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思遠哥哥，你吃菜]

我和葉思遠一起進了門，小小的屋子擠了10個人，頓時就擁擠不堪。我把酒和水果籃放到餐桌上，看了看鞋櫃，已經沒有拖鞋了。

葉思遠腳上仍舊夾著人字拖，之前我們商量過，鞋子還是不要買了，雖然腳上的拖鞋配著他的衣服褲子顯得很怪異，但是葉思遠的腳就是他的手，如果要讓爸爸真正地認識到他這個人，這一點是絕對不能掩飾的。

爸爸看我在發愣，又看看葉思遠的鞋，沉聲說：「別換了，不是穿著拖鞋麼。」

我應了一聲，抬起頭來看著一屋子人，左手搭在葉思遠腰後，對他說：「思遠，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爸爸，這是美阿姨，這兩位是我二伯、二嬸，這是我堂哥陳志剛，我都是喊他志剛哥，這是我嫂子，她抱著的是我侄子陳磊，那是陳諾，我弟弟。」

葉思遠點頭微笑：「叔叔阿姨堂哥嫂子」地挨個喊了一遍，所有人都直愣愣地盯著他，爸爸沒有應聲，美阿姨和二伯、二嬸點頭說了「哎」，志剛哥和堂嫂說了「你好」，我緊張得一塌糊塗，感覺腦門上冷汗直冒，我對著爸爸說：「爸爸，這是……這是我男朋友，葉思遠，我之前跟你提過的。」

葉思遠朝著爸爸點點頭，說：「叔叔你好，我叫葉思遠，很冒昧突然登門拜訪。」

爸爸依舊沒有吭聲，直到美阿姨拉了拉他的衣服，他才哼了一聲，看看桌上的東西，說：「來就來了，買什麼東西，買了又不能提，還不是要我們小桔拎上來。」

我急得要開口，葉思遠已經說話了：「是的，這一點我很抱歉，這些事我的確做不到，不過第一次過來，知道叔叔您喜歡喝點酒，就給您挑了兩瓶。」

我緊張地盯著爸爸，真怕他又說出什麼來，趕緊說：「二伯二嬸，別都站著啊，你們坐，思遠也就是趁著暑假來我這兒玩一趟。」

二伯估計看出了爸爸的不高興，趕緊打圓場，他拎起桌上的酒說：「哎呀茅台呀！很貴的！小葉是嗎？你老丈人這輩子估計都沒喝過茅台呢，待會兒能不能讓我們也分杯羹啊？」

「誰是他老丈人了？」爸爸粗聲粗氣地說。

「哈哈哈哈哈。」二伯拍著爸爸的背，大笑起來：「元奇你趕緊和阿美去做菜吧，你那菜估計該糊了吧，小桔，小葉，來來來，你們坐，別光站著。」

爸爸忿忿地瞪了二伯一眼，美阿姨趕緊拉著他進了廚房。

我托著葉思遠的背，讓他坐在一張凳子上，給他倒了杯水，又插上了包裡一直備著的吸管。葉思遠抬頭對我說「謝謝」，我發現其他人依舊在好奇地打量著他，視線中還帶著濃濃的質疑，堂嫂抱著磊磊逗他玩，磊磊一點也不感興趣，只顧著看葉思遠。

還有陳諾，他躲在角落裡，眼睛瞪得大大的，眨也不眨地盯著葉思遠看。

我家客廳沒有空調，頭頂的吊扇呼啦啦地扇著，只一會兒功夫，每個人身上都出了汗。

一片無言，還是志剛哥打破了沉默，他咳嗽了一下，問葉思遠：「小葉，你和咱們小桔是同學？」

「是的，我比她大一屆。」

「你是學什麼專業的？」

「服裝設計與工程。」

「哦……服裝設計啊，不錯不錯。」志剛哥的視線瞄到葉思遠空盪的袖子上，又問：「能應付學習麼？」

「可以的。」誰都知道他在問什麼，葉思遠依舊微笑回答。

二伯忍不住了，問：「小葉，你這胳膊……是怎麼回事呀？」

我站在葉思遠身邊，手一直搭在他肩上，他坐得很直，回答說：「小時候調皮爬牆，不小心碰到了變壓器，手臂被打掉了。」

「什麼時候的事呀？」二嬸問。

「十多年前了，我11歲的時候。」

「哎呦，真可惜。」二嬸的目光中帶著濃濃的憐憫和惋惜：「多漂亮的一個孩子。」

「不過，我現在很好，絕大部分事都能自己做，而且和小桔在一起，她也會幫助我。」葉思遠說著，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我衝他一笑，按著他肩膀的手微微用力。

