光,可是找不到焦點,就知道

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在聽了。」小馬學長微笑的眼睛盯著我看,我當場侷促起來。

「到底在閃什麼神,要唸碩士班了還這樣迷迷糊糊的!」林老師瞪我一眼。

「再這樣子下去,我要叫阿江給妳特訓一下!」

「為什麼!」這下子事情大條了,我馬上鬼叫:「我不要!」

葉老師在旁邊呵呵呵的笑了起來。「果然要這樣才會有反應。說起來,陳家楨

妳也真好命,老師寵學長寵,要學東西還這麼多人教,以後唸研究所表現一定要很

好,才不辜負這些嘛。」

「……」我這還是第一次產生「想要對一向和藹可親的葉老師不利」的念頭。

中午吃飯的時候,通常都會出去或回自己研究室的葉老師破例留在我們這邊。

我正在忙著幫清水學長打論文的東西,葉老師踅了進來,就坐在桌角,閒閒的開口

問:「妳在幫清水啊?」

我點頭。

「妳真乖耶,難怪學長姐都很疼妳。」葉老師順手翻翻就放在旁邊,清水學長

的稿子:「說到這個,謝君苓……是妳學姊對吧?」

「不是,喔,其實也算是啦。」我用力盯著面前的螢幕,覺得頸子跟背後慢慢

開始繃得很緊,好像在抗拒什麼一樣。

「她很少跟誰這麼親近,不過我看她跟妳蠻不錯的?」葉老師顯然沒有注意我

已經僵硬的身體語言,只是自顧自講下去:「我總覺得她想得太多,不夠開朗,很

多時候容易鑽牛角尖。妳跟她常常聊天嗎?有沒有聽她說,最近她是不是有事情在

煩?我看她……」

老實說我已經有點手足無措,一股莫名其妙的厭惡感慢慢冒出來。

葉老師跟我說這些幹什麼?

「我想妳們女孩子還是比較了解女孩子,有機會的話多跟她談一談,看她是不

是有什麼困擾還是問題?」葉老師推了推眼鏡,直視著我,我趕快把視線重新轉回

面前的螢幕上。

「老師……你可以……老師為什麼不直接去問學姊?」我清了清喉嚨,有點困

難地反問。

「我有問啊,唉,可是謝君苓那個硬脾氣喔。」葉老師嘆口氣。「我們男人大

概不太了解女生在想什麼吧。」

我實在忍不住,略偏頭用最疑問不解的眼光看著葉老師。雖然什麼都沒說,但

葉老師還是被我瞪視得有點尷尬起來。他訥訥的,有點徒勞的解釋:「她在所裡很

孤立,幾乎沒有什麼朋友。再怎麼說她會開始當助理,也是一開始我找她進來的。

雖然現在她沒幫我了,我還是覺得……」

「酸梅汁沒有了,我買了楊桃汁。妳的便當在這裡。啊葉老師還沒吃飯?」去

買便當的清水學長此刻令人感激涕零的出現。葉老師一看到清水學長,就馬上住口。

「學長我打完第四章了,下午再繼續幫你打!」說著我趕快從椅子上爬起來,

接過學長順便幫我買的便當就要往外逃命。

才出來沒幾步,遇到從暗房回來的小馬學長。他叫住我。「喂,妳在幹什麼,

後面有狗在追嗎?」

我很想說對,不過不敢。所以只是睜大眼睛很無辜的看著小馬學長。

小馬學長又開始微微笑。「我忘記跟妳講,我們買了一個東西給妳,算是慰勞

妳考試辛苦又考上了。我早上剛去拿,現在在我車上。妳跟我去搬吧。」

「是什麼東西?」要用到搬這個字,顯然不是小東西,我很迷惘的反問。

「妳來看就知道了。」小馬學長嘴角露出莫測高深的弧度。

跟著學長走出來系館外面,一股熟悉的感覺慢慢滋生。我開始感覺到自己似乎

非常習慣這樣的情景,習慣小馬學長不疾不徐地在我身邊穩穩領著我走。就像我有

什麼抱怨咕噥也會習慣性的轉頭找清水學長小聲說,發現任何異狀就會直接尖叫

「阿江學長你不要動我的鐵線蕨/仙人掌/培養皿/電腦!」

已經太習慣這樣的互動與環境,所以一有外人,比如阿華學嫂的出現,就會讓

我有點認生,有點畏懼。我看到了我所習慣的人的另一個面,而那個面是我從來沒

看過,也無法參與的。所以那天車上小馬學長與阿華學嫂間的對話,讓我覺得自己

似乎被遺棄在後座,距離只有幾十公分,但我朝夕相處的學長,卻像是隔了千山萬

水一樣的遙遠。

應該是這樣我才會掉眼淚吧?否則那天晚上是怎麼回事,考上了不開心不笑,

反而還覺得有很嚴重的失落感?

老實說我到現在,光是回想,也還能感受到那股濃濃的失落感。那一刻我的身

體內部突然失去重心,或說重心突然轉移了。然後心就傾斜了,失去慣有的平衡。

「聽說正取第九名那個是陽明的,他的指導老師是陽明生醫的趙某某老師,妳

聽過嗎?」小馬學長一面走一面閒閒開口。「他應該會繼續跟趙老師留在陽明,所

以妳大概是確定會備上了。」

「學長你們怎麼會知道這種事?」聽到這個消息,我都不知道心頭滋味是喜是

苦,只是下意識地又伸手到口袋裡找到那一小塊玉握住,感覺到略涼的溫潤觸感,

心神就定了下來。

「這個圈子這麼小,碰來碰去都是這些人。陽明的趙老師在中研院跟我們常常

碰面啊,前天聽他講的。」小馬學長斜睨我一眼,眼角細紋若隱若現。「林老師還

因為妳考輸趙老師的學生,心裡有點嘔呢,他說妳的研究一定要做得比人家好。」

「學長,我……」我想了想,除了「我覺得我做不到」之類的喪氣話之外也想

不出什麼可以說的,最後還是廢然閉嘴。

小馬學長也沒有追問,只是笑了笑。

我們走了好久才走到學長車旁邊,他幾乎都停到基隆路上去了。馬路繁忙,車

子一輛一輛刷刷地掠過,引擎聲和摩托車聲轟轟地在背景翻騰。學長只是拿鑰匙打

開後面的行李廂,一盆綠意盎然的觀葉植物穩穩的在裡面。

「哇!」我看了忍不住就叫起來。「好漂亮喔!」

可不是好漂亮,鮮豔油亮的綠,葉片一小顆一小顆圓圓的,長得很健康。而且

好大一盆,土壤看起來也很紮實豐厚的樣子,這真是太棒的禮物了!

「選了好幾攤才選到這麼健康的,妳好好種啊,種漂亮一點。」小馬學長看我

興奮得團團轉的樣子,眼睛都瞇了起來,笑得愉悅。「一盆草就高興成這樣!」

「這才不是草,這叫嬰兒的眼淚!我最喜歡的植栽之一!」我大叫起來。

「妳又來了,只要是植物,我看妳什麼都喜歡吧。」學長還是帶著那個有點不

以為然又無可奈何的笑。「早上東西太多了沒辦法幫妳帶過去實驗室。我現在要過

去中研院了。妳一個人搬得動吧,可以搬得回去吧?」

我已經顧不得小馬學長在講什麼了,只是卯起來點頭,很踴躍的伸手就要去抱

那一盆可愛到招搖的植栽。「可以可以,我可以。我來搬。」

看我抱著嬰兒的眼淚抱得緊緊的,小馬學長不講話,光是微笑,連眼裡都充滿

笑意。我感激到根本講不出完整的句子來,眼眶都紅了。「學長,謝謝,謝謝你們,

我,嗯,非常,真的非常……」

小馬學長看著我,很久很久。

「這個東西妳很喜歡?」小馬學長問。看我猛點頭之後,他停了一停,才又輕

描淡寫問:「那,我的東西,可以還給我了吧?」

我永遠記得聽到小馬學長閒閒笑問時,一股從脊椎底端突然冒上來的涼意。好

像自己當小偷失風被當場抓到一樣,我的雙手都克制不住的開始微微發抖。

尷尬,心虛,慌張,恐懼。四種感覺不斷交互出現,我抱著那盆一分鐘以前還

讓我雀躍不已的嬰兒淚,只是退了一步,張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不在身上?還是不見了?」小馬學長顯然是誤會了我的呆滯,他微微上揚的

眼角還是有著若隱若現的魚尾紋,笑意不褪:「我不是叫妳不要玩丟嗎?妳考試前

我借給妳的玉,記不記得?找到要還給我。」

我只是深呼吸一口,很快點點頭。

雖然玉就在我的口袋裡,我卻在當下根本不需要多考慮的立刻做了決定,順著

學長的話,謊言就像流水一樣很順利的從我口中冒出來:「嗯,不曉得放在哪裡,

我一定會回去找的。學長對不起。」

「沒關係,妳有空就找吧。」小馬學長揚了揚手。

望著小馬學長開車離去,我的胸口還是怦怦的被跳得很快的心給撞得發疼。我

居然一點困難都沒有、一點準備都不需要的,睜著眼說瞎話,在小馬學長面前公然

撒謊。

長褲左側口袋裡那塊小小的玉此刻好像突然變重了。走著走著,每一步都能感

覺到它的存在。

最詭異的是,剛剛是下意識的說謊,沒有預謀也還沒想到原因,就直覺要先否

認再說。後來一路走一路才慢慢開始想,到底我為什麼要騙學長呢?

因為,我不想還。

還了之後,我與小馬學長之間特殊的連結,好像就會這樣斷掉了。

我相信君苓學姊以前跟小馬學長,一定也有過特殊的連結吧,不管是怎樣,結

局又是如何。但是此刻,小馬學長對待君苓學姊的態度,是完全的平淡無奇,甚至

連刻意迴避或一絲絲尷尬不自然都沒有。就像學姊發火時講的一樣,小馬學長那麼

輕描淡寫、那麼不在乎。

六月的豔陽下,將近三十度的高溫中,我居然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

要到這個時候,我才開始領悟到,自己有多依賴學長們,尤其是小馬學長的關

照與注意。我也開始了解,之前對於小馬學長把君苓學姊忘記,任她在實驗室等了

一下午這件事,我當時為什麼會覺得難過,甚至有點生氣。

我會不知道怎麼辦,我會沒辦法接受,如果學長像對待君苓學姊那樣子對待我。

一路抱著植栽回到系館,手臂從發痠到發麻,我還是愣愣的保持原姿勢沒有改

變。到了樓上進實驗室,我在我的隔間裡把陶盆放下。剛剛內冷外熱,冷熱汗齊流

的走了這麼一大段路,進到有空調的實驗室裡,感覺有點恍惚。

我站在書桌前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才開始左右整理一下,先挪了個位置把嬰兒

的眼淚擺好。午餐便當還擺在桌子上,一打開才發現剛剛急著跑開,清水學長只給

了我便當和飲料,卻沒有筷子或湯匙。總不能叫我用手抓吧?我隨手抓起楊桃汁,

一面喝一面走出來。站在隔間門口,我環顧了一下實驗室。

奇怪,怎麼一個人都沒有?葉老師不在,我們林老師不在,阿江學長不在,連

清水學長也不在實驗桌前面。實驗室靜得有點詭異。我晃過去清水學長隔間那邊,

打算找湯匙或筷子好吃午飯。

不曉得是不是剛剛熱昏了還怎樣,走著走著腳步都有點浮浮的。越過實驗桌過

來到學長他們這邊,就聽到裡面有講話聲音傳出來。

是我們林老師。我還正在奇怪老師跑過來清水學長這邊幹嘛,而且講話為什麼

還要關門的時候,就被老師嚴厲而暴躁的聲調給嚇得停步了。

「怎麼有可能會沒過!今天都幾號了,你簽證還沒辦好?」林老師平日雖然不

是談笑風生型的,不過不高興頂多是皺眉擺臉色,或是碎碎唸,我幾乎沒聽過老師

用這麼兇的口氣跟誰講過話。

清水學長低低的不曉得回答了什麼,結果惹得老師更氣。

「豈有此理!當初口試排到這麼早,後面這段實驗趕成這樣,還不就是為了遷

就你六月底要去美國的時間?你現在才告訴我簽證有問題,可能沒辦法去?」老師

越說越大聲,簡直嚇人。

我之前雖然都還深深沈浸在考試、放榜的壓力中,沒有太注意,不過我也知道

是清水學長從一開始就很溫和但堅持地要把他自己的論文口試時間定成緊接在博士

班入學考試之後的。所以臨到這一個禮拜清水學長真是超人,連續考試考試考試,

才剛考完博士班筆試口試,大後天又要論文口試了,根本沒辦法休息。對這樣的安

排林老師雖然不是很滿意,但就像老師自己說的,為了要讓清水學長在六月底可以

順利去美國UCSF那邊的實驗室,老師跟學長們,甚至連我都要在自己的時間內抽空

出來幫忙。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學長他們負責幫實驗和整合的部份,我則負責

要打字作幻燈片整理照片之類。

就連我都幾乎相信清水學長已經放棄要走人的念頭了,他會像以前一樣逆來順

受,接受安排,好好的考完試,去美國學實驗,回來唸博士班的。沒想到到這個關

頭,學長還是翻案了。

「反正再去辦就對了!簽證又不是多難的事情,你下午就再跑一趟,一定要辦

出來!」老師怒氣沖沖的丟下這一句,砰地推開門出來。迎面看到傻在那裡的我,

哼了一聲,一張臉好像鑄了鐵一樣扳著,什麼話都沒說的走過去了。

清水學長抬頭,他很平靜的看著我。

我們就這樣安靜相對了大約三十秒。

「學長。」終於是我忍不住打破沈默。「老師剛剛……好大聲喔。」

清水學長微笑一下。他居然笑得出來,好厲害。「沒關係,我早就知道會發生

這種事,只是遲早的問題而已。」

「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不用擔心。」清水學長站起來,開始收拾他桌面上散落的紙張文件。

一面收一面跟我說:「反正他再大聲也就這幾天了。我只要撐到論文口試結束,一

切就沒問題了。」

「學長,我覺得這樣……我還是覺得不太好。」我也說不上來,總覺得再怎麼

說,清水學長一直都在瞞老師,不讓老師知道他真正的意願。結局真的會像清水學

長想的那麼簡單,他可以一走了之,然後就什麼都不用管了嗎?

「妳知道我最不能忍受的事情是什麼嗎?」清水學長好像沒有聽到我講的話一

樣,低著頭,把他整理好的一小疊紙張拿在手上翻著翻著,眼睛盯著那些填滿密密

麻麻文字數字的文件,聲音平平的說:「我無法再繼續忍受,自己的生命,要被老

師的喜怒哀樂所牢牢控制。我們都是走這一行的人,對於生命科學的奧妙與偉大,

不是應該更有感受與敬意嗎?為什麼老師他們還這麼自滿,這麼蠻橫,這麼理所當

然的要操縱別人的生命呢?」

「學長你……」我簡直是完全當機。清水學長講的這些話有如一個太大的程式,

我的記憶體不夠大,跑不起來。所以就當場卡在那裡。

「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清水學長說完,抬頭看到我好像木乃伊一樣站得直

直的,一個字都講不出來,學長笑出來。他以為我在閃神。「妳沒在聽?小馬學長

講得沒錯,妳的眼睛好像龍眼核一樣。」

「學長,你跟小馬學長講話越來越像了。」我吐出一口大氣。「越講越深奧。」

「還好吧,我跟小馬學長怎麼比?」清水學長好像真的對老師剛剛發的飆一點

都不在意的樣子。他還是那個慣有的微笑,雖然有點僵,不過和煦依舊。「小馬學

長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路,很有自己的原則,但是手腕又好,

可以誰都不得罪。這種功力,我們再十年也比不上。」

手腕好,嗯,我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腕,還前後甩了甩手掌運動一下腕關節。清

水學長噗嗤一聲被我逗得笑出來。

「妳真的好好玩。心情再爛,狀況再不順,只要看到妳耍寶或被欺負時候的反

應,就會覺得高興一點。」清水學長突然嘆了一口氣。「不過再過不久我也要走了。」

完蛋,連Ctrl、Alt、Delete一起按都沒辦法重開機的那種當法,我一個字都

講不出來。

「來吧,就剩這最後一陣子了,我們一起加油撐過去吧。謝謝你們這段時間幫

我的忙,等我口試完一定會請你們吃飯的。」清水學長強打起精神,抬頭把手上的

文件都遞給我:「後面這些也麻煩妳了,謝謝。」

「學長,老師那邊,你真的打算……就這樣……」看著學長要走出去,我血液

中隱藏的好管閒事因子好像怎樣都不打算放過我的樣子,逼得我還是開口追問。

「別想那些了,妳什麼都不要講就對了。老師問妳也通通推說不知道就好,免

得到最後老師把妳算成共犯,颱風尾掃到妳身上。」

「嗯,好。」

結果沒想到,就是這樣壞了事。

清水學長口試那天,我一大早就來幫忙了。比起平常上班的時間提早了將近兩

個小時,走進系館的時候還覺得系館真是安靜。一進實驗室,捧著幻燈片盒的清水

學長從他的隔間那邊走過來。整齊的襯衫長褲,要不是臉上有股淡淡的疲倦揮之不

去,學長今天看起來還真是比平日體面許多。

「早啊。」清水學長一如往常的跟我招呼。「今天要麻煩妳了。」

「學長,祝你口試順利。」我很衷心地說。

要負責幫學長放幻燈片的我開始幫忙檢查片子順序,一張一張很快的在牆上打

過去,清水學長站在旁邊看,一面就著手上的講稿比對。確定都沒問題之後,我小

心翼翼地收拾好幻燈片,準備到樓下會議室去做最後確認時,阿江學長也進來了。

「學長你今天真早!」我有點驚訝。

「我早來有什麼稀奇,妳這麼早到才真是難得。」阿江學長咧嘴一笑。

「我有常常遲到嗎?」短短兩句話,當場就讓我不爽起來。

阿江學長不理我,他只是一正臉色,對旁邊的清水學長說:「都準備好了嗎?

不用太緊張,祝你講得順利。」

清水學長低著頭,放下手中原來在忙的東西,默默頷首。

「領帶呢?」阿江學長問。

眼看清水學長手一揚,從襯衫胸前口袋掏出一個什麼東西,我過了一下才看出

來是一條剛剛還折成一小捲的領帶。領帶並不花俏也不顯眼,中規中矩的暗藍色有

點顯舊,不過清水學長還是很慎重地披上頸子,慢慢地打了一個結。

很奇怪的,就這樣一條不怎麼樣的領帶,清水學長一整理好之後,整個人就莫

名其妙的煥發出一股很隱諱的,自信的氣度,與平日安靜溫和的他不太一樣。這條

領帶好像有什麼力量,讓清水學長沈穩了下來。他只是對著我們點了點頭。「謝謝

學長。我去樓下圖書館把稿子再唸一次。八點半我就過去會議室。」

「學長,清水學長為什麼跟你說謝謝,那領帶是你帶來借他的嗎?」我很讚嘆

地看著清水學長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忍不住問把背包就放在桌上,已經開始看報紙

喝豆漿的阿江學長。

「妳不知道領帶的由來?」阿江學長逕自翻著報紙,頭也不抬地說:「那條領

帶不是我的。嚴格說起來,領帶的第一任主人是楊師公哦。」

「啊?真的嗎?騙我的吧!」我差點失聲尖叫起來。楊師公是我們林老師、葉

老師還有邱老師以前唸研究所時的指導老師,在當今我們這個領域裡面提起來是喊

水會結凍、桃李滿天下、人人都要肅然起敬的大人物。師公今年不曉得有沒有八十

歲了,他老人家的領帶怎麼會在阿江學長手上!

「誰騙妳,就妳不知道而已吧。」阿江學長還是那樣面無表情,慢條斯理的說

著。「那條領帶是師公送林老師的。小馬學長碩士論文口試的時候,林老師把領帶

借給小馬學長。我口試的時候,小馬學長把領帶交給我。現在清水最需要了,這領

帶上已經有我們好幾代傳下來的好運與祝福,他用了一定沒問題的。」

「哇!那清水學長前幾天,博士班的口試……」

「我之前就拿給他了,所以他考得不錯的樣子。希望這好運可以持續下去。」

我是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情,不曉得為什麼,聽了之後,有一股暖暖的感覺慢慢

從心口湧出來。這樣一件不起眼的東西,從師公手中傳到老師手上,再從老師傳到

小馬學長,阿江學長,一路下來,經歷了時間的焠鍊與考驗,有多少的期望跟祝福

在上面,又是多少智慧、經驗與苦讀的累積呢?

在這一刻,我好像發現了對於這個朝夕相處的實驗室,以及這些在我身邊已經

感覺非常熟稔習慣的人們,一個新的視角。從一個我從來沒有站過的位置看出去,

於是有了完全不一樣的風景。

無論在小事或大事上面有著怎樣的毛病或缺點,推到底,可以這樣天天天天,

心心念念的專注在一件事情上面,個性中一定有著一點難得的,獨特的什麼吧。這

也是把這一群人從平凡人中劃分出來的決定性因素。我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麼深深

的感受到,這個圈子的人際長幼已經自成一個系統,裡面傳承著的精神與倫理,像

是用心編織的一張網,環環相扣,絲絲牽連,牢不可破。

如果是這樣,清水學長,真的能脫身嗎?

我是不是終究也要面臨這樣的問題?

捧著幻燈片盒發了一陣子的呆,阿江學長都瀏覽完他的國內外大事體育版社會

新聞版起身走開了,我還在出神。待我看見阿江學長神色自若地走進我的隔間時,

這才恍若夢醒,放下幻燈片盒立刻追了進去:「學長你要幹什麼?學長你……」

阿江學長看我火車頭一般的撞進來,莫名其妙的反問:「妳以為我要幹什麼?

我進來找東西啊!藥商的電話不是都在妳這邊?」

學長手上確實是拿著資料夾在翻,我略略放下一顆心。才剛搬進來不久的嬰兒

的眼淚沐浴在早晨的陽光下,綠油油的煞是可愛。我走過去,輕輕摸摸葉片,又整

理一下旁邊的鐵線蕨末梢一些焦黃捲曲的葉子。

「妳這麼寶貝這些草,好像在養寵物一樣。」阿江學長不經意地說著。「不要

再玩了,快點去幫清水的忙吧,樓下會議室應該可以開了。」

「學長我不是在玩,我是在整理。還有,為什麼你們每次都說這些是草?它們

都有名字的耶。」我有點不太服氣地說。

「說玩有什麼不對,只要做得很高興,就像在玩啊,我也很喜歡玩Sma1跟Hind3

。又不是小孩子了,愛玩又怕被大人罵?」阿江學長找到了他要的東西,出去了。

「妳去所辦找秘書拿鑰匙沒?幻燈機最好先跑過一次,樓下那台有時候不太好用,

要是有問題上來找我。」

好像被什麼東西給撞了一下,有個本來密閉的封口被撞開了。只覺得學長講到

了一個很重要的關鍵,我一直在想或一直沒有在想的,靠我自己的力量一定解不開

的關鍵死結。

匆忙之際我卻無暇思考,出來重新抱起幻燈片盒下樓去所上辦公室找秘書要鑰

匙。才走出電梯,走近所辦,迎面就看到林老師鎖著眉從所辦出來。

「妳要來拿鑰匙?在我這裡,都幾點了還沒去開會議室?」林老師那憂國憂民

的表情又出現了。他跟我一起往會議室走,一路上一直在東唸西唸:「幻燈片妳都

整理好了?有沒有最後再看一遍?後面討論carrier的地方他到底放了幾張?妳有

跟他確定過次序?預講的時候這裡弄得亂七八糟的……清水人呢?他怎麼就放心讓

妳一個人弄這兩大盒幻燈片?」

「老師,我們剛剛在樓上已經又重新對過一遍確定次序了,清水學長現在在圖

書館,他說要再順一次講稿。」

「我看他真是有夠散的,不曉得是怎麼回事,他以前不會這樣啊!」老師顯然

是新仇舊恨一起翻了出來,眉越鎖越緊,開了門進會議室,一面指揮我調整幻燈機,

一面一直叨唸清水學長的事給我聽,害我耳朵都快要流油:「我剛在辦公室還特別

去問秘書,清水的美國簽證辦得怎樣,機票定得怎樣。結果秘書說,清水什麼都沒

跟他講。這實在也太散了吧!我問妳,清水準備出國到底準備得怎麼樣?他簽證的

事情,妳聽他說了什麼沒有?」

聽到這樣的問題,心中就是一凜。果然被清水學長料中,老師不只逼問他一個

人,連帶的我們這些旁人都不能倖免。我只是低著頭繼續數著片子,裝死。

「清水這個人,真的不是我愛講,做事情瞻前顧後,一點衝力魄力都沒有。不

逼他,就好像什麼都做不來一樣!」老師一臉的不滿意:「妳講話啊,怎麼老師問

妳都沒聽到的樣子?」

「老師,學長最近忙考試跟論文……」被逼得沒辦法,我囁嚅著。

「我不是問妳這個。我是在問妳,妳清水學長不是一面在準備出國的事嗎?簽

證到底是哪裡出問題,妳有沒有聽他說?我問他好幾次,他都沒講出個所以然來,

問小馬也是給我打太極拳說他不清楚。妳呢?妳知不知道?」老師不肯放棄,追問

了好幾聲。

「不知道耶,老師,我沒聽學長提起。」我這也不算說謊吧,關於簽證的事情,

我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

「都沒聽他講?什麼都沒講?」

我搖搖頭。繼續放幻燈片。卡擦卡擦,卡擦卡擦。

放完一盒要換片匣的時候,我抬頭看見站在門邊的老師,臉色陰沈得可怕。

不是剛剛那種煩躁而憂慮的表情。此刻老師表情,只能用陰沈二字形容。好像

烏雲密佈的天空,隨時就要傾下一盆聲勢驚人的大雨一般,令人望之生畏。

九點正,清水學長口試開始。我只負責幫學長在講述過程中放幻燈片,之後就

退出來了。就我所看到的,清水學長雖然一開始有點緊張,講得稍微快了一點又漏

掉幾個細節之外,後面表現就很穩了,侃侃而談,條理分明,我一面放著片子,一

面就幫學長暗暗的驕傲著。

學長的口試繼續進行,我上樓回實驗室做工。一直到午餐時間都過了,清水學

長都還沒上來。我不曉得為什麼有點忐忑,時間拖得這麼長,到底是不是好事呢?

