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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之器》第1章
青梅竹馬。

再怎麼撇清也沒用,我們就是。

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這個名詞其實並不單純,暗藏著不少引人遐思的什麼,是高

一時候社團新認識的同學害的。她起先跟我聊得蠻愉快,一直聊到我是實驗班直升

上來的,第一件事就問:「那,妳認識黃明璽囉?」

「認識啊,我們小學開始就同班……」

還沒講完,對方眼睛一瞇,嗓門馬上好像剛從電動削鉛筆機裡拿出來的鉛筆,

變得又尖又細:「哎喲那你們是青梅竹馬嘛!」

然後不知道為什麼,從那一刻開始,她跟我講話的時候,都帶著一股隱諱的曖

昧味道,略側著臉,好像在打量忖度什麼似的斜著二十五度角看我。

「就是她,黃明璽的青、梅、竹、馬。」最後那幾個字還咬得特別清楚伶俐,

幾乎沒有意外的帶著嘻嘻笑。

對於高一一整年,事實上要說整個高中三年也可以,我的印象都定格在下午到

傍晚陽光斜斜爬進來又淡出去、遠遠還聽得見樂隊練習的噪音的那間舊教室裡。有

時候有水彩染上畫紙時的特殊淡淡味道,有時是鉛筆的沙沙聲,手掌側邊一翻過來

看都是黑得發亮的炭粉,搬石膏像的時候順便在維納斯臉上留下幾道烏黑的現代派

彩妝。

然後就是那些信。帶著淡淡香氣的信。一封一封,有時候還有包裝精美的小禮

物,會在社團活動前、中、後等不同時間,被不同的人,以不同的表情、身體語言、

講法,交到我手中。

「這是要給黃明璽的。」「麻煩妳幫我轉交給黃明璽。」「可不可以拜託妳幫

我把這個拿給他?」「這個……收信人寫在上面!」

其實在那個時候我就突發奇想過,我該去印個名片,不過不是我的。上面要印

清楚黃明璽家裡的電話地址郵遞區號,然後每遇到一個這樣的女生,我就可以把名

片遞出去。「請多多利用台灣郵政,謝謝。」

「禮物都買了,信紙信封都捨得買這麼美的,幹嘛要省這郵票錢?」我每次轉

交的時候都很不解。

「用寄的我有時候會沒收到,不曉得為什麼。」黃明璽這樣解釋給我聽。「妳

轉交就很穩了,保證會到,而且很快。」

「我要開始收費了!」

通常轉交儀式是在我家門口告一段落。我跟黃明璽回家一直都同路,校車同一

班,下車之後抄近路的話就要穿過一個已經廢棄很久草都長得很高了的高爾夫球練

習場,人煙稍微稀少,所以黃明璽通常都是跟我一道走。

一段就算是眼睛閉著走都不會有問題的路。一人多高的芒草,風吹過會搖擺著

拂到旁邊小路中,往我們臉上掃。銹掉的鐵絲網上面纏著不曉得為什麼會出現的肚

破腸流錄音帶。走到盡頭還有一條排水溝橫亙為界,一過了那條顏色曖昧卻很神奇

地沒什麼臭味的水溝之後,景致豁然開朗,簡直像是另一個時空似的,乾淨的巷道

整潔的小樓房,一溜排開,左邊數過來第三家就是我家,黃明璽家在下一條巷子。

一進家門,背景總是我媽在廚房忙,炒菜聲嘩啦啦,伴著抽油煙機隆隆作響。

「回來啦?」我媽頭也不抬,揮汗奮力聲勢浩大的炒著菠菜,或龍鬚菜,或是

高麗菜。「趕快去洗洗手準備吃飯,妳爸爸快要回來了。明璽呢?」

「他回家了。」我順手拈起一瓣滷蛋放進嘴裡。

「去洗過手再來!」我媽把炒好的菜裝盤端出來,一面啪地打了一下我的手背,

對著我皺眉頭:「妳的制服為什麼又弄得髒兮兮的?是不是又偷偷跑去打球?去換

下來丟到洗衣機裡面。妳看人家明璽都比妳乾淨整齊,妳還是女孩子耶!」

「黃明璽他……」我話到口邊又吞了回去。黃明璽多注重儀容啊,誰比得上他,

他可是五分姿色五分打扮的人呢。先不說他那頭短卻有型不曉得到底怎麼整理出來

的頭髮啦,光是冬天穿長袖制服,嫌熱要捲袖子的時候,連捲法就都有講究了。所

以我說,真的不能怪那些女生趨之若騖聞香而來。

「明璽哦,實在是,很傷腦筋。他媽媽前天遇到我才又在講,都已經要升高三

了,看他一點也沒有打算收心唸書的樣子。他以前國中的時候成績那麼好,結果現

在,妳看,唉!掉到普通班就算了,還一直都不好好重頭開始……」

「媽,妳講得好像黃明璽去殺過人放過火喔。」

我媽不理我,繼續講她的。「黃媽媽說啦,妳們幾個跟他這麼熟,有機會就多

勸勸他,叫他要好好唸書,聽到沒有?」

「聽到。」

「明明是聰明小孩,為什麼上高中以後變成這樣。」我媽走回廚房,乓瑯乓瑯

的收拾著鍋碗瓢盆,一面還在嘮嘮叨叨自問自答。「他就是交到一些愛玩的朋友,

把他帶壞了。」

「就像我跟張至理。」我在餐桌邊坐下,一面又偷抓起一撮剛炒好的高麗菜,

一面吐舌頭。要是讓大人們知道黃明璽收到的信啊小禮物啊都是從我這邊轉手的,

我大概馬上也會被打入「壞朋友」的行列中吧。

誰叫他上高中以來大大小小的風波不斷,事情越多人就越紅。我都記不清楚有

多少次在福利社衝鋒陷陣買肉羹麵包子,或是傍晚踩著很浪漫的夕陽打掃完畢去倒

垃圾的時候,被旁邊不認識的女生給攔下來了。

最奇特的一次,也是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那個女生略紅著眼眶,眼睛看著天

邊的夕陽,嗓子壓得低低的跟我說:「我講一個故事給妳聽。」

「啊?可是我要去補習……」我提起腕看到上面戴著護腕,才想到剛剛打球的

時候不知道又把錶丟到哪裡去了。「同學請問現在幾點?」

我面前的女孩撥了撥規定不能留的額際瀏海,摘下聊勝於無的髮夾把玩著,咬

著唇,半晌才轉過來瞪我直看,好像有點憤怒:「我要講一個故事給妳聽啦!」

「……」我被她從幽怨到忿恨的表情轉變嚇了一跳,號稱陳大膽的我當場就縮

頭閉嘴,對她遞了遞手,示意妳請妳請,快說快說。

「嗯……請妳去告訴黃明璽……」結果又是跟這個禍水有關的,我就知道。講

到黃明璽,那女孩語氣明顯放軟,又咬了咬唇,好像有無限的委屈:「告訴他,有

兩個女生同時喜歡上一個男孩,其中一個願意退讓,一切就這樣結束吧。」

講完,女孩握緊肩上書包的帶子,下定什麼決心似的轉身就走,連聲謝謝都沒

跟我說,好像再多留一秒,她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一發不可收拾的樣子。

「啊?什麼?誰跟誰?這樣講他就知道了嗎?」不會吧,光是我這邊登記有案

轉過手的就不知道有多少女生,妳這樣講叫我怎麼傳話?我在她苗條有致又堅決不

悔的背影後面追著直問:「同學,等一下,妳的故事只有這樣嗎……」

她還是在夕陽中走遠了……

留下一身汗、腳邊還有一大包垃圾待倒、一個籃球被路過的同學一踢就滾得老

遠得趕快去追撿的、目瞪口呆的我。

那天傍晚要補習,在補習班好像不要錢其實羊毛都是出在羊身上的冷氣中我一

面發抖,一面跟黃明璽報告這件事。聽完,黃明璽一臉茫然。

「那女的長怎樣?哪一班的?」

「我哪裡記得這麼多!」我皺著眉,一面幫忙回想:「我只知道這個我以前沒

見過,應該不是我們美術社的,我也沒在社團見過她。」

「那應該就沒有找妳傳過信。到底會是誰呢?」黃明璽也在攢眉苦思。

「照這樣聽起來,應該是有兩個女生彼此都知道對方喜歡黃明璽。」張至理在

旁邊翻書,這時也冷冰冰的插嘴。「你自己想想看,有哪些你的愛慕者是同班的?」

「很多啊。」我說。「每班都有。這樣不行啦,還是找不出來。」

張至理馬上舉雙手做個「我放棄,我不管了」的樣子。

有一句沒一句瞎扯了一下,等老師走進來,開始調整麥克風,我跟張至理都正

襟危坐攤開簿本講義準備聽課,吵烘烘的大教室也安靜下來的時候,黃明璽他老兄

則是東西收一收,抱著書包彎身對我們低聲說:「我要走了。筆記明天借我。」

「你又要蹺?」

「筆記借你你會看嗎?」張至理也偏頭看他一眼,嗤之以鼻。

黃明璽不再多說,只是擺擺手,然後從大教室後面溜了出去。

「同學來我們翻到第四十五頁。我們從排列組合開始複習。這個排列組合跟後

面一章的機率是息息相關的,要拿分就一起拿……」

「他這樣到底怎麼辦啊,我聽說他的數學大概鐵定要補考,搞不好補考沒過,

留級的話,那就可以晚一年考聯考了,真方便。」我托著腮小聲咕噥。「我媽還一

直說他交到壞朋友,我看是他自己愛玩吧。」

「誰知道。」張至理只是逕自抄著筆記,沒多說。

其實張至理這個人雖然看起來很欠揍,對黃明璽或我也常常愛理不理的,不過

從他國二轉學過來之後,唯一有熟起來的同學也就是我們兩個而已。他惹人討厭的

地方其實蠻多的,比如說成績超好,家裡有錢,老師們特別關愛,又不合群等等。

不少同學覺得他莫測高深心機很重,每天回家一定都關在房間裡讀書讀到死,所以

才臉色蒼白氣血不順的樣子。不過憑良心講他還真的不是那樣。實際上他是翻翻書

就可以考得不錯的那種人,這樣的真相事實顯然不會讓他得到諒解,所以那就還是

讓大家覺得他是死讀書的書呆子好了。

一開始我也是很討厭他的。先不說他插班就插進我們所謂的實驗班好了,他連

暑期輔導都沒參加,可是剛開學的複習考就把我跟黃明璽打得落花流水。我在後面

跟黃明璽傳紙條說「我覺得那個轉學生很陰險」,黃明璽雖然緋聞多但是個性還蠻

忠厚老實的回了一句「應該還好吧,妳知道他家就在妳家後面嗎?」

回家的校車上面,他倒是自己跑來坐在黃明璽旁邊,開口就問:「你家是三十

七巷十號嗎?老師說你家住在我家附近。」

「對。她家是四十巷。」黃明璽回頭指著坐在後一排,開大了窗戶在吹風,一

臉不屑的我。

「哦!」

然後三個人都僵住,誰也沒打算把「那我們以後可以一起走」這句話講出來。

張至理只是轉頭看我一眼,沒什麼表情,又轉回去。

真陰險。我心裡想。

然後當天晚上張至理的媽媽就帶著張至理到我家來拜訪。我在看電視,嘩啦啦

的音量開得很大,我爸穿著汗衫短褲輕鬆得不得了的看著報紙吃西瓜,我媽在廚房

洗碗,聽見門鈴響,一面在身上抹著手一面走去開門,嘴裡抱怨著:「你們兩個,

動都不動,就不會去開一下門嗎?」

門一開,張至理還穿著白天的制服,旁邊是張媽媽,暮色裡她脖子上的一串項

鍊還是折射出昂貴的光芒,端莊的珍珠白套裝,在我們平民小老百姓看來稍嫌濃麗

卻很有精神的妝,登時把我們家三口襯得好像廈門新娘裡面的臨時演員。

高貴華麗,這是我對張媽媽從第一眼之後就沒改變過的印象。她整整高出我媽

媽一個頭,身材保養得很棒,姿勢優美背脊挺直,走進來那種氣勢簡直不像到新鄰

居家拜訪,倒像是女王鑾駕光臨,我們蓬蓽生輝似的。我跟我爸都像被什麼蠱惑一

樣乖乖站起來迎接。

張媽媽也沒說什麼,甚至連親切也說不上,只是很客氣。說他們剛搬來,聽導

師說鄰居裡面剛好有兩家是張至理現在的同學,就過來拜訪一下。逗留不到十分鐘,

張至理從頭到尾好像也都沒笑過也沒講話,然後他們就走了。留下一室張媽媽的淡

淡香水味。

「噯,黃太太,我跟妳講,剛剛小瑜的同學啊,有個新轉學來的,他們聽說搬

到……妳知道?妳怎麼知道?哦,先去過你們家啊?對對對就是那個張太太……」

我媽關了門回頭連碗都來不及洗了,當場抓起電話馬上撥到黃明璽家,兩個媽媽就

這樣聊了起來。「很漂亮耶,那個小孩看起來也很有教養的樣子……啊?什麼?這

次第一名就是他?哎唷人家怎麼這麼厲害。我家小瑜?哪有,一直看電視啦,都不

唸書啦……」

都看電視都不唸書我還不是穩坐第三名寶座,你們到底還要求我什麼。何況要

不是這個討厭的新同學,我的名次還可以再前進一名。這次加權的是國英數,便宜

了國文英文都比我好的黃明璽,下次加權輪到理化自然科的時候,風水就要輪流轉

了,哼哼哼。

不過不用太久我們便發現,不管加權的是什麼,我都再也奪不回我的寶座了。

後來的幾年裡,大大小小考試,第一名好像就是中了邪似的跟定張至理不放。

「妳看,妳看看,為什麼人家就是可以考得這麼好?」我媽拿到成績單的時候

很不滿意:「妳一天到晚都在玩!打球,打成這樣幹什麼,女孩子家弄得好像野馬

一樣,每次回家就一直睡,妳再這樣下去,看妳要怎麼辦!」

「第三名也已經很不錯了。」我爸用遙控器選著台,一面漫不經心的幫我講話。

「就是嘛……」

「是什麼是,妳自己看,一年一年往後退!還有,妳跟明璽上的課補的習都一

樣,為什麼人家還是考在妳前面!」我媽罵完在餐桌前頭低低幫她剝著四季豆剝得

七零八落的我,又轉過去嘮叨我爸:「還有你,你也說說你女兒,別人都是越來越

緊張在準備聯考,你女兒呢?打球睡覺最會而已!以後是不是要唸體育系!」

「耶,這個不錯。」我小聲說。

「不錯什麼,不錯才怪!」我媽看我爸根本把電視當作親人一樣,完全一點反

應都沒有,氣得嗓門越提越高:「你們都這樣無關痛癢的是什麼意思!」

「妳不要這麼緊張行不行?小瑜的成績一直都不錯,她導師上次來家裡不是也

說她要直升一點問題都沒有嗎?」我爸被我媽的尖嗓子弄得也煩躁起來。

「話不是這樣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在這個學校唸得好沒有錯,可是外面

那些省中的成績多好,你看光一個張至理就隨便把他們擠到後面去,幾年後是要跟

全國多少考生一起競爭考大學的,再這樣下去看怎麼辦!」

「張家是有錢人,一傢伙請了好幾個家教在家裡幫他補習,這怎麼比?」我爸

已經不耐煩了:「我們按部就班規規矩矩的唸書,就不信這樣一定會輸人家。」

「像一直這樣安於現狀,以後會有什麼出息……」

完了。只要講到這邊,後面就有一頓架好吵。對於「有沒有出息」這件事,我

爸跟我媽好像非常敏感,每講必吵,吵完就是冷戰。幾乎沒有例外。我心情從「無

所謂」變成「惡劣」,到現在已經可以更上一層樓抵達「非常惡劣」的程度。收拾

收拾桌上的豆子,我拍拍手,一肚子不爽的把他們丟在那裡繼續大小聲,找到籃球

就溜出門。

冬日午後陽光正和煦,社區裡面靜悄悄的,偶爾幾台車出現,也像躡起腳尖一

樣的靜靜刷的一聲滑過。我跑到社區的小公園去打球,那邊有幾個小朋友正在玩鞦

韆。跑來跑去的,籃球場上倒是沒人。一個人運球上籃,筐瑯瑯籃框震了震,球洗

了碗之後又滾出來,在水泥地上彈跳了幾下。

砰砰運著球,一面覺得莫名其妙的沮喪。其實我也想不通,在學校裡我也常常

覺得自己蠻不錯的,畢竟身在實驗班就是一件讓自己有別於其他普通班學生的功績

了。然後在這些經歷大大小小考試才篩選出來的同學裡面我也一直都名列前茅,從

同學老師的態度上來看,這應該也不是見容易的事。那為什麼在家裡,卻還老是變

成爸媽吵架的原因呢?

可能是我還不夠好吧。像張至理那種人,他爸媽大概永遠都不會吵架。沒看過

那麼會考試的人。

可是我的籃球也打得不錯喔。這個他總不行了吧。書呆子。

其實我開始打籃球也不過是沒多久前的事。本來在家就會自己抓球出來玩,在

學校體育課被發現好像基本動作還不壞,老師就問我放學之後要不要來跟校隊一起

練習。一個禮拜兩天。

「我知道你們班是唸書放第一,不過身體也要鍛鍊,不然沒有體力唸書。」體

育老師很和氣的這樣說。

我毫不猶豫的說好。

為此,我們導師還去找體育老師開談判。「家長的意思是,不要分心在這些活

動上面,要讓他們認真準備考試。」

「沒有問題啦!陳若瑜的成績還不夠好嗎?運動是好事啊!」體育老師說。

我才不管這些,我只是一心一意的要打籃球。不是熱愛籃球這個運動,而是,

我想要快點長高。

尤其是看著從小就一直跟我差不多高,座位都在附近的黃明璽,一公分一公分

那樣的趕過我,距離越拉越大,終至把我遠遠拋在後面的時候,我這樣的決心就越

發強烈。

「喂!」

真是白天別說人晚上別說鬼,我已經追球上籃弄得一身汗了的時候,旁邊有人

叫我。轉頭四下找找,當場就是黃明璽在球場旁邊對我揮手。身旁是張至理。

就是這兩個罪魁禍首,害我家吵得雞飛狗跳,我要出來避難的。

「幹嘛?」我抹著汗走過去。臉色不爽,語氣也不爽。

「我們要去看電影,妳要去嗎?」

「去看電影幹嘛穿制服?」

「我說要去學校唸書。」黃明璽聳聳肩。「剛過去妳家找妳,可是妳不在,我

就過去找張至理。他也沒事。」

「沒事?不用補習嗎?不用讀書嗎?」我轉頭有點挑釁的,很不屑的問張至理。

「你們不用,我就不用。」張至理涼涼回答。

「今天才剛開始放寒假,你還要去學校唸書,騙誰啊。」我回頭把籃球撿回來,

抱著跟他們並肩一起走,順口說:「黃媽媽怎麼可能不知道你在撒謊。」

黃明璽臉一沈,兩道濃眉慢慢打結,他悶著頭加快腳步先走到前面去了,完全

不想答腔的樣子。

我在他身後吐舌頭。從小一起長大的,我怎麼可能不知道他的死穴就在這裡。

不過三不五時就會不小心踩到地雷也是真的。黃明璽這個人雖然偶爾有點彆扭,不

過整體上來講算是脾氣很好的,總是笑瞇瞇不說,也蠻好講話,師長或大人們都偏

愛他。不像我,嘴不甜又不愛笑又不擅與長輩交通,老是被搖著頭告誡說「女孩子

要有點女孩子樣才好喔」。

「妳……」張至理看我一眼,眼神有點譴責。

「我又不是故意的。」

眼看黃明璽已經一個人走到很前面去了,張至理才壓低聲音說:「今天好像是

他媽媽的忌日。他才不想待在家裡。妳講話能不能小心點。」

「知道啦!」我忿忿的回瞪他一眼。這個人跟我們認識才多久,還輪得到他教

訓我?我跟黃明璽從幼稚園開始同班,黃明璽的親生媽媽怎樣三進三出黃家的過程

我更是從小聽到大,一清二楚的。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明璽的媽媽開始生病,我還跟

著大人去醫院探望過。明璽的媽媽瘦了好多好多,頭髮也掉了好多好多,她看我去

了很高興,拉著我的手對我說:「小瑜也長大了。妳跟明璽要做好朋友喔。明璽沒

有妹妹,妳就當明璽的妹妹好了。」

大人在病房裡交談著,那種如臨大敵的肅穆氣氛讓我們小孩坐不住,我跟黃明

璽跑到醫院樓下的福利社去買飲料喝。並不寬敞的走廊上面慘白的日光燈照著靠牆

一排急診區空空的病床,身穿白衣卻有點沒精神的醫生護士們在我們身邊經過,腳

步急促。喝著冰涼的菊花茶,黃明璽沒等我,只是低著頭越走越快,跟我差不多身

量的他穿著制服,白襯衫皺巴巴的,上面有一抹下午體育課打躲避球時被K中的黑

印子。他的肩一聳一聳,半晌才賭氣似的舉手用力抹了一把臉。手背上溼溼的,不

曉得是淚還是汗。

我也不知道什麼是腺癌。好像是一種很嚴重的病。明璽的媽媽住院才兩個多月

就死了。期間,黃爸爸從頭到尾都沒有來探望過。那時候他們已經離婚有兩年多了。

國小五年級的黃明璽已經會騙繼母說他要跟同學(大部分時候都是小瑜,也就是我)

出去玩,然後其實是溜到醫院去看媽媽。

幾年後的此刻,我往前望,還是可以看見那個不算熟悉也絕不能說陌生的,倔

強的背影,越走越快。只是他已經開始長高長壯,制服依然是白襯衫,卻永遠都雪

白整潔得令我慚愧了。

很多轉變。很多事發生。不過後來一年一年的過去,漸漸就習慣了一轉頭會有

不同的風景,不同的人在面前出現的,所謂生命。

「要去看什麼電影?」我把籃球往地上拍了幾下。「我先說好,我剛只是跑出

來打球的,身上沒帶錢喔。你們要請客?」

「隨便看什麼。」張至理聳聳肩,無所謂的樣子。「我可以先借妳錢。妳明天

再還我就好。」

「有錢人還這麼小氣。」

「不要?拉倒。」

下午的社區裡靜悄悄的。我們三個也沒講什麼話,就這樣晃啊晃的走著。經過

張至理他家還先把手上被嫌很累贅的籃球丟進去寄放一下。他雖然跟我們住得近,

不過房子比我們的都大上N倍,雙拼的洋房大得不像話,光前院花園就有我家跟黃

明璽他家前後院通通加起來那麼大。一個籃球丟進去三兩下就滾到鐵樹後面不見了。

一頭大牧羊犬懶洋洋的用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我們,也不叫。

「你爸媽不在家?」

「當然不在。會在才怪。」張至理讓我出來,拉上大門。

「快點喔,四點的電影,再不去買票會來不及!」黃明璽轉頭催促,那張我從

小看到大實在看不出哪裡帥的臉上又恢復了平日的神情。反正十四五歲的年紀,有

什麼挫折沮喪不爽,老實說,也是轉頭就忘掉了。

我一直記得那天我們看完電影出來,天色都暗了。打電話回家是我爸接的,他

聽起來很累,叫我在外面吃飽再回家。我馬上就知道他們下午一定大吵一頓,然後

我媽大概賭氣不煮晚飯,自己跑出去了。

掛了電話,我轉身對張至理他們攤攤手。「借我錢吃晚飯。」

張至理低頭掏口袋,黃明璽則是有點猶疑的樣子。

「我想去……」他支吾著。「你們會吃到幾點?我回頭來找你們,再一起回家。

不然我不好交代。」

「你要過去外婆家?」看他點頭,才停一秒鐘,我馬上說:「不然在球場旁邊

等好了。現在幾點?我們約……八點半怎樣?」

「九點好了。」張至理看了看錶。

我跟張至理晃去吃可以加一大堆酸菜的三商巧福,吃完又去隔壁唱片行逛了一

圈。因為是放假第一天,不必留校,沒有晚自習,沒有補習,沒有功課,明天沒有

小考,我們都好像無主野鬼一樣無聊得要死,約的時間根本還沒到,兩人遂決定用

走的回家。

風灌得我們衣服都鼓起來,卻沒有非常冷。走著走著,張至理突然問:「妳要

考聯招,還是要直升?」

「應該是直升吧。你呢?」

「不知道。」

穿過鬧區邊緣的巷道,抄近路的話,再過去來是一段住宅區,然後就是那個高

爾夫球練習場了。我一眼看到賣烤玉米的攤子,當場又想借錢。

「我身上錢不夠買兩枝了。而且我不想吃。」

「那我吃就好。」我毫不猶豫的跑過去選玉米。選好之後等老闆烤,風颯颯的

刮過來刮過去,底下烤著玉米的炭塊就一下子忽地亮起來又暗下去,好像有生命一

般呼吸著。

快要烤好的時候,我轉頭要找張至理拿錢,卻發現他不見了。

「張至……」當場心頭就是一涼,我身上真的一毛錢都沒有,現在可好,張至

理你太沒道義,我難道是借錢不還那種人嗎,你不想借也不必給我來個金蟬脫殼……

「跟妳一起的那個男生,剛剛往那邊走了。」熟練地烤著玉米的老闆指著旁邊

一條巷子。

「老闆我去拿錢,馬上回來!」我拔腿往老闆指點的方向就跑。

轉進巷子,果然看見張至理。暗暗的路燈光下,他靠著牆邊慢慢走著,很謹慎

的樣子。

「喂!」我跑到他後面,拍了一下他的肩,把他嚇得狠狠一震,腳步不穩,差

點掉進旁邊沒加蓋的小排水溝裡。

「噓。」他的臉色很凝重。對我做個噤聲的手勢,然後繼續往前走,眼神一直

定著前面不遠處的,安靜巷道裡的某個點。

他的臉色伴隨一股詭異的緊繃感,讓我不敢講話,好半晌,覺得喉嚨都緊緊的

發不太出聲音來。我努力放輕嗓門:「你……看到……什麼?你在看什麼?」

「我爸。」他非常簡單的只回答兩個字。

我們屏息在牆影裡像是偵探一樣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他的眼睛比我好,我一直

到走了好幾步之後,才看到前面大約兩百公尺處,真的有人。因為也走在暗裡,不

仔細看還不會注意到。

不是一個人。是兩個。

我見過幾次的張爸爸走在左邊,右邊是個再加十公分都沒有張媽媽高的女子。

一頭幾乎及腰的大波浪卷髮,這麼涼的天裡還穿著短裙,高跟鞋大概有七八公分高,

不過就算這樣,也只到身材高大的張爸爸肩頭。

女子的手挽著張爸爸的肘。

我們跟了一小段距離,張至理的眼睛從頭到尾都好像被什麼看不見的絲線扯住

一樣,直勾勾的盯著他們的背影。我在旁邊大氣都不敢出。

最後,他們轉進另一條巷子,女子從皮包裡掏出鑰匙開門,叮叮噹噹的響。大

概是我過敏,我覺得張爸爸在進去之前還回頭看了一下我們這個方向。嚇得我馬上

往後退,躲到路燈後面。

我靠著冰涼的水泥燈柱,覺得心臟好像剛打完一場球或是跑完球場二十圈似的

怦怦跳得好快,撞得我胸口都隱隱做痛。

「走吧。」站在路口停了幾秒鐘,張至理掉頭就走。

他走得那麼快,沒比他矮多少的我居然有點趕不上。我跟得越急他走得越快,

走著走著他開始跑,我也跟著跑,到後來我們一路跑過高爾夫球場,跑回社區,一

直跑到下午我打球的籃球場旁邊。黃明璽已經坐在鞦韆上面盪過來盪過去了。看到

我們,他跳下鞦韆走過來。

「幹嘛這麼趕,還用跑的。才遲到五分鐘。」黃明璽說。他的眼眶有點紅紅的,

不曉得是風吹的還是怎樣。

我們三個什麼都沒多講話,累得慘慘的往家的方向走。

應該就是那一天吧,就是那個晚上,一種奇怪的,我說不上來的什麼,在那個

時刻被模糊地確認。

然後像被揉揉爛了塞到抽屜裡的小考考卷。也許就這樣被遺忘在抽屜的角落,

永遠也不會回頭去挖出來看,也也許下一節課就要找出來撫平檢討罰寫重抄,但是

上面答錯了的題目、被扣掉的分數,無論如何,卻再也追不回來了。

國中最後的記憶,應該是畢業典禮前,為了「誰領什麼獎」這種我實在不知道

哪裡嚴重的事情,引起的那一陣風暴。

彼時我們其實都已經確定要留在原校直升高中部了,不過導師找了一天中午拘

我們去談話,轉達校方的意思,希望我們幾個還是都去考聯招,因為要考上前三志

願應該沒有問題,對學校來說是很大的宣傳。我們得到的報償呢,則是看分數的高

低,決定未來高中三年學費是不是可以少繳一點,甚至免交還倒賺獎學金。

講完這件事之後,帶了我們快三年,每天從早自習陪我們到晚自習,假日也來

盯著我們讀書,但卻好像一直都沒有建立什麼深刻感情的導師推推眼鏡,眼神有點

猶豫的在我們幾個臉上轉著。他清清喉嚨。

「畢業典禮呢,張至理要領五育獎,黃明璽你是領智育特別獎,都要上台的,

所以要準備一下,到時候衣服燙一燙什麼的。那陳若瑜,妳代表畢業生致謝詞,謝

詞的內容國文老師會幫妳準備,妳稿子要背熟。就是這樣了。」

老實說我沒有覺得這件事有什麼大不了,聽到時還產生「幹嘛叫我上台背稿子」

之類的想法,不太甘願。而且離畢業典禮還有好一陣子,為什麼要現在講?想不出

結果,黃明璽他們也沒多說,所以待我回到教室之後就把它拋在腦後了。

幾天之後的傍晚,我回到家連書包都還沒放下,我媽就把我叫到餐桌前。

「小瑜,妳坐下。」

「媽我們晚上要吃什麼?」我還沒意識到不對,只是伸長著脖子張望廚房。

我媽也拉把椅子在我身旁坐,臉色凝重。「小瑜,我今天聽妳黃媽媽說,明璽

要領智育第一名的獎?」

「哦,對啊,智育特別獎。」我點頭。

「那張至理呢?」

「他好像要領五育獎?」我回想著老師那天提的,印象有點模糊:「對了,媽,

我們老師說要我上台代表畢業生致謝詞耶。」

我在講的時候還蠻沾沾自喜的,因為代表全體畢業生畢竟也是蠻風光的事……

沒想到我媽的臉色一沈,完全都沒有被我的自喜給沾到。本來就已經不是很開

朗的面容變得很嚴肅,看起來居然像是要發脾氣的前兆。

「怎麼了?」我莫名其妙,只能囁嚅著追問。

「張至理不是國二才轉來,憑什麼領五育獎?」我媽聲音裡蘊藏著不滿與怒氣:

「畢業的獎項應該是看三年的總表現,何況他明明什麼活動比賽都不參加,只是悶

著頭唸書,群育體育美育都不見得好,為什麼他領五育獎?」

這個五育獎其實是個王中之王獎項,等於是全校第一名的意思。老實說我跟黃

明璽雖然前兩年高下互見,不過張至理來了之後確實都是他獨占鼇頭,而且是遙遙

領先,所以我並不意外。

「張至理每次考試真的都贏我們……」

「就算張至理月考模擬考都考得比妳好,妳又為什麼會輸給明璽?」

「媽!」我很不解:「這是老師說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啊!」

「他們都有獎可以領,為什麼妳沒有?」我媽越講越氣,連聲音都有點發抖:

「這根本就是欺負人,我明天要去一趟你們學校,找老師談談。」

「不要啦!這有什麼好談的?」我皺起眉,開始覺得一陣陣煩躁湧上來。我討

厭這樣,一有什麼小事,父母就忙不迭的要去學校、要找老師談,上次我光是提了

一句說想要加入籃球隊而已,也是鬧得滿城風雨,我媽跟導師密商了不知多少次,

表態過多少次,弄得體育老師最後兩手一攤說他不管了,還反過來安慰我說以後有

的是機會,不必急於這一時。

「功課重要啊!」體育老師還是很和氣的笑呵呵:「你們幾個都是學校的重要

人物,家長也都很關心,我看妳還是專心讀書吧。有空想打球還是可以來,老師歡

迎妳。不過加入球隊就不必了。」

抱著籃球站在體育館外面,我的臉畔熱辣辣的,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婉拒」。

「妳們那些老師太欺負人了,我明天一定要去一趟你們學校,好好談一談。」

我媽完全不管我一臉不爽,她語氣非常堅決,一面講一面站起來往廚房走,邊走還

邊咕噥:「要不是妳黃媽媽講,我也不會知道這件事。太不公平了。」

「不要去學校啦!」我還是急著要打消我媽的念頭。「這樣很尷尬耶!多不好

意思啊!」

「妳不懂,這種事情一定要我們家長出面爭取的,不然你們也只是被老師們擺

佈不敢講話。欺負人嘛。就算妳拿不到五育獎,智育第一名也該是妳的……」

「可是張至理他明明就……」

「不要頂嘴!妳還不去洗澡換衣服?今天不用唸書了嗎?」

我受不了了!我簡直想掩住耳朵放聲尖叫!為什麼我一天到晚要聽這種疲勞轟

炸!班上直升的這些同學裡面,哪個不是在直升考試放榜之後,就一副暑假提早到

來的歌舞昇平樣?放學之後不用留下來晚自習,甚至早上晨考都不用參加,檢討考

卷的時候他們還可以去社團混,或是去圖書館看閒書,只要不留在教室裡面影響其

他要參加聯考的同學就好?黃明璽在圖書館給多少女生製造機會跟他聊天,連張至

理都常常請病假不來上學,其實根本就是在家睡覺,只有我,我不但在學校要唸書,

連回到家都還不能放鬆!到底要到哪一天我才能脫離這個考試讀書的地獄!

我用功,我聽話,我甚至要代表全校上台致詞,可是有誰誇獎過我一句?我在

追趕一個永遠追不上的目標,我永遠都不能讓誰真正滿意。

國三的我居然覺得人生沒有意義。我賭著氣進房間把門關上,制服也沒換就這

樣大剌剌把自己摔上床,瞪著黑暗中的天花板,忍了好久的眼淚在我媽起油鍋炒菜

炒得嘩啦啦的聲響中默默從眼角沿著太陽穴滑進鬢角。

賭氣是很累的一件事,何況眼睛酸澀感越來越重。我模糊聽見外面我爸回來的

聲響,他揚聲叫我:「小瑜吃飯了。」

「不要管她,她剛剛還對著我大小聲!脾氣越來越壞,才講她兩句,還摔門給

我看!」我媽很不高興的嗓音響起,在跟我爸告狀:「今天我遇到黃太太,她跟我

說她家明璽要領智育特別獎,小瑜只是要代表致詞,你看看,這算什麼……」

外面的對話聲越來越模糊,翻了個身,我把枕頭壓在頭上,決定先睡一覺再說。

我不管了不管了不管了!

後來事情到底為什麼會演變成家長與老師間的多次協商那麼嚴重的程度,我是

一點都不知道。只是那幾天我真是難過死了。我跟我媽在冷戰,因為我真的對於她

動不動要到學校找老師這個舉動反感到極點。吵也吵過,求也求過,她還是堅持要

跟老師談一談,我只能以帶刺的沈默來抗議。

為什麼都不能幫我們想一想。她到學校表達過意見之後,是我要繼續留下來面

對老師跟同學耶!老師們就算了,同學們那種「妳媽到底夠了沒啊」的眼神實在夠

受的,我們難道被孤立得還不夠嗎?

當我眼睜睜的看著在每個月一次的例行家長座談會中,跟導師站在一起談個不

休的媽媽們,那種無力感又一陣陣無法控制的油然而生。我媽旁邊是黃媽媽,她們

對面是依然高貴亮眼一身天藍色套裝的張媽媽。頭髮到底要怎麼梳、怎麼整理,才

能保持在那樣完美的狀態呢?我看看張媽媽,又轉頭過去看看張至理。怎麼張家爸

爸媽媽都那麼高大,張至理還是瘦得像猴子。

他跟黃明璽正在低聲交談商量著什麼,察覺到我的視線,兩人都抬頭看向我。

黃明璽對我使個眼色。

三分鐘以後,我們很有默契地各自溜出教室,在魚池邊會合,然後從側門出了

學校。

五月黃梅天,三星白蘭地。我們淋著疑似梅雨的小雨沿著學校圍牆走。沒多久

我的短髮就黏在臉畔非常煩人,我一口悶氣無處可出,踢了一路石頭都沒點幫助,

乾脆站住了使勁卯起來甩頭,像小狗淋了雨把身上水滴甩掉那樣,然後放聲大吼:

「啊去他的香蕉拔辣!」

這是我們發明的詞兒,不曉得為什麼,拔辣(芭樂)這兩個字,尤其是最後的

辣字提高幾個音階用盡全力吼出來之後,會有洩憤的作用。不過旁邊經過身邊的路

人可能要心臟很強,否則吃我這麼一嚇,難保晚上不做惡夢。

尖叫完畢,甩頭甩得暈暈的,我扶著旁邊的圍牆喘著氣。張至理他們已經見怪

不怪,張至理看著稍遠處十字路口的燈號,根本沒理我。黃明璽則是有點無奈的看

著我,然後問:「好了嗎?」

「好了。」

然後我們沈默地繼續走,悶熱的雨還是不大不小,人人身上都蒸騰出汗味腥氣,

惹人厭。

我們還能走到哪裡去。也就是離側門三條街口的漫畫店而已。我灌了一大杯加

冰可樂吃掉兩份厚片花生吐司,黃明璽看完一本漫畫雜誌,張至理翻了翻幾本新新

聞之類的,然後又一起臉臭臭的乖乖晃回學校。家長座談會應該結束了,我們要回

去拿書包,被各自的家人分頭領回家去。

我媽的抗爭顯然沒有什麼結果。回家的路上,她一句話都沒說,臉色僵硬得嚇

人。到家之後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直到我爸下班回來。敲門叫了幾聲,我媽悶著

嗓子說不餓沒事只是想靜一靜,我們只好自立自強想辦法填飽自己肚子。父女兩個

都是廚藝殘障,手忙腳亂燒了水煮點拉麵之類的都弄得七零八落,我爸一面吃一面

嘆氣。

「妳以後就不要變成妳媽這個樣子。」我爸小小聲的在餐桌上對著低頭吃麵的

我說:「女孩子個性太強,不是好事。有一天妳也會有自己的家庭,妳記得爸爸跟

妳講的話。」

「好啦。」我根本連頭都不想抬,只是隨便漫應了一聲。

然後不到一個月後的畢業典禮我還是上台代表畢業生致謝詞,前一天晚上我媽

幫我燙制服,我在房間裡翻書還聽見她一面抱怨:「又不是領獎,這麼慎重幹什麼。

如果是領獎的話,買套全新的制服讓她上台穿一次都好。」

「妳現在還講這個幹什麼?」我爸本來是在看電視新聞的,耐不住又頂了一句。

「我連說兩句都不行嗎?這種學校,我們每學期還交那麼多學費,結果呢?還

不是這麼現實……」

「學費每個學生都在繳啊,這也好說?要不然,聯考完看考上哪裡,就讓小瑜

去唸好了,反正她一定考得上公立學校。怎麼樣?」

我媽這才悻悻然閉嘴。板著一張臉把剛熨整齊的制服拿進來放在我床上,什麼

都沒說,伸手把書桌上已經空了的杯子拿走,不一會兒又換了一杯回沖過的蔘鬚茶

進來。

大熱天裡喝這種東西簡直是受罪,可是不喝的話,我的耳朵會受罪,所以我還

是乖乖端起燙手的茶杯,一面小口啜著。腳伸長了可以碰到在床上的制服,還帶著

熨斗的溫度,暖暖的。我不小心一踢就把格子裙踢到了床下。

反正再過不久,就不用穿這套制服了。再過沒多久,我就是高中生了。然後再

過沒多久,我就可以去唸大學,可以離開這個把我關住的地方。

再過不久。

高中之後我們三個一開始還是同班。我們實驗班的這幾間教室一直位於獨立的

一棟建築物裡,升上高中也只是從樓下搬到樓上而已。雖然號稱是美術實驗班,其

實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們根本與美術壓根扯不上關係,甚至連美術課都不一定有得

上,都是要等到月考完之後主科老師不借課去考試或檢討考卷時,才好像上帝恩賜

似的給我們上個幾堂意思意思。

所以一上高中我就打定主意要去參加美術社。不只因為不要白白擔了我美術實

驗班的虛名,而且,美術社的教室在一排技能科教室的最末間,我有一次放學的時

候因為要去交作業不小心經過,當場就覺得這間教室在傍晚時分真是有氣質。夕陽

斜斜懶懶的爬在舊舊的課桌椅上,角落窗台上排列著幾尊石膏像和塑膠水果,映著

黃熟的光線,莫名其妙的讓我產生一種似曾相識的淡淡愁緒。好像從書裡不小心掉

出來的一張舊照片,就算影中人我未必認識,但是那過時的打扮和泛黃的紙質,還

是會讓人拿著照片發一會兒呆,有部份的思緒被抓進去時光隧道似的。

「同學,要不要加入美術社?」一個戴眼鏡有點雀斑的女孩正在打掃那間教室,

看我在門口發呆,就開口問我。把我嚇了一跳。

老實說我不記得那個開口邀我入社的女孩到底長什麼樣子了。事實上,我連她

的名字都沒有記住過。她就像是那本掉出舊照片的書。後來的日子裡,我記得的是

那張照片,卻渾然忘記很多其他的旁枝末節,比如說照片到底是從卡拉馬助夫兄弟

們還是戰爭與和平裡面掉出來的,我不記得。反正是本厚書。

不過我記得她很開朗地介紹著美術社,社員若干,活動時間若干,老師會來指

導,有興趣可以下課之後過來寫生或交流,每學期末有成果展……正當我們聊得入

港,她都要跟我約時間每個禮拜三來畫畫還可以一起出去寫生了的時候,她突然像

是發現新大陸一樣指著我的學號,上面繡的班別:「哇!妳……妳是美術班的嘛!」

這就好像跟別人哭窮哭了很久,對方終於答應借錢時,被指著口袋中不小心露

出來的鈔票大叫:「原來妳有錢嘛!」真是尷尬。

「哦,對啊。」我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有點心虛。

「好厲害喔,怎麼考的,妳聯考考幾分?你們是不是還要考智力測驗?」

我摸摸耳朵,稍稍不好意思地解釋:「其實,我是直升的啦。」

沒想到此話不說還好,一說之下,這位才認識不到十分鐘的新朋友就倒抽一口

冷氣,急急問:「那妳認識黃明璽囉?」

「認識啊。我跟他從小學就同班……」

從這裡開始,我的高中生涯便又註定落回國中時的輪迴,無法逃避的宿命。幫

忙傳信傳禮物就算了,不曉得為什麼,經過一個暑假之後,男生女生的意識突然清

楚起來。以前同班這麼久都沒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可是上高中以後,我不斷不斷

聽見青梅竹馬這四個讓我覺得耳朵長繭的字。

也許是語氣吧。也許是人的關係吧。在高中以前我除了讀書沒有別的事做,比

較熟的同學也只有張至理跟黃明璽而已。教室被安排在天涯海角,跟其他班級的同

學隔離開,沒有機會有什麼來往。在美術社我才頭一遭得到跟外界接觸互動的機會。

結果發現,原來,同學是有很多種的。

除了那些用斜角二十五度在眼睛裡輕蔑地把「黃明璽的青梅竹馬原來長這樣真

是沒有競爭力」此等標籤黏到我臉上的女生以外,我還認識了一些別的、比較正常

的人。比如說周吉美。

「妳的名字會讓我想到冰棒。」我記得我看著她制服上繡的名字,這樣告訴她。

「那是百吉冰棒。」

「不對,我想到的是紅豆牛奶冰棒……」

「那是義美啦。」周吉美笑了。「妳怎麼都想到冰棒?」

那次我們被分配到互相畫對方的速寫。她坐在我對面,低著頭認真往素描簿上

刷刷打著線條,手勢很穩很有信心的樣子。我忍不住好奇探頭過去看,發現她畫得

很好,三兩下就很有概念的把臉型和五官大概位置都標出來。

「妳畫得很漂亮耶。」我讚嘆著。

周吉美只是輕輕笑著,帶著點矜持,沒有講什麼。她是個待人接物都淡淡的女

生,不過有一股特殊的魅力,也許是她那一手真的好厲害的畫吧,在我們社團很快

地就隱然成為大家注目的對象。奇怪的是,她對別人的讚美與羨慕,總是淺淺笑著

接受,不推辭也不多說,保持著一個安全而有禮的距離。

我們在畫鉛筆速寫的時候被分到一組。近距離看著她低眉斂目專心打草稿的側

影,常常都讓我覺得,周吉美真是我所見過最溫柔有氣質的女孩子。有時我看得呆

了,她抬眼發現,會先是睜大眼睛注視我,然後嘴角彎起甜甜的笑:「妳有在畫嗎?」

「哦,有啊有啊。」我有點尷尬地想用手遮掩住其實才塗了幾筆的素描簿。

「我幫妳看。」她探過身來查視我的大作,然後又笑:「妳這樣……會畫不完

喔,不是這樣一筆一筆慢慢描,要先把五官的位置打出來……」

「我知道,我知道。」我很膽怯地把素描簿一直往後拉,不讓她看。

「妳們這一組畫得怎麼樣?」指導的老師大概是被我們的話聲給吸引過來,她

看看我的,又看看周吉美的:「周吉美妳畫完了嗎?來,素描簿借老師一下。」

老師把周吉美的素描簿舉起來,開始跟大家講解:「各位同學來看一下,這個

光線,從鼻子這邊,一直到嘴巴,大家看喔,明暗明暗,暗的地方鉛筆要用力推不

要客氣……」

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畫像被舉得高高的被大家專心盯著看,感覺越來越詭異。

我真的就長這樣嗎?原來在別人眼中,我的眼睛是這樣,眉毛是這樣,嘴巴是

這樣的嗎……

「好怪……」我自言自語著。

「妳的眼睛很漂亮喔。」周吉美大概發現我的表情正在扭曲,她在我身邊有點

抱歉地輕輕說:「畫得不好。妳不要介意。」

「不不,妳畫得很好啦,是我臉長壞了。」

「不是這樣,妳真的長得很好看……」周吉美急了,她按著我的手,清秀的臉

上有著非常堅決的表情:「真的!真的啦!」

我不禁失笑:「沒有關係啊,妳為什麼這麼緊張?」

我是真的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資格跟「好看」兩個字沾上一點點邊。老在大太陽

底下打籃球的結果就是晒得黑墨墨的,連黃明璽大概都比我白吧,更不要說張至理

了。然後一直以「我還在長」的理由吃個不停從來不肯克制,媽媽也堅信藥補也要

食補的結果,就是讓我的臉越來越圓。頭髮因為貪方便所以削得短短的。老實說,

我一直很習慣這樣的外表,也不覺得有什麼改變的必要。雖然看到輕盈秀氣的周吉

美會覺得蠻羨慕的,不過我對自己這樣的外貌有著莫名的放心感。

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就覺得很安心吧,我在女生中間已經夠沒人緣的了,國中

三年除了埋頭讀書之外,就是跟黃明璽張至理他們混。對於同性的朋友一直有著莫

名的憧憬。我也想要跟手帕交一起相約去喝茶逛街,一起分享零食巧克力與心情,

一起討論補習班的哪個男生蠻帥的(雖然這常常會變成「出賣黃明璽時間」),可

是我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現在來到了女生佔大多數的美術社,我漸漸發現,我安

心牌的外表,真的可以降低許多緊繃的張力,讓我更自由自在的當一個普通女生。

當然我的學號班別依然刺眼,每每大考之後,榜單上的排名也足夠讓老師們青

眼有加,同學們肅然起敬。不過在社團裡,久了之後,大家發現我的繪畫天分實在

萬萬比不上唸書的能力,那種隔離態度也就慢慢減弱了。

「妳真的長得很耐看喔,妳要相信我。」周吉美堅定地看著我的眼睛,毫不猶

豫地說,好像她在闡述宣揚什麼不容駁斥的真理一般。

傍晚的夕陽金燦燦地流動在教室裡,我望進周吉美泛著琥珀色光芒的眼睛,心

裡實在想不通,她淡雅有氣質的外表下,是怎樣坦率而堅持的個性呢?

我一直到很久以後才漸漸真正明白。

不過,當然不是此刻、現在。

我跟周吉美漸漸的熟了起來,有分組的時候也都會自動分在一起。雖然我的畫

在她的旁邊一比之下都好像幼稚園小朋友的習作,她也總是不厭其詳地教我該怎麼

把眼睛瞇起來觀察明暗,怎樣完善運用一枝鉛筆以表現出深淺不同的層次等等。搞

得那一陣子我連看著自己左手都會瞇起眼睛解讀光線的效果,一有空檔就在課本書

頁邊邊空白的地方塗鴨。

不過我們變成好朋友,我是說真正的好朋友,是一直到第二次月考之後。

那天發了成績單,貼出榮譽榜之後,別班我不知道,我們班要說群情嘩然也不

算誇張。因為除了張至理還是穩坐第一名寶座以外,國中時代的常勝軍紛紛中箭落

馬,我第一次掉到十名外,這已經夠驚人的了,黃明璽當場連前二十名都不見人影。

我們導師把我們約去談話,黑著一張臉劈頭就問:「你們是怎麼回事?」

我低著頭不曉得該說什麼,臉畔麻辣辣的。上高中以來整個人都放鬆掉了,每

天回家躲在房間裡不是打瞌睡就是在書本上亂塗,總是要到快睡覺前才匆忙把該寫

的作業寫一寫,明天要小考的部份隨便翻過,然後就滿懷愧疚地上床去。有時甚至

要到校車上才沒命地翻書翻課本,晃得頭昏腦脹。小考左支右絀還勉強可以湊合著

應付,可是一遇到大考試算總帳的時候,搖搖欲墜的基礎就會這樣垮台,兵敗如山

倒。老實說,拿得到第十一名我已經算蠻好狗運的了。考試的時候那種前所未有的

慌張空虛感,讓我一面寫一面發慌,老覺得自己這次大概難逃劫數,可能會考出很

驚人的爛成績吧。

結果沒想到,黃明璽的成績居然比我更戲劇化。老實說,我也很驚訝,不太曉

得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又是怎麼考出這種比我差上好一截的名次的。

這段時間以來我們沒有一起上學,放學時刻我又因為參加社團沒跟他們坐同一

班校車,感覺上好像疏遠了一些。

不是好像,就是疏遠了點吧。此刻站在我身邊的他,敞著制服襯衫領口,領帶

塞在褲袋裡,從小就不算瘦的體型待身高拉長之後,突然開始給人一種奇怪的,陌

生的壓迫感。我斜眼偷看他一下,他領口裡還繫著條很細的紅線,底下懸著塊小小

的白玉墜,大概是哪個愛慕者送的禮物吧。真大膽,這要是讓管理服裝儀容的生輔

組老師看到,他老大就要被狠訓一頓了。

導師面前攤著我們的成績單與全校榜單,他手指規律地敲著桌面,皺緊了眉:

「怎麼不講話?為什麼會退步這麼多?你們國中的時候成績都是數一數二的好,現

在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適應老師的教法嗎?還是怎樣?」

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答話,只覺得慚愧到快要窒息了。黃明璽從頭到尾都沒反

應也沒改變姿勢,我又偷看他一眼,他眼睛根本看著窗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被導師訓話訓了快半小時之後,我們領著自己的成績單走出教師辦公室。剛好

是下課時分,走廊上人聲嘈雜,這邊是男生班的教室,嘻笑怒罵大聲大氣的吵得要

命,和我們教室那一棟可真是天差地別。走著走著,旁邊還有人會故意出怪聲或吹

口哨:「哎哎把馬子哦!」

我真是尷尬不舒服到極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希望趕快下樓離開這個我很陌

生的領域。不過黃明璽倒是頗自在的樣子,走著走著還不知道在跟誰打招呼:「嘿!