志剛哥又問：「你和我們小桔在一塊兒多久了？」

「一年半了吧，是不是？」葉思遠又抬頭看我，「咱們認識快2年了。」

我點頭：「恩」了一聲。

「挺久了呀，都沒聽小桔提過。」志剛哥朝我看。

「爸爸知道的。」我笑了一下：「寒假時就知道了。」

「哦……小葉是哪兒人？」

「D市的。」

「離你們學校挺近嘛，過來這兒是坐的火車？」

「不是，我搭飛機來的。」葉思遠笑：「我一個人來的，坐火車不太方便。」

「我還沒坐過飛機呢。」堂嫂突然說：「飛機票挺貴的吧？」

「還好，打折的。」

「你一個人坐飛機，行麼？」志剛哥問。

「可以的，有時候需要人幫點忙，大多數時候我都能自己照顧自己。」葉思遠的語氣從未變過，一直都是淡淡的：「我只是沒有了手臂，雖然有些事是不太方便，但總的來說，還是沒什麼問題。」

「那……平時的生活呢？」二嬸問，「吃飯什麼的，怎麼做到的呀？」

「用腳……」葉思遠低了下頭，我看到他的腳趾微微動著，「大部分事情都是用腳做，有時候也用嘴，還有……肩膀這兒也行。」

他歪了下頭，臉頰貼住了肩膀，示範了一下動作：「拿個東西什麼的，這樣就行。」

二嬸沒有再問下去，我看她的眼神，透著疼惜，又帶點兒不相信。

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我看他們還是想問什麼，又怕說得不合適，就說：「二伯二嬸，你們先坐會兒，思遠第一次來我這，我帶他去房裡看看，一會兒再來陪你們聊。」

「好好，去吧。」二伯點頭揮手，葉思遠對他們打了招呼，站起來跟著我進了房。

關上門打開燈，我能聽見二伯一家在客廳裡的說話聲，聽不清，但是我知道他們一定是在聊葉思遠。

我看著葉思遠，小聲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會有那麼多人。」

「沒事，他們都很好，妳不覺得嗎？」葉思遠笑起來，「誰都會好奇的，他們要是不問才奇怪呢。」

「有什麼好好奇的。」我拉著他並肩坐在床沿邊。葉思遠抬頭打量我的房間，說：「妳的房間怎麼沒有窗？」

我的房裡東西很簡單，書架和寫字檯連成一體，小床和衣櫃連成一體，頂上還做了一圈吊櫃，顯得特別擁擠。

我苦笑一下，說：「這個房間是客廳隔出來的，本來家裡是兩室一廳，陳諾大了得有自己的房間，我也不能睡客廳啊，爸爸就在客廳裡給我隔了一堵牆。」

「那為什麼不是陳諾睡這兒呢？」

「明知故問是不是？」我捶了他一下：「陳諾是我爸和美阿姨生的，他能睡這兒麼。」

「為什麼不能？妳是姐姐，他是弟弟，他那個房間原本是不是妳的？」

看著葉思遠認真的表情，我笑了，點頭說：「是我的，不過讓給他，我心甘情願。葉思遠，你是在為我心疼麼？」

他扯了下嘴角，低聲說：「妳值得讓人好好疼愛，以後，我們的家隨你折騰，妳想要多大的房間都行，只要是妳喜歡的，我全部都會給妳。」

「呀呀呀！也不怕牛皮吹到天上去！葉思遠，我發現你最近越來越會說好話了，誰教你的呀這是。」

「沒有，真是這麼想的。」葉思遠看著我，眼神柔柔的：「妳願意跟著我，我就不能辜負你。」

我感動壞了，這個人的甜言蜜語真是越說越溜，說的我都想哭了。

我把腦袋擱到他肩上，問：「剛才緊張不？」

「還好。」

「我二伯一家一直都挺好說話的，說不定他們在，反而更好。」

「恩。」

「對了，咱們什麼時候走？」

「走？」葉思遠驚訝地問。

「不走，還留著吃飯？不都見過了麼。」

「小桔，估計走不了，妳爸爸正在做菜呢。」

「那……你……」我低頭看他的腳，有些不安。

葉思遠輕嘆了口氣，說：「就像平時一樣吃飯吧，總歸有這一天的。」

我沉默了，心裡又為他疼起來。

這時，有人敲門，我說：「請進。」

陳諾探進腦袋，小聲說：「姐姐，爸爸叫你們吃飯了。」

「哦，馬上來。」

我又緊張起來，葉思遠站起身，安慰著我：「別擔心，我先去……洗個腳吧。」

我和他走出房間，美阿姨正把菜端上桌，二嬸把方桌的四邊翻起來，變成了一個圓桌，客廳裡就更見擁擠了。爸爸端出了一大盆湯，看看葉思遠，說：「一起吃飯吧，你能不能坐這兒吃？」