頻頻看著鐘,眼看一點過去了,一點半也到了,學長的口試整整進行了四個小

時,居然還沒結束。到後來,連小馬學長都有點詫異。「怎麼會這麼久?」

「我也覺得怪怪的。」我憂慮地問小馬學長:「學長你以前口試有這麼久嗎?」

小馬學長扯起嘴角淡淡的笑了一下。「沒有。」

「那……」我還是覺得不安,想了一想,決定還是照慣例來向小馬學長虛心求

教:「學長,我早上,覺得老師怪怪的耶。」

「哦?怎麼說?」小馬學長看我一眼。

「嗯,早上我跟老師一起進會議室,我在幫清水學長弄幻燈片,然後……」我

考慮著,一面回想一面說:「老師好像從秘書那邊聽到清水學長簽證還沒弄好的事

情,很擔心。他有問我知不知道情況怎樣,我說我什麼都不知道。然後老師臉色就

變得更壞了。」

「妳只說了『什麼都不知道』?」小馬學長聽了,先是沈默一下,然後問。

「應該是。清水學長有交代我,老師不管怎麼問,都要推說不知道。」

小馬學長又沈默了。他嘴角的笑意慢慢在隱去,換上了深思的表情。

「學長,老師到底……」

結果還來不及多講,林老師跟清水學長都上來了。老師走在前面,清水學長抱

著兩大盒幻燈片,兩個人表情都僵僵的,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們進來之後

也都沒開口,氣氛頓時變得有點詭異。

「恭喜啦!你們實驗室又多了一個碩士,要朝博士邁進了。」還是落在後面的

葉老師笑呵呵地邊說邊走進來,才打破這僵硬的片刻。小馬學長、在隔間裡面的阿

江學長都聞聲過去,道賀詢問,實驗室裡熱鬧了起來,也讓我懸著好久好久的心可

以放下來了。

學長,你終於成功了!

趁著他們都還在高談闊論,我溜進去清水學長隔間,對著正在把幻燈片盒以及

講稿收拾好的清水學長說:「學長恭喜,口試都順利吧?」

學長沒有抬頭。

「現在開始學長終於可以放鬆了,這種感覺一定很棒吧?學長你有沒有打算先

去哪裡玩一玩?反正要修改的地方應該也不多……」我還在興高采烈的幫學長開心,

吱吱喳喳個沒完的時候,從進門到現在都還沒開口的清水學長,此刻抬起頭。

他看著我,好像有點困惑,有點不可置信。學長這樣的反應讓我越講越慢,到

後來住了嘴,笑意也凝住了。

「是不是妳,跟老師說了什麼?」清水學長的嗓音已經略帶沙啞,有著深深的

疲憊。「到昨天最後一次預講時都沒什麼大問題的,今天口試的時候,林老師整個

人都不對了。他咬著我一直沒有完全弄完的對照組還有carrier的部份,問個不停。」

「啊?」不對,這真的完全不對,前面兩次預講都沒有發生這樣的情況啊?

「我自己的指導老師,不但沒有幫我,反而在我最弱的地方狠狠砍了好幾刀,

我差一點走不出那間會議室。」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清水學長緩緩講著,他眼眶

居然開始淡淡泛紅。講的話也停了好幾次,深呼吸著,好像講不太下去。「要不是

所長幫了一點忙,我大概是不會過了。現在要大修最後兩章,我不知道這麼短的時

間裡,我要怎樣修到老師肯簽名。為什麼才一天而已,就有這麼大的轉變?」

我一面聽著,覺得從指尖開始慢慢的發冷,一直冷到骨髓裡,四肢都漸漸的發

麻,無法移動。嘴唇好像也被凍住了,麻麻的沒有感覺。

「我……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早上老師……老師問我知不知道你的簽證,

準備得怎麼樣,我就說我不知道啊……」我的聲音好像不是我自己的,陌生得令我

心驚。

是我嗎?是我講錯了什麼嗎?

清水學長看著我的眼神好遙遠,好像不太認識我一樣。

「妳真的,只講了這樣嗎?」

雖然是中午剛過,學長的隔間沒有窗,我看不到陽光。只覺得四周好像慢慢在

變暗,我簡直看不清楚面前熟悉的學長。

「你們兩個在幹什麼,快出來啊!我們一起去吃個飯先小慶祝一下!」葉老師

從外面喊進來,快活開朗得簡直像是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聲音:「今天的主角怎麼躲

在裡面,趕快啊!就等你們了!」

那一頓葉老師吆喝著要當非正式慶功宴的午飯,最後沒有吃成。我跟在清水學

長後面走出隔間的時候,我們林老師雖是努力要做出沒事的樣子,但大家都看得出

來有多勉強。他僵僵的解釋:「等全部改完送出去再說吧。我跟小馬,現在要過去

醫學院那邊,跟人家約兩點半的,已經要遲到了。」

本來還有熱鬧的表象的,短短幾分鐘之內變成好像煙火放完了,曲終人散。小

馬學長跟老師出了門,清水學長要回去休息,各走各路。待葉老師也走了之後,阿

江學長決定出去買東西吃。他看看一直低頭在做實驗的我:「妳不用吃飯嗎?」

「我不會餓耶。」我還是低著頭回答。我怕一抬頭,學長就會看到我已經紅了

的眼眶。

阿江學長沒多問,他出去之後實驗室就剩下我一個人了。

熟悉的環境,熟悉的背景噪音,熟悉的器材藥品,一切都跟幾個小時前完全相

同的,為什麼我坐在這裡,好像是被全世界遺棄一樣?

在關鍵的論文口試中被自己的指導老師刁難,是怎樣的一種心情?我一面幫清

水學長難受,一面不斷不斷在回想,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回想早上遇到老師那幾

分鐘裡面,我到底說錯了什麼?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我想不出來。我真的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

可是就算我想破了腦袋也沒用,傷害已經造成。清水學長整個人像是被抽掉魂

魄一樣萎靡疲憊,看著人的樣子好遙遠,我只要一想到清水學長一路以來的溫和,

再想到他今天的樣子和眼神,我就完全無法控制地開始掉眼淚。

一面做實驗一面哭,靜靜的實驗室裡面沒有小馬學長,沒有清水學長,沒有大

家,感覺上就像是一個荒廢的山洞,我的哽咽聲幾乎都會激起回音。

電話嗚嗚嗚地響起來的時候,我根本不想去接,一面抹眼淚一面繼續往桌上的

離心機裡塞eppendorf。可是打過來的人大概很確定我們實驗室有人在吧,鈴聲一

直不停,我都塞完一車了,還在響。

還是去接了。接起來是個有點低的女聲。「為什麼這麼久才接電話?」

「請問找哪位?」我沒精打采的,也沒力氣去管這人口氣好不好了。

「妳走得開嗎?下來一下。我會在後門外面抽根煙。」

後門?外面?抽煙?要到這裡我才把聲音跟話裡的重點連起來。原來是君苓學

姊。

七手八腳把手上還在進行實驗的樣本趕快處理一下,留張紙條說我會回來繼續

弄完,就照學姊的指示下樓到後門外面去找人。學姊果然已經在那裡了,小燒杯裡

面有一兩個煙蒂,學姊大概已經等了一會兒。

炎炎夏日,學姊穿著無袖上衣,還是披著長髮,她見我推門出來,只是用手一

把握住撈起頸後的髮,鬆了一鬆:「熱死人了。」

我點點頭。下午這個方向會有陽光直射,是真的很熱。

「幹嘛一臉委屈,妳哭過了?」君苓學姐的杏眼打量我一下,菱形的唇抿著有

點不以為然的笑:「跟清水一樣,好像全世界都對不起你們似的。」

「學姊,清水學長他……」

「我知道,我剛剛遇到他正要回去,有跟他談了一下。」君苓學姊繼續抽她的

煙,吐出一口之後才問我:「妳到底跟老師講了什麼,發生了什麼事,妳從頭到尾

講給我聽,講清楚。細節記得多少講多少。」

我的委屈在學姊講了「我知道」三個字之後,就排山倒海的迎面而來,鼻子又

酸了,眼淚奪眶而出。我在樓上的時候就已經把早上遇到老師前後的流程仔細回想

過大概三百遍了,此時一點困難都沒有的敘述給君苓學姊聽。唯一的困難就是常常

要停下來擤鼻涕或擦眼淚。

學姊很安靜的聽,只是抽著煙。煙霧中她的眉眼凝著思考的弧度。

「……然後,就是這樣啊,我記得的就是這樣,我真的不知道,到底講錯了什

麼?」我一面擦著眼淚一面講,好幾次聲音都變了,不過還是努力把情況給描述完

畢。

學姊本來是盯著她面前的石階的,此刻抬起一雙線條清楚的單眼皮杏眼,看著

我。「妳確實沒有講錯什麼。」

不得了了,這就像發酒瘋的人,越勸會越瘋,我一聽到這樣的公道話,當場就

更難過,鼻音重重的追問:「學姊那為什麼……」

「我覺得是林老師的問題。」君苓學姊把手指間的煙蒂丟進燒杯,冉冉的白煙

慢慢淡去。「我剛聽清水講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林老師大概一直都在不滿清水

的態度,到今天早上才全部爆發。林老師的個性妳不知道嗎?他發脾氣是不看地點

不看場合的。一不高興就擺臉色,擺臉色還算輕微的,要是遇到大場面該忍耐的時

候,他還是不會忍下來,情況就會變成這麼糟。」

「怎麼可以因為一時的不高興,就這樣毀掉自己學生的論文口試?」

「妳不知道他們都覺得,學生的生死,是掌握在自己手裡的嗎?」君苓學姊單

薄的臉上又浮現那種帶著點厭倦的冷笑。「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林老師是很專

注的,一心一意的,要在自己實驗室裡面稱王。平時看不出來,但是遇到這種大事,

他不給清水一點教訓,是不會甘心的。」

「可是……」我怎麼樣還是不能相信。「可是清水學長不能畢業,對老師有什

麼好處!」

「沒有好處,也沒有壞處。反正清水還是繼續留下來做實驗啊,能不能畢業對

林老師有什麼影響?研究生還有論文掌握在老師手中,會比助理更聽話,這樣的高

級助理不用白不用。何況清水敢不聽話,敢忤逆他的意思,他是一定會電清水的,

只是時間的早晚。」

時間的早晚。清水學長也講過這樣的話。我突然想到。

我突然想起來的還有更多。像是寒假的時候我剛知曉清水學長不打算去美國,

想要用騙的,一路哄著老師這件事。那次我也只是不小心反問一句安排得興高采烈

的林老師有沒有問過清水學長的意願……

這算不算前科?難怪清水學長跟小馬學長,好像都以為我不只講了「我不知道」

四個字,我一定講了更多。

「學姊。」我突然覺得一陣焦灼冒上來。「學姊我真的什麼都沒多講,可是老

師現在這種態度,學長他們都覺得是我的錯,我,我要怎麼辦,我又不能去對質……」

「妳本來就不用多講,林老師只需要抓個話尾巴,他就可以自己想很多了,這

妳不必怪自己。」

「可是學長他們會怪我啊!」我忍不住喊起來,眼淚又滾下面頰。

「妳幹嘛這麼怕他們怪妳?」君苓學姊嗤之以鼻。

「學姊,清水學長的態度好可怕,我從來沒有看過他這樣……」我徒勞地抹著

眼淚,一面傾訴我的恐慌。一向對我那麼好的學長,今天眼神變成那麼冷漠遙遠,

光想到就覺得快要窒息的無法忍受。

「沒什麼好怕的,我剛跟他講話的時候,他也是那個死樣子。」君苓學姊吐出

一口煙,不太在乎。「清水只是在鬧情緒,過幾天就好了。在口試被電又不是什麼

世界末日。清水也太天真了,難道他以為一切就會像他預想的那麼順利嗎?他跟林

老師有什麼兩樣,還不就是希望事情照他的意思發展?沒有完全符合他的期望,就

怪東怪西的一定要找個人來怪。」

從中午以來我折磨了自己這麼久,卻完全沒有想到過學姊的這個論點。果然學

姊還是比我犀利五百倍。

我慢慢的平靜了下來。只是還是傻傻的看著學姊。臉頰因為泡過太多眼淚所以

有點像兩塊橡皮,僵僵的不太能活動。

學姊略尖的下巴對著我抬了抬。她好像有點誤解我的呆滯。語帶嘲諷。「不要

發呆。妳不相信我的話?沒關係,妳等小馬回來之後,問問他的想法。他應該也是

這樣覺得。他也會告訴妳沒什麼好怕,不用理他們的。」

「學姊,我不是……」我張開口,還沒想到該怎麼講時,就被學姊打斷了。

「不相信我沒關係,反正妳去問小馬吧。他的話妳不是當聖旨嗎?」學姊的眼

神又變冷了,她漠然地調開視線,語氣有些不屑。

雖然學姊這樣說,可是我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問小馬學長什麼。實驗室的氣氛糟

得不像話。清水學長跟老師在冷戰,可是要補做的實驗與改寫的東西那麼多,學長

不來也不行,老師不管他也不行。那種尷尬跟僵硬就不用多說了。

清水學長現在在實驗室,若非必要,絕不開口。所以我分不出來他到底是不想

講話呢,還是單單不想跟我講話。我對於這樣的情況可說是完全的手足無措,每每

在清水學長簡短到不行的「嗯」「好」「放著」這種回答之後,很沮喪的默默走出

他的隔間,難過得很想大哭一場。學長連話都不想跟我講,又怎麼可能願意聽我解

釋什麼呢?他又怎麼會相信我?

於是我也開始躲在自己的隔間裡面,對著日益茁壯的植栽們發呆。然後我發現,

原來我平時這麼吵。少掉我自己的嘰哩呱啦,老師跟學長們頂多就是交談兩三句,

實驗室很快又會落回沈默的狀態。

這就像打回力球。球打出去要彈回來,才能繼續打下去。

仙人掌發了芽也長大了。鐵線蕨欣欣向榮。黃金葛是老樣子。西瓜皮該換盆或

分株了,樓下圖書館吳小姐不知道要不要。嬰兒的眼淚,真的很可愛。我喜歡圓圓

的葉子。也許這禮拜六該去花市買個大補帖回來幫它們加點菜。主人心情不好,植

栽們可能也會生病。

「你們要加油啊,我會幫你們補一補的。」我嘆口氣,手指彈彈嬰兒的眼淚那

小片小片的葉子,把水珠彈掉,一面說。「多喝點水才會長得大。你們長大又不辛

苦,盡量的長吧。」

「妳跟它們講話啊?有沒有唱歌給它們聽?」小馬學長笑吟吟的在門邊說,他

不曉得在那裡看多久了。我只覺得耳根一熱,趕快把面前的植栽們都推回原來位置

放好。

「學長。」我轉過頭,努力擠出一個有精神的表情。「有什麼要幫忙的嗎?」

小馬學長看著我,笑意淡淡的。

我有點朦朧的在想,我所看到的小馬學長,好像一直都是這樣。笑笑的,輕描

淡寫的。永遠都是這個距離,不近也不遠。永遠都是這個溫度,不冷也不熱。君苓

學姊刻意挑釁,邱老師的刺耳話語,我們林老師的臉色,學長都好像轉頭就忘記了,

船過水無痕,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這到底是先天的個性,還是後天的培養呢?

「過來一下吧,妳跟清水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小馬學長偏了偏頭。「我

本來是不想管的,不過看你們兩個這樣子,實在看不過去。」

「學長可是……清水學長好像……我會怕……」我很尷尬的囁嚅著。

「叫妳來就來。」

我還能怎樣,只好起身硬著頭皮跟著學長走。越過實驗室,經過老師辦公室門

口,我還不忘記不動聲色的往裡面張望一下。

「老師他們下午要開系務會議,不會進來的。」小馬學長腦袋後面好像有長眼

睛,我才一動他就知道我要幹什麼。我吐吐舌頭,不敢再亂動,只是低著頭跟在學

長後面走進清水學長的隔間。

「看吧,給你嚇成這樣,可憐的要死。」阿江學長也在,他靠在桌角,一看到

我們走進來,就敲敲桌面,指著我對清水學長說。

清水學長沒抬頭,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只是盯著桌上的一大疊資料,好像

在發呆。

「清水,你鬧脾氣要鬧到什麼時候?」小馬學長順手關上身後的門,我這才發

現原來清水學長的隔間是有門的,大吃一驚,非常訝異的回頭看了很久。

「幹什麼這樣瞪著看,妳沒看過門嗎?」阿江學長下巴一抬,往清水學長頭頂

的方向揚了揚:「看妳闖的禍,清水不能畢業都是妳害的。」

我怎麼覺得阿江學長是在這裡攪局的。「學長你自己以前還不是拿清水學長的

論文開玩笑。」

「我哪有?」

「有。」

「沒有。是妳一個人害的,不要亂拖別人下水。」

「學長!」今天我的靠山在這裡,我才不怕你。轉頭第一時間就搬救兵。「學

長你看阿江學長!」

「妳就是這樣,愛告狀!」阿江學長瞪我一眼。

「我沒有啦,我真的沒有!」被阿江學長「愛告狀」三個字講得又羞又憤,氣

急攻心,一跺腳,眼眶很沒出息的又熱了,開始掉眼淚。「我什麼都沒說,我只說

我不知道,我沒有跟林老師講什麼啦!」

「好了好了,嚷嚷什麼呢?人家講兩句就哭,妳怎麼這麼愛哭?」小馬學長斜

斜瞟我一眼。「不管怎麼樣,跟妳清水學長道個歉吧,看妳下次講話要不要小心一

點。」

「可是我……」我委屈的要死,一面抹眼淚,一面看著依然保持原姿勢沒有動

的清水學長,不曉得怎麼辦。

「叫妳說就說啦。」小馬學長伸手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背,示意要我講。

「學長對不起,我真的沒有……」

「算了。」清水學長終於抬頭,表情很平靜。「我想這跟家楨應該沒有直接的

關係吧,林老師要發飆是遲早的事情,我只是沒想到會是那一天。」

「學長……」我的眼淚明明抹掉了,現在又滾下來,鼻子很痠。

好辛苦,讀書好辛苦,做人好辛苦,學長都好辛苦。

「妳自己覺得沒什麼的話,聽在別人耳中,也許會變成有什麼。」清水學長這

麼多天以來第一次正眼看著我。他很溫和的說:「我不是在怪妳,我只是對整個情

況不是很能接受而已。不過這也堅定了我一定要走的決心。家楨,妳是要留下來的

人,妳以後一定要好好的注意這一點,知道嗎?」

我用力點著頭。

「我還是覺得陳家楨太笨了,有的時候不該講的話就是忍不下來,看她在邱老

師前面就可以看得出來。」阿江學長大概是外星人派來的,這種時候講這種話分明

是火上加油嘛!沒看到情況已經要轉好了嗎!