你背書包要去哪?」

「蹺頭去打球。你要不要來?」來人聲音低得很陌生,我回頭一看,是個跟黃

明璽差不多高的男生,皮膚晒得黑黑的,身上的制服也是領帶扯掉了襯衫根本沒紮

進去,一看就是會讓生輔組老師血壓升高好幾個毫米汞柱的壞模樣。斜斜背著書包,

一副要走人的態勢。

「這些幫我拿回去。喔,放學的時候叫張至理幫我拿書包回家,我晚上會過去

找他拿。」黃明璽想也沒想地就把手上的排行榜成績單都塞給我,匆匆交代幾句,

就真的跟著那個黑黑的男生走掉了。

在那一刻,我有一股強烈的,被遺棄的感覺。

本來是同一條船上的人,結果眼睜睜看著他撲通一聲跳下水游啊游地遠去,我

只能坐在船上發抖,不曉得能不能撐得過即將到來的狂風大浪。

黃明璽看起來真的一點都不在乎的樣子。可是我很在乎。我只要一想到我媽看

到這個考試結果時的表情與臉色,我就覺得有一陣陣的恐慌慢慢蔓延上來。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回到教室渾渾噩噩上完後面兩節課,留張紙條給張至理交代好黃明璽的書包,

我就拎著自己的東西來到美術社教室。今天雖然沒有活動,不過反正下禮拜輪到我

開門,鑰匙在我身上,我決定過來坐一坐隨便畫點什麼。反正我不敢回家。

結果一進去,就發現周吉美已經在裡面了。她聽見有聲響,從窗邊的位置回頭

過來看了一下,眼睛紅紅的盈著淚光。發現是我,她很快地轉回去,掩飾似地低著

頭好像在看外面的景色。

「我以為沒人在……」我有點驚訝。「今天不是……妳怎麼進來的?」

「老師的鑰匙在我這裡啊,她上次要先走,就託我鎖門。」周吉美還是趴在窗

框上往外看,聲音悶悶的。

沈默了一下,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妳怎麼了?」

周吉美保持原姿勢動都不動,我走過去她身邊,才發現她白皙的臉蛋上都是淚。

這一驚非同小可,簡直手忙腳亂語無倫次,我只會一疊聲地問:「怎麼了?妳

怎麼了?妳還好嗎?」

「沒什麼啦。」她抹了抹臉很努力地要擠出一個微笑:「只是,今天發成績單

啊,我考得很爛……」

這不說還好,一說之下,我的眼睛也刷地一下就紅了,好像久旱逢甘霖他鄉遇

故知一樣激動起來:「我也是啊!我也是!」

「妳?哪有可能?」周吉美抬起那雙水亮的眼睛看我,訝異著:「妳的成績不

是一直都很好嗎?」

「妳看,第十一名。」我哭喪著臉,揉揉已經發燙的眼眶,把榜單攤開給她看。

「我第一次考得這麼差,回家一定會被罵死的……」

周吉美探頭過來看,短髮滑落在她臉頰兩側,有一股淡淡香氣隱約襲來。她還

用手指在榜單中我的名字上面點了點:「全校第十一名,這種成績,要是我的,我

爸媽大概就高興死了。」

「妳排在哪裡?」我用眼睛搜尋著全校的榜單,很白目地問。

「你們班都只拿第一張前八十名的看就夠了吧,在這張根本找不到我。」周吉

美回身去她書包裡翻找了一下,拿出一張被揉得皺巴巴的紙,攤開之後,指給我看:

「喏,我在這裡。」

果然是另一個世界啊,就像她講的,我們班從來不需要後面的榜單,可是到今

天我才真正體認到,原來125、300這些數字後面,也都是有一個人的名字在對應著

的。而且,這些名字的爸爸媽媽,也都是有可能會因為分數、因為名次,而對小孩

不高興的。不曉得為什麼,了解到這件事情之後,我的心情突然輕快了一點。

原來不是只有我。不是只有我媽媽很兇。

「我媽看到這種成績,一定會罵我罵整晚的。」說著,周吉美的眼眶又紅了。

「我不想回家。」

我拉把椅子過來反坐著,下巴擱在椅背上,慘兮兮的接腔:「我也是。妳才不

知道我媽有多恐怖!」

「我媽前天還罵我罵到半夜,我一直哭一直哭,隔天眼睛都腫起來了。」周吉

美低著頭,小小聲說著。跟她平日矜持淡然的模樣完全不一樣。現在的她就好像一

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一般,講著講著又掉眼淚了。

「為什麼?」

她欲言又止,張開嘴好幾次,好不容易才說「因為有男生,不知道怎麼問到我

家電話,打去找我,結果被我媽接到……」

「啊?這樣也要罵喔?有什麼好罵的?又不是妳的錯!」那我大概早就被吊起

來燒成烤乳豬了吧,會打電話給我的要不是張至理就是黃明璽,女生還真是沒有。

「妳不懂的啦,唉。」

我們就在那間夕陽西照的教室裡妳一言我一語地講啊講的,怎麼比也比不出到

底誰比較可憐。講到天都黑了。兩個人都覺得好過一點了之後,臨走還互相打氣不

要害怕,要硬著頭皮回家面對現實,然後我陪她去坐車,自己再搭公車回家。

夜風吹拂著因為哭過而發燙發腫的眼睛,讓人覺得很清涼。我下了公車之後,

拖著腳步,慢吞吞地往家的方向走。邊走邊踢石頭,卻是越踢心情越沈重。

我不知道要怎麼面對我媽。打我開始接受考試制度的磨鍊以來,還真的沒考出

過這樣離譜的成績。以她平日緊張又認真的態度,我實在完全無法想像她會有怎樣

的反應。

才走到社區籃球場附近,遠遠看見有人坐在球場邊邊的水泥地上。本來想加快

腳步走過去的,結果那「有人」揚聲叫我。

原來是張至理跟黃明璽。他們坐在球場邊上,一面不曉得在聊什麼,一面喝著

飲料,走近看了,才發現是啤酒!

「你們在喝什麼!」我大驚失色,把自己的成績都暫時拋到腦後了。

真墮落,才高一耶!

「台啤啊,啤酒不算酒,像汽水一樣啦。」黃明璽笑笑的跟我說。他這一兩年

以來臉型也變了,今天晚上在路燈下看得特別清楚,他的下巴線條變得很俐落,感

覺上已經跟小朋友時代很不一樣了。一雙濃眉揚著,眉宇之間倒還是依稀存有幾分

熟悉的稚氣。

「你們兩個糟糕囉,今天回家都要被罵了。」張至理非常固人怨的冷冷加上一

句,被我瞪了一眼。「瞪什麼,我下課去交點名表的時候有聽到導師在跟國文老師

說,要打電話給你們家長談一談……」

「什麼!」「不會吧!」我跟黃明璽都殺豬似地叫起來。

「保重吧,兩位。」張至理站了起來,拍拍長褲,又踢了一下還坐在地上的黃

明璽:「你蹺課不要蹺過頭了,天天七八節都不見人影,我點名記錄很難幫你cover

過去的。你節制一點。」

「好啦。」黃明璽懶洋洋的應了一聲。

「別再賴了,回家去吧,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你可以再風涼一點!反正你回家又不會被媽媽罵!」我忿忿橫過去一眼。

瘦巴巴的張至理聳了聳肩,幾乎沒有肉的臉上是個蠻不在乎的表情。「我不知

道她會不會罵我。反正,她又不會在家。」

說得更精確一點,那天晚上,以及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我媽都沒有跟我講過一

句話。晚飯桌上只聽見碗筷撞擊出的叮噹響。我爸本來就不是很會講話的人,家裡

這樣的狀況他也只能憂心忡忡的看著我們母女。默默吃完飯,我就躲進房間裡,免

得被外面幾乎被抽成真空的氣氛給悶死。

我爸自己開門進來,把一盤削好的水果放我桌上。「小瑜,妳呀……」

我低著頭不響,裝作在看書。

「上課有什麼聽不懂的嗎?要不要請家教?」我爸順手翻了翻擱在書桌上的課

本,看見裡面到處都是塗鴉,聲音有點擔憂:「妳怎麼好像沒在好好上課?書上這

些都是妳畫的?」

我刷的一下很快把課本搶過來。「沒有啦!」

「這個就不要讓妳媽媽看到。妳要用功一點啊,媽媽這幾天晚上都睡不好,一

直擔心妳成績往後退,妳乖乖的唸書,好不好?要玩要參加社團,等到以後上大學

就自由自在了,愛幹什麼就幹什麼……」

這應該是我媽叫我爸進來跟我講的。他平日不是這麼嘮叨的人。不過反正我已

經練就一身一面聽訓一面發呆的好工夫,所以我只是在旁邊計算紙上面信筆塗著畫

著,腦筋處於非常空白的放鬆狀態。

我爸都唸完經走出去好一會兒了,我才回過神來。紙上畫滿了一個個大大小小

的長方形。粗框的,加陰影的,有格線在中間的……這些代表了什麼呢?一個個框

住我的牢籠嗎?

我把紙用力揉成球,丟到地上。

後來的幾次大考試,我雖然都維持在還可以的程度,卻回不去以前國中時的輝

煌了。而我媽跟我冷戰的日數,從發成績單那天算起,從一開始的一個禮拜,到發

現對我並沒有大用處,我也只是越來越皮厚,成績還是未見起色後變成五天,三天。

最後,她只是意思意思的閉緊嘴板個臉給我看,臉色雖然很臭,但是又忍不住要唸

經。

「每個人都用功啊!大家都考得比我好,我有什麼辦法!」我很不耐煩地應答:

「而且我這次分數有進步耶,只不過……」

「妳看,我就跟妳講過,妳遇到的對手只會越來越多,不能仗恃著自己國中時

候成績好,上高中就這樣亂唸一通!高中有高中的唸法,不是以前那一套就可以應

付的,妳看那些成績好的人……」

「黃明璽還不是……」我忍不住要頂回去。

「妳就會講明璽!妳看看他,名次一掉掉到那麼後面去,他能不能繼續留在你

們班還是一個大問題!妳要不是爸爸媽媽這樣管著,說不定就跟他一樣!人家明璽

沒有媽媽,繼母要管也不敢管,黃媽媽每次講起來都難過得要命。妳這麼幸福還不

知道好好用功!要比,為什麼不比比張至理!連續好幾次都是第一名,人家國中到

現在也一點都沒有適應不良啊!」

如此這般,我媽簡直可以出一本書了,她每天至少要嘮叨我半個小時或以上,

我有時按捺再按捺還是忍不住頂嘴,母女倆越講越大聲,講到其中有一個哭為止。

為什麼都說是為了我好呢?到底好在哪裡?我考上一個好大學,對我到底有什

麼好處?我所能想到的是那我應該就可以搬出去了。這可是一個非常大的好處,誘

因這麼大,我還是會依照舊時習慣好好唸書吧。

而周吉美跟我從那次放學在美術教室裡面哭成一團之後,變成很親近的患難之

交。每每在家裡跟媽媽又鬧彆扭,或是上課發了一張讓老師微微皺眉讓我心情低落

的考卷之後,總會拖著書包在下課後跑去美術社找對方。其實也沒幹嘛,大部分時

候就是趴在窗戶邊往外看,小小校園裡的鐵樹站成一排,下面是花圃,四季鳳仙花

開得很平易近人,總是精神奕奕。與垂頭喪氣的我們成了強烈對比。

「妳媽怎麼這樣。」這常常是我們聽完對方吐苦水之後的結論。「以後妳自己

當媽媽的時候,千萬不要變成那樣!」

吉美有時候遇不到我,就會留張小紙條要其他同學轉交給我。她的字又秀氣又

漂亮,就算只是匆匆忙忙寫在從計算紙還哪裡扯下來的一角上面,還是很好看。短

短的「我今天要補習,不會過去」或「晚上又要留下來晚自習,老師不放人!」之

類的,我都會收起來,放在一個文件夾裡,每天帶著走來走去。

慢慢的,紙條越寫越長。晚上在家裡讀書讀得煩了,就順手寫一點想法,隔天

遇到對方時再交換。其實都是些瑣事,我告訴她媽媽煮了綠豆湯爸爸加班沒回來或

是物理讀到第幾章講義都做不完好煩唷之類的,她則會跟我說到又有白目男生打電

話給她害她被罵,她們導師打電話做例行訪談說她可以考得更好又讓她爸媽聯合起

來電了她一頓云云。反正大家的煩惱都那麼多,爸爸媽媽都那麼煩,不寫則已,一

寫就可以寫上洋洋灑灑好幾張信紙。這也成了生活中比較有色彩的調劑。反正上了

高中之後我媽嚴禁我打籃球,參加美術社也是偷偷去根本不敢給我媽知道,有時想

想也真像是在做賊,為了什麼要這麼沒有尊嚴我到現在還想不通。

「妳跟周吉美好像很好唷?」我們社團的其他同學有時候會這樣問。「看妳們

常常在一起講話。」

「她跟你們也不錯呀?」我有點奇怪地反問。

「才沒有。」那個叫林信芳的同學撇了撇嘴。「周吉美,我們都不知道要跟她

講什麼。妳比較好玩!」

「我?」

「對呀,一開始我們想說妳是美術班的一定很驕傲,結果還好嘛。」坐在我旁

邊跟我一起畫水果素描的林信芳笑嘻嘻地說:「上次小蘭還說妳很帥耶!我們在練

啦啦隊的時候,看到你們班在打籃球。妳好棒喔,還能跟男生一起打!」

我只是吐吐舌頭。

「小蘭說她要改崇拜妳了,黃明璽算什麼!」林信芳用手肘推了我一下。「ㄟ

妳們黃明璽到底是怎麼了,他成績一直往後掉耶,這樣還能繼續留在美術班嗎?」

聽著這樣隨口問的話,我的心情就是一沈。連別班不相干的同學都有這樣的疑

問了,難道老師們不會想到一樣的事情?

然而雖說是同班同學,我很少有機會跟黃明璽講些什麼了。他放學時分通常都

不見人影,連下課十分鐘都不想留在教室的樣子。補習也是愛去不去的,我才開個

頭想問他幾句,他就拉下一張臉給我裝酷,怎麼問怎麼催都不答腔,彆扭得要死。

「你生什麼氣,我也只是問一問啊!像這樣下去,你就不只是老師約談而已了,

要是真的被踢出去,看你爸你媽會不會氣死!」我也火兒了,講話也大聲起來。

難得準時來補習班的黃明璽先是用眼光跟大教室裡每個偷偷或明目張膽注意著

他的女生通通打了無聲的招呼之後,轉過來看著我。「妳幹嘛這麼兇?」

「問你什麼都不講!你一天到晚到底都在忙什麼?這次第一張榜單根本就找不

到你了,這樣真的很危險耶!」

「危險就危險,我都不在乎了,妳這麼激動做什麼?」他已經開始不高興了,

臉臭臭的,兩道濃眉慢慢的聚攏來。

「你以為我愛管啊?你媽跟我媽一天到晚講到你,又愛找我去問,我要跟她們

說什麼?說你七八節常常蹺課,補習也常常不來嗎?你到底在幹嘛啦!」

「妳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我不在乎!」黃明璽把頭別過去,滿臉不高興。

「你們兩位,吵架可不可以小聲一點,大家都在看。」張至理依然是那樣很風

涼的不帶什麼感情,他這麼一說之後,我跟黃明璽才暫時悻悻然閉嘴。

「兇什麼兇,我家都沒人這樣兇我。」黃明璽後來還是忍不住小聲嘀咕著。不

過被耳尖的我聽到,當場又炸起來。

「你家還有人比你更偉大嗎?你對你媽那是什麼態度,愛理不理的,誰敢對你

怎樣?」

「她是黃明瑋的媽媽,不是我媽!」

「你這樣講就不怕你媽傷心!」我簡直快被他的彆扭氣死了。各位擁護者請睜

大眼睛看清楚,黃明璽絕對不是什麼風度翩翩的帥哥,他其實私底下是個彆扭到讓

人想把他的頭打爛的討厭鬼!

「我媽已經死了,她不會傷心!」

「你們兩個,要吵架出去外面吵!」張至理聽不下去了,他氣起來搥了一下桌

子,然後指住教室門口,厲聲說:「吵到爽了再進來,不要在這裡干擾別人!」

一向安靜的張至理突然做出如此驚人之舉,把我們以及台上正在調整麥克風準

備要上課的老師都嚇了一跳。教室裡安靜了幾秒鐘。我是立刻閉上嘴,不過黃明璽

更狠,他果真收拾收拾東西,背上書包,一陣風似的,頭也不回走出教室。

望著他倔強的背影離開,心裡好像什麼小蟲在噬咬一般,有種說不上來的氣悶

難受。耳邊張至理還在放馬後砲:「你們兩個還在唸幼稚園嗎?吵這種無聊的事情。」

然後晚上在給周吉美的信裡,我憂心忡忡地這樣寫:「有些人,妳以為妳很熟

知他的一切,不過很多時候都只是自己的『以為』而已。人跟人之間的瞭解,是不

是永遠都這麼脆弱呢?想想也真是令人覺得人生沒什麼意思。」

吉美為了這封信非常緊張,她破例在中午吃飯的時間跑來我們班教室找我。要

知道我們班這邊是很少其他班級同學過來的,就算來找黃明璽的那些女生也都只是

在走廊盡頭的樓梯口守株待兔,否則走過來我們教室這邊,就算不怕被老師們用力

瞪上譴責的幾眼,也會覺得被同學們虎視眈眈很不屑地上下打量。這是聽社團的其

他女生講的,她們其中有人就相當迷戀黃明璽,拜託我轉交過幾次信跟小禮物之後,

莫名其妙跟我熟了起來,每次都跟我訴苦,說走過來我們教室這邊需要很大的勇氣。

「有什麼好怕的?」我很詫異。「我們班同學都很親切呀。」

其實我心裡在想的是,大家早就都見怪不怪了。何況黃明璽對於這些主動來找

的女孩子通常都很客氣但很沒興趣,他是那種要摘高嶺之花的。所以根本不會有人

多注意誰幾眼,她們真是想太多了。

「哪有親切,每次都覺得很多經過的人在盯著我們看,臉都很臭!妳們班的人

都好像很驕傲,那個每次都上台領獎的張至理看起來就好像很奸詐的樣子。」

雖然我隱約覺得這話有點道理,畢竟我自己一開始也覺得他很陰險過。不過聽

到耳裡還是蠻刺痛的,好像自己被批評了。

「他其實……」結果想了好半天,也想不出張至理有什麼好處可以讓我拿出來

說嘴的,只好頹然放棄。

坐在窗邊的同學受託幫忙傳話,很豪邁地轉頭大吼「陳若瑜外找!」的時候,

惹得班上大部分留在教室吃便當的同學都轉頭看。我也很訝異,一看到後門口站著

神色略顯焦急的周吉美,我趕快站起來跑過去。

「妳怎麼來了?」

「還不是妳的信,我看了很擔心啊!」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很認真地看著我:

「妳沒事吧?」

「我?我有什麼事?」被問得莫名其妙,我只好這樣反問。

她聽我這樣問,好像鬆了一口氣,然後帶著薄嗔地瞪我一眼。「妳信裡寫什麼

覺得人生沒有意思,嚇死人了。到底發生什麼事?」

我才想起幾天前跟黃明璽在補習班大吵一架之後的沮喪。頓時有點吞吐起來。

「沒有啦,就是那天心情比較爛而已……」

「害我以為是什麼大事,昨天社團活動妳又沒去,真是喔!」她推了我一下。

「下次不要這樣了。喏,這是要給妳的。我要回去了。」

她把一封折得小小的信遞給我,還順便賞了我幾顆巧克力。然後擺擺手就匆匆

忙忙離開了。

我晃回座位去,順手剝了一顆巧克力塞進嘴裡。張至理走過我旁邊,對著我一

伸手,我丟了一顆給他。

「連妳也有人送信送糖果?」吃著糖,他只是有點風涼地問。

「才不是那樣,你白癡啊。」

我真的覺得在那段時間裡,只有周吉美是真正了解我、關心我的。我們分享了

許多不為人知的心事與情緒。比如說,像她這樣長得漂亮又畫得一手好畫的女孩子,

其實也常常因為功課不夠好或父母管得太嚴而暗自落淚。而我的成績雖然一直夠得

上「很不錯」的標準,卻好像永遠達不到媽媽的要求,更不用說是看著昔日並肩的

同儕們一個依然始終不渝地獨占鰲頭,一個卻如江水東流一樣一去不回頭越走越遠

了。面對他們兩個,我總是有種很複雜的無力感。

我不喜歡張至理隨便考就贏我數十分的情況。每次發著考卷拿到自己的就開始

猜想他到底考了幾分,考得到底比我好還比我差,而結果總是令我沮喪挫敗。我也

不喜歡黃明璽根本連看都不看分數就把卷子揉一揉塞到抽屜裡,然後繼續吊兒啷噹

的在後面打混睡覺或乾脆蹺課。一次他在公民課時夥同另一個很混的同學在最後面

偷偷打橋牌,結果被老師發現叫起來當著全班的面整整訓了他們半節課,那幾十分

鐘裡我的耳朵也麻辣辣的始終不褪,好像站在那裡聽訓的是我一樣。

不喜歡。這些我都不喜歡。

我不希望他們飛得太高,可是我也不希望他們摔落地面。在某個層次而言,我

在他們兩個身上,都能看到一部份的自己。

然而我能去跟誰說,自己想東想西的,到最後也只是寫在計算紙或考卷背面,

隔天去跟周吉美交換。她的信紙都比較漂亮,有的還印小花或有香氣,簡直像是寫

給黃明璽的那些。

我想我會如此放心跟周吉美講這麼多的原因,除了她有一種很真誠的關心與溫

柔以外,還有就是,她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黃明璽是誰,張至理又是誰。像我

們美術社指導老師講過的,周吉美是個很「清」的女孩子。我一開始聽還聽不懂,

後來漸漸能了解老師的意思了。

「妳為什麼事業心這麼重?」周吉美有時聽我分析完考試成績誰好誰壞誰強誰

弱等種種之後,會很稀奇地問:「妳的成績已經很好了,為什麼一定要當最好的呢?」

「妳又不是不知道,我媽她……」

「可是不管妳怎麼做,她都不一定會滿意呀,對不對?」她偏了一下頭,直亮

的髮就披在她左頰上。我呆呆地看著她。她也察覺了。「怎麼了?」

「頭髮……」我有點吞吞吐吐。「頭髮到底要怎麼梳,才會那麼順啊?」

周吉美睜大了眼睛盯著我看,然後笑出來。笑聲朗朗。「嚇我一跳,原來妳也

會關心這種事?」

「會啊。」我有點懊惱。「我的,妳看,都會這樣亂翹。」

「妳是不是洗完頭沒吹乾就去睡覺?」周吉美就是這樣,妳問她一個問題,她

就會非常認真地幫妳找答案,我覺得她那個認真的神態很可愛。「不能這樣唷,我

媽說洗完頭不吹乾的話,以後會得頭風,而且妳這個長度最容易翹了。妳可以用一

點慕絲啊,不會啦不會太黏,吹乾以後再抹一點然後梳一梳……」

女孩子之間的話題怎樣都講不完的樣子,所以我們雖然常常在社團見面,每天

也總是要寫點東西給對方。這成了一個習慣,一天不寫或是一天沒收到她寫的紙條

或信,我也會覺得有什麼東西怪怪的。

高一,學期結束時,公佈學年成績與暑期進修時的分班表。張至理拿到全年級

第一名,我是第八。而黃明璽與其他五位同學,確定被刷到普通班去。

那天晚上黃明璽不見了。我則是在房間裡,為了即將到來的分離,寫著一封長

長的信給周吉美。

燠熱的夏夜,我揮汗寫著信。電風扇聊勝於無地嗡嗡吹著,窗外不斷傳來不知

名的蟲子叫聲,讓人想到木蘭詩的開頭。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

很悶。我覺得有股莫名的慌亂在醞釀。從小到大黃明璽於我有如手足般的存在,

可是從上高中以來我越來越覺得他變陌生了。以前就算很多小女生偷偷喜歡他,我

除了莫名其妙之外也還是堅信這些女生只是沒看清他的真面目,她們不了解他。可

是現在,我覺得自己也越來越不了解了。

這封信沒有寫完。因為黃媽媽到我家來找人。她在外面客廳跟我媽講著講著又

泫然欲泣,問清我今天放學就回家,現在人在房間裡,根本沒有跟黃明璽一道時,

兩家的大人都慌了。

「他都沒有回來過,也沒有打電話,現在都十點多了!」黃媽媽有點神經質地

一直撥著自己的頭髮,塞到耳後,過沒幾那絽頭髮又鬆脫了滑到臉畔。「小瑜呢?

小瑜知不知道他去哪裡了?」

大人們傳我問話,我手忙腳亂收好寫了一半的信,出去應訊。「我不知道……」

「什麼叫做不知道你們明明同班怎麼可能不知道!」我媽急起來講話都忘記要

換氣。

「他有時候一下子就自己跑掉不見了,問他也不講……」我很想翻白眼,不過

一定會被我媽罵沒規矩,所以只好撇撇嘴。

「他在學校,也常常這樣嗎?是不是常常蹺課?」

黃媽媽這樣一問,我才警覺到自己講太多了,連忙搖搖頭。緊張之下情急生智,

我大聲說:「對了,張至理,他說不定跟張至理在一起!」

大家恍然稱是,派我做代表領路前去張家。奇怪那時候怎麼沒想到先打個電話

過去問,反正我跟黃媽媽並肩走在社區夜裡靜靜的街道上時,黃媽媽很謹慎又很客

氣地問了我好幾個問題,像黃明璽在學校裡是怎麼樣的,是不是一直有很多女生找

他,他補習到底都是不是有去等等。我已經提高了警覺,只是嗯嗯啊啊的支吾過去,

打死就是不肯正面答覆。

走到張家門口,我們按了好幾次電鈴,裡面才有人趴達趴達地拖著拖鞋懶洋洋

走出來。門一開,是張至理他家幫忙打掃煮飯的歐巴桑。

「張至理?還沒回來啦。」歐巴桑聽我們道明來意之後只是打個呵欠這樣講。

「那,請問你們張太太在家嗎?」黃媽媽好像鼓足了勇氣似的,深呼吸一口之

後這樣詢問。

「在啊,我去叫。」

歐巴桑又慢吞吞地拖著腳步走回去,我們就這樣站在門廊裡等著。

「黃媽媽,我去籃球場那邊看看好了。」我也不知道怎麼來的靈感,只是突然

一個念頭閃過,說了回頭就跑,把黃媽媽一個人留在那裡。

「小瑜妳要小心啊!看沒人就趕快回來有沒有聽到?」黃媽媽還在我身後高聲

叮嚀著,我用力點著頭,繼續往前跑著。

籃球場跟小公園那邊都沒人,靜悄悄的。路燈不太亮,我繞著球場走了一圈,

確定連個鬼影子都沒看到之後,有點失望地要往回走時,身後傳來了叫聲。

「喂!」

一回頭,果然是上演失蹤記的男主角與男配角。黃明璽還是敞著制服襯衫的領

子,五官端正的臉上沒什麼特別表情,只是濃眉蹙著。張至理則是手插在褲袋裡面,

瘦巴巴的臉幾乎被他的大眼鏡遮去一半。

「妳在這裡幹嘛?」黃明璽他們大概剛剛下公車,一面走過來一面問。

「你還問我?你家裡都快要去報警了你知不知道?去我家找不到人,現在你媽

過去張至理家了!你們到底跑去哪裡啦?」我氣急敗壞地霹啪講了一串。

「就吃飯、打撞球啊。反正明天開始放暑假了。」張至理聳聳肩。他們對看一

眼,好像一點都不在乎的樣子。

我急得頓足。「快點回家啦,你們……」

不知道自己在急什麼,我這邊都好像水快滾了一樣急得要死,他們兩個還是一

臉風平浪靜。我心裡隱約覺得事情很嚴重,面前的這兩人卻給我使不上力的落差感。

他們越是這樣,我就越急。

「也才十一點而已嘛……」我們三個一起往社區裡走著,黃明璽還一面咕噥。

才走到我家巷子口,遠遠就看到有人往這邊過來。待走近了,照著路燈的光線,

我才認清,是黃明璽的爸爸。應該也是出來找人的。黃爸爸不是非常高大但很魁梧

的身形一出現,身旁的黃明璽很明顯地窒了一窒,腳步也緩下來了。

他在繼母面前也許很酷,可是在自己父親面前,還是多少會膽怯。

「爸……」黃明璽遲疑而謹慎地開口。

我還來不及反應,他的話就被打斷了。

是名符其實的「打斷」。

因為黃爸爸毫不考慮地揚起手,啪地給了兒子一、個、耳、光!

「我們回家再算。」黃爸爸威嚴而低沈的嗓音冷冰冰地宣告著,然後轉身就走。

黃明璽只是頭低低地跟了上去。我整個人傻在當地,只來得及看見黃明璽臉畔浮起

的淡淡紅色指痕,還有他用力抿住的嘴角。

那聲清脆的耳光響在耳際繚繞,他們父子都走遠了,我還沒有回神。

張至理已經自顧自走了,他回頭一看我還站在原地,頭一偏,示意要我跟上:

「走了啦,妳繼續在這裡站,小心妳也被妳媽唸到死。」

「他爸……」我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好陌生,連忙又閉上嘴。

「妳媽他爸的,我們好像在罵髒話。」張至理不太耐煩地催促:「走不走?我

是沒差啦,我家又沒人。可是妳,太晚回去妳家會罵的。」

「你家有人啊,你媽在家。」

「妳怎麼知道?」張至理有點驚訝的樣子。

「剛剛跟黃媽媽過去你家,你家的歐巴桑講的。」我一面走著一面說。清清喉

嚨,我盡量想把那種超現實的荒謬感給甩掉,不過不是很成功。

「真詭異。」張至理居然笑了起來,不過很像冷笑。「我以為她還在高雄呢。」

「你媽去高雄幹嘛?」

「抓姦吧。」

我發誓我的神智還沒有完全從那個石破天驚的耳光中復原,幾乎是下意識地問

出來的問題,而張至理的答案雖然講得老神在在輕描淡寫好像一點都不在乎,我聽

到那幾個字心臟卻差點停掉,熱騰騰的夏夜裡都好像有人用冰水往我頭上淋似的。

我終於知道,好幾年前,那個我爸媽剛大吵過一架,黃明璽偷溜去外婆家祭拜

母親,而張至理從玉米攤前跑開去追疑似父親的背影,卻追到父親與另一個女人攜

手並行的夜晚,我們之間模糊卻完全無法被忽視的,確認過什麼。

那應該就是,物傷其類,同病相憐。

整個暑假我跟吉美幾乎每天都寫給對方一封信。可是說也奇怪,我們連絡得這

麼勤,我卻從來沒有提過關於我們頭頂的那片黑雲。

我能言說的煩惱有一籮筐,常常洋洋灑灑就寫上好幾張紙。除了功課,就是老

師,甚至是同學間的摩擦,書又唸不完,媽媽愛唸經等等。

對於父母間常常出現的火爆爭執,我卻是一個字都沒辦法講。

就是沒辦法對著誰講起這些。張至理的爸爸媽媽,黃明璽的爸爸媽媽,我的爸

爸媽媽……除了我們自己熟知對方家裡的問題以外,好像跟誰都得從頭解釋才能說

得清楚。可是,我做不到。

像這樣算什麼呢?我們都父母雙全(嚴格來說不是這樣),家境小康(嚴格來

說也不是這樣),身體健康,功課不錯。可是張開口,總有難以啟齒的事情。

無能為力是最可怖的感覺。我不懂爸媽為什麼要吵架,可是我除了好好讀書讓

他們少吵一點之外,我什麼都不能做。兩個人相處為什麼這麼難呢?為什麼就是會

有這麼多摩擦呢?為什麼就是有那些微不足道的瑣事或無心的一句話來掀起狂風巨

浪呢?

我真的不明白。我也不想跟誰討論。這好像身上的一個膿瘡,被衣服密密遮掩

住,我不必也完全沒有意願要掀開來給誰看。反正又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情。不要去

想就好了。

只要待在家裡我就覺得悶,書也看不下去。所以即使是暑假中,我都留在學校

直到入夜。白天上輔導課,傍晚去美術社,跟周吉美一人一罐花茶坐在窗邊有一句

沒一句的討論,或跟其他社上的同學瞎扯,晚自習,然後回家。把留在家裡的時間

減到最小可能。

還有一個原因是,林信芳她們那一票女生後來跟我越混越熟,我們常在社團教

室一起鬼混,說說笑笑的,氣氛很輕鬆愉快。這也是因為周吉美輔導課結束之後能

留下來的機會不多,她家裡不讓她留在學校晚自習的緣故,我會陪她走去公車站牌

之後,再回來美術社。說也奇怪,周吉美在的時候,林信芳她們就不會太放肆,而

她一走呢,她們那群人就自動變得很大聲很聒噪。

「周吉美給人一種壓力感,妳不覺得嗎?」林信芳皺著鼻子說。「我們在背後

都叫她皇后。」

「對,母儀天下。」圓圓臉蛋長得很像小孩子的小蘭撇著嘴角擺出個端正神聖

的模樣,把大家都逗笑了。她還很正經地搖了搖頭,告誡我們:「眾卿請勿喧譁,

違者,給我拖出去斬了!」

大家笑成一團。我一面苦笑一面覺得很誇張,吉美只是不像其他女孩子這麼瘋

而已,她是很端莊很認真的。

「其實,周吉美她……」我打算幫周吉美辯駁幾句時,才開口,又被打斷了。

「小蘭,妳是不是跟設計師說要剪獅子頭啊?怎麼剪成這樣!」林信芳笑完了

開始注意到小蘭剛剪的髮型,湊過去拉拉她的髮尾,一面問著。趁著暑假中去變髮

挑戰校規的人變多了,每天都有新花樣可供討論。小蘭已經喊了好幾天要去剪頭髮

打層次,結果剪回來還真的像林信芳講的,蓬蓬鬆鬆的短髮,有點像獅子頭。

「妳還講我!妳的彈性燙還不是失敗!上次國中部的學妹在路上看到我跟妳,

後來遇到我還問我說,小蘭學姊妳前天是不是跟阿姨還是姑姑去逛街!」

「妳要講幾次啊!」林信芳氣死了,她的頭髮已經在一個禮拜內從原來的直髮,

燙了彈性燙失敗之後,又去洗直回來了,小蘭還是不放過她,一有機會就取笑。

年輕女孩子的嘴巴其實都蠻不饒人的,不過說說笑笑也就過去了,反正講過誰

也不會記得。我托著腮聽大家妳一言我一語的談笑打鬧互相虧來虧去,剛剛她們講

到周吉美時沒來得及幫忙辯解澄清的一點點歉疚罪惡感,也就慢慢淡去。

「陳若瑜妳的頭髮該剪了吧?」小蘭笑完林信芳,又過來招惹我。她伸手撥撥

我的頭髮,好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叫起來:「咦!妳的頭髮很軟耶!髮質不錯喔!」

「真的嗎真的嗎,我摸摸看。」林信芳她們也過來湊趣,害得我覺得自己很像

寵物店裡待價而沽的小狗小貓。

「真的耶,我本來以為妳的頭髮應該像男生那樣又粗又硬說。」林信芳打量我

一下:「不過小蘭說得對,妳現在這樣半長不短的又會翹,應該去剪一剪。」

「我有點想留長……」我不是非常確定地,帶點試探性地說。

「什麼!」「妳說什麼!」她們四五個女生都叫起來。「妳妳妳……不要吧!」

群情之激憤,嚇得我馬上改口。「對對,長長了好麻煩,還是剪短比較方便。

我留長髮大概會很怪吧……」

她們這才鬆了一口氣。「沒錯,陳若瑜,妳這種形象留長髮真的會很怪。」「求

妳快去剪吧,越短越好,像妳高一剛進來那時候那種削得像男生的髮型,很酷的!」

「我沒辦法想像妳留長髮耶,這好像黃明璽留長髮喔,感覺真怪。」「不過帥哥留

長髮可能也蠻帥的?」「小蘭,妳花痴啊!黃明璽怎樣妳都覺得帥吧?」「我哪有!」

我一面扯著嘴角苦笑,應付面前這些七嘴八舌的同學們,一面開始懷念起剛剛

去坐校車回家的周吉美了。吉美就不會笑我,她會很認真的告訴我頭髮該怎麼整理

才好看。

每個人對我都有期望。不過我漸漸隱約發現,有些期望可以想辦法達成,有些

卻已經超出我能力範圍了。我不知道別人遇到這樣的情況時,會有怎樣的反應,打

算怎麼解決。至於我,我只是盡量在努力,在追趕那些或遠或近的目標與期望。

這是我的態度。而我的讓我借用一下小蘭她們愛講的一個詞兒青梅竹

馬,黃明璽先生呢,他的態度比我更清楚更簡單,就是完全的放棄。

暑假中我有一次週末下午走過學校後面的紅茶店,打算進去買個大杯冰紅茶邊

走邊喝時,遇到好一陣子不見的黃明璽。他跟一群人在喝茶。有男有女,都穿著便

服。我是被裡面的高聲談笑給引得轉頭多看了一眼,結果發現那群人裡面最顯眼的

一個人,就是坐在角落,沒怎麼講話卻帶著笑的,黃明璽。

他沒有看到我。只是把玩著手中的吸管,攪動著面前高腳大肚杯裡的冷飲,冰

塊清脆地撞擊著杯壁,一雙不知道被多少人形容過帶電的眼睛看著他對面坐著的兩

個女孩子。她們笑吟吟地不曉得在跟他講著什麼。女孩都打扮得好看,粉嫩的唇上

有著淡淡透明的紅色。一個長髮已經留到背中,另一個則是感謝小蘭她們的指導,

我現在看得出來那是燙過彈性的彎曲短髮,都很漂亮搶眼,不過非常明顯的,她們

並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我們校規規定頭髮是不准留過肩的。

遠遠看著,我無意識地摸摸剛剪短了髮露出來的後頸。毛毛刺刺的,還留著點

沒拍乾淨的髮渣。

「喂喂,黃明璽,那邊那個,是不是你馬子?」突然有人抬頭與我打了個照面,

這樣一叫,他們那一群都騷動起來。

我一聽見就好像小偷失風被抓到一樣,嚇得心臟一陣亂跳,下意識就是馬上猛

地一轉身,背對他們,大氣都不敢出。

「厚,什麼我馬子,不要亂講好不好。」黃明璽的風度翩翩此刻讓我不得不承

認了。混在一堆或粗嘎或刺耳的男聲裡,他放輕了的嗓音果然與眾不同。印象中他

講話還真的一直都是這樣溫溫的,當然,除了吵架的時候以外。難道這就是他迷倒

眾多女生的法寶嗎?

「哎,我們是說青梅竹『馬』的女孩『子』嘛!不然你以為是什麼?」那幾個

男生很放肆地轟然大笑起來。「在那邊啊,櫃台那個在付錢的。是不是?」

「不是啦。」黃明璽隨口這樣回答。

我付完錢後接過店員遞給我的大杯外帶紅茶,低著頭,下巴吃力貼住脖子,僵

硬地從最遠的角落快速通過離開。隔著好遠好幾桌的其他客人,還是可以聽見那幾

個男生在高談闊論大聲調笑:「妳們沒看過她啦……就長……就那邊那個女生的樣

子啊!說真的,那個陳若瑜乍看之下還真的有點像菲傭,黑黑壯壯的,打起籃球,

厚,比狠的!」

「你跟這樣的女生青梅竹馬喔?」清脆的笑聲伴隨著好奇的問號:「我們很想

看看這號人物唷!」

「有什麼好看,我們只是從小就是鄰居嘛,又不是我能控制……」

出得門來,我有點踉蹌地穿過馬路往學校側門走。走著走著,感覺盛夏的午後

陽光潑灑在我剛失去頭髮覆蓋的頸後,辣辣的,晒得人都要冒煙。

我只是覺得一陣陣委屈。莫名其妙的,說不清楚的酸楚一直湧上來,然後酸成

了具體的生理感受,讓我的鼻子眼睛都開始難受。嘴角的肌肉一直往下拉,眉頭毫

無辦法地自己越皺越緊,眼淚一大顆一大顆那樣的冒上來。

我就這樣低著頭用力咬著下唇在大太陽底下一個勁兒的傻走,眼睛前面都開始

冒金星。走啊走啊走進校門,在川堂的地方被人拉住:「陳若瑜?妳怎麼了?」

我不敢抬頭,只是側眼看了一下。然後就是一陣更驚人更巨大的委屈感排山倒

海而來。鼻子裡好像剛吃過哇沙米似的衝得叫人難受。

拉住我的是背著書包好像剛要準備去坐車回家的周吉美。川堂裡人來人往的,

她只好拉著我到角落的階梯坐下,擔心得不得了的樣子。「怎麼了?妳怎麼回事?

又跟媽媽吵架?」

「不是啦……」我哽咽著說不清楚。

「那是怎麼了?」

我只是一直搖頭,一點都不淑女的用已經汗溼了貼在上臂的制服袖子擦臉。

「好,那我不問了,妳想哭就哭吧。」

我聽她這麼一說,根本完全放棄抵擋那簡直要吞噬我的委屈感,放心地哭了出

來。袖子已經不敷使用,只好調整坐姿屈膝抱住自己的腿,然後把臉埋進膝蓋上的

制服裙子裡。任由一陣陣制服裡蒸騰出來的熱氣汗水,與始終不停的眼淚,把臉黏

得一片模糊,難受得要死。

吉美真的什麼都不問了,她冒著錯過校車、不準時回家一定會被爸媽痛罵的風

險,只是坐在我身邊陪著我。她溫熱的手掌貼在我的肩際,安靜、堅定地讓我感受

她無聲的支持與安慰。

進入高中這個新環境的適應期顯然拖得有些長,在黃明璽從我們班消失之後,

我的生活變得比較平靜了。高二的日子簡單得多,就是上課美術社補習或晚自習然

後回家。我的生活重心變成和信芳小蘭她們那群人鬼混,以及與周吉美的每日一信。

黃明璽遠遠的離開了我的視野,我開始成為遙望他的那群女生之一。不同的是,

她們用著愛慕而欣賞的眼光,我則是很陌生地,重新去認識一個我從小到大都沒有

多花一秒鐘去思考或了解的,理所當然的存在。

就像有一天你開始注意到自己的指甲,有著怎樣的形狀或紋路或質感。也許只

是偶然的機會讓你發現左手的無名指指甲比右手的小,別人的都是橢圓形而我的指

甲全部都是接近四方形等等。在這之前,你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指甲有什麼對或

不對,可是當你一開始盯著每一根手指每一片指甲的時候,越研究就會越覺得奇怪。

我真的擁有這樣的指甲十幾年了嗎?為什麼我以前都沒有注意過?

小蘭信芳的指甲都是好看的橢圓形粉紅色。紹音會咬指甲所以光禿禿的。她們

有時候還會擦上透明的指甲油,畫圖的時候我湊過去看筆觸,就會發現她們指尖那

抹微微反光的俏麗。而她們看著我的手總是發噱:「陳若瑜妳幹嘛把指甲剪這麼短?

不會痛嗎?」

我翻過手背自己端詳一下。確實都是貼著肉剪,甚至貼到有點痛了才罷休。小

時候學鋼琴,長大一點打籃球,都是不能留指甲的。我曾經因為指甲忘了剪,在琴

鍵上敲出清脆聲響而被老師唸了一頓經;也曾經在打籃球的時候不曉得怎麼碰的碰

翻了大拇指的指甲,淤血長達三個月。後來我一直都很小心,絕對不會讓它留長一

點點。

「像這樣的指甲怎麼擦指甲油啊?」有著小虎牙,講話嗓音嫩得很像幼稚園小

朋友的紹音湊過來,嘲笑我的手,一面又無意識地把自己的手放進嘴裡開始啃指甲。

「喂!小姐,那樣很髒耶,妳剛還在拿炭筆現在就把手放在嘴巴裡,妳有沒有

洗手啊?」

紹音笑嘻嘻。「不會怎樣啦。」

「袁紹音妳好噁心喔!等一下妳會烙賽(拉肚子)啦!」

「林信芳妳才噁心!」

在窗邊獨坐畫圖的周吉美聽到我們說笑吵鬧,靜靜地擱下筆和素描簿,然後從

教室後面走了出去。她小心地沒有驚動任何人,除了正好眼尖看到的小蘭。

「哇,我們吵到女王了。」她吐吐舌頭說。

「誰?」我搞清楚她們在講誰之後,忍不住幫她說話:「妳們幹嘛這樣說她?