「可以的，叔叔。」葉思遠笑：「只是我得用腳吃，希望你們不要介意。」

爸爸瞪了他一眼，說：「不用餵就好。」

我忍不住插了嘴：「他能自己吃飯的。」

「我又沒見過！怎麼知道！」爸爸說著又轉進了廚房。

我帶著葉思遠去了廁所，我們家廁所只有2個平方，擠得不像話，他沒辦法兩隻腳一起洗，我就讓他把腳擱上洗臉台盆，先左腳再右腳地幫他抹了香皂，沖洗乾淨。

洗完腳，我小聲問他：「要不要上個廁所？」

他搖頭：「不用，還不急。」

「你可千萬和我說啊。」

「我知道。」

回到餐桌邊，我剛安頓葉思遠坐下，爸爸突然把我拉到他身邊，一把把我按在了凳子上，我幾乎是坐在葉思遠對面了，還沒反應過來，爸爸已經安排陳諾坐在了葉思遠左邊，他的右邊是堂嫂。

我說：「爸爸！我……我坐思遠邊上吧。」

「坐哪兒不是一樣。」爸爸瞥了一眼葉思遠：「不是說自己能吃飯的麼。」

「我……」我還想說話，葉思遠就制止了我：「小桔，沒事，我自己能照顧自己的。」

我急了，我們家餐桌是正常高度，甚至比我們在H市家裡的還要高，在這樣的桌子邊用腳吃飯，葉思遠已經很吃力，更別提夾到桌面上的菜了。

我知道這是爸爸給葉思遠設的難關，也明白他根本沒有辦法克服，想著一會兒吃起飯來會發生什麼情況，我的心就拎了起來。

葉思遠倒沒有什麼特別反應，我看著堂嫂幫他倒了飲料，又遲疑著從他之前的茶杯裡取了吸管插上，說：「這樣可以麼？」

「可以的，謝謝嫂子。」他叫得倒挺溜，我卻急出了一頭汗。

所有的菜都上了桌，爸爸和美阿姨也坐了下來，他掃了一眼葉思遠帶來的酒，說：「這酒太貴重，我受不起，這麼熱的天，二哥我們還是喝啤酒吧。」

二伯笑：「你是捨不得吧，想自己留著慢慢喝。」

「我是想讓他拎回去，這麼貴的東西，我喝不慣。」

「叔叔，一點心意而已。」葉思遠低聲說。

爸爸看著他，葉思遠坐得端端正正的，其他人都已經拿起了筷子，爸爸說：「吃飯啊，不用餵的吧？」

「不用。」葉思遠的聲音很低，他坐在牆邊，背脊幾乎已經貼住了牆，我看著他屁股挪著凳子想往後再退一點，發現不行就停下了動作。

他慢慢地把腳擱到了桌上，因為坐得離桌子近，桌面又高，筷子擺的位置又遠，他試了好幾次，都沒能用腳趾夾起筷子。

我急得快哭了，想要站起來去幫他，剛動了動身子，爸爸就按住了我的腿，強迫我重新坐下。

我扭頭怨恨地瞪著他，心裡在吶喊，爸爸啊爸爸！這樣有意思嗎？葉思遠他做錯了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對他？看著他出醜，你心裡很開心嗎？

堂嫂坐在葉思遠身邊，看著他的腳趾一下一下地撥弄著筷子，估計是看不下去了，拿起他的筷子夾到大拇趾和食趾的縫隙裡，問：「是不是這樣？」

葉思遠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他的腳趾緊緊地夾住筷子，點頭說：「恩，謝謝。」

「吃飯吧。」堂嫂嘆了口氣，抬起頭來不安地看著我爸爸。

磊磊坐在堂嫂身邊，小身子貼著堂嫂，一直看著葉思遠，這時候他奶聲奶氣地說：「媽媽，叔叔用腳吃飯的！好厲害呀！」

爸爸的臉色瞬間陰沉。

氣氛真是尷尬到極點，堂嫂呵斥道：「磊磊，別亂說。」磊磊不高興了，小嘴癟了起來。二伯立刻向爸爸舉起杯子，說：「來來來，元奇，小孩子帶同學來家裡玩，好事兒啊，你別板著個臉，喝酒喝酒，瞧這一大桌子菜，我們真是有口福了。」