「也不能這樣說,這次真的是林老師借題發揮。我那天跟老師過去醫學院的時

候有聽他在車上發脾氣。」小馬學長淡淡地說。「關鍵是家楨那天早上講的話沒錯,

不過要嚴格算起來也不是。老師說,要出國的事情從二月開始講,已經講這麼久了,

清水跟家楨這麼好,一天到晚在一起的,怎麼可能家楨什麼都不知道、不清楚。所

以一定是清水根本沒有在準備。他是這樣推論的。」

我簡直目瞪口呆,完全不可置信。這是什麼推論?「就這樣?就因為這樣?」

「所以還是家楨講錯話。」阿江學長說。

「不然換成你在那個場合,你可以講什麼?」小馬學長反問。

「至少可以換模糊一點的說法嘛,像……『好像有聽說,不過不清楚』之類的。」

「你覺得家楨有這種應變能力嗎?」小馬學長嘴角又撇起那個淡淡的笑意,他

斜斜看著坐在桌角的阿江學長。

「都這麼大了還笨成這樣,怎麼能怪別人生她的氣。」

「清水自己應該要知道遲早會有這樣一天,他沒有幫老師找好台階下,老師會

爆發這是意料中的事。」

「清水本來就已經一心一意的只想著要安全離開,他哪裡還有餘力去關心別人

的處境?」

「所以我說清水沒有幫老師找好台階下啊,這樣讓老師也很難放下臉來讓他好

好的離開,不是嗎?要說笨,兩個都笨。」

「學長,為什麼我們就在他們面前,他們還這樣批評我們?」我慢慢的往清水

學長那邊移動,睜大發痠發燙,可能已經腫起來的眼睛,看著面前自顧自你一言我

一語討論得如火如荼的兩位博士班學長。一直到我都穿過他們兩人過去清水學長旁

邊了,他們還是完全沒有注意到,繼續爭執著。忍不住偷偷問也是呆坐在那裡無話

可說的清水學長。清水學長苦笑了一下。

「習慣就好了。」清水學長對著蹲在他椅子旁邊的我低聲說:「現在妳算是親

眼看到了,林老師發起狠來是這樣的。老師雖然對妳不錯,不過妳心裡還是要有個

底,知道嗎?」

我用力點頭。「學長,對不起。我真的沒有想到會變成這樣。」

清水學長很溫和的摸摸我的頭。「我們都知道不是妳的錯。沒關係的。」

「沒事就好,清水趕快繼續改論文。家楨出來做實驗,不要在這裡吵妳學長。」

小馬學長跟阿江學長的討論終於告一段落,學長重新打開隔間的門,實驗室那邊的

冷氣比較強,此刻迎面而來是一陣清爽。

「謝謝學長。」出來之後,我小小聲的跟小馬學長道謝。

「沒什麼,小事一件。」小馬學長淡淡笑著。「清水跟林老師一樣,也只是需

要個台階下。妳啊,這種事情妳又看不出來,也不會處理,當然只能悶在那裡跟妳

的花花草草講話。」

「學長,清水學長這邊沒事了,那老師那邊怎麼辦?」我的事情才剛搞定,就

開始幫清水學長擔憂了。

小馬學長沒理我,逕自出去從冰箱拿了要我幫他做的樣本回來,一面交代我要

做什麼分析,一面很胸有成竹的說:「妳放心吧。林老師的台階已經幫他準備好了,

現在就看他下不下來而已。」

「學長你好厲害喔,連老師那邊都可以擺平。」我很衷心地說。小馬學長這樣

說,那就跟以前每一次遇到狀況時一樣,只要交給學長就沒問題了吧。

「不關我的事。林老師的台階,是別人幫他準備的。」小馬學長頭也沒抬地說,

逕自用細簽字筆在離心管上面做記號。「我不是很關心林老師有沒有台階下。我只

是不想看妳一天到晚那個愁眉苦臉的可憐樣。」

小馬學長說得沒錯。林老師的台階果然是有人端過來的,那個人就是王老師。

據說在系務會議上面,王老師放下身段,當著全系老師們的面,向我們林老師

請託,說她自己因為下個學年度要出國進修一年,無法兼顧,所以研究生裡面她最

看重的張宛瑩,要請我們林老師多多關照了。

「這麼簡單的幾句話,王老師早點講出來,就不會有這麼多波折了。」小馬學

長的評論是這樣。「講到最後也都是一個面子問題。王老師重面子,林老師也重面

子,現在這麼強悍的王老師肯在大家面前向林老師示弱,給足了林老師面子,林老

師再怎麼不爽,也不能不裝出個和氣生財的樣子。」

我皺著鼻子不以為然。「林老師哪有不爽,我看上次開完系務會議回來以後,

林老師心情都變得很好啊!」

這是真的,林老師從那天之後,心情簡直是止跌回升,臉色也好得多了。我擔

足那麼久的心事,前面鬧到整個實驗室像中東戰場一樣,我簡直是以淚洗面的,結

果簡簡單單幾句話,事情就解決了。

我這才發現面子是這麼重要的一件事情。

「妳看,妳又來了,上次的教訓還不夠?」阿江學長瞪我一眼。「不該講的話

就不要亂講,少講一句就少一點麻煩,這妳還不懂?」

「可是小馬學長也說上次那件事不是我的錯……」

「小馬學長幫妳,妳就可以為非作歹嗎?」

我隔著實驗桌,遠遠對阿江學長吐舌頭做個鬼臉。學長們都笑起來。

就這樣,七月初,清水學長拼了命把論文修改完畢,拿到老師雖不滿意但沒有

另外多刁難的簽名之後交了出去。美國那個缺的問題呢,老師他們花了一點工夫跟

對方實驗室道歉,並說好明年夏天一定會派人過去之後,算是暫時解決了。張宛瑩

和清水學長都考上了博士班。我也不出大家所料的從備取補上來成了新科研究生。

暑假開始,好像一切都慢慢的落回原來的軌道上了。

我們這幾個實驗室有個慣例,因為走的方向相近,每年暑假都要一起開個會,

討論下一年的研究方向、研究計畫、經費,以及各研究生的修課情形等等。奇怪的

是,這種會明明就是大家找個都有空的時間坐下來談一談就可以的,偏偏每年都要

帶隊出去什麼山上海邊開個兩天,煞有介事的樣子。今年輪到邱老師他們實驗室主

辦,我收到通知的時候還很驚訝。

「我也要去嗎?」我很不可置信地問。

「當然啊,妳今年是碩一的研究生了呢。」清水學長笑笑的回答。「我才應該

不用去吧。」

「學長你怎麼可以不去。」我指著名單:「我們實驗室博士班就有三個耶,好

強喔!」

「強什麼,我又不唸。」清水學長說。放暑假之後,他根本很少來實驗室,就

算來了,只要老師不在跟前,他就是坐在那裡聊天或玩電腦,不然就是排pipet,

甚至還幫我澆花,就是不會去碰實驗就對了。反正他論文都交出去了,幫老師做的

東西也只剩收尾而已,看他清閒的樣子,真是令我羨慕到極點。

「學長你真的不唸嗎?這麼辛苦考上了,不唸不會很可惜嗎?」我還是不太能

相信清水學長打算就這樣走人。

「不想唸就是不想唸。我月底要去考高考。這個不要給老師知道喔。」清水學

長叮嚀我。「我找到新工作就會走人了。」

「學長那你……博士班……系上這邊怎麼辦?」

「反正到時不來註冊就好了。學校又不會拿槍逼著我唸。」

「可是學長,你如果真的不想唸,應該連報到都不要報到啊,這樣後面備取的

人才可以備得上來,不是嗎?」

清水學長很奇怪的看我一眼,好像我問的是什麼荒謬的問題一樣。「這樣老師

就會知道我不唸了,那我看我的論文就別想拿到他的簽名了。」

我突然感覺不太舒服。

那些辛辛苦苦準備了這麼久的人,有可能可以進來唸的,卻因為清水學長的關

係,要白白犧牲掉一個名額,這樣不是很冤嗎?

「老師遲早會知道的啊!」

「對,可是遲或早會有很大的差別。現在他知道也沒關係了,我的論文已經交

出去,學位已經拿到手,我連來做實驗都是在幫他忙耶,我自認已經對林老師仁至

義盡了。雖然他之前在口試的時候那樣對待我,我也沒有怎麼樣,對不對。」

學長變了。清水學長雖然語氣淡淡的,可是一點也不溫和。他的倔強跟彆扭其

實都被他安靜的外表掩蓋得很好。還是因為這幾年來的逆來順受,才讓他現在變成

這樣的?

然而一路看著清水學長受到的待遇,我根本沒辦法責怪他。雖然我對他的做法

實在有點不以為然。

「我要走了,今天要請君苓學姊吃飯。她上次在我口試之後心情很爛的那天,

有跟我聊了一下,我說好要找時間請她吃個飯的。」清水學長只待在實驗室不到兩

小時,就又要走了。他微笑問我:「妳要不要一起來?今天學長他們都不會進來的

樣子,妳不必這麼認真。」

「喔,我還要二十分鐘才弄得完耶。」我看看我的計時器。

「那我在樓下等妳,妳弄完就下來。」清水學長嘆了一口氣。「學姊也要走了,

妳真的只剩下小馬學長跟阿江學長可以幫妳啦。而且小馬學長明年也要畢業了,妳

還這樣迷迷糊糊的……」

我被這幾句話打得半晌說不出話來,發著呆。

「君苓學姊……要走了?」問出口沒人回答我,然後才發現清水學長已經不在

跟前了。

待我把手上的實驗先告一段落,跑下樓時,已經過了十二點。暑假時分,系上

的人本來就變少很多,加上是中餐時間,走廊上簡直是靜悄悄的。我走過那個堆滿

雜物的走廊,到了底最後一間是邱老師他們實驗室。探頭進去,裡面好像也沒人。

我正要退出來時,就聽到葉老師的聲音。

「我也只是問一問啊!是你們主辦的,這些事情不就是妳在安排?」葉老師聲

音不大,不過清清楚楚的傳出來。我回頭看了一下,才看到葉老師站在學姊的隔間

外面。學姊還是略低著頭,頭髮遮去大半的臉蛋,看不清楚表情。

葉老師就擋在隔間門口,學姊好像想出來也出不來的樣子。不管葉老師問什麼,

君苓學姊就是低著頭不耐煩地看著地上,也不答腔。

「那妳去不去,這總可以告訴我吧?」葉老師又問。一向爽朗大方的葉老師,

今天聲音裡帶著不尋常的壓力。他略壓低的聲音很急促地追問:「我還聽說妳打算

離職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終於畢業了,當然可以離開了吧?」學姊此刻突然回答,她揚起下巴,稍

嫌單薄的臉蛋仰著,沒有什麼血色。薄唇很倔強的抿住。「葉、老、師,我去不去

開會,不需要向你交代!」

語氣裡的諷刺令我聽了不寒而慄。清水學長呢?怎麼沒看到他?看到這樣的情

景,我不曉得應該怎麼辦。

學姊很決絕的講完,不顧葉老師的反應,硬是側身要出來。說時遲那時快,葉

老師伸手拉住君苓學姊的手肘,不讓她走。

「妳為什麼要這樣講話?我只是關心妳啊!」葉老師不肯放手,學姊也沒有掙

扎,只是站在那裡,冷冷的看著地上。「為什麼妳都不商量商量就自己做決定,妳

再來打算去哪裡呢?助理不是做得好好的?」

「做得好好的?」君苓學姊略揚起下巴,很輕蔑地看著葉老師。「是誰在畢業

典禮的時候,當著眾人的面,對我說,『妳總算畢業了,可以不必再利用妳的葉老

師了吧』?有誰被這樣講完之後,還可以『好好的』繼續待下來?」

「我不是跟妳解釋過了,她那天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可以這樣羞辱人嗎?」學姊一個字一個字講得很清楚,不過語

調都沒有提高:「我已經在找新助理了,找到交接完就走人。我自己的老闆邱老師

都沒有意見,你又是誰?」

「妳這個個性,到什麼時候才改?別人的關心,妳從來都是這樣的態度!」葉

老師很不滿的樣子,不過依然沒有放手。「今天要是馬樹人來問妳,我看妳就不會

這樣說了吧!」

「不要跟我提起他!」學姊突然很用力的一扭,把老師甩開,轉身很激動的瞪

大眼睛,對葉老師大聲說:「我跟他的事,從來不用你管!」

「妳這麼生氣幹什麼?我也只是說一說而已。」葉老師手被狠狠甩出去,撞到

實驗桌角,老師皺著眉好像很痛的樣子,用另一隻手撫著手背,一面語氣也激動起

來:「我不知道妳到底要像這樣一意孤行到什麼時候,小馬那種人,他對妳好不好

妳自己心裡有數,妳不是沒有眼睛,妳難道看不出來他現在根本就是陳家楨的……」

「我再說一次,這些不關你的事!」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描述。終於領悟到,很戲劇化的場景在現實生活中是會發生

的。而在眼前真真切切的演出時,我只覺得自己像一根鹽柱,只能定在那裡不動,

在暗處看著彷如舞台一般的眼前,人物不斷出場,台詞不斷變換。

我的思考能力像抽取式記憶體,不曉得被誰抽掉了,遂喪失了反應。

君苓學姊已經一陣風似的從裡面捲出來,我閃身站到冰箱旁邊,學姊完全沒有

注意到我,就這樣從我眼前疾步衝了過去。空氣中散著學姊很淡的髮香。

沒多久,葉老師也出來了。同樣是沒有注意到隱在角落的我,臉色不太好的悻

悻離開。

我一個人站在發出低低馬達運轉聲的冰箱旁邊,無意識地把手臂靠在冰涼的不

鏽鋼外殼上面,覺得一陣金屬性的冷意傳到皮膚上,引起陣陣雞皮疙瘩。

現在怎麼辦?我要去哪裡?

不知道發了多久的呆,我才開始慢慢的移動已經壓得有點發麻的手臂,慢慢轉

動僵硬的脖子,然後邁開腳步,努力地往外走。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裡去,只是

覺得應該要走,要離開這個角落,這樣而已。

走出來系館大廳,然後到了門外,刺眼的陽光帶著兇猛的溫度撲面而來。我睜

不開眼睛,下意識地用手去阻擋,遮在額前。

「妳怎麼這麼慢呢,我在這裡等好久!」清水學長看到我,有點焦急的樣子,

他走過來:「學姊也來了,妳不是說弄完馬上下來嗎?」

學姊靠在旁邊的牆上,點著一根煙,表情很平靜,只是有點疲倦。完全看不出

來剛剛才跟葉老師在實驗室激烈爭吵過。她的杏眼略瞇著,打量我一下。「妳……

怎麼了?」

我用力甩了甩頭,好像這樣就可以把剛剛看到聽到的通通都甩出我的腦袋一

樣。「沒事。我沒有事。」

那天午飯我吃得很沈默,下午回去做實驗也很沈默,其實是後來的幾天我都很

沈默。夏天的午後,我常常躲在隔間裡面聽著整齊的蟬聲不斷不斷流進來,一面看

著我那些因為天氣熱而有點奄奄一息的盆栽們。尤其是嬰兒的眼淚,非常不耐熱的

植栽,我簡直不曉得拿它怎麼辦好,很想直接抱出去外面放在空調出風口下面。

「我聽見河水潺潺,來自深谷山岡……」不曉得為什麼,我這幾天一直想到高

中學過的一首歌,在腦海中盤旋不去。歌詞記得支離破碎,忘詞的部份就用哼的混

過去,還常常會跟鱒魚這首歌搞混。不過「……我究竟將何往?我必須帶著手杖,

到異地去流浪……」這幾句倒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從記憶深處裡被挖出來。

我的手杖呢?我是不是應該出去流浪一陣子?

我究竟將何往?

「妳還真的會對它們唱歌啊?」安靜的午後,門口突然響起的話聲讓我稍微嚇

了一跳。不過連頭都不用回,我都可以知道這是小馬學長。

「學長。」我抬頭先看了看鐘。「你的東西要到三點才會全部做好,我已經放

下去染色了。」

「沒關係,我可以等一下。」小馬學長走進來,很隨意地就靠在桌角。「妳幹

嘛躲在這裡,外面冷氣比較強不是嗎?」

我沒有抬頭,還是看著面前胖嘟嘟的西瓜皮。「嗯,反正外面也沒人,我……」

「在唱什麼歌?」

「啊?」我沒料到小馬學長會問這句話,抬頭有點訝異地看著眼睛嘴角都含著

笑的小馬學長。他只是笑吟吟的看著我。

「我問妳在唱什麼歌。」

「喔,高中音樂課學的,舒伯特『美麗的磨坊少女』裡面的一首歌。我其實記

得不是很全了。」我認真回想了一下。「那時候是老師強迫我們要學,考試要考,

所以才記得的。現在都快忘光了。學長你有聽過嗎?」

小馬學長搖搖頭。

「我們那時候上學期要上冬之旅,下學期要上美麗的磨坊少女。音樂老師很兇

而且很變態,可是不曉得為什麼,他教的東西讓我到現在都還忘不掉。雖然當時好

恨他喔!」我也不知道幹嘛突然很想講這件事給小馬學長聽。

「為什麼說老師很變態?」小馬學長失笑,很有興趣似的反問。

「他真的很變態,聽到同學在唱流行歌,會過去罵人,說那是靡靡之音。有一

次管廣播室的同學要在中午時間放音樂,老師跑去播音室罵她們,說除了古典音樂

什麼都不能亂放,結果同學還被罵哭了。」我一面說一面開始笑。「可是老師鋼琴

彈得很棒喔,他會表演李斯特的魔王給大家聽,後來我們都叫他魔王。上課還要排

座位要點名,然後他痛恨短頭髮的女生,他說女生就是要長頭髮才漂亮,所以叫座

位排在前面,頭髮又削短得像男生的同學要坐到最後面去,不要讓他看見。」

小馬學長不說話,只是靜靜聽著。

「雖然那時候上音樂課覺得很痛苦,可是現在回想起來,覺得真的很有收穫。

如果當時不是魔王老師這樣逼,我想我不會學到這麼多。」我仰起臉問學長:「學

長,你唸研究所,有沒有這樣的感覺?以後回想起來,會不會覺得這一切的辛苦,

都是值得的?」

「我沒有覺得辛苦過。」小馬學長撇著嘴角,微笑。「妳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學長很聰明。」我有點不甘願地回答。真是的,我幹嘛自己這麼白癡找

鐵板來踢。我覺得辛苦,學長不一定覺得啊!

「不對。」小馬學長說。

「不然是為什麼?」

「因為,是自己的選的路嘛。」學長的語氣很輕鬆平常。

「那學長,你到底為什麼可以這樣清楚,你自己要的到底是什麼呢?」我實在

忍不住,把已經想問很久的話給問了出來。「我真的不懂,為什麼你、阿江學長、

甚至是老師們,都可以這麼確定自己的路?你們都沒有經過什麼掙扎與徬徨嗎?」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只是有人選了他最想走的,而有人就算是隨便選一條,

也可以專心一意的走下去,沒有後悔。這是個性的問題。」小馬學長略彎身向前,

好整以暇地看著我,笑吟吟的:「妳呢,家楨,妳是哪一種?」

「學長,你不能這樣啦,每次都丟問題給我,可是你的問題,我從來都沒有辦

法找到答案!這樣很難過耶!」我叫了起來。

「妳有在找嗎?」學長嘲笑我。「腦袋不用會退化的。用進廢退說,妳以前學

過沒有?」

「我……」

「妳到哪一天才會開始用妳的腦袋呢?小心退化啊。」小馬學長不再多說,他

只是帶著那個永恆不變的淺笑,起身往外面走。「出來收實驗吧,時間差不多了。」

實驗室的自強活動,我是說方針會議,地點已經決定了,要去花蓮。在分配車

子的時候,我發現我們實驗室非常的沒效率。才五個人,居然要開三輛車子過去。

老師一台,小馬學長一台,阿江學長一台。

「為什麼要開這麼多台車去啊!」我看著登記表,忍不住發問。

「大家過去跟回來的時間都不一樣,邱老師他們實驗室還都要坐火車過去呢。

要買車票的趕快跟邱老師他們講一下,還是妳要跟我們過去?」阿江學長釘在他的

電腦前面,頭也不回地問。「我要順便回家,所以會提早走,妳跟林老師還是小馬

學長一起比較好。」

「好。」就算學長自己不這樣說,我也不會想要跟他一起走,他最近雖然表現

都很優良,也很少發表什麼奇怪的感想了,可是萬一看到美麗的海天一線就給我感

觸良多起來的話,我搞不好在濱海公路上面就會跳車。太危險了,不要。

「我大概不會開車過去。」一旁在處理sample的小馬學長突然說。「幫我劃掉。」

「啊,車子要留給嫂子用嗎?」阿江學長很順的接下去,好像一點都不驚訝的

樣子,非常理所當然。「那學長你要跟林老師葉老師他們一起走,還是……」

「要不要去花蓮玩?」小馬學長轉過來問我,笑笑的。「妳阿江學長家很好玩,

帶妳去看海。」

「好。」我趕快用力的點頭。轉念一想,不對,這樣還是阿江學長要開車,趕

快又搖頭。「不好,學長。阿江學長開車……」

「幹什麼?妳對我開車有什麼意見?」阿江學長從電腦前面走過來,把一堆列

印出來的資料丟給我。「不然妳就跟老師同車去啊。要不要?」

「不要。」我又搖頭。欲哭無淚,對著那一疊文件發呆。「學長,這……要幹

什麼的?」

「這些是老師們發過的 paper,妳這幾天最好從頭到尾看一遍。不然討論的時

候妳根本什麼都不曉得,我們很丟臉。」阿江學長面無表情說。

「……」無語問蒼天。

「本來應該是妳自己要去找的,結果妳看,哪有人這麼好命又不懂感謝的,paper

印好讓妳讀,還一臉委屈的樣子。」阿江學長居高臨下看著我:「我們以前都早早

就自己去準備了。哪像妳。」

那你幹嘛幫我弄,我又沒求你。我一面腹誹一面很忍耐的翻了一下面前簡直像

本小說那麼厚的資料。「哇,學長,你們的名字都在上面耶。你看,小馬學長,你,

清水學長,還有這是誰?我不認識,以前實驗室的學長嗎?」

「不錯嘛,原來龍眼核還是有實質功用的!」阿江學長站在我旁邊,跟我一起

看著那些熱騰騰才列印出來的paper。「快點讀一讀,有什麼問題趕快問。小馬學長

就快不在這邊了,妳要把握機會好好討教。」

「啊?為什麼不在這邊了?」我聞言微微一驚,抬頭看著對面專心做著實驗,

表情輕描淡寫的小馬學長。小馬學長只是挑了一挑眉,沒說什麼。

「學長資格考都考過了,大概暑假結束前實驗就可以弄到一個段落,再來就是

寫啊。而且他下學期開始要過去宜蘭兼課,妳不曉得嗎?」阿江學長趴達趴達又走

回他的隔間那邊。

「宜蘭?那麼遠!」我失聲叫起來。

「宜蘭在哪裡,妳知道嗎?」小馬學長嘴角還是那樣撇著笑,好整以暇的料理

著手上的離心管,還是沒有看我。

「知道啊,在……在花蓮附近。」隨口應付過去,待我發現時,我的手已經好

像自己有意志一樣地,伸到口袋裡找出玉,緊緊握在掌心了。

沁涼從掌心一路傳到腦後。

「妳再鬼扯嘛。那花蓮在哪?妳是不是要說在宜蘭附近?」小馬學長到此時才

抬眼瞄了我一下,因為帶著笑,所以眼尾的細細紋路又若隱若現。「這次一路上一

定要來幫妳好好惡補一下。」

「妳是不是除了從學校到家裡之外,就不會認路了?」阿江學長啪啪打著鍵盤

還不忘插嘴,講得我簡直不能服氣。

「誰說的!我還常常去……」

「假日花市?」阿江學長跟小馬學長異口同聲,兩個學長都在笑。

「在聊什麼,聊得這麼高興?」現在簡直要叫稀客的清水學長居然來了。不是

我在說,清水學長最近真是眉目開朗,整個人像是泡過溫泉或吃過什麼仙丹妙藥一

樣,清爽愉悅,連走路腳步都輕快許多。他應該是掐準老師這個時候不會在吧,否

則要看到清水學長還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清水,你身分證跟印章呢?就差你的了。快點填一下,中午以前要交回去邱

老師那邊。」阿江學長一看到清水學長,就把開會通知和表格丟出來給他。清水學

長一愣。

「我還需要去嗎?」清水學長接過那幾張紙,有點不太理解地問。

「你現在的身分還是要升博一的廖清水,那你就得去。」小馬學長慢條斯理地

處理水浴,淡淡說著。

「對了,你到底打算怎樣,要辦保留學籍嗎?」阿江學長此時轉過來盯著我們

看,他面無表情的臉上,眉心兩道深深的紋路更明顯了,看起來很嚴肅。

「嗯……」清水學長支吾著。

「你是不是想要過去所長的實驗室?」小馬學長一講,雖然語氣那麼稀鬆平常,

卻讓我心頭就是一凜。

清水學長之前鄭重叮囑我不能亂講的「新工作」,原來是這個嗎?

太誇張了。林老師知道的話,可能會像我們那個雜牌的大燒瓶,突然炸開來吧。

「學長,你……你怎麼……怎麼知道?」清水學長好像嚇了一跳似的往後退了

一步。居然開始結巴,一向溫和的表情也消失了,有點慌的樣子。

「怎麼不會知道,這個系能有多大?」小馬學長處理好他手上的樣本,踅過去

水槽開始洗手,從頭到尾都沒有正眼看過清水學長。

「這樣不太好吧,清水。」阿江學長也皺起眉,看起來更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你不想唸,想要休息一下換個環境,先去當兵,這我沒有意見,只要是你自

己想清楚了就好。」小馬學長洗好手是從來不會甩手的,他一定拿著紙巾擦乾手,

非常仔細。「可是你現在在做什麼?離開這個實驗室,到所長那邊去,還打算一直

瞞著林老師,這是怎麼樣的決定?」

「我有我的原因和苦衷……」清水學長有點困難地辯解著。

「苦衷?有什麼苦衷?」小馬學長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笑意很冷。他銳利的兩

道視線在清水學長臉上轉了轉,逼得清水學長低下頭。「是為了推薦信吧,你打算

要把林老師推薦信拿到手之後再換指導老師,對不對?」

「學長這樣子,很,很冒險喔。」連我都忍不住插嘴。

「他是在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小馬學長結論。「在我們這個領域裡做研究

的,彼此之間相關性有多強,你不是不知道。你真的以為一封天花亂墜的推薦信,

會比老師們的耳語來得有力嗎?今天不要說在研究領域,就算在外面的業界也一樣,

只要一句話傳出去,你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可是,學長,難道我在這裡辛苦了這麼久,連封推薦信都成了太過分的要求

了嗎?」清水學長的語氣罕見地激動起來。「今天我要的也不是林老師多麼推崇我,

我只想要一個公平的、客觀的推薦,以後不管是繼續唸書還是找工作都會用到。否

則一個研究生連他自己的指導老師都不願意寫推薦信,這人還會有什麼前途呢?林

老師如果是一個可以講理的人,我又何必這樣鋌而走險?」

「原來你知道自己在鋌而走險啊!」小馬學長有點嘲諷的語氣,連我聽了都好

難受。

「我不是不想唸了,我只是不想再繼續跟一個讓我精神緊張,簡直要靠看臉色

吃飯的主子。」清水學長看看小馬學長,又看看沒有回頭的阿江學長,還有在旁邊

雙手握得緊緊的我。他的臉色很凝重。「良禽擇木而棲,這真的很誇張嗎?學長,

你們可以輕鬆應付林老師的脾氣和要求,可是我做不到。如果有更好的地方適合我,

難道學長不覺得我應該把握機會?」

原來清水學長所謂的離開,不見得是離開系上出去外面,而是離開這個實驗室

就好。

我到今天才明白。

小馬學長只是嘆了一口氣。

「清水,你的想法我可以理解,不過做法我不是很同意。」阿江學長繼續盯著

電腦螢幕,啪啪打著字。「你還是應該跟林老師談一談,告訴他你想換指導老師,

這樣總比利用完他之後一走了之來得好吧。」

「林老師何嘗不是在利用我?」清水學長拉了把高腳木凳坐下來,有點洩氣的

樣子,聲音低了,表情也帶點寂寥。「我也知道這樣是在冒很大的風險。可是我想

不出別的辦法了。」

「依我說,你還是要去花蓮,找機會坐下來跟老師談一談。」小馬學長簡潔地

說。「必要的時候我跟阿江會幫你講話。你如果要好聚好散,大家還留點餘地以後

見面的話,就不要一意孤行。」

清水學長低著頭,沒有回答。

「學長,還是去吧。」我拉拉清水學長的袖子,小小聲地也跟著勸:「我總覺

得林老師應該還是可以講一點點理的。而且小馬學長他們如果幫忙……」

清水學長還是沒搭腔。我可以從他的表情中看出猶豫與矛盾。

這是怎麼樣的師生關係呢?那麼氣對方,卻又那麼介意對方的反應與感受。那

麼不認同對方的某些點,卻在某些點上簡直是固執地想要得到對方的認同。那麼義

無反顧地想離開,卻又那麼害怕講出真正的心意。

真難。

夏日的蟬鳴聲整齊地從遠方傳來,關在有空調的實驗室裡面日復一日,就算有

盆栽作陪,還是覺得悶。正如此刻我們之間談話的氣氛一樣,悶得化不開,沒頭緒。

我的腦袋裡又開始有餘音繞樑了。有的時候某段旋律就像鬼打牆一樣縈繞不去,

不斷不斷在耳際迴響。美麗的少女又在磨坊出現。年輕人在小河邊徘徊。我又聽見

河水潺潺來自深谷山岡了。我必須帶著手杖到異地去流浪……

問題是,我們究竟將何往呢?異地,在哪裡?