周吉美只是比較安靜而已,她是個很棒的人啦。」

「哪裡棒?」小蘭翻著白眼反問。

「她……個性很棒啊。」我思索著,非常認真地說:「我覺得她很堅強,可是

又能讓人覺得很溫柔很親切,這不是非常難得嗎?」

「她也只對妳親切而已。」林信芳冷不防地冒出這一句,讓我有點怔住。

「怎麼這樣說?」

「不知道,反正我們都覺得她不是很親切,只有妳一直說她很親切。」小蘭做

出個哀怨的表情。「反正我們又不是美術班的,沒有全校前十名,也沒有什麼風流

倜儻的帥哥從小跟我一起長大。」

「屁啦!」每次講到這個就輪我翻白眼。「小蘭妳夠了喔!」

「說到帥哥,喂,聽說黃明璽現在跟一個九班的女生走得很近喔。」小蘭厚厚

瀏海底下一雙靈活的眼睛一轉,很神祕地說:「那個女生已經被她們導師約談好幾

次了。然後又聽說有人看到黃明璽在校外跟XX女中的女生走在一起。喂,青梅竹

馬,妳要不要告訴我們可靠內線消息,黃大帥哥到底情歸何處?」

「我哪知道啊!」

「妳不知道還有誰知道?妳家不就在他家隔壁嗎?」林信芳此刻又結束跟紹音

的什麼莫名其妙爭辯,回頭來插嘴。

「誰說隔壁,隔了很多壁好不好!」

大家還在七嘴八舌講個沒完,完全把前面講台上看報紙一面搖頭苦笑的指導老

師視為無物的時候,我眼角瞥見周吉美的身影剛剛掠過,好像本來想進來的又打消

念頭了。無暇細想,我隨便混了個藉口說要去洗手,就跑出來找她。

「喂,妳要去哪?」我對著走廊上周吉美的背影叫。

她回頭看見是我,只是輕輕地笑著。

「沒有呀,我想下去一樓販賣機買喝的,本來要問妳喝不喝,可是剛看妳好像

很忙……」

「我哪有在忙啊?」我啼笑皆非,三步併做兩步過去跟她一起走,準備下樓。

「就是跟林信芳她們鬼扯而已嘛。一群三姑六婆。」

「妳們總是講得好開心的樣子。」她還是淺淺地笑著說。一點都沒有不高興的

表情。

「妳也可以跟我們一起聊呀。」

「我……」周吉美有點怔怔的。她想了一下。「不曉得,跟她們就是談不來耶。」

我也覺得把她放到那一群聒噪得要死的女孩子中間實在怪怪的。周吉美就不是

那樣的人。我可以跟她靜靜地相處,也可以跟小蘭她們吵得要死的東講西講,可是

這好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我,沒辦法同時出現的。

走到一樓,我們還在販賣機前面討論要喝什麼的時候,後面有人要借過,我趕

快閃到旁邊。視線還膠在一列鋁箔包飲料上面時,就被旁邊的周吉美推了一下。她

示意要我看來人。

是從暑假那次在紅茶店匆匆瞥過,我就開始下意識閃躲,以逃避所有可能跟他

碰上面機會的那位仁兄。他正在幾公尺外的走廊上站定,面向著我好像想要講什麼。

「妳來社團啊?」半晌,他才說。黃明璽頭髮留長了,制服襯衫看上去略緊,

天知道是他長壯了還是去定做的。他很含蓄地打量了一下在旁邊刻意避開目光在選

飲料的周吉美,然後看著我這樣問。

「欸,對啦。」我看他跟其他兩個同學各自扛了幾把椅子,忍不住問:「你們

在幹嘛?」

「被抓公差,老師叫我們搬這些過來工藝教室。」他放下椅子,對我做個手勢,

要我過去,好像有什麼話要講。

「我先上去囉。」周吉美淡淡說著,買好飲料就先上樓了。

「幹嘛啦?」我開始覺得不太愉快,他身後兩個同學正盯著我看,我實在很想

掉頭就跟吉美一起上樓回美術社去了。

「我才要問妳在幹嘛,怎麼好像很久沒在校車上遇到妳?」他壓低聲音對著我

說:「打電話去妳家也找不到人,不是晚自習就是在睡覺。妳……」

「找我有什麼事?」我不耐煩,他還沒講完就被我打斷了。

「也沒什麼,上次八班的不是有人請妳傳信給我嗎?聽說,聽說妳把人家罵了

一頓?」

「我哪有罵人,只不過是……」只不過是不太耐煩又有點大聲而已,我辯駁著。

「我不想再幫你收那些信了啦!我們現在又不同班,根本遇不到啊!」

黃明璽撥了撥額前的短髮,又警惕地回頭看了一眼:「以後在放學的校車上如

果有遇見,妳再拿給我就好。要不然就是補習……對了,我以後會跟你們補同班了。」

「我不管,隨便你要怎樣,叫那些女生自己想辦法啦!」實在煩不過,我心一

橫,撂下狠話:「你不是已經跟誰走得很近了,有女朋友了還要這樣招蜂引蝶的,

你不累我都幫你累!」

「妳為什麼要這麼兇?」黃明璽很困惑的樣子。「而且,我哪有女朋友?妳聽

誰講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丟下這一句,一轉身頭也不回地就往樓梯跑,

完完全全一個字都不想再多講了。

結果黃明璽夠狠,他知道我不想跟他講,就叫張至理來問我。

「妳發什麼脾氣啊?不是吃醋吧?」張至理在校車上問我,一問之下就害我差

點去撞旁邊的車窗。

「這是什麼鬼話!」我還真的一點都沒有什麼心虛或小鹿亂撞的感覺,聽他這

樣自作聰明的亂猜,只是覺得無辜得要死。

「我想也不會是。」畢竟是熟人,他自己也聳聳肩。「不過黃明璽說妳最近對

他態度很惡劣。他擔心以後都收不到妳轉交的信了,所以叫我來問問妳是怎麼回事。」

「我不想幫他傳信了不可以嗎?」我沒好氣地說。「我們現在又不同班了,他

有他自己的新世界,我看他過得很好啊,幹嘛還需要我們幫忙?」

「還說不是吃醋。什麼新世界不新世界的。」張至理陰惻惻地冷笑幾聲。「妳

怕他跟新朋友好起來,把妳這個正牌的青梅竹馬給丟掉不要了,不是嗎?」

我愣愣地看著張至理那張瘦得有點像難民的臉孔,發了一會兒呆。

「喂,張至理,幫我一個忙好不好。」我後來這樣說。

「什麼?」

「把窗戶打開一下。」

「為什麼?」他一面質疑著,一面順手就要去開窗戶。

「因為再不吹吹風,我大概就要吐了。」我硬起聲音粗暴地譴責他:「你講那

是什麼屁話啊噁心得要死再講我就要吐在你身上了!」

我後來有認真思考過張至理講的鬼話。也許他有一點點道理吧。我是在逃避沒

錯。不想看到黃明璽。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我不想看到不再與我同班的,有了別的

死黨哥兒們的黃明璽。

人們對於他們所不了解的事物,通常好像會有兩種反應。一是莫名的崇敬,二

就是莫名的仇視與疏離。我在不知不覺中選擇了第二種方式。反正你不要我們了,

沒關係,我先不要你可以吧。口吻還真像張愛玲。我不喜歡你了,可是,是你先不

喜歡我的。再見。

雖然如此,我還是必須承認,黃明璽越來越難被忽略了。他脫離我們班之後,

整個人像是脫疆野馬一般,變本加厲的蹺課,制服從來沒有合格過,頭髮越留越長,

我忍不住出言聲討他的時候,他還笑笑說「看能不能留到比妳長,以後來綁馬尾」。

張至理在旁邊接腔:「那從後面看,根本就分不出來誰是男的、誰是女的嘛。」

偏偏這一切,加上他抽高長壯了的身材,和那張臉,居然莫名其妙地給人一種

壓迫感。我沒有心跳加快小鹿亂撞,腦海中也沒有一天到晚出現他的影子,只是每

次在校車或補習班裡,黃明璽坐在我旁邊的時候,就覺得不是很舒服。人家說女大

十八變,其實男生何嘗不是這樣,這一兩年來,我眼睜睜看著他的改變幾乎一日千

里,一直在往家長、老師甚至是老同學老朋友都無法掌握的方向走去。

對於這樣的狀況我常常感到無名的焦慮。見到黃明璽的時候,態度都特別不耐

煩,常常一點小事情就讓我按捺不住失去耐性,對著他大小聲。

「妳到底是怎麼回事?」黃明璽很詫異地問了好幾次。「越來越兇了。功課壓

力太大嗎?」

「誰像你那麼輕鬆啊,一點壓力都沒有!」我根本還來不及思考,足以傷人的

話語就這樣從嘴裡跑出來。講出來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很快閉緊嘴。

自尊心一向都強的他居然沒什麼反應,只是挑了挑眉毛,沒講話。倒是在旁邊

的張至理聽不下去:「陳若瑜,妳在幹嘛?」

我為了掩飾自己的失言與愧疚,只能硬撐著繼續氣惱下去,板著一張臉。「沒

有啦!看他愛唸不唸的樣子,很不爽而已。」

「你們加油吧,明天筆記借我。」黃明璽才進補習班坐了不到十分鐘,又開始

收拾東西,準備走人。

「又要蹺?你要上哪去?」我還來不及抓住他問個清楚時,他已經擺擺手從教

室後面溜出去了。

「他跟人家約好的,妳不知道嗎?」張至理指了指門口的方向:「剛剛不是有

個女生探頭進來看了一下?她就是來找黃明璽的。」

「誰啊?」

「我不認識,只是見過幾次面,黃明璽有時候會帶著她去看電影。」

「女朋友?」

「應該是吧。」

聽到這裡,我肚子裡開始冒起熊熊烈火,火勢一發不可收拾。「太不夠意思了,

交女朋友,卻什麼都沒講!」

「他說,如果讓妳知道的話,妳一定會罵他罵到死,誰敢講啊。」張至理偏頭

略瞇著眼睛看我一眼。「妳這種脾氣……我蠻能體會他的心情的。」

「閉嘴啦。」

為了這件事情我認真的生了氣,決定不要再理他了。連那個老是在講風涼話的

張至理都很惹人厭。所以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跟他們多講什麼。

也是在那個時候,才開始隱約感覺出自己強烈到討厭的佔有慾。

我當然清楚什麼東西是我的,什麼東西不是。不過我常常搞不清楚我到底要不

要這樣東西。就算不要,被別人拿走的時候,心裡依然會非常不是滋味。

奇怪,我記得我以前比較與世無爭的。

不過我倒是沒有氣太久,因為黃明璽的那個「女朋友」出場沒多久就消失了。

我只匆匆見過一兩次面,連名字都還沒記起來,就聽說那個女孩子轉學了。黃明璽

沒有什麼很悲傷痛苦的樣子,只是後來他出現在補習班的機率大增,每次都來上課,

還從頭坐到尾沒有中途繞跑,著實讓人很驚訝。

「這些……你還要嗎?」我拿著別人託我轉交的信或卡片,有點猶豫地問他。

「要啊。」黃明璽很慎重地接過。「為什麼不要?」

「可是你不是有女朋友……」

「她轉學了。」黃明璽聳聳肩。「她二上兩科被當,她家裡就幫她轉學了。」

「她到底叫什麼名字?」

「那不重要了。」

如此這般,黃明璽的羅曼史雖然絡繹不絕沒有斷過,可是都維持不長。而在被

我們指稱花心的時候,他總是有點無奈的樣子。

「我也希望可以繼續下去啊!不過就是不行,我也沒辦法!」

他忙著這些顯然比較香豔刺激的事情時,我們繼續在功課中間被壓得扁扁的。

張至理還是獨占鼇頭,不過他跟我們高二新換的導師處得並不好。這個導師很清楚

前一任導師被換掉的很大原因是把黃明璽這匹國中時的千里馬給跑偏了,家長們人

人自危,深怕自己的小孩就是下一個黃明璽。所以聯名協議要換導師。新的導師一

上任,馬上從張至理開始一個個約談下來,約談到我的時候,這位新老師上下打量

低著頭站在他面前的我,然後說:「陳若瑜?妳要注意一點,別被黃明璽帶壞了。

他的成績變得這麼差,都是因為愛玩。如果他是找妳出去玩,那就是在害妳。知道

嗎?妳的成績可以更好的,妳數學物理都考得這麼好,國文英文這些反而分數低,

這就是不夠用功。考高中靠小聰明也許行得通,大學聯考就沒有這麼簡單囉。」

我覺得這些話非常刺耳,可是又不能反駁,只好繼續靜靜站在那裡,耳根子辣

辣的,心裡努力祈禱來來往往的老師都沒有注意到我。

我被唸也就算了。就連張至理這種成績根本沒得挑剔的人,那位新導師還是有

意見。

「我聽說,張至理變得很驕傲?」我媽照例晚飯後來唸經兼監督我唸書的時候,

有點困惑地問我。「我看他平時還好啊,在路上遇到也都會跟我打招呼。可是怎麼

聽你們導師說,他平常在學校很傲慢,看到老師都假裝沒看到?」

「哪有?應該不會吧。」我一面吃我媽強迫我吃的水果,一面口齒不清回答。

「上次家長座談的時候,你們導師講的。」我媽收收盤子叉子要出去,很慎重

地交代:「不可以像那樣子喔,成績好就驕傲,連老師都不放在眼裡。」

「我哪有資格驕傲。」我小聲咕噥著。

其實張至理還不就是那個樣子,一直以來,不認識的人也許會覺得他很傲慢,

可是其實也還好啦,他只是不太愛多講話,開口又常常講不出什麼好話來而已。

「有些人喔,只會死讀書,這樣以後出社會呢,是會很吃虧的。」導師教我們

化學,一面上著課寫著反應式,一面絮絮叨叨唸著:「合群是很重要的,像有些人

什麼社團什麼活動都不參加,這種人就很沒人緣,會被排擠……」

雖然大家都知道老師在暗指誰,也知道老師對張至理有著莫名的惡感。不過張

至理照樣慘白兮兮的連續拿下好幾次月考校內第一名,老師也不能怎麼樣。

問題出在學期成績上面。

張至理的群育被打了個超低的七十五分。這是破天荒。

那個成績出來之後,張至理沒有什麼反應,按兵不動了一段時間。直到有一天,

記得是社團活動快結束的時候,我在美術社跟林信芳她們傳看小蘭帶來的漫畫。大

家背著老師偷看得正緊張刺激時,張至理突然出現在我們社團門口,要找我。

「咦?你跑來這邊做什麼?」我非常驚訝,瞪著眼睛問。

「過來看看。」張至理的回答根本聊勝於無。他一雙不太大的眼睛打量一下我

身後的社團教室,一群女孩子故做無事狀的好像沒有在看這邊,其實我敢打賭她們

一定張開全身的毛細孔正在注意我們講話。小蘭她們就是這樣。

「看看?看什麼?」

張至理沒回答。他只是對我偏了偏頭。「我要去買東西。買完要去吃牛肉麵,

然後再去補習。妳要去嗎?」

我看看錶,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了沒錯。「好吧。」

我們在側門外面撿到黃明璽。有三個一年級的學妹正纏著他不曉得在說什麼。

一看到我們走過,他就很快的趕上來。

「走這麼快幹嘛?為什麼不叫我一聲。」黃明璽跑過來之後還埋怨。

我側了側身,下意識地讓出一點距離。他在我身邊的壓迫感讓我皺起眉頭。

「你在忙啊,就讓你忙嘛。」

我總是模糊地記得那個週六下午,遠遠地在人群中看見他,之後低著頭快步離

開,誰也沒有發現的感覺。除了在周吉美面前崩潰之外,這地球上沒有第三個人知

道我曾經多麼難受過。

連吉美都不知道我為什麼哭。那也是我唯一的一次在她面前,在任何人面前,

暴露出那麼脆弱的一面。

我只是痛恨那樣的脆弱。所以一遇上黃明璽,特別是被其他人包圍住的他,我

就想要快快的逃離現場。

他倒是沒有發現我很隱諱的嫌惡。還是那個愉快的表情。「你們要去哪?現在

去補習太早了吧。吃飯去?」

「我要先去買個東西。」張至理冷靜地說。

「買什麼?我們跟你去。」黃明璽理所當然地反應著。

張至理很篤定的樣子。最後我們才發現胸有成竹的他,是要去樂器行。

「你來這地方幹嘛呀?」我很驚訝地問。張至理沒理我,他逕自推了門進去。

然後我們才聽見他跟老闆說,想要買長笛。

「你要買怎樣的,大概預算多少?」店主是個中年女子,卻有著非常甜美的笑

容,她有神的大眼睛只是看了看我們身上的制服,很和氣地問:「是參加學校樂隊

用的嗎?還是自己要學?」

「嗯……」「啊……」因為沒有買過,所以我跟黃明璽這兩個狗頭軍師完全幫

不上忙,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講不出話來。

「麻煩妳,把店裡有的都介紹一下好不好?」此時就看得出張至理的膽子與見

識都比我們好一點了,他很有禮貌地這樣對店主說。

店主笑了笑,果然就從櫃子裡拿出好幾個黑色扁長樂器盒,一字排開在玻璃檯

上,然後打開給我們看。就我看來都長得一模一樣,深藍色絲絨裡躺著三截分解開

的長笛,泛著柔和銀光。很高級的感覺。

「有學過嗎?要不要試吹看看?」店主還是很有耐性:「這支,吹嘴這裡是純

銀。旁邊這支呢,上面按鈕有洞,這大概要有基礎才用得上。一般高中樂隊用的話,

這支Yamaha就很好了。還是你……是唸音樂的?主要還是看你的預算囉。」

「嗯,可不可以,請妳吹給我聽?」張至理也不曉得怎麼選的樣子,他看看這

支,又看看那支,然後抬頭這樣問店主。

「這個……」店主愣了一下,隨即笑開了,是個很燦爛的笑容。「我不會啦,

不過沒關係,我叫我兒子來。」

結果店主的兒子果然被叫出來表演。還是小學生的他真是了不起,有板有眼的,

把檯面上幾支長笛都組合好,然後輪流每支都拿起來吹奏了一小段。我這還是第一

次聽見長笛的聲音,原來是這樣,有點低沈的。

「他到底要幹嘛啊?」黃明璽在旁邊一面把玩響板三角鐵,弄得叮叮咚咚的,

一面低聲問我。

我聳聳肩。「我不知道。」

通通吹過一輪之後,張至理還是沒什麼表情。他很專心地思考著,然後指著其

中一支說:「就是這支了。」

店主有點驚訝地看了張至理一眼。「你要這支?這通常是……初學者通常不會

買這支的。」

「可是這支的音色我最喜歡。」張至理堅持。

他們講好價錢,約好要來付錢取貨的時間之後,我們就又一起走出來。張至理

走在前面,瘦巴巴的背影看起來好像一輩子都沒吃飽過似的。我們則是在後面咋舌。

「嘩,花快四萬買一支長笛,還面不改色,說買就買,果然是有錢人。」

「他買這種東西,怎麼好像我們去買自動鉛筆,試試看哪枝寫起來最順手就買

哪枝似的。」

「他到底買這個幹什麼?」黃明璽漫不經心地說:「參加管樂社嗎,這錢給我

的話,我寧願拿去買摩托車。」

我心中一動。想到導師對他不合群不參加活動的評語,以及他拿到的群育超級

低分。難道就為了這樣,他決定要在高中都過了一半的時刻,開始參加社團嗎?

結果我猜對了。

張至理果然帶著他那支閃閃發亮的長笛加入了管樂社。我還是繼續在美術社假

畫畫之名行吃喝玩樂之實。老實說,如果沒有這樣的調劑,我覺得我們都很有可能

在聯考還沒到來之前就變成吸血鬼了。

很奇怪,現在回頭想想,當時的生活真正恐怖。每天七點前就要到校,上個八

九節的課,晚上要補習或是晚自習。假日照樣要到學校讀書。那個年紀又特別渴睡,

有天大的心事也能在上床之後幾秒鐘內就丟到明天再想,簡直像是砰的一下就昏迷

過去,直到隔天早上才哼哼唉唉的被媽媽叫醒。

奇怪,大人都不會賴床嗎?這是我一直以來都有的疑問。

日子被塞得這麼滿,我們還是有辦法在夾縫中求生存,想盡各種辦法要玩。社

團活動時間雖然都只是短短的一個多小時,一個禮拜也才兩次,我們這幾個從小高

一就開始混的簡直越演越烈,每次活動時一定有人帶吃的,有人帶玩的,交換漫畫

小說背著老師偷看,詳細討論並比較路上或學校裡看到的帥哥嫌疑犯,她們或是衍

生出去的同班同學拜託我轉交信件,或要求我簡報黃明璽最新戰況或歷史事件……

「我印象最深刻的喔……」我被逼迫要回想讓我印象最深刻的、黃明璽的愛慕

者。絞盡腦汁想了很久,我突然想到:「啊!我知道了,以前國中的時候有一次,

有一個女生,很酷喔,她跑來跟我說,要跟我講一個故事。」

「講故事?講什麼故事?」紹音又在咬指甲。她有一張非常甜美的臉蛋,卻跟

我一樣是異類,喜歡打籃球。據說她是家學淵博,她哥哥好像還是什麼甲組的球員。

不過看她睜著大大的眼睛一面咬指甲一面專心聽人講話的樣子,大概誰無法聯想到

她是她們班籃球班隊的隊長吧,我見過她打球,一上場簡直像是猛虎出柙,拉開嗓

們就吼「回防!回防!」之類的,吼聲大得讓人耳朵發痛。

「妳再咬都快沒指甲了啦!」我拉了一把紹音的手,她嘻嘻的笑著,催我快說。

「好啦,說就說嘛。反正就是有個很酷的女生,我不認識她喔,可是她半路把我攔

下來,要我轉告黃明璽,說有兩個女生同時喜歡上一個男的,然後其中一個願意退

讓成全……之類的。」

「這什麼故事啊!好爛!」紹音很不可置信地喊了起來:「沒頭沒尾的,黃明

璽知道是誰嗎?」

「他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我記得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想搞清楚這故事的來

龍去脈,不過……」

紹音剛剛的喊叫聲引來前面正在幫其他同學改圖的老師,她晃過來似笑非笑地

對我們這幾個立刻裝出無辜表情的游離份子說:「妳們啊,不要光顧著聊天,動手

畫點東西吧,等一下回家前把草稿交給老師看。」

「妳看啦,都是妳。」老師一走,我就搥了紹音一下。她吐了吐舌頭。

「這怎麼能怪我,故事太奇怪了嘛。」

「沒有很奇怪吧,黃明璽這個人才奇怪,吸引這些怪里怪氣人來喜歡他。我真

是想不通他到底哪裡好……」

我跟紹音還在討論這故事的匪夷所思程度時,突然發現平常很多話很愛鬧的小

蘭臉色怪怪的,連信芳也有點尷尬的樣子。

「怎麼了?」紹音有點詫異地問。「妳們是不是也覺得這故事很驢蛋?」

「嗯……」小蘭的臉已經開始扭曲了,她站起來,有點手足無措,左右觀望了

一下,才決定自己該怎麼脫身:「我,我去樓下買紅茶!」

小蘭跑出去之後,信芳才壓低聲音,吞吞吐吐地說:「其實,呵呵!其實,陳

若瑜,妳……妳不記得那個講故事給妳聽的女生,長什麼樣子了吧?」

「完全不記得。」我同意。

「那個……那就是小蘭啦……」

「哇!騙人!」這下子換成我叫了起來,老師又轉過來瞪了我們一眼,她們七

手八腳地趕快把我的嘴巴掩住。

「沒騙妳啦,小蘭從國中開始就很喜歡黃明璽啊,妳又不是不知道。」信芳急

急說:「妳不要嚷嚷嘛,小蘭會……她……她們班那時候有另一個女生也喜歡黃明

璽,兩個人還鬧到不講話,她不喜歡這樣,才想辦法要找黃明璽出來談談,可是寫

信給黃明璽都沒反應,只好找妳傳話嘛……」

我掙扎著把她們硬按住我的手都撥開,累得邊喘邊說:「找我傳這是什麼莫名

其妙的話啊!而且黃明璽根本不知道誰是誰!」

「所以才叫妳不要亂嚷嚷嘛!」信芳金邊眼鏡後面的眼睛閃爍著焦急,她細聲

但急速地告誡我:「小蘭到現在還很在意他,妳不要……妳不要……」

「她在意有什麼用?人家黃明璽對她根本沒意思吧?對不對?」紹音用肘推了

我一下,我用力點頭表示同意。

「她回來了,不要再講了啦。」信芳警告似地瞪了我們一人一眼。「人家現在

黃明璽在路上遇到小蘭,會對她笑一笑打招呼呢,這對小蘭已經很足夠了,妳們就

別在這裡亂起鬨啦。」

「這樣就足夠?哎唷,簡單,陳若瑜拉個線嘛,約出來認識認識,黃明璽一定

會出來的。這樣多方便。」紹音說。

「別講了啦!」

那天社團活動結束之後,我照例和周吉美一起走,準備去搭公車。路上,我把

這件事情簡略講給吉美聽。

「……我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原來那個女生就是小蘭啊!真痴心!看不出

來耶!」我們背著書包拖著長長身影沿著學校圍牆走,身旁周吉美比我矮一點,但

身材比我窈窕三百倍。一樣的制服白上衣格子裙在她身上非常熨貼合身。到了我身

上,尤其今天又有體育課加上蹂躪了一整天下來,簡直像我媽形容的「比鹹菜乾還

像鹹菜乾」。

周吉美聽了只是笑。「我覺得袁紹音講得有道理啊,既然小蘭那麼喜歡,妳為

什麼不幫忙介紹一下?」

「嗯……」我有點語塞。真的,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黃明璽不需要我幫他介

紹啦,他自己有的是辦法認識女孩子。」

「聽起來他好像真的很花。」周吉美清秀的臉龐微微仰著,她對我微笑:「不

過聽起來妳跟他,還有張至理,感情都不錯呢。」

我聳聳肩。「有嗎?還好吧,只不過是從小認識,家又住得近。」

我不知從何時開始就下意識地一直在洗刷「青梅竹馬」這四個字的嚴重性與曖

昧度。反正我這種又粗魯又黑又壯又像菲傭的……

也許是賭氣。他越紅越受歡迎,我就越要跟他劃清界線。全世界的女生都去笑

想他好了,反正不關我的事!不是每個女生都會被他迷到的好不好!

也或許,是因為感受到對方的不在乎,才開始訓練自己也要不在乎的吧。

講著講著,站牌已經快到了。周吉美本來跟我有說有笑的,結果越走近站牌,

就越放慢腳步。到後來,她乾脆站住了。遲疑著不想往前走的樣子。

「妳怎麼了?」我很奇怪地回頭看落在後面的她。她白皙而小巧的臉蛋上,兩

道彎彎眉毛此刻略鎖了起來,表情很嚴肅。

「就是那個人……」她細聲說,清澈的眼睛直視著前方站牌處。

我抬頭果然看見站牌底下已經有個男生在那裡了,是我們學校高三的學長。瘦

高個兒長得蠻斯文的,手上有本書正在翻,好像已經站了一段時間。

這就是害周吉美最近被禁足的原因。這位學長以前曾經跑來美術社,不過他最

終目標是要認識周吉美。最近不但會在公車站牌等她,還不知道怎麼找到她家的電

話,打過幾次,卻都讓周媽媽接到了。周家管女兒在這方面比我家嚴上一百倍,不

要說認識男生啦,只要寫信來就沒收,打電話來一定被過濾掉,回頭還要把女兒痛

罵一頓。周吉美實在已經是循規蹈矩的模範女兒了,卻因為長得清秀可愛,老是被

干擾。父母不分青紅皂白就責怪她在學校不檢點隨便認識男生,每次都讓她在被罵

之後只能偷偷哭著寫信給我,告訴我她有多難受多委屈。

「就是這個人?好。」惹龍惹虎,不要惹到兇查某。周吉美遇上這種人頂多是

低著頭很快走過,連信都不願也不敢接的。不過那是周吉美。今天遇上我算你倒楣。

管你幾年級學長。我站在他身旁絕對跟小鳥依人四個字背道而馳,套句小蘭她們的

話,我發火的時候,身上散發的霸氣,很難讓人不怕我。

見我要上前去理論,周吉美拉住我。「喂,妳不要……」

「放心,交給我啦。」

走上前去,那個高三的很快抬起頭,只溜我一眼,就把視線轉到我身後七八步

遠的周吉美身上。他正要走過去時,被我叫住。

「喂,你想幹嘛?」

那個高三的有點吃驚,上下打量我一下。「有……有什麼事?」

「我才要問你有什麼事。你在這裡等人嗎?」

「對,我在等她……」

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真的不能怪我了。「等她?她認識

你嗎?你等她有什麼事?」

那男生此時已經比較冷靜了,他瞪著我。「我要找周吉美,關妳什麼事?」

「你害得她被爸媽罵,你知道嗎?」我毫不客氣地大聲對那男生說:「請你以

後不要再來煩她了,你造成她很大的困擾耶!」

「不關妳的事啦,男人婆!」那男生已經不耐煩,他想越過我去跟周吉美講話。

我的保護欲不發則已,一發驚人,腳步一挪就重新又擋到他面前。「妳想幹嘛?」

「沒幹嘛,只是,怕你剛剛沒聽清楚,我再說一次,不要再來打擾周吉美!」

我的嗓門雖然沒有袁紹音那個家學淵博的大,但也絕對不是文雅秀氣的音量。

附近站著等公車的學生或路人都紛紛對我們這邊行注目禮,我理直氣壯地略抬下巴

斜睨著那位高三男生,對方漲紅了臉,被我的氣勢壓得喘不過氣來。兩人就這樣怒

目相向地對峙著。

「方學平。」我還把他的名字唸出來。「你如果不怕被我告到訓導處的話,就

試試看!」

「好。」那個男的也咬牙切齒,我忘記遮自己的名字了,他簡直像是要把這名

字咬成碎片一樣的從齒縫裡吐字出來:「陳若瑜。妳,給我記住。」

那方學平悻悻然瞪了我幾眼之後才不甘不願地走了。周吉美這才敢上來,拉著

我的手,她的手很冰涼。

「妳……妳嚇死我了。」周吉美的臉色簡直是慘白。「妳怎麼一點都不怕?我

剛剛還以為他要打妳了呢。」

「有什麼好怕?」經她這麼一說,我也才發現,對喔,我還真的一點都不怕。

這大概就是沒有唸過純女生班的好處吧。託黃明璽跟張至理的福,我很習慣跟

男生講話互動,也從來不覺得他們有什麼好怕的。此刻我才發現到,原來我還真的

跟別人不太一樣。不只是周吉美這樣弱質纖纖的秀氣女孩,就連平常可以很瘋很三

八的小蘭她們,在面對男生的時候,也絕對不是我這個樣子。

想想真該感謝張至理跟黃明璽。冒著濫用成語的危險我還是要說,所謂除卻巫

山不是雲,跟他們一路混著熟著到此刻,果然培養出我榮辱不驚的氣度。青春期對

異性是剛開始介意又愛假裝不在乎,我絲毫沒有困難地就能以最平常的平常心去面

對。而這一段時間以來慢慢形成的是我的人格與個性。其中「對待男生」這個部份

與方式,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該算成功還是失敗。

無論如何,我自覺幫周吉美解決了一個大麻煩,她慘白的臉蛋慢慢開始有血色

回來,握著我的手腕,她很感激地說:「謝謝妳喔。我想他應該不會再來吵我了。」

「他再來煩妳也沒關係,妳再跟我講,我幫妳。」我看著細緻秀氣的周吉美,

一股氣概頓時油然而生,拍拍胸口這樣跟她保證。真的不知道小蘭她們為什麼老覺

得周吉美像個女王,在我看來,她老是讓人產生「很想保護她」這樣的念頭呀。

開始漸漸察覺到男生與女生之間的曖昧互動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簡單,大概就

是從周吉美身上開始的。我知道這算是感光蠻慢的,畢竟以前身邊有個青春偶像型

的黃明璽,能看到的已經比平常人多了。不過一直要到周吉美,我才開始感覺到,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

那個方學文被我罵過之後,並沒有就此罷休。他有事沒事就會在我們上下課或

進出社團的路上閒晃,看到我在周吉美身邊,他倒是沒有過來囉唆的膽量。只是遠

遠地望著這邊,很謹慎而含蓄地表達著他的好感。

「他有沒有再打電話到妳家?」我問周吉美。

周吉美搖搖頭,秀氣細緻的臉蛋上浮起淡淡的紅暈。「他……沒有啦,只是找

一個他們社團的女生,我們班的,幫忙傳信……」

「所以他還是在寫信給妳?好。」我摩拳擦掌當場就想過去給這個不識相的冬

瓜一點顏色瞧瞧。周吉美連忙拉住我。

「妳不要衝動呀,我想……我想就算了吧,沒關係的。」周吉美小小聲說。

「他信裡到底都寫些什麼啊?」我被周吉美拉著,遠遠的方學文正在注視著這

邊,邊走我還邊問,一面頻頻回頭張望那個欠揍的方學文。周吉美根本目不邪視,

她低著頭很矜持地疾步拉我進了教室。

「就……講講他自己啊,也沒什麼。快要聯考了,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讀書……

還有,問我可不可以幫他簽紀念冊……」

我看著周吉美越來越紅的臉蛋,突然有種很古怪的感覺慢慢冒了上來。

「妳……妳是不是覺得……喂,妳覺得那個方學文,人怎麼樣?」

聽我這樣一問,她的臉果然轟地一下漲得更紅了。她有點慌。「哪有怎樣,妳

在問什麼嘛?」

「妳覺得他怎樣啊?」我找個位置把書包丟著,人順勢坐下,用兩手撐著下巴,

由下往上仔細觀察周吉美那張越垂越低的臉蛋。

「就……就蠻斯文的嘛……」她越講越小聲,眼光流轉,就是不好意思直視我。

「那!」我突然大叫一聲,把她嚇了一跳。「那我幹嘛教訓他啊!妳乾脆就跟

他做個朋友嘛,反正妳又不是不喜歡人家!」

「我哪有!」周吉美大吃一驚,隨即很認真地辯駁起來:「我只是覺得他,他

不像那些很粗的男生……而且,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麼。」

我還是覺得蠻不是滋味的,有豬八戒照鏡子的感覺。「可是……哎唷,早知道

妳不討厭他,我那天的態度就該好一點。」

「沒有,妳不要想太多,什麼事都沒有啦!」周吉美急了,她一雙清澄的眼睛

睜得大大的。「妳不要這樣說,我真的只是……」

「算了,算了。反正以後妳要跟我說清楚比較好,要不然我會覺得自己好像白

癡一樣!」我還沒等她講完,就忍不住揮揮手打斷她的話。

周吉美靜了下來,她定定地看著我。

我想我大概是這樣得罪她的。不過當時我也不好受,覺得自己跟個大老粗一樣,

不分青紅皂白就去飆人家,結果當事人也沒覺得那男的有多討厭呀。不過周吉美是

真的為了這位方學文被罵過好幾次,我書包裡的文件夾就帶了好幾封她被爸媽痛罵

之後寫給我的信,有的還揉得皺皺的甚至被眼淚弄溼過,這總假不了吧?

反正那之後她就絕口不提這個人,我嘗試著要問什麼的時候,她的態度都很嚴

正凜然,害得我也不敢多問。

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呢?喜歡就直說呀,為什麼明明好像對人家有好印象,

又不承認?我真是不了解。

猜忌這種東西是很可怕的,不知不覺中會蔓延繁殖,到你發現它的刺已經不容

忽略的時候,通常也已經傷害到對方了。

我一直不知道周吉美有那麼生氣。應該說,我不知道她有那麼倔強。

高三停課了以後,A段班還是都會來學校唸書。不過他們上下課時間已經跟我

們不太一樣,也不用參加升降旗了。有一次降完旗我正打算要出去校外買水煎包當

晚餐,以應付接下來的晚自習時,才走到側門,就被專程等在那裡的方學文攔住。

「喂!」他粗聲粗氣地叫。我還左右看了一下,旁邊絡繹要出校門回家的同學

們三兩成群地走過,都沒人停下來。所以應該是叫我沒錯吧。

「叫我?」我指著自己鼻頭。

「對。」方學文還很有警覺性地四下張望,確定沒有老師或訓導處人員在附近,

才走過來。一臉不高興。「我問妳,妳是不是跟周吉美講了什麼?」

「什麼意思?」

「她以前雖然不會答應我約她,也不會回我的信,可是至少她會收下,也會看

我寫給她的信。」方學文面色不善,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最近,她根本不收信了,

我寫的信都被她退回來,拆都沒拆過。我問妳,是不是妳在搞鬼?」

「我能搞什麼鬼?」老實說我還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妳在她面前講了我什麼壞話?造什麼謠?」

「沒有啊!我又不認識你,能造什麼謠!」我很不爽地瞪他一眼。「也許她就

是不想理你,不可以嗎?關我什麼事?」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一定是妳講了什麼。」沒想到這位方學文還真「番」,

一口咬定是我。他咬牙切齒,越講越氣的樣子:「我到底有哪裡惹到妳?妳一天到

晚跟在她旁邊幹什麼?讓男生看到妳這凶神惡煞,然後知難而退嗎?周吉美不需要

妳像保鏢一樣跟著啦。妳不用這樣,自己沒人追,就阻擋人家的機會……」

我越聽越惱怒,火辣辣的怒氣燒上脖子耳根臉頰,一仰頭,我很不客氣地罵回

去:「奇怪了,你追不到就追不到,幹嘛亂怪亂咬人啊?告訴你,你聽清楚了,我

什麼都沒講,信不信由你!」

再繼續講下去我真的不保證會不會動手打起來。就憑我一六八公分五十六公斤

的身材,加上打籃球的速度與爆發力,就算打不贏也不可能讓他太好過。

兩人正怒目相視劍拔弩張的時候,黃明璽背著書包也正要出校門,他看到是我,

就順腳走了過來。「妳在幹嘛?今天妳不是要晚自習?」

方學文一看到有認識的人過來,他馬上哼了一聲就扭頭快步離開了。留下我在

當場齜牙咧嘴的。

「俗辣。」我恨恨地對著他的背影詛咒。

「那是誰啊?」黃明璽也跟我一起看著方學文的背影,他很詫異地問。「妳跟

人家吵架嗎?兇什麼兇?」

「他要追我一個朋友,美術社的,人家不理他,他就以為是我在中間搞鬼,跑

來把我罵一頓。」我氣昏頭了,索性豁出去了,痛罵起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他以為他是誰啊!高三還不認真唸書,考不上大學以後去撿角算了!」

「喂,潑婦罵街喔。」黃明璽只是笑。「他要追誰?周吉美?」

我猛然一驚。「你怎麼知道?」

黃明璽笑笑的,輕描淡寫:「我猜的。周吉美蠻有名的啊,很多人認識她。」

「為什麼?」不知怎地,我有一股不太好的預感。很難解釋,反正我就是覺得

不太舒服就對了。當下也無暇細想,我只是很戒備地瞪著面前已經足足高出我一個

頭的黃明璽。他的眼睛亮亮的,閃了一閃,嘴角掛著微微的笑。

他這個表情我不陌生。從小他只要看到什麼有趣的、新奇的、他有興趣的事物

時,就會有這樣的表情與眼神出現。

好,他現在……是怎麼回事?

「沒為什麼,她蠻漂亮的,又常常參加什麼美術比賽都有得獎嘛。」聽得出來

黃明璽努力的輕描淡寫中,不過他的眼睛洩漏了祕密,他注視著我,然後裝作若無

其事地問:「妳跟她是不是很好?我看過妳們走在一起,好幾次。」

我不想回答,只是瞪著他。

這招對別人也許有效,我的冷面孔可能可以嚇跑很多人,不過面前這位是從小

跟我一起長大的,就像我從不覺得他帥一樣,他也從來沒被我的虛張聲勢嚇到過。

我們已經在側門這個角落站得太久了,糾察隊都已經要關門收隊的時候,負責

在側門外面站崗的訓導處值星老師此刻走了進來,一看到我們,就一面走近一面揮

著手斥責:「你們在幹什麼?哪一班的?男生女生不可以這樣子走在一起……啊,

陳若瑜?」

訓導處老師本來是要盡忠職守,把違反校規、隨便走在一起的男女生痛罵一頓

的,結果一發現是我跟黃明璽,就沒說什麼了。沒辦法,我們是特權份子。雖然黃

明璽早就已經卸下這特權的外衣,不過好歹他也是校內聞人之一,老師們都認識的。

「你們放學了不趕快回家,站在這裡幹嘛?我要關門了。」

「老師再見。」我們趕緊趁機溜走。

買了水煎包之後,我們一路走一路吃著。黃明璽陪我走回學校。在我們教室走

廊尾端遇到幾個也正要回來看書的同班同學。他跟昔日同窗都打了招呼閒聊幾句。

同學們先進去了之後,他還望著同學的背影,以及遠處我們班教室走廊的方向。

「你最近讀得怎麼樣,有在讀書嗎?」我吃著水煎包,一面漫不經心地問。

黃明璽聽到我問話,好像才突然回神似的,那雙不算大但有著很清楚雙眼皮的

眼睛直直望著我。「什麼?妳說什麼?」

我們對望了片刻。知他如我,可以感受到一股隱諱但清楚得不容忽視的落寞。

走廊上公佈欄裡貼的是上一次月考的前十名榮譽榜,如果是以前,他的名字總在上

面。如果是以前,此刻他應該跟我一起走進教室開始晚自習,讀書寫作業檢討考卷,

或者發呆的時候順便看看對方是不是也在望著窗外神遊,私下傳幾張紙條討論一些

有的沒的比如教室裡有蚊子張至理化學第七章習題借我等等的,而不是站在這裡,

目送我走進那個象徵著期望、榮譽與特別的教室。

從他離開我們班上,我到現在才真正感受到,啊,我們的路真的好像在分開了。

之前雖然認知上能接受他已經不在我們班上,但是情感上始終沒有什麼很強烈的區

分過,畢竟要遇到還是天天可以遇得到呀。不管是他的那些新朋友新哥兒們,或是

我在美術社這些死黨,都跟我們之間共有的領域是不重疊不衝突的。我甚至老覺得

這只是個過渡時期,有一天會結束、過去的。之後大家都要回到原來的地方。那些

小女生、愛慕者或流里流氣的壞學生朋友們、甚至小蘭信芳等等,終究都要各走各

路,而我跟黃明璽、張至理又會變回以前的樣子,慘兮兮的只剩彼此可以互相陪伴。

然而事情好像不會是這樣了。黃明璽應該是不會再回到我們班上了。我居然要

到過了這麼久之後,才真正在心裡腦中落實如此簡單而清楚的事實。

難以置信。

「妳是不是該進去了。」黃明璽清清喉嚨,盡量做出不在意的表情,不過語氣

不太自然。我想他也感覺到了吧,也或者是他有什麼我不清楚的感慨?

「你……明天補物理不要蹺課喔。」我隨便找點話搪塞過去,因為面對這樣的

氣氛,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

「我盡量啦。」口氣真像個政客。

我不知道莫非定律用在這裡是不是能說得通,不過果然好的不靈壞的靈,事情

往我最不願意看到的方向發展下去。黃明璽果然對周吉美產生興趣。

他自己當然不敢來跟我講什麼,上次才隨便打聽幾句就被我橫眉豎目瞪回去之

後,他很識相地不再多問。所以又是張至理漏的風聲。他告訴我:「黃明璽最近有

新目標。是妳認識的人。」

「誰?」

「周吉美,你們美術社的副社長不是?」張至理好像是玩真的,他買了那支高

貴的長笛之後,每個禮拜都去參加管樂社的練習。此刻他跟我一起下樓要去社團教

室,一面走他一面隨口問:「這個女生,是不是那種愛慕者啊?」

「不是,絕對不是。」我簡直聲淚俱下:「黃明璽真的欠扁嗎,他有那麼多人

可以追,簡直手到擒來的,幹嘛一定要來招惹我的好朋友啊?叫他去撞牆啦!」

「妳反應真激烈。」張至理嘖嘖稱奇中,瘦巴巴的臉上帶著詫異的表情:「妳

確定周吉美……對黃明璽沒意思嗎?我還以為全校女生裡面只有妳是這樣的呢。」

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去叫黃明璽給我小心一點。周吉美她家管得很嚴,男

生找她都會害她被罵甚至被禁足你知道嗎?黃明璽要是敢給我亂來,等著好了,我

一定會揍死他。」

「妳自己去跟他講。」

一直要到週末補習的時候我們才碰頭。雖然黃明璽從頭到尾都很正常,半個字

也沒提到周吉美,我還是忍不住想電人。老師麥克風一關,整間大教室開始嗡嗡嗡

地有交談聲及各種桌椅移位或腳步聲響起時,我扭頭就質問坐在我旁邊的黃明璽:

「聽說……你最近有了新目標?」

黃明璽很警覺地聞言抬頭,不動聲色地瞄了張至理一眼。張至理則是書包已經

收好了,坐在旁邊桌角,一臉很無聊的樣子,完全的置身事外。

「妳在說什麼?」黃明璽決定要裝傻的樣子。他很無辜地看著我。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對望片刻,我相信我的不爽與殺氣都已經很清楚地傳達過去了之後,我們才開

始收拾東西起身準備出門。黃明璽比平時沈默,一路都沒有多講什麼。

「喂。」我們走著走著,經過音樂放得簡直要讓人失聰的唱片行、麵包店、跟

擠在騎樓下的各式小販搶路走,人來人往中,我還是忍不住拉拉他的袖子要追問到

底:「你到底想幹嘛呀,你要的話對象多得是,為什麼一定要來招惹我的朋友呢,

她家裡管得很嚴,這你知道嗎?」

「我沒有招惹她什麼吧!」黃明璽這才很不甘願地回答:「妳是聽誰講的?」

「還有誰?」我瞄了一眼走在另一邊的張至理。「反正不管怎樣,你不要亂來

就對了。她是個很乖的女孩子,玩不起你們那種遊戲!你去招惹誰都沒關係,愛怎

麼玩就怎麼玩,我絕對不會過問。不過,就是周吉美不行!」

「妳為什麼就一口咬定我是在玩?」沒想到黃明璽聽了居然開始發脾氣,他當

場在人群如潮水般洶湧的鬧區商店街騎樓下站定,非常認真的要我給他一個交代:

「我到底跟誰玩過?我認真交往的女生有幾個妳不是不知道,也都不是我要分手的!

家裡不贊成、轉學……這些難道是我能控制的?」

「你生什麼氣?我只是跟你把話講清楚而已。我又沒有說你很花。」我也很不

高興地反駁。那些不是重點,我的重點只是在於『不要來招惹周吉美』,其他像關

於他自己的羅曼史部份,我並沒有打算跟他一起回顧歷史上的每一天。

「妳真的沒有嗎?」看樣子他是真的生氣了,臉上完全沒有一絲笑意,表情一

反常態地非常陰鬱,語氣也很冷。「我知道妳從以前就對我的那些朋友有成見。今

天大家把話講清楚好了,我到底是哪裡惹到妳,連認識一下妳的朋友都不行?到底

妳是覺得我花心,還是根本就覺得我不配跟妳的朋友也當朋友?」

我被旁邊經過的人推來擠去,差點要跌倒,好不容易在自動門邊找到個小小立

足點站妥之後,才好好地消化了一遍黃明璽講的話。越聽越心驚。

鬧彆扭不是沒見過,不過他這麼不高興,還真不是太常見。我一時之間腦中一

片混亂,還想不到該怎麼反應時,張至理折回來了。

「你們為什麼停在這裡?要進去買書嗎?」張至理剛剛只顧著走,沒有聽見我

跟黃明璽的爭執,他在人群中逆流而上回來找到我們時,正看見我們兩個各自臭著

臉僵持著。

「幹嘛?又在吵什麼?」張至理一臉「煩死了」的表情。「最近你們兩個到底

是怎樣,動不動就吵?陳若瑜妳也真奇怪,看什麼都不順眼的樣子。黃明璽要追誰

就追誰,妳管那麼多?」

「那你幹嘛管這麼多!」我白了他一眼。

「我也不想管啦。」張至理冷冰冰地把白眼丟回來:「隨便你們要怎樣。你們

走不走?不走我自己去坐車回家了。再見。」

我被他的態度氣得牙癢癢的。忍不住開口,傷人的話就完全沒有經過大腦地從

嘴裡溜出來:「回家,你回家還不是沒人在!跟在外面有什麼兩樣!」

張至理慢吞吞地回頭看我一眼。面無表情。不過眼神冷冷的。然後他就逕自走

了,沒有等我們。

「厚,妳喔……」連黃明璽都搖頭,皺著眉,很不能苟同的樣子。「妳這個樣

子,實在……」

他的話沒有說完。不過有些時候話是不用說完的,甚至連說都不用說,像張至

理,只要給一個眼神或表情,就足以使我難受很久。

不是不知道自己這樣很不可愛。可是我總是在話出口之後才惱怒地痛悔自己的

鹵莽與衝動。在別人面前還好,可是在這兩個舊時友伴的面前,客氣與陌生早已經

用完。我們熟知對方的一切,甚至是黑暗的那一面。就因為這樣的熟識,所以對於

痛腳在何處都太過清楚,只要隨手一揮,就是死穴。

有時覺得自己長了滿身的刺,怎麼努力收斂都收不全,總在不小心的時候刺傷

人,尤其是在身旁最近的人。如果我自己沒察覺也就算了,偏偏我能感受得到刺插

進皮膚裡幾不可聞那噗的一聲,然後是血液汨汨泉湧。

我不知道別人的青春期都是怎樣的,可是,我過得不快樂。我想要的東西太多,

我羨慕所有身邊的人。我羨慕周吉美那種輕靈飄逸的美和那一手好畫,我羨慕張至

理那所向無敵的功課。我羨慕信芳小蘭她們比我簡單但燦爛一百倍的日子,我羨慕

黃明璽的則是,他脫離了我們這蒼白而無趣的班級,在外面的天空自得其樂。好身

材,好相貌,然後,在異性裡面那麼受歡迎。

我為什麼不是一個清秀美麗畫技驚人功課出類拔萃整天笑口常開然後有一堆男

生想追我的女孩呢?如果我再努力一點,再努力一點好了,是不是有一天可以變成

那樣?是不是有一天醒來,我就發現我不再是一個有著嚴格而龜毛的媽媽、什麼都

被逼著做卻都做不到最好、粗手粗腳一點都不可愛、一天到晚說話傷人然後事後又

懊悔得要吐血的可憐蟲?

雖然在當時自己都覺得好可憐,卻是要到很久以後才知道,這樣不切實際的美

夢與設想至少還代表著「希望」。年少時候最大的本錢,就是希望的力量。我真確

相信著,只要努力,有一天我就會達到目標。我從不懷疑有什麼東西是努力也得不

到的,除了我的歷史地理成績。

這就是年少。睡一覺起來,該忘的都會忘掉,而橫在面前的挫折,好像努力跳

一下就會跳過去了(反正年少「輕」狂嘛)(真冷)。就算跳不過去也沒關係,反

正,反正我只要考上大學就沒事了。

後來事情到底是為什麼會發展成這樣,我到今天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老實說,

我明明記得我們在大街上吵過那一次之後,黃明璽就很合作地沒有採取什麼行動了,

大概也是不敢吧。有個凶神惡煞似的我擋在中間,加上冷眼旁觀卻適時都會通風報

信的張至理,黃明璽再笨也知道情況對他不利。所以他也只是嘴巴上說說,偶爾興

沖沖地自己提起像「我昨天在導師辦公室外面遇到周吉美,有跟她打招呼」之類的

話然後被我瞪回去之後,也就很識趣地閉嘴不再多說。

雖然如此,周吉美還是很快地發現這細微的改變。她偶爾在信裡會寫到,在學

校的哪裡遇見黃明璽時,他主動跟她打個招呼,笑一笑點個頭什麼的。

「他是怎樣的人呢?」信裡我們一向是天南地北什麼小事情都寫給對方看的,

所以黃明璽當然也成為我們那一段時間裡通信的重點討論事項之一。「有時聽同學

講到他,好像都很迷的樣子。到底他私底下是什麼樣子?是個好人吧?」

我望著信發愣。私底下是什麼樣子?我所知道的,關於他的過去或家庭,根本

不能多說。而此刻,他已經不再跟我有那麼多的聯集了,我能說什麼呢?

他呀,聰明但愛玩,心思已經從功課上面轉移到別的地方了,要不然成績是可

以很好的……我寫著寫著,對於「他為什麼突然開始跟我打招呼呀」這個問題,卻

怎樣也想不出好一點的答案來交代。最後只好用「妳是我的朋友,他也是我的朋友,

所以你們也算是朋友吧?」來敷衍過去。

幸好自從方學文事件之後,周吉美跟我都修正了對於男生的態度。我變得客觀

很多,不再蠻橫地幫她決定什麼是麻煩,什麼又不是。而她則是以一種凜然不可侵

犯的認真來面對這類話題。我怕誤了她的好事,她怕我覺得她對來纏她的男生其實

不是那麼討厭,兩邊怕來怕去的結果,就是都清楚對方根本沒有講出真心話,卻又

怎樣都不會去揭破這個事實。

高二就這樣古里古怪地結束了。高三開學之後,班上本來就已經很蕭颯的氣氛

變得更加凝重,每個老師嘴邊都掛著明年不成功便成仁的那個大戰役,黑板邊邊上

已經出現「距離聯考295天」之類的字樣,除了月考之外還要排進模擬考,簡直每

兩三個禮拜就有大考。我們導師的說法是要把每一次模擬考當作聯考,把聯考當作

最後一次模擬考,這樣才不會失常。

然而夏天的尾聲還在,偶爾還可聽見蟬鳴零落地從美術教室的窗口滑進來的時

候,我們就已經拿到高三第一次大考的成績了。面對電腦排出來的名次與分數,我

一點概念都沒有,到底這樣是好是壞,可能要等看見導師或媽媽的臉色,才會知道。

拿了成績單之後我在美術教室蘑菇,上高三之後,很多以前的社員們都不見蹤

影,只剩小高一高二的在享受午後陽光了。我依然此情不渝地坐在我的角落老位置

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隨便塗著鴉。看了我兩年的指導老師晃過來:「陳若瑜?妳不

用上輔導課嗎?高三了,要好好加油喔。」

「是,謝謝老師。」

「妳這次考得怎麼樣?」老師要了我的成績單過去,一手插著腰,一面看一面

說:「很不錯呀,妳的功課一直都蠻優秀,怎麼不多跟其他同學講講妳是怎麼唸書

的?妳們那幾個常在一起玩的,林信芳啊,袁紹音,周吉美她們,好像都考得不太

好。妳可以多教教她們嘛。」

我低著頭繼續在本子上塗黑框,感覺有點寂寞。本來在這裡是可以比較不管成

績不管功課,單純的只是畫圖聊天而已,然而老師還是要用這些成績的標準來隔開

我們。我並不覺得我比信芳小蘭她們優秀到哪裡去,還常常被她們取笑,更不要提

周吉美畫出來的東西有多麼讓我自慚形穢想把素描簿撕掉丟進垃圾桶了。可是老師

此刻的口氣讓人覺得灰心。她一向是最放任我們的呀。連社團老師都這樣了,我還

能講什麼。

那天我從傍晚坐到入夜,平日的死黨們都沒有出現,在與我半生不熟的社員們

中間沈默地坐在角落,緩緩地畫著面前桌上擺著的一盆玫瑰花。到最後,學妹們都

走光了,我才收拾收拾自己的鉛筆簿本準備回家。外面大馬路上的車都開了燈,走

出校門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頭尋找已經浸入一片寂靜深藍的社團教室。那個窗口,原

來是在那麼高的地方。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居然那麼小。

也許該是我收心唸書的時候了。

生活還是那麼簡單而枯燥。少掉社團那名正言順可以去打屁鬼混的地方與時間

之後,我的高三生涯就是一個普通高中生的高三生涯。每每看到張至理就會湧起一

股這次月考來跟他好好拚個高下好了的心態,不過轉過頭又懶掉了決定不要太虧待

自己。看到黃明璽的時候又覺得書有什麼好唸的,他都吊兒郎當愛唸不唸的還不是

一樣在過日子,還過得挺多采多姿。好幾次在學校外面遇到他都跟不一樣的女生走

在一起。橫他一眼低頭繼續走我的,他就會跑過來若無其事毫無芥蒂地抱怨:「走

這麼快幹嘛,張至理呢?今天不是要補習,一起走吧!」

換了冬季制服白天卻依然熱得讓人穿不住長袖,天色卻已偷偷開始提早轉暗了

的時候。傍晚我要去補習前,照例在側門外面撿到黃明璽。

「喂。」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黃明璽遇到我都只是用一個字做招呼兼問候

了。他的寬額濃眉在暮色裡看起來有幾分嚴肅。

「補習去?」我只是依著老習慣問他,腳下一步也不停地繼續走。「張至理今

天留下來幫老師算成績,要晚一點過去,他叫你記得幫他佔位置。」

「喂。」黃明璽又說。他走近來,我才看見他臉色中清楚的沈穆。

「怎麼了?」我有點詫異。「發生什麼事?」

「我今天午休的時候遇到一個周吉美她們班的女生。」黃明璽的眉皺得更緊:

「聽說周吉美前幾天被她們導師約談,導師還打電話到她家去……然後她今天沒有

來上課。」

「啊?」我著著實實的獃住了。「你說誰?周吉美?」

黃明璽很嚴肅地點點頭。「好像跟妳我都有關係。我下午也被訓導處的吳組長

找去罵了一頓。他說男女學生不可以交往的,何況現在是高三了,更要專心唸書……」

「你講什麼?你們沒有在交往吧?」我簡直想揪住黃明璽的領口,對著他大吼

「你看吧!你這個大禍水!」

「當然沒有。」黃明璽有點煩的樣子,他白我一眼。「我們只是偶爾遇到了會

打個招呼講幾句話而已,講來講去還不是都會講到妳,我難道不知道如果我對她怎

樣,妳會砍死我嗎?」

「可是……」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不過吳組長說他有證據,說我們私底下都有在來往。好

像是信件吧。」

「你有寫信給周吉美?我不是警告過你,她不是那種可以跟你隨便交朋友的女

生嗎!你到底是哪裡聽不懂?要我講幾次?」我都快抓狂了,嗓門毫無辦法的就大

起來。

「我、沒、有!」黃明璽聲音很悶地頂回來。「我真的沒有,我為什麼要騙妳?」

「那到底是怎樣……」

「不知道,反正莫名其妙的就是牽扯到我們幾個身上了,妳自己小心一點,說

不定下一個被叫去訓導處的就是妳。」

他講完之後,我們默默地往補習班的方向走。我的心頭好像壓上了一塊大石頭,

悶得讓人呼吸都呆滯起來。

周吉美已經夠慘的了,現在連黃明璽都變成害她被罵的原因,可是我算是最清

楚內情的人,他們雙方雖然由不認識變成認識了,但離交往或其他什麼比點頭寒暄

更進一步的互動,還真的很遠。我不了解為什麼突然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我一直到好幾天之後才有機會找到周吉美。中午吃飯時間我在她們班教室樓下

的樓梯邊等,終於給我等到她下樓買便當。看到是我,周吉美眼睛就紅了,細緻而

秀氣的臉可憐兮兮的只有一點點。她匆匆塞給我一張一直帶在口袋裡,已經被折成

很小很小方塊的信。「我們導師現在看我看得很緊,所以我沒辦法去找妳……她上

禮拜把我叫去罵,說我跟黃明璽……反正信裡有寫,我不能多講了,要是讓同學看

到我跟妳在講話,她們去告訴我們導師的話,她就一定又要叫我去罵,或是打電話

去我家了……」

我只能愣愣地看著她匆忙離開,掌心握著那個小小的方塊。不想回教室,我索

性帶著便當跑去美術社教室,一面吃飯一面讀周吉美的信。

跟黃明璽講的大同小異。老師們不曉得為什麼一口咬定她跟黃明璽有往來,叫

她自己檢討行為,認真讀書為上。信裡面有短短幾句話,讓我看得渾身發涼。

『我們導師還拿出一封我寫給妳的信……』那張被攤開之後皺得亂七八糟的信

紙上,周吉美這樣寫。『上面有我們聊到黃明璽的事情。她用這個罵我,說我不好

好唸書,只會想著要去認識男生……』

我的手指開始微微發抖。周吉美寫給我的信,為什麼,會落到她們導師手上?

回家之後我在房間裡把門反鎖,然後一封封地攤開這兩年來周吉美寫給我的信

與卡片等等,仔細對照並回想著,到底我們曾經寫過什麼,可以被當作所謂的證據?

我越看心裡就越慌,因為完全不能確定這文件夾裡厚厚的一疊信件卡片中,到

底漏失掉了哪一封。我們討論的一向都是瑣碎的小事,從紙條到信件到卡片林林總

總數量又這麼大,連收信人我都搞不清楚了,那個「證據」又是怎麼被找出來的?

何況我已經非常小心,這個文件夾裝在書包裡面跟著我走來走去,在能力範圍之內

是幾乎沒有離開過我的視線的。要真的從中抽走一兩封信,還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情,非得處心積慮伺機而動不可。

在那個時候我第一次嘗到恐懼的滋味。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成為我懷疑的對象。

是爸媽趁著我洗澡的時候翻我的東西嗎?是導師或訓導處的誰,在我們出去上體育

課的時候突襲檢查書包嗎?是曾經見過周吉美跟我在交換信件的同學,還是,根本

就是周吉美她們那位管得實在有點變態的多的導師隨口捏造證據?