爸爸不聲不響地端起酒杯喝起來，二伯又對葉思遠說：「小葉，吃菜吃菜，小桔她爸爸就是這麼個臭脾氣，你別放心上，小桔爸爸做菜味道可好了，你快嘗嘗。」

「謝謝二伯，我會吃的。」葉思遠的表情已經不像之前那麼泰然自若了，他試著夾了一下離他最近的菜，那是一盆茭白片兒，筷子顫顫巍巍地夾起了一片，他快速地扭了下腳踝，把菜夾到了自己面前的碗裡，我看他鬆了一口氣，接著就努力低頭，腳趾夾著筷子把菜撥到了嘴裡，咀嚼後立刻抬頭對著爸爸說：「恩，真的很好吃！」

「味道不錯吧！哈哈哈哈……」二伯笑起來，悄悄地抹了把額頭的汗，顧自喝起啤酒來。

「小桔做菜也很好吃。」葉思遠又說：「原來是得了叔叔的真傳。」

「你們學校還能做菜？」志剛哥奇怪地問。

哎呦！這個傻子！這時候拍什麼馬屁呀！

葉思遠一愣，立刻說：「是……我吃過幾次她做的菜，味道很好。」

「你們是同居了吧。」美阿姨突然開口了：「我聽小桔說的，是租的房子？」

「說什麼呢！」爸爸「砰」地拍了下桌子，大聲說。

「發什麼神經！本來就是！」美阿姨不甘示弱地說，「我也是關心小桔，她還沒滿20歲呢，我是怕她被人騙。」

「沒人能騙我！」我忍不住了，又想站起來，再一次被爸爸按了下去。

「吵什麼！吃飯！」爸爸朝我吼。

二伯一家五口都傻了，一個個都低下頭去，默默地吃起了菜，只有磊磊仍舊好奇地看著大家。

「爸爸！」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簌簌地往下掉：「你這是幹什麼呀？」

「我沒幹什麼！吃飯！」爸爸瞪著我，又看著葉思遠，「好好吃飯！你也是！」

「小桔……我沒事。」葉思遠隔著桌子望著我，眼神沉靜，「我能自己吃飯，妳……別這樣。」

我抹著眼淚，渾身都顫抖起來，開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邊上的美阿姨無動於衷，二嬸隔老遠給我遞了張紙巾，說：「小桔啊，別哭啦，大家好好吃個飯，沒事兒沒事兒啊。」

我漸漸地忍住哭，開始明白在今天，我不管怎麼哭怎麼鬧都無濟於事了，淚眼模糊地看著葉思遠，他正抿著嘴唇看著我，我看到他擱在桌面的腳，腳背繃得緊緊的，腳趾仍舊牢牢地夾著筷子，我知道，以他現在的坐姿，這樣是很累很累的，說不定他的腳還會抽筋。

我和葉思遠住在一起的一年中，我曾經見過他腳抽筋的情況，通常就是畫圖畫久了以後。雖然次數不多，不過發作起來還是令他非常難受，擰著眉毛忍著疼，右腳腳趾會呈古怪的姿勢舒張著，怎麼扳都扳不過來，需要我給他從大腿到小腿按摩許久才能恢復。

而現在，我覺得他的右腳已經在微微顫抖，我看著他背脊緊靠在牆上，肩膀下的空袖子安靜地垂著，這樣的一種姿勢實在太過殘忍，根本就令我無法忍受！我問老天爺！為什麼要讓葉思遠承受這一切啊！爸爸的認可真的這麼重要嗎？需要用他的自尊和健康來換取嗎？

這時候，陳諾突然說話了：「思遠哥哥，你要不要和我換個位置，我這兒……空一點。」

我抽噎著看著他們，陳諾看看爸爸，又看看我，他已經站了起來，不由分說地把葉思遠面前的杯子和碗和自己的換了個位置。

葉思遠看看我爸爸，爸爸沉著臉沒有再說什麼，葉思遠終於放下腳站了起來，坐到了陳諾的座位上。他一邊往後移了移凳子，一邊說：「謝謝。」

陳諾重新坐下，小心翼翼地瞅著爸爸，大家都在安靜地吃著菜，沒人敢說話。

葉思遠的背脊不用再貼著牆，他腳趾夾起筷子顯得靈活了一些，陳諾低著頭瞥了他一眼，突然伸長手臂夾了一塊紅燒肉到葉思遠碗裡，說：「思遠哥哥，你吃菜。」

葉思遠低頭看著碗裡的肉，半天都沒有抬起頭來，很久以後才聽到他說：「陳諾，謝謝你。」

「不客氣，我幫你夾菜吧，我爸爸燒的菜很好吃的，你多吃點。」說著，他又夾了一筷子炒雞蛋到葉思遠碗裡。

我的眼淚又一次流下，陳諾，那麼乖巧的陳諾，我真是沒有白疼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