真的有這個地方嗎?

出發前往花蓮那天,是個熱死人的大晴天。

車子開出台北盆地,景色越來越陌生。阿江學長跟小馬學長在前座有一搭沒一

搭的還在聊實驗的事情,我跟清水學長在後面一面吃零食一面打呵欠。一直到過了

東北角之後,視野嘩的一下開朗起來。一眼望不盡的廣闊的大海,讓我不停地揣想

著,面對這片海長大的小孩,心胸一定會比我們這些都市小孩開朗許多許多吧?

在宜蘭附近我們停下來休息吃飯,路邊賣冷飲的小店外面有幾個小孩子在玩,

我在猜他們可能是有原住民的血統吧,皮膚黝黑輪廓很深,眼睛都大大亮亮的,很

漂亮。我忍不住過去搭訕。

「今天不用上學嗎?」

小朋友們嘻嘻笑起來,女生們推來推去沒人敢講話。一個大約十歲的男生,瘦

得簡直像竹竿的,用他亮得嚇人的大眼睛盯著我,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放暑假!」

「放暑假就不用上學嗎,那在家裡幹什麼?」我聊出興頭來,又繼續問。

「賣冰棒!」

「冰棒在哪裡?」我覺得自己好像童話故事裡面要抓小孩去賣的壞人一樣,一

步步逼近,笑嘻嘻的問著。

那個瘦瘦的小男生還是笑,也不回答,只伸手往我身後一指。我一回頭看,他

就呼的一下跑掉了。

結果一轉頭就看到學長們一人拿著一根冰棒在吃,悠閒得要命,一副看戲的模

樣,我非常的不滿意。

「為什麼你們有冰棒吃!」

「買的啊,誰像妳忙著到處聊天,看到比妳小的,就想欺負人家?」阿江學長

丟給我一枝用紙袋包裝的陽春冰棒,一面往車子走。

「阿江你不用講她,你也是一樣。」小馬學長越過我,邊講邊笑。

上車後換小馬學長開車。才一換手上路,我就立刻發現,小馬學長好像對路邊

的速限牌一點顧忌都沒有,愛開多快就開多快,刷的一下連超好幾台車,超得我臉

色開始發白。

「學長,你……一定要開這麼快嗎?」

小馬學長專心在開車,沒答理我。倒是坐在我前面的阿江學長轉過來對我露齒

一笑:「妳之前吵說不要坐我開的車,現在妳知道了吧,恐怖的不是我!」

我從側面可以看見小馬學長專注的眉眼,凝神開著車,跟平日有點痞痞的、蠻

不在乎的他,是截然不同的。

然後我發現我一直屏著氣,一顆心好像吊在半空中。

「家楨,妳在看哪裡,妳的冰棒要融光了。」身旁的清水學長輕推我一下。

「哇!」我吃學長一推,嚇了一大跳,手一鬆,冰棒掉在腳墊上面。

「我的踏墊!」阿江學長回頭看到,大喝一聲。我本來就已經心頭突突亂跳了,

被學長這樣一吼,當場尖叫起來,又忙著道歉,清水學長手忙腳亂的拿面紙擦,頓

時車上亂成一片。

小馬學長被我們吵到略皺起眉,吐出口長長的大氣,然後放開油門,開始減速。

「你們真的很吵,這樣我怎麼專心開快車呢?」

「學長,不要開那麼快吧?」清水學長為了自身生命安全,不得不小小聲的冒

犯一下握著方向盤的小馬學長。小馬學長這時撇著嘴角,罕見的嚴肅表情放鬆了,

開始有了淡淡笑意。

「只有這一小段可以開快而已,再過去警察跟大卡車都很多。」小馬學長把速

度放緩到一般正常狀況,在後視鏡裡面看我一眼:「後面那個,嚇得臉色都發白了,

算啦。」

「何止臉色發白,她把冰棒掉在車上!我等一下要叫她洗踏墊!」

「我……」我的手腳都發著冷。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得好快,從脖子開始到耳根

到臉上,都火辣辣的。

不,不是因為車速快的緣故。我突然領悟過來。是因為我被清水學長一推,才

驚覺,小馬學長專心開車多久,我就專心盯著他看了多久。

要到此刻才發現,我的眼光視線,已經很不自覺地,很習慣地,會追著誰跑了。

好像什麼大祕密被撞破一樣,我只覺得一陣陣巨大的恐慌一直湧上來。這簡直

是不可饒恕的,小馬學長一直都像我的老師、兄長,我對他除了尊敬與景仰之外,

應該不能也不會有其他的想法的。更何況我連學嫂都見過,他們之間的穩定是我親

眼目見。那麼低調,卻那麼清楚。

那我,我到底在幹什麼?為什麼我會這麼慌?

清水學長倒是沒有發現什麼異狀,他以為我是因為把阿江學長車子弄髒了而害

怕,所以很努力的幫我清理車上踏墊,弄得滿頭大汗。「哎,已經看不太出來了,

等一下用水沖一沖應該就沒問題。妳不用怕,阿江學長不會怎樣的。」

「誰說我不會怎樣,等一下到路邊停車,把她丟下去。」

我還在努力壓制那陌生的,巨大的,我不知道怎麼處理的恐懼感,所以對阿江

學長的話一點反應都沒有。車子裡有一刻的安靜,只聽見單調的車子引擎運轉,和

對面車道呼的一下下掠過去的來車。

好緊張,我甚至不敢抬頭看小馬學長,只是拼命瞪著我自己的膝蓋。雙手緊緊

握著拳,也不敢伸進口袋去找那塊一直陪伴著我的玉。

我真的,真的在害怕。這有點像是做慣了的實驗,A加上B會產生C,課本裡

文獻報告裡都這樣寫,你做過千百遍也都是相同的結果;可是有一天,做著做著突

然發現,A加上B居然產生的不是C,而是後面的DEFG……甚至是無法控制的、

速度驚人的不斷增生,不斷分裂,那種感覺。

癌症嘛!這不就是癌症嗎?

啊我又亂比喻了。

還在埋頭混亂中,前座兩位學長低聲交談了幾句,過沒多久,車子突然慢了下

來,最後,停住了。

「這是哪裡啊?」我再混亂也不得不抬頭看看,因為學長們都下車了,我只好

也跟著下來。

一下車,透涼有力的海風迎面撲來。帶著點鹹味的空氣是陌生的,面前一望無

際的海也是,雖然離海岸還有一小段距離,不過眺望著雪白的海浪進進退退拍在岸

邊,耳際接收到隱隱傳來的沙沙聲時,我的心頭突然就是一爽。

離得好近唷。就在眼前了啊。

「啊,這就是太平洋了耶。」我極盡目力地由左到右一百八十度地看了一圈,

然後這句感嘆很自然地從我嘴裡冒了出來。

學長們呵的一下全都笑出聲。

「妳真的很好玩,這種感想也說得出來,我看妳已經得到妳阿江學長的真傳了。」

小馬學長還是小馬學長,笑吟吟的看著我,口氣還是那樣帶著點嘲笑,卻很溫和。

可是第一次,我不敢直視學長的眼睛。

我在害怕。到底害怕什麼,我卻說不上來。硬要講的話,倒有點像是此刻看海

的心情。站在海邊看過去,只要確定自己是站在安全的地方,就可以盡情的欣賞觀

望。可是要是走向大海的話,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看不到邊的廣闊,時高時低的

拍岸海浪,蘊藏著自然界至高巨大的力量,令人會產生莫名的恐懼,從腳底冒出來

一直往上爬的恐懼。

「怎麼樣,我沒騙妳吧,心胸突然感覺很開闊對不對?」阿江學長在我旁邊說

著。海風把我們的衣角都扯到身後,我的短髮被刮得亂七八糟簡直可以去拍瘋女十

八年劇照,太陽火辣辣地把高溫刺到我們皮膚裡。沒有遭受嚴重污染的天空藍得好

像要滴出水來。夏天的東海岸。

「基本上我覺得只要身上沒帶著timer,心胸就會很開闊了。」清水學長喃喃

自語。

我們站在特地圍出來有點像觀景台的地方看了一陣子海,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著

話,大半時候是讓風吹,然後瞇著眼睛看七月陽光在海面上跳躍。紫外線真強,我

露在短袖上衣外面的後頸、手臂等等通通開始慢慢發燙。低頭一看,才不過晒了十

幾分鐘,皮膚居然就開始發紅了。

深深呼吸著帶著鹹味的空氣,海風一吹,太陽一晒,剛剛那種排山倒海的恐慌

感就緩緩在褪去。我此時已經可以一面翻轉手臂一面對學長說「哇!變色了耶!學

長你看!」了。

「再晒就會脫皮啦。」終於,小馬學長伸個懶腰,晃著阿江學長的車鑰匙,回

頭準備上車:「上路囉。」

「我們到底為什麼停下來啊?」我跟在學長們後面,偷偷問著清水學長。清水

學長只是聳聳肩,很無辜地表示他也不知道。

「不停車一下吹吹風,妳剛剛就快吐在車上了,臉色夠恐怖的。」小馬學長還

是那樣撇著嘴角淺笑,還是好像腦袋後面有長耳朵一般不用回頭就可以回答我的問

題,還是那樣完全不費力就知道我到底有什麼不妥。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所以用「還是」兩個字。

一定有什麼不對了,我的緊張又發作起來,好像滿到喉嚨口了,心跳慢慢的加

速,簡直像是腎上腺激素卯起來分泌過頭一樣。

「阿江,我看還是你來開吧,免得等一下清水跟家楨真的要幫你洗車子。」小

馬學長把鑰匙丟給阿江學長,一面幫我拉開車門。

「女生真麻煩。」阿江學長面無表情地抱怨著。

「沒辦法,她們是姑娘家。」小馬學長還是那個痞痞的笑意掛在嘴邊。「我家

那個也是很會暈車,到最後只好訓練她開車。奇怪的是,會暈車的人只要坐上駕駛

座好像就會不藥而癒了,這不曉得是什麼機制,應該來研究一下。」

「那我們來訓練家楨開車好了。」清水學長順著小馬學長的語意建議著。

「不要吧。」「免談。」前面兩個學長馬上毫不猶豫地拒絕。

車子重新上路,阿江學長開車是穩紮穩打型,比較沒那麼刺激了。而我只是很

空白地看著車窗外,那一片帶著青色的,藍天白雲下的碧海。愣愣的,不曉得該接

什麼話。

好像有什麼東西,就這樣,在大海中失去了。

開進花蓮市區是下午時分,阿江學長也沒怎麼介紹,自顧自熟門熟路的開著車。

相對於台北市區的人多車雜,花蓮給人的感覺就開闊許多,雖然沒有高樓大廈,不

過遠遠可以望見的海,怎麼說呢,就硬是讓人覺得好幸福。天天可以看海,這是多

麼棒的日子啊!

在市區小繞一下,我發出過「哇!這裡也有麥當勞!」之類的白癡感嘆被阿江

學長勒令閉嘴之後,車子沿著海邊開,沒一會兒就到阿江學長家了。說是阿江學長

家,還真的就是他一個人的家,沒看到江家的伯父伯母或其他人。房子有點空空的,

東西非常少,一樓應該是店面的地方拿來當車庫。

然後二樓應該是客廳的地方,也是非常之空,簡直什麼擺設都沒有,就是張簡

單的茶几和幾張椅子而已。我們整理一下放了東西準備要重新出門時,我注意到牆

上的幾個鏡框。就是黑色的鏡框裡面放著黑白人像照片的,鏡框很舊了,裡面的人

打扮髮型也都很老式,可能翻過來背後還會寫勿忘影中人的那種。

看到我在打量那幾張照片,剛從樓下拿了礦泉水上來問我要不要喝的清水學長

也過來看了一下。「阿江學長好像長得比較像媽媽?」

「啊?」我有點訝異地轉頭看著清水學長。學長把礦泉水塑膠瓶遞給我,我呆

呆地接過。

「這是阿江學長的媽媽啊。」清水學長指指其中一張年代顯然久遠的照片。那

女子年紀真的不大,眉目之間果然跟阿江學長有幾分相似,只是在阿江學長臉上端

正而帶點嚴肅的五官,變成女生版之後,就秀氣柔和許多。

「學長你看過阿江學長的爸爸嗎?說不定他也很像爸爸。」我回去仔細端詳那

年輕婦人的照片,一面發出無意義的疑問。

「這就是啊!」沒想到清水學長指著旁邊的鏡框,很快地回答。

等一下。普通人不會把照片這樣掛在牆上吧?難道……

「學長,阿江學長的爸爸媽媽……怎麼……」

「喔,阿江學長的父母很早就都過世了,他只有一個姊姊,也已經結婚很久了。

所以阿江學長其實很少回花蓮,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台北。」

「都在實驗室。」我補充。

「對。」清水學長微笑。

「你們兩個快點下來,我們要出去了!」阿江學長在樓下喊。我跟清水學長趕

快咚咚咚地跑下樓。樓梯間裡沒開燈暗暗的,我一面下樓一面就模糊地在想像著,

一個人回到這樣的地方,一個人吃飯睡覺看電視的生活,是怎麼樣的呢?阿江學長

是這樣養成那種安靜而奇怪的個性的嗎?

我們沿著北濱公路開,我一直望著車窗外的大海,看到眼底都發痛。七月的驕

陽透著沒有經歷嚴重污染的空氣,硬是比台北的天空亮上幾分。瞇著眼睛貪婪地望

著海,遠看像是很平靜的,但裡面的波濤洶湧大概絕對是少不了吧?

車上小馬學長拿著手機在講話,此刻講完了,對阿江學長說:「好了,他在那

邊等,我說我們二十分鐘左右就會到。」

「我們要去哪裡?」我雖然一直在看海,不過耳朵功能還是一點都沒有受到干

擾的。聞言就偏頭偷偷問清水學長。

清水學長本來要回答的,結果被阿江學長打斷。阿江學長開著車,一面很愉快

地說:「要帶你們去看實驗室!」

「實驗室,台北就有了,幹嘛要跑來花蓮看!」

結果我們還真的去看了實驗室。我一直到被學長們帶領著走進那美侖美奐的系

館時,還是非常不可置信:「為什麼人家的學校這麼漂亮!」

真是漂亮,雖然樹小牆新,可是就是因為新,所以有股整潔而現代化的美感,

比起我們那規劃得很死板又風格迥異的校園來,真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我一路走

著一路在咕噥:「學校這麼漂亮!還離海這麼近!太不公平了!」

「可是在花蓮喔,而且是這麼新的學校,資源什麼的都比較不方便吧。」清水

學長也是邊走邊打量著,很謹慎地發表評論。

「可是你看他們學校多大多漂亮!」我還是憤憤不平。

前面領路的兩個學長什麼都沒多講,只是微笑。他們找到了目的地,敲了門之

後也沒等回應就自己開門進去。門一開,迎面而來的冷氣讓人精神一爽。還來不及

多看那新穎乾淨到不可思議的實驗室時,馬上傳來一陣震耳的笑聲和寒暄:「來了

來了,博士候選人唷,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啦!」

講話的對方身形矮小不過很紮壯,嗓門很不相稱地非常洪亮,在空盪盪的實驗

室迴響著。此刻那人正豪爽大笑著走過來,一面用力拍著小馬學長的肩膀。

「講這樣!」小馬學長也笑開了。

「阿江你也快了吧?你這書呆子除了關實驗室讀書做實驗,還有沒有別的生活

跟娛樂啊?」

「實驗就是我的娛樂。」阿江學長雖然回答得很簡短,不過臉上早已漾開一個

朗朗的微笑。

我雖然不是很敏感的人,不過短短幾秒鐘的光景,我就已經感受到學長們與面

前這位先生之間很棒的互動。那種自然的熟稔是裝不出來的,尤其是小馬學長,他

一向笑裡都帶著點嘲謔味道,此刻一點都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那種打從心裡輕鬆起

來的笑容。就連阿江學長,眉目間的嚴肅也消失了。

「來,這是魏老師。清水你對老師應該有印象吧?家楨就沒見過了。過來跟老

師拜個碼頭。」小馬學長一聲令下,對我招招手,我只好乖乖的照辦。

「魏老師好。」我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陌生的魏老師面前。矮矮壯壯的魏老師

此刻轉過頭來,仔細看了我一下。

「這就是你們實驗室那個問題很多的小鬼?」

不得了了,這罪名太大,我馬上回頭找清水學長。「學長,在叫你耶!」

老師學長們一起爆出大笑,連清水學長都搖頭。「妳啊……」

「這麼皮!」魏老師邊笑邊說,眼睛閃閃發光:「奇怪了,你們實驗室一向教

出來都是乖乖牌,像清水這種的。這小鬼怎麼還沒被林老師或你們這些學長們給電

得慘慘的?」

「她在林老師前面乖得很,小老鼠一樣,帶出來就玩瘋了。」小馬學長瞟我一

眼,臉上依然漾著笑意。

「我哪有啊!」我馬上就喊冤。

學長們不理我的抗議,逕自熱熱鬧鬧地繼續寒暄談笑,旁若無人。這魏老師顯

然也是舊識,從楊師公開始,到我們系上的林老師葉老師邱老師,通通都點過名關

心過了之後,話題又繞回去萬流歸宗的實驗身上。當Cyclosporine、mimosine這些

字開始在空中飛來飛去的時候,我就已經準備好進入待機狀態了。

那邊廂他們聊得正開懷,我眼尖發現了這整潔大方的實驗室靠窗(有窗耶!好

感人!)有一溜小陶盆,淺淺的,顏色也不是很起眼,不過我對這種東西向來有感

應雷達,馬上就不動聲色的慢慢往那邊移動。

探頭一看。果然!我很努力的壓抑偷笑的衝動,陶盆裡注著水,養著水芙蓉,

綠盈盈的,很漂亮。我忍不住還伸手指去點點那帶點細絨質感的葉片,和水裡細細

的根。水涼涼的,水芙蓉被我一碰就漂了開,一會兒又漂回來。

「……他們那個C-fos mRNA的地方還沒整理好吧?那離結論還早。」小馬學長

講著講著,突然飛過來一句砸在我頭上:「不要亂玩人家東西喔,要是弄壞的話,

妳留在這裡洗燒杯試管抵帳!」

我呼的一下迅速把手縮回來,背在身後,好像小學生做錯事被老師罰的樣子,

乖乖站好。

「妳知道那是什麼嗎?」矮矮壯壯的魏老師看著我,隨口問。

「水芙蓉。」

「不錯嘛!」魏老師這時上下打量我一下,笑嘻嘻的。「妳還知道這是水芙蓉,

我的學生都說是浮萍,還有人跟我說那是水草!」

「她別的不會,這個倒是蠻行的。」

「不會?沒關係,你們教啊!有你們這些學長在,兩三下就可以調教出一個優

秀人才的啦!」魏老師手插著腰,很豪邁地對我們說:「你們真是幸運,給這兩個

學長帶到,我多想叫他們過來我們實驗室教一教小朋友們啊,可惜我面子比不上他

們的架子大,請不動!」

「魏老師不用這樣說,小馬學長開學之後要過來宜蘭兼課,你可以凹他三不五

時來看看嘛。」阿江學長咧嘴笑,出著主意。

「就怕你們林老師有意見,還有,小馬他老婆會罵死我!」魏老師笑著問:

「說到這個,阿華好吧?什麼時候要結婚?」

此言一出,我的胸口莫名其妙地抽緊了一下。大家都看著小馬學長。

小馬學長還是輕描淡寫的那個微笑。「不知道人家嫁不嫁呢。」

「她不嫁你要嫁誰?你們在一起都幾年了,有八、九年了吧?」魏老師不以為

忤,很開朗的哈哈笑著,笑聲震耳:「這杯喜酒我可是喝定了,到時可別忘了我啊!