無論如何,我連夜把信件通通整理好,用白紙包住封妥。雖然我真的不覺得我

們講過什麼交男朋友的事情,也完全不了解這樣的通信到底礙著了誰,讓誰的功課

退步了,甚至很清楚自己如果沒有這樣的對象可以傾訴發洩一些想法與情緒,很可

能我今天不會是這麼正常的學生了。不過那種暗地裡有人窺探的恐懼讓我不得不這

麼做。我一直很訝異自己在當時的壓力中能夠繼續讀書考試,事實上我有好一陣子

都心情惡劣到極點,每天臉都臭得跟什麼一樣,只因為我想不通。

「導師會搜書包這妳又不是不知道。」補習前,我趴在被空調吹得冰涼的補習

班桌子上,聽張至理慢條斯理一面翻書一面說。「妳還天天帶在身上,遲早有一天

會被發現吧。」

「所以你也覺得是導師拿走的?」我反問。

「不知道。」張至理聳聳肩,依然是那個事不關己的態度。這種事情他其實不

是非常了解,因為從小到大他爸媽都沒怎麼管過他讀書,他愛去哪就去哪,愛幹嘛

就幹嘛,這樣的管教態度下張至理居然沒有變成流氓,還一天到晚考第一名,真是

令人敬佩的自制力。

「也有可能是周吉美她們老師亂講吧?」黃明璽在一旁插嘴,他兩道濃眉蹙著,

很嚴肅的樣子。「她們老師聽說蠻變態的。」

「高三A段班的導師們,有哪一個不變態,你說說看。」我沒精打采地說。

「妳沒被罵吧?」黃明璽偏頭看我一眼。

「沒有。」

「沒有就好,反正現在也沒事了。」這種事黃明璽大概是司空見慣,所以不是

非常在乎的樣子。

我卻一直無法釋懷。雖然我們都不說,刻意或不刻意地避開關鍵如「信是從我

這流出去的」「是我害黃明璽跟周吉美被罵的」等問題,只是認真嚴肅地討論到底

是哪個大人這麼可惡這麼不可思議,但越是這樣,我就越覺得沈重。我寧願來個人

直接對我說「妳為什麼這麼不小心!都是妳!」然後我可以好好的道個歉或惱羞成

怒,就是不要這樣有股做錯事情害了別人的罪惡感隱約壓在心口。

其實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不過就是通通信,討論一個男生而已。這到底有什

麼錯呢?我不明白這些所謂的「規範」和「為你好」到底有著怎樣的意義,而一向

雖然不是很甘願但還是照著做的我又是為了什麼這麼乖巧。無論如何,外顯行為上

面我又一次的妥協了。我跟周吉美不再有任何機會可以通信。少掉社團時間,少掉

我們已經習慣的魚雁往返,周吉美跟我好像被隔開在兩個不同的世界,我要知道關

於她的消息,居然還要透過黃明璽。

黃明璽厲害的地方就在這裡。他雖然也是被重點監控的對象,不過男孩子的皮

就是比較厚,他被罵被訓之後總是很快就能恢復原狀,那些嚴厲的規定與責備根本

擋不住他的魅力,身旁的女孩子沒少過,眼線當然多。他告訴我,周吉美偶爾在班

上還是會被老師冷嘲熱諷,不過整體來講是還好,「蠻冷靜蠻堅強的。」他引用那

個安在周吉美班上的眼線的話來轉告我。

我聽了只是覺得難受。她的外表一直是這樣沒錯,不過只有我知道,她有多麼

易感脆弱,會因為誰一句簡單而無心的話就想了好多難過好久,更何況是這樣明著

挑剔她呢?

翻來覆去的思緒在夜裡總是膨脹得讓人讀不下書。不過讀不下書好像不需要什

麼原因,它還可能是我這些翻來覆去思緒的元兇。不管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總之,

沒有了社團活動,沒有好友的信,應該要加倍努力用功什麼都不多想的高三,我卻

奄奄一息提不起勁兒來。那段時間裡面我老覺得好像是剛過完年的光景,熱鬧繁盛

過了之後,又回到原本蒼白鬱悶的生活裡。因為曾經開心的玩過享受過,所以那落

回凡間的無趣枯燥就更令人難以忍受。

「小瑜電話!」我媽來叫我的時候,我已經坐在桌前發了好一陣子的呆了。課

本邊邊上又塗了一堆鴉,方框圓形變形蟲都有,還加了各式各樣的陰影。聽見我媽

一走過來,就很俐落地把那一頁翻過去。

對於我媽為什麼不把無線話筒直接拿過來感到微微的奇怪,不過沒有多想的我

還是走出房間接電話,一面無法不注意到平常都在廚房或餐桌那邊忙,或是在房間

看電視的媽媽,不但跟著我走出來客廳,還一屁股就坐在我身後不到十步遠的沙發

上。

「喂,我啦。」是黃明璽。他人好像在外面,我聽見背景有車聲刷刷掠過。

「幹嘛?」

「沒事,張至理他家電話一直打不通,我試試看打妳家的。」

「這麼晚了,你還在外面?」我下意識抬頭看了一下鐘,也順便接收到我媽的

臉色。轉過來壓低聲音謹慎地問:「你沒事吧?又跟你爸吵架了?」

「沒有。」黃明璽遲疑著,轉移話題。「喂,張至理他家電話怎麼會不通?他

爸媽最近不是又不在家了?我還以為他在跟妳講電話。」

「他爸媽什麼時候在家了,你也真好笑。」我翻了個沒人看見的白眼。「你找

他幹嘛?」

「喔,沒什麼啦。改天再跟妳講。」黃明璽支吾了一下。「妳……講話不方便?

跟妳媽有怎樣嗎?」

「沒,為什麼這樣問?」

「剛剛妳媽接電話的時候,有點兇。她一直問我找妳有什麼事。我覺得怪怪的。」

黃明璽的聲音裡透著點詫異。

我也微微覺得古怪。我媽雖然老在唸黃明璽不用功愛玩不乖之類的,但是畢竟

是這麼多年的鄰居兼朋友,總是有股「我是從小看著你長大」的熟稔,不避諱什麼

的想數落就數落,當著黃明璽的面也會發發類似恨鐵不成鋼陳媽媽是為你好之類的

徫論。黃明璽倒是乖,總是笑咪咪地聽,嘴裡好啦好啦我會用功的哄著我媽,非常

四兩撥千金,跟他與自己繼母的互動完全不一樣。

掛了電話,我正打算回房間時,我媽開口了。

「明璽還在外面?」我媽翻著今天的報紙,閒閒地問。語調裡卻有著難以忽略

的緊繃感。我一聽就覺得後腦勺開始發麻。「他要叫妳出去嗎?」

「沒有啦。」

「不然他要幹什麼?為什麼這麼晚還沒有回家?」

隨便嗯喔了幾個單音節當回答混過去,我低著頭就想開溜。不料我媽不打算放

過我,她也起身後腳就跟著我走進來:「小瑜妳聽清楚了,明璽是明璽,妳是妳,

他如果要拉妳去玩,妳不能去喔。看他這個成績,大學是考不好的了,妳不要跟著

他一起玩聽到沒有?」

我用力瞪著我媽每天拖的地板,地磚都閃閃發亮。心中那股莫名的憤怒與羞惱

又湧了出來。我覺得這些話非常刺耳,卻不知道可以怎麼反駁。我媽語氣中含著一

股令人無法忍受的勢利。至少我是這麼覺得的。今天如果是張至理打電話來,她應

該就不會這麼不開心,還要坐在那裡監聽我講了什麼吧。

我媽不是不疼黃明璽,對於年紀小小就失去母親的他,我媽一直都很關心,否

則不會對著他嘮叨。可是,事情只要牽扯到考大學、我的前途之類縹緲的話題時,

她那種母雞護衛小雞的神態就出現了。反正所有的人事物都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魎專

門引誘她女兒不唸書不用功的。管他是誰。

到底她的態度是什麼時候開始轉變成這樣,又是為了什麼變得如此敏感神經質

呢?如此這般,我又花了一整個晚上的時間,用很惡劣的心情在思考這樣一個完全

對我也對明天的小考都無益的問題。

在週而復始的大小考試中,我們一遍遍地練習著與出題老師鬥智,被那些以刁

鑽或難倒學生為己任的考題不斷鞭策磨鍊,為的只是最後那一次完美的演出。很多

時候已經沒有辦法去在意結果,因為考試一個接著一個,還來不及為上一個失常或

超水準的表現難受或開心的時候,下一個又已經逼近。

只要認真讀書,或是看起來在認真讀書,然後成績不要有太大的變動,我媽就

不會給我什麼排頭吃。她只是沒幾天就憂心忡忡地分析我的各項分數強弱優劣勢給

我爸聽,我在房間裡一面讀書一面就可以聽見我媽左一句國文還可以更好右一句這

次化學怎麼沒到低標,而我爸只是點著頭嗯嗯附和然後依然自顧自地看著報紙或電

視。講著講著,到後段我媽的嗓音會刻意壓低,模糊地絮絮訴說著什麼。我聽不真

確,不過心裡卻很明白,她還是在講我,只是話題已經離開成績。

對。話題轉成關於男生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媽會用這樣神祕的口氣

態度,跟上了一天班實在是累了的我爸討論女兒越來越令人憂心忡忡的行為。我知

道他們擔心,不過這實在讓我很困惑,雖然一路唸的都是男女合班,但嚴格說起來

跟我熟的男生也就那一兩個。我們之間的熟稔不只於同學關係沒錯,不過也絕對沒

有超越這一層關係的想望或曖昧存在,畢竟已經認識這麼久了。我不懂為什麼我媽

會突然開始對某些事情很敏感?

一直要到很久以後,我才會知道,原來當父母親並不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很多

東西也是要學習的。他們面對一個正值青春期又在聯考壓力下苟延殘喘的女兒,求

好心切的焦慮之下,有些時候也會不知所措,不曉得怎麼去面對或處理一些可能或

不可能的危機與轉折。

只不過在當時我並沒有看到那麼多。我只覺得自己被這些所謂的關心與規範給

壓得喘不過氣來,一舉一動都被密切注意嚴格關切,在這樣辛苦的壓迫下我還得讀

書考試。一切的娛樂休閒都暫停,同學之間的來往只剩下功課互動,籃球當然是不

能打了,畫圖也只能偷偷畫,真正煩起來的時候也沒有什麼人可以傾訴或互相安慰。

在這種時候,我會不斷不斷地想念起那個午後會有陽光洩進來,把整間教室染得好

像舊照片一般的窗口。我跟周吉美一起趴在窗口,也沒講什麼的靜靜渡過好多個懶

洋洋的傍晚,吹著風,耳邊是同學們的嬉鬧談笑聲,轉頭慘兮兮地給彼此一個苦笑:

「下禮拜又要段考了,唉。」

或是很沒大腦地跟那幾個笑聲各異卻都讓人聽了跟著開心起來的女生混在一起

鬼扯,零嘴是一定有的,吃著無花果或乖乖一面取笑著袁紹音什麼都不用只要啃自

己手指甲就夠當點心了,陳若瑜妳的髮型好像童星皓皓,小蘭妳可以再花痴一點沒

關係。

就是這樣,就只是這樣而已,很多莫名的煩躁與壓力都會紓解幾分。僅僅是如

此的珍貴時光都已經被禁止被剝奪。除了張至理跟黃明璽,我幾乎可說找不出誰可

以跟我多講幾句非關功課的事情好喘口氣了。何況他們的存在已經成為一種習慣,

我根本從來不曾刻意去找過他們做什麼事,一切都那麼順理成章,上學放學校車上

碰面,補習的時候坐在隔壁,傍晚一起晃去吃東西,晚上有什麼事情要連絡或交代

的也是想都不用多想地電話拿起來打過去。經歷了高二一整年的背離,黃明璽高三

以後我不知道是不是算收心要唸書,不過遇到他的機率變得高了很多,想來他家裡

也正在給他壓力吧。然而我發現,有些東西不太一樣了。

以前就隱約讓我不自在過的壓迫感並沒有消失。消失的是嬰兒肥與一點點執拗

的稚氣。現在的黃明璽,越來越難看到他鬧彆扭發脾氣了,頂多就是沈著張臉不講

話,像以前那樣在大街上就對罵起來的場面幾乎沒有再發生過。這並不表示我們疏

遠了,相反的,上高三以來,更精確一點說,是周吉美被罵事件之後,遇見黃明璽

的機率漸漸在增加。雖然沒有同班上課,但晚上要不是晚自習結束之後一起晃回家,

就是會在補習班遇到。饒是這樣天天見面,一直都是這麼熟的人,我卻依然可以感

受到他的轉變。他跟張至理那種埋著頭專心唸書就算去社團也只是當作一種學習過

程的個性不一樣。因為在女生堆裡混過(這樣講法好像賈寶玉),一些習慣的小動

作或互動,會讓人清楚意識到,他是個男生,我是個女生,而男女是真的有別的。

講起來很抽象,不過當黃明璽幾乎是無意識地在下了校車後很自然陪著我走回

家,怎樣也不會讓我一個人穿過高爾夫球場,會一直到我家門口才分手時,我就會

感覺到一股彆扭的壓迫感油然而生。這對他來說也許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情,但是

我並不喜歡這樣的方式,尤其是進門之後得面對我媽故意輕描淡寫卻又相當明顯的

介意臉色:「剛剛是明璽陪妳走回來的?」

被這樣一問,那種惱羞成怒的感覺又會跑出來。「陪」這個字簡直像是長了刺

在我的耳朵裡面刮。「他也要回家啊!」

我媽沒再多說什麼,只是看我一眼。

我寧願把這一切解讀成媽媽怕我被黃明璽帶著去吃喝玩樂、不專心唸書,而不

是其他的什麼,那些我下意識排斥的曖昧。是的,我一直下意識地在抗拒。不管是

在老師同學或朋友面前,在那些斜著眼看我然後意味深長地說「唷,青梅竹馬耶」

的女孩子面前,在黃明璽的「外面」朋友眼中,甚至是自己的母親心裡,我都在堅

決否認所謂的「可能性」與「曖昧」。我討厭那種「你們應該/一定有什麼」的眼光

與假設。

至於為什麼會這樣反彈,老實說,我不知道。

我常常跟黃明璽講起周吉美。要從他的描述中,才得到一點曾經那麼親的好友

近況。可以感覺的出來黃明璽對於這個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的「可能性」有著莫名

的好感與敬佩,他是這樣說的:「很少看到那麼多人追又那麼乖的女生了。」

「對呀,她真的很乖。」我點頭附和。

「聽說還有學長考上大學之後還一直都在追她的。」黃明璽攢眉苦思了一下,

然後想到了什麼之後就笑起來。「好像就是以前那個被妳飆過的嘛!」

「哪個啊,你在講什麼鬼?」

黃明璽還是笑。「也是啦,要追周吉美的,哪個沒被妳飆過?那麼多個妳大概

記不清楚了。」

「屁啦,我哪有飆過什麼人。」

「我啊。我就被妳罵過。」黃明璽一臉不以為然。

「要不是妳,人家他搞不好早就追到了。」張至理此刻走過來坐,書包砰的一

下丟在桌上。他很希罕地遲到了,往常補習時他都是最準時的,最近他老大不曉得

在忙什麼,黃明璽說晚上打電話給他常常都是講話中。

我沒好氣地看著一臉「就是說嘛」表情的黃明璽,和一坐下就跟黃明璽交換個

了然於心的眼色的張至理。「你們夠了沒?不要什麼都推到我頭上好不好?」

他們只是聳聳肩。

「老師怎麼還沒來?連他也遲到?」張至理開始把他的筆記參考書講義都拿出

來,隨手翻了翻。戴著眼鏡的側面看過去,是很平常的表情。不過我依然敏感地感

覺到有什麼不一樣了。

「咦?你換眼鏡了?」我有點驚訝地發現,原來的塑膠框眼鏡已經被銀邊取代,

原來就是這裡不一樣。看起來本來很像科學怪人的張至理現在現代化了一點,也沒

有那麼明顯的書呆子味了。

聽我這樣一問,黃明璽呵呵地笑了兩聲。「當然啊,還不是因為……」

才開口講沒幾個字,張至理就瞥了黃明璽一眼,黃明璽很識相地硬生生收住他

要講的話,只是笑。

「怎麼了?」我的敏銳來自於對彼此的熟稔,我們實在太過習慣對方的存在,

以致有一點點的不同,就馬上會被發現。「因為什麼?你們在講什麼?」

「沒有。」張至理冷冰冰的回答丟過來。

我當然不會相信,依然直直地瞪著張至理若無其事翻著講義的側面。

「要不要……告訴她?」黃明璽在旁邊轉著筆,偶爾撥撥額前的短髮,露出每

次都被我們取笑「你是怕哪裡有台照相機正對著你嗎」的那種制式微笑,視線不著

痕跡地在大教室裡面掃了一圈,確定那些偷偷或明目張膽遙望著他的仰慕者都接收

到他無言的招呼了,才又轉回來看看對峙中的我與張至理。

「不要。」張至理很快拒絕,他清清喉嚨。「瞪我幹嘛?上課了啦。」

懷著碰了一鼻子灰的不爽與被蒙在鼓裡的惱怒,我那天回家的途中都拒絕跟他

們講話。張至理依然是一副無所謂妳要鬧脾氣就隨妳的面無表情,黃明璽則是想辦

法逗了我幾句,見我氣鼓鼓的臭著臉沒反應,有點無奈地說:「妳幹嘛這麼不高興?」

我還是不肯講話。穿過高爾夫球場,走進我們社區之後,張至理扭頭往他家方

向走,黃明璽則照慣例陪我走到我家門口。我因為在賭氣所以連再見都沒說,開了

門就頭也不回地逕自進去,把黃明璽丟在後面。

那天晚上很晚了黃明璽又打電話來。我被我媽的陰沈臉色搞得心情惡劣到極點,

接起電話非常不耐煩:「幹嘛啦!」

「妳還在不高興?」黃明璽詫異地問。「我只是要問妳知不知道寒假輔導課的

錢要交多少,明天最後一天了不是嗎?」

「一千二啦。」我非常確定我媽一定站在臥房門口監聽我講話,所以根本不願

多說。「沒事了嗎?我要掛了。」

「等一下。」黃明璽攔住我。「妳幹嘛這樣氣呼呼的,到底在氣什麼?」

「沒事,什麼事都沒有,可以嗎?我要去睡覺了。」我煩躁地捲著電話線,赤

腳站在沒開燈的客廳裡面,壓低了嗓子講電話,感覺好像在做什麼壞事。我只要想

像我媽此刻的表情,與明天早上她質問我「明璽那麼晚打電話給妳做什麼」的神態,

就覺得煩死了。

「妳在氣張至理的事?」黃明璽自顧自地講了起來,完全不管我的不耐煩與惡

劣態度。「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他最近好像蠻喜歡一個他們管樂社的學妹,

有想要追人家,這樣而已。他不好意思講啊,妳那麼兇的問法,誰想多講什麼。妳

就不要再氣了。」

「啊?」老實說,這消息比黃明璽突然改邪歸正衝回全校前三名還要讓我更驚

訝。我張著嘴很久都講不出話來。「張,張至理?」

「對呀。我也是有一次放學的時候看到他跟那個女生在講話,還一起走進書店。

後來問他之後,他才說的。他大概還不知道要怎麼跟妳講吧。」

我一時無法分辨胸口那股不爽之氣到底是為了什麼,匆忙間隨便找了個理由開

罵:「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又不一定要知道!不講就不講,拉倒!」

他不解釋還好,一解釋之下我從晚上以來的不愉快就更加深加重。砰的一下完

全不讓他有多講的機會,我就把電話掛了。

才放下話筒不到幾秒鐘,我轉身要回房間,電話馬上又響。鈴聲在寂靜的客廳

裡顯得特別突兀,嚇得我馬上又接起來。

「幹嘛啦!這麼晚了,我爸媽都在睡了耶!有什麼事明天再講好不好!不要打

了啦!」我氣急敗壞地咒罵著。

「……」聽得出來被摔電話也很不開心,正努力壓抑著情緒的黃明璽在那頭沈

默了幾秒鐘,才悶悶地開口:「妳到底是在不高興什麼,要氣也該是氣張至理啊,

這樣飆我幹嘛。」

「隨便啦,明天到學校再說。」我又掛了電話。

好吧,老實說我也知道這很老土,不過一半是被瞞在鼓裡的不爽,一半是莫名

其妙的被背叛感,我對於張至理的花邊新聞,從那天之後,就開始表現出非常冷漠

的態度。幾次黃明璽想要多講幾句,都被我的臉色給冷了回去。張至理本人更不用

說了,他是不可能講什麼的。所以我們三個雖然常常在一起,卻越來越是各懷鬼胎,

大家都埋頭忙自己的,只不過他們忙的事情顯然都比我的香豔有趣許多。

那就讀書吧。我也只會這個了。

一直不知道心裡隱約的那股慌亂是為了什麼。是因為感覺到自己在兩個最接近

的朋友心目中的地位即將被取代,還是在可預見的未來我們註定有一天要面臨的別

離,我是真的一點都不知道。下意識拒絕去思考這樣的問題,可是感受明明是在的,

無法忽略,只好用鬧脾氣來掩飾過去。

我其實很在乎。在乎到他們都無法想像的程度,可是我一點都不想表現出來。

奇怪,人家的少女時代都燦爛得像朵花,我的怎麼黯淡成這樣。心情常常不好,

功課重得壓死人,聯考的影響力伸進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喜歡打球不能打,喜歡

塗鴉不能畫,喜歡跟好友寫信聊天也都不行,我到底還有什麼是可以做的?

以後我一定會有很快樂的大學生涯吧,否則,天底下的公理在哪裡?

幸好那個時候對「性格即命運」這句話還沒有任何深刻的認識。要不然提早知

道我一路都要這樣跌跌撞撞的,還有什麼希望可言。

不過說真的,千里馬就是千里馬,張至理就算是心有旁騖,大小考試考出來的

成績還是硬讓我們這些旁人都眼紅到極點。我有時候跟黃明璽討論的結果就是,這

位張先生實在太會考試了,要不然大家一天都平平二十四小時,憑什麼他又追女生

又偶爾跟我們閒晃回家也沒人管愛睡覺就睡覺愛看電視就看電視的,模擬考總分還

是硬比我多上二三十分。

「我真的覺得他就是很會考試,都沒有失常過,也不會粗心。」考完第三次模

擬考的下午,穿越操場要過去側門的時候,我有點沮喪的跟在半路撿到的黃明璽這

樣說。「要不然每個人唸書時間都差不多,他也不見得多唸了多少啊,為什麼……」

「妳怎麼了?突然講這幹嘛?」黃明璽很奇怪地反問,他看我一眼。

「我這次化學考得不好。剛出來遇到張至理,他居然跟我說『這次化學出得太

沒鑑別力了』,意思就是他覺得太簡單了,測不出實力。」我哭喪著臉說。

講著講著,本來是跟我並肩走著的黃明璽突然停下腳步,輕輕用手肘推我一下。

我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過去,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背著書包在人群中下樓,正

要往校門的方向走過去。

「周吉美!」我連想都沒有多想,就丟下黃明璽衝了過去。「喂,好久不見了!」

聽到我的叫聲,周吉美先是一愣,然後她秀氣細緻的臉蛋上揚起淺淺的笑意。

已經好久沒見過她、沒跟她連絡了,這次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心中不禁深深感謝

黃明璽的美女雷達……我高興得拉著她的手搖了搖:「妳要回家了嗎?我們一起走

吧!」

周吉美只是依然矜持地淺淺笑著,她清澈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我:「妳最近

好不好?有沒有乖乖唸書?」

我還是笑得像個傻瓜似的不斷點頭,一面繼續拉她。「有啦,有啦。走,我陪

妳去坐車。」

她的目光隨即警醒地往我身後繞了繞,又回到我臉上,語氣很委婉但堅定地說:

「沒關係,我自己走就好了,你們……要去補習嗎,趕快去吧。」

我被「你們」兩個字給打醒了幾分,開始有點感受到相對於我的熱情,她的清

冷是顯而易見。回頭搜尋了一下,果然,黃明璽還站在那裡,遠遠地望過來我們這

邊。他已經稱得上高大的身材立在榕樹旁,很安靜地形成等待的氣氛。

「啊……這樣嗎……」不曉得為什麼,我也不自在起來,吶吶的不曉得該說什

麼,手勁就鬆了。周吉美略涼的細緻的小手不著痕跡地輕輕一閃,就脫了出去。

我想說的是我們好久不見了不用理他,管他什麼補習不補習黃明璽不黃明璽我

就是要陪妳走啊,我寫了好幾封信都想要交給妳耶妳知不知道,妳有沒有寫信給我

呢我也很想問,妳最近好不好聽說那個方學文還在煩妳,妳媽媽有沒有繼續給妳麻

煩哎唷妳就不知道我媽最近越來越可怕……

然而我只是愣愣地站在那裡,看著她清秀的臉蛋上始終沒有褪去的一絲猶豫,

突然強烈地,排山倒海般地懷念起那個美術社的窗口。我們可以把旁人通通都拋開,

只是互相陪伴,把心裡所有不管是不是幼稚可笑的想法講出來的地方。

對,我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那麼清楚而現實地,把黃明璽劃分成「旁人」。

「趕快去吧,他還在等妳。」周吉美還是好像姊姊一樣的輕輕叮嚀我。她偏頭

打量了我一下,然後笑著說:「妳的頭髮長長了。加油,要好好用功喔。我先走了。」

臨走她還很有禮貌地對著遠遠的黃明璽點了個頭,然後我只能目送她纖秀但帶

著一股堅決之氣的背影離開。

踩著夕陽我們從慣常走的側門出了學校。經歷兩天的模擬考那種把腦子用強力

漂白水沖洗過一次的空虛感,加上剛剛看到周吉美的狂喜,以及之後的落差,讓我

一面走一面莫名其妙地覺得很想哭一場。不,應該這樣說吧,我莫名其妙地覺得胸

口非常鬱悶,因為不知道如何排解,所以覺得很想哭。

低著頭一個勁兒的走,連過了我們平常都會停下來交關的水煎包攤子我都沒注

意,只是認真盯著地上水泥鋪面上畫出來的格線,一步一步地,茫然而帶著穩定節

奏地走下去。

「喂,妳要不要……」黃明璽已經停下來買好他要吃的東西,掏錢付了帳之後

一回頭才發現我已經走得很遠了。喊了我幾聲沒反應,他追上來。

「妳幹嘛啊?」他還沒察覺有什麼不對,自顧自的邊走邊吃,一面講著:「周

吉美還是很漂亮。她們導師最近好像比較沒那麼緊迫盯人了,妳有聽她講什麼嗎?」

我還是不講話,低著頭繼續走。那種不經意的詢問讓人好難受,那種有距離的

親切也讓人好難受,眼眶一熱,我的眼淚在還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就已經莫名其

妙地像有自己意志似地滾了出來。我連忙伸手抹去。

這樣細微的動作,黃明璽還是發現了。他當下住了口,只是繼續吃著他的水煎

包,塑膠袋發出悉悉窣窣的噪音。身旁馬路上的摩托車轎車轟隆隆地經過,下課時

的學生人潮在十字路口聚集又流散,我只覺得一陣陣的寂寞在心裡翻湧。

是不是不見了,我在周吉美,甚至是所有美術社的那群死黨心中,我曾經有過

的特殊位置,是不是不見了?

天地之間如此遼闊,人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是這麼多啊,然而,在誰的心

中,我是獨一無二不能取代的?

不需要答案。光是意識到問題本身,就夠讓人在大街上邊走邊毫無辦法地掉眼

淚了。我不是愛哭的女生,今天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居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一

定是太累了,剛剛考完整整兩天的大考,一定是這樣吧。

黃明璽什麼也沒說,只是繼續邊走邊吃。在十字路口前停下來等紅燈時,他伸

手拍了拍我的背。

就只是那樣而已,很小的一個動作,讓我平靜了下來。

「你們怎麼才走到這裡?」另一個熟悉的,有點冷的聲音加進來。張至理本來

說要去社團晃一下的,結果我猜大概是沒看到想看的人吧,在路口碰到我們。「我

以為你們已經到補習班還幫我佔好位置了。」

「剛剛耽擱了一下。」黃明璽解釋。

張至理伸手過去把最後一個水煎包挖出來吃掉。他看我一眼,對於我紅著的眼

眶與臉上猶有的淚痕,只是研判性地打量一下,又看看在旁邊一臉「不關我的事」

表情還聳了聳肩的黃明璽。

「你身上沒有面紙嗎?」張至理最後只是這樣問黃明璽。

「挪,這給妳擦。」黃明璽被這樣一問,就把大概是在水煎包攤子拿的粗粗餐

巾紙遞給我,皺巴巴的上面還有油漬,我一看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鬼啦,誰要用這個擦,噁心死了。」我從口袋掏出自己的面紙來隨便抹了把

臉。「水煎包……啊!吃光了!誰吃光的!」

「本來就沒妳的份啦,剛有叫妳,妳自己不買的。」

整個青春期,真的要講的話,我會說像長了一顆智齒。長的過程中時好時壞,

有時痛得讓人睡不穩吃不下,有時又安安靜靜好像壓根兒沒這回事,有時只是悶悶

的脹脹的找不到痛點在哪裡。有時牙床位置太小長得好累,有時還得發幾次燒共襄

盛舉,一個不小心還會長歪,而辛辛苦苦的長完之後,卻是在人類進化史上被認為

無意義的幾顆牙。除了蛀掉之外,就難逃被拔除的命運。

不管怎樣,都會痛。而且是很痛。

長完這麼無用,過程中間經歷的艱辛,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寒假中因為照慣例在下學期要辦社團成果展,所以我們幾個美術社的老鳥都收

到通知要找一天回去看看。反正我簡直已經算是住在教室裡面了,那天下午還是張

至理提醒我,我才想起來要過去的。

略顯冷清的走廊上面我的腳步激起了回音,靜好的冬日陽光無聲地鋪滿地面、

牆上,我爬上樓梯,走過窗門都關得緊緊上面已經積了薄薄一層灰的教具室、器材

室,然後就是我曾經幾乎天天來報到的美術社教室。

沒想到教室裡面還蠻熱鬧的,顯然大家寒假都很無聊。到處都是三三兩兩聚在

一起聊天談笑的社員們,我在門口猶豫著,尋覓了片刻,終於給我看到幾張認識的

熟面孔。

「小蘭!」我心頭一鬆,很開心地走過去拍了一下那個寒假中又去改變髮型,

現在連髮夾都根本形同虛設的小蘭。小蘭本來是興高采烈地在跟幾個學妹不曉得講

述著什麼的,被我一拍,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轉頭看見是我,圓眼睛圓臉蛋上面的

笑意突然褪去了幾分。

「只有妳在嗎?林信芳她們呢?會不會來?」雖然被她獅子座明顯的好憎給弄

得有些尷尬,不過更多的是不解。小蘭看到我怎麼會是這樣的反應?

「喔……她們在那邊。」小蘭只是往教室另一個方向指了指,馬上又回頭繼續

跟學妹們嘻嘻哈哈起來。

我雖然非常疑惑,不過被冷在那裡,當場有股尷尬從腳底冒了上來。我們已經

很久沒見了呀,看到彼此雖不一定會欣喜若狂,至少照以前的交情,也不會只是這

樣的冷淡呀?摸摸鼻子,我很沒趣地往她指點的方向移動。才轉身走了一步,身後

就傳來不曉得是不是我聽錯還是根本是幻覺的一句話:「哼,妳要看的人沒來啦。」

決定暫時先不去管她,因為稍遠處林信芳與袁紹音正在向我招手。我越過幾個

正在一面看波隆那畫冊一面談笑的學妹,到了她們跟前。

「喂!好久不見耶!」紹音伸手捏了一下我的手臂:「哇,妳最近有沒有打球

啊?怎麼好像變胖了?」

「每天吃四頓,不胖才怪。」我想到我媽堅持要營養夠體力足才能好好唸書衝

刺的論調,忍不住想打個寒戰。

「妳到底是在唸書還是在養豬啊?」紹音嘻嘻笑起來。「我們等一下去打球好

不好,籃球隊的今天也有回校喔!」

「我還要回去上輔導課呢。」我有點喪氣。「喔對了,小蘭是怎麼回事,我剛

剛跟她講話,她怪怪的耶。」

「喔……」紹音看看我,又看看在旁邊都沒吭聲的林信芳,有點雀斑的臉上也

露出猶豫的神情。「這個嘛……」

我馬上意識到有問題,困惑地追問:「到底是怎麼了?有發生什麼事嗎?」

「嗯……哎唷林信芳妳講啦……」紹音也有點慌張,她又無意識地要開始咬指

甲了,另一隻手推了推林信芳,信芳只好清清喉嚨。

「其實說起來……」林信芳支吾了一下,然後乾脆拉了我一把,我們走到窗邊。

她這才壓低聲音說:「小蘭在生妳的氣啦,不過她不承認,我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

「我?我有怎麼樣嗎?」我真是莫名其妙一頭霧水。

「就是……哎唷,也不是什麼大事啊……」林信芳的手很煩惱似地扭過來又扭

過去,細細的聲音盡量放輕了,我要很努力才聽得清楚:「之前,之前聽說妳幫黃

明璽在追周吉美啊,她很難過。我不是跟妳說過,小蘭喜歡黃明璽很久了嗎……那

我們跟妳以前也蠻好的,妳卻……那小蘭就覺得妳很現實嘛……」

我的臉色馬上就是一僵。「我很現實?」

「妳不要生氣啦!」林信芳看我表情一變,也開始慌了。「我們有跟她講過,

說妳不是這種人啦,不過妳也知道,小蘭有時候很拗的,反正她就是那樣嘛,火一

下就過去了,我們會慢慢幫妳跟她講……」

從小到大哪裡受過如此嚴厲的批評,我第一個反應是有把無名火正在被點燃,

「現實」二字讓我好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般跳了起來。一轉頭就想去找小蘭理論。

「幹什麼嘛,哎唷!」袁紹音也來拉,她可是打籃球的,雖然看起來嬌滴滴的

不過依然一拉就把我拉住:「早就說不要跟她講,現在妳看!」

「剛剛是妳叫我跟她講的耶!」林信芳也開始埋怨袁紹音。「每次都這樣,有

什麼都叫我講!」

我被她們拉著也動彈不得,尷尬地卡在當場。那種想要理論想要辯駁的著急焦

灼又讓人像在被火焚燒一般燙燙地根本無法忍耐。

「咦,妳們都來啦?歡迎歡迎。」指導老師此刻過來跟我們幾隻老鳥打招呼,

老師很飄逸地披著一條長絲巾,頭髮剪短了,看起來那股藝術家的氣質果然還是清

清楚楚。不過她帶著有點研判性的微笑看著我:「陳若瑜,真的好久不見了,都在

用功讀書?老師經過川堂的時候都有注意一下,妳模擬考都在全校前十名,真不錯,

要繼續加油喔。林信芳,妳們也多跟陳若瑜請教請教,看她是怎麼唸書的呀。」

「老師,我們已經沒救了啦。」小蘭此刻又不知道從哪裡鑽了出來,圓臉上笑

嘻嘻的鼻子都皺起來,好可愛的樣子。

我愣愣地看著她,剛剛一肚子的氣都在一剎那莫名其妙消掉了。

我確實一直都知道小蘭喜歡黃明璽,也確實從來沒有跟黃明璽提到過。小蘭的

「喜歡」對我來說,只是那些一般仰慕者級的喜歡。而在我心目中,周吉美的地位

確實是高出她們許多。朋友就是朋友,小蘭她們對我也一直都很好呀,她們都是這

麼可愛的女孩子、好朋友,而我自己私心裡這樣的分級法確實很現實,也很傷人吧,

只是我從來沒有意識到。

聊了幾句之後,附近的人越聚越多,大家七嘴八舌地講著一堆跟美術社有關無

關的事,而在我身旁的老師不動聲色地按了一下我的肩,示意我過去。

我跟老師走到教室前門口,老師偏頭微笑一下,已經露出魚尾紋的眼睛很慈祥

地看著我:「老師想跟妳說幾句話。」

我點點頭,不解地望著老師。

「前一陣子,妳們導師有來找我,說妳家裡不太贊成妳在課外活動上面花太多

時間。不過老師覺得適當的放鬆是必要的,所以跟妳們導師說了妳沒問題啦。妳高

三之後就很少來社團了,都在認真用功吧,這樣很好,但是別忘了,該休息的時候

也要休息,這樣才會更有效率喔。」

「謝謝老師。」最近聽這種各式各樣的打氣已經聽得很習慣,所以我也只是很

習慣地道謝。

「有空也鼓勵鼓勵周吉美,我更少看到她了。」老師繼續很慈藹地說下去:

「之前聽說妳介紹朋友給她認識?這老師也蠻贊成的,周吉美太安靜了。不過陳若

瑜,老師還是要提醒妳喔,學校方面不會太樂意看到男女學生交往的,畢竟這個時

候功課才是最重要的呀。等上了大學之後,再……」

我後來就直接從美術社前門離開了那間教室。不太記得我們美術社指導老師,

那個總是放任我們嬉鬧吃喝,用最了解的心情與微笑讓我們在社團裡偷取一點點自

由的空氣喘息一下的老師,到底還講了什麼。

第一次隱約體悟到類似心死了的感覺。只要一不小心憶起,不管是多小的細節,

馬上就反射性地拒絕繼續。

不曉得周吉美是不是也跟我有類似的抗拒,下意識故意忽略掉某一段時間,某

一些人,某一些事情。不見得是有恨意,但是想起來反正讓自己難受,不如就不看

不想了。所以她對於我,對於美術社,都是靜靜淡淡地轉變了態度。

我甚至不敢去想,周吉美有沒有誤解我什麼。這是我最不敢揣想的。因為我害

怕這問題的答案。

我只知道,屬於美術社的快樂時光,差不多就在那個寒假午後結束的。

當然我並沒有到達「他強由他強,明月照大江」這種程度,能把別人的誤解,

尤其是好朋友的誤解以明月清風之勢給忽略過去。事實上,我的牛角尖鑽得還挺好,

那天從美術社悍然離開連再見都沒說,只不過是一時之間羞惱、氣憤同時發作,完

全無法正常思考而已。

畢竟我的自尊是那麼卑微地偉大著,一旦受了傷,陌生的惱怒與恐慌都讓我不

知所措到極點,只能掉頭就走。

那就叫青澀吧,像顆沒熟的梅子,泛著青綠的色澤,酸澀得讓自己也讓身旁的

人受不了,想起來就牙根發酸。

而那之後我每天夜裡總是輾轉。這對連我自己都懷疑是不是得了嗜睡症,高三

狗一般的生涯來說,絕對不是件好事。開始感覺心頭壓著一塊除了功課成績以外的

什麼,走路連頭都抬不起來,只是低著頭看著地上,想著到底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

樣,而不是那樣。我有沒有什麼辦法改變它,改變信芳、小蘭她們,甚至是周吉美

心中對我的誤解。

喂,妳們聽我說呀。不是那樣的,我真的沒有,我什麼時候介紹過黃明璽給誰

認識?我多麼小心珍貴地藏著那些信,到底是怎麼流出去的,我也不知道呀。

其實道個歉就好了,我應該是誠誠懇懇地說對不起。

對不起,小蘭,我確實跟周吉美比較親,可是這不代表我不喜歡跟妳們在一起

玩啊。我們也曾經渡過很開心的時光不是嗎?

對不起,吉美,我讓信流出去了,造成妳的困擾,可是請相信我,這絕對不是

我所願,我的心裡也非常難過。難過到妳無法想像的程度。

但在那個時候,可惜的是,我還沒有領悟到真心誠意的道歉有多麼重要,不管

是對旁人還是對自己。所以我依然只是一心一意地鑽在牛角尖裡面,嘗試想出個方

法來解決這樣的問題,像是在考卷上用盡各種方法絞盡所有腦汁要計算出答案還要

驗算加檢查,而不到考卷交出去,是不會放棄的。我就是這種個性。

凌晨天還沒亮,摸黑起來背明天要默寫的國文,縱囚論背著背著一面又開始塗

鴉。塗了幾頁,發現自己又在畫框框了。大的小的,直的橫的。不如來寫信吧。

抽過一張計算紙開始寫了幾個字,又畫掉。又寫幾個字,又畫掉。我已經像這

樣好多次了,趁著爸媽都在睡覺的時候,自己偷偷起床扭開檯燈在凌晨無人聲的闃

靜裡左右思量,越想就越不甘心。我想扭轉這個局面,我想回到以前那快樂相處的

日子。我想繼續擁有兩邊大大不同但都可以相處開心的朋友。我想……

「小瑜,妳沒有睡覺?」不曉得什麼時候已經走到我房間門口的我媽突然出聲,

把我狠狠嚇了一大跳。我第一個反射動作就是把我剛在塗鴉的那幾張紙盡量不動聲

色地用國文課本蓋起來。然後心臟一面是被嚇的一面是心虛的緣故,怦怦怦地跳得

很急,簡直要從喉頭跳出來。

就像作弊的學生老覺得自己做得很隱諱,在講台前面的老師一定注意不到,其

實要到站上講台那個位置才會知道什麼都盡收眼底一樣,我自以為很小的動作,當

然完全逃不過我媽的法眼。

「拿出來。」她走進我房間,就站在我書桌旁邊,雖然穿著睡衣還睡眼惺忪,

依然非常嚴厲地堅持:「課本下面妳蓋著什麼?妳這麼早起床在做什麼?」

「我在背默寫……」

話還沒講完,我媽已經動手來扯,她推開我用力壓在課本上的右手,簌地一下

就把底下的那幾張塗鴉和信的草稿都扯出來。

「妳又在畫這些、寫這些?」我媽握著那幾張紙的手都發抖,嗓音也不自覺地

慢慢提高了:「還這樣藏東藏西的,到底妳要我講多少次,要我氣多少次?才幾歲

而已就這樣偷偷摸摸的,一找到機會就搞這些沒用的東西!」

「要不是你們像防賊一樣的防我、監視我,我哪裡會……」毫無辦法地,我也

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地嚷了起來。

我說真的,我受夠了。別人蹺課打混吃喝玩樂的時候,我在幹什麼?別人交男

女朋友郊遊野餐約會看電影的時候,我又在幹什麼?我喜歡做的事情你們沒有一樣

贊成過,我努力的成果你們沒有一次滿意過,又不是我拜託妳把我生下來、把我生

成這樣的,到底要把我捏成什麼形狀你們才會開心欣慰!為什麼我永遠都沒辦法讓

你們誇耀驕傲?

委屈和不滿在那一刻即將爆發,衝口而出的話是那麼忤逆刺耳。冒上鼻樑的酸

與眼眶的熱,在下一瞬間我媽忍無可忍摔過來的耳光中崩潰了。

啪!

隨著清脆的聲響,我的左頰著了一記,辣辣的。

從小到大我何曾被這樣對待過,今天我們母女大概都到了一個無法繼續忍受、

無法回頭的臨界點吧。到底是誰把誰逼到這個地步,我沒有辦法深究。

我撫著還火燙燙的臉頰,低著頭,眼淚開始撲簌簌地無聲掉個不停。在那一刻,

我發誓只有那一刻,我好希望自己馬上死掉。

我爸也被吵醒了。他打著呵欠走進來我房間,問了幾句「這麼早起來幹什麼」

都沒人回答他。好不容易搞清楚發生什麼事之後,我爸就先把我身旁也在掉眼淚的

我媽拉出去到客廳坐。我不曉得他們在客廳講了什麼,只知道我的國文課本內頁已

經被眼淚弄溼了,用衣角擦之後皺皺的連字都有點模糊起來。

最後我爸只是進來對我說:「去洗個臉準備上學吧,用功一點好不好,妳看,

妳讓爸爸媽媽多傷心。不要再這樣了。」

那一巴掌把我們母女的關係打到冰點。雖然我從不是依依膝下撒嬌承歡型的女

兒,進入青春期以來有心事寧願告訴朋友也絕對不肯跟父母透露半個字的,不過在

那之後情況變得更糟糕了。我媽賭氣我也賭氣,母女倆在這一點上面還真是像,幸

好我有藉口可開脫「還不是因為遺傳!」

「妳跟妳媽在吵架?」黃明璽在川堂遇到我時順口問。「我媽說的。她說妳媽

現在講到妳都……」

我只是臭著臉瞪他一眼,轉回去繼續看寒假末開學初那次模擬考的榜單,根本

不想答腔。

「為什麼媽媽們聚在一起講話的時候都這麼悲情?每次她們一起去買東西還是

幹嘛的時候,大概都在講我們,心情大概也都很爛。」話雖這樣說,黃明璽聳聳肩,

無所謂的樣子,也跟我一起瀏覽著榜單。模擬考不比月考,月考都只公佈全校前二

十名,而模擬考是整個高三的成績名次都會貼出來。我跟張至理中間這次隔了七個

人,而黃明璽……一路找到快一百名的地方,才看到他的名字。他老大則是不動聲

色,不痛不癢的樣子。

「你這種成績是不是要放棄了?」我轉移話題,指著他名字上面的數字91問他。

「呵呵!」他只是笑笑,閃避著問題:「妳這次退步了喔,上次不是第六名嗎,

小心回家被妳媽……」

我懊惱地又瞪他一眼。他根本不知道寒假期間發生過什麼事,還在這裡說笑。

簡直是在傷口上面灑鹽。

「以後我一定不要生孩子。」這位老兄的結論不曉得從哪裡來的,天外飛來的

嗎,他皺起兩道濃濃的眉,一臉敬謝不敏的樣子。

「神經病,你能生孩子才怪。」

「妳是說我不能生嗎?」黃明璽斜斜瞄我一眼。「妳知不知道這對男生是很嚴

重的指控?」

「男生如果能生孩子的話,母豬都能上樹了。」我白他一眼。「而且這也是看

運氣的,我媽要是生到張至理那種小孩,大概每天都會燒香拜拜流著眼淚感謝佛祖

吧。」

「妳媽不用生到張至理,就已經每天燒香拜拜流著眼淚了,只不過依我看,應

該不是感謝佛祖……」

「依我看,近來你很有一點欠揍的氣氛。」不等他講完,我動手擂了他一拳。

他不像以前會閃躲,也不像小時候甚至到國中時的反應,被我出手從不留情的

重擊給搥得哇哇叫起來。他只是笑著,漫不經心地繼續瀏覽榜單,又看看錶:「張

至理不是說五點四十?他在拖什麼,到現在還沒來。越來越愛遲到了。」

我卻是心中一凜。我的手勁絕對沒有退步,也絕對不像普通女生是撒嬌似的搥

著抓癢按摩用的。然而此刻那一拳打過去簡直是泥牛入海,他以深厚的內力化解我

凌厲的……好我扯遠了。反正,我沒有像在那一刻感覺那麼強烈過。黃明璽絕對不

是那個在我面前掉眼淚一臉倔強的小男孩了。他的心態與內在我不敢說,不過身材

與體格已經成為一個高大強壯的男子。搥了這一拳之後只是我的手有點發痛,然後

讓我驚覺他的肩居然已經如此寬闊而堅實,跟我們女生是那麼的不一樣。

一天一天的過去,我們也一天一天的,不停息的在改變。

一天一天,每一天在滔滔的時間洪流裡面都是渺小的一顆沙,過去了就被沖刷

到不曉得什麼地方去堆積了。當很久以後回頭尋覓時,會發現沙堆中偶爾出現的閃

爍,提醒著我們,在以前的某一天的某個時候,曾經有過怎樣的事件、人物、對話,

曾經怎樣觸動過自己的心弦。

要伸手去揀選出那些閃爍的沙粒,是沒有意義的一件事。因為那些都已經混在

成千上萬其他不會閃亮的顆粒中,要揀也揀不出來了。何況就算費盡心力耗盡眼力

把它挑出來,放在手掌心細看時,會發現,其實也就是顆普通的沙,只不過是光線

反射到了對的角度,讓它閃亮起來而已。

當黑板角落的數字一天天減少,而我們也習慣了那樣的韻律,或許該說麻木了

之後,我常常在放學回家的途中看著天邊絢爛的如火燒的夕陽,感覺著自己的平靜。

高三這一年的心情轉折可以獨立成書,不過一切的混亂起伏都有安定下來的一天。

從剛升上高三光想到聯考就有一陣陣焦慮湧起,到抗拒壓力想要撕掉所有課本,天

天矛盾地一下覺得自己會什麼都考不上,一下又心懷大志決定要當李遠哲的學妹等

等,然後是一次次地在考試中發現自己的弱點漏洞,在下一次考試到來前清楚明白

漏洞永遠補不起來……最後,就是像現在這樣,我只覺得一天都不想多等了,七月

一號快點來吧。我不知道自己準備好了沒有,我只知道我再做什麼掙扎都沒有用,

要來就是會來,不會早也不會晚,那就來吧。

所以就是我剛講過的,很平靜,很認命地等待結局的到來。我不想再挨一個耳

光,我不想再腫著眼睛去上學,我只是很安靜地蟄伏著,把思想盡量簡化到只關心

面前一本本課本參考書筆記講義上面。反正再熬一下,再熬一下就過去了。

銳減的數字沒有帶來應有的臨場逼真感,當想到聯考不再有心慌意亂的焦灼感

時,我知道那一次次大小模擬考已經奏效,我們成功地在煎熬之中戰勝,或許說習

慣了聯考本身帶來的壓力與恐懼。至於表現,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張至理那個從認識他以來就沒變過的冷冰冰死樣子大概是這樣來的,面對考試

他從來都是輕描淡寫的態度。我有時會覺得他的抗壓力和老成遠遠超過他的年齡,

直到停課之後的一個下午。

再過兩天就是畢業典禮,都要上台領獎的他跟我從禮堂預演完出來,要越過操

場回到我們教室。已經熱得讓人在太陽底下走三十秒就冒出一頭汗的六月天,下午

的陽光刺眼,操場因為畢業典禮的關係重新畫了跑道線,白得簡直會燒壞眼角膜。

我很故意的走上去踩了一腳。大熱天裡上體育課的小高一高二們有機會就躲在樹蔭

下,只有幾個已經黑得像炭完全不在乎的男生呼喝著在籃球架下跑來跑去。

我們穿過球場,兩個人都沒講話,慢條斯理的走著。然後在打籃球的那群人中

間有人看了看我們,突然丟下球走過來。

我有點驚訝,因為到走近了我才看清楚制服上繡的班別年級,這兩三個高頭大

馬身材壯碩的男生都是高三的,還都是俗稱壞班的。其中一個敞著制服領子,有點

流氣的首先開口:「同學,等一下,借一步講話。」

「我?」我指指自己的鼻子,反問。奇怪我最近沒結什麼仇家啊,也很久沒幫

什麼人出頭了,簡單來說我不當大姊很久了,怎麼江湖恩怨又牽扯到我頭上……

「不是妳啦男人婆,是他。」那個制服白得簡直像旁邊跑道線的男生一手叉腰

一手搭住張至理的肩,粗著嗓子說:「好學生,我記得已經警告過你很多次了,李

昭儀是我的馬子,叫你離她遠一點。怎麼聽不懂?」

張至理根本連頭都沒抬,左手一拂就把那隻很惡意的手卸開,若無其事的繼續

往前走。

「靠邀,你屌個屁啊,會唸書了不起喔?」流里流氣的高大男生也動了肝火,

對於張至理的視而不見非常不爽:「你給我站住!跟你講話沒聽到嗎?」

「講話?你在講話?我以為是狗在吠。」張至理還是沒抬頭,只是冷冷這樣說。

「幹……」

那個男的拳頭一握就要衝上來揍人,旁邊兩個同伴聊表心意的拉了一把,酸溜

溜的煽風點火:「哎唷,不要打啦,打死了怎麼辦,今年台大醫科要靠他了溜……」

張至理毫不猶豫地接下去。「對,所以,以後你們被人家砍傷送醫院的時候,

最好就祈禱不要遇到我,不然……」

我在旁邊都快嚇破膽了,倒不是因為那幾個擺明了來找碴的放牛學生,而是張

至理冷冰冰老皮老肉的話。他是真的不要命了嗎,看不出這幾個男的隨便一個就可

以把我們倆打成罐頭?還這樣出言挑釁,再沒幾天要聯考了,打死了還好,要是打

成殘廢不能握筆畫答案卡,我看老師們會先去跳樓殉職。

「你少講兩句好不好?我們快點走啦。」我簡直是聲淚俱下的求他,一面拉著

他快走,因為嚇得很厲害,膝蓋發著抖,腳步都有點浮浮的。

「對啦,快點走啦,你跟這個男人婆就很好,不要再去纏李昭儀了。」那男的

還在後面叫囂:「錢太多要買禮物送人喔,不如拿來給我花啦,呸,不回家照照鏡

子喔,長得跟野猴子一樣,你花再多錢送禮物有屁用?我看拿去整型比較有效啦。」

張至理聽了站住,我怎麼拉都拉不動。他回頭,冷冷瞪著出言傷人的那個流氓。

「你再說一次?」

「再說一百次也一樣,我說你長得跟野猴子……」

張至理手一甩就要走過去,我用盡吃奶力氣抓住他。他瘦瘦的手臂上肌肉繃得

緊緊的,怒火正熾。放他走過去一定會很慘,眾目睽睽之下在操場中間打架,而且

註定會被打成布丁或肉醬的,毒辣辣的大太陽下,我只覺得冰涼的恐懼感不斷在身

周循環,手臂上都起雞皮疙瘩。

「不要這樣,拜託你一下好不好,你瘋了嗎?」眼看我就快拉不住張至理,對

方幾個大漢也握著拳頭作勢要走過來了。

「喂!那邊的,你們在幹什麼?」幸好,謝天謝地,我沒有像此刻這麼感激涕

零過,訓導處的老師大概是巡堂到半途,要經過操場到另一邊高一的教室那邊去的

樣子,用哨子吹了兩聲,遠遠喊過來:「哪一班的?趕快回到班上去!」

「三年十四班沈毅仁……」沒想到張至理頭一揚,拉開喉嚨對著老師喊,喊的

就是那幾個威脅我們的男生制服上繡的名字與班別。

我大吃一驚之餘,那幾個男生也愣住了,隨即咒罵著髒話迅速離去,帶頭的那

個跑過身邊時還故意用力撞了張至理一下,把他撞退了好幾步,眼鏡也撞掉了跌在

地上。「你給我小心一點!」

他們後腳才走,我膝頭一軟就蹲了下來,感覺心臟怦怦怦跳得很用力,簡直要

窒息。張至理彎腰把眼鏡撿起來,發現已經摔破了。

「你到底在幹嘛?你不要命了嗎?」我的嗓音嚇得抖抖的,卻忍不住要斥責他。

高三放牛班那些男生看起來一個比一個可怕,成群結隊起來連我這種男人婆都要畏

懼三分,何況在身旁的是老實說可能可以獲頒東亞病夫匾額的張至理,而不是至少

身材氣勢都有點架式足夠令人忌憚的黃明璽。

「我就不信他們敢打我。」張至理撇撇嘴,仍是一臉很冷淡的桀傲。

「要不是老師走過,我相信你現在已經被揍了。」我戳破他的美夢:「拜託你

有自覺一點好不好,我們兩個加起來大概都抵不過那個流氓的一拳!你到底是跟人

家女朋友怎樣了?」

「屁啦,什麼女朋友,李昭儀說那個大流氓一天到晚纏著她,有誰對她比較好,

就要去警告人家。她又氣又怕,煩都煩死了。」

「李昭儀,就是那個管樂社的學妹?」

張至理很不甘願地點點頭。

「你,哎,為什麼會捲進這種事裡面嘛!」我到現在才開始感覺到太陽的威力,

熱辣辣的,額際冒著汗,制服都貼在背上。「再沒幾天就要聯考……」

「妳要不要起來?走不走?聯考聯考聯考,妳為什麼變得跟老師一樣囉唆,我

難道不知道要聯考?」沒想到張至理對我發起脾氣來,口氣很爛:「妳先擔心妳自

己吧!我還需要妳提醒我嗎?」

說的雖然是真的,我站起來之後還是氣得忍不住踢他一腳,害他剛拿好在手裡

的眼鏡又掉到地上:「你講這是什麼話?」

「哼!」

後來漸漸發現,其實我們之中最彆扭的不是黃明璽。以前他可能是第一名,有

段時間我也榮登榜首,不過到此刻,一直都沒受過委屈也沒嘗過失敗滋味的張至理

已經遠遠的領先群雄了,跟他的成績一樣。

因為戴著摔裂的眼鏡走路有點歪斜的張至理,回教室之後就收拾好書包準備離

開了。他說要去配新眼鏡。

「你這樣能走嗎?」我有點擔心地看著他眼鏡上面的裂痕。他有深度近視,已

經逼近不用當兵的大關,沒有眼鏡的他簡直跟瞎子一樣。「過馬路小心不要被車撞。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啦。」他低頭拎起書包。

教室裡面留下來讀書的同學訝異地打量著我們。「陳若瑜,妳打張至理喔?」

「才怪!」我哭笑不得。繼續追問頭低低的好像很想趕快離開的張至理:「那

晚一點你會去補習嗎?」

「會啦。叫黃明璽幫我佔位置。」

張至理走後我坐下來繼續讀我的化學。這個從分子式上面來看同分異構物是沒

用的,要把結構式畫出來……

蟬聲在窗外整齊地起落,教室裡面靜靜的,偶爾有低聲的交談。來陪我們留校

讀書的導師大概去辦公室吹夠了冷氣,此時又回來教室監督我們。他在課桌椅排成

的走道間走來走去,我埋頭讀著我的書,沒有太留意老師。

「妳找誰?啊?誰?陳若瑜?有什麼事嗎?」直到我聽到自己的名字時,我才

很訝異地回頭。發現老師正杵在後門口,口氣不是很友善地在說。

外面走廊上有個女生,我還來不及看清楚時,我們導師就扭頭叫我:「陳若瑜,

妳過來一下。」

我放下書依言走過去,手上都還拿著筆。走廊上那個女生有張很陌生的臉蛋,

短髮微捲,翹翹鼻尖圓圓眼睛,睫毛長長的,略顯豐潤的小嘴也翹翹的,看起來是

很俏麗很甜的一張臉。我好像有第六感一樣,再看一眼她制服上繡的名字。

果然,我猜得沒錯。這就是李昭儀。

「學姊。」她先開口,聲音果不其然是甜甜的很好聽。「我的直屬學姊是美術

社的林信芳喔。」

我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這個學妹為什麼會跟林信芳扯上關係?正當我還

在混亂時,李昭儀又繼續朗聲說:「學姊,我聽學姊說,你們美術社的畫冊以前是

妳整理的對不對?我們管樂社要畫暑期團練的海報,是不是可以……」

「喔,我們高三以後就沒有管了呀,很早就交接了嘛。這種事,妳要去找高二

四班的……」

聽到這裡,我們導師才確定沒有什麼問題。他嘀咕著信步走開,又去監視其他

同學:「都什麼時候了還在講這些社團的事情!講完快點回去讀書聽到沒有?」

我們都鬆了一口氣,李昭儀此時才露出一點點笑意,很可愛地吐吐舌頭。「學

姊,其實我剛剛……我們班有同學在走廊上,看到操場那邊……那個……沈毅仁跟

張至理學長……然後跑來跟我講……」

她講著講著臉就慢慢紅了,好像很緊張或是很害羞的樣子,跟剛才在老師面前

侃侃而談的模樣差很多。

「張至理學長……沒有怎麼樣吧?」她到最後雖然艱難得要死的樣子,還是問。

「沒有,眼鏡摔壞而已,他去配新的了。」我很警覺地回頭偷看一下導師,好,

沒有在注意這邊。我壓低聲音對面前甜甜的學妹說:「妳要我跟他說什麼嗎?」

奇怪我這輩子就是逃不了傳話傳訊息的命運嗎,哪一天風水才能輪流轉讓他們

兩個為我提供一下這樣的服務?黃明璽就算了,我都習慣了,今天居然連張至理也

有這等好事,世界真是不公平到極點。

「喔,還好啦,我只是……我有點擔心而已……」李昭儀此刻臉已經紅得好像

蘋果一樣,她越講越小聲:「學,學姊,可不可以麻煩妳一件事……」

「可以啊,妳說。」我又再次回頭很神經質地檢查有沒有人在注意或偷聽。

「嗯,麻煩妳喔,麻煩妳跟張至裡學長說,我祝他,考試順利,然後考上他的

第一志願喔。」李昭儀講到這裡,猶豫了一下,雙手握得緊緊的:「然後,還有……

嗯,請他,可不可以請他不要再打電話給我了……」

「啊?妳說什麼?」我因為驚訝,問的聲音陡然提高,把我們兩個都嚇了一跳。

我趕快掩住嘴巴。

「就……就是這樣啦……」李昭儀讓我一問,緊張得聲音都開始發抖,簡直像

蚊子叫,不過她還是強撐著繼續講完:「我,我有別的,別的喜歡的人了……那個,

張至理學長……他對我很好,可是……可是我……喔,他送我很多,很多東西,我,

我爸媽都會一直問,我,也很不好意思……」

上課鐘已經又響了,趁著下課時間跑過來的李昭儀又被突然響起的鐘聲嚇了一

跳,簡直是驚弓之鳥。她很可愛的拍拍胸口,一面紅著臉對我說:「學姊,就……

就這樣了,拜託妳,我不知道怎麼跟學長講……一切都拜託妳喔!」

她講完馬上轉身飛奔而去,顯然有點害羞的她不曉得是下了多大定決心跑過來

的。被她的鄭重賦予重任,我只能微張著嘴,呆呆望著她揚起的髮梢裙腳,嬌小可

愛的背影,完全都不懷疑為什麼會有人為了她爭風吃醋。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

非自由意志的情況下,接到了怎樣的燙手山芋。

好吧,我非常沈痛地對自己說,還是接受事實吧。

我上輩子,一定有欠黃明璽或張至理會錢,這樣的事實。

傍晚去補習,已經是最後幾次了,看得出來分出「放棄」和「垂死掙扎」兩組

人馬。放棄組簡直只是來專心享受補習班強得好像無法調節溫度的冷氣,通通坐在

後面聊天講話,打鬧談笑,連書都懶得拿出來,等一下一高興或一不高興就走人的。

垂死掙扎組,比如我們,心裡雖然知道坐在這裡聽三小時聯考總分不見得可以多出

來一分,搞不好只是單選題多對一題被後面多重選擇題倒扣一下就沒了的,奈何奴

性作怪,時間一到還是乖乖背著書包從各地前仆後繼到來,老師一出現就正襟危坐

好像在聽聖旨。

黃明璽是遊走兩派人馬中間的蝙蝠。他有時來有時不來,端看他的課餘活動行

程而決定。來了倒是蠻像話的,安靜坐著,看起來好像有在聽課。不過有時候連個

影子都沒有。今天他倒是來了,剛從外面進來一額頭汗,高大的身材一坐下,那個

位置就被塞得滿滿的,手腳好像都沒足夠地方好好安置一樣。

「有夠熱,厚。」他拉了拉已經敞開的制服襯衫領子,身上的汗意熱氣,男孩

子的味道隱隱傳來,我下意識地皺起眉,往旁邊挪了挪。他老大還順手把我的筆記

本拿去搧風。

「不要拿這個搧啦!」我伸手刷地一下搶回來。

「不然我要用什麼搧?」一臉很無奈的樣子。

「坐一下就涼了,冷氣開這麼大,讓你感冒都沒問題。」我還是皺著眉:「你

不對書本恭敬一點,小心聯考時考神報復你。」

「我被考神……那是什麼神啊,妳不要亂編好不好。」他斜睨我一眼。又伸手

過來要拿我剛丟在旁邊的一疊傳單。「那我拿這個可以吧?」

「拿去,搞不好你需要。」

此話一出兩人都愣了愣。那疊傳單是補習班發的最後衝刺之類,還有一些莫名

其妙連考都還沒考就在招攬學生的重考班招生傳單。黃明璽表情有點僵住,後來自

己慘兮兮的苦笑一下:「妳怎麼跟我爸講的一樣。」

「你爸講什麼?」

「沒有啦。」他不肯多說,只是嘩啦啦的搧著風。

他進來坐下之後就有增無減的壓迫感讓我覺得不太自在。我一直不太會處理這

種陌生的不舒服,好幾次抬頭都在看門邊,希望張至理趕快出現。

那個時候還沒有意識到其實自己在膽怯什麼,只是隱約有點感覺,也知道只要

張至理出現,我們之間的張力就會減低,一切又回復到以前的樣子。以前那個我們

身高體重都比現在少上一截,各人輪流鬧脾氣鬧彆扭的樣子。

說到鬧彆扭,對了。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一個人處理不了,讓我來拖個替死鬼

吧。黃明璽你以為你可以置身事外嗎?沒那麼容易。有福會不會同享這我不保證,

不過有難的時候你們別想閃人,就是這樣。

「喂!」我用肘推他一下,正在照慣例不動聲色注意著補習班裡有多少其他女

生的黃明璽轉頭過來,看我一臉懊惱,就笑了。

「幹嘛啊?妳那什麼表情。」

「發生大事了啦。」

我把下午發生過的事情詳細描述一次給黃明璽聽。黃明璽一面聽一面慢慢皺起

眉,臉色開始慎重起來。

「……所以,我不知道要怎麼跟他說?」我很煩惱地結尾。「不說的話,我怕那

個流氓又找麻煩,何況,李昭儀好像真的覺得很煩的樣子,讓她被爸媽罵也不太好

吧!那可是,我覺得現在跟他講的話,又……」

「妳白癡啊。」黃明璽聽到這裡忍不住伸手推了一下我的頭。「這種事怎麼能

現在講?妳是要張至理去自殺嗎?」

「沒……沒這麼嚴重吧?」

「拜託一下,小姐,張至理這個人,從小到大受過什麼打擊?他第一次喜歡上

一個女生,追得那麼認真,結果變成這樣,換成妳,妳會不會覺得很挫折?偏偏又

是在聯考前,壓力很大耶,誰知道壓力之下他會不會一時想不開。」

「你也覺得他有可能會這樣?」我擔憂了一下午的事情被黃明璽一字不差的講

出來,頓時害我洩了氣,很沒力地趴在桌上。

「不知道,不過不要亂冒險。」他也很煩惱似的叩叩敲著桌面,眉心都打結。

「就這樣什麼都不講喔?」我真是覺得煩死了,煩躁起來忍不住開始扯頭髮。

「他扭起來的時候很龜毛的,我想,不管講什麼,他不一定聽得進去,搞不好

你跟他說學妹不喜歡他,他還會覺得是因為自己不夠努力,要更積極一點,這樣不

是更糟糕?」黃明璽看我都快把頭髮整個扯下來了,伸手過來拉。「妳不要急呀,

厚,妳看,掉一堆了,小心以後禿頭我告訴妳。」

「白癡,女生不太會禿頭啦,禿頭跟男性荷爾蒙有正相關的,你生物都沒唸好。」

「我第二類組的本來就不用唸生物。而且,說真的,妳雖然是女生,男性荷爾

蒙也不見得比……」

「閉嘴啦。」

黃明璽還很不知死活的微笑起來。「妳就當沒聽過這件事嘛!叫張至理以後出

入小心點就是了,我去看看有沒有認識誰,去跟那個……妳說是十四班的?打個招

呼。叫什麼名字妳記得吧?」

「那李昭儀那邊怎麼辦……」我回想著那個學妹紅得跟蘋果一樣的臉,羞澀尷

尬的表情與語氣。「她,她拜託我……」

「奇怪,她拜託妳妳就幫忙她?那我叫妳聯考幫我作弊,妳要不要幫?」黃明

璽不以為然。「有什麼事叫她自己跟張至理講啊,妳幹嘛把這些事情攬上身。這又

不是妳的責任。」

「可是,這樣真的會害她被罵吧!」我還是很煩惱。潛意識中我似乎把李昭儀

代換成了周吉美,想到她可能也會因此遭遇像周吉美在家時被父母責罵的光景,我

就覺得一陣陣焦灼冒上來,一定要幫她做點什麼,雖然我們真是素昧平生,我完全

不認識的。

「被罵就被罵,妳就不知道張至理對她多好。」黃明璽很罕見地從鼻子裡哼了

一聲,很不屑的樣子。「有些女生就是很糟糕,明明之前都收人家禮物,跟人家來

往,可是一有事情,就撇清撇得比什麼都快。要挨罵就挨罵好了,反正她又不是沒

得到過什麼好處。」

「你講這是什麼屁話!」我聽了都快氣死了,用力搥他一下。「男生就是該對

女生好啊,這有什麼不對?張至理送禮物對她好,都是張至理自己心甘情願的,誰

規定女生一定要接受一定要怎樣……」

「不接受人家心意,連禮物就都不要收啊!」黃明璽脾氣也上來了,近來很少

跟我爭論什麼的他,此刻也認真起來。「妳根本不了解,有些女生真的很現實!」

「你不要講得好像你多懂一樣,你又遇過多少這種女生?你身邊都是仰慕者,

勾勾手指就一堆撲上來……」

「那些人難道就不現實嗎?」黃明璽又哼了一聲。「在這種事上面我比妳懂得

多。不要以為成績好就什麼都知道,妳看得太少了,我告訴妳。」

「這跟成績又扯上什麼關係!」我火大的坐直了身子,轉臉狠狠瞪著黃明璽。

「你幹嘛這麼牽拖,自己不愛唸書就不要一副受害者的樣子!這樣很爛耶!」

「我本來就是個爛人,妳不是早就這樣覺得了嗎。」

老實說這場告別高三的架吵得莫名其妙,可是我們兩個還真的毫無困難地就你

一言我一語地爭得面紅耳赤起來。明明主題與我們無關,一面講一面就後悔幹嘛這

麼幼稚又這麼衝動,可是居然一點都控制不住自己。

對彼此的熟悉有時是友情的基礎,有時是最銳利的武器。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弱

點與死穴,吵起來一定是腥風血雨。不過那時候其實也隱約知道,吵下去除了臉要

臭上很長一段時間之外,不會有什麼太恐怖的後果,反正就是這樣吵大的。

現在想起來才明白,那樣隱諱的篤定其實就是最可貴的東西。不管意識到或沒

有,我們一直都在所有認識與不認識的人身上,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反覆忖度驗證著,

尋找可以讓人放心互動的底線。

我是面紅脖子粗,黃明璽一向注重形象的,也不能避免地一臉不爽,手握著拳

擱在桌面上,看他握緊的程度就知道他其實也動了真氣。僵持不下之際,張至理進

來了,我們都沒發現。

他坐下來之後先給我們看他的新眼鏡,然後有點訝異:「你們兩個怎麼回事?

吵什麼架,不是很久沒吵了嗎?」

「我……」

我才要開口,什麼都還沒打算講時,黃明璽伸手用力握了一下我的左臂,示意

我閉嘴。他大概是在氣頭上所以力道沒控制好,本來是打算做得很隱諱不讓張至理

看到的,結果我一吃痛就哎呀一聲,張至理更驚訝了。

「幹什麼?到底有什麼事?」

「沒有。聽說你們下午有遇到流氓?」黃明璽看看正撫著左臂呼痛的我,又若

無其事地看看張至理。

張至理仔細地研究我們兩個一下。在黃明璽臉上看不出什麼所以然,又問我。

「妳跟他講了?」

我點點頭。

「沒有事吧?」黃明璽最後只是這樣問。

「沒事。」張至理聳聳肩。

我也不知道這樣到底好不好,不過總而言之,這件事就在我的萬分不甘願與黃

明璽的暴力脅迫之下,就暫時先這樣擱下了。

然後是聯考。

然後考完了。

就是這麼簡單。擔心了那麼久、準備了那麼久、練習了那麼多次、生活中除了

它沒有別的意義的大事,終究會來,終究會過去。

我是很想好好敘述一下我一生中最輕鬆愉快的一個夏天,不過再怎麼努力,也

脫不開兩個字,那就是睡覺。從考完那天開始,從早到晚,從晚到早,我就是一直

在睡覺,醒的時候還是迷迷糊糊的,好像之前三年來沒睡夠的通通要在此刻一次補

足一樣,誇張到什麼程度呢,黃媽媽過來串門子,幾次之後連她都看不下去,問我

媽:「小瑜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每次來她都在睡覺?」

「不知道啊,她從考完就這樣,叫她跟我出去也不肯,每天就是從早睡到晚。」

我媽也很不解的樣子:「你們明璽呢?」

「家裡根本呆不住,一天到晚往外跑。唉!要是像你們家小瑜就好了。對了,

我要問問看小瑜,有沒有聽說明璽考得怎樣?我不敢問他啦,一問就擺個臉給我看。」

我迷糊之中翻了個身,房間裡冷氣開得足足的,我還抱著條毛巾被,只聽見兩

個媽媽躡手躡腳地開了門在門口張望片刻,又掩上門。她們講的話我都聽見了,只

不過還在半睡半醒間所以無力反應。

「唉。」我媽嘆了口氣。「他們這樣一天到晚讀書補習,看著看著有時也幫他

們覺得很累。可是競爭這麼激烈,實在也沒辦法……」

「那是妳家小瑜乖,聽話,我家那個,不要說罵,我連問都不能多問他幾句……」

「小瑜實在算是乖的了。說句老實話。」我媽說。

「妳才知道唷!」黃媽媽關切地問:「小瑜對過答案沒有,大概分數有多少?

張至理也不曉得考得怎樣。唉!他們兩個是絕對沒問題的,就是明璽,到底有沒有

學校唸都還不知道。從小一起長大的,現在怎麼會差這麼多。」

兩個媽媽們的腳步聲與話聲都越來越模糊,我卻清醒了許多。

我從來不知道在我媽眼裡,我居然還算是乖的。聽著這樣的話,朦朧之中,突

然覺得有點愧疚,有點酸澀的感受在翻湧。

可是,只是一瞬間。隨即,那些長久以來堆積在身體內部的不滿,又重新掩蓋

過一切微弱的其他訊息。我怎麼可能忘記那一個耳光。那些從來不曾放鬆的規範與

壓抑,針鋒相對的場面。不論我再怎麼努力,都得不到的讚許與誇獎。還有,我最

不願意去碰觸,卻在潛意識中從來不曾懷疑過的那個盲點。

我跟周吉美來往的那些信件紙條,通通都被細細翻過,還流了出去。除了我自

己的父母,有誰能夠辦到?然而我沒有辦法質問,沒有辦法發怒。因為那是我的媽

媽。是我媽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讓我在最親的朋友面前,抬不起頭,我無法為自

己解釋,為自己開脫,只能默默地引以為恥。

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在築一道牆,而且是在不知不覺中就已經建得高高

的,只是表面上都不露出來。只是靜悄悄地,一塊磚一塊磚,一層一層地,在往上

搭建。一道把我們隔開的牆。

翻了個身,我重新抱緊懷裡的毛巾被。房間的一切都如此熟悉,我的床,我的

枕頭,我的被子,百葉窗,書桌,櫃子,鏡子,牆……牆裡的我非常安全,我決定

什麼都睡醒再說了。

我就這樣整整睡掉快一個月,過著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那種日子。埋頭苦

睡,起來時就窩在電視前面看電視看錄影帶。少掉逼我唸書這件大事,我爸我媽都

好像變得有點手足無措起來,客廳裡面老是有個大件傢具似的女兒杵在沙發上動都

不動。也是這樣,我才發現我媽的日子過得也挺無聊的。她偶爾也坐下來跟我一起

看看電視,不過看沒幾分鐘,就起來忙東忙西。其實也沒什麼可忙,地板一天不擦

也不會怎樣,碗放著不洗當然也不會長腳跑掉,不過,她到底為什麼要這麼緊張呢?

黃明璽偶爾會打電話來叫出去看電影,大部分時候我跟他說我要睡覺。我媽已

經找不到正當理由反對了,可是每當要出門,她都問東問西的讓人覺得煩,索性通

通都說不去,在家睡覺最輕鬆愉快。

「妳不會覺得很無聊嗎?」黃明璽在電話那頭問。

「不會。我需要休息。」

「妳忙什麼大事業這麼累?聯考,誰沒考啊,張至理還天天去跑步跟游泳呢。

不曉得為什麼在發憤圖強。」黃明璽好像很不耐煩似的叩叩叩不曉得在敲什麼東西。

「快點出來啦,我們去看電影。」

「電影有什麼好看,要花錢,還要出門,外面熱得要死。」

「妳是在家裡養豬嗎?養得白白胖胖的,七月半可以殺來吃。」

「放屁。」

「到底來不來,張至理已經快到我家了。我們馬上要出門,可以等妳五分鐘。」

「不要。」

掛了電話,我媽問我要不要喝綠豆湯,一面盛著一面隨口問:「明璽嗎?妳有

沒有問他考得怎樣?」

我接過綠豆湯,搖搖頭。

「有空問一下,妳黃媽媽上次來有在講,說都不曉得考得怎樣。如果考得不好

要重考,也是要趕快開始準備。」我媽自己也盛了一碗坐下來吃。「他們找妳出去,

妳就去啊!出去玩一玩嘛,天天關在家裡做什麼。」

我實在不想相信這是才沒多久以前,接到黃明璽電話會東問西問問得我動肝火

的母親大人。我抬頭很快望她一眼,又繼續喝我的綠豆湯,不講話。

我媽被我那一眼看得顯然有些不自在,她解釋了兩句:「唉,之前妳們都在準

備考試啊,現在考完了,有同學來找妳,出去玩沒關係……」

「他不是我同學,我們沒同班很久了。」我涼涼地回答。三兩口把最後一點綠

豆湯喝完,站起來準備把碗拿到廚房去。經過我媽身邊,眼角瞥見她有些僵住的表

情,不曉得為什麼覺得有點罪惡感參雜其中的報復快感。

該收到成績單的那一天,我媽從一大早就開始表現出明顯的焦慮。我實在受不

了她在房間客廳廚房各地走來走去還一面嘮叨的樣子,所以隨便找個藉口溜出去混。

說是「出去」也算誇張了,充其量也只是走幾分鐘到張至理他家去而已,連社區大

門都沒出。反正張至理家什麼都有,就是沒大人。

他家抹得乾乾淨淨的楓木地板走起來簡直會滑倒,我就坐在上面打電動玩具。

音速小子不小心撞上石頭或絆倒就掉一地的金環,又要重新跑著撿,這種需要高度

精神集中又不會用到反射神經以外的遊戲非常適合我,我根本就沒注意主人跟狗跟

客人黃明璽正在講什麼。

不過他們好像也沒怎麼交談。張至理在翻報紙找電影廣告,黃明璽則是在幫張

至理接那種補習班打來廣告拉學生的電話。他說跟工讀生亂哈拉很好玩,他會跟對

方說「可是我考得很好耶,好煩惱要念哪家醫學院,我自己是不太喜歡台大啦」之

類的屁話。

雖然嘴裡講著電話熱鬧得很,有眼睛的卻都看得出來,黃明璽從一來就臉黑黑

的好像心情不太妙。不管大人怎麼套話怎麼拜託,我們彼此是絕對不會問對方考得

怎樣的,這種默契不用言說。隱約也知道這位黃先生考得絕對不會太好,他自己雖

然老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說到底,他根本只是不想面對現實。老用那個調調兒去

逃避問題,逃避到連他自己在內的所有人都以為他真的不在乎了,其實根本是欺騙

自己而已。我又不是昨天才認識他,他的好勝與倔強從來不在我們之下,只不過自

知功課方面他的輝煌時代已經過去,所以用另一種驕傲的方式離開戰場。

中午時分,在張家幫忙的歐巴桑問我們要吃什麼,她好準備,張至理問要不要

出去吃,我正在抱怨天氣熱得要死為什麼要離開冷氣房的時候,電鈴響了。

我們在等的,就是這個鈴聲。輕輕的只按一下,按的人就走了。

我們三個面面相覷,我放下搖桿,音速小子抱著手臂頓著腳等我繼續玩。黃明

璽掛了電話,張至理還故做鎮靜地回去看報紙。歐巴桑最狀況外,她一聽電鈴聲就

說:「啊!郵差來了,我去拿信。」

「我自己去!」說時遲那時快,張至理呼地一下從沙發上爬起來往外跑。

「喂。」黃明璽叫我。我回頭看看他。

「嗯,我知道。」

知道什麼?住在這裡這麼久,我們當然知道郵差送信的順序。已經送到張家了,

這代表郵差已經去過我家又去過黃家。現在,我的大學聯考結果,我至今為止最重

要的一張成績單,應該在我家,我媽媽的手上了。

我們兩個對望了一下。從彼此臉上看到期望和猶豫,還有一點點膽怯。

好像總是這樣,在猶豫的時候期待對方推自己一把,推得太大力或太小力,就

毫不客氣地發起脾氣來。我們一直在彼此之間扮演這樣的角色。

張至理進來了,手上握著那張薄薄的成績單,強自鎮靜的表情。

我們三個瞪著那張成績單瞪了好幾分鐘,沒人敢開口。

「啊你們要不要吃飯嘛?」歐巴桑已經問得不耐煩了。

「等一下啦,等一下再吃。」張至理說。然後他突然把成績單遞給我。「妳,

妳開好了。」

「不要,這是你的,你自己看。」

「那你……」他又轉過去看黃明璽,黃明璽也是反射似地往後退了好幾步,搖

著手。

「……我先去洗手再來打開。」張至理磨了半天終於找出個新的拖延藉口,他

放下成績單就快步往後面走。

我們兩個繼續盯著那張成績單發呆。然後電話突然響了,把我們嚇一大跳。歐

巴桑接了電話之後塞給我:「小瑜,妳媽媽。」

「小瑜,妳的成績單來了,快點回來看!」我媽大概也是剛收到,講話很急:

「還有,明璽的也到了,黃媽媽剛剛打電話來找明璽,他在那邊嗎?叫他回家!」

我很想知道張至理考得怎樣,又很不想知道。我很想知道自己考得怎樣,另一

方面又希望可以永遠不要知道。矛盾得要死,我抬頭看向黃明璽。

他微微皺著眉,我在他臉上看到自己的表情。一定就是這樣子吧,我連鏡子都

不用照。

「走吧?」他不是很確定地問。

張至理又回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三個人之間第一次誰都講不出話來。面

對未來這樣巨大的重量,我們連彼此都無法依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成績單要拆,

有自己的路要往前延伸。再來能不能互相陪伴,能走到哪裡,誰也不知道。

而一切,似乎都在面前那張薄薄的紙單上面,有著神祕的答案。

「我媽叫我回家看成績。」我最後清清喉嚨說,又看了看黃明璽。「你媽也叫

你回家。你的也到了。」

「那……」張至理的表情,好像希望我們留下,又希望我們快走似的,矛盾得

很。「等一下,看完,再說?」

點點頭,我跟黃明璽一起走出來。到這個時候我真的只能責怪教務處的什麼新

措施了,為什麼不像往年一樣,讓我們把成績單寄到學校,他們登記完以後再讓我

們去拿了,多拖一天是一天啊,何況在學校拆成績單總比在媽媽面前拆來得好。我

一面走一面在心裡咒罵著。七月底火燙的太陽灼燒著我的頭頂、頸後,視線所及都

是白鐵般的光芒刺得人瞳孔縮緊。好熱啊,為什麼會這麼熱呢?

要熱到什麼時候呢?這個夏天好漫長啊。

而謎底總有揭曉的一天。再不願面對,事實也不會消失不見。

在巷口和黃明璽分道揚鑣,我們只交換了無言的一眼。回到家,一開門進去,

迎面而來的冷氣伴隨著我媽更冷的臉色,我一看,心就馬上一沈。

成績單,我的成績單,躺在客廳桌上,已經拆開了。

「媽!妳怎麼可以……」

我都還來不及抱怨,臉色黑黑的我媽就打斷我:「妳自己來看看,生物怎麼考

成這樣?還有,物理也……比我預估的少了快二十分?」

我頭都昏了。連我自己是打死就是不肯對答案的,大人問時都說不知道不知道,

為什麼我媽還會有所謂的「預估分數」?我過去拿起那張薄薄的紙,上面毫無感情

的電腦打字宣告著我的前途與命運。我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看過去。

其實跟我在學校考出來的成績沒有什麼太大的出入,只是也沒有什麼很狗屎運

的驚喜罷了,老實說,在那樣的壓力下沒有任何失常,應該就是一種功勞了,只不

過我的母親大人對這樣的論調完全不能認同。她好像一直希望我在聯考中能一鳴驚

人讓她見識見識什麼叫做奇蹟或黑馬的。顯然我又讓她失望了。

耶,我的英文考得不錯呀,國文也是,數學題目蠻難的全國高標只有五十分不

到還有好幾百個考零分的我還有這樣的……

分數在我眼前慢慢清晰起來,準備聯考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們早就已經被灌輸

了足夠的資訊可以分析評估,所以我腦中開始跑馬燈似地出現一堆學校、科系的排

名,去年錄取標準等等。這樣的分數絕對不夠我選校又選系,不過兩者擇一是絕對

沒有問題的。

啊,我,我就要變成大學生了呢!突如其來的認知讓我心頭莫名其妙湧起一股

興奮。大學生!

不知道張至理……黃明璽……

我媽已經自顧自拿起電話打出去了,我到此刻才聽出來她在跟我爸講話。話聲

低低的好像有點委屈,跟我這邊簡直要快開始載歌載舞的氣氛完全像是不同的兩個

世界。她後來把電話遞給我。「妳爸要跟妳講。」

「小瑜啊,妳把分數念給爸爸聽,我等一下叫人幫妳去做最佳落點……」我爸

聽起來比我媽高興多了。「這分數……照去年錄取,對啊,可以上台大了!考得不

錯,小瑜想要什麼禮物?」

掛了電話我總算覺得舒服多了,不過一回頭看到我媽以及她頭上那朵跟著她走

來走去的烏雲,就馬上又把嘴角的笑意給縮回去。

我的價值觀就建立在這上面呀,你們這樣會讓我很混淆的。到底是好還不好?

到底你們滿意還是不滿意?到底我是乖女兒還不是?我一直這樣努力的在嘗試,你

們為什麼不能給我一個直接而清楚的答案、方向?

不然,妳是希望怎麼樣呢?如果張至理是妳的兒子,妳會不會開心一點?

說到這,我突然想到這世界上同時還有很多人現在都在看成績單。剛掛掉的話

筒又被我搶在手裡,電話打過去,張至理家不通,黃明璽家也不通。

我拎著成績單就往外跑,暫時先不想管我媽的臉色。溽暑的毒辣太陽燒得我簡

直要嗤地一聲冒起煙來,不過反正現在中暑也沒關係,我要去念大學了!

雖然只是一小段路,也跑得我眼冒金星汗如雨下,在巷口遠遠就看到張至理往

這邊走過來。我一看到他就喊起來:「你考得怎麼樣?怎麼樣?」

他嘴角勾起那種很欠揍的笑意。「還……不錯吧。」

不曉得為什麼,一出了家門,在七月的大太陽底下,三十多度的高溫中,就是

有股興奮感從腳底一直冒上來,腦中轟隆隆的什麼都沒能多想,我簡直站不住,要

用跳的,一面喊:「落點啦,我們去做電腦落點分析好不好,走我們去找黃明璽。」

張至理欠揍的表情更嚴重了。他下巴抬了抬,很跩地說:「落點分析?我不用

做了。」

我已經無暇顧及他這種跩法以後會不會被揍,反正現在我才真正開始感受聯考

已經是過去的事情再也不用管再也不用擔憂,模擬考月考小考周考晨考都去死吧!

莫耳定律牛頓三大運動定律微積分機率通通都去死吧!我不管了!我不管了!

「妳這麼高興幹什麼?考得很好?」張至理看著顯然已經有點失去理智的我。

「不知道,不知道。呵呵。」

我把分數講給他聽。一比較之下,才知道社會財富分配是多麼不公平,他的分

數零頭給某些人搞不好還可以矇上什麼學校……

而黃明璽就是那「某些人」。

看到我們聯袂出現,黃明璽的兩道濃眉緊緊糾結著,眼神一直飄來飄去,就是

不直視已經滿頭大汗的我們。

「要不要去?走啦,出去吃東西,下午去補習班做電腦落點分析……」我拉了

一動也不動的黃明璽一把。他那身材我怎麼可能拉得動,所以他依然在門內,我們

依然在門外。

「你們去吧,我……」雖然沒講完,不過他臉上的猶豫與身體語言都說得很清

楚,他現在一點都不想跟我們出去。

「你考得怎樣?」到這時候張至理才清清喉嚨,問出早就該問的問題。

「不要問了。」黃明璽苦笑了一下。

我說真的,長這麼大,我還沒看他笑得這麼苦澀過。

心裡本來在翻騰滾熱的興奮感降溫了許多,我冷靜下來才看出他的表情有多尷

尬勉強,好像連跟我們說話都很費力似的。

陌生的生疏與僵硬好像什麼植物似的在我們之間長出來,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

講,沈默卡在三個人的喉嚨裡。

這個黃明璽,和不到一小時前,還在張至理家嘻嘻哈哈講著電話吃著零嘴一面

取笑我電動打得很爛的黃明璽,好像不是同一個人了。

就連我身邊的張至理,也不會再一樣了吧。

那天晚上我帶了一整個下午走遍各大補習班做出來的落點分析回家。我爸我媽

都各自有一套理論,所以三個人攤了一桌子的資料紙張文件,各持己見。我很理想

派地要選系不選校,我爸覺得既然進得了好學校那就隨便選個系反正大不了轉系。

我媽的想法最奇異,不過也不令我驚訝,她很不甘願我有幾科「明顯失常」,所以

堅持應該要去查榜。

「萬一查了之後分數不進反退怎麼辦!」答題目的是我,自己有幾斤幾兩重我

很清楚,這樣的分數已經算是水準甚至以上的佳績了,我媽到底要怎樣啊!

不論我怎麼解釋,怎麼分析,她就是一整天臉黑黑的非常低氣壓。我到後來才

知道她有多麼希望我可以當醫生,不過就算知道了又怎麼樣,有些人註定就是沒那

個命呀!

「那如果是重考呢……」

我媽看似不經意但絕對不是隨口說的這句話,當場讓正在辯論到底學校還科系

重要,地理系地質系出來到底可以幹什麼這類話題的我們父女倆很合作地閉上嘴。

登時氣氛一陣冰冷,我家中央空調真是太強了。

重考?我?

後來是黃媽媽來我家,才暫時中斷了我們餐桌上那莫名其妙的僵持。黃媽媽的

眼眶紅紅的,她把前幾天借去試用的麵包機還我們。我媽拉著她到客廳坐,比我媽

年輕好幾歲的黃媽媽此刻看起來好像我媽的妹妹一樣,她低著頭什麼都講不出來。

「明璽……考得怎麼樣?」

「我也不知道啊,他拿到成績單就收起來了,怎麼問都不講……」黃媽媽抬頭

看著我,眼神很迫切的樣子:「所以我過來問問看小瑜,他到底考得怎麼樣?你們

都是好朋友,從小一起長大的,妳跟張至理都考得很好……拜託你們也鼓勵一下明

璽,看他是不是要重考,還是怎麼樣,也跟爸爸媽媽講一聲……」

「我不知道啊……」我被黃媽媽問得坐立不安。

「你們下午不是一起出去做落點分析?」

又來了,黃明璽又給我玩這一套,看以後誰還可以當他的擋箭牌。我心裡犯著

嘀咕,卻很識相地閉緊嘴巴什麼都沒說。

我媽絮絮叨叨地跟黃媽媽講述著我的成績,也是愁眉苦臉。雖然是不同程度的

愁眉苦臉,不過看起來還是蠻讓人氣悶的。最後受不了了,我爸說:「我們出去散

步吧!」

拋下那兩個女人,我跟我爸出了門在社區閒晃。入夜之後還是熱,不過有一絲

絲風吹來,就讓人覺得很愉快。夏夜特有的氣味蒸騰著在鼻端縈繞,走著走著,我

爸還是很沒神經的笑嘻嘻:「有台大唸,為什麼不唸?」

「爸你去跟媽媽講啊,她還想叫我重考呢!」我板著臉說。

「重考什麼,有什麼好重考的,女孩子的青春很珍貴,花一年在重考現在看起

來沒什麼,到妳大一點二十五六歲的時候,就會有感覺了。」我爸頭也不抬,好像

在看地上的影子,一面說:「妳媽自己以前大學沒考好又沒機會重考,才會這樣說。」

「媽媽以前……」老實說這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秘辛。我媽那個年代女生可

以唸到大學已經是蠻不錯的事情了,所以雖然只是私立大學畢業,我媽也老在說她

的男同學現在有人當到什麼什麼高官之類她還是在當家庭主婦實在沒出息,不過要

說起來大家還是覺得她算得上才女知識分子,要不然為什麼教得出這樣的女兒(這

是親戚朋友說的,不關我的事)。沒想到這麼強的媽媽居然以前也……

「噓,不要說,妳媽討厭人家講這個。那時要不是妳外婆過世,她應該會打算

重考的。」我爸笑了笑:「她老覺得自己大材小用懷才不遇,其實女人好好持家教

育小孩就是很大的成就了,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老是想這麼多。」

考了大學之後,我與爸爸之間的距離就像這樣,彷彿慢慢在拉近。他開始跟我

說一些以前不會說的話,我也慢慢發現,其實父母跟我之間的差距也沒有那麼大,

他們都是這樣走過來的。以前那種高高在上的權威,少掉聯考這張神主牌,就沒有

什麼用武之地了。我這才了解到,原來辛苦的不只是我,他們也很累的。

父女倆手插在口袋晃啊晃的走了一圈,我還去便利商店買了思樂冰邊走邊吃。

走回來的途中看到張家門口正有車回來,兩輛碩大的德國房車一前一後開進去,夜

色裡都看得出閃閃發著亮。

「張至理考得很好吧?」我爸漫不經心地隨口問。「他爸媽到現在才回家?」

「欸。」我隨口應了一聲。

「小瑜妳要什麼禮物?爸爸買給妳。」我爸很和藹地拍拍我的肩。「不要管妳

媽,爸爸覺得妳考得也很好。雖然不可能像張家一樣送輛車什麼的,不過,妳想要

什麼,跟爸爸講,嗯?」

我點點頭。

我爸的預言果然準確。張至理以全國第十九名的成績考上第一志願,張家馬上

給了連駕訓班都還沒上更別說駕照的張至理一輛新車當作獎勵。

而我,在我媽一直開朗不起來的臉色中我爸的堅持勝出,最後志願卡是我老爸

填的,我自己也是到放榜那時候才知道上了哪裡。卡上的第一志願,不過不是別人

的第一志願。老爸幫忙勸我媽想開一點之際,送我一支手錶。

而黃明璽在當年的聯考,連志願表都沒資格繳交,他繳交的是重考班的報名費。

上大學是需要許多準備工作的。當然寒窗數年這是少不了,一直到真正放榜考

上之後,要做的事情還是很多。比如買點新衣服、燙個與高中生有別的頭髮、甚至

是打耳洞割雙眼皮等等。我的意思並不是這些我全做了,而是,在離家要去一個新

環境之前,高中的朋友們彷彿要抓住最後機會在假期的尾聲拚命聚會,會出來的這

一群都是有大學唸的,互相交換著你們迎新在哪辦妳的直屬學長打電話給妳沒哇新

耳洞耶去哪弄的誰誰今天沒來是因為割雙眼皮在家休息。陳若瑜恭喜恭喜以後去台

北要找妳玩喔妳有沒有打算轉系呀張至理沒來嗎聽說他爸買了車給他真是有錢人你

們兩個又同校了……

反正無論如何就是這樣亂烘烘的去上了大學。

台北的秋天至今還是印象深刻。初初來到陌生的環境,老覺得身邊的人不是臥

著的虎就是藏著的龍,每個看起來都很篤定很有自信的樣子,而我連上課換教室都

會迷路。那些同學們怎麼好像通通都比我老練好幾倍,在一堆迎新活動之際還要自

己組隊出去玩,夜遊打球唱歌的,感情連絡得勤,講起地點來每個人都能出點主意,

而我總是坐在一旁覺得好像呆子一樣,什麼都不知道。這才發現自己的高中生活過

得多麼蒼白而無趣。

說實話我是有點失望的。從第一天走進系館、宿舍之後,那種失望的感覺就悄

悄的在心裡滋生長大。我是滿懷希望來的呀,可是,為什麼這教室、房間都這麼破

舊呢?尤其是在宿舍的小木板床上面輾轉反側,或是被室友的作息干擾時,總是無

法不想起家裡舒服而安靜的房間。老舊積塵又暗暗不見天日的教室更不用說了,老

師下課就走人上課時講的話我也未必聽得懂,偏偏交代的作業或考試等等除了我以

外大家好像都沒有問題地接收順利。我常常懷疑自己在聯考完那一陣子裡睡得太多

以致於腦子變笨變遲鈍了,否則一路上來都是過關斬將的,怎麼到了這裡當場智商

好像縮水了一樣。

後來才知道那就叫「土」吧。其實不是笨,而是不懂。沒有經驗過,自然什麼

都不會。我的一切都土,包括我媽堅持要帶我去燙的頭髮,不長不短的波浪一點個

性都沒有,很土。衣服穿得既不休閒也不嬌豔,所以是土。講話不走甜美解人路線,

也不是幽默性格路線,所以歸到土的一類。好吃好玩的地方一個都不知道別人講了

還要追問才搞得清楚,除了土沒有別的形容詞。早上不賴床上課準時去作業總是提

早開始做因為怕寫不完或不會寫,天啊,土到極點。

「蛤?妳還真的自己寫喔?」當我很挫敗地鼓起一切勇氣詢問實在不知道怎麼

開始、從何寫起的實驗報告該怎麼辦時,我那些一點都不擔心也沒打算寫的同學們

很驚訝地—還帶著點鄙夷—嚷了起來:「這個,抄學長的就好了啊!妳直屬學長是

誰,沒有把考古筆記傳給妳嗎?」

哦!原來是有這種東西的。

我的學長自從開學初請我吃過一次飯之後,就好像被蒸發在空氣裡似的,我都

沒有再見過他。後來輾轉聽說他很失望自己的學妹居然是個「壯如山」級的恐龍,

又高又蒯不說,站在一起甚至看起來比他號稱一七一的還高大。整個大一上我大概

只看過他兩三次。反正這個大學什麼不多,就是獨行俠多。我從來也沒有被學長姐

照顧過的習慣,所以還是咬著牙自己做。

自己做的結果慘兮兮的。一樣的實驗報告,他們上課前十五分鐘找出學長姐傳

下來的抄一抄,跟旁邊的人對照對照,就拿到高分。而我,我自己翻課本寫得要死

的東西,總是有什麼不對老師的胃口而我捉摸不到的。這些默契上的缺乏,也一樣

反映在考試上。老實說我這輩子考得最爛的一次考試就是大一期中考,考卷發下來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陳若瑜居然也有拿這樣分數的一天。

那都是摸索的過程吧。挫敗歸挫敗,還是充滿著希望。這是我夢寐以求的大學

生涯啊,一定會慢慢好轉的。在台北驚人討厭的冬雨裡,我有時從校門進來打著傘

低著頭走路,一路看著地上反映著燈影水光,總是這樣想的。

這樣大的一個學校,又是所謂的菁英匯集處,說穿了就是這樣,每個人都覺得

自己與眾不同,所以很少人會多看旁人一眼。我在那樣的冷漠疏離中開始萎縮。宿

舍的幾位室友中,一個大四的學姊要考研究所,每天補習補得天昏地暗不見人影。

大三的學姊在熱戀,以下不必多提。另外一個室友雖然也是大一,卻比我有辦法兩

萬倍,應酬飲宴活動不斷,從系上到社團到以前高中同學聚會,忙得跟什麼一樣。

相形之下我的早睡早起上下課讀書這種生活簡直像呆子。她會睜大眼睛很嬌嫩地驚

呼:「妳又在讀書啊?妳不是唸地理系的嗎,那個系功課很重?不會吧?」

其實後來我才知道,她的意思是「那個系有那麼難考難唸嗎,妳這麼用功怎麼

只考上那裡」然後恍然大悟「妳應該是要準備轉系的吧?」

當每個人聽聞我的系名就很關切地問「妳有打算轉系嗎」,甚至連同學之間聊

起來也一拍大腿很懊悔地說「我要不是某某科失常了,怎麼會掉到這裡」時,我慢

慢了解到,原來每朵烏雲都鑲有銀邊。學校好是一回事,而進了好大學之後,又要

開始分階級,某些系的人好像就是趾高氣昂幾分,而有些人呢,比如我們,心理上

都已經自行降級氣短了,哪裡還有什麼榮耀可言。

一切都是很粗糙的。從身邊的環境,到人們,到我的心境,都是粗糙的在磨鍊

著什麼。我終於明白過來以前在家的生活有多麼安逸舒服,尤其是外面下著雨宿舍

裡什麼都沒得吃又懶得出門覓食,躺在床上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時,我就會特別想

念家裡。想著想著就會開始覺得鼻頭酸酸的,覺得自己真孤單,覺得外面陰沈的天

色是因為世界末日要到了。

不行,我不能這樣下去。

我決定要做一點改變。

雖然有點晚了,不過我後來開始努力參與班上同學的討論與活動。努力忍受那

種「非我族類」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努力學習他們的玩法與互動模式。出去吃合菜?

好啊!夜遊?好啊!唱歌?好啊!什麼都好,就是不要不找我喔!

然後是社團。已經過了招新生的蜜月期沒錯,不過社團的人應該都很親切吧,

畢竟是因為志趣投合才參加的呀。我鼓足了勇氣,到了夜晚時分依然燈火通明人生

嘈雜的活動中心,眼花撩亂之際,實在有股英雄氣短的膽怯慢慢在升起。

每個社辦看起來都好可怕,一個個小宇宙似的裡面有各自的世界在運行。我一

個外來者除了走來走去之外什麼都不能做。當然也沒有人像以前高中時會出聲招呼

我,從此妾身已定就賣給美術社去了。所以我只是很無助地在活動中心晃了一晚上。

啊,能不能讓我回到以前?那個時候,好像什麼都簡單很多。

到底大家的篤定與自信都是怎麼來的呢?張至理該算是意氣風發了吧,會不會

一樣也有我此刻的孤單與膽怯?黃明璽那樣一個漂亮的人,又該怎麼渡過這一整年

窩在補習班不見天日的生活?

我不知道。新生活還沒有接軌,舊世界已經在剝離。我彷彿是一顆游塵,在空

氣間浮沈,自己也不確定會落到什麼地方。

晃到活動中心地下室,一樣也是鬧哄哄的。一旁還有幾張桌球桌,好像是什麼

系際聯誼賽之類的,吵得要命。晃了一圈什麼都不想多看,我只想趕快逃離這個空

氣中壓縮著太多東西的地下室,至少讓我已經開始耳鳴的耳朵休息一下。

「喂,學姊!」有人在我旁邊喊。「幫我們撿一下好不好!」

本人進大學也才短短幾個月,「學姊」二字斷然不會是叫我。我雖然聽見了,

還是不予理會地自顧自走開。

「學姊!就在妳腳邊……啊妳快要踩到了啦!」

說時遲那時快,我腳下馬上有個東西被我踩扁的感覺。低頭一看,完了,是個

已經凹下去的乒乓球。

靠……邊走的話就不會踩到了,我在心裡咒罵著。現在怎麼辦?

剛剛那個不怕死叫我學姊的聲音此刻在我身邊出現。他很懊喪地說:「糟糕,

最後一顆好的球耶。」

「不要打了啦!」後面有人喊過來。「你球技這麼爛,我跟你打久了會退步!」

「誰球技爛啊!我發球你都接不到,才會滾到這邊被學姊踩扁的!」那人回頭

反駁,然後彎腰撿起那顆慘兮兮的球。「學姊,沒關係,妳看,只有凹一點點,應

該還可以打。」

我還來不及覺得愧疚踩壞了人家的乒乓球呢,就被他這順口得要命的學姊叫得

心頭無名火起。「同學,我今年大一,不要叫我學姊。」

身旁那人嚇得倒退一步,很震驚的表情。「什麼?妳不是……我以為……妳……」

我冷眼看著那個手長腳長的高個子男生。他的眼睛瞪得大大嘴張得大大的讓我

很想把他手上的乒乓球搶過來塞進去。黝黑的臉上已經可以看得出浮起尷尬的淡淡

的紅。

我都不知道是他衝著我直叫學姊這件事比較氣人呢,還是我說了我才大一他毫

無辦法掩飾的震驚、完全無法接受的表情,更令人不爽。

「厚,鄭惠麟,你又講了什麼白癡話?」剛剛在後面罵他球技爛的那個人此刻

也走過來,看到我們兩人一個臉色很不爽一個很震驚的僵持模樣,先揍了他一拳,

然後很無奈地解釋:「同學,不好意思,妳現在看到這個人呢,是外星人,他的神

經,有這麼粗。不管他說了什麼,請不要介意,他不是故意的。」

看著那人用手比出個碗口大的直徑以形容神經有多粗,我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

「那顆球,我不是故意踩壞的,對不起。」我指指還在張口結舌的鄭惠麟手上

那顆乒乓球。

「沒關係,我早就不想打了。」那人很客氣,拉了高個子一把:「走了啦!」

「妳真的不是學姊嗎……」高高的鄭惠麟被拖走了,一面走一面還很不可置信

地回頭碎碎唸:「你看,你看嘛,她明明……你不覺得她很像佳佳學姊嗎?你看嘛!」

這害我回宿舍之後在浴室鏡子前面站了很久,反省了一晚上,到底我是哪裡長

壞了,還是彈性燙燙壞了,怎麼是貨真價實的大一,還被斬釘截鐵一口咬定是學姊?

這真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奇恥大辱,我今天晚上到底是撞了什麼邪,還去自取其辱?

下次回家一定要叫媽媽帶我去把頭髮重新整理過,還要買新衣服!孰可忍孰不

可忍!