還有你,阿江,你找到新對象揚眉吐氣了沒?我聽說你那個無緣的也考上博士班了,

你要快點急起直追啊,不然人家一天到晚帶著新歡在你面前晃來晃去,你不會很吐

血嗎?」

「不會。」阿江學長回答。

「不會才怪。不過張宛瑩那麼聰明,大概也不敢跟你正面相遇吧。」魏老師很

感慨的樣子:「現在的女孩子一個比一個聰明,我實驗室裡女生的表現都比男生好,

做實驗細心又有耐心……說到這個,讓我想到另一個人。謝君苓人呢?不是也說下

午會到?沒跟你們一道?」

「啊?」此言一出,我們幾個都是異口同聲,很驚訝地發出疑問詞。

「對啊!她前兩天還有打電話給我,約好今天晚上要借住我家呢。有客人來,

我老婆就高興死了,住在花蓮什麼都好,她偏偏一天到晚喊無聊!。」魏老師講到

自己老婆笑得眼睛都瞇起來,很愉快的樣子,並沒有察覺我們聞言怔住的異狀。

傍晚,魏老師堅持要請我們去吃飯。魏師母也出來了,在餐廳跟我們會合。師

母很酷,削短髮還戴個棒球帽,一身牛仔褲T恤的輕便打扮,遠遠看簡直像個男生,

可是走近細看,她已經步入中年的臉龐洋溢著一股爽朗的英氣,笑起來眼角雖也有

細紋,給人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可是眼睛彎彎的甜甜的,感覺非常好。

「好久不見啦,你們最近都好吧?樹人快畢業了,要不要來花蓮服務?」魏師

母笑吟吟地跟大家打招呼,高瘦的師母站在矮壯的老師身旁,外型那麼不搭調,可

是兩人之間那種奇怪的和諧與默契,卻讓人馬上就感受得到,無法忽視。

「花蓮有魏老師坐鎮就夠了。」小馬學長微笑著回答。

「我們小廟哪裡請得動小馬這種大神?別妄想了,吃飯要緊啊。」魏老師也來

幫腔。叫了一桌子菜之外,連酒都叫了。一時間勸酒勸菜的,繼續討論實驗討論前

途,聊八卦聊所裡老師學長們現況未來發展,熱鬧成一片。

「哎唷這是誰點的,這不是你們邱老師的實驗材料嗎?」菜一上來,魏老師看

到吳郭魚,指著就叫:「太不敬了、太不敬了,不吃!」

「老師你是吃怕了吧?」

「這倒是真的,每次他們殺魚日之後,我們大家就要連吃好幾天的吳郭魚,到

後來看到都反胃!」魏老師興沖沖地問:「你們現在都怎麼處理那些魚?」

「丟掉啊,還能怎麼辦,有一陣子送育幼院,後來連育幼院都不要那些魚肉了,

因為實在吃怕了。」阿江學長回答:「說起來還真是蠻浪費的。」

「必要的浪費是社會與科學進步的動力啦。」魏老師還是毫不介意地喝著魚湯。

說真的,一開始魏老師給我的感覺,和我熟悉的葉老師蠻像的,都是那種侃侃

而談,可以把氣氛弄得很熱鬧的人。不過一個下午相處下來,我慢慢的發現,魏老

師的爽朗是更開闊的爽朗法,他在談起所有人時,不管公事私事,態度都是那麼落

落大方,一切點到為止,好像局外人一樣,絕不會涉入什麼私人的評論。

然後晚飯桌上學長們跟老師、師母高談闊論時,我在旁邊聽了清水學長簡單描

述一下魏老師的來歷之後,就對魏老師感覺更好了。

「魏老師,妳應該感覺得出來吧?跟我們林老師那些系上的人都是老相識,說

老同事也許比較正確。他以前也在我們系上,後來才過來東華的。」

「為什麼會來花蓮呢?」

清水學長微微一笑。他幫我倒著可樂。餐廳喧鬧的背景音裡面,學長略壓低了

聲音說著:「魏老師都說是因為花蓮山明水秀,學校又新又漂亮。可是事實上,魏

老師根本是不想待系上了。他走之前跟邱老師大吵過一架,全系聞名呢。」

「吵架?」跟邱老師鬧翻我可是一點都不驚訝。「吵什麼架?」

「應該是為了接計畫的事情吧,這詳情我就不是很清楚,我也是聽說的,都好

幾年了。不過魏老師以前在系上就跟小馬學長、阿江學長都蠻熟的,魏師母還是小

馬學長的親戚,所以有時會聽到小馬學長跟阿江學長談起他。」清水學長抬頭看了

一下坐在對面、談笑風生著的魏老師:「其實魏老師真的是很不錯的老師,可是林

老師他們都不太喜歡他,他們是不同派系的。現在我們系上是林老師他們那一派的

人比較得勢,魏老師待下來也沒有什麼意思吧。」

「不過我看魏老師在花蓮這邊,感覺蠻搭調的。」我回想著下午去參觀的宏偉

大學校園,和整齊有序的實驗室、研究室,還有窗邊一溜小陶盆裡的水芙蓉,窗外

可以一眼望到好遠好遠不必被建築物擋住視線,吹得到山風海風的遼闊感覺。

「我也覺得。來到花蓮才一天,我就覺得心胸開闊很多,在台北的一些小事情

好像都很無聊。」清水學長有點發呆。「會讓我很懷疑,我們這樣爭來爭去到底都

是為了什麼。」

「適量的競爭與壓力是必須的,否則不會進步,不過尺度要拿捏得好。」小馬

學長略偏著頭突然說,毫不困難地加入我跟清水學長壓低聲音的討論中。

「年輕人太早進入與世無爭的境界是不健康的,像阿江這樣就不健康,眼睛裡

除了實驗什麼都看不到,簡直未老先衰。」魏老師也聽見了,他笑呵呵地調侃著學

長。我很同意地點著頭,結果被瞪了一眼。

「要妳這麼踴躍同意幹什麼?」阿江學長冷冷地說,他把一盤離我們很遠,我

們夾不到的菜端起來給我們。「清水,這一盤你們拿過去吃。」

清水學長聞言照辦,接過學長遞來的盤子,把裡面好像三杯雞還加了九層塔香

菜的內容物夾了一些到我碟子上。我們吃著吃著,阿江學長這才又冷冷地問:「妳

知道妳在吃什麼嗎?」

「魚肉啊。」我一面嚼一面口齒不清地回答。

「那是河豚。」

「哇!」我嚇得大叫一聲,差點沒哽死。「河豚肉不是有毒嗎!」

餐桌上又是一陣鬨笑。「妳完蛋了,這個要交給用過河豚做實驗的葉老師調教

一下才行!」

「有毒他們就不會叫妳吃了啦。」魏師母大概是看不過去學長他們耍著我玩,

出來講話。「喂,我發現你們都很疼這個小學妹耶,你們對別人怎麼都不是這樣?」

「我們對別人,有什麼兩樣嗎?」小馬學長淺笑著回答,眼神很銳利地掃過去

魏師母那邊。

「我不曉得。只是感覺。」魏師母聳聳肩,很瀟灑的樣子。

魏老師又開始勸菜。話題就沒有繼續,他老大吆喝著:「來來來,喝喝看這個

藤心湯,別地方喝不到的喔!很退火的,夏天大家火氣大,每個人來喝一碗!依我

說,明天你們那些台北聳的老師們來了以後,我應該一人招待他們喝一大鍋才對!」

「魏老師你是說說而已吧,你根本不會想跟林老師他們吃飯。」阿江學長的直

接有時真是令人招架不住。

魏老師哈哈大笑起來。「阿江,你不愧是花蓮人,我就說嘛,地靈人傑,花蓮

人一定特別聰明,果然沒錯!」

酒足飯飽,才出來餐廳外面,阿江學長跟魏老師討論著要去哪裡晃晃,正在美

侖公園、七星潭或是南濱公園中間無法決定時,魏師母接了一通手機來電,走過來

小馬學長身邊。

「是謝君苓。她說要跟你講話。」師母把手機遞給小馬學長。

「有什麼事嗎?」小馬學長沒有接,他只是略瞇起眼睛,看著師母。

「我不知道,她沒有說。」帥帥的師母瞪起眼睛:「你要接不接啊?不要把我

夾在中間傳話!」

小馬學長還是接了,不過他就站在我們面前講,沒打算避什麼嫌的樣子。「喂,

我是。我們剛吃過。幾點?好,我會請阿江過去。」

然後是一陣沈默。小馬學長看著餐廳外面地上的大理石鋪面地板,半晌才又說:

「車子不是我的,為什麼要我接?阿江去還不是……」

又是一陣沈默。

「我不會去。」小馬學長最後只是很簡單的這樣說,然後順手把手機塞給站在

旁邊發呆的我,就很帥地走開了,去跟魏老師他們討論夜景到底要去哪裡看。

我接過來,那邊是聲音略啞的君苓學姊喂了好幾聲。

「學姊,我是家楨……」

那邊也陷入沈默許久許久,我都以為電話已經掛掉了,學姊疲倦的嗓音才傳來:

「我要跟他談一談,只是這樣而已,這要求,算很過分嗎?我等他也等了這麼久了。

賴自華等他就算數,我的等待就這麼沒有價值?」

「……」我聽不懂,也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只是呆呆的握著手機,覺得手心有

潮潮的溼意在增生。

「告訴他,九點半的自強號到花蓮,我在火車站等。」學姊收了線。

那邊廂老師學長們已經決定要去七星潭了,正在分配車子和討論路線。魏師母

看我把手機還她時表情怪怪的,就問我:「怎麼啦?謝君苓說什麼?」

「君苓學姊……她說九點半左右會到花蓮,請……請學長去接她。」我不敢看

小馬學長,只是望著地上吞吞吐吐地說。

「這裡每一個都是妳的學長,到底找誰接啊?要講清楚嘛。」魏老師開著玩笑。

「小馬學長。」我還是盯著地板,努力把這四個字吐出來。

「我晚飯時候喝了點酒,大概不方便開車。」小馬學長很輕描淡寫地說。

理由這麼完美,學長講得那麼胸有成竹又自然大方,絲毫沒有破綻,我聽在耳

裡,卻覺得一陣莫名其妙的寒意從背後冒了上來。

面對海洋的恐慌感又重新席捲了我。我到此刻已經有點領悟到了為什麼。

因為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不,我不是在搞笑,我是深刻的感受到這一點。海洋可以那麼美那麼遼闊,也

可以那麼無情那麼狂暴,可以讓人欣賞甚至迷戀,也能取人性命。

我的恐慌來自於,君苓學姊的存在就像一面鏡子,反映出我的處境。我在小馬

學長眼中大概就是個調皮的可愛的小朋友,沒有任何一點期待可能性或是曖昧感的

存在,所以小馬學長可以對我很好,好到大家都看得出來,可是大家都沒有意見。

今天只要這個平衡點一有偏差,我只要心念一動,非常有可能會步上君苓學姊

的後塵,而聰明精準如小馬學長,一定會立刻修正他的態度。

會變成怎麼樣呢,看學長對君苓學姊的態度就可以猜出一二。那種完全沒有辦

法被所裡碎嘴大眾挑剔、講任何一句閒話的自然得體,其實就是最遙遠的一種距離。

學長連閃避都不閃避,他用大方來破除所有迷障,那麼穩,那麼有自信,反過來講,

就也是那麼的,無情。

身旁還是有著用餐的人們進出著,餐廳自動門呼地打開,冷氣撲上身來,我機

伶伶地打了一個冷顫。

因為時間還算早,所以我們兩台車一前一後都先開到七星潭來。路的一邊是海,

一邊是機場圍牆,路燈不是很多,沿路都暗暗的。停車的地方還算亮,可是海灘上

就是完全的沒有燈了。有人還開著車子大燈照明,我才看得見原來沙灘上人還蠻多

的,大家都在入夜以後的海邊流連,雖然海風吹來有些黏膩,溫度也依然居高不下,

不過總比白天頂著大太陽到海邊玩來得好吧!

魏老師顯然是有備而來,他從車後行李廂找出了一大塊黑色防水塑膠布,我們

走下沙灘找了個地方,他就攤開來讓大家坐,然後還變出礦泉水來。抬頭看,透著

紫藍色的夜空果然有幾點星星,遠處可以望見海岸一路延伸,簡直看不到盡頭。

「看那邊。」夜色裡,阿江學長指著天際、海與海岸的交接處。「白天可以看

得更清楚。是什麼你們知道嗎?」

「不知道。」「就海啊!」我跟清水學長面面相覷,都搖了搖頭。魏老師莫名

其妙地呵呵笑著,笑得我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清水斷崖。」阿江學長面無表情地回答。

一陣沈默之後,清水學長有點無奈地說:「這地名感覺蠻不吉祥的。」

因為我們叫學長喜米茲叫慣了,要過一下才反應過來,結果除了清水學長有點

哀怨的表情之外,我們幾個幾乎是同時放聲哈哈大笑起來。

我是笑著,胸口卻一直有點悶痛。我們在這裡開開心心的聊天說笑,而君苓學

姊呢?我想像她一個人坐在火車裡,那張略嫌單薄的臉蛋一定帶著寂寥的表情,無

言地一路望著窗外。

然而到了終點,卻沒有她希望見到的人在那裡等候。

「我要去接學姊!」一陣莫名冒上來的難受滿到喉頭,我忍不住說。

「還早啊,時間還不到嘛。」魏師母在我旁邊,有點訝異:「我等一下就過去

載她。妳要一起來嗎?」

我用力點點頭。

學長們不曉得是真的沒聽見還是故意忽略的,都沒有搭腔,只是有一句沒一句

地閒聊著。海浪沙沙地拍著岸,溫柔的蓋過了所有背景,偶爾不遠處的遊人爆出幾

聲大笑,又落回寧靜。我抱著膝,把下巴擱在膝頭,閉上眼睛,耳中滿滿的,說不

上來是什麼聲音。

就這樣靜靜坐著聽了好久,眼睛閉著都發痠了。幾百公尺外的停車處有人開著

汽車音響,門全打開了,音量開得很大,不過音樂是文靜的黑管前奏,然後滄桑的

男聲開始唱:「放捨一段情,是絕對無人能夠原諒,若不是天的安排……」

居然一點都不吵,與環境奇異地融合了。我還是閉著眼睛在聽,男歌手幽幽唱

著少女的心,海浪緩緩的進退,規律地來回。身邊小馬學長在問阿江學長清水斷崖

的地理位置,太魯閣國家公園此刻的路況,回過頭笑笑的問說我們明天去看山怎麼

樣。嗓音還是那樣低低的,懶懶的,很有質感。我只是在聽。

我希望時間就停在此刻,不要再往前走了。

「小鬼在打瞌睡喔?」本來在聊天的魏老師此刻哈的一聲取笑我:「海邊月色,

有沒有覺得很羅曼蒂克啊?唉,可惜不是跟男朋友來,是跟一群無聊人在一起,還

要討論實驗,算妳倒楣啦!」

「沒關係,我可以幻想!」我閉著眼睛笑著喊起來,眼角一點熱熱的東西被我

不動聲色的抹去。

「女生就是愛幻想,一點小事情就可以想很多,尤其是聰明的女生,簡直是自

己織張網把自己困在裡面出不來。」小馬學長慢吞吞說著。

「妳沒有這樣的問題,不用擔心。」在我身旁的阿江學長伸手拍拍我的肩,讓

我哭笑不得。

「聰明有分很多種,有人的聰明是很單純的聰明。有人是聰明又敏感,這就非

常麻煩。」魏老師很舒服似的伸個懶腰,然後摸黑看了一下錶,左照右照光線就是

不夠:「現在到底是幾點啊?我什麼都看不見!」

「好像應該去火車站了。」魏師母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細沙,然後問我:「妳

要去嗎?」

我趕快也跟著站起來。屈膝坐著太久,腳都有點麻了,站起來之後金星亂冒,

我踉蹌著險些跌倒。清水學長差點被我壓到,伸臂擋著:「妳怎麼回事,晚上沒喝

酒吧?怎麼站都站不穩。」

「我沒事。」

因為我的堅持的關係,我帶著我的背包跟著魏老師他們上了車。清水學長還露

出惋惜的表情:「那我們晚上就三缺一了。」

「沒關係,真的要打的話,我把這些女生送回家之後,再過去找你們。」魏老

師顯然也是人來瘋,興致勃勃地說。

車子開到火車站前,魏老師他們先把我放下來,交代我去找學姊,他們繞一圈

再回來接我。我走進燈火通明的車站,有點空空的,剛進站的火車帶來的人群很快

的就散去,我一眼便看見了君苓學姊。

她穿著白色棉背心和牛仔長裙,顏色清爽得根本不像以前一身黑的君苓學姊。

頭髮也紮了起來,看上去好秀氣。她正靠在門口的柱子旁邊,手背在身後,很悠閒

的樣子。小小行李袋在腳旁,還有一頂草帽。看到我走過去,只是淡淡笑了一下。

「學姊……」

「謝謝妳來接我。」學姊嘴角一直帶著笑意。要不是她的嗓音跟早一點在手機

裡聽到的一樣有點沙啞,我會覺得面前這個人不是君苓學姊,而是一個長得很像學

姊的陌生人了。她眉目間慣有的一點不開朗還是在,此刻還帶著點疲倦,好像什麼

都不在乎了似的。

花蓮真是異地,每個人來到這裡,都會變得不太一樣呢。

我愣愣地看著學姊。學姊輕笑:「幹什麼這樣瞪著我看,妳是不是被晒傻了?

鼻頭都在脫皮,妳今天一整天都在晒太陽嗎?」

君苓學姊跟魏老師、師母應該也是本來就認識吧,見了面就聊上了,我在後座

什麼話都插不上嘴,只是靜靜看著車窗外面,比台北要安靜幽暗許多的花蓮市區。

耳邊迴響著剛剛聽到的,寂寞的黑管樂音,男歌手悠悠的嗓子,和潮汐的沙沙聲。

回到東華大學的教職員宿舍之後,魏老師根本還來不及多寒暄,果然就開水燙

腳似地馬上又出去了。師母只是笑:「他們幾個只要有機會聚在一起就會打牌,你

們魏老師就愛玩這個!以前每次都要拉我下去湊人數,今天還好清水也在,那我就

可以逃過一劫啦。」

「學長他們,打麻將?」我非常不可置信。

「打橋牌。」君苓學姊在陽台上眺望夜景,頭也不回地回答我的問題。「他們

以前最瘋的時候,小馬跟阿江兩個人在等實驗時都打蜜月橋一面打賭,輸的人要幫

對方收實驗。」

我無言地望著學姊瘦削的背影,襯著外面紫藍色的夜空,她略側轉的側臉白皙

到像是象牙一般,帶著微微的笑意,好像回憶起什麼有趣的事情一般。

沈默在我們之間蔓延。窗外只有不知名的蟲子忙忙地叫著,一點車聲都沒有,

安靜得簡直令人氣悶。我把玩著手上的遙控器,不曉得該說什麼。

「家楨,幫我一個忙,好不好?」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師母都洗好澡在吹頭髮

了,君苓學姊才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我。

我無暇多想,只是乖乖地點頭。

學姊走過來我身邊,把電話話筒交到我手上。「妳叫他來。妳跟他說,我真的

必須跟他談一談。」

我在沙發上反射性地往後縮了縮,不敢伸手去接電話。學姊那雙單眼皮的杏眼

很認真地盯著我,讓人一點都沒辦法拒絕。

「可是,學姊,我覺得……」我困難地清清喉嚨,小心翼翼不想用到太強烈的

字眼:「我覺得小馬學長,現在,可能不會……他應該……」

「我一定要跟他談一談。」學姊像個小女孩一樣蹲在我面前,略仰起單薄而帶

點倔強的臉。雖然蒼白依舊,甚至可以看到她臉上淡淡的微血管,她的神情中燃燒

著罕見的堅定執著。「妳幫我打。我的電話他到後來都不肯接了,妳幫我打。」

「學姊,如果學長已經不肯接妳的電話,那……找他過來又有什麼用呢?」

「我不要他再逃避!」學姊突然激動起來,講話的聲音都變了。「他是世界上

最狡猾的人!他根本不去面對問題,不想管的他連看都不肯多看一眼,但是這樣事

情會解決嗎?我不相信他可以這麼輕易地把我抹煞掉,無論如何我都要他給我一個

說法,我不會讓他再這樣閃躲下去!」

不對,學姊,不對。妳為什麼看不出來呢?小馬學長不是在逃避,他是真的不

在乎啊!

我突然有想哭的衝動。

學姊站起來,開始在我面前煩躁地走來走去,一面喃喃自語似地說著:「我知

道他是為了道義、為了責任感,所以不能放下賴自華,所以要這樣冷淡地對我。可

是這並不公平啊!為什麼他就不能好好面對我們之間的一切呢?為什麼?我不懂!」

「學姊。」我伸手去握住君苓學姊的手腕,然後發現學姊好瘦。「學姊妳坐下

來好不好?妳聽我說,我真的覺得小馬學長不會肯過來的。他如果真的有心要跟妳

談什麼的話,剛剛就不會拒絕去車站接妳了啊!」

「我相信他對我是特別的!」學姊猛然轉過來,很倔強地反駁:「他是在乎我

的,只是因為賴自華的關係,他不自由,他不能做他想做的……」

「不管是不是阿華學嫂的關係,這已經是小馬學長的決定了,不是嗎?」我也

不知道哪裡來的執念,只是苦苦勸著顯然是陷在其中、當局者迷的君苓學姊。勸著

勸著,心裡的苦澀感越來越重,因為我講的話一句句都刺到自己肉裡:「學長已經

決定了他的路要怎麼走,就不會遲疑,不會左顧右盼,學姊妳認識小馬學長這麼久

了,妳應該比我更清楚,不是嗎?」

學姊被我這幾句話給說得怔住,她站定了,頭也慢慢的低了下去。

「我還是覺得,我跟他之間,應該不只是這樣的。」很久很久之後,學姊才又

緩緩地開口,只是聲音裡面已經少掉剛剛那種執拗,多了幾分疲倦。

「什麼是『應該』呢?學姊?」我抹去莫名其妙滾下臉頰的淚,覺得好心疼。

不曉得是心疼自己,還是帶著傲骨、不肯認輸、此刻卻這麼落寞的學姊。

是呀,什麼是應該呢?我應該是個沒大腦沒神經的學妹呀,我應該是什麼奢望

都沒有的啊!

可是種子已經播下去了。一路以來的陪伴與關懷,指引與照料,都成了供應生

長的養分,讓這棵樹苗慢慢的,悄悄的成長了。

此刻我是不是應該找到利刃,狠心砍去?

眼前學姊的焦躁、學姊的不滿、學姊痛苦中還不肯放棄的希望,難道,還不夠

銳利嗎?

我還是緊握著君苓學姊的手腕,不肯放開。學姊手中的電話已經滑落在地板上,

我用另一隻手撿起來掛好。

像洩了氣的皮球一般的學姊跌坐在我面前,聲音裡有著深深的不解。「為什麼

每個人都叫我放棄?我就是沒辦法把眼光放到別人身上,就是不會再遇到比他更好

的人了啊!」

「一定有的,學姊,一定有這樣的人,只是妳還沒有看到而已。」我的鼻子酸

得好像灌過醋,都快要化成水流走了。

「我第一天到實驗室去打工,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我完了。」學姊低著頭,

長髮披下來散在兩側,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妳相信一見鍾情嗎?我以前是不信

的,誰來跟我講這四個字,我會嗤之以鼻。很可笑吧,我這麼鐵齒的人,遇到他以

後,就一點也瀟灑不起來,一點也沒辦法不在乎。」

「學姊,那時候小馬學長不就已經跟阿華學嫂在一起了嗎,妳為什麼……」

「是啊,他從來沒瞞過人,是我自己笨,是我一廂情願。」君苓學姊的傲氣與

尖銳此刻都不見了,她只是低低的,酸酸的敘述著。「他才一發現我的想法,馬上

就退得遠遠的,好像我是什麼妖魔鬼怪一樣。要不是氣不過,我為什麼會跑去葉老

師實驗室?我就是受不了他那個輕描淡寫的態度!」

「結果,就讓葉老師有機可乘。」在後面陽台收了衣服進來的魏師母,此刻頭

上包著大毛巾走過來,一面走一面擦頭髮,慢條斯理地接下去。「陳家楨,我奉勸

妳小心一點。謝君苓走了之後,我們這位葉老師的目標搞不好就會轉到妳身上,妳

又不比助理,愛走就能走,不要傻呼呼的哪。」

我深深呼吸著,覺得一股悶氣就梗在胸口,坐姿怎樣變換都不舒服。而學姊聽

到葉老師三個字,冰冷的表情馬上取代了剛剛的無助與酸楚,她白皙的臉蛋上好像

罩了一層寒霜,語氣中有說不出的輕蔑。「葉世傑是個什麼屁,我們需要討論他嗎?」

「妳說給她聽也好,免得事情真的發生了,把她嚇壞。」師母在我身邊坐下,

下巴對我揚了揚:「妳是確定跟著林老師吧?不會換實驗室?」

「要換可以,只要不是換到葉世傑那間就好。」君苓學姊撥了撥額前的髮,略

抬起下巴,扁扁嘴。「也不過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嘛,我們也是像這樣出來開會。

妳知道葉世傑那個混蛋想做什麼?」

我只能搖頭。我連猜都不想猜。

「我們走在街上,他想摟我的腰。」學姊的嘴角鄙夷地抿著。「這就是他安慰

我的方式。我本來以為他是個標準丈夫,比起林老師邱老師都來得體面來得可親的

好老師。我本來還以為他是所有中年已婚男人的典範,愛家愛小孩脾氣好。結果,

我才在他的實驗室工作兩個月,他就粉碎了我所有的敬意與信任。」

「妳自己也要檢討檢討,那一段時間妳情緒不穩定,像在海裡溺水的人要抓浮

木一樣,魏老師回來也都說,他很擔心妳會做出什麼偏激的事情。」

「就算我真的對葉世傑有什麼意思,就算我自己送上門去,他也該拒絕、該守

禮吧!我原來對他的期望是那麼高!」學姊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趁著學生情緒不

穩定的時候大獻慇懃,這算是什麼老師?一樣是老師,一樣是看著我情緒不穩定,

他做了什麼?魏老師做了什麼?魏老師是回家來告訴老婆,有機會讓妳認識我開導

我,他呢?」

「我老公比較醜,而且我很兇,所以他不敢笑想,不會作怪。」師母哈哈大笑

起來。

我趴在沙發的扶手上,聽著學姊跟師母妳一言我一語地談論著過去,批評著老

師們,慢慢慢慢的,剛流過淚的眼眶酸澀起來。她們的聲音也越來越遠了。玩了一

天,情緒起伏震盪了一天,我真的累了。

這些實在太過沈重,我無力消化。我希望睡一覺起來,什麼都像重開機過一樣

通通回到原來的定位。葉老師還是高大爽朗的好好老師,小馬還是在前面領著我走

的學長,君姊還是酷酷的什麼都不太在乎的學姊。

「啊,睡著了。」我模模糊糊地還聽見師母在說。「奇怪,都已經要唸研究所

了,這個小鬼怎麼還是一副長不大的樣子,傻不隆冬的。」

「她不需要長大。她是那種養在溫室裡的花,只要可愛一輩子就可以了。」君

苓學姊聲音低低地回答:「這樣也好,少一根筋的人活得比較快樂。有的時候我甚

至羨慕她,可以這樣開開心心、毫無城府跟在小馬後面。一點想望與奢求都沒有,

就也不會有失望和痛苦了。這是我永遠做不到的。我們從一開始就錯了。」

半睡半醒間聽著學姊略啞的嗓音輕輕說著,我的眼淚,莫名其妙地,又悄悄滿

了出來。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學姊跟師母聊到多晚,只曉得早上起床時發現自己就睡在沙