結果那還不是最糟的。

耶誕節前活動滿檔,我每天都跟著同學去飲宴作樂,雖然在KTV裡面常常就只

是坐在黑暗的角落裡聽幾個活潑的同學唱歌,去舞會也得一晚上努力掩飾自己的心

慌意亂手足無措,不過至少我在參加活動啊,不是一個人可憐兮兮地關在寢室裡面

聽雨耍自閉。

玩得晚晚的回來,吃完宵夜我的那票同學們還要去唱歌,我因為實在是撐得太

辛苦了撐不下去,決定對自己好一點回寢室睡覺。黑黑的校園裡走著走著,抬頭望

見依然有著通明燈火的宿舍,突然覺得一陣輕鬆。原來玩也是這麼累人的一件事。

我才走到門口,也就是對對依依不捨的情侶正在話別的勝地,每次經過我都低

著頭目不斜視快步通行就怕一不小心瞄到什麼不該看的明天就長針眼的,此刻也不

例外。我正要走過去時,就有一個很熱情但我聽起來像叫魂的聲音出現。

「學姊!學姊!」

我其實根本不想理會的,可是身旁對對佳偶們確認不是叫自己之後都開始張望

這個破壞氣氛的二百五是誰。我一抬頭就看見一張笑得很開心很燦爛的臉。

「乒乓球學姊!」此稱謂一出我想裝死也不成了,那個害我檢討過一晚上的「學

弟」手上抱著一大把玫瑰花,很愉快地對著我猛揮手。

我臉一沈,當場就想閃人,低頭繼續疾行。然後走沒幾步就被已經衝到我面前

的他擋住。

「學姊,妳怎麼不理我呢,我剛剛一直在對妳揮手耶。」那個鄭惠麟半夜三更

的還高興得要命真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懷裡的玫瑰花鮮豔欲滴,漂亮得令我多看了

兩眼。

「我不是學姊!」我鄭重再度澄清一次,只差沒有去跟校警借擴音器廣撥給旁

邊所有人聽了。

「啊,我又不知道妳叫什麼名字。」雖是這樣,鄭惠麟先生一點都沒有懊喪或

抱歉的表情,還是笑嘻嘻的:「那妳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我在這裡站好久了,都

沒遇到認識的人。」

「我也不認識你。」我很冷淡(其實是心裡有氣)地說完就想走人。

「不要這樣嘛!」他居然拉著我的衣袖開始求了:「妳看,這些花多漂亮,收

到花的人一定會很高興喔,送花人手有餘香,學姊妳就幫幫忙,花也會感謝妳的。」

「你如果繼續叫我學姊,我想,你大概要在這裡站一晚上,都不會有人幫你。」

我看他一眼。那個神經直徑有碗口般粗的鄭惠麟還是不以為忤,咧著嘴笑得像個白

癡。

「那我不叫妳學姊,叫名字好了,請問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同學』,謝謝。」

「同學?這名字好奇怪喔。」

天啊!這個人是智障嗎?我已經掰不下去了,一甩手,我再度打算走人的時候,

他又吵起來:「同學!我已經不叫妳學姊了,那妳要幫我的忙好不好?」

因為他嗓門實在是目中無人的大,搞得旁邊的情侶們莫不是怒目相視就是詫異

不止,我沒好氣:「你到底要幹嘛?」

「幫我送花上去。我是男生,宿舍阿姨又不在,花放在傳達室一晚上,可能會

遭到辣手。」

不是可能,是一定會。這一束花品質優良長得又美,加上佳節當前,此時乃是

男生們展開第一場正式攻勢,浴血廝殺去花店排隊被搶以表心跡的黃金時刻,這人

神經粗是粗,這點倒是有想到,還不算太笨。

「……要送給誰?」我有點心軟,畢竟人家是一片熱情要來討好女生的,這再

怎麼說都是件好事,何況壞人姻緣是要傷陰德的,我就順路來造點浮屠吧。

「妳要幫忙嗎?太棒了!」鄭惠麟雀躍著,圓圓的有點像小狗的眼睛都發亮。

他很驕傲地略揚著下巴說:「107的李世欣……」

「好,拿來吧。」反正才一樓,幾步路而已,我就放在寢室門口好了。

我伸手要接的時候,他沒有把花束遞過來,只是從中間很小心、很慎重地抽出

一朵。「挪。」

我一臉問號地接過。鄭惠麟則是理直氣壯地猛點頭:「那就拜託妳了,趕快去,

最好送到本人手上。送完要馬上回來喔。」

「我回來幹什麼?」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還有這麼多要送啊!」鄭惠麟用下巴點了點懷裡至少有一二十枝的玫瑰:「趕

快去趕快去。」

「我……」半夜三更在宿舍門口大叫絕非明智之舉,可是我此刻有這樣的衝動。

「你……你在幹什麼啊!這到底在搞什麼鬼?」

「不要多問了,妳沒看到花已經一秒一秒的在枯萎嗎,學姊拜託妳趕快去送好

不好,收花的人都在期待著呢。」

「你又叫我學姊!」我氣得簡直想把花捏碎吃下去。

「喔對不起,同學,快點去送花嘛拜託拜託。」

「那為什麼不一次送完!你把名單給我,我全部抱進去發啊!」

「不行。」鄭惠麟此刻換上一臉嚴肅的表情。「這樣收花的人不會覺得很慎重。」

「你送這麼多人花……」我本來是講「你這麼濫情」的,不過根本不認識人家

不要亂批評好了,一上大學就結仇這又是何必。「難道收花的人就會覺得慎重嗎?

這算什麼,亂槍打鳥?」

「不不不。」鄭惠麟很用力地搖著頭。「學姊妳誤會了。這些不是我送的。這

些都是充滿著愛心的別人送的。我們社團辦玫瑰傳情,我負責送這個地點。」

「你……」我要深呼吸好幾口才能克制住自己出口罵人的衝動。「好,我不跟

你多說了,你把名單跟花給我,我一次送完。」

「不行不行!」他還是抗拒到底。「顧客名單不能見光的,這裡面一定有暗戀

的匿名者,我們要保密啊!」

為什麼我覺得我前輩子可能當過那種捲款脫逃的會首,有欠過很多人錢?

那天晚上我真的奔波在宿舍與門口之間,卯起來送出去一二十朵玫瑰,也來回

跑了一二十趟。到後來面若玄壇。

「最後幾朵了,加油加油。」鄭惠麟很認真地幫我打氣:「這朵是……佳佳學

姊……啊不,她叫林思佳,214室。」

我雖然已經累得想砍人了,聽到佳佳學姊四個字還是突然耳朵一亮(好像沒有

這個說法)。上次在活動中心如果我沒聽錯的話,這個神經特粗的二百五就是說我

長得像佳佳學姊,所以他才認錯的。所以我二話不說搶過玫瑰就走:「214?」

214不就是我們隔壁幾間嗎?我怎麼從來沒遇過什麼跟我長得像的舍友?

邊走邊嘀咕,我們寢室大四的學姊剛好要下樓,樓梯間遇上了,看見我手中拿

著朵玫瑰,還笑吟吟地對我說:「若瑜有人送花?真好耶!」

我滿腹的委屈不知怎麼傾訴起,只能嘆一口氣。

上到二樓找到214寢室,敲了門之後好久才有人回應。我先是聽到咚的一聲有

重物落地,然後蹬蹬蹬完全令人無法忽略的腳步聲走過來。嘩啦一下門拉開了。

「請問……林思佳同學……在嗎?」

「我就是啊。」

我們瞠目結舌瞪著對方。她是因為不認識我,我則是因為錯愕。

不囉唆,我來描述一下,這位林思佳學姊至少有一七二公分,絕對是保守估計。

她的體重也絕對不是身高減掉一百一十那麼簡單。一頭半長不短的髮大概剛從床上

下來所以捲得很沒方向感,站在那裡就氣勢驚人得讓我胸口一窒。她身上的肌肉與

體格大概是張至理夢寐以求的吧,簡直可以去選健美小姐。

她的身形長相我並沒有意見,只不過……

我,我長得像這樣?

「這……這是妳的花。」我顫抖著手把那朵在我們中間顯得很嬌弱的玫瑰遞過

去。然後開始聽到心裡在滴血的聲音。

連她這樣一隻熊似的「健康」女生都有人送花……為什麼我的嘴角一直在抽慉,

難道我是要哭了嗎?此刻背景音樂大概要配上張惠妹的「我想哭但是哭不出來……」

「我?花?有人送我花?」林思佳學姊也大吃一驚,倒退了一步。「妳是上帝

派來拯救世界的嗎?」

萬念俱灰之餘,我還是被這位虎背熊腰的學姊給逗笑了。她震驚的表情久久不

褪,一單一雙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置信。接過花,雖然很不搭嘎不過有著莫名其

妙的、屬於大自然的調和感。她一直瞪著那朵花,好像被雷打到一樣,說不出話來。

「是……誰送的?」半晌,林思佳才迸出這一句。

「愛慕妳的人吧?」老實說我非常想出賣外面那個沒神經的白癡,讓他當替死

鬼好了。

「哈!」林思佳突然大叫一聲,整個臉蛋都亮起來,興奮得好像要開始搥胸狂

吼:「我要拿來作乾燥花!我要拿來裱框掛在牆上!哇!有人送花給我!」

不知怎地,對於前面送了一堆花出去,看過那些或正常或可愛或嬌嫩或美麗的

女生們的反應,若不是輕描淡寫,就是理所當然地收下,甚至有露出明顯困擾的表

情還細聲說「哎唷幹嘛又送,就跟他說我們沒可能了嘛」,這位林小姐的反應還真

是讓我莫名其妙覺得心口暖暖的。

如果我是送花的人,知道這樣的反應,也一定會很開心吧。

帶著林思佳簡直涕零講不出話來的感謝,我突然覺得這一晚上的奔波,好像沒

那麼累了。

「佳佳學姊有沒有很高興?」鄭惠麟手上只剩一兩朵玫瑰了,他看我出來,就

很興奮地追著我問個不停。

我點點頭。「有。要是送她花的人看到,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我已經很高興了呀。」鄭惠麟笑得好開心:「最後這幾朵都是多出來的,這

麼漂亮的花怎麼可以丟掉呢,多可惜啊。我就知道送給佳佳學姊是對的。挪,那這

幾朵都給妳吧,謝謝妳幫我跑了這幾趟。」

好,我想,應該不只是會錢那麼簡單而已了,可能我前輩子有惡性倒閉、害人

家破人亡過?

雖然那個莫名其妙老是衝著我叫學姊的鄭惠麟會讓人心頭無名火起,不過至少

因為他的關係,我認識了佳佳學姊。我們寢室發現第一隻蟑螂時引起了劃破雲霄的

尖叫,幾個女生加起來超過六十歲也可能超過兩百公斤的(因為資料不足無法做精

確估計),卻通通縮在門口發抖,沒人敢動彈,也沒人敢進去,就這樣眼睜睜看著

小強大爺大搖大擺地從我們面前經過往寢室裡鑽。最後是路過的舍友看不下去,拔

刀相助,去214搬救兵,搬來的救兵就是佳佳學姊。

「啊,這個,看我的。」佳佳學姊真的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抄起拖鞋就推開眾

人走進我們寢室。只聽見驚天動地的追趕腳步聲之後,啪啪兩下巨響,就算是鐵釘

也已經被打進地板裡了,佳佳學姊蹲在地上很帥的一回頭:「有沒有衛生紙?」

我趕快指指桌上,佳佳學姊過去抽了兩張,悉悉索索幾下之後,她手上多了一

個衛生紙團,然後對著我們走過來。

我們刷的一下馬上像摩西出紅海一般分成兩邊,夾道給予英雄式的歡迎。學姊

還一臉「這是小意思」的神情。旁邊看熱鬧的舍友此刻適時發出讚嘆:「思佳學姊

最棒了!我們寢室上次有蜘蛛,也是她來打的!」

人潮漸漸散去,我尾隨著學姊—當然是隔著一段安全距離—去洗手間刷牙。學

姊把蟑螂屍體沖到馬桶裡之後要過來洗手,看著我握著牙刷一臉愁眉苦臉,突然指

著鏡子裡的我,好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問:「妳……我認識妳對不對?」

「我上次幫人家送花給妳……」

「啊!對了,妳是那個好心的苦力!」思佳學姊很激動地想要過來握我的手還

怎樣,看我一臉驚恐拚命往後退,才又想到她還沒洗手,連忙開水龍頭沖:「抱歉,

我一時太興奮了。那天真是謝謝妳。我後來遇到小惠的時候,他有告訴我啦,花是

送剩下的對吧?」

「小惠?」

「鄭惠麟啊,妳不是認識他?」

「我不認識。」小惠?我隱隱做痛的牙好像暫時沒有那麼困擾我了,從喉嚨底

一直發癢起來,很想放聲狂笑,只是在陌生人面前要努力克制,所以臉部想必有點

扭曲。那樣一個大男生,小名居然叫小惠?

「妳的表情很奇怪,哪裡不舒服嗎?」思佳學姊很關心地湊過來問我。

「我,我牙齒不太舒服,痛了好幾天。」

「那要好好刷牙啊,用鹽水漱口試試看?」這位思佳學姊也是自來熟型,她馬

上很熱心的提供了好多意見與偏方:「如果是熬夜唸書火氣大的話喝綠豆湯有效喔,

或是沙士加鹽,妳寢室裡有沒有鹽?沒有的話,我那邊有,可以借妳。沙士樓下福

利社應該有賣……」

這種霹哩趴拉的講一串的感覺還真熟悉,我拿著牙刷有點愣愣的,衝口而出:

「妳……跟他還真有點像。」

「誰?小惠嗎?」思佳學姊馬上知道我在講什麼。她很爽朗的笑起來:「我跟

他姊姊是死黨,常常混在一起玩的。大概是因為這樣吧。他叫妳學姊,所以妳是他

們系上的嗎?以前沒看過妳,是轉學生?」

心頭又是一陣無名火起。「我不是他學姊!我才大一耶!」

佳佳學姊被我激烈又直接的反應嚇了一跳。「對不起。我以為……嗯,原來妳

才大一,對不起了。」

她這麼一道歉我也覺得自己反應過度,有點訕訕的,只好笨拙的解釋了一下:

「沒關係啦,只是我跟他講了好幾次,他還是衝我直叫學姊。人家又沒有那麼老……」

「小惠那個人就是這樣,少一根筋,妳不要放在心上喔,他沒有惡意的。」思

佳學姊豪氣地拍拍我的肩:「妳叫什麼名字?下次寢室再有蟑螂蜘蛛,不要客氣,

來找我就對了。」

我寧願永遠不要再因為這樣去找妳!

目送學姊很威武的背影離開,我回到鏡子前刷牙齒。最近不曉得是因為期末考

將至熬了幾個夜,還是吃得不好營養不均衡的關係,牙齒老作怪,有幾天痛得根本

什麼都咬不了,隨便吃點藥房買的藥就混過去,打算寒假回家再去看牙醫師的。看

著鏡子裡有點腫的右頰,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可憐。

回到寢室,學姊們還在看書,另一個大一室友則是又外宿了。我才要準備關燈

上床時,咚咚咚的又響起敲門聲,結果是剛剛才見過的思佳學姊。

「這個給妳。」她把一罐冰涼的沙士,和一大袋鹽巴塞到我手裡。「牙痛睡不

著最難過了,妳試試看,死馬當活馬醫吧!真的很嚴重還是要去看醫生喔!」

我還來不及道謝,思佳學姊就雄赳赳氣昂昂地回她們寢室去了。把沙士鐵罐挨

在頰邊,涼涼的感覺傳來,好像疼痛就減輕了幾分。

隔了幾天是週末,我在宿舍已經關了一天讀書,傍晚想出門走一走運動一下,

順便覓食時,在宿舍門口又見到那個二百五,這次跟佳佳學姊在一起。他一見到我

就想叫,「學」字才剛出口,就被旁邊的佳佳學姊用力搥了一下給吞了回去。

「嗨!」到最後鄭惠麟只敢用一個字招呼,然後還是很熱情的用力揮著手還笑

得好像要拍牙膏廣告一樣咧著一口白牙。嗚,我的牙齒。

「學妹,妳牙痛好一點沒有?」佳佳學姊看我摀著臉,立刻很關心的問著。還

順便教訓旁邊的鄭惠麟:「人家才大一,你大二的還敢叫人家學姊?」

「你已經大二了?!」我悲憤得不能自已,震驚到指著他半天講不出話來。

若平平是大一認錯我還沒話講,被一個大二學生毫不猶豫非常堅決地叫學姊,

這真是奇恥大辱,我一定一定要討回一個公道來!

「我又不是故意的,那天她穿的外套就跟妳們系服一模一樣啊!」鄭惠麟聲嘶

力竭對佳佳學姊解釋,喊著冤:「從背後看真的很像妳嘛!」

「哪裡像!你眼睛脫窗嗎!」佳佳學姊中氣十足地教訓著:「上次你在僑光堂

前面追著我們班男生叫林思佳,你知道他有多生氣嗎?每次都這樣亂叫,你哪天被

人家揍的時候,就不要來喊冤!」

「我……」鄭惠麟真的一臉冤枉的樣子,他委屈得要死,囁嚅著反駁:「是你

們的系服做得讓人很混淆嘛……」

這種人到底怎麼考上大學的我真是不明白,聯考制度顯然有重大的缺失,沒關

係教改之後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吧,我決定讓他們兩個去吵,這件事就算我大人不記

小人過好了。

「學妹那妳要不要吃泡芙?」佳佳學姊很熱情的把正想穿過去往外走的我一把

拉住:「有這麼多,通通拿去吃吧,剛做好的,很新鮮喔。」

果然,被塞到我手裡的泡芙還有微溫,我有點驚訝:「謝謝……不過,你們不

吃嗎?這些是……」

「我姊做的,她是蛋研社的喔,很好吃,妳快吃吃看!」鄭惠麟催促著:「快

嘛,吃一口看看,快吃啊!」

要說我在他們兩個人四隻眼睛熱切注視下恭敬不如從命嘛,倒不如說我從小到

大還真的沒遇過這種簡直像推銷員的人物,咬了一口泡芙,皮脆心軟,還有冰涼的

奶油夾層,甜而不膩,果然很棒。

「好好吃喔。」我發出料理東西軍之類的節目裡,特別來賓會發出的那種聲音,

滿口泡芙的讚嘆著。

「妳喜歡最好,這東西不硬,妳牙齒不舒服也沒關係,可以多吃幾個。」佳佳

學姊把手上保鮮膜蓋著的盤子整個塞給我,至少有四五個泡芙當場變成我的。

我滿嘴泡芙還來不及推辭,鄭惠麟就整個臉都掛下來,慘兮兮的問:「佳佳學

姊,我真的連一口都……」

「鄭、惠、麟!」佳佳學姊毫不猶豫的馬上拒絕,她義正詞嚴的開訓了:「你

吃了一口就會想吃第二口,然後就一口接著一口,像前天那一盤一樣,吃得光光的!

這些東西吃下去,你要花多少時間彌補回來!」

我好不容易都吞下去之後,終於可以開口問:「為什麼不能吃,你們減肥嗎?」

「我們在鍛鍊堅強的體魄。」佳佳學姊很豪氣的一揚頭。

你們這樣的體魄還需要鍛鍊什麼……當然我的神經沒有少一條,這種話不敢亂

問,所以只是用很疑惑的眼光看看學姊,又看看旁邊一臉六月雪表情的鄭惠麟。

「走吧,去跑步了。」學姊毫不留情地拉了一把鄭惠麟。

「跑步啊?我也……」

「順路嗎?那一起走吧。」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跟著兩個說認識也不算認識,說不認

識也不對的人走著,穿過校園到了體育場,傍晚的天色還不算太暗,冬日夕陽斜斜

掛著,有不少人在體育場上或打球或跑步或閒晃的。我眼睜睜看著佳佳學姊很專業

的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碼表。

難道這是為了體育課的期末考試做準備?男生八百女生四百的慣例其實也不是

那麼困難,怎麼連碼表都出動了?

「學姊,今天要測時?」鄭惠麟像小狗一樣的眼睛還是一直望著我—手上的泡

芙,可憐兮兮的問著。

「上次我們有計時嗎?喔,好吧,那先純練習好了,上次十五圈跑了多久?先

練跑一下之後再來計時。」

我在旁邊聽得差點被泡芙哽死。十,十五圈?他們是超級賽亞人嗎?我雖然不

像班上其他女同學跑個四百公尺到終點就會嘔吐臉色發白,體力在女生裡面算是不

錯的了,可是,十五圈……

「學姊,今天練三十分鐘就好了啦。」鄭惠麟苦苦哀求著。

「你!」佳佳學姊在夕陽中指著鄭惠麟非常悲壯的訓起話來:「你以為雪訓是

這麼好混的嗎!這麼不能吃苦的話,你去開A活就好了!登山社不需要你這種好逸

惡勞的人!」

「學姊我錯了!」鄭惠麟聞言,馬上直起背脊抬高下巴,也跟著很悲壯的宣誓

著決心:「我一定會努力的!十五圈算什麼!讓我們一起邁向二十圈吧!」

我當下決定端著只剩下兩個的泡芙走到旁邊看台去坐著享受,裝笑維,騙我沒

跑過操場,練馬拉松也不是這種練法。這兩個人以為他們在演好逑雙物語唷?

佳佳學姊乾脆把碼表塞給我,然後跟鄭惠麟兩個人開始拉拉筋動動手腳,然後

陸續又撿到其他幾個認識的人路過,大家過來聚在一起邊招呼邊熱身之後,一聲令

下,我手上的碼表跟他們四五個人一起開動。

冬日的夕陽裡,我終於認清了一個事實:天底下的怪人非常多,尤其我們學校,

更是集大全之所在。

原來十五圈操場,真的不是人體的極限。

因為相信他們不是正常人,而是改造過的生化人之後,在校園的其他地方看到

他們,就沒有那麼驚訝的感覺了。雖然每次看到時還是會有時空錯亂的荒謬感。

比如說期末考那一個多禮拜裡,我看到鄭惠麟好幾次,每次也都毫無困難地產

生「原來生化人真的也有大學生活」之類的感嘆。

一次是看到他和佳佳學姊還有一些其他閒雜人等,在體育館後面湖畔草地上,

搭著,沒錯,不要懷疑,搭著帳篷。

我這輩子還沒去露過營,不過我也知道帳篷長什麼樣子。他們幾個人面前有兩

個帳篷,快手快腳的搭了起來,旁邊還有人指導,加上看熱鬧的人,遠遠就非常引

人注目。看到的時候我的錯亂感油然而生。大家都在忙期末考,考得天昏地暗之際,

他們在幹什麼?

我趕著要去新生大樓考試,經過的時候鄭惠麟發現我了,我還沒準備好要用什

麼表情,或甚至就低頭走過裝作沒看到以逃避不曉得怎麼打招呼的尷尬時,他老兄

大老遠的就對著我揮手,好高興的樣子。

「喔,要考試嗎?加油加油。」他也沒有多說什麼,興高采烈祝我考試順利,

我跟佳佳學姊遠遠揮個手,就又匆匆忙忙走了。

然後隔幾天又在校園裡遇到,這次鄭老大騎著腳踏車,後面載著一個蠻可愛的

女生。不過因為鄭惠麟人高腳長,他的腳踏車也有點高高在上的感覺,後座的女生

一臉謹慎加緊張,好像很怕摔下去的樣子。

「學妹,考試加油喔!」他迎面而來只是對我喊了一聲,還是很熱情的揮著手。

手!手就是重點啊!只用一隻手操控龍頭雖然蠻穩的,卻讓我(和後座的女孩)

都臉色大變。

「你……小心騎車啦!」我忍不住喊回去。

「安啦!」他笑得簡直嘴角要裂到耳邊,拍拍胸口:「我放雙手都能騎喔!沒

問題的!」

「你沒問題,我有!」後座的女生受不了了,抗議起來。「不要放手,拜託你

好不好!」

然後第三次是從我們系館出來,往體育館方向走沒多久,一出小徑,就看到人

工岩場那邊聚了一些人,應該是山社的人在做什麼訓練或辦什麼活動吧。我遠遠看

了一下,沒什麼困難就辨認出攀在岩壁上長手長腳的身影。全副武裝的他和上方一

點的另一位勇者都全神貫注地在手腳並用,我當場決定趕快走人,免得他看到我萬

一想揮手打招呼那事情可就不妙。

看著他我有時會想,一樣是男生,到底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差異呢?以前最熟

的幾個男生,好吧不要講得人多勢眾的樣子,就那兩個嘛,個性中的陰暗面我已經

習以為常。上大學後班上認識的同學或系上學長,要不是「獨特」到令人講話接不

下去喪失聊天動機,就是搞笑搞得太厲害幽默感太高妙以致常常出現冷場。還有更

多的是平凡到絞盡腦汁搜索枯腸都讓我想不出特徵在哪裡,只記得他穿過什麼顏色

的衣服,用哪個高中的破書包之類的完全無重點的細節的人,甚至是獨行俠俱樂部

的成員,一個學期都要過去了,還沒見過幾次,把「轉系」或是「本系女生素質低

落我要向外發展」等字樣掛在臉上。

像鄭惠麟這種黃金小孩似的這還是頭一次見到。他與女生,好吧他與人的相處

好像一點都不費力,並存在這個年紀的男女之間,那股表面的熱絡與潛在的青澀僵

持,在他身上卻都莫名其妙的融化在他好燦爛的笑容裡。我是認真相信著,他一定

比人家少一根筋。

在期末考與牙痛的交相煎熬下我終於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然後可以回家過寒假

了。我在空蕩清冷的寢室裡整理行李準備回家時,心情就像外面的天氣一樣,沒有

太陽也沒有雨,只是多雲,灰灰的一層層堆積在天際。可能是累壞了吧,第一遭出

門在外一切靠自己,大小事情從生活細節到讀書選課,都要自己處理,在人前勉力

撐著撐著,而到了可以回家的時候,武裝就慢慢的在卸除了。我其實還是什麼都不

懂呀,不管在人群中或一個人的時候,心慌與孤獨的感覺都常常跑出來干擾我。可

是在這個新環境中,我不敢也不能承認。

然而在接到雖然同校卻不同校區,已經好久沒連絡就算有也只是匆匆幾句的張

至理的電話時,那種疲憊與委屈的心情卻馬上排山倒海而來。

「喂,妳怎麼樣?」他在電話那頭酷酷的,不帶什麼感情的問。

「好累!」我有很多抱怨可說,卻是想了一輪之後,用這兩個字結論。

「妳什麼時候要回家?」張至理也不囉唆,很乾脆的講完他要講的話:「我禮

拜五下午回去,妳車票還沒買的話,一起走吧。」

「那你要過來總區載我,我有行李耶。」

「回家兩三個禮拜幹嘛帶什麼行李。」

「我要帶書回去讀啊!還有衣服什麼的。」我說。

張至理在那邊好像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一樣。「帶書回去讀?妳有病啊?」

說是這樣說,我還是帶了幾本可能有用的書回家。老實說微積分課本根本就是

磚頭一塊,帶回家做什麼呢?我也不知道。總覺得不帶點書好像心裡虛虛的,一整

個寒假什麼書都沒讀這真的很誇張,我會不知道要做什麼。

就是這樣。我上大學以來,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校門口還是人來人往,我坐在蒲葵底下等張至理出現,還沒等到他,就先等來

一個鄭惠麟。他一個人抱著一大袋柳丁從我面前經過。

我還是不知道怎麼主動跟人打招呼,所以只是眼睜睜地瞪著他走過來。不過他

也沒讓我瞪太久,一發現我,他就很高興的跑過來還把整袋柳丁遞給我:「要不要

吃,選兩個去吧!」

「不用了,謝謝。」

如果他就這樣放棄,那他一定不是鄭惠麟。果然,他很堅持:「選幾個去嘛,

很甜喔,老闆剛剛有讓我試吃!快點,很好吃的!」

我只得伸手進去隨便挑了一個出來。「你買這麼多柳丁幹什麼?」

「我姊叫我去幫她買的,她們做蛋糕要用。」

「要用這麼多?」

「喔,我姊叫我買一斤,可是因為剛剛試吃覺得好好吃,我就買多了一點。」

「這也太多了吧!」我都快抓狂了,這一袋少說也有三四斤:「你……」

「我們社團等等要開行前會議,帶去給他們吃。」鄭惠麟笑得好燦爛:「不過

我好像真的買太多了。妳多拿幾個嘛!不要客氣!」

他抱著那一大袋不累我都幫他累,我推辭了多久,他就推銷了多久,到最後張

至理終於出現了。閃亮的淺色BMW開過來在我們面前停住,張至理面無表情下了車,

對我揚一揚手。

鄭惠麟也發現了。他很認真的看著張至理。半晌,語氣罕見的認真,轉過頭來

問我:「學妹(謝天謝地,終於改口了),那是來接妳的?」

我點點頭,突然覺得隱約一陣錯亂。

不知道為什麼,新朋友與舊同學湊在一起的時候,好像有什麼荒謬的不調和感

油然而生。有點類似時光機器類型電影裡面,什麼回到過去或掉進未來之類的,一

個時空與另一個時空不該交疊的,卻碰在一起了。

我提起腳邊有些沈重的行李袋,正打算走過去時,張至理過來了。鄭惠麟還是

那個認真的表情,一路有點居高臨下的盯著他。

張至理根本沒打算認識誰的樣子,他只是看看我的行李袋。「那我開後面行李

廂好了。」

「我先走了,掰掰。」我匆忙對著旁邊的鄭惠麟打個招呼,打算走人時,沒想

到鄭惠麟突然發了話。

「等一下……」

他一開口我們就很驚訝地回頭齊齊瞪著他。他又是那個好開心的笑臉:「你……

要不要吃柳丁?」

這人可能是農委會派來推銷的,他硬是塞了幾個到一頭霧水,還不知道怎麼一

回事也不會推辭的張至理手中,很熱情地跟我們揮手道別:「寒假愉快喔,開學見!」

目送他高高的身影走進校門,走沒多遠就又遇見認識的人,很明顯的又開始分

送他的柳丁時,張至理在我身旁有點涼涼的問:「那是誰啊,男朋友?長得蠻帥的。」

我回頭瞪他一眼。「屁啦,才不是。」

張至理很欠揍的痞表情又出來了。他略抬下巴:「還沒交到?妳蠻沒用的喔。」

「那你又多厲害了?」

「呵呵。」

我們把行李放好之後,我才知道他那兩聲冷笑是什麼意思。

他嶄新的車子裡,我得坐在後面,因為前座副駕駛席上,已經有個女生坐在那

裡了。她對著我揮揮手,甜甜的笑臉,陌生的面孔。

「那是誰啊?」我忍不住低聲問剛經過我身旁要去開車門的張至理。

「妳說呢?」張至理只拋下這一句,逕自上車去了。

一路上我都沒怎麼講話,前座倒是有說有笑。那個女生肩負了帶動氣氛的重責

大任。她算是蠻活潑的,不過說實話不管什麼人跟我們比起來大概都很活潑吧。她

說她叫黃明君。

「咦?」我有點驚訝。

「我知道,至理說你們有個同學名字跟我只差一個字?」她笑吟吟的略轉頭對

我說:「我很期待見到他喔。」

像這樣我就不知道要接什麼話了,所以只是有點尷尬的笑了一笑當作回答。幸

好她對我也沒有什麼興趣的樣子,一開始不著痕跡打量我一下,閒聊幾句交換姓名

之後,她就回去繼續跟開著車的張至理聊天。

他們的話題我都插不上嘴,所以就一路望著窗外陰陰的天際。偶爾往前看,就

會無法避免的看到整台車上唯一的裝飾物,前座後視鏡下掛著一隻中國結編出來的

魚,有著長長的流蘇和銀色的鈴鐺,嬌嫩的顏色,搖搖晃晃。

這應該不是張至理買的吧。

我的牙痛讓我不太有精神,覺得有些頭暈。一直到下交流道的時候我才發現自

己睡著了。黃明君很興奮的東問西問關於窗外的景色,張至理依然有一搭沒一搭的

回答著。奇怪怎麼有女生受得了他這種陰陽怪氣的個性?

結果開到我們社區,雖然天色已晚,經過他家的巷口時,我們兩個都是一愣。

「你家有人在?」看著張家門口停著的一輛輛大房車,我忍不住衝口而出。

他也很驚訝的樣子,從後視鏡裡面看我一眼。

到我家門口,我下車要拿行李。張至理幫我把行李袋提出來,低聲說:「我也

不知道我爸會在家。那這樣妳要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小君得住在妳家。」他砰的一下把後面行李廂關上,回頭看了一下還坐在車

子裡的黃小姐,然後轉過來說:「講法我們統一一下,妳就說是妳同學好了。」

「不行,我媽你不是不認識,我帶人回去她一定會盤問。何況我們系上人又不

多,女生更少,硬說她是我同學,這樣很危險。」我揉著臉頰,很煩惱:「而且我

之前都沒跟她講,突然這樣子……」

「妳覺得她住我家會更方便嗎?」張至理也皺著眉苦思中。「不然講說是社團

認識的朋友?」

我們還在低聲串供的時候,黃明君小姐也跟著下車來了,她偏了偏頭,很可愛

的問說:「你們在講什麼啊?」

「那就這樣了,反正先凹過今天晚上再說。」張至理當下迅速做好決定,越過

我往黃明君那邊走。牙痛一陣陣襲擊我的神經之際,我聽到他輕聲在跟黃明君解釋

著:「妳今天晚上先住這邊……」

我媽看我帶了個「朋友」回家,果然非常驚訝。晚飯桌上問東問西的,好幾次

我都已經嚇出一身冷汗了,幸好黃明君還是笑得甜甜的化解過去。她的應對進退比

我不知道高明多少,我跟大人吃飯的時候總是低頭猛吃問三句答兩個字,看到黃明

君我才知道原來不是每個人都這樣子的。

吃完飯我好像打過一場仗一樣全身酸痛,幸好張至理的電話到了,我媽跟張至

理聊了幾句之後電話才被我搶了過來。

「喂。妳們吃飽沒?要不要過來?我爸要出去了。」

「廢話。」

我帶著黃明君走在夜裡的社區,她走著走著突然說:「你們這邊,環境蠻好的

耶,房子都很大。妳家也蠻漂亮的。」

我聞言一愣。「張至理他家更大,等一下妳就知道了。」

「我想也是。」黃明君笑起來,她有一雙眼角微微上揚的杏子眼,笑起來很柔

媚:「我第一次看到他,就覺得他身上有一股貴氣唷,雖然長得不是超級帥,不過

氣質很好。你們聽說同班了很多年?」

「對。」我點點頭。

到張家門口按了門鈴,來開門的歐巴桑一看到我就說:「厚!小瑜!妳臉色怎

麼這麼難看?瘦這麼多,在台北都沒吃飯喔?」

「我牙齒痛好久了。」我苦著臉說。

「妳這樣還……那妳以前……」在旁邊的黃明君有點驚訝,我想她是要說「妳

這樣都算瘦很多了,那妳以前到底有多壯」之類的話吧,不過她只是按住嘴角微微

笑著,沒有講出來。

「這是妳朋友?來來,進來吧。」歐巴桑帶我們走過花園,張家的狗狗跑過來

吠了幾下,嗅嗅我的腳邊被我拍拍頭就乖了。我把它咬過來的網球丟到草坪間,它

又跑去追那顆球。

「雪莉也是老狗了。」歐巴桑不經意地說著。

張家的客廳中間那盞吊燈開得全亮,照得整間亮晃晃的富麗堂皇。大概是剛招

待完客人吧,歐巴桑動手開始收拾著桌上的紅酒杯子罐子杯墊什麼的。張至理從樓

上下來,還沒來得及講什麼,有幾分酒意臉蛋紅紅的張爸爸從書房轉出來,很愉快

的招呼著我們。

「小瑜,唸台大有沒有很愉快?」雖然鬢邊有點白,笑起來眼角也有皺紋出現,

但還是蠻瀟灑的張爸爸笑著拍拍我的肩對我說:「大學生了,會不會喝酒?跟張叔

叔喝一杯怎麼樣?張至理你也來。這個紅酒很不錯。」

「才不要。」「我不會喝啦。」張至理跟我都是一臉謝謝再連絡的表情。

「小瑜的同學?叫什麼名字?歡迎妳來玩。」張爸爸雖然問了一下,不過我們

都知道那是隨口問的,他連正眼都沒有看旁邊的黃明君一眼。黃明君還來不及回答,

張爸爸就又接下去說:「你們玩啊,我去吃飯。」

「張先生你要吃什麼……」歐巴桑抹著桌子聽到了,連忙問。

「不用弄了,我出去吃。」張爸爸抓起外套,出門去了。

「我看你爸有點醉了。」我看著張爸爸的背影,這樣評論。

「沒錯。」張至理翻個白眼。

「你爸爸這樣怎麼開車啊?」黃明君一直要到此刻才找到機會開口。我覺得她

聲音裡有股奇怪的什麼,硬硬僵僵的,可是轉過去看她,她略尖的臉蛋上卻一點不

豫之意都沒有,修得細細的柳眉彎彎,還是很甜。

張至理躊躇一下沒有回答,小君看看我又看看他,無奈何我只好代答:「他爸……

不開車啊,是司機開。」

「喔!」黃明君很伶俐的沒有接續這個話題,她抬頭環顧著,打量張家客廳的

裝潢,又回去跟張至理講話:「你家真的好大喔!」

張至理帶著她參觀,他們上樓去之後,我坐在客廳翻報紙。外面庭院裡歐巴桑

在拌飯餵雪莉,除了這個聲響以外四下靜悄悄的。又累又牙痛又無聊,我只想趕快

回家洗個澡滾到我自己熟悉的床上好好睡一覺。

結果他們倆給我消失無蹤了。張家雖大,也不需要參觀這麼久吧?不過算了,

他們若是男女朋友的話這也不是什麼太離奇的事情,我的報紙翻完了打開電視轉來

轉去的看。歐巴桑餵完雪莉又來餵我,逼迫我吃了她煮的紅豆湯圓之後,又推銷給

我她切得漂漂亮亮的芭樂一盤。她收拾著湯圓的碗,漫不經心的問我:「小瑜,那

個不是妳同學對不對?」

我愁眉苦臉的正在抱怨芭樂很硬我的牙齒消受不起時,聽到她這樣說,當場心

頭一驚。「阿桑!妳……妳……」

「安啦,我不會講啦。」歐巴桑笑嘻嘻的:「你們這幾個喔,從小就這樣,我

幫你你幫我,以為大人都給你們騙來騙去,其實你們這些把戲,隨便看也知道。張

至理他爸爸是不管這些的啦,不過他媽媽就沒有那麼好惹了。叫張至理小心一點。」

「反正張媽媽又不在家。不是在新加坡嗎?」我吐吐舌頭。

「明天就回來了啦!」歐巴桑擦好桌子端著碗走回廚房方向。

「什麼!」

他們兩個還在樓上鬼知道幹什麼時,我已經把電視頻道看完一輪還是不能決定

要看什麼了。門鈴又響,我嚇得跳起來。

不對,張爸爸出去絕對不會這麼快回來,張媽媽要明天才回來……奇怪他們都

不緊張了我一個外人有什麼好怕的,何況交女朋友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情!張至理

交得到女朋友不是該買鞭炮回來好好慶祝一番的嗎?

「喂。」

會以這樣的頻率,用這樣的方式招呼我的,在這世界上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個人。

當然就是已經好久好久不見的黃明璽。

他靠在門邊微微的笑,那張好熟悉的臉上卻有著陌生的疲憊。我們對望了片刻,

沒有人開口。

「妳瘦很多。」最後,黃明璽終於說。他肩上還背著包包,大概剛從補習班下

課過來的吧。「張至理呢?」

「在樓上。」我一開口就覺得自己聲音啞啞的。清清喉嚨,我壓低了嗓子說:

「他帶了一個女生回來……好像是他的女朋友吧。」

「我知道,他上次有跟我提過。」黃明璽走過來坐下,順手拈起芭樂吃。他攤

在沙發裡,斜斜的看我一眼:「他的大學生活好像蠻多采多姿的。妳的呢?應該也

很不錯吧。去上大學就像丟掉了一樣,妳媽每次遇到我都這樣講。」

我還來不及細細分辨他話裡極淡的酸味,張至理他們終於出現了。手牽著手下

樓來,兩個男生見了面只是抬抬下巴喂了一聲當作招呼。黃明璽在沙發上根本完全

沒有改變姿勢。

「這就是黃明璽,跟妳只差一個字的。」張至理稍微介紹了一下。黃明璽微笑

著點個頭。他大概很累了,所以沒怎麼講話。要不然對於女生他應該是很有辦法的。

「哪個璽啊?玉璽的璽?好難寫,我的比較簡單。」小君笑得甜甜的:「你們

以前都是同學呀?那現在你唸哪裡?」

「我?我在唸高四。」黃明璽聳聳肩說。

氣氛有些僵住,偏偏我們都不是打圓場型的人物,所以只能讓它僵在那裡。老

是覺得我們吃不夠的歐巴桑又過來問要不要吃什麼,張至理他們本來緊握著的手很

警覺地放開了。

我很想跟他說不用緊張反正歐巴桑已經知道了,你該緊張的是你媽媽明天要回

來啦。不過完全找不到機會講。

不曉得是有外人夾在中間的尷尬,還是算起來也好久不見了的生疏,我實在想

不出來要講什麼,也沒有意願多回答。幸好小君一直都沒有對我產生什麼興趣,她

不是在跟張至理講話,就是與黃明璽攀談。清脆的笑語聲連我聽了都覺得很愉快,

更何況是兩個男生呢。講著講著我在一旁都快開始打瞌睡了。時間越來越晚,我又

累又不是很舒服,真的很想回家。可是小君一時沒有想走的樣子,我也只能坐在那

裡撐著。

才回家不到幾個小時,剛吃了一頓媽媽特別煮的豐盛的晚餐,見到了以前的老

朋友老同學,最有默契最熟的同伴們,我居然在想念台北那陰沈的天氣和簡單陽春

的寢室了。

也許我想念的是自由與無牽無掛的感覺吧。人的一輩子中間有多少機會可以擺

脫過去的千絲萬縷,一切重新開始呢?隻身到台北求學也許辛苦也許寂寞,不過在

回到了舊時地見到舊時人的同時,我立刻感覺到完全沒有理由的沈重又重新爬上我

的背。這才體悟到辛苦與寂寞的另一面,我是怎樣獨立的在呼吸著自由的空氣。

應該是身體上的疲倦與不適導致心情的惡劣吧,時間越來越晚,我就越來越覺

得小君小姐的格格笑聲很刺耳。她跟黃明璽果然不辜負名字只差一個字的緣份,相

談甚歡了很久,到最後是我媽打電話過來找人,我非走不可了,才依依不捨的約好

明天再見。

我實在是提不起精神也沒什麼意願跟她多聊什麼,只想趕快洗澡上床好好睡一

覺,偏偏她好像還很亢奮的樣子,問東問西,吱吱喳喳,纏著我要我講以前的事情,

甚至要看我們國中高中時的畢業紀念冊或照片。說實話我可以理解她想多了解男朋

友一點這樣的心態,不過現在都已經接近午夜了,我爸媽也都在休息了,她還這麼

有精神真是蠻麻煩的。

「我們明天再看好不好?現在已經有點晚了……」我支吾著,一面幫她把棉被

枕頭都弄好,她盤腿坐在我書桌前,一面擦著保養品一面看我忙東忙西。

「黃明璽跟你們也都同班那麼久啊?他蠻帥的耶。」明君睜圓了眼睛很認真的

問我:「他以前就是這個樣子嗎?那張至理呢?你們以前的制服是什麼樣子?男女

合班喔?那……喔對了,我可不可以喝杯水?」

我累得要死拖著腳步去廚房幫她倒水,躡手躡腳經過我爸他們房間時,我爸伸

頭出來略皺著眉說:「小瑜,已經很晚了,趕快去睡覺。你們在放假,有什麼話明

天再講,好不好?」

「好啦,我知道了。」我端著水杯快步走回房間。

結果一回房間就發現明君已經自己找到我書架上的紀念冊了,她興高采烈的翻

著,還一面問問題:「你們是同班的,怎麼沒看到黃明璽?」

「我們……」我覺得太陽穴慢慢的在跳動,一閃一閃的,從深處痛起來。「明

君,我們明天再看好不好?先睡覺了,已經晚了……」

「現在才十二點嘛!」她嘟著嘴有點不甘願:「難道妳在學校都這麼早睡嗎?」

可是學校是學校,在家裡是在家裡啊!我對於這位借宿別人家中還如此自然大

方的新朋友實在越來越頭痛,很想打通電話叫張至理帶回去自行處理算了。我捱這

義氣做什麼,上輩子我也害他家破人亡過嗎?

好不容易熄燈睡覺了,我的床雖然不小,不過從小到大都沒跟人分享過同一張

床的我硬是被身旁的陌生人給弄得無法入眠。明君顯然也睡得不安穩,翻來覆去的,

我到最後受不了,索性抱著被子枕頭到客廳沙發上睡。

拜她所賜,我的寒假開頭過得一點也不輕鬆愉快。因為她是以我的朋友這身分

來拜訪的,所以張至理跟黃明君要出去玩,我就得隨行當電燈泡。不要同情他們覺

得我很礙眼,我這電燈泡也做得很辛苦好嗎,他們卿卿我我的時候,我只能在一旁

枯坐發愣想辦法打發時間。偏偏張媽媽又如歐巴桑所言從新加坡回來了,張至理又

不能待在家裡,所以我們三個就在外面晃啊晃的,我有家歸不得,簡直鬱悶到極點。

跟一對情侶混了一整天簡直想要殺人放火。黃明璽傍晚補習班下課後跑出來跟

我們吃晚飯,我一看到他就臭著臉低聲問:「你吃完飯還要回去晚自習?」

「對。怎麼了?」黃明璽有點訝異的看著我。我只是對著手牽著手走在我們前

面的那對情侶努努嘴,做個「殺了我吧」的表情。

「拜託,不要放我一個人跟他們繼續混下去。」我說。

黃明璽只是笑。「妳怎麼去唸了大學還是這麼龜毛,開朗一點嘛,看人家明君

就蠻開朗的。」

「隨便。」我翻著白眼。相處兩天下來,我已經很清楚的感覺到,這個女生如

果不是因為跟我的朋友在一起,我是絕對不會跟她有什麼共鳴或來往的。沒什麼理

由,就是話不投機,個性沒有交集,對對方也沒有什麼興趣。她對黃明璽的興趣還

要比對我高上許多許多,黃明璽當然覺得她開朗大方親切可愛。男人,哼。

「好啦,我陪你們就是了,妳不要那個臉好不好。」黃明璽很無奈的樣子。

吃飯的時候明君的格格笑聲又開始攻擊我稍嫌過敏的神經,我很努力的壓抑臉

上不以為然的表情。因為張至理本來話就不是太多,明君和黃明璽倒是一見如故相

談甚歡。老實說我覺得有點礙眼,在男朋友面前和男朋友的好友聊得這麼愉快?黃

明璽也不知道是在應酬還是真心的,有來有往尚稱熱絡,我終於在她半開玩笑半認

真的提出要認黃明璽當乾哥哥這要求時達到臨界點,忍無可忍,刷的一下站起來。

「妳幹嘛?」張至理看我一眼。

「我……我出去買杯珍珠奶茶。」再繼續坐下去我怕我面前的醬油罐會被瞪出

兩個洞來,所以毫不猶豫的衝出餐廳。隔壁沒多遠就有個休閒小站之類的攤子,燈

火通明,前面還有人排隊。我走過去,被冬夜的清涼空氣一吹,剛剛在裡面的焦慮

與不耐就好得多了。

不過我還是不想進去。買了熱騰騰握在手中有些麻辣感的熱珍奶,我就隨便找

了騎樓一輛看起來順眼又沒有亂叫的摩托車爬上去坐。一面喝珍奶一面發呆。

嚼珍珠嚼得嘴巴發酸的時候,黃明璽尋出來了。他似笑非笑的走近,什麼都沒

說,只是用那種有點取笑的表情看著我。

「幹嘛?」我白他一眼。

「我才想問妳在幹嘛?」黃明璽略略瞇起眼睛:「妳不喜歡她,也不用表現得

這麼明顯吧?」

「我……」本來是想辯解幾句的,不過看他那種表情,我也知道多講也是白費

力氣與工夫。於是放棄。

「吃個飯就這麼難忍受,明天還要一起去溪頭玩一整天呢。」黃明璽漫不經心

說。他順手把被風吹亂拂到我面前還黏在唇際的幾縷髮絲撥到耳後。

「什麼?明天?我下午要看牙醫啊!誰要去玩一整天!」我顧不得他的小動作

了,先是殺豬似的慘叫起來。反手用力抓住他還在我臉畔正要縮回去的腕,我一輩

子都沒那麼認真過的說:「你絕對,絕對不能拋棄我。要我跟他們繼續混一天,我

一定會發瘋的!」

黃明璽被我快抓狂的表情逗笑了,他笑完正要說些什麼,卻又沒有講出來,只

是對我使個眼色,壓低聲音說:「他們出來了,妳別再說了。」

「你明天……」我還是不放棄搬救兵的念頭。

「噓,閉嘴啦。」

「啊!珍珠奶茶,我也想喝!」明君尖尖的瓜子臉上依然是開朗的微笑,一點

都不以為意的樣子,倒是張至理白了我一眼。

「我去買好了,妳要喝什麼?」張至理掏著口袋找零錢。我這才想起我該給他

剛剛吃飯的錢,連忙也掏著自己的口袋。

「喂,這是晚飯的錢,剛是你先付的吧?」我把錢算好遞給他,他接了就過去

買飲料了。

「他家這麼有錢,妳又是女生,出來吃飯還各付各的唷?」明君有點驚訝的樣

子。我被她這麼一問也有點訝異,認識這麼久了,彼此間的互動自然到像呼吸一樣

理所當然,結果今天一有旁人質疑,馬上就讓我一愣。

「他家……女生……女生吃飯就不用付錢嗎?」

「讓男生請啊!不是都這樣嗎?」明君睜著一雙無辜的杏子眼看看我,又看看

黃明璽,好天真可愛的樣子:「我知道了,他們都把妳當哥兒們對不對?所以你們

才會算得這麼清楚。」

「不對。」黃明璽笑著否認。

「不然是為什麼?」我就說明君老是愛跟黃明璽攀談,現在相信了吧。

「妳是張至理女朋友,他請妳是無可厚非。小瑜又不是。」黃明璽很和氣的這

樣說。

「你們都這樣叫她啊?好可愛喔。」明君淺笑著說。不過老實說我覺得她的眼

神裡一點笑意都沒有。

不曉得為什麼,從小叫慣聽慣了的小名一直都是那麼理所當然,可是到了此時

此地,在別人面前,卻帶來一些異樣的情緒。

親暱,和一點點古怪的慌亂。

張至理帶著熱飲回來,遞給明君之後他問黃明璽:「你是不是要回去上課?」

「哦,沒關係啦。」

「那明天呢?」

「可以啊,我跟你們去。」

大家信步沿著街道往前走,我落在後面,聽見黃明璽這樣回答,簡直感激到差

點哭出來。

四天,整整四天,我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說真的也許是我少見多怪還怎樣,四

個人一起走的時候張至理的手如果不是被明君挽著,就是十指緊緊交纏一個跌倒另

一個絕對不能倖免,否則就是搭在腰上或肩上。兩人旁若無人的談笑就算了,還要

交頭接耳好像要把對方的耳朵吃下去一樣。我一路忍耐著盡量視若無睹,眼睛可以

看別的地方的時候也絕對不會自己找罪受,不過還是覺得神經繃得很緊,尤其是要

壓抑嘔吐的反射,真不是件簡單的事。

「人家在熱戀啊,妳趕快找個對象談戀愛就會知道了。」黃明璽看我一臉快要

爆發的表情,總會這樣安慰我。「搞不好妳談戀愛的時候,比這個更誇張。」

「那叫談戀愛嗎?我覺得她是花痴才對。」我翻著白眼:「她跟張至理黏成這

樣,可是一跟你講話的時候就……」

「就怎樣?」黃明璽眼神閃爍著好玩的光芒,濃眉略略挑著。我最看不順眼他

這個有點輕薄的表情,所以反瞪了一眼回去。

「她對你有興趣,你這麼高興幹嘛?朋友妻不可戲你沒聽說過嗎?」

「我要是有這樣的想法,天打雷劈,讓我今年又考不上大學。」他很鄭重的舉

起右手賭咒著。

「夠了。」我打了一下他的手:「我也只是說說而已。你幹嘛啊?」

黃明君他們在前面此刻回頭等我們,她笑吟吟的:「他們兩個打打鬧鬧的,感

情好好喔。」

「才怪,吵起來的時候妳沒看到而已。」張至理冷冰冰的接口。

「你這樣的人……也會吵架嗎?」當然這句俏皮可愛的話不是問我的,是問我

身旁的黃明璽的。

「怎麼不會,吵到想互砍都有。」還是張至理代答。我轉開臉以掩飾我的不以

為然,黃明璽則是從頭到尾都笑笑的沒打算回答。

「真難想像,你們感情看起來都很好呀!」黃明君說著,一邊把手上喝了一半

的可樂遞到張至理嘴邊:「人家喝不完啦,你幫人家喝一點好不好。」

張至理接過去就喝。我眼看著十秒鐘前還在黃明君嘴裡的吸管,上面還有一點

點口紅印的,就這樣公然轉到張至理嘴裡……然後我聽到身體內部不曉得哪裡有條

神經就這樣啪的一聲斷掉。

我,受夠了。

「明天我得去牙醫師那邊回診,不能陪你們了。」我發誓,我再不講出這句話,

從我嘴巴裡出來的很有可能就是今天的晚飯和午飯和早飯和昨天的宵夜……

「喔,正好,小君明天就要回台北了。」張至理和黃明君對看一眼,不曉得有

沒有難分難捨離情依依,不過我是管不了那麼多了,我正在心裡無比歡欣的謝天謝

地中。

「不要這麼明顯,妳也裝一下好不好?」走著走著,黃明璽從旁邊暗暗握了一

下我的手腕,低聲對我說。

「有嗎?很明顯嗎?」我趕快垂下眼睛看著地上。

「有。」他在身旁似笑非笑的輕聲說著,很無可奈何的樣子:「妳從小就是這

樣,有什麼情緒通通都擺在臉上。實在是喔……」

「怎樣?不行喔?」

「沒呀,我有說不行嗎?妳高興就好啦。」

黃明君回台北之後我的生活頓時又重現生機,當然這也跟那顆作怪了好久的智

齒終於被牙醫師大國手好好的整治完畢有關,總而言之,謝天謝地。

縮在沙發上邊看報紙邊打呵欠還一面喝熱騰騰的奶茶時,我真覺得人生太美好

四季皆如春了。我媽照例裡裡外外忙著整理家務,嘮嘮叨叨的不知道說著些什麼,

我完全沒在聽。我真是越來越像我老爸了,不動如山……

「小瑜啊,這是妳丟的嗎?」我媽應該是在整理垃圾,她手上提著一大包待丟

的垃圾走出來,隨手把一個什麼東西丟在我面前咖啡桌上,叮的一聲。「垃圾妳拿

出去一下喔。」

我漫應了一聲還沒怎麼注意。翻報紙翻著翻著,眼角瞥到桌上有什麼閃閃發著

亮。一看,是我媽剛丟過來的東西。一隻中國結編織成的魚,長長的流蘇尾巴,還

有鈴鐺。

好眼熟。這……原本是在張至理車上的呀。

「那個看起來很新,為什麼丟在妳房間垃圾桶裡?是不是不小心掉進去的。」

我媽看我把玩著那隻魚,順口問著。

當然不是。前幾天我都沒有睡在自己房間。這是黃明君丟的。

我想,不只是我不喜歡她,她也不見得多喜歡我吧。

套上球鞋,我拎著垃圾出門去丟,冬日早晨,好吧,已經快中午的天空非常晴

朗,空氣中含著暖暖冬陽的溫度,讓人想深深呼吸一口不過當然不是在巷口垃

圾收集子母車旁邊。我丟了垃圾之後繼續信步走著,街道靜靜的,我只是手插在運

動褲口袋裡很悠閒地晃著。一路走到那個廢棄高爾夫球場邊上,發現圍起了鐵絲籬

笆,我沒辦法進去了。

第一個反應就是以後坐校車就不能抄近路從這裡穿過來了。隨即自己失笑,我

以後回家根本不從這邊走,也不會再坐校車了啊,這樣的條件反射還真好笑。

我已經畢業了。以後都不會再坐校車了。這樣的認知好像遲了很久,不過此刻

有如噴射機在天空中畫出一條長長清楚的線一樣,斬釘截鐵地分出兩區,「已經」

和「以後」,過去與未來。這兩件事兩個區域原來是這樣俐落地被分開來的。

悶悶地隨手採了一根芒草,我掉頭回家。走著走著,側身讓一輛車子先過,結

果那車子慢了下來,還乾脆停在我身旁,車窗緩緩降下。

「妳要去哪裡?」原來是面無表情的張至理。

「沒呀,隨便走走。」我給他看手上的芒草,回頭指指高爾夫球場的方向:「那

邊封起來了,走不過去囉。你知道嗎?」

他還是面無表情。「我知道。那塊地好像是我爸他們買的。」

「喔?」我有點驚訝。「要蓋什麼?」

「不曉得。」張至理打量我一下:「妳出來倒垃圾?」

「沒錯。」

「要不要出去遛一遛。」他的問句都是這樣平平的,不過很奇怪,我就是分辨

得出他語氣中的喜怒哀樂高低起伏。此刻的他與前兩天和女朋友黏得難分難捨的他

好像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雖然都一般面無表情很欠揍的樣子。

上車之後鼻端傳來很淡的香水味。後視鏡下原來掛著那隻中國結小魚的地方空

蕩蕩的。我有點無奈的扯扯嘴角。

「幹嘛,笑什麼?」

「那隻魚呢?」我指指後視鏡。

「什麼魚?」張至理不解地看我一眼,然後恍然。「喔,那隻魚,小君拿走了。

她說掛在那裡晃來晃去的,影響視線,會分心。」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不是因為這樣吧?」

「不然是為什麼?」張至理冷冰冰的又看我一眼。

我搖搖頭不肯多講。情侶間的小小猜忌應該也是促進情趣的方式之一吧。算了

那是一個我不了解的異次元世界。我轉移了話題。「所以現在要去哪裡?」

張至理沒有回答。只是專心開車。

一路慢條斯理的開著,車內只有我玩著CD player選片選來選去,偶爾幾句交談

「不要聽這張」「這是誰啊?」「聽演奏不會睡著嗎」之類的有一搭沒一搭,不過

這就是我們的相處模式,冷得很自然,我反而覺得比黃明君在的時候那種刻意的熱

絡要輕鬆兩千五百萬倍。

「到了。」張至理停好車自顧自下去砰的一下關上車門,我也跟著下車。這才

發現我們在哪裡。學校附近的市區,樂器行。

張至理推門進去,門上的銅鈴叮噹響了。我想起好久以前陪他來買長笛時的情

景。就是這一家樂器行。還是那位個頭嬌小的女老闆,她正在擦櫃台,看我們進去

就揚起可親的微笑。

「你要來拿長笛對吧?」老闆好記性,看到張至理就這樣說。「你們等一下,

我進去拿喔。」

「你還有在吹?」我有點驚訝。「長笛壞掉了嗎?為什麼送來這邊?」

「保養。」張至理很簡單地這樣說。

可是我總覺得他平靜無表情的側面好像壓抑著什麼祕密。還來不及多問,老闆

捧著個扁長小盒出來。「挪,你的。要不要打開驗一下。」

「沒關係,這樣就可以了。」張至理接過,客氣地說。

「還是看一下吧!」老闆很爽朗地笑著:「昨天下午你們學校管樂社也來拿保

養的長笛,還不小心差點拿錯了你的。你這支長笛很有名啊,她們都認得。一看就

說這是我們學長的。」

「喔,他們已經來過了?」

就是這樣輕描淡寫幾句對話,我突然好像被閃電打中一樣想了起來。我們高中

管樂社的……難道他是預期在這裡碰到誰嗎?