發上,然後整個房舍靜悄悄的,只有陽光燦爛熱情得不像話,直直闖進客廳來,晒

得我不醒也得醒。

好藍的天啊,我一望出窗口,就忍不住在心裡這樣讚嘆。我剛睡醒還有點迷迷

糊糊的,沐浴在陽光下,外面有不知名的鳥兒啁啾著。

這樣的天空,這樣的陽光,襯得昨夜的一切好像是遙遠的一場夢,那麼不真實。

眼前令人精神抖擻的透亮明朗,才是我的世界。

我就這樣看著窗外,好久好久。陽光都在我的眼底跳躍了,才深呼吸一口,伸

個大大的懶腰。正要站起來時,突然劃破寂靜的悶悶手機鈴響把我嚇得差點跳起來。

我趕快撲過去找就放在腳邊的背包,半天才撈出來我已經叫到快沒電的手機。

「爬山了啦!要睡覺在台北睡就好,不必來花蓮浪費生命!」是阿江學長在那

邊莫名其妙的精神抖擻。

「學長?現在幾點?爬什麼山?」我還是愣愣的有點切不回現實,講話聲音在

安靜的客廳裡迴響,把我自己都嚇一跳。

「已經七點了,快點出來,不然越晚太陽越大,妳會被晒死。」阿江學長的聲

音裡還夾著呼呼風聲,好像正在車上,不過他聽起來很愉快的樣子。「我們再十分

鐘就到那邊了,妳走出來外面我們才能接妳。動作快!」

我就這樣被抓去加入早起運動的行列,一路唉聲歎氣的。昨天打牌不知道打到

幾點的幾個學長倒是精神都很好的樣子,難怪他們是學長,唉。

「為什麼不讓我叫學姊一起來?」我有點不滿意地抱怨著。

「車子坐不下啊!」小馬學長開著車,理所當然地回答。這是真的,阿江學長

的車子不大,坐四個就差不多滿了。我在這台小車上喝豆漿吃蛋餅,一面還要很小

心,不可以把屑屑掉到車上,免得被車主威脅要丟下車或洗車。吃個早餐也吃得提

心弔膽的,真是食不知味。

總是有這麼好的理由,總是無懈可擊。小馬學長到底有什麼弱點呢?我把蛋餅

吞下去,一面模模糊糊想著。

我們跑去美侖山公園跟早起運動的老老少少一起爬山。沿著步道走,蓊鬱的林

間處處都有驚喜,我一路上東看西看得簡直目不暇給,才走沒多久,手上就已經滿

滿的都是地上撿的樹枝啊樹葉啊果莢等等,還意猶未盡。

「這個帶去撿石頭還得了,車子都裝不下了。」走路很快的阿江學長爬山也不

例外,在前面好幾次停下來等我,越來越不耐。

「學長,你出來玩為什麼還是這麼嚴肅。」我忍不住抱怨。

「我是在運動!哪像妳,妳這種走路速度根本就是早安阿婆組!」阿江學長一

轉頭又領先走了,氣得我在後面跳腳,小馬學長在旁邊一直微笑。

說歸說,我還是無法抗拒路旁野花野草大樹小苗的誘惑,看到什麼都忍不住要

停下來多端詳兩眼摸一摸也好,過沒多久,我蹲下來撿疑似阿勃勒的豆莢起來端詳

端詳時,才一抬頭,阿江學長就不見了!

「學長……」我有點發慌,因為最認得路的在地人阿江學長顯然已經把我們丟

下,不曉得走到哪兒去了。雖然步道只有一條,不過還是有叉路跟轉彎的,我可不

想在這裡迷路,何況我一直都只是跟著走,完全不記得停車場到底在哪個方向!

「跟丟了?阿江走路就是這麼快。」後面緩步走過來的是剛剛停下來買礦泉水

的小馬學長。此刻他左右看看,也有點訝異:「清水呢?他不是跟妳走在一起?」

「沒有啊,我以為他跟學長你都在後面。」

「不要那個表情,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小馬學長看我哭喪著臉,忍不住

笑。「妳手機呢?打過去問問看他們在哪裡啊。」

我還是扁著嘴。「我的手機放在車上。學長你的呢?」

結果換小馬學長有點愣住。「我的也在車上。我以為你們都有帶,所以……」

林間的陽光篩下來落在我們身周,蟬鳴聲整齊地起落。此刻我有點眼冒金星的

感覺。

「那就往前走吧!反正路只有這一條,總會遇上的,他們看不到人應該會停下

來等。」小馬學長聳聳肩,不太在乎。「這一路上人都不少,應該順著走就沒錯。

我剛好有話跟妳說,我們一面走一面講吧。」

我乖乖的起來跟著小馬學長走。學長的步伐不疾不徐,就像以前每一次我們走

在一起時的情景,我不用趕,也不用等,只要跟著就好。學長存在令人有安心的感

覺,因為他一直都知道清楚要往哪裡走。

只要我一直是單純乖巧的,什麼都不多想的小學妹,就對了。

「妳想好走哪個方向了嗎?」學長閒閒地開口,把我嚇了一跳。小馬學長會通

靈嗎,他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啊?不就是順著路走嗎?」我指著前面僅此一條的林間步道,傻傻地反問。

小馬學長呵的一下笑出來。「我是問妳實驗的方向,妳在講什麼?今天下午老

師他們到了之後就要開始討論,妳心裡到底有沒有個底啦?」

我很謹慎地選擇沈默。老實說是完全沒有,所以不敢講話。

「老師大概會叫妳做他跟葉老師一起的那個計畫吧,妳自己不要一點概念都沒

有,如果妳有別的想做,這兩天要提出來談,多問問其他的研究生打算怎麼樣,否

則老師一講,妳就只能接受安排了。」小馬學長看我不搭腔,也猜到了一二,他斜

斜瞄了我一眼。「妳的問題就是這個。太習慣接受安排,人家講什麼就去做,到頭

來萬一做得不開心,自己又不會解決,就只好鑽進牛角尖裡面去了。」

我低頭望著滿滿一握的寶藏。「我才剛剛考上,根本沒有什麼概念……」

「不必想太多,只要找妳有興趣的做就可以。」

「可是學長,我真正最有興趣的,是這些。」我舉起手上的樹皮、豆莢、不知

名蕨類的葉片等等給學長看,很無辜。「我總不能要老師開始做植物生理吧?」

學長只是聽著,他的眼睛慢慢盈著笑意,略扯了扯嘴角。

我開始覺得害怕,我害怕這樣的笑容。

「總算承認了啊?」小馬學長一臉「我早就知道」的表情:「既然妳心裡已經

很清楚,那,看到別人在做你真正想做的、真正有興趣的,而自己還困在這裡,難

道不會有深深的羨慕嗎?沒有一股悶在胸口的氣,怎樣都排解不開嗎?」

「會啊!」我簡直想尖叫,為什麼學長就是知道我的困境,知道我的問題呢?

那種被打中要害的感覺令人無法招架。「可是我還能怎麼辦,我都已經走到這裡了,

沒有時間也沒有辦法再回頭去找我原來想要走的路了呀!」

「妳慢慢會發現,時間,是最不重要的因素。」學長笑開了,眼角淡淡的細紋

若隱若現。他停了片刻,眼神閃爍著,好像想說什麼又遲疑了。最後學長似乎下定

決心了,他淡淡地問我:「我講個故事給妳聽怎麼樣?」

「學長,你是不是要講兩個和尚要去取經的故事?富和尚考慮準備太久始終沒

有成行,可是結果人家窮和尚已經沿街化緣去又回來了。不是這個吧?」我才聽了

頭,又惡習難改地忍不住霹哩趴啦講了一串。

「給我好好聽著。」小馬學長偏頭瞪我一眼。

我們繼續沿著步道緩緩往前走著。學長的開場白很特殊。他問了我一個問題:

「以前妳們班上有沒有人被退學?妳認識那樣的同學嗎?」

「有一個。他很少來上課,考試也不到,大二寒假之後他就不見了,聽說是被

退學的。」我回想著,那個同學的名字我都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大一普生實驗時他

在我對面組,出席率最重要、根本沒人敢不來的實驗課,他還是照蹺不誤,每次跟

他同組的那個同學都很哀怨地要一個人做兩人份。印象中他老是穿著一件米黃色的

T恤,除此之外,我根本對他沒有任何深刻印象。

「如果我告訴妳,我曾經被退學過,妳相信嗎?」

我看了學長一眼,直覺是毫不猶豫地搖搖頭。「不相信。」

「是真的。」小馬學長撇著嘴笑,講的那麼輕描淡寫,好像在講「我昨天晚上

十點多去了一趟7-eleven」一樣的口氣。「我在大二上被退學,去當了兵,之後補

習插大,才考進來我們系上的,一路唸到現在。」

「學長,你是在開玩笑吧?」我打死還是不信,只是懷疑地盯著小馬學長。「是

在騙我吧?還是在耍我?」

「妳可以去問所有人,他們都知道。」

「可是……可是……」到此刻才開始覺得學長好像是認真的,我慢慢張大了嘴。

這真是令人太難以置信了,我還以為學長生下來就是這麼厲害這麼聰明的,沒

想到……為什麼………這到底……好我已經開始混亂了。

「那學長你以前唸什麼,怎麼會被退學的?」混亂了半晌,面前好整以暇的學

長絲毫不急地等著我慢慢消化,我整整過了三分鐘,才問出這一句。

「中山醫學系。」小馬學長很自在地信步走著,好像在談什麼有趣的話題似的,

嘴角一直含著笑意。「我去台中唸書的那一年多裡面,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到底能做什麼。我只知道自己非常的悶,非常的排斥,用消極的方式在逃避,不曉

得怎麼走出來。那個環境跟我原來想像的完全不一樣,我要的東西,他們沒有。到

了最後,我用很極端的方式放棄。也許該說我被學校用很極端的方式放棄吧!」

我完完全全說不出話來,也忘記要走路了,只是呆呆站住,看著學長的側面。

旁邊遊客路人從我身旁擦過,走遠之後,我們四周突然靜了下來,只剩下蟬鳴聲時

起時歇地播放著,幾乎無法察覺的風在樹葉間緩緩拂過。

「生命科學是很有挑戰性的,很迷人的一門學問。我到現在,讀著期刊或整理

著實驗時,還會覺得有一股火焰在身體內部燃燒,會想要知道更多,會想要掘得更

深,會想要無止境地探尋下去,看看到底有沒有底線,有沒有邊界,有沒有一個答

案在等待。」小馬學長講這些話的時候,他一向有點慵懶的眼神表情都變了,閃爍

著令人目眩的光芒,整個人煥發出來的企圖心與熱情,簡直像電流一樣,強得連站

在四五步遠之外的我,都可以毫無困難地感受到。

我下意識地屏息以待,光是聽,就已經覺得耳根子開始麻麻的辣起來,這是怎

麼樣的一種信念,又是怎麼樣的毅力,才能一路堅持到現在,從一個被退學的大學

生,變成今天博士學位在望,在實驗室裡運籌帷幄的小馬學長?

「然而我還是走了一段冤枉路,被聯考與志願表擺佈了。我本來以為我到了對

的地方,可是,那種有夢想潛伏在身體內部,無法開展的悶,卻越來越強,越來越

令人無法忍受。」小馬學長此刻轉過來,炯炯的眼神看著我:「我記得曾經跟妳說

過,妳跟清水不一樣。清水沒有這樣的問題,妳有。清水只是對於現況不滿、對周

遭環境適應不良而已,他真正想做的,是他現在在走的這條路。妳不是的,妳的夢

想還在沈睡,妳太習慣順從,所以走上一條最不用大腦,不用冒風險的路。」

我一面在聽,一面好像看到自己分裂成兩半。一半的我認真思考著學長的話,

認真回想著,對於自己最想要的東西,有沒有像學長這樣的清楚認知,有沒有這樣

的熱情與燃燒。

而另一半的我,只是很模糊地感受到抗拒,像海浪一樣不斷不斷地湧上來。

不要再說下去了,學長。

聽過你講這些話的人,到底有誰,能夠不對你動心呢?

「我……可是不然,我能怎麼做……」

「我不能告訴妳該怎麼做,該怎麼走。否則,妳只是重蹈覆轍,順從我的話而

已。」學長停了一下,又繼續:「我能告訴妳的是,一切都是從獨立開始的。不論

是思想上的,還是經濟上的。妳要能夠獨立,才能支持妳自己也說服其他人,妳有

能力去追求妳想要的東西,去完成自己的夢想。就是這樣。」

「要獨立。」我只是複述著。

「對。」小馬學長的眼梢嘴角此刻回到那個帶點懶洋洋的微笑。「可愛、聽話、

順從不是壞事,不過這些到後來會變成阻礙,擋住妳往前走的路。家楨,人不能靠

可愛過一輩子。妳不是沒有想法,妳只是太習慣去迎合別的人要求,因為那是一條

最簡單最好走的路。可是,這樣是沒有用的。因為就算路再好走,走到底,如果不

是妳要去的地方的話,都沒有意義。」

然而我還是心虛,覺得自己空空的,有一陣陣茫然的恐慌蔓延上來。我總覺得

學長在講非常高深的,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超出我能力的範圍。「學長,我不知

道我到底可以走到哪裡去。我跟你不一樣,我覺得……」

「妳可以的,妳有這個能力。」學長很有力地截斷我還沒出口的喪氣話。「只

是因為從來沒有飛過,所以在路上能跑得很快,就覺得很棒了。可是,妳能做到的

不只是這樣啊,家楨。」

陽光從葉縫篩落下來,在我們之間跳躍。小馬學長的眉眼都那麼熟悉,此刻卻

帶著一股陌生的、凜然的神態。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此刻學長看著我時的堅定眼神。

步道走到這裡,已經開始下山,我踩著地上不太平的鋪面,默默地走在小馬學

長身旁。那種「只要有小馬學長在,一切就沒問題」的安心感,還是沈默地流動著。

學長說我做得到,我一定就做得到吧。

埋在胸腔深處的種籽彷彿已經醒來,或者醒來很久了,只是我一直沒有注意到。

等待它發芽、期盼它長大的心情是那麼的熟悉,我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靜

靜地在腦中過濾著剛剛我們的談話。

「走路閉著眼睛,妳會錯過很多美景喔,還有,小心跌倒。」小馬學長帶著笑

意調侃我:「要撞到人啦!」

我趕快重新睜開眼睛,發現面前是個開闊的廣場,我們已經下山了。阿江學長

從三兩成群,剛下山來的登山客中發現我們,就走了過來。「妳走得還真慢,照妳

這種速度,我都可以來回兩次了!」

「我剛剛在跟她精神講話,所以慢了一點。」小馬學長又回復到那個有點痞的

樣子。他輕描淡寫地問:「清水呢?有沒有跟你一道?」

「他在那邊,不曉得在看什麼。」阿江學長伸手一指,果然清水學長靠在延伸

出去的觀景台欄杆邊,伸長了脖子仰著頭,很認真的在看天空中不曉得什麼東西。

他旁邊也有幾個遊客仰著臉指指點點的。

「學長你在看什麼?」我走到清水學長身旁,忍不住也抬頭張望,卻是望了半

天,不曉得除了藍得像剛洗過的天空底色,和白得讓人眼睛都快睜不開的雲之外,

我們還可以看到什麼?

「有老鷹啊,剛剛在那個山頭,現在飛到後面去了。」清水學長仰著頭,嘴巴

還微微張開,非常專注。他指著天際:「妳等一下,它會再飛過來。」

我們站在無遮蔭的廣場邊等了一會兒,烈日當空,只感覺到汗都從髮間頭皮冒

出來了,熱得有點發暈時,果然學長輕呼一聲,那隻老鷹不負眾望地又繞了回來,

在高高的天際盤旋。飛得那麼悠閒從容,帶著毫不猶豫的霸氣,盤旋幾回之後,又

振翅飛遠了,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山的另一端。

動物園裡的,電視上看到的都不能算數,我總覺得,今天好像是這輩子以來,

第一次看到一隻真正找到自己的天空,迎風展翅,自由翱翔著的老鷹。

中午之後,老師們與其他幾個實驗室的人都陸續到達,開始半正式的會議,我

們就再也沒有機會多談什麼了。小馬學長在每一個討論裡面,都是同樣的姿勢,抱

著雙臂,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眼裡有一絲不仔細看幾乎就完全察覺不到的置身事

外。我們林老師不用說了,實驗室大大小小的決策都跟小馬學長討論。葉老師和邱

老師也差不多,常常在問「那你們覺得怎麼樣」的時候,眼睛都是看著小馬學長的。

小馬學長並不多說,他只在必要時提供一點意見,大部分時候都閒閒的聽著。

每個研究生都要簡短報告一下自己的興趣與想法,未來的大概方向等等。不管是今

年才考上的,或是已經接近畢業的,大家都能侃侃而談,非常有把握的樣子。而輪

到我的時候,抬頭面對著一室的人,數十隻眼睛一起盯著我,當場就有點卡住,講

不太出話來。

「先修課吧,葉老師的課妳上學期就可以修了。實驗部份,葉老師跟我已經討

論過,我們選出來六個基因的promoter analysis要做,等醫學院那邊確定之後就可

以開始。」林老師沒等我整理好開始講話,埋著頭翻閱面前的筆記,很篤定地幫我

講了一串。「差不多就是這樣,剛開始多看點paper比較重要,我會叫清水盯妳進度,

不懂的要問,看是問清水還是阿江都好。實驗的話,反正妳也不用重新訓練,基本

的東西都很熟了,只要照著我們排的進度來做,應該就沒什麼問題。」

學長說的果然沒錯,老師會安排。只要不多想,只要照著做,這應該會是一條

很直很順的路。

可是,一定還有些什麼別的吧,我一定還可以做點別的。不只是因為自己感受

到胸口的那一股促使樹苗生長的氣氛在醞釀,還有學長對我的期望。

碩士班與博士班學生分開討論的時候,我孤身坐在一群不熟的其他實驗室人們

裡面,每隔幾分鐘就下意識地抬頭張望,然後過了很久,才猛然領悟到,原來自己

是在等候學長們出現。好像一個跟著大人去遊樂場的小孩,被交代要待在原地等候

大人去買票回來時的心情。我只敢乖乖的等候,除了張望之外什麼也不敢做,因為

要是走開,爸爸媽媽回來就找不到我,而我們可能就這樣永遠的錯開了。

我到底應該怎麼學習獨立呢?思想上的,經濟上的,行為上的獨立,真正的靠

自己力量做決定,並堅持下去?

開了一整個下午的討論會,在飯店吃過歐式自助餐後,三個老師對於出去看海

或看夜景的提議通通興趣缺缺,寧願在飯店裡享受高級的育樂設備,比如說電視和

冷氣之類的。

「外面熱死了,海風又鹹,今天我們早上坐車下午開會,老骨頭都累得快散了。

你們年輕人自己去玩就好啦!」葉老師笑呵呵地對著學生們說。

其他實驗室的人們都結伴出去逛了之後,留下我跟葉老師實驗室的另一個女生

在結算晚餐的錢,和處理明天早上餐券的事情。本來應該打理這些的君苓學姊不知

道跑到哪裡去了,她只在中午進飯店的時候出現了一下,把大家的房間分配好,我

們一開始開會,她就不見了。連晚飯也沒有來吃。

等到瑣事弄得差不多之後,我打算回去洗個澡。經過林老師他們房間門口,門

是大剌剌開著的,看到我走過,林老師很愉快地叫我:「來,來喝茶!邱老師帶來

的茶葉,很棒的喔,一斤三萬多!不喝妳會後悔!」

「老師,現在喝茶等一下會睡不著耶。」我很無辜地看著老師們一身休閒打扮。

從一下車就喊花蓮好熱的老師們現在居然在喝熱呼呼的茶,這真是古怪的對比啊。

「沒關係啦,睡不著就聊天啊!來吧!」林老師不曉得為什麼興致蠻好的,他

遠遠的對著坐在桌前擺佈茶具泡著茶的邱老師說:「泡個淡的給她喝,小孩子不要

喝太濃的。」

「那個溫壺的第一泡給她喝好了。」葉老師盤腿坐在床上,也是笑嘻嘻的。

「這些茶具是哪裡來的啊!」我瞠目結舌地看著邱老師面前一溜小茶杯和一把

茶壺,還有燒熱水的壺,甚至有個漆木托盤!

「叫阿江從他家帶過來的。」

我乖乖地坐在門邊椅子上,一小口一小口抿著老師泡給我的茶,心裡一直在想,

我這一杯下去晚上就不用睡了。不過這樣也好,正好給我一點時間想一想今天的事,

小馬學長講的話。

老師們也開始喝茶了,他們照慣例又不理會我,繼續他們自己的高談闊論。從

天氣開始抱怨起,繼續挑剔花蓮有多落後,從台北跑來一趟多麻煩多累,然後話題

就轉到了花蓮人身上。阿江是花蓮人吧,他輪廓不算深,應該沒有山地血統?到底

有誰會想要來這裡住呢……

「小馬他們有帶妳去東華找魏老師吧?」我努力向老僧入定的境界看齊,只是

眼觀鼻鼻觀心地啜著我那一小杯茶。到茶快喝完,舌頭也快被燙熟的時候,林老師

在滔滔不絕中冷不防地丟了一個問題過來,我抬起頭,發現三個老師都盯著我。

「有沒有遇到老魏他老婆啊?」看我點頭,邱老師瞇著小小的眼睛,露出門牙

那樣皮笑肉不笑地問。不等我開口說什麼,他就自顧自地繼續講下去:「不是我在

說,老魏他老婆,真是誰看了都怕!男不男女不女的,又兇悍得要命,娶到那種太

太,哪個男人受得了啊?真多虧老魏了!」

「人家是來修煉的啦!流放花蓮,看會不會比較心如止水一點,不問世俗。這

裡根本就是世外桃源嘛,也虧老魏這麼耐得住無聊!他連牌搭子都找不全吧?」葉

老師半開玩笑地說著,他們一起大笑起來。

「叫我住這裡還真的是住不慣。」林老師笑完了,不忘發表一下感言。

老師你們住哪裡有什麼差別嗎?在台北,在花蓮,在哪裡還不都是一樣,不在

實驗室,就在家裡,而魏老師他們的實驗室,我都親眼看過了,不比我們的差啊!

人家的還更新更乾淨更整潔呢!

一肚子不爽的我低著頭把茶杯放好,規規矩矩地跟老師們道聲歉,準備退出來

時,林老師又補了一句:「明天要討論一下寫paper的事,妳晚上有空記得把阿江他

們印給妳的東西看一看,才能討論啊!」

我沒有回答,只是點點頭。心裡卻在想,有什麼好看好討論的,反正我必須要

做的、要寫的東西,老師你不是已經都幫我安排好了嗎?

回到房間,天色已經全暗了。外面高爾夫球場的燈光隱約地透進來,拉開窗簾

又推開窗,夜間還是烘熱的空氣迎面撲來。我深呼吸幾口,對著花蓮清澄的夜空發

了一下呆。閉起眼睛,就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早上的林間登山步道,小馬學長就在

我身邊,然後我一直走一直走,不停地走下去,只要身旁是這個人,終點就會是我

最想去的地方。

在短褲的口袋裡,我摸出那一塊跟著我到花蓮來玩的,其實並不屬於我的玉。

溫潤的白,透著淡淡的涼,握在微微出汗的手心。

有一天,它還是會回到主人的身邊吧。它的主人會不會知道它對我的意義?它

能不能告訴它的主人,在這一段時間裡面,我是多麼依賴這個借來的安定力量?

笑起來帶著細紋的眼睛,總是帶著謔意的嘴角。處在複雜環境能悠然自得,永

遠看得清楚前景與現況。不想管的事情毫不猶豫地忘記或推開,可是,他花了這麼

多的時間,來幫我找到那顆埋在深處,自己都不知道它存在的種籽。

這樣的,小馬學長。

突然門上有人喀喀地刷著卡打算開門,打斷了我的冥想。嚇得我手一抖,好像

什麼祕密被發現一般,心跳猛然加速。趕快匆匆把窗戶關攏窗簾拉上,跑過去開門。

是跟我住同一個房間的君苓學姊。她的長髮盤了起來,穿著無袖上衣和長裙,

她的神色有著罕見的激動,眼裡閃爍著光芒。

「妳沒出去?」學姊有點訝異,不過沒有多問。她只是走進來把門關上,然後

突然握住我的手臂,語氣莫名其妙地高昂:「他在。我剛剛遇到清水,清水說他在

房間裡。妳去,去幫我找他出來好不好,我在中庭等,就是吃飯的時候看出去可以

看到的那邊。」

學姊的手握得我好痛,我想往後退,卻因為被緊緊抓著,動彈不得。

「我,我要去洗澡……」我只能支吾著,一直想掙脫。

「一句話,幫我傳一句話就好。」君苓學姊的臉蛋上燃燒著令人無法忽視的狂

熱與堅持:「我就要離開系上了,誰知道下次還有沒有機會。不管怎樣,今天我一

定得跟他談清楚,生也好、死也好,我就是要他給我一個講法!」

「可是學姊,我們昨天……不是說過了,我真的覺得……這樣……」我用力搖

著頭,還是困難地、無助地想要推卻。因為隱隱知道,他們這個面還是不見的好,

他們這個話還是不談的好。

「妳為什麼不幫我?妳不幫我,還有誰能幫呢?」學姊已經完全不是那個我所

熟悉的、驕傲的、酷酷的模樣了。她似乎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別人講的話也聽不

進去了,只是埋著頭,毫不遲疑地要見小馬學長,可是見了之後會有什麼後果,會

變成怎樣,她一點都管不到了。

已經這麼久了,這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又是怎樣的一種堅持與執念呢?

我突然覺得學姊跟小馬學長,在某個部份,居然是莫名其妙地相像。

「我不是不幫,我只是覺得……這樣,真的……不太好……」我徒勞無功地用

破碎的字句解釋著,感到學姊握著我上臂的手心也慢慢的沁出汗意,房間裡的冷氣

好像越來越弱,沒什麼功用。難道我剛剛忘記關窗戶嗎?

「反正妳幫我跟他說,要他等一下十點的時候到中庭去。」學姊拉著我到電話

邊,那雙單眼皮的杏眼逼切地看著我,讓我無法動彈。學姊把電話塞到我手裡,還

幫我撥了房間號碼。

不得已,我硬著頭皮接過。小馬學長倒是很快接了電話,聽我吞吞吐吐地說完,

學長沈默一下。

「十點?要做什麼?」學長沈吟著。小馬學長不愧是小馬學長,不過幾秒鐘的

光景,他馬上很敏銳地反應過來:「是謝君苓要妳來找我的嗎?」

「我……」

「她在哪裡?讓她自己來跟我說。」學長很簡短地下達命令,語氣有著令我不

是很習慣的冰冷。

我把電話交給學姊,學姊的表情變得很奇怪,好像很猶豫,又有點期待。

「他怎麼說?」

「學長請妳跟他講……」我囁嚅著,把話筒遞過去。

學姊遲疑著不太敢接。半晌,終於還是深吸一口大氣,接過了。

我躲進浴室之前,聽見學姊用我從來沒聽過的,帶著點鼻音的語調,在低低訴

說請求著什麼。不過我不敢多聽,悶著頭抓了衣服就洗澡去。

被熱水淋得全身都發紅發燙幾乎要脫皮之後,我一面用大毛巾擦頭髮,一面走

出來。學姊愣愣地坐在床沿,聽我出來,也沒回頭,她手上還拿著電話。

「學姊?」我走過去到學姊面前,一低頭,赫然發現學姊長髮有幾絲黏在頰邊,

臉上左一道右一道的爬滿了淚痕和頭髮!

「他……」學姊抬起頭,把話筒往前遞,好像要叫我看那個話筒一樣,她用一

種非常迷離的眼神看著我。不,她並不在看我,她的目光聚焦在我腦後不知道什麼

地方什麼空間:「他為什麼這樣子對我?」

「學姊,妳不要這樣。」這是認識學姊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看她掉眼淚。我簡

直是慌了手腳,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還是要去等他,不管他來不來,我就是會在那裡等他。」學姊毅然甩了甩

頭,乓的一下把電話摔在床頭櫃上,猛然站起來。我差點被她撞倒。本來拿在手上

的衣服也散落一地,我趕快蹲下來撿。

把剛換下來的衣服短褲撿起來,入手一握緊,然後,我的心頭就是一涼。

玉。小馬學長的玉。

不見了。

我無法形容那種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恐懼感。不見了。玉不見了。不在剛換下

來的短褲口袋裡,不在我身上的運動褲袋裡,全身上下都沒有其他口袋,所以,是

不見了。

我立刻蹲下來開始在花紋繁複的地毯上面費力地尋找,很不死心地用手滑過短

硬絨毛的地毯,卻是什麼都沒找著。我甚至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像狗一樣手腳並

用在地板上爬來爬去,磨得手掌跟膝蓋都發紅發疼了,眼眶也莫名其妙地熱起來。

「妳在找什麼?」君苓學姊去浴室洗了一把臉出來,神態正常穩定多了,換成

她有點困惑地看著臉色慘白,神色倉皇的我。

「很重要的東西,我不能沒有的東西,我最珍惜的東西!」我已經焦灼沮喪到

無以復加,講著話都帶著哭音了,仍然像沒頭蒼蠅似的趴在地板上一吋一吋那樣地

找,床下椅子下通通都找遍了,還是找不到。

「錢包嗎?還是證件?」學姊略皺起眉:「妳才進去洗個澡而已不是嗎,地板

上沒有,浴室裡我什麼都沒看到,所以應該不是在房間裡掉的。妳回想看看剛剛之

前去過哪裡?」

「我,我去走廊上找找看!」

怎麼可以不見,怎麼可以不見……我只覺得有一股灼痛不斷襲擊我的胸口,慌

亂焦慮得簡直要死去。

連窗戶底下花臺我都爬上去找過了,然而,我還是沒有找到。

回到房間,我已經像是被抽掉電源的機器,處於完全停頓的狀態。

真的不見了。

學姊已經不在房間裡,我把燈關掉,一個人坐在拉上窗簾暗得幾乎什麼都看不

見的房間床上,開始掉眼淚。

我只是不停的掉眼淚,不停的哽咽。它不見了。它就這樣不見了,我明明半小

時前還握在手裡的,明明就應該還好好的躺在我的口袋裡,可是它不見了。

是洗澡時不小心掉到浴缸或洗手臺,被水沖走的嗎,還是剛剛在窗邊掉到外面

然後被螞蟻搬走的?為什麼就這樣消失了,好像在空氣裡面蒸發掉似的,連一點點

痕跡都沒有留下?

小馬學長不會怎樣吧,我猜他聽到這件事,大概也只會挑挑眉毛,輕描淡寫地

說「丟了就丟了,算啦」然後轉頭就忘記了。是我,是我這麼難受、這麼捨不得、

這麼傻氣地放不開。

那是小馬學長借給我的玉啊。我時時刻刻帶在身上的、無時或忘的玉。

哭了好久,蜷縮在床上,好像哭得累了,睡著了一下,又迷迷糊糊醒來。然後

發現是被雨聲吵醒的,滴滴答答地打在窗上。

學姊還沒有回來。房間裡安靜得像是廢墟一樣。

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太對。

剛剛慌得像失火一樣的找著那塊玉,我完全沒注意到學姊什麼時候離開房間,

又講過什麼了。現在才慢慢想起來,學姊難道真的去等小馬學長了嗎?

小馬學長說不去,他就一定不會去的。可是學姊說要等,她也就一定會等的。

我困難地在黑暗中起身,慢慢摸著開亮了燈,已經哭腫的眼睛無法適應,瞇著

簡直睜不開。坐在床沿發呆了一下,慢慢的,那股不太對的感覺又湧上來,還越來

越強。不得已,我決定去找學姊回來。

外面雨勢其實並不大,中庭大概是因為夜深了,所以燈光調得暗暗的。我看不

太清楚。沿著鋪著碎石的路走出去,小小的雨打在我臉上,居然還有點清涼,讓燠

熱的夏夜降了點溫。

越走越遠,燈光也越來越暗,抬頭只看得見不遠處的高爾夫球場還點著燈。我

開始看不太清楚腳下的路。

也許是很晚了吧,大家都在睡覺,所以外面都沒什麼人。一回頭,被幾株大大

的鐵樹給擋住視線,看不見剛走過來的路,我忽然有點膽怯,心跳突突地加快。沙

沙的雨聲令人有點忐忑,彷彿後頭有誰拖著腳步跟著我似的。

怎麼都沒人呢,我越走越毛,覺得四周的黑暗越來越重,這一條小徑一直走過

去不曉得會怎樣,好像通到另一個空間或世界去似的,而且這麼暗,我會怕。

當下決定先回頭再說,轉頭從原路出來,在往游泳池的方向,一株鐵樹後面,

我看到一點火星,好像是誰在那裡抽煙,煙頭一丁點的紅色忽明忽滅。

到這個時候我才大大鬆了一口氣,加緊腳步往黑暗中相當明顯的那個紅色亮點

走過去,然後毫不猶豫地伸手想去拉學姊的手:「學姊,下雨了,學長不會來的,

我們……」

我抓到的不是學姊那細細的手腕,而是男性的,粗硬許多的手臂。嚇得我馬上

放開,倒退好幾步。

「妳跑出來幹什麼?」聲音我很熟的,可是我嚇得很厲害,所以沒聽出來。那

人從樹旁走過來,微弱的光線一照,我又大吃一驚。

是小馬學長。

「學長……你……」我瞠目結舌,因為太過蒙太奇,場景人物跳換得太劇烈,

所以無法入戲。好半晌才講出比較完整的話來:「你怎麼在抽煙?」

小馬學長嘴角扯起個懶懶的笑意,把煙熄掉。「很久沒抽了。今天突然想到。」

「為什麼?剛跟君苓學姊……談得……吵架嗎?」

小馬學長看著地上,還是那個深沈的笑意掛在嘴邊。「有點事情要想,所以才

抽根煙,倒不是為了謝君苓。我不會跟她吵什麼。反正等她來,要講什麼就講清楚

好了,我正好問問她,把妳夾在中間使喚,算什麼意思。」

我來不及細想學長到底為了什麼突然抽煙,只是覺得古怪:「學長,可是,學

姊跑出來等你已經出來很久了,你剛剛不是在跟她講話嗎?」

小馬學長聞言抬眼斜斜看著我,也有點困惑。「妳說什麼?我在這裡已經超過

半小時了,沒有看到她啊?」

雨已經漸漸的停了,只留下曖昧的水氣,從地底泥土裡蒸騰出來。黏熱的感覺

慢慢在身周纏繞,我把額前溼溼的頭髮撥開,和小馬學長都略皺著眉,看著對方,

好像聽不懂彼此的話一樣。

「現在幾點?」學長把煙丟掉,表情嚴肅地問我。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剛剛我出來的時候好像已經過了十一點半。」

「妳學姊幾點出來的?」

「好像……十點多吧?」我不是非常確定,心底那股不安的感覺又慢慢加深加

重。這次來花蓮的人裡面,她只跟我和清水學長熟,清水學長他們晚上都出去晃了,

現在又已經這麼晚了,學姊不在房間,也不在這裡等小馬學長,她會在哪裡?「學

長我們分頭找一找好不好……」

「妳不是怕黑嗎?我來找就好。妳先回房間去看看,說不定她已經回去了。」

我領命一路衝回房間去,跑得喘喘的,打開房門,依然是一室空蕩蕩的,學姊

不在,沒有任何字跡或紙條留下,電話上的訊息燈號也沒亮,表示沒人留言。

我實在放心不下,重新跑到樓下,發了瘋似的到處繞,前前後後都走遍了,出

來外面也繞了一大圈,還問了值夜班的櫃台人員,仍然沒有見到君苓學姊的蹤跡。

又走回游泳池畔,已經關閉的泳池瀲灩著水光,淺藍色的反射讓人覺得有股鬼

氣。我沿著泳池旁邊走,只顧著左顧右盼,沒多久,就發現我又走回剛剛那條沒走

完的,漆黑的小徑上面去了。

我怕。把手指甲緊緊攥在手心,絲絲疼痛傳來。可是依然咬著牙死撐著往前走。

學姊在哪裡呢?會不會是發生什麼事?這飯店大歸大,可是我也都走遍了呀……

走到小徑的盡頭,今天晚上第二次被小馬學長嚇一大跳。他突然呼地一下在我

面前出現,嚇得我大叫起來,然後繃緊了一晚上的神經突然斷線,我剛剛硬撐著的

一股氣洩得光光,雙腳一無力就蹲了下來,開始抹眼淚。

小馬學長又好氣又好笑。「我也被妳嚇一跳啊!不是叫妳回房間去嗎?」

「學姊……不在房間裡……」我邊哭邊說,一面擦眼淚一面覺得自己是愛哭鬼,

卻又止不住。

「妳起來,我們先回去再說。」

「學長……我腳發軟,站不起來。」我據實以告,聲音抖抖的,努力了幾次都

站不起來,全身像是骨頭被抽掉了一樣,一陣酸軟。

小馬學長還是笑。他伸手拉了我一把。「到底為什麼膽子這麼小啊?惡人無膽。」

誰在三更半夜出來摸黑找人,還不會被突然在面前出現的黑影給嚇一大跳的?

我一面犯嘀咕一面被學長拉起來,手腳都浮浮的,差點被旁邊鋪的磚角給絆倒。

小馬學長低低地笑著,他本來已經放開的手,此刻又重新握住我的。「給我走

好,在這裡摔倒會破相,地上都是碎石頭。」

學長有力而修長的手指,大大的略涼的手掌,握著我的,那麼穩那麼堅定地領

著我走,我只覺得一陣臊熱從被握住的手慢慢燒上來,火辣辣地燒過我的脖子、耳

根、一直蔓延到臉頰。

黑暗中的小徑似乎永遠沒有盡頭,被握著手的這短短幾分鐘,彷彿一整個世紀。

我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

走出來之後,中庭比較亮,學長很自然地放開了我的手。他也有點遲疑,頓了

一頓,才說:「前前後後都找過了,我想她應該不在樓下這邊。我看,我去問一下

葉老師好了。」

學長大手的觸感還留在我手心手背,我低著頭,講不出話來。

「妳回房間去吧!要是她有回來,妳再打電話過來告訴我一聲。」小馬學長低

低的嗓音穩穩地對我說著:「別擔心那麼多,謝君苓那麼聰明那麼瀟灑的人,她知

道自己在做什麼的。她大概只是心情不好,跑到哪裡去躲著抽煙了。」

可是學姊在你面前,一點都不聰明不瀟灑啊,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不,學長,你不是看不出來,你只是刻意不去看而已。

我在這個時候非常莫名其妙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邱老師在聚餐時開的玩笑。

要是有人真的為了小馬學長去跳湖,學長大概也會淡淡地說「那是她個人的選擇」

吧。學長的可怕就在這個地方。

淋過雨又乾掉的頭髮、衣服是那麼的不舒服,我默默的照著小馬學長的指示,

回到房間裡。又洗了一次澡之後,打開電視,螢光幕裡閃動的是什麼我根本沒看進

去,只能傻傻地呆等,然後完全不知道此刻腦海中應該想些什麼。

學姊……不見了。

從床上可以斜斜看見鏡子,眼光無意識地掃過,鏡中另一張本來該是學姊睡的

床,現在空空的……然後,我突然像被雷給擊中了一般,猛地跳了起來。

學姊的行李袋,已經不在床邊。

我衝過去床頭,搶過電話就撥,小馬學長房間是佔線中,我不死心地打了好幾

次,被那佔線聲弄得快要發狂,摔下電話正要衝到樓下直接去敲小馬學長的門時,

還沒到門口,電話就響了。

「學長,學長!」我急得口齒不清,那邊廂學長卻詫笑起來。

「妳急什麼?失火了嗎?」學長語氣居然有點輕鬆:「我剛剛打給邱老師他們

房間,他說謝君苓晚上突然想過去魏老師那邊,葉老師就借了信堯的車子送她過去

東華了。原來如此。謝君苓的脾氣就是這樣,說風就是雨的,她現在應該在東華了

吧。我早就說過不必擔心的。」

「啊?葉老師?」我當場愣住。葉老師送她過去的?不曉得為什麼,我想到羊

入虎口這四字成語。

一定有什麼不對,我只覺得一股說不上來的怪異感湧了出來。

「妳可以去睡覺了,明天還要繼續開會討論呢。」學長沒有多說,就收了線。

隔天討論著期刊跟寫proposal的事情時,我從頭到尾的心不在焉。只覺得有莫

名的惶惶然不斷地湧出來,我卻說不上來為什麼。一有空檔就打學姊的手機,卻一

直不是響到地老天荒都沒回應,就是機械式的回答:「您撥的號碼目前暫不接聽,

將自動轉入語音信箱……」

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我的手機已經徹底的沒電了。只好拜託清水學長幫我打,

一臉困惑的清水學長沒怎麼多問,撥了幾次之後,終於通了。學長一喂,確定是君

苓學姊之後,我馬上就顧不得那麼多地從清水學長手中把電話搶過來。

「學姊妳在哪裡?學姊妳為什麼突然就走掉了,什麼都話都沒留?我昨天晚上

一直……」我抓到電話就亂七八糟地喊起來。

君苓學姊完全不理會我的問題。她只是用很平很陌生的聲音問:「小馬的玉,

掉在冷氣跟窗台夾縫中間,我已經找到了,幫妳放在抽屜裡。那就是妳像發了瘋似

的,一定要找到,很重要的、不能沒有的東西吧?」

簡短的兩句話一傳過來,我的感覺就像是有人把一大桶冰從我頭上淋下來。

學姊知道了。

她在那邊沈默著,我可以聽到餐廳裡人來人往轟轟的吵雜聲,播放著流行歌曲

的背景雜音,和學姊淺淺的呼吸聲。好久好久,她什麼話都沒有說,我拿著電話的

手不知道何時開始顫抖著,一切的一切都彷彿最荒謬的鬧劇,那麼不合邏輯,卻通

通都發生了。

「我終於知道,那天晚上在師母那邊,妳為什麼不肯幫我打電話了。我也終於

知道,妳為什麼一直勸我放棄,不要再繼續迷戀下去。原來。」最後,學姊只是很

簡單地這樣說。「因為他是『妳的』小馬學長。我不知道你們是這樣的關係。」

「不是這樣的,學姊,妳聽我說,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那塊玉,小馬帶在身上有幾年了,妳知道嗎?」學姊的聲音裡透