「是啊,說要成果展,趕著拿回去團練。」老闆偏頭打量著張至理:「你已經

畢業了對不對,怎麼有空回來,是要過去指導他們的嗎?」

所以我一出了那個叮叮噹噹有銅鈴會響的門,就忙不迭的抓著張至理問:「你

是不是以為會遇到那個學妹……你下午要回學校去嗎?要去看社團的學弟妹?」

張至理好像完全沒聽到我講話一樣,冷著臉上車,把長笛遞給我。我抱著那個

盒子還繼續追問,問到他都煩了,好不容易才開了金口。

「吵死了,要不要吃午飯?打電話回去跟妳媽講一下。」他很任性的把車就隨

便停在路邊雙排停車,然後叫我下車去打電話。外面鬧哄哄的果然是吃飯時間了,

而且這附近車多人多熱鬧得不得了,張至理那種停車法已經在短短時間內招攬了不

少白眼。我還是閉嘴照著做比較保險。

他把電話卡丟給我還順便指示:「打完電話去那個門口等黃明璽。我開車去繞

一圈等一下回來接你們。」

抬頭一看,果然,這是補習班大樓外面。中午下課人潮正洶湧著。我趕快找到

公共電話打回家,我媽一聽就差點昏倒。

「妳不是沒換衣服?穿得好像要出去倒個垃圾而已!還這樣到處亂跑?」我媽

在電話那端跳腳。

「可是我本來就是出去倒垃圾的啊!」我莫名其妙。「只是隨便吃個飯等一下

就回去了嘛!」

「女孩子大了不能這樣野,妳要出門至少也換件衣服……」

我掛了電話還是一頭霧水,身上的運動衫長褲球鞋簡直已經是我上課的標準配

備,我媽到底在緊張什麼,她要是看到我在台北上課時的模樣,大概會馬上抓狂吧。

她那樣的媽媽怎麼會生出我這樣的女兒,真是遺傳學上的一大盲點。

我正對著補習班大門口眼睜睜的盯著,人很多,我怕我不認真找,黃明璽就這

樣消失在人群之中,那等一下我就會被張至理瞪。所以現在這些人就活該得被我瞪。

瞪著瞪著,果然瞪到一個略低著頭的身影很像黃明璽。

他身旁有個女生跟他走在一起,女孩略揚著臉正在說著什麼。黃明璽側耳專心

傾聽著,然後笑了。

雖然很像慢動作不過那都只是在我的眼裡。他們已經走出來了,我還是釘在那

裡無法動彈,不知道到底該不該上前去叫他。

真,真尷尬。

天人交戰半天,我最後終於決定大不了讓張至理罵兩句無能眼睛不好就算了,

低頭打算走人。結果才走沒多遠就被認出來,果然壞事不能做。

「咦,妳怎麼跑來了?」黃明璽已經走到我身旁,他拍了一下我的肩,把我嚇

一大跳。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妳倒垃圾需要跑這麼遠嗎?」

「白癡!」我白他一眼。「張至理在外面等啦,我們要去吃午飯,你呢?」

「吃啊,人是鐵飯是鋼妳聽過沒有,誰不用吃飯?」他很輕鬆地答應,跟我並

肩走著。我回頭找了一下,剛剛那個長髮披肩的女孩已經不見蹤影。

「你的朋友呢?」我忍不住問。「剛剛我看到……」

「喔,她啊。」黃明璽摸摸鼻子。「嘿嘿。」

「不要打混好不好?那是誰?你們本來要一起吃飯的嗎?」

「補習班的同學。」黃明璽挑著濃眉,笑笑的不肯多講。

正午的冬日陽光下,我沒好氣地瞪住他。黃明璽還是那樣微微笑著,跟我記憶

之中的模樣沒有太大出入,只不過五官都像加重手筆畫了一遍,更深刻了。他眉眼

間以前的不羈灑脫已經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淡淡的疲倦,揮之

不去。我好幾次想問他重考生涯是不是很辛苦,他到底念得怎樣,不過話到了嘴邊

就講不出來了。好像一問出這樣的話,那架噴射機就會轟的一下從我們中間穿過,

清清楚楚一道線劃分出兩個世界來一般。

「怎麼了?為什麼這樣瞪我?」黃明璽嘴角勾起懶懶的笑意。「你們早上去了

哪裡,為什麼會跑到這裡來?」

「喔,早上。」說到這個我的注意力馬上成功地被轉移。「我跟你說,早上我

們去了樂器行!」

待我詳細描述經過以及我的猜想之後,黃明璽的兩道濃眉開始打結。

「等一下,等一下。」他很困惑地揮手制止我繼續說下去:「妳的意思是,妳

到現在,都還沒告訴他,李昭儀曾經來找過妳,要妳幫忙婉拒他嗎?」

我差點昏倒。「那時候是你叫我不要講的!」

「我是說那時候不要講,那是聯考前幾天了啊!我又不是叫妳……」黃明璽用

手掌敲著額頭,眉毛皺得緊緊的,很痛苦的樣子:「天啊,不會吧,他到現在都還

不曉得?」

「我以為他死心了……」

「妳認識他多久了?他那個人是會輕易死心的嗎?」黃明璽還在敲他自己的額

頭。「靠夭,這怎麼辦?」

「你講話怎麼這樣子!」我搥他一下。

「那不是重點吧!」

「還不都是你害的!是你叫我不要講的!」我對著他大喊:「而且人家他現在

有小君了呀,事情不是都過去了嗎?」

「妳是說黃明君?」沒想到黃明璽嗤之以鼻。「她還真的不是什麼重點……」

「你這什麼意思?」

結果還來不及講完,張至理的車已經繞了一圈又出現了,他老大的任性除了從

路邊停車可以看得出來以外,他按喇叭的方式也完全的目中無人,看到我們在路邊

爭執,他老大不客氣的叭叭按了好幾下喇叭,害得我們好像媽祖繞境一樣在路人的

注目中很尷尬的上車。

「你們又在吵什麼?」張至理刷的一下把車開走,一面問。他從後視鏡裡面瞄

了一眼因為無膽所以死都要搶後座不肯坐前面的我。

我繼續裝死,指著黃明璽。「他。叫他跟你講。」

「我一點半以前一定要回去上課,午飯不能吃太久。」黃明璽哪裡是省油的燈,

他也指指我:「等一下叫小瑜跟你講。」

「靠夭喔!」

現學現賣,剛剛聽的粗話我毫不猶豫的就用了起來,講完自己都嚇一大跳。前

座兩位男士聞言皺起眉頭,很不以為然的樣子。「妳講話怎麼這樣子?」

「那不是重點啦!」我終於知道什麼叫做現世報了。

幸好張至理不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大概是沒想到事情跟他有切身關係吧。

所以我又很一廂情願地自己決定事情又過去了,應該吧,應該不會有事的。

當然如果事情就這樣過去,像一顆細沙被時間的滾滾洪流就這樣捲走消失無影

無蹤的話,我就不會用到「一廂情願」這四個字了。

當我專心練著絕世趴趴熊神功,每天趴在沙發上或床上看報紙看電視,從早到

晚活動量都減到最低可能程度的時候,農曆新年就來了。我媽一直嫌我這件傢具太

礙眼,被她趕來趕去的結果是母女倆都肝火上升,眼看情勢緊繃之際,我自告奮勇

要出去倒垃圾。

「我早上已經倒過了。」我媽一口拒絕,硬是把我叫回來:「給我站住!女孩

子家的,出門連襪子都不穿套個球鞋就跑,像什麼話?妳已經大了,不能這樣瘋瘋

癲癲的,聽到沒有?」

「我哪有……」

「哪裡沒有,穿個運動褲就跑出去跟男生吃飯!」我媽眉頭都打結。

「那是張至理他們耶!」我一肚子冤屈地叫起來:「又不是不認識的人!幹嘛

跟他們出去吃飯還要盛裝打扮啊?」

「反正不可以就對了,等一下讓鄰居說一點家教都沒有!」

被訓了老半天,還是依然搞不清楚重點在哪裡。幸好電話響了。此時不溜更待

何時,趁我媽回頭接電話的時候,我立刻以獵豹般的速度往大門移動,結果客廳的

門才打開五公分的空隙聞到一絲自由的空氣時,功敗垂成,又被叫回來。

「妳的電話!」我媽居然有點幸災樂禍,擺明了就是「看妳上哪去」的表情。

我很不甘願地拖著腳步過去接電話。

「是陳若瑜學姊嗎?」嗓音溫潤但很陌生,有點怯怯的:「我是,我是妳高中

學妹。不好意思突然打電話給妳,可是有點事情……」

「啊?哪一個學妹?」我如墮五里霧中。

「我是李昭儀,小妳一屆的……啊,我的直屬學姊是林信芳,學姊妳記得嗎?」

她揭曉謎底,順便把我字典中「平靜」「祥和」等跟寒假應該有相關的形容詞通通

拿走。「我知道這很冒昧,學姊希望妳不要介意。可是我……我……」

完了,張至理的字典當場也遭到毒手,我已經聽到啪啦一聲,他的初戀二字當

場被……「嗯,我記得呀!妳怎麼會,嗯,怎麼會打電話給我?」

「學姊……」那邊遲疑著,好像在思考著措詞。李學妹的聲音聽起來比記憶中

要成熟一點點,大概我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畢業前的那個午後,有點靦腆又硬著頭

皮跑來找我時的模樣吧。「學姊,可不可以麻煩妳……請妳跟張至理學長,談一談?」

嘩啦!我們的字典通通掉到社區旁邊那條與高爾夫球場交界的排水溝裡去。

「妳要我,跟他說什麼?」好,留下來的是「明知故問」這一頁。

「他約我跟他見面,可是,我不敢去。」她在電話那頭煩惱得要命的樣子:「學

長打了好幾通電話找我,硬要跟我約時間,我一直說不行不行,他都不聽……」

沒錯,張至理就是這種任性到極點的人。我嘆口氣。這個人到底想幹嘛?

「我上次去補數學的時候,剛好看到妳跟黃明璽學長一起走……」李昭儀被我

的沈默弄得有點焦慮的樣子:「我後來,後來問了一下黃明璽學長,知道你們都還

有連絡。所以我才想……」

「妳為什麼不直接叫黃明璽幫妳?」我見機立刻打蛇隨棍上,開玩笑,這種燙

手山芋我才不要接呢,以前已經想辦法丟掉過一次,沒想到山芋不比普通芋頭,居

然自己還長腳跑回來,這麼優良的品種應該拿去給農委會榮譽代表鄭惠麟推銷一下

才對。

奇怪我怎麼會這時候想起他,連帶還想到佳佳學姊,夕陽中的體育場,頂著寒

風在跑步的傍晚。

那是一個新的世界,因為通通都不熟,所以帶著倉促的簡單。不過沒有人能有

一天突然醒來就決定自己要變成另一個人吧,所以,像這類亂七八糟的包袱與行李,

還是會堆積在腳邊,甚至背在身上,累得頭暈眼花,依然得繼續背下去。

還在胡思亂想時,李昭儀怯生生的又丟了個長得像山芋的炸彈過來:「喔,其

實,就是黃明璽學長建議我可以找學姊談一談,請學姊幫忙的。他說這種事,讓女

孩子講會好一點,我想也是……」

好,黃明璽,去你個香蕉拔辣……算了,人在家裡不要罵粗話,我連穿個球鞋

不穿襪子都被我媽唸到快破表了,我還是忍耐一下吧。

掛了這通雖然莫名其妙但不令人意外的電話,我馬上打過去黃家興師問罪。這

種事不快刀斬亂麻是不行的,我受夠了。

「你這個人到底曉不曉得『朋友道義』四個字怎麼寫?」電話響了好幾聲,因

為打的是黃明璽房間的電話,所以一接通我毫不猶豫地劈頭就罵:「李昭儀明明是

去找你,你幹嘛叫她來跟我講話?你這樣太不負責任了吧!上次是聯考前情況特殊,

這次呢?怎麼辦?」

對方沈默了一下。

「喂!」我毫不客氣的吼叫著。「你是啞巴喔?怎麼辦啦!」

「李昭儀……找過你們?聯考前發生過什麼事?」

這聲音不對,太過陰沈。這不是黃明璽。

靠夭!我的大腦此刻才接收到足夠訊息,這是張至理!

「你……你為什麼……」

「他在洗手間,叫我幫他接電話。」張至理在那頭很不耐煩:「妳剛剛講什麼?

妳最好解釋清楚一點,因為我一個字都聽不懂。」

「叫,叫黃明璽解釋給你聽,他全部都,都知道!」說完,好像手中的電話會

咬人一樣,我馬上丟下話筒用力按著電話,嚇得心頭都怦怦亂跳。

怎麼發生的?為什麼會這樣?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剛剛幹了什麼?可不可以倒

帶重來,有沒有Reset鍵給我按一下?

我一臉驚懼的模樣讓我媽很疑惑。她走過的時候順口問:「妳站在那裡幹什麼,

等電話嗎?」

「沒有,沒有。」我放開電話轉身就跑,心臟還是跳得好用力。結果沒幾步路

我都還沒回到房間呢,電話又響,嚇得我當場尖叫起來:「哇!」

「還說不是等電話?」我媽不太滿意,皺著眉走開了,完全沒有接電話的意思。

我遠遠瞪著那如同怪獸般堅持著響個不停的電話,怎樣都沒有勇氣過去接聽,我媽

遠遠的罵過來:「小瑜!妳沒看到我在忙嗎?快接一下!」

我真的是懊悔害怕到極點,隱約覺得自己闖下了大禍,卻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鼓足勇氣才能接過那千金般重的電話,對方也很簡潔:「妳別想置身事外。過來一趟

。要不然,我跟張至理五分鐘以後到妳家。」

事到如今,我還有選擇嗎?

因為黃家爸爸媽媽都在的關係,我們強顏歡笑若無其事打過招呼之後,一起走

出來。我和黃明璽好像當小偷失風被抓到一樣,低著頭很慚愧地用喉嚨深處發出來

的模糊咕噥聲,儘可能輕描淡寫又規避重點,加長篇幅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來描述一

個非常簡單的事實。

她從頭到尾都把你當個普通學長。你的行為到後來,已經造成她的困擾。

講完,我們之間是一片尷尬的空白。

張至理眼睛從頭到尾盯著自己的鞋尖,靜靜站著。近午的社區裡因為快過年了

算是蠻熱鬧的,大家來來往往張羅打掃的都會招呼一下。四周的熱絡襯得我們之間

的沈默更加生硬,簡直帶刺。

我的指尖一直發冷,好用力的握在掌心,卻都沒辦法回溫。

後來張至理還是走了,一言不發。就那樣把我們丟在路邊。我和黃明璽互看了

一眼,彼此都在對方臉上看到譴責與抱歉,還有一點點惶惑。

張至理……不會怎麼樣吧?何況他還有女朋友,對了,女朋友,請他女朋友多

費心關照一下應該就沒問題了……

我不知道我們小看的是張至理對學妹的認真(這點我真的很懷疑),還是他的

彆扭與驕傲。那是除夕前一天吧,張至理跟我們分開之後,開了車就出門去。

人跟車都沒有回家吃年夜飯。車子進了廠,人則是在急診室裡,讓醫生縫他額

頭上被擋風玻璃割的傷口。

我聽見消息的時候張至理已經回家休息了,大過年的發生這種事情真不是太愉

快的經驗,不過就算是平常時日也不會多愉快吧。我媽聽說張至理出車禍,問我知

道不知道,我點點頭。

「妳怎麼不去看看?」我媽有點詫異。

「喔,好啦。」我隨便應著,其實心裡一點都不覺得好。因為知道他這場車禍

與我脫不了干係。雖然我不是婉拒他的那個人,可是若不是我們刻意隱瞞而讓他一

直像白癡一樣的繼續「糾纏」學妹的話,他可能不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膽怯歸膽怯,還是會擔心的。我磨磨蹭蹭了半天,家裡親友來拜年應酬通通提

不起精神多講話,悶到最後還是受不了了,逃出來之後,決定去張家看一看。

當然不是我自己去。

「你去看過張至理沒?」黃家客廳裡,我一面嚼著黃媽媽招呼我吃的軟糖,一

面模糊不清地問。

黃明璽搖搖頭,沒打算搭腔的樣子。我只好再接再厲:「那,要不要去看一下?」

他馬上識破:「妳不敢自己去對不對?」

「難道你就敢嗎?」我白他一眼。

「不是我說,開車多危險啊,你們坐他的車也要小心,哎,才幾歲而已就開著

車到處跑,寵小孩也不是這樣寵的。」黃媽媽在旁邊細細聲說,一面又把剝好的橘

子推過來給我,我連忙推辭說吃不下了。

「小瑜妳真的瘦了很多,在台北都沒吃好?」黃媽媽有點憂慮的繼續說下去:

「住在外面一定要自己好好照顧自己,妳媽媽每次講到妳一個人在台北就擔心東擔

心西的,這次妳回來她還說……」

黃明璽沈著臉站起來,完全不顧黃媽媽根本還沒講完話,就扯了一下我的肩:

「走了,不是要去看張至理?」

我被他一扯差點把手上橘子掉到桌上,手忙腳亂接住,趁亂只來得及對著黃媽

媽抱歉地吐吐舌頭,就跟著起身出門,不敢再看她有點委屈又有點無奈的表情。

「你的態度很爛喔!」一出黃家我就開罵了。他聽了也只是聳聳肩,反正不管

他回應什麼我們都會吵起來的,不如就讓它照慣例就這樣過去吧。冰凍三尺非一日

之寒,有沒有比這句更陳腔濫調的成語?

張家很罕見的很有人氣,簡直太有人氣了,鬧哄哄的,張爸爸媽媽都在,一向

很空曠的客廳此刻高朋滿座,我們跟歐巴桑走進客廳的時候,根本沒什麼人注意到

我們。我們也就很識相的低著頭溜過去。

「張至理在樓上啦,關在房間裡,連吃飯都不肯出來,不曉得在生什麼氣。」

歐巴桑心無城府的講法讓我們腳步越來越沈重,對看一眼,誰都不想去敲門。

歐巴桑才不管,她幫我們意思意思敲了幾下門之後逕自下樓去了:「要吃什麼

自己下來拿,今天客人好多,我很忙的啦!」

張至理房間裡有點混亂,而且窗簾拉著所以暗暗的。他額頭上的白色紗布非常

刺眼,頭髮也因為處理傷口所以剪得短短的,看起來有點呆。他面無表情,鏡片後

的眼睛跟我們只有短短不到半秒鐘的接觸時間,再來都看著別的地方:「幹嘛,有

什麼事?」

「來看你啊。」黃明璽逕自坐在書桌桌角:「你,還好吧?」

「不好我還會在這裡嗎。」

「黃明君呢?你有沒有告訴她?」

「告訴她幹嘛?」張至理回床上去躺著,手枕在腦後,眼睛直瞪著天花板。

「她是你女朋友啊。」我忍不住衝口而出。

張至理依然保持那個姿勢不動,從鼻子裡哼氣:「那樣就算女朋友?那我得通

知的人還不只她一個。」

我哈的一聲笑出來,被黃明璽瞪了一眼。本來就是嘛,他明明就是為了追求不

果初戀受創而開車去撞安全島的,幹嘛還講得一副情聖相?兩個人都已經你泥中有

我我泥中有你蜜裡調油海枯石爛地老天荒的濃情蜜意樣了,還說不算女朋友?講給

別人聽還好,講給我們聽,這是在撐什麼?笑死人。

「沒事你們可以走了,反正我沒死,短期內也不會有車可以再撞,多謝關心。」

張至理的口氣說有多諷刺就有多諷刺,他繼續瞪著天花板講話,好像我們在那上面

一樣:「還是你們又想起什麼去年、前年的事情要告訴我?」

「你……」我實在聽不下去,一股無名火就這樣燒起來:「你也不要太過分了,

耍什麼脾氣啊,追女生本來就沒有包成功的,你有本事就不要遷怒到我們身上!」

「誰遷怒了?有什麼好遷怒的?我一點都不在意好不好,出車禍只是意外。你

們在這裡太吵了,就不能讓我安靜一下嗎?我暫時不想跟你們講話。」

「不想講話最好,拉倒。不過你以後就不要又生氣說我們什麼都不跟你講!」

要撂狠話誰不會啊,我難道會輸給你嗎?

「妳……」

「厚!」黃明璽也終於忍無可忍:「都少講一句好不好?真幼稚。」

「幼稚?在家裡對著媽媽擺臉色的幼稚園大班,可不是我吧?」我馬上頂回去。

三個人臉色都難看到極點的時候,張媽媽出現了。她依然是好幾年前我第一次

見到她時的印象,偏愛的珍珠首飾,高雅的套裝,一絲不亂的頭髮。她連笑都是含

蓄的,高跟鞋喀喀喀走進來:「張至理,你舅舅他們來了,下來打聲招呼吧。」

「我在跟同學講話,等一下再下去。」張至理完全沒有改變姿勢,就那樣躺在

床上回答。笑話,現在又變成「跟同學講話」了,剛剛是誰說暫時不想跟我們講話

的?難道這房間裡有鬼喔?

「那好吧,記得要下來打招呼。」張媽媽叮嚀著,這時才正眼看了我們一下:

「小瑜,明璽,新年沒有出去玩?」

我們簡直像是縣太爺面前各自舉著「肅靜」「迴避」等牌子的衙差,大氣都不

敢出,只想趕快肅敬迴避的,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所以只是支吾了一下。幸好張媽

媽對我們也並沒有興趣,隨口問一下就走了。

我常常在想,張至理跟他媽媽到底有沒有像我們一樣吵過架呢?他們見面的時

間不多,張至理上台北唸書之後就更少了,張媽媽又是那種儀態優雅高貴到嚇人的

女士,我懷疑她這輩子有沒有提高聲音跟誰爭執過。

不過像張媽媽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我還蠻羨慕的。有時候,我真的討厭自己的

壞脾氣和彆扭。

從張家出來,外面已經是暮色四合。雪莉送我們到門口,我摸摸她的鼻子。

「雪莉,妳最可愛了。」我喃喃對她說。

「連狗都比妳可愛一百倍。」黃明璽接下去說。

「放屁。」

在張家門口的鐵樹旁邊,我蹲著跟雪莉玩。她偏著頭,用烏亮的眼睛看我。我

順著她背上的毛,她乖乖地坐下。

身後張家傳出來的笑語聲依然喧譁,這條巷子裡塞了四五輛進口房車,我還在

懷疑最裡面那幾台要怎麼出來呢。暮色裡,路燈慢慢的亮起來。黃明璽靠在鐵樹盆

旁邊,一面拔著鐵樹的葉片玩,丟到雪莉面前,雪莉連看都不看一眼。

「喂。」他拿鐵樹的葉片丟我。「妳覺得……張至理……」

「還是很生氣?」我低著頭,毫無困難的幫他接下去。「我看是沒錯。他大概

很氣我們瞞著他這麼久,害他當白癡當這麼久吧。」

「我覺得不是。他應該是……」黃明璽深呼吸一口:「我想他應該是覺得很沒

面子。被女生拒絕就算了,還鬧得大家都知道。要是我也會非常不爽。」

「所以他到底是不爽學妹,還是不爽我們?」

「大概都有吧。」

我把頭埋在膝蓋上,莫名其妙覺得很疲倦。雪莉舔舔我的手。黃明璽則是沒再

多講什麼,只是倚在牆邊等著。

這樣相處起來不累才怪,可是我就是沒辦法不管他。無論是張至理,是黃明璽,

在他們身上我都看到一部份的自己,這一個部份也許我並不喜歡,也許我並不覺得

驕傲、值得炫耀,但是它就是存在,隨著時間過去,它還越長越牢,越長越大。誰

受了委屈就像自己也被欺負了,誰被罵了自己耳根也會毫無辦法的熱辣辣燒起來。

可是見了面動不動就像這樣鬥得鼻青臉腫,到底又是為了什麼?

會錢嗎?

我已經發過誓,這輩子再窮再潦倒,都絕對不幹標會這種事了。

我們在暮色裡,張家門口,就那樣待了很久,直到夜色越來越濃,四周都沈入

墨黑之際,路燈就顯得更亮了。又是一根小小的鐵樹葉片丟到我身上,我抬起頭,

有點昏昏的。

「喂。台大……唸起來有什麼感覺?」黃明璽聲音低低的問。

「有點寂寞,常常不知所措,那是一個會讓人覺得目標太多,以致於找不到目

標的地方。」我坦白說著,也不管他聽得懂聽不懂。

他不響了,只是看著地上。

「你呢?我一直想問,你唸得怎樣?」我看他沒反應,忍不住反問:「模擬考

的分數大概都有多少?」

他扯起嘴角有點無奈的笑了一下。「還好吧。考試,還不就是這樣。」

因為蹲得太久所以腳發麻,黃明璽伸手拉我起來。我靠在牆上等血液慢慢回流

之際,他像是輕描淡寫漫不經心的說了這次寒假回來我不知道已經聽過幾次的那句

老話:「妳真的瘦了很多。」

「有嗎?」我聳聳肩。「我自己一點感覺都沒有,可是大家都這樣講。大概因

為上學期牙齒不舒服所以吃不太下……」

「這樣好啊,繼續努力。」他拍拍我的肩,還順手捏了一下我的臉。「不過怎

麼臉都沒瘦?」

我沒好氣地撥掉他的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狗嘴裡本來就吐不出象牙,不相信妳問雪莉。」此刻的黃明璽眼睛閃著笑意,

跟剛剛在鬧彆扭的他、在黃媽媽面前冷著臉的他,都完全不一樣。他有很多面,我

一路看到現在也看得夠多了。只不過不是每一面都讓人覺得舒服的。有時候讓人氣

得想踹死他,有時候會忍不住失笑,有時候卻又讓人覺得暖暖的很窩心。

如果我們都是彼此的鏡子,那麼,我在他們的眼中,是不是也一樣有著這麼多

面?其中有沒有讓他們也能微笑,能窩心的一個面?

我自己都沒把握。

我們並肩走著,才到巷口,迎面就是我媽媽走過來。她的臉色不是太好,跟黃

明璽寒暄幾句之後,拉著我回家。

「怎麼了?媽,幹嘛啊?」我被拉得手腕發疼,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我

媽只是板著臉什麼都不說,一直到進了家門。

「妳跟明璽在人家張家門口幹什麼?」我已經很久沒看到我媽這麼生氣了,她

頭頂的烏雲又出現了,臉色陰晴不定,好像我高中的時候考壞了月考或模擬考時的

惡夢重現。我只是很不解的看著她發脾氣。

「我們在講話啊!」我說:「媽,有什麼不對?」

我媽臉已經黑了一半。「小瑜,妳要我講幾次?女孩子在外面要注意言行,妳……

你們……在人家家門口站那麼久,鄰居會說什麼?」

我真正是莫名其妙。「就是講話而已,鄰居要說什麼?能說什麼?」

我媽不知道是答不出來,還是不想講,她擰緊了眉,半晌,才冒出莫名其妙的

一句:「人家是要重考的,就算妳不介意,也不要拖累人家考試啊!要不然,這責

任妳擔得起嗎?」

我好像有點聽懂了,又不太確定:「媽,妳不是以為,我跟明璽……有怎麼樣

吧?」

這樣的問句對我媽的臉色顯然更是雪上加霜:「反正不管怎樣,妳以後不要再

拉著明璽到處玩了,人家黃媽媽他們不好意思講什麼,妳跟張至理都是考上大學的

人,放寒假回來玩那是無可厚非,可是明璽在補習、重考啊!」

「是他自己跑出來跟我們……」

「小瑜!」我媽忍無可忍,提高了嗓門,打斷我的話:「媽媽講一句妳頂一句!

這像什麼話?叫妳不要這樣就是不要這樣!你們在人家家門口拉拉扯扯的,多難看

你們知不知道?妳要交男朋友媽媽不反對,妳學校裡一定有更好的選擇,幹嘛這樣

子呢,黃明璽連大學都還沒考上,他今年又考不好的話,妳能幫人家負責嗎?」

我越聽越憤怒,這些莫名其妙的假設簡直是侮辱。我不懂我媽到底介意的是黃

明璽還沒考上大學我會讓他分心,這樣對黃媽媽交代不過去,還是女兒跟個重考生

混讓鄰居看到不好意思。

氣得發抖,我緊緊握著拳,腦中暫時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要怎麼反應。一陣

陣的委屈不斷湧上來。我以為考上大學搬出去之後,就不會再有這樣的景況與情緒

了,沒想到依然像宿命一般的再度重演,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落幕。

聯考的成績單、我的錄取通知,應該是我通往自由國度的護照與機票。當時的

我任性的這樣想。我受夠了,我現在不再是苦哈哈的高中生、國中生,除了窩在自

己房間裡鬼畫符之外什麼都不能做的。所以我開始賭著氣沈默的整理行李、買車票,

年初五一過,不管離開學還有一個禮拜,就毫不猶豫的上台北去了。

面對一室蒙上薄薄灰塵的空蕩,我一放下重得要死的行李,就狠狠呼出一口大

氣。台北的天氣並不好,微微下著雨,整棟宿舍除了沒回家的僑生以外,本地生根

本是小貓兩三隻。我穿著拖鞋趴達趴達走過去盥洗室時,寢室門開關的聲響、我的

腳步聲,在走廊上都還有回音。

如果自由的代價是寂寞,那就讓我寂寞到死好了。

賭氣的下場有點悲慘。宿舍沒什麼人,餐廳當然就沒開。天氣不好,我沒意願

也沒那麼勤勞在下雨天出門去覓食,所以慘兮兮的連著好幾天在宿舍只能啃麵包喝

牛奶。什麼事都不想做,卻又痛恨什麼事都不做的感覺。學姊她們架上的閒書翻來

翻去都看不下去,看課本嘛,簡直是天方夜譚。

如果自由的代價是餓肚子的話,那我想……我得重新考慮一下。

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腳已經捲在被子裡好久了,還是冰冰的。我聽著肚子

咕嚕咕嚕叫起來,半晌,覺得自己眼角有什麼熱熱的東西順著臉畔滑下來。

我起身去找襪子穿,經過書桌前面,看到隨手丟在桌上的電話卡時,猶豫了一

下,還是伸手拿起來。

樓下交誼廳也是空蕩蕩的連燈都沒開,我在黑暗中把卡片餵進去,撥了號,一

面在從門縫窗沿鑽進來的冷風中微微瑟縮。

「喂?」

「是我。」我一開口就發現自己的鼻音濃濃的。

「為什麼一句話都沒說,就跑上台北去了?」那邊的嗓音也壓低了,透露著不

滿:「我去找妳,還被妳媽唸了一頓,說什麼要用功讀書不要分心什麼的。幹嘛,

妳跟妳媽又吵架?」

不曉得是因為寂寞的夜晚,還是因為空蕩的寢室(與胃袋),抑或是我始終不

願承認的懊悔,對實在讓我很難過的母親軟弱的想念,讓我此刻毫無辦法的在電話

這頭開始掉眼淚。

為什麼總是不能開開心心的呢?為什麼我不能讓她更快樂,讓她更驕傲呢?為

什麼我不是她心目中最滿意最想要的那個孩子呢?

好久好久沒有這樣哭過了,我以為我已經忘記了眼淚的味道。鹹鹹的,澀澀的。

陌生的溫度在臉頰留下兩道痕跡,這一刻我只覺得無依無靠。

「妳在哭嗎?」黃明璽嘆了一口氣。「賭這種氣幹什麼,妳媽也很難過呀。」

「你還敢講我!」我用力吸了吸鼻子,依然塞得亂七八糟讓我頭暈,講話鼻音

濃重像是在撒嬌,我自己都好不習慣。

「好好,不講就不講,妳自己保重好不好?」他在那邊有點無奈:「後天張至

理要上台北,我跟他一起去,他車修好了。」

「你來幹嘛?」我揉著鼻子,悻悻然:「你還敢坐張至理的車,要不要先去保

個險?小心壯志未酬身先……怎樣怎樣的。」

「別亂講,呸呸,童言無忌。」

「上課那邊怎麼辦?你是要考試的人,還這樣亂跑。」

「沒關係的啦。」

老實說在講電話的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什麼不對。之後,那種異樣的感受卻

慢慢開始膨脹發酵。

這樣……算什麼呢?

我沒有辦法想像生命裡少掉黃明璽,甚至是張至理的景況。就算現在黃明璽還

在準備重考,我還是覺得他只不過落後一步,很快會趕上來的。事實上,即使他高

一之後分班被分出去了,從此應該算是分道揚鑣,我依然這樣相信著。他很快就會

趕上來跟我們並肩的。

雖說如此,我卻也無法想像什麼其他的可能性。我不是神經很粗的那種人,一

向很清楚在黃明璽身邊自己有著怎樣的特殊地位。雖然這特殊性有點勝之不武,我

們只是認識得早,沒什麼選擇性。

一旦脫離了那個我們都熟悉的環境時,在新世界裡重新相見,我居然不知道該

用怎樣的表情與心態來面對。

就是這樣。我只是想跟他講講話,因為他了解寒假以來發生的大小事情,他也

知道我跟媽媽之間的情況。這世界上除了他以及張至理,也不會有人這麼了解我了。

可是我真的只是想哭給誰聽一聽而已。

然而他來這一趟台北……

我在床上輾轉,腦中思緒混亂不堪,思前想後,總覺得不妥,又說不上來哪裡

不妥。他為什麼要來呢?剛剛電話裡他有沒有說?我為什麼沒有反對呢?我到底希

不希望他來?

老實說,並不希望。我總覺得事情有複雜化的可能性。然而在此刻我只覺得一

陣陣強烈的抗拒。

天快亮才睡著,睡得很不好。好像一直在做什麼光怪陸離的夢,醒來累得要命。

中午出去吃麵的時候,幾經思量,我還是在路邊打了電話。結果黃明璽不在,是他

弟弟接的。

「他回來要他打電話給我,我在台北喔,不在家裡。」我叮嚀著明瑋:「一定

要記得跟他說,好不好?」

「好。」小朋友不知道在忙什麼,應了一聲就急著要掛電話。

我吃完麵就回寢室去窩著等電話。我要叫他別來台北了,跑這一趟幹什麼呢,

天氣晴了我吃飽了之後,心情就穩定許多,而且,他要補習讀書考試……

當然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推到底,我只是不想面對「有可能要轉變了」

這樣的事實。一直以來我都下意識的在抗拒所有的暗示與可能性,從同學開玩笑的

嘲謔「青梅竹馬唷!」,到自己母親的查問與懷疑,都讓我覺得是一種褻瀆。這才

是主要原因。

而等到傍晚都沒有電話進來,天色暗了之後我把大燈打開,寢室已經被我整理

得乾乾淨淨,自己的床鋪書桌也都復原到學期中的模樣了。正要去盥洗室洗抹布的

時候,在昏暗的走廊上,迎面看到一隻熊對著我走過來。

啊,不是熊,是佳佳學姊!

「學姊,妳……回來了?」我大吃一驚。

學姊也大吃一驚,她瞪著我:「妳也回來了?什麼時候到的?」

「我昨天就回來了啊!」

佳佳學姊碩健依舊,霸氣依舊,她直瞪著我看了好幾秒鐘,才很困惑地問:

「學妹,妳……我為什麼覺得才過一個寒假,妳就變得跟我印象中不太一樣了?」

「啊?我嗎?」我完全不知道學姊在說什麼,苦苦思索了半天,才勉強想出一

個可能性:「是頭髮嗎?我有剪頭髮。」

佳佳學姊還是滿臉不解的瞪著我看。「變短了沒錯,也變直了?」

「捲的地方都剪掉了嘛。」我摸摸寒假中去剪的髮尾,不太了解為什麼學姊有

這麼大的反應。

「學妹,妳變漂亮了。」佳佳學姊一口咬定。她很欣慰地點點頭,熊掌拍了拍

我的肩:「這是好事,妳真的變漂亮一點了。」

我只是啼笑皆非。「學姊,妳為什麼這麼早回來宿舍?」

「我要家教,社團也有事。」學姊很熱情地拉我:「妳吃過飯沒有,我正要煮

湯圓,一起來吃吧!」

「我……」

結果連抹布也沒洗,門也沒鎖,就這樣被學姊拉到她們寢室去吃湯圓。學姊不

愧是山社出身的,簡簡單單的器皿爐具,她就可以煮得甜香四溢,我捧著碗熱騰騰

的紅豆湯圓時,感動得差點淚灑當場。

只是這樣,只是短短二十四個小時不到,心境上就有好大的差別。昨天剛上來

時的寂寞冷清被趕得乾乾淨淨,佳佳學姊在整理她們寒假去活動的照片,興沖沖地

一面跟我這個門外漢講解。光聽她們女生也得負重二十多公斤從早到晚的走,我就

覺得打心眼裡佩服起來。學姊還給我看她腳上的水泡。我皺著眉露出恐怖的表情。

「這不算什麼啦!」學姊呵呵地笑起來。「小惠妳認識的嘛,他還扭到腳呢,

照樣走完了!」

「學姊,妳們為什麼會這麼熱愛啊?爬山很辛苦,什麼都不方便,不是嗎?」

我忍不住表示不解。我們上野外實習也是要上山下海的,幾次的經驗都讓我不是很

投入。光是上廁所這件事就可以逼瘋英雄好漢。

「每個人去爬山的想法都不同,有人覺得是征服,有人覺得是挑戰。」學姊說:

「我只是單純的喜歡山。在徹底的耗盡體能之後,躺在草地上看星星,那種與大自

然融成一體的感覺,會讓人上癮的。學妹,妳真的應該跟我們去一趟。」

光是這樣聽我就已經開始害怕了。「呃……再看看……」

「妳們系應該也有很多機會可以上山吧?」佳佳學姊從背包裡翻啊翻的挖出通

訊錄:「我記得社上就有幾個妳們系的。像這個……王家康?妳認識嗎?」

「啊!」我大叫一聲,把學姊嚇了一跳。「這是,這是大幾的?」

「大二。」

「是我直屬學長!」就是那個上學期剛開學見過我一面之後就棄我於不顧的!

我痛批完我的學長之後,換佳佳學姊幫他說情,學姊堅持「他只是比較內向一

點而已」,我一個字都不相信。

「如果我長得像徐若瑄或什麼的,他就不會那麼內向了吧?」我忿忿不平地說。

佳佳學姊嘆口氣。「妳為什麼要這樣說呢?妳長得又不醜。家康真的不是那樣

的人,妳誤會他了。他跟小惠是同一個家族的,妳可以去問小惠。」

「不用了,反正沒有他的照顧,我還不是活得好好的。」我翻個白眼。

「可是妳很在意啊!」學姊很豪邁的拍拍胸口:「如果妳真的這麼不舒服,我

幫妳去教訓他一下好了。包在我身上。」

「真的不用啦,學姊,沒有關係的。」推辭到這裡我才猛然想起,我還有另一

件事情要推掉的。整個晚上都不在寢室,黃明璽要打電話來也找不到我呀,糟糕。

我跟學姊抱歉一聲之後就趕快跑回寢室拿電話卡下樓打電話。已經九點多了,

天啊我怎麼會完全忘記這件事呢?

黃明璽還是不在。黃媽媽說他回來又出去了。

「妳在台北?找他有急事嗎?」不曉得為什麼,黃媽媽的口氣讓我覺得很陌生:

「有什麼事我幫妳轉告呀。明璽剩沒多久要聯考了,妳跟張至理都考得這麼好,有

機會要多多鼓勵他,教教他怎麼唸書嘛。叫他要專心準備考試,也剩沒多久了。」

隨便應了幾聲把電話掛掉,我還是甩不去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悶悶的走回樓上,

剛剛跟佳佳學姊在一起閒聊吃東西的好心情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回到寢室,滿室

的寂靜讓人好難忍受,我真想跑回佳佳學姊寢室聽她神采飛揚地講解各級山脈的狀

況,活動精彩處,普魯士繩不用時該怎樣供奉之類的話題。

這是不是以前美術社的同伴們,比如小蘭,說我現實的原因之一呢?我是不是

很現實,昨天我是多麼一心一意地想要跟他說說話,而今天,我居然已經暗暗開始

覺得麻煩了。

佳佳學姊又端了一鋼杯的湯圓過來給我。「剩下這一點,妳就把它吃掉吧。」

「什麼!」我大吃一驚。「剛剛不是還有半鍋嗎?」

「我卯起來吃到剩這樣。」學姊有點慚愧地說著。「要不是想著要留一點給妳

吃,我大概會把整鍋吃光。人會胖也不是沒原因的。唉。」

我忍不住失笑,學姊尷尬的樣子好可愛。「才不會呢,學姊,妳不是胖,妳很

健美喔。而且妳又高。」

學姊聽我這麼一說又高興起來。「以後我再煮湯圓都會分妳吃!妳應該試試看

我煮的燴飯,不是我在說,吃過的都叫好喔!」

講得正興起,電話就響了,我只好很抱歉地打斷學姊興高采烈的話頭:「學姊

對不起,我在等一個電話……」

「喔好,晚安囉。」

看著學姊背影離去,我有點懊惱地接起電話。果然是黃明璽。

「妳跑到哪去啊,我打了好幾通都沒人接,電話又很難打!」他很累了的樣子,

背景鬧哄哄的,顯然人在外面。「我弟說妳找我?」

「嗯,對啊,我剛還打過,你媽接的。」我遲疑了一下,深深吸口氣,又吐出

來。「你……明天,真的要上來嗎?」

「怎麼了?」他有點困惑。「為什麼這樣問?我跟張至理都講好了啊。」

「喔……」我實在不曉得怎麼開口。拖延著,心中焦躁感不斷上升。「我是想,

你在上課,這樣不太好吧,還是不要……」

那邊沈默了片刻。

「我媽跟妳講了什麼嗎?」他的語氣開始降溫,我在這頭可以感覺得到。

「沒有,沒有。她只是說……」

「所以,是妳不要我去?」黃明璽打斷我的話,沈沈的這樣問。

我沒有辦法否認,但也清楚承認會有多大的殺傷力,所以只好選擇沈默。

背景依舊嘈雜,那邊似乎是另一個世界。我們的沈默沿著電話線緩緩流動著,

一如時間。最後,電話喀的一聲斷線了。

我靜靜的把話筒擱回去,等著。

電話一直沒有再響過。

有些時候命運的轉折是發生在不知不覺中,回首來時路方才醒悟。然而有些時

候,卻可以毫無辦法地記得一切小細節,只因為用不著時間的焠鍊,自己已經很清

楚,那是一個關鍵的時刻。

如果那一天我沒有在走廊上遇到熱情率直的佳佳學姊,沒有捧著杯熱騰騰的湯

圓相談甚歡的話,我還會不會打那通電話?如果在被問到「妳不要我去?」的時候,

我不是那麼堅持的沈默著,就算只是含糊其詞也好,情況會不會改變?

如果他真的上來看我了,我們又會變成怎麼樣?

往後的日子裡我不斷不斷想起這些問題。然而這些都是無解的,因為,就像大

一英文唸過的美國詩人佛斯特的詩一樣。The road not taken,面前兩條路,我不

能兩條都走,所以我會永遠無法得知,到底另一條沒選的路會通到哪裡。

不知道冥冥之中一切是否有所安排。我真的覺得很多東西在洶湧在改變,可是

我就是無法解釋自己面對這些可能性的時候,那股完全無法忽視的抗拒與排斥。

「學妹,妳心情不好嗎?」佳佳學姊在盥洗室遇到我拿著牙刷發呆,忍不住問。

一大早才……十一點不到,學姊已經精神奕奕的不曉得出去打獵還是冒險過一趟回

來了。

「我……」

「看妳這幾天好像都怪怪的,想家嗎?」佳佳學姊很同情的看著我。「剛上來

都是這樣的,我以前大一的時候還躲在棉被裡哭過。沒關係,一下子就會習慣了。」

我心情再灰暗都忍不住笑出來。實在很難想像虎背熊腰的佳佳學姊也有軟弱的

時候。看我笑了,學姊有點不好意思也跟著笑笑:「我知道,很難想像對不對,不

過離家在外總是這樣。妳們寢室都還沒回來?中午跟我出去吃飯吧!出去走走會好

一點喔,真的!」

「今天天氣好嗎?」我轉頭打量一下天色,不過盥洗室外面還有晒衣區,我只

看到小小一塊天空,灰灰的看不出所以然來。

「還不錯,雨終於停了。我以前剛來台北的時候,最不能忍受雨天!」學姊虎

起一張臉抱怨著天氣,抱怨完繼續問我:「中午想吃什麼?」

「其實,我沒有很想出門耶……」我猶豫著。實在沒有很想動。

我洗完臉出來順手在飲水機泡了茶,一面跟學姊講話一面走回寢室,站在學姊

她們門口還在討論到底排骨麵還是廣東粥今天會不會開門萬一白跑一趟就更哀怨了

的時候,突然裡面發出乓瑯一聲巨響!把我嚇了一大跳!

「什麼東西啊?」我驚魂未定地探頭往她們寢室裡面看。

佳佳學姊倒是很鎮定,她也轉頭看了看,聲音是從窗口傳來的,學姊叫我等著。

「我知道了,又是樓上的。等我一下。」

學姊走進去,到窗邊把窗戶打開。我們宿舍窗戶,不管紗窗還是玻璃窗都是整

扇往外開的,學姊推開窗之後往樓上吼:「喂!310的,妳們的盆栽又掉下來了啦!」

「啊!對不起!」樓上果然傳來回音:「我馬上下去撿,不好意思!」

學姊走回來,若無其事:「樓上的放了一些植栽在窗邊,每次澆水的時候推開

窗戶一不小心就會碰到,然後就掉下來。已經好幾次了。」

「學姊妳怎麼不會嚇到?」有異物突然從窗口摔下來發出巨響,學姊竟然完全

沒動靜,這樣的定力實在令我佩服。學姊被我這樣一問,只是聳聳肩。

「我也不知道,我好像膽子一直都很大。」不曉得為什麼,佳佳學姊嘆口氣,

有點落寞的樣子。她內雙的眼睛很認真的盯著我問:「學妹,我這樣……是不是很

沒女人味?」

「嗯……」我開始皺眉抿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自己都泥菩薩過江了,還

回答得了這種問題嗎?

「這麼為難喔?唉,我想也是。」佳佳學姊又嘆口氣。

走廊上蹬蹬地跑過來一個女生打斷我們的話也解救我的尷尬為難,圓圓大眼睛

小小的菱形的嘴長得很可愛,一臉抱歉的笑,唇際還有兩個好甜的梨窩。她一笑起

來我就覺得好亮好開朗的感覺,讓人心頭一爽。

「對不起喔,又掉下來了,我去幫妳清乾淨!」她比我們都矮一點,所以略仰

著頭講話,好像小朋友一樣。她有點著急的看看我,又看看佳佳學姊:「有沒有嚇

到?真的不好意思!」

「我還好,她嚇了一跳。」佳佳學姊指著我說完,又很熱心的乒林乓瑯開門開

櫃子幫忙找到小掃把或刷子之類的東西給她用。

我在一旁無事就想起來要喝茶,因為還有點燙所以含在嘴裡不敢一口吞下去。

然後下一刻在聽到佳佳學姊招呼那個樓上舍友的話時……

「喔,學姊!」佳佳學姊對著那個已經熟門熟路跑進去寢室裡的女孩喊:「妳

爬到我桌上去清比較方便啦,窗口東西先推到旁邊沒關係!」

我聽到學姊兩個字從佳佳學姊口中出來時,我嘴裡含著的那口茶也噗的一下全

部噴了出來!「她……妳……她是……妳叫她學姊?」

老實說這個女生要說是我學妹我都信!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麼願意原諒過鄭惠

麟衝著我叫學姊這件事。我跟這女生站在一起,十個裡面會有十個人毫不猶豫的覺

得我是學姊!

「妳還好吧?」佳佳學姊很詫異的回頭關心我:「沒事吧?」

我還在咳嗽,一面搖頭,講話都破破碎碎講不成一句完整的。「我沒事……她,

是,是妳學姊?」

「沒錯,她已經大四了。不過不是我們系啦,她是動物系的。」佳佳學姊嘆口

氣。「我第一次聽她說也不相信,女生可以像她這樣真好,美女耶,看起來又好小,

好羨慕。」

這讓我更吃驚。「妳……妳會羨慕這樣的事情?」

「會啊,怎麼不會?」

等一下,這對話好熟悉,為什麼我總覺得一樣的場景曾經發生在我身上過?

應該就是這樣吧,我會跟佳佳學姊熟起來就是因為這樣,我在她身上很清楚的

看到某一部份的我,那麼相似,那麼熟悉。

幾乎是病態地在追求這樣的認同感,只要在誰身上看到一點點,一點點就好,

跟自己相似的挫折或陰影,就會毫不猶豫地拉近距離。是不是因為對自己其實徹底

的沒有信心,才會這樣的呢?

一直以來我的自信都只能建立在功課上面。除了這個以外,我還有什麼?我不

信任自己的外表,我清楚自己的個性有時候很彆扭很討厭。父母的期望總是無法達

成。然而這一切會帶來挫敗的原因很簡單,那就是,其實我是想要的。這些我都想

要,可是我得不到,所以很挫敗。

多麼希望自己是一個通通都有的人。如果不是,至少是一個瀟灑而不在乎的人。

可惜我兩者都做不到。沒有而又在乎是最悲慘的一種了,然而我痛恨承認這樣的悲

慘,所以在發現身旁人有相似的喟嘆時,就覺得鬆了一口氣。

本來之前以為佳佳學姊是那種史前生物,什麼都不在乎的粗線條。可是當我這

一口茶噴出去之後,心裡有股暖暖的感覺慢慢湧出來。啊,學姊也跟我一樣嘛,呵

呵。我們……是同一類人喔。我們一定可以變成好朋友的。一定。

那個去收拾殘局的「學姊」此刻捧著已經摔得鼻青臉腫支離破碎的植栽出來。

一臉懊喪。「盆子摔破了,傷腦筋。我才剛放到外面一兩天而已呢。還是對不起喔,

我以後會更小心的。」

「窗戶設計不良啦!」佳佳學姊還是那個毫無芥蒂的笑容:「沒關係嘛,換個

盆子就好了。」

可愛學姊上去之後,佳佳學姊跟我對望了片刻。「那所以……要不要去吃飯了?」

「好。」我毫不猶豫地答應。

開了學之後我依著舊時習慣規規矩矩當乖學生,大一像我這樣的人大概是沒有

的了,我連軍訓都不曾蹺過課,同學在後面聊天看閒書打瞌睡,我還是照樣聽課翻

課本劃重點,反正教官講的東西也蠻有趣的,而且,我實在沒辦法故意忽視講台上

賣力講課的人,大剌剌做我自己的事。

同學們都說我很乖,不過我也看得出來他們眼角唇際不小心漏出來的一絲絲嘲

弄。土就土嘛,我自暴自棄的想著。反正至少我的筆記他們常常借去印,不好意思

對我太壞,所以吃飯唱歌夜遊之類的還是會意思意思叫我一聲。這樣已經不錯了。

每個人都很快地找到生活、人際圈的重心,大一下之後就漸漸成形固定。有的

是班上同學,有的是社團,有的是宿舍室友,或是男女朋友。而我總覺得自己始終

輕飄飄的沒有著地,哪邊拉一下就會被拉過去了,可以讓我安定下來的圈子,到現

在還沒出現。

佳佳學姊跟我漸漸熟了起來。她傍晚有時遇到我下課回去,就會問我要不要跟

她去跑步。我們常常在夕陽下並肩跑著操場的前兩三圈,後面就是我用走的學

姊繼續跑,最後我坐在看台邊學姊還是繼續跑。反正她是超級賽亞人,我完全不會

產生「平平是跑步怎麼圈數差這麼多」的慨嘆。

跑到夜色降臨,校園裡的燈火逐漸明亮起來之後,我們就晃去覓食,隨便吃點

什麼,然後一身汗的回宿舍。幾次之後,跟常遇見的那些山社同胞們也算認識了,

不過大概愛山的人都有點沾染到山的氣息,常遇到的幾個,不論男女,都是強壯而

沈靜的,我也不用多花精神力氣去寒暄,感覺蠻舒服。

除了一個現在暫時性改名叫跛豪的你應該知道我會怎麼叫他吧二百五

以外。之前聽佳佳學姊輕描淡寫說鄭惠麟腳扭傷了,以為只是一般認知中的扭傷,

沒想到他是整個右腳腳踝都厚厚的包紮起來好像麵龜一樣,走起路來一跛一跛,追

著我問有沒有看過一部港片叫跛豪。

「溯溪的時候,好像有刀子在割,或是鑽子在裡面鑽!」他自己講得眉飛色舞

的:「我老了一定會風溼痛!」

「你為什麼這麼高興的樣子?」跑完五圈在旁邊休息,我已經累得像條狗一樣

把舌頭吐出來喘氣了,聽他這樣說,簡直沒力到極點。

「我沒有很高興啊,我只是敘述給妳聽而已。」他還想繼續:「後來最後一天

我們要下來之前,我已經發燒到三十九度……」

「我不要聽了!」我當機立斷出言制止:「你講得太可怕了,一點都不好聽!」

他馬上很聽話地噤聲,嘴角用力抿著,濃眉聚攏,一副委屈樣。半晌才很哀怨

的控訴:「是妳問我怎麼受傷的……」

「我只是客氣問一下而已!」

鄭惠麟嘴撇得更厲害。讓人看了好想扁他。這人老是在挑戰我忍耐的極限,一

向奉為圭臬的謹慎矜持訥澀寡言笑在這種外星人面前一點用武之地都沒有。我其實

不是很明白為什麼他好像永遠都沒有低潮的時候,這也是為什麼在上了大學這一段

時間,面臨有史以來最強度的人際關係洗牌之際,我會對他這麼有印象的主因。像

這種人我還真的沒認識幾個,一認識就印象深刻。

我猜是相處得還不夠深不夠久,有些深刻的面還沒有看到罷了。好,就是這樣。

一個人的個性不可能完全沒有陰影。通通都沒有心事、沒有罣礙的人,未免也太幸

福了一點,應該是不存在的吧。

晚風微微,剛流過汗吹風感覺特別舒服。靠在欄杆邊瞇起眼睛遠遠望過去,台

大新象的燈火一盞盞亮了起來。我一直對於大樓一框框窗戶裡透出來的暖黃燈光有

種特別的,說不太上來的感受。想像每一小塊暈黃裡都是一個家庭,在忙些什麼呢?

此刻我跑完五圈操場全身熱呼呼的氣喘腳痠時,他們或許在準備晚餐,小朋友在看

電視,下班族剛進門……

每每想像著這樣的情景,總讓我心頭湧起一股奇異的,類似愁緒的暖意。不太

會解釋,反正就是亂七八糟的,覺得特別孤單而已。

「小瑜學妹,妳知不知道……」旁邊有個稍嫌聒噪的人打斷我高妙的冥想狀態,

讓我心頭一把火起。

「你叫我什麼?不要裝熟好不好!」我很不滿意地嘀咕著,瞪了一眼那張很端

正但笑得很開心,開心到讓人拳頭癢癢的臉。

鄭惠麟不以為忤。「這樣比較好叫嘛,要不然『若』跟『瑜』這兩個字很難唸

得又快又好,不相信妳試試看,若瑜、肉瑜、落瑜、酪梨……」

他一面嘗試不同唸法我就一面感覺自己神經慢慢越繃越緊,看來剛剛五圈操場

還是不夠放鬆我的精神,要再去跑幾圈才是。「好好,夠了,隨便你,不要再唸了。

你要講什麼?」

「啊,對對對,妳知道佳佳學姊要過生日了嗎?」他在那裡給我裝神祕,壓低

聲音賊兮兮的說:「我們要幫她慶生喔,妳要不要一起來?」

「真的?什麼時候?」我一聽馬上前嫌盡釋,仰頭仔細研究他到底是認真的還

是在唬我。

「生日是明天,慶生是等一下。」鄭惠麟就算再認真看起來也很沒有公信力:

「我們九點會過去宿舍找她,她應該還不知道,這是surprise!呵呵!拜託妳幫我

們確定她等一下九點左右會在寢室裡面!」

「好,我會。」

我們在體育場旁邊分別之後,我不動聲色地照慣例跟學姊一起走回宿舍洗澡吃

飯。到快九點的時候,我就跑過去串門子。學姊不在寢室。

「咦?佳佳學姊呢?」我探頭進去發現她不在床上也不在桌前,有點詫異。

「思佳啊?她去樓上幫忙搬東西了。」

我又轉頭往樓上跑,在樓梯口果然聽見佳佳學姊很豪氣的聲音:「我來搬!這

個是小case啦!妳放著就好!」

學姊正在幫前一陣子看過的那個可愛學姊搬東西,一箱箱的,好像要搬到頂樓

去。可愛學姊自己也抬了一箱,一直跟佳佳學姊說「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可是連我看了都好想過去幫她抬。

也不是說她抬不動或什麼的,而是,有些人就會散發出讓人很想幫忙她的氣氛。

何況我們這種體型已經先天太過優良,不去幫忙擔擔抬抬的好像暴殄天物。我實在

不忍心讓那麼一個長得甜甜的小女生……等等,這世界是怎麼了,她是貨真價實的

大四學姊啊,什麼小女生!

「學姊我來幫忙就好了,妳先下樓去吧!」我走過去,二話不說彎下腰就要抬。

佳佳學姊很奇怪的看我一眼。

「下去幹什麼?有人找我嗎?」

很普通一句話我卻被問得心虛得要命。「沒有啊,我只是……我來幫忙嘛。」

「真的不用了,我可以搬嘛!妳已經幫我從一樓搬到這裡,我自己……」可愛

的學姊在旁邊徒勞無功地勸著。

「這些是什麼啊?」我跟佳佳學姊都不予理會,自顧自的一人抬起一箱。我跟

著學姊往頂樓走,佳佳學姊抬起這種重物連眉頭都不皺一下,英明神武,虎虎生風,

如入無人之境。

「水耕的東西對不對?」佳佳學姊回頭問也抬了一箱跟上來,不過抬得面紅耳

赤很吃力似的可愛學姊。那個學姊點點頭。佳佳學姊笑:「妳還真的是動物系植生

組的呢,樓上的東西都是妳種的呴?」

可愛學姊還是一直笑,就算在樓梯間微弱慘白的燈光下,都看得出有多甜美。

可以長這樣一定很好吧,我想大概都沒有人捨得罵她,我一路上就是一直偷看這學

姊的臉蛋、深深的梨窩,一面想著。

三箱都抬上來之後,看看時間真的差不多了,佳佳學姊一肚子狐疑的被我趕下

樓去。那個很可愛的學姊千謝萬謝之後還很不好意思:「耽誤到什麼了嗎?真是對

不起,我一直跟她說不用的……」

「沒有啦,只是她的學弟們要來幫她慶生,約好時間打電話上來的,有叫我幫

忙確定她九點待在寢室裡。」我承認我也很現實,看人家長得好笑得甜就想多聊兩

句。不過帥哥美女人人愛看啊,不能怪我吧。

「慶生?佳佳過生日嗎?」可愛學姊大吃一驚的樣子。

「若瑜!妳還在樓上嗎?」佳佳學姊這時從二樓樓梯間聲若洪鐘地喊上來:「小

惠來找,叫我們出去!妳快點下來喔!」

「學姊我要走了。」我趕快跟可愛學姊說再見。

今天晚上真是忙得要死,跑下樓一出宿舍大門,就看到鄭惠麟在拉佳佳學姊:

「走啦走啦,一下子就好了嘛!」

「為什麼晚上還要去醉月湖?」佳佳學姊莫名其妙:「到底要幹什麼?什麼事

不能用講的?」

「走啦!去就知道了,小瑜學妹快來幫忙拉!」

「妳也知道?」佳佳學姊好疑惑的看著我:「難怪妳剛剛一直催我下樓!」

我幫忙拖著學姊穿過校園,一路走到湖畔,鄭惠麟不知道怎麼弄的突然吹了一

聲很響亮的口哨,引起花前月下對對情侶的側目(與不悅),然後遠遠就看見有小

小火光,一根根蠟燭點了起來。

「我……」學姊突然停住腳步,不肯往前走了。她真的不想走了我們兩個就得

使出吃奶力氣拉她,這不是開玩笑的。

「祝妳生日快樂,祝妳生日快樂……」歌聲輕輕響起,黑暗中跳躍的燭光映在

每個人臉上,他們捧著小蛋糕走過來,小心翼翼的中間還夾雜咒罵:「啊蠟燭要熄

了啦!」「擋一下風好不好!」「不要吹到!」

「學姊生日快樂!」「許個願吧!」「吹蠟燭吧!」七嘴八舌地,在唱完生日

快樂歌後此起彼落熱熱鬧鬧吵了起來,我看著每一張或陌生或眼熟的臉,上面都盈

著滿滿的誠摯笑意,突然覺得,佳佳學姊一定是很棒的人喔。

看,有這麼多這麼多的好朋友,這麼認真的要祝福她呢!

轉頭一找,被我一路拉著過來,到湖畔之後一直沒出聲的學姊,長得實在是不

美麗的臉已經有點扭曲,她嘴角撇著,眼圈也紅了。「你們……你們……」

「學姊許願嘛!」鄭惠麟吵個不停,好像沒注意到學姊都已經感動得要掉眼淚

了的樣子,非常煞風景。

「嗯……我……」學姊顯然很不習慣,她的舌頭在打結:「嗯,我希望,我希

望山社越來越好,社務蒸蒸日上,出去都能平安回來……」

學姊還沒講完就是一陣驚人的叫好聲,我想周圍方圓幾百公尺內的情侶大概都

已經憤而離去了。然後學姊被鬧得破涕為笑,伸手擦擦眼角不小心掉出來的眼淚,

慢慢在回復正常:「別吵,我還沒講完!」

「第二個第二個!」

「我第二個願望是,希望這學期歐趴……」

「啊!」還沒講完,眾人又是一陣驚嘆惋惜:「學姊妳就這樣浪費一個願望喔?」

「什麼浪費!吵死了!我是壽星耶!」至此佳佳學姊感性部份已經完全被消磨

殆盡,她眼圈兒還是紅紅的,不過嗓門已經又回來了:「還有第三個還沒許啦!」

「快點好不好,蠟燭已經快燒完了。」「學姊,第三個不能講出來喔!」「思

佳拜託妳不要再許那種註定是浪費的願望了啦,像找到男朋友之類的……」「閉嘴!」

學姊被鬧得面紅耳赤,在一片混亂中吹熄了蠟燭。我還緊緊握著學姊的手,剛

剛是怕她中途脫逃,現在則是用力的傳達著我的祝福。

學姊,生日快樂喔。

在湖畔又吃又喝說笑聊天一直到夜深,校警巡邏車出來趕人了,才意猶未盡地

結束。夜色裡,走在已經相當安靜的校園中,他們還在大聲唱著我不知道的歌,雄

壯威武得讓位於校園裡面的女生宿舍通通不得安寧。

回到宿舍之後,整個晚上的亢奮還沒完全消退,我跟佳佳學姊在走廊上還是高

談闊論著。學姊也很開心,眼睛裡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在她們寢室門口,她拉著我

問:「若瑜,妳明天第幾節有課?」

「第三節以後……」

「太好了,陪我去喝酒吧,我好高興,現在一定睡不著。」學姊看起來是認真

的:「我們小冰箱裡還有一點梅酒,很好喝喔,走,上去頂樓看月亮。」

說著,學姊衝進寢室要拿酒,卻發現桌上有一小盆綠綠的植栽,葉片圓滾滾的

的還有條紋。她第一個反應就是問其他室友:「這又是樓上不小心掉下來的?」

「不是,樓上的說要送妳的。」寢室室友這樣回答。

學姊愣愣的看著那小小的植栽發呆,又看看我。

夜半的台北天空依然不清朗,不過月亮若隱若現算是有點隱約的美感。我們趴

在水泥矮牆上仰頭望著,只有找到一兩顆星星。

已經漸漸悶熱的天氣在夜裡失去威力,微風適意,我還沈浸在剛剛的笑鬧情緒

中尚未完全恢復。學姊在旁邊靜靜的沒開口不曉得在沈思什麼,我們很沒情調地用

泡麵喝茶都是它的鋼杯一口口喝著冰涼的梅酒。

「若瑜,妳有沒有羨慕過什麼人?」學姊突然這樣問。我有點驚訝,轉頭看見

學姊還是略仰著頭望向天際,聲音低低的。

「我嗎?有啊。」要說起來還不少呢。

「我的意思是,很羨慕很羨慕,羨慕到……會想說自己如果是她該有多好,這

樣的程度?」

我靜靜的想了一會兒。有吧,那個很久很久以前,我衷心信任的好朋友,周吉

美。在那個時候我是真的非常羨慕她的。然而此刻想起她感覺有些模糊,我努力試

著要憶起她的神態面容,卻很挫敗地發現,我所有的印象都只剩下模糊的輪廓或小

小的細節。我記得她白得可以看見微血管的手,她飄逸的長髮,她細細的聲音,可

是我居然記不起來她的眼睛是單眼皮還雙眼皮。

我已經開始忘記這個在我生命中曾經這麼重要的人嗎?想到這個可能性,我突

然覺得一陣冷意從背後爬上來。

「沒有嗎?我想也是。」佳佳學姊誤會了我的沈默,她苦笑一下,逕自講著:

「應該只有我會這樣吧。若瑜,妳知道嗎,我今天晚上好高興,可是也偷偷的好難

過。」

「為什麼好難過?」我不知道原來酒有這樣的功效,讓我好像剛跑完幾圈操場

一樣血液循環好快,熱熱的很舒服。頭有點暈暈的,我一面思索著周吉美的輪廓眉

眼,一面鈍鈍的反問。

學姊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只是慢慢喝著她的梅酒。

「學姊,怎麼了,為什麼會難過呢?」我繼續追問著。

「妳知道醜女最大的悲哀是什麼嗎?」學姊轉過來看著我,不知道為什麼,我

覺得她的眼神真的有點哀傷。「那就是『沒有希望』。今天晚上,我連許願的時候

都不敢許『希望可以遇到一個讓我喜歡的好男孩』這種願望,因為就算遇到了,我

也清楚,人家一定不會喜歡我,連看都不會多看我一眼。」

「學姊,妳為什麼要這樣說?」我覺得越聽越難過,心頭酸酸的:「學姊妳沒

有這麼糟糕啊,真的,學姊妳是很棒的人耶!」

學姊落寞的笑了一下,此刻的她跟平日精神奕奕英氣十足的她,或是剛剛晚上

開開心心跟大家鬧成一團的她都截然不同,我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覺得我們這麼接

近過,很想給她一個擁抱。

「不知道,剛剛看到那個可愛學姊送我的植物,我就一直在想,如果我是她,

不對,只要有點像她,那就好了。」學姊抿抿嘴角,還是在苦笑:「長得那麼漂亮

又一點都不驕縱,看到誰都笑咪咪的讓人心情好好,賞心悅目。這樣的人,一定什

麼煩惱都沒有吧。」

「學姊,不是這樣的吧,我想每個人都有煩惱……」

「也不一定,妳看小惠,他有什麼煩惱?」學姊又掉過頭去,望著遠處中央標

準局高高大樓的燈光:「我知道,今天晚上我應該很開心很開心的,他還特地幫我

慶生,可是,一面開心一面又覺得有點難過。妳知道嗎,如果我是美女,如果我漂

亮可愛一點,而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話,我就可以放心的奢望,也許,也許有一點

點的可能,是因為……」

我聽著學姊的聲音慢慢低下去,轉頭一看,學姊側臉上有著什麼閃著一點點銀

光,學姊很快伸手抹去。

「佳佳學姊……」我的頭雖昏昏的,卻聽懂了。

「我知道,我想太多了,我要的也太多了。」學姊偏過頭去避開我的視線,她

低低的說著:「明天,明天我就會回復正常什麼都不想,可是今天晚上,就陪我在

這裡發瘋一下,好不好?」

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伸過手去輕輕攬住學姊健碩的肩:「好啊,沒問題喔,

學姊,我們就發酒瘋吧。」

學姊噗嗤一下笑出來。她又抹去不小心滾下的淚,用力吸吸鼻子。「嗯,就當

發酒瘋,明天起來什麼都不可以記得喔。」

「好。」

我們繼續抬頭望著掩映在厚厚雲堆中的月亮,黯淡卻溫柔的,時隱時現。我仰

望得脖子發酸眼底發疼,身旁臂彎裡佳佳學姊的肩比一般女生都寬都壯,此刻卻讓

我覺得她好無助。我所能做的,只是靜靜陪伴著一直小口小口啜著酒的她。

李清照寫得沒錯,所謂濃睡不消殘酒,我隔天起床就覺得頭好像被泡過水一樣,

腫腫的悶悶的痛著,好像還在夢中。說到夢,嗯,我很確定自己昨天晚上做了一個

長長的,破碎的夢。夢中彷彿回到高中時代,剪影中有著那間漫著夕陽的教室,我

們低著頭畫畫,偶爾有清脆笑聲響起。坐在我對面的是周吉美,我努力地、一筆一

筆細心地想要描繪出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可是,不管我怎麼畫,不管我多用力,鉛

筆都只是在粗粗的素描紙上滑過,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夕陽越來越斜,照在我的簿本上,我猛然一驚:糟了,我該回家了,要不然媽

媽會給我很難看的臉色……慌亂地抬起頭來,卻發現面前坐著的是黃明璽,以及那

個與他只有一字之差的明君小姐。明君坐在他大腿上,兩人扭在一起摟得緊緊的,

見我抬頭,他們只是瞪著我,眼光陌生。我聽見自己脫口而出:「張至理呢?」

然後夢就醒了。我發現自己的頭在水腫。

這應該就是輕微的宿醉吧,我撐著很重的頭去上課,階梯教室裡鬧哄哄的大家

趁上課前討論著聯誼的事情,我只想趴下來繼續睡覺。可能我的表情太過格格不入,

其他人談得開心,我卻板著一張臉,所以被班上的活動問了好幾次「妳是不是有什

麼意見,要不要講出來?」

「沒有,我沒意見呀。」我按著一閃一閃的太陽穴,很艱苦地回答。

氣氛有點冷掉,我很敏感地察覺了,當下又不知所措起來。我不懂為什麼自己

就是沒辦法輕鬆愉快地跟一群人相處,老是覺得神經繃得有點緊,需要高度精神集

中才能跟上大家講話的節奏韻律,講出來的話又常常像這樣把氣氛搞冷。相信我,

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上次一個跟我同組做國文報告的同班男生突然問我「妳為什

麼常常看起來都心情不太好的樣子?」我居然啞口無言。我只是不會主動找話題、

也不會撒嬌,沒事就不會笑而已,這樣很慘嗎?

好像蠻慘的。

整天都帶著朦朧感,在校園裡走來走去忙著上課下課討論吃飯,腦中某個角落

卻不停想起夢中的片段、故人與舊事。強烈地思念著曾經有過的一切,不管是已經

斷訊許久許久的摯友,或是一直以來都相濡以沫此刻卻快要相忘於江湖的死黨。想

得昏昏沈沈的,不知道這樣算不算鑽牛角尖?

我想這就是我的毛病,反反覆覆,時好時壞。有時故意耍帥,把事情拋在腦後

拒絕多想,有時又會毫無辦法的去撿回來一遍遍咀嚼思忖,無法放手。要怪大概得

怪昨天晚上佳佳學姊給我喝的酒吧,她問的問題,她的脆弱與感性,通通都傳染到

我身上了。對於現實的不滿意與挫折感投射在思念上面,我夢到了我想念的人,夢

醒之後,也無法擺脫夢境。

就這樣矛盾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我幾度在電話前面徘徊,猶豫著到底該不該打。

我只覺得有股奇怪的意念促使自己要拿起電話,跟過去的我,或說我的過去,連絡

一下。但是結果會是什麼,有什麼實質的用處,老實說,我並不知道。

在拿起話筒前本來已經下定決心要打給誰了,撥出號碼之際,卻又……改變了

心意。

「請問……」我清清喉嚨,有點困難地說:「請問張至理在嗎?」

接電話那人好像正在睡覺被吵醒,聲音有點惺忪:「誰?」

「張至理。」

「喔,啊,他呀。」對方沈默了一下,然後支吾著:「他……他現在,現在不

在。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耶。妳要不要留言?」

微微感到奇怪,我卻沒有辦法多問,留了姓名電話之後就掛掉了。我的一股作

氣已經用完,癱坐在椅子上,怎麼樣也沒辦法抬起手撥另一組號碼。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黃明璽,怎麼跟他毫無芥蒂地講話。所以只好先找張

至理。就像以前一樣,我跟張至理吵架時要拉黃明璽當炮灰,跟黃明璽不愉快時,

張至理也別想置身事外。兩個人太尷尬,需要第三者時,我們都是彼此的緩衝。

慢慢拖著腳步回寢室,一直到很晚了我都要上床了,張至理的電話才來。

「妳找我?」雖然是問句,他卻一點都不驚訝的樣子。

「對啊。」我隨口說:「你晚上不在寢室?去圖書館唸書了嗎?」

沒想到張至理嘿嘿冷笑兩聲:「妳……消息真不靈通,我已經不住在宿舍了啊。」

「你說什麼?」

「我搬出來了,開學前搬的,現在我的床位給黑戶用。」這麼大的事情,我聽

了只有目瞪口呆的份,他還講得涼涼的輕描淡寫:「打過一次電話找妳,不過妳不

在,就沒跟妳講了。」

「你……你家裡知道你搬出宿舍了嗎?」

「知道啦。」他不太在乎的樣子。「找我什麼事?」

「喔……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事……」他這麼一問反而變成我支吾起來。確實

沒什麼重要的事,我總不能跟他說「我昨天夢到你女朋友跟黃明璽抱在一起」這樣

的話吧?我又該怎麼解釋那種突如其來的莫名情緒?

「不是要問我黃明璽的事嗎?」張至理單刀直入:「妳不問我也想問妳。你們

在鬧什麼彆扭?上次他說要來找妳,後來莫名其妙又變卦了,問他為什麼也不講。

本來還想叫你們兩個一起幫我搬家的。」

「啊,這個……」

我沈默著,不曉得該怎麼說。

「喂,我跟妳說。」張至理等了一下,見我不想回答,就自顧自講下去:「妳

要怎麼樣我不管啦,不過至少記得他是要聯考的人,妳別動不動就跟他吵架。心情

不好,書也就念不下去。」

「你還講我?之前又撞車又鬧彆扭的不知道是誰啊?」我忍不住反唇相譏。

「誰啊,我不知道。」他裝死不理我,繼續他想講的話:「反正妳自己斟酌吧,

最近他也蠻慘的,交女朋友的事情被班導師通知父母,他跟家裡也鬧得很不愉快,

妳最好不要去掃到颱風尾。」

他說得輕描淡寫,我卻是心頭一涼。「什麼女朋友?他……的女朋友?」

張至理從鼻子裡哼氣。「妳昨天才認識他嗎?這有什麼好意外的,就補習班同

學啊,上次我要上來台北前還帶出來一起吃過飯,誰叫妳自己先跑上來,沒看到是

妳活該。還不就是那樣。鬼曉得這個可以維持多久。」

我只覺得耳際轟轟轟的好像血液都同時衝到頭臉,張至理從電話裡傳來的冷淡

話聲變得有點模糊。「反正是妳自己不愛跟我們連絡的。進度落後這麼多,不能怪

別人啦。」

掛了電話之後我整個人好像失了神,軟軟的趴在桌上,甚至沒有力氣站起來爬

上床去。是呀,我不是第一天認識他,我也知道他身旁桃花不斷,可是……怎麼會

是現在呢?

當然不是聯考,跟聯考無關。而是,我以為,我真的以為,我們之間曾經,或

即將開始要有點什麼的。

勉力爬上床去,我輾轉著,在腦中過濾一切一切,轟隆隆的火車頭般我們之間

相處的點點滴滴碾過我面前,他的小動作,他的陪伴,他的溫言安慰,我們的默契……

難道這一切,通通都不算什麼嗎?都只是我想得太多嗎?

女朋友,他居然已經又有女朋友了。我確定寒假中是還沒有的。那,到底是在

那通關鍵的電話之前,還是之後呢?會不會,在我以為我們可能將有什麼不同的時

候,他其實並不這麼認為?

如果沒有一點點意思,為什麼要找我,要上來看我?如果有一點點意思,為什

麼又會在幾乎是同時交上新的女友?

是不是那個我去補習班找他時,在他身邊的女孩?

思緒如脫韁野馬般抓都抓不住,輾轉失眠的夜裡更是胡思亂想的最佳時機。聽

著室友們輕微的鼾聲,我抱緊被子,覺得一股深深的無助感不斷蔓延著,淹沒已經

疲累至極卻無法入睡的我。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在乎。原來之前的漠然都只是在故意壓抑逃避。

如果那一天我沒有打電話……如果他真的上來看我……

這個疑問在我胸口一直不斷膨脹,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後來花了很長的時間,

付出很大的代價,想要模擬、尋找這問題的答案。到最後才學會,原來「過去假設」

式,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一種想法。完全,一點意義都沒有。

因為過去是不能假設的。已經過去的就是過去了。

只不過那時候的我,還並不明白。

如果沒有這件事,我的睡眠品質應該會提高許多。可惜「如果」加上「應該」,

又是無用的過去假設式。我每天不管佳佳學姊去不去還都強迫自己要跑步,而且是

跑到眼前都開始冒金星了,幾乎沒有體力走回宿舍為止。試著把自己累到無法思考

的地步,這樣也許可以睡得好一點。

沒有用。就算睡了,半夜還是會莫名其妙被室友翻身或磨牙的聲音吵醒,然後

就再也睡不著了。

我只是覺得很不甘心。他怎麼可以這樣。

也是慢慢的才感受到,自己身上那股屬於獨生女的彆扭與驕氣。從小我不曾跟

別人分享過房間、衣服、玩具、心情,所以非常不習慣自己的東西被別人拿走了,

反應會特別激烈。我無法容忍。

佳佳學姊看我很沒精神,又不是想加入登山社參加活動卻跡近自虐地逼自己跑

步幾乎比山社的人還勤奮時,她很擔心地問了我幾次是不是想家,為什麼不開心。

考慮了幾天,我終於吞吞吐吐地告訴學姊一些想法。再繼續悶著頭想下去,我

怕堆積太多諸如猜忌或嫉妒這樣的壞情緒,有一天會像氣球灌得太飽突然炸開來。

事實上睡不好加上體力透支,我的頭已經漲痛好幾天了。

「若瑜,我不太會安慰人啦,所以如果我講話妳聽了不舒服,不要生氣。」佳

佳學姊聽完了我這裡講一點那裡講一點的敘述之後,按著我的手,很認真的對我說:

「不過我聽的感覺是,若瑜,妳是不是一直很喜歡那個黃明璽,只是自己不知道?」

「應該……不是吧?」我皺著眉,否認。

我應該就是隱約猜到講出來會得到如此的反應與推論,所以才一直不願意多說

的吧。我才不要人家這樣覺得呢,才沒有!才不是這樣!

「不然妳為什麼這麼在乎呢?」佳佳學姊露出很同情的表情。

「我……我只是不喜歡那種被騙、被耍的感覺而已。」我這樣辯解著。「學姊,

妳能想像嗎,我一直以為我很了解他,可是……」

佳佳學姊沒有再跟我爭論或發表什麼意見,只是很和藹可親地聽我說著,偶爾

同情地拍拍我的肩。坐在學姊身邊很有安全感,她有一種很敦厚的氣氛,不曉得這

跟她的體型有沒有什麼關係。

「好了,應該可以吃了。」我還呆呆的望著學姊的時候,她已經掀開鍋蓋,一

陣撲鼻的香味迎面而來。學姊真的很強,用電磁爐居然可以煮出香氣四溢的香菇雞,

還信誓旦旦對我說了好幾次「非常簡單,妳來看我弄一次就會了」,此刻她接過我手

上的鋼杯,幫我盛好一杯:「來,吃吃看,不夠鹹自己再加鹽喔。」

「學姊,妳真的很賢慧耶。」我有感而發地說。說真的佳佳學姊的書桌床鋪衣

櫃都很整齊,寢室的地據說都是她掃的,又熱心又會照顧人,還很會煮菜弄吃的,

能文能武,可是到大三都還沒有男朋友,這世界真的不公平。

「呵呵。」學姊只是笑著,沒有說什麼。

「若瑜,有妳的電話喔,快回去接。」我的室友跑來找我,一探頭進來她就皺

皺鼻子讚嘆:「好香喔!在煮什麼?」

「香菇雞,妳要不要吃?來來,不要客氣。」學姊很熱心地開始幫她張羅,我

就先把手上鋼杯塞給她要她們先吃。

回到寢室接電話,原來是張至理打來的。

「禮拜六,有沒有空?出來一下吧。」張至理就是這樣,冷得像萬載玄冰一樣,

可是偶爾還是會流露出一點人氣,我是說一點點。

「有什麼事?」

「沒什麼大事,黃明璽來台北,問問妳要不要一起出來。」

他講得輕描淡寫,我卻要很用力很用力才壓住已經梗在喉頭幾乎衝口而出的問

句:「是你問我,還是他問我?」

到週六還有幾天,我就丟掉了幾天的好眠。自從接了張至理電話之後,我的腦

袋好像就自動劃分出一區是不受我意志力管轄的,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滾動著過去一

幕幕相處的情景,那些想忘也忘不掉的一切。模模糊糊有股忐忑不安在身體內部發

酵,我逃避過一次的,這次,我不想逃了。

我想去看他。我想直直看進他的眼睛裡,然後我應該就會得到這一段時間以來,

我一直在想,卻一直還沒有得到答案的問題。

他也許會說謊,不過對我不會。他的嘴巴也許會說謊,但眼睛不會。

所以我去了。

約在信義路和新生南路交叉口,我下公車就看到張至理。他手插在口袋裡,對

我抬了抬下巴:「走吧,這邊。」

「你的車呢?」

「不用車,走路就會到。」他老大還穿著拖鞋,很休閒的樣子,領頭往巷子裡

走:「就在前面,轉彎就是了。」

「黃明璽到底來台北幹嘛?」我跟上去,一面忍不住先問了。

「他女朋友的朋友還是什麼的過生日,他們趁機上來玩一天,晚上就要回去的。」

張至理直視前方,一面走一面慢條斯理說。「重考還敢這樣玩,他最好是很有把握。」

「所以……他女朋友也來了?」我停下了腳步,有點怔住了。

我怎麼會沒想到。我怎麼一直以為只會是我們三個人的聚會。我怎麼會這麼笨。

「對啊,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張至理略偏著頭看我,眼光狐疑。「我女朋友

也在啊。他們都在樓上。」

我們已經走到大廈的門廳,此刻我卻有一股強烈的,掉頭回去的衝動。「我……

一定要上去嗎?」

「都到這裡了,妳幹嘛啊?」

事實上證明我的直覺還是對的,我從來沒有這麼後悔過。一上去,還來不及細

看張至理的新居有多漂亮,就覺得喉頭緊緊的,我什麼話都講不出來。

小客廳裡,黃明璽跟一個應該很陌生但我硬是覺得有點眼熟的女孩坐在一起。

我很確定這就是上次在補習班門口看到和黃明璽走在一起的那一位。尖尖的瓜子臉

蛋,白皙的皮膚,大大的眼睛,就是男生都會很喜歡的那種氣質美女。她有點羞澀

的對我笑了笑。「嗨。」

「哎,嗨。妳好。」我完全不想看坐在她身旁的那個男生。完全,一點都不想

看。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把這個人從我記憶裡面完完全全抹掉。

張至理關好門之後走過來,一輪混亂的介紹。女孩叫邱雅茹,她很欣羨地對我

說:「妳們成績都好好喔,真棒。」

「還好啦……」

然後這時候又一個陌生的女孩子從裡面走出來,好像剛去過洗手間的樣子,用

面紙在擦手,一面很熟稔的問:「你們要不要喝什麼?我看看冰箱裡還有沒有可樂,

還是你們要吃水果?我帶了蘋果過來。」

「我來幫忙好了。」邱雅茹輕巧地站起來往廚房走。

看我投過去一個疑惑的眼色,張至理聳聳肩:「我女朋友啊,高慧怡。」

「那黃明君……」我話才出口就被他們兩個瞪得差點咬到自己舌頭。

「以前的事情何必再提起,過去就是過去了。」張至理一臉蠻不在乎的樣子。

才……才多久的事啊?之前你儂我儂到人神共憤還繃斷我一根神經的,現在居

然這麼雲淡風輕?不過想到他也還為了別的女生出車禍,這好像也不算太難接受了。

男人都是這樣的嗎?我不懂。

連他們兩個我都不懂,更遑論其他人了。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熬過去的,夾在四個人兩對情侶中間,我覺得自己多

餘到極點。他們聊天說笑的時候,我只能盯著眼前的杯子或自己的指甲,研究著我

到底什麼時候可以告退脫身。

從頭到尾我都沒有直視過黃明璽。除了剛進門匆匆的一眼以外。心裡原本有的

一大堆問題此刻通通都像被流沙淹沒了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我只想要趕快離

開這個地方,遠遠的,遠遠的,永遠不再回頭。

黃明璽一向沒有誤判過我的臉色,這一次也不例外。他趁著我在翻張至理的CD

架時過來問我:「妳……不高興?」

我沒有抬頭,只是繼續盯著面前的CD架翻找著。「你說呢?」

「我一直想跟妳談一談,妳卻……」他壓低了聲音很溫和很誠懇的說著:「小

瑜,妳不要生氣,我知道妳應該會不高興,不過妳聽我說……」

我真的很想看清楚他現在的眼神,現在的表情,我想問他那個我已經自問過不

曉得幾千次,卻問不出口的問題。

我,到底算什麼?

這樣急急的想解釋什麼呢,還是想撇清什麼?他越說我越覺得悲哀,那種被憐

憫的感覺揮之不去,還越來越嚴重。我不需要這些。

「沒關係的,我沒有生氣。有什麼好氣的?」我依然不肯抬頭,只是隨便抽出

一張CD裝作在研究,頸子繃得緊緊的,幾乎要窒息。

黃明璽聽我這樣說就靜了下來,不過沒有走開。他知道我在硬撐。他絕對知道。

沈吟半晌,他又打算講話,不過才開了個頭就被打斷了。

「所以要吃什麼?慧怡想去深坑吃豆腐,怎麼樣?」張至理晃過來說。我一回

頭就看見兩個女生雖然遠遠坐在沙發上,目光都望向我們這邊。那個尖尖下巴大大

眼睛的邱雅茹眼神甚至有點惶然。

不曉得為什麼,看到那樣的眼神,我突然心軟了。不管我們之間曾經怎樣,此

刻他們兩個的身分都是人家的男朋友。男朋友有個青梅竹馬已經夠糟糕了,更糟的

是還拋下自己,跟舊時友伴在面前低聲交談著。我要是她,也會覺得很沒安全感吧。

「好,我們去吃豆腐。」我終於毅然抬起頭,望進黃明璽濃眉下那雙好看的眼

睛裡。他只跟我對望了幾秒鐘,看清彼此的眼神之後,很快的,兩人都轉開了視線。

我於是知道了,我們最接近的時刻,已經過去。

到了樓下張至理把車開出來,他的小3坐四人剛好坐五個一定有點擠,正在有

些尷尬的分配著誰坐前面時,我終於講出了我相信大家聽了都鬆一口氣的,我一早

上都想講的那句話:「你們去好了,我下午還有約,得先走了。」

「啊?這樣嗎?」高慧怡儼然女主人的口吻,很遺憾似的挽留:「真的不一起

去嗎?吃完豆腐我們要送黃明璽他們去木柵找同學,順便要去動物園玩呢!」

「不要了,謝謝,你們去就好。」我還是推辭。心情已經爛到極點,我還要擠

在你們恩恩愛愛兩對情侶中間,實在沒有這麼好的體力與胃口。

我幾乎是將近無禮的捍拒著,不論兩位女生怎麼努力,我依然毫不猶豫的堅持

要走。到後來場面有些僵,張至理涼涼的丟過來一句話:「讓她回去吧,她就是這

樣,說風就是雨的。而且搞不好是跟男朋友有約。」

「你放……」因為有生人在場,我的粗話硬生生卡住。

他們四個人上車走了之後,我自己沿著新生南路往學校方向走回去。有公車可

搭沒錯,可是此刻我就是想走一走。初夏正午的太陽展現著威力,我走著走著就覺

得汗慢慢冒出來,沿著臉畔滑落。

一定是擦汗的時候不小心,汗揉到眼睛裡了,鹹鹹澀澀的,然後反射的陽光白

熱得讓人睜不開眼。胸口空蕩蕩的,呼吸都有回音。於是我想到封神榜裡面的比干。

要聽到外面人家叫賣空心菜,才猛然醒悟自己已經沒有心了的比干。

我沒有哭。沿著新生南路走,過了加油站,經過龍安國小,從側門走進校園。

不曉得走了多久,我一直沒有哭。我想眼淚都化成汗水流光了。所以汗如雨下。

在宿舍樓下,我打電話上去找佳佳學姊。我想問她要不要跑步,我想把身上所

有的水分通通都化成汗水流去。我想用很暴力的方式,把今天的事情通通都從記憶

裡面洗去。

佳佳學姊不在。接電話的學姊也不太確定地說:「思佳應該在社團吧?還是去

家教?我不知道耶!」

掛了電話我坐在台階上發了很久的呆。我不想上樓,不想動,我甚至希望我的

大腦可以停止運轉,我希望今天早上我根本沒有起床。

我從來沒有感覺這麼絕望。就算是以前跟媽媽鬧彆扭,被同伴誤解,跟摯友漸

行漸遠……都不曾這樣過。如果我可以坐在這裡變成一顆石頭就好了,石頭不會思

考,不會有想望,也就不會失望,不會懷疑,不會沮喪。

高中時在紅茶店受的委屈此刻清清楚楚又重新從記憶深處裡翻了出來。那時我

也是頂著大太陽在路上走,一面走一面傷心。以前,至少還有周吉美看到我的眼淚,

毫不猶豫地陪著我。此刻,全世界都像背棄了我,我只剩下我自己。

兩次,兩次讓我這麼難受的罪魁禍首,都是同一個人。

我不會再給他第三次機會了。我不會再給任何人讓我傷心至此的機會。

不曉得在傳達室前的台階上坐了多久,面前的人來來去去,我都沒有抬頭。反

正我就算在這裡化成一尊石像,也不會有人理我吧。

「……那所以這是最後一箱了嗎?」耳邊響起有點熟悉的男生嗓音,我因為根

本不想動也不想思考,所以只是任由那個聲音滑過去。不料下秒鐘那個男生就很開

心的對著我這邊喊起來:「學妹!小瑜學妹!妳在這裡等人嗎?」

很勉強的抬頭一看,果然是那個沒神經的鄭惠麟。他高興得要命,對我用力揮

著手,黝黑的臉上寬寬的嘴咧得大大的,露出一列白白的牙齒。我面無表情看他一

眼,又低頭繼續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完全沒有力氣也沒有意願打招呼。

他老大才不管,跑過來哇啦哇啦亂七八糟喊起來:「我來幫同學搬家喔,剛剛

打電話找妳或佳佳學姊想問妳們要不要幫忙,結果妳們都不在,還好阿姨給我識別

證讓我搬上去,不然文俐自己怎麼搬啊!」

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一股怒火就這樣燒起來,抬眼看到旁邊站著一個瘦瘦的女

生,我下巴一揚,很毒很殘忍的冷著聲音說:「你想找我或佳佳學姊,是因為我們

都很壯,對不對?我們就不是那種柔弱秀氣的女生,可是難道我們願意嗎?難道這

是我們的錯嗎?別的女生坐著等別人幫忙搬東西,可是我們也是女生啊,為什麼我

們就是註定要幫人擔擔抬抬的?」

我受夠了。完全不管這人跟我熟不熟,不管時機適不適當,不管應不應該,反

正這時候他自己跑來吵我就是他倒楣,我把積壓了不知道多久的憤怒一股腦全部炸

在他身上。他聽了只是愣了一下,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裡閃爍著不解。

「妳怎麼了?」鄭惠麟被我莫名其妙飆了一頓卻完全沒有不高興,他只是很奇

怪的反問,然後還伸手摸摸我的額頭,摸到一手汗:「小瑜學妹,妳不是中暑了吧?」

我閃開了他的手掌,撇過頭,一點都不想回答。

「喉~惠麟你講錯話、闖禍了呴?」他身旁那個女生很識相地要開溜:「那我

先走了,你好自為之吧,下次我再請你吃飯謝謝你哦!」

「文俐妳怎麼可以……」鄭惠麟百口莫辯,委屈得要死。他的同學擺擺手很快

跑掉,留下他在我面前手足無措,長手長腳都不知道要往哪擺比較好的樣子。

「你走吧,我沒事的。」我揉揉太陽穴,疲倦的說著。「剛剛講的那些話你把

它忘記,我只是隨便說說。」

「我沒有……我只是……」他在我前面走來走去,嘰哩咕嚕的不曉得在講什麼:

「佳佳學姊換宿舍的時候我也有幫她啊!我常常幫忙搬家的,只是剛好……剛好妳

們都在這個宿舍嘛,所以我想說問一下……我不是因為……妳又不壯!」

「不用再解釋了,沒關係的。」我真的覺得煩死了,累死了,就讓我安靜一下

會怎麼樣!這個人沒神經到讓人憤怒!

「妳真的不壯,剛剛我那個同學,妳有看到的,雖然看起來瘦,可是她……體

脂肪有百分之三十三!」

「這跟壯不壯有什麼關係?」我氣打沒一處出,只能惡狠狠的反問。

「嗯……我的意思是……」他抓耳撓腮的急得要命,亂七八糟解釋著:「我是

說瘦也不見得瘦,體內脂肪含量也可能很高……」

「我知道。我是在問你,這跟我壯不壯有什麼關係!」我越講越大聲:「別人

瘦不瘦關我什麼事?我跟佳佳學姊就是壯,不對嗎?你敢說不是嗎!你敢嗎!」

被我這麼一吼鄭惠麟才委委屈屈的閉嘴,端正的五官通通都皺著,很痛苦的樣

子,半晌才迸出一句:「……我不敢。」

看我臉色一黑,他又趕快解釋:「可是壯有什麼不好!這是健康美啊!」

「屁。」才講完這個字,我發現我鼻子一酸,眼淚莫名其妙的滾出來,沿著臉

頰滑落。我自己都嚇了一大跳。趕快擦掉。

通通都是放屁。這些話都是安慰人用的,而那些需要被安慰的,都是可憐蟲。

我只是沒想到有一天,我自己也會是這麼一隻可憐蟲。

不要解釋,不要安慰,不要再講那些無用的屁話。我努力建立起來的自尊與武

裝已經粉碎,什麼都沒辦法彌補了。

走開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好不好?

鄭惠麟神經真的不是普通的粗,他完全沒有察覺我的厭惡與不耐,只是在我旁

邊碎碎念個不停,我到後來根本沒在聽,所以也不知道他到底講了什麼。我自顧自

沈浸在自己的低潮沮喪之中,抱著膝坐在那裡好久好久。不動,也不說話。

待我從石化的狀態暫時醒覺回復正常時,我才發現鄭惠麟已經不見了。不曉得

什麼時候走的。

站起來活動活動因為維持同一個姿勢太久,已經麻掉了的四肢。拖著腳步往樓

上走,週末的宿舍走廊上安靜得有點空洞。我去洗了個澡,然後爬上床去努力想睡

一覺。就算沒有醒來也無所謂。

已經不是「有沒有在一起」,「會不會發生什麼」這樣的問題了。整件事情只

是再一次的,以不一樣的方式打擊我而已。我猛然發現,自己跟多年前那個在紅茶

店裡不小心聽到男生們大肆取笑我黑壯外表的時刻一樣,始終沒有擺脫過那個嘲笑,

我始終沒有辦法不在意。是的,我比誰都在意這件事,都在意自己不是個嬌弱可愛

文雅秀氣的女孩。

哈哈。連我自己都覺得荒謬可笑至極。這麼些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一覺睡到晚上,天色都暗了,寢室室友們紛紛倦鳥歸巢,走來走去吃東西講話

的把我吵醒。醒來之後我也只是睜開眼睛,呆呆的在床上瞪天花板,不動,也不說

話。好久好久,全身都開始覺得發酸發僵了,才翻個身。

我一翻身室友就發現了。剛去補習回來的學姊抬頭對我說:「若瑜,妳桌上的

冰紅茶一直冒汗,我幫妳放到小冰箱裡了,妳要喝的話……」

「我的紅茶?」我有點詫異,坐了起來。

「對呀,就妳桌上那杯。」

爬下床來,我在自己書桌上還發現一張紙條,和一條曼陀珠薄荷糖。紙條上面

已經被水痕暈得有些模糊的,佳佳學姊整齊的字跡寫著:「在樓下遇到小惠,託我

拿上來,他要妳換個好心情。想找人談談可以來找我。思佳。」

我只是趴在桌上,依然覺得很累。剛剛那一覺睡掉了我所有的精神體力,我已

經沒有力氣去感受體會那些溫暖的關懷。

如果不能給我我真正所要的,就離開我吧。因為其他,對此刻的我來說,都沒

有意義。

重新爬上床,我閉上眼睛,就彷彿可以聽見身體內部深處一個微弱的嗚咽聲。

嗚咽聲不是我的,而是來自一個很寂寞的小女孩。她需要很強度、很濃烈、義無反

顧的、大量的愛來滋養呵護。然而這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這樣的愛情只存在小說

中或俊男美女身上。

我懷疑的不是愛情。跟佳佳學姊一樣,我懷疑的是我自己。

始終記得在那段時間裡,我是多麼希望自己睡著就不再醒來。可是凌晨時分總

是會莫名其妙的在黑暗中睜開眼睛,睡意緩緩褪去,無法再入睡。過去的往事一幕

幕如剪影般閃過,想要定睛細看,又看不清楚。

彷彿一把細沙在流動,閃亮的顆粒混雜其中吸引我的視線也刺痛我的眼,伸手

去撈,來不及細細審視揀選,就已經從指縫間流逝。

白天可以比較不去想這些,上課下課讀書寫作業,吃飯跑步聊天說笑……反正

不要靜下來就沒事。老實說我還蠻喜歡去上課的,至少在認真聽講專心上課的時候,

我可以暫時忘記心口還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

能夠熬過那段生命中的黑暗期,現在想起來,佳佳學姊和鄭惠麟絕對居功闕偉。

佳佳學姊口頭並不擅表達,她只是每天晚上都會晃過來我們寢室探望一下。她的溫

柔敦厚奇佳耐性被我一次又一次的任性測試著,而我從沒有看她露出一點點的不耐

煩。不管是晚上十點多要去跑操場,半夜一點半要上頂樓看星星,或禮拜天早上七

點不到就想去吃永和豆漿等等,只要找得到學姊,她通常都是二話不說的陪我去。

一次在頂樓,我們吹著已經悶熱的夜風,我講了那個砂子的比喻給學姊聽。

「只是光線的折射啊,