著深深的疲憊。「他竟然,會把玉,送給妳?」

「不是,不是的,學姊,小馬學長只是借給我,我沒有還他而已……」

學姊根本沒有聽我解釋,她已經把電話掛掉了。留下我在這一頭,聽著話筒裡

斷線後的嘟嘟聲平平地、不帶一絲感情地傳過來。

面前是一臉憂慮地看著我的清水學長,溫和的臉上有著焦急的神色。「怎麼回

事,妳跟學姊怎麼了,為了小馬學長吵架嗎?」

我只是很空洞地看著清水學長。他身後林老師、葉老師和小馬學長、阿江學長

等都還在吃飯,幾個人高談闊論著,氣氛正熱鬧。我定定地遠遠望著小馬學長線條

清楚俐落的側面,和那雙眼角略略上揚的眼睛。

「家楨?妳是怎麼了?學姊怎麼說?」清水學長的聲音遙遠得像是從另一個世

界傳來,或是在水裡模模糊糊的泡開了,我其實沒有聽得很清楚。「學姊也怪怪的,

她昨天半夜才到處找人送她出去,後來葉老師借了車載她,林老師他們今天講話都

怪怪的……」

「怪怪的?」

「說什麼她自己不檢點啦,那麼晚了還要去哪裡,還找葉老師什麼什麼的,明

知道葉師母對她有成見……」清水學長抓了抓頭,很困擾的樣子。

「有成見?」

清水學長發現我真的不對了。他聽出我的問句只是無意義的在複述他講的話,

完全沒有聽進去。他伸手搖了搖我的肩。「家楨,妳這樣很嚇人,家楨。到底怎麼

回事?妳跟我講話啊?」

我還是空空地看著這一切。陌生的環境,熟悉的人們,然後覺得好像有什麼地

方破了一個大洞,冷冷的風旋了進來,往我胸口灌,灌得我喉頭發緊,什麼都說不

出來,什麼都無法思考。

「學長,我完蛋了。我喜歡小馬學長。被君苓學姊發現了。」我完全不知道我

自己為什麼會講出這句話來,我也完全不知道我到底在講什麼,但話就是這樣冒出

來了。

我永遠不會忘記,清水學長聽到我說這句話時,臉上的表情。

他整個人呆住了。嘴巴微微張開,在那一刻學長突然變得好小,好像一個幼童

聽見什麼不能理解的事情一般。

「妳……跟……小馬學長?」

學長的困惑是凝滯住的。凍結在他的臉上。

我永遠,不會忘記。

我已經不記得我們是怎麼回到台北的,又發生過什麼事。有可能是向小馬學長

看齊,採用選擇性記憶,把不想記得的事情通通在第一時間給洗掉、丟棄。

從花蓮回來之後,老師們都說我長大了不少。

不長大也不行,我已經是研究生了呢。

研一的生活跟以前當助理時不能說一樣,也不能說完全不同。實驗室還是同一

個,老師還是林老師,我除了要上課的時間之外,就是待在實驗室。感覺上回到了

要考研究所前的日子,不是實驗,就是讀書讀paper,準備考試。

開學前,清水學長跟老師談過一次,毫無轉圜餘地的堅決表示要換指導老師。

跟林老師之間的談判宣告破裂,老師對於學長有貳心、想去別的實驗室的想法完全

不能諒解。臉已經狠狠地撕破,清水學長註冊之後就不見人影,回來辦休學的那天,

據說學長跟老師都沒有什麼表情地,花了三分鐘不到的時間,把該填該簽名的表格

都弄好,學長就走了。我上完課回來,就發現清水學長的隔間已經搬得空空的,什

麼都沒有留下。

只除了那條楊師公傳下來的舊領帶,折得整整齊齊地,用軟紙包著,擱在老師

的辦公桌上。

學長甚至沒有跟我說再見。

「清水的去意已堅,好像什麼都留不住他了的感覺。」阿江學長一面整理著他

自己的隔間,一面這樣對我說。「鬧過這一次,清水以後的日子都不會太好過。我

倒覺得他離開是不錯的。蠻難想像清水真的留下來的情景。」

我想到的卻是管動物房的先生,抓到逃脫的小白老鼠後,活活摔死它的樣子。

「我知道他想走,可是我實在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選在從花蓮回來之後,那麼破

釜沈舟毫無留戀的跟老師撕破臉,好像萬念俱灰的樣子。」阿江學長看了我一眼。

「妳知道為什麼嗎?」

我搖搖頭。告訴學長也告訴自己,我不知道。

雖然我覺得自己好像在說謊。

另一個搬空了的,是小馬學長。他輕描淡寫地說,反正他一個禮拜最多也才進

來幾個小時,沒有事根本不會來,就不需要佔用一個位置了。

阿江學長也搬了隔間,從原本跟清水學長一起用的那邊,搬過來用小馬學長的

書桌。不過因為他嫌實驗室變吵了,加上張宛瑩時時在實驗室的關係,所以連阿江

學長都漸漸的越來越少待在實驗室裡了,若非必要實驗,他是不會到的。

是啊,雖然走了好幾個人,我們實驗室還是很熱鬧,除了新的助理,和另一個

今年剛考上的碩一同學之外,張宛瑩如願以償地來到我們林老師麾下,接收了清水

學長的位置。每次走過,看到裡面不是一臉和煦笑容的清水學長,心頭總像是有什

麼蟲子在啃咬一般。

一直以來都是那樣溫和的笑容,那麼疼我的清水學長,連一聲再見都沒有對我

說,就這樣離開了。

我下定決心鼓起勇氣拿著加退選單去給林老師簽名的時候,其實嚇得膝蓋都微

微在發抖,可是還是硬著頭皮去了。林老師皺起眉,看看手上的選課清單,又抬頭

看我。

「妳選這些課幹什麼?」老師有點不太高興的樣子。

「老師,我想試試看……」

「妳這樣根本就沒辦法專心做實驗嘛!還有空去修這些好玩的課!」林老師把

選課單擱在桌上,表情很嚴肅。「我不要一個三心兩意的學生,廖清水已經夠讓我

失望的了,栽培他那麼久,到最後給我說走就走。妳對植物有興趣這我知道,可是

妳已經走到這裡了,為什麼還要這樣呢?難道妳自己的課不夠重,實驗不夠多?」

「我不會影響到實驗進度的,老師,我保證。」我努力地讓老師感受到我的誠

意:「我會每天多留晚一點,假日也都會進來……」

「我不是那個意思。」林老師很苦惱似地用筆敲著桌面:「我沒有打算像逼廖

清水一樣的逼妳,只是妳既然已經考進來了,功課重實驗又多,真的有必要這樣修

外系還是大學部的,沒學分的課嗎?妳到底要做什麼呢?」

我也說不上來。我只覺得我要做點什麼,我至少要去試試看。

種籽已經萌芽,我所能做的,就是努力灌溉,至少給它一個生長的機會,然後

看看它會長成什麼樣子。

「我一直覺得小馬對你們都有不太好的影響。」林老師碎碎抱怨著。「他那個

人有時候真的像匹馬一樣,抓都抓不住。他有辦法想得深做得多,你們不見得可以

啊!他又愛鼓勵你們,這樣不曉得到底是幫了你們還是害了你們!」

我默默地看著林老師非常不情願地簽了名,還一再強調不可以影響實驗進度,

如果系上的課唸得不好或實驗沒有到達他要求的水準,「我是一定會叫妳退掉這些

植物系園藝系的課的。」

我的日子從此變得非常充實。白天,透早起床。安安靜靜的進實驗室,安安靜

靜的做我該做的實驗,唸我該唸的paper,上課,考試,寫報告。

因為沒有時間照料的關係,植栽們都被我收起來了,有的送給樓下系圖吳小姐,

有一盆還送給動物房的先生。慢慢的,我的桌面上也乾乾淨淨的只剩下書和報告、

筆記本。

抽屜一拉開,藏在最裡面,還是可以看見一疊以前清水學長幫我寫實驗步驟的

紙巾。靜靜躺在角落,蒙著一點灰。我總是稍微翻一下,看兩眼,又把抽屜關上。

整個人沈澱下來之後才發現,原來我以前真的很好命。有什麼實驗步驟不會做

或不清楚,只要捧著去清水學長面前,就可以得到解答。有什麼想不通的,只要一

轉頭,小馬學長就在那裡,好像百科全書一樣,問了就知道。

原來那樣的日子已經都過去了。

我只記得,那個時候,傷心是可以哭的,開心是可以大笑的。有話可以直說,

被欺負了可以找人作主。撒嬌,不管是故意還是無心的,會有含著笑的眼睛看著我,

寵寵地任著我鬧。

偶爾也有慌張的時候,還是會習慣性地抬頭看看四周,甚至脫口而出叫了學長

兩個字後,才發現在這裡現在只有同學跟學姊,沒有學長了。已經沒有不管大小事

情總是幫著我、微笑溫和的清水學長,沒有面無表情眉心老帶著兩道深紋、但是問

問題總有答案的阿江學長,當然也沒有嘴角永遠掛著個略帶嘲諷笑意的,讓我衷心

崇敬的小馬學長了。

只剩下我一個人。

只有我自己了。所以我沒辦法告訴誰,我常常在夜裡一遍又一遍地做著夢。夢

境都很清楚。簡直真實得讓人無法辨認夢與實際的分界。我在夢中總是猛地領悟到

自己睡過頭了,慌張得要命,今天要跑大片的該早點去,還要幫清水學長打字,老

師要的菌我好像忘記種了?小馬學長要送過去醫學院的sample,我弄好了沒……

然後一身冷汗地醒來,會發現鬧鐘根本還沒響,我也不用趕著去實驗室,沒有

那些工作在等著我。

另一個夢境則會令我在夜半醒來之後,輾轉無法重新成眠。那就是夢到君苓學

姊和清水學長,都用很沈默的表情對著我,而我則在夢中徒勞地一直嘶吼,用盡全

身的力氣和肺裡所有的空氣,像是不要命那樣的淒厲吼叫著。

對不起,對不起,學長對不起,學姊對不起……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在道歉。正如我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夢到君苓學姊或清水學長

之後,我會帶著淚痕醒來。醒來之後更加沮喪,因為清楚的知道,連夢境都不是最

慘的。現實世界裡,我連辯白解釋的機會都沒有。我的嘶吼,永遠到不了學長或學

姊那邊。

期中考之後寒流來襲,我常常一個人留在實驗室裡到很晚。因為不想被林老師

責怪,所以我必須花比人家多的時間來保持實驗的進度與品質。

天氣冷,開著水龍頭沖著,幾乎不敢把手伸到冰涼的水裡。不過再不敢也是要

硬著頭皮做,現在也沒有人會對我說「放著我幫妳弄」啦。我一面洗,一面想到小

馬學長老是撇著嘴笑問我幹嘛不戴個手套時,突然就鼻酸了。

學長。你好嗎?你們都好嗎?

還有學姊,已經完全失去連絡沒有音訊的學姊,妳在哪裡呢?

為什麼煙火會有放完的一刻,為什麼曲不管終了沒有,人總是要散?

我吸吸鼻子,把已經凍紅了的手甩乾,正要把燒瓶試管等都拿去烘乾的時候,

一轉頭,就差點把手上東西通通掉在地上。

是小馬學長,我剛剛才在想的人。他沒有出聲,正靠在門邊靜靜看著我,臉上

帶著熟悉的淡淡笑容。

我真的有一刻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揉了揉眼睛。

學長還在。

「學……長,你……為什麼……」

「我過來還書,本來以為沒人在實驗室,想說順便上來一下,把一份稿子留給

林老師。」學長淡淡地說,揚了揚手上的牛皮紙袋。眼角細紋依然若隱若現,還是

那個我熟悉的小馬學長。「沒想到妳這麼晚還沒走。聽說妳研一之後變得很努力啊?」

我只是傻笑著,不曉得該接什麼。

「送妳的東西,還是養死了?」學長瀏覽一下實驗室裡面,原本放盆栽的地方

已經大部分都是空著的了。

「嬰兒的眼淚很不耐熱,夏天還沒過完就死了。」我說。

沈默的空氣在我們之間流動。半晌,是小馬學長清了清喉嚨。

「在花蓮……」卻是開了頭,學長也講不太下去。斟酌了一會兒,才又繼續:

「是妳把玉交給阿江,要他還給我的?妳把玉帶去花蓮了?」

我不記得了。我不記得後來在花蓮發生過什麼事。後來我是跟林老師他們一起

回台北的,車上都在講實驗講選課,而我只覺得有一部份的自己已經不再存在。那

一段記憶已經通通都不見了。

此刻我也一點都不想再提起。反正學長也不會追問君苓學姊的去向,他也不會

知道那天晚上學姊突然離去,是為了什麼。

當然,學長也不會知道,我的想法。

「學長,我不記得了。」我只是這樣說。

「妳知道嗎,連樹都是有記憶的。」小馬學長看著我,莫名其妙地這樣說。微

微的笑意漾在嘴角。「它用年輪記得一切。當年有乾旱,或是有病蟲害,妳從年輪

裡面就可以看得出來。」

「可是,人連記憶都不誠實。」我只是有感而發,突然想法一出現,就順著講

了下去。「人可以洗去自己不願意記得的部份,或是根本就花工夫努力去忘掉。學

長,你就是這樣的人吧,你的腦筋之所以那麼好那麼靈敏,都是因為不花多餘的力

氣去記得所有你不想或不必要記得的事情。」

學長安靜地開口。「妳說得對。沒有必要記的,我轉頭就會忘掉。」

所以有一天,學長你會忘了我吧。

所以有一天,我也會忘記以前的一切。不再想起以前的笑聲,以前的快樂,以

前的無憂無慮,以前天就算塌下來我也一點都不用擔心的,那段時光。

「妳外系的課修得怎麼樣?」學長沒有再多問關於玉的事情,他換了個話題。

「聽阿江說妳變得很用功。讀得還好嗎?」

我點點頭。「還好。剛開始很挫折,不過慢慢的就習慣了。」

「挫折是好的,妳可以用它來檢驗自己的熱度。」小馬學長淡淡地說:「檢驗

自己的熱情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會很沮喪很煩躁沒錯,但是心底深處如果能夠一

直源源不斷地產生能量,想繼續拚下去的話,那就是真的。」

「嗯,學長,我會努力。」

學長略瞇著眼,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加油吧。我該走了。明天幫我提醒林老

師,這個稿子週末之前要送出去,別忘了。」

學長轉身要離開之際,我忍不住出聲叫住他。「小馬學長……」

「嗯?」學長回頭看住我,我又說不出來了。

胸口塞滿了要說的話,想問的問題,可是我通通講不出來。我只是努力地吞嚥

著口水,然後張嘴又閉上,閉上又張嘴,始終吐不出個字。

「我記得妳不是這樣吞吞吐吐的人呀,怎麼回事?」學長逗我,我忍不住笑了。

「沒有,我只是想說謝謝。」我吐出口大氣,終於講了出來。

「傻瓜。女孩子就是要多笑,才會可愛。別忘了。」學長伸手揉揉我的頭髮,

帶著淡淡的笑。

我怎麼會忘記呢,那雙手,幫我指過重點,示範過實驗,甚至握著我的走過一

段黑暗小徑的手。還有那雙帶著淡淡紋路的眼睛。

怎麼可能忘記呢。

第一個學期即將結束前,我剛考完葉老師的期末考,回到實驗室的時候,突然

被林老師叫住。

「考得怎麼樣?」冬天暗得早,暮色裡,我看不太清楚老師的表情,只覺得老

師的聲音很溫和。

「還好啦。」我吐吐舌頭。

「家楨,老師看得出來妳很用功,實驗也都有用心做。」林老師沒頭沒腦的對

我說:「不過老師也知道,妳在這裡唸得不快樂,對吧?」

眼眶突然熱了起來。低下頭,我什麼都不敢多說。

「妳園藝系的課修得很好,老師其實都看在眼裡。」老師的聲音悠悠傳過來,

一點火氣都沒有。「我不知道以前小馬跟妳講了多少,不過我贊同他講的一件事。

勉強妳在這裡唸下去,又不快樂,又沒什麼表現,倒不如讓妳去做妳想做的,至少

還愉快一點。」

我的眼淚還是掉下來了。為什麼老師要突然跟我講這些?我寧願他罵我,給我

臉色看,都好,就是不要這樣吧。這樣我好難受。

「下學期我看妳還是先註冊。前幾天我遇到園藝系的李老師,有跟他提了一下

妳。他是葉老師以前的同學,妳大概不知道吧?如果沒有什麼別的機會,妳要不要

先去他那邊做助理看看?我幫妳問問看他們有沒有缺。」林老師嘆了一口氣。

我的眼淚趴搭趴搭地好像止都止不住。所以完全不敢把頭抬起來,也不敢應。

「如果妳真的確定要過去,那我們寒假就要找新助理,妳要負責教。」林老師

揮了一揮手,把話題結束:「好啦,就這樣了,課選好之後拿來給我看看。」

走出老師辦公室,我在暮色濃重的冬日傍晚,靜靜坐在實驗室裡面。

這裡雖然烏煙瘴氣,可是就像petri dish一樣,提供養分與環境,儲備好我以

後飛出去的力量。這裡的人,不管用什麼樣的方式,正面或負面,都教了我許多許

多。

實驗室裡還是兩年前我來的時候的模樣。離心機,抽氣櫥,藥櫃,桌上我們搶

來搶去還被告誡過不可以亂摔的pipetman,一盒盒剛autoclave過的tips,離心管,

燒杯,量筒……而人是已經都不同了。原來人與人的相處真是要靠緣份的。面前這

些同學、學弟、甚至是宛瑩學姊,也是跟我朝夕相處的,但我們始終沒有熟起來。

閉上眼睛,耳邊還有冰箱微弱的隆隆馬達聲,旁邊宛瑩學姊在用她細細的嗓音

交代著學弟什麼。我卻在想,我的夢是什麼?我最希望要的生活,是什麼?

其實是被牽著手,慢慢的,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知道身邊有一個真切地、衷心

地愛護著我的人。

不過,這是不會實現的夢想。我始終只是個可愛單純的學妹。

那就讓事情是這樣子好了。

重新睜開,眼前有點模糊,大概是紅了眼睛吧,宛瑩學姊探過頭,柔柔地問我:

「學妹,妳怎麼了?剛剛益群在那邊打翻了醋酸,妳不要坐那裡,小心眼睛難受。」

我點點頭,重新站起來。「我沒事的。」

寒假中我開始到園藝系去當助理。除了幫林老師做的實驗之外,我連選課都幾

乎全部都選了外系的課。系上有不少老師對我不諒解,像邱老師,冷言冷語是少不

了的,就連一向對我不錯的葉老師,現在看到我話也少了。除了問我有沒有君苓學

姊的消息之外,葉老師幾乎不再多說什麼。

我忍受著這樣的冷淡,依然沒有改變信念。

還是常常感到害怕驚惶,還是常常覺得迷惘無助,不曉得自己可以走到哪裡去。

但是在最暗的夜裡,依然會有一個小小的,好聽的聲音在說:「妳可以的,妳一定

可以的。」

而小馬學長在那一年的四月份口試,一點問題都沒有的過了關,順利取得學位。

之後他要到東華魏老師那邊做博士後研究,也繼續在宜蘭跟花蓮都兼課。這些是口

試那一天學長回到實驗室時,大家問他,他才說的。我們不曉得之前學長考慮了多

久,只是突然聽到他這樣的決定,從林老師開始,到系上或中研院醫學院那些想留

他下來的實驗室,通通都大吃一驚。

「什麼時候決定的?你之前不是這樣說的啊!這邊位置都幫你安排好了,計畫

也都下來了!」林老師很冤地瞪著眼睛要小馬學長給他一個交代。

小馬學長依然只是那個高深莫測的微笑,不願多解釋。「情況總是一直在變嘛,

我要去修身養性了。」

學長居然要去花蓮啊!難道是暑假時候去過一趟,覺得環境很棒嗎?

口試結束後,大家就鬧哄哄的吵著要出去吃飯慶祝。我跟阿江學長合資買了一

隻琉璃駿馬送給學長當禮物。小馬學長笑著收下了。

「我也有個東西給妳。」老師辦公室裡,只剩我,小馬學長跟阿江學長時,小

馬學長突然這樣說。「妳已經在園藝系做事了,聽說做得不錯,所以送個東西給妳,

當作鼓勵。」

「學長,不要又送我嬰兒的眼淚,我會種死。」我吐吐舌頭,學長們都笑起來。

「妳真是走到哪裡,招牌砸到哪兒!」阿江學長教訓我。「出去外面爭氣一點,

不要讓別人都說我們教得不好!」

「我在組織培養實驗室是可以教實驗的耶!沒有丟你們的臉啦!」我鼓著腮非

常不服氣地反駁。

「那個妳應該駕輕就熟了吧。」小馬學長笑著說。

「不熟也得熟,都做了這麼久了,花這麼多時間教的。」

「你還講咧,教她實驗的又不是你。」

「不是我教的不然她還自己學會喔?」

啊,這樣的感覺多麼熟悉,我簡直是下意識反射性地轉頭:「清水學長,你看

學長他們……」

然後我們三個都突然領悟到,清水學長已經不在這裡了。

頓時我們都沈默了一下。

「來,這個給妳。」小馬學長打破沈寂,順手把一個小盒子丟給我。我忍不住

當場就打開那個小小的盒子。

「啊!」我驚呼一聲,伸手把那塊好像老朋友一樣的,我曾經天天帶在身上的

玉拈在指尖,發現已經跟以前不太一樣了,玉的底面,此刻刻上了四個篆字。

「學長,你不是封刀很久了嗎?」阿江學長顯然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只是

探頭看了一下,然後就這樣問。

小馬學長只是微笑。「是啊。」

「花蓮那麼多漂亮石頭,學長你去了以後,其實可以……」

「以後,應該沒時間也沒心情再刻了。」小馬學長還是那樣淡淡的,我卻覺得

好像有什麼狂風巨浪突然轟上我一樣。

「這是,學長你刻的?」無法遏止的驚訝與崇拜,令我這樣脫口而出。

小馬學長沒回答,只是反問:「看得懂嗎?」

我努力地盯著看了許久,終於挫敗地搖了搖頭。「十什麼東西的。」

「『十年樹木』。」學長說。「妳要記得,時間不會是最重要的因素。要十年

的工夫才能養好一株真正成材的樹木,所以不用急,按步就班慢慢來,就對了。妳

已經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上面去,剩下來的就是耐心走下去而已。知道嗎?」

我不斷不斷點著頭。

「又在哭了,真是的,沒看過比妳更愛哭的。」阿江學長很受不了的樣子,他

搖著頭領先往外走。

「我才沒有!」我在後面嘴硬,卻是眼前一片模糊,趕快伸手擦掉。

小馬學長只是撇著嘴角淺淺微笑。

我的眼睛無法離開面前那一方小小的玉印,細細看著,眼淚滿了擦掉,擦了又

滿。好吧也許我真的就像阿江學長講的,是個愛哭鬼嘛。

然後發現不只是底面,連側邊也有刻字,小小的,不注意看幾乎會忽略掉的一

個「人」字。

「學長,這個字是『人』吧?」

小馬學長點頭。

「為什麼刻在這裡,又只刻一個字?」我輕輕地用手指撫過那個筆畫簡單的,

凹陷進去的字:「啊!我知道了!學長你是不是本來要刻『馬樹人敬贈』還要加日

期地點,可惜筆畫太多,時間不夠,所以就只刻了『人』一個字?」

學長被我逗得笑出聲來。「妳再鬼扯嘛,我看妳還能講出什麼來?」

「不然,為什麼……」

「這是我對妳的期許,不懂沒關係。妳有一天會懂的。」小馬學長只是淺淺笑

著,眼角帶著若隱若現的細紋,沒有講下去。「我們走吧!老師們都在樓下等了。」

後來也只剩下阿江學長跟我有連絡。他打電話到我研究室,劈頭就說:「小馬

學長要結婚了。喜帖系上只發了一張,所以想說妳大概沒收到吧,通知妳一下,看

妳要不要去。」

我並不打算去,所以包了紅包託阿江學長幫我帶過去。我們約好見面,一起吃

了一頓飯。

「小馬學長是那種會煞車的人。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自己在想什麼。這

一點上面,連老師們都不如他。他是有過歷練的人。」在等小火鍋水滾的時候,一

臉嚴肅的阿江學長有感而發地說。

「學長,你為什麼突然講煞車這件事?」我聽得一頭霧水。

阿江學長看我一眼。「去年的事情,妳這種記性大概記不得了吧。去花蓮以前,

小馬學長曾經跟我討論到妳的前途。他後來說要找機會跟妳好好談一談。說真的,

妳要很感謝小馬學長才對。」

「我很感謝他啊。」

「不,我的意思是,妳真的應該非常感謝他才對。」阿江學長加重語氣說著,

又回去照顧他面前的小火鍋。望著氤氳的白煙冉冉上升,好半晌,才又繼續說:

「我其實,那時候,有段時間啦,蠻擔心學長的。」

「啊?擔心什麼?」阿江學長這種人居然會擔心別人耶!這太神奇了!

學長又悶著不響了。我乾瞪著學長,不講話的等著。

「我覺得小馬學長的心思,有點偏掉了。」阿江學長最後只是很含蓄地這樣說。

「他那麼聰明的人,怎麼可能自己沒發現。所以後來他決定去宜蘭兼課。」

「學長你這裡『所以』得非常蒙太奇,好像那個玉米的跳躍基因……」我講到

這裡,才猛然聽懂了阿江學長的意思。

「現在跟妳講應該沒關係了,他們總算是修成正果,終於要結婚了。」阿江學

長吐出口大氣。

「學長,你……到底想說什麼?」

一向悶得不落人後的阿江學長當然不會回答我這個問題。他只是瞪我一眼。

「我想講的都講完了。」

我笑了,覺得心頭有點酸酸的。

他們都以為我不會懂,都以為我不知道。不過,種籽發芽之後,總是會一直長

大的呀,我雖然不是大樹,也至少是棵小樹苗了。

不,我並不怨小馬學長。阿江學長是過慮了。我一直都知道他跟學嫂最後會攜

手一生。我從來沒有什麼奢望。

要是你懂得海,就會知道漂盪之後,終究會靠岸的。

誰負心,就留給時間去證明與爭辯了。

我是懂的。不懂,也會慢慢學到很多事情。就像我後來找了書又問了人之後,

才知道,刻在印章側面的邊款文字,陽文叫款,陰文叫識。

那個人字,小馬學長是在告訴我,要學會「識人」啊。

他對我的用心與期望,我一直都懂。不懂,也會慢慢領悟到。

吃過飯,我們在初秋的陽光下慢慢散步回學校。經過很久沒進去的系上,抬頭

找到我們實驗室的窗,居然有種回娘家的錯覺。

阿江學長叫我上去看一下「有時還是會唸到妳的林老師」,打個招呼。

結果上樓去發現老師不在。晃進實驗室,我非常驚訝的發現,學長現在搬到我

的隔間不說,裡面的西瓜皮、仙人掌、黃金葛、甚至是送給樓下系圖的鐵線蕨,居

然通通都又在我以前的隔間裡出現,還長得欣欣向榮!

「這……」

一進實驗室就先去收水浴的阿江學長此刻走過來,一面繼續設定timer,一面

閒閒說:「幹嘛,不相信別人也種得好這些草嗎?看妳驚訝的!」

「學長你……你居然……這些,是你一盆盆找回來的嗎?」我是真的張口結舌

講不出話來。

阿江學長沒理我,只是指著窗口一個淺口小陶盆:「妳去看那個,才真是漂亮。」

探頭一看,是水芙蓉。

我保證這一次我沒有哭了,我只是立刻想起花蓮燦爛得叫人目眩的天空,那扇

有著看出去就令人胸口一爽,無法形容的開闊視野的窗。

在那裡的你們,現在,都好嗎?

「魏老師送的。」阿江學長的聲音慢慢遠去,他又趴搭趴搭地走回實驗室去要

繼續做實驗。「本來就是要給妳的,只是妳都沒過來,所以一直放在這裡養。妳帶

回去吧。」

「沒關係,放在這裡就很好。」

「他叫妳有空再去花蓮玩。反正小馬學長以後也會在那邊。」

「好。」我只是抹去莫名其妙的,不受控制般的一顆淚。只有一小顆,所以應

該不會被發現。「下次再去看海吧!」

下次是什麼時候,哪年哪月,誰曉得呢?

不過我知道,那將會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

很久很久以後的那一天,我應該就能夠奔向那個讓人永遠忘不掉的學長,揚起

真正自信的笑,對他說,學長啊,你看,我真的做到了。我沒有辜負你的期望,我

們的約定。

一直要等到那一天。

會就講到這裡。其他的,就不用多提了。

--End of the story--

所以,就講到這裡。

感謝各位一路以來的陪伴與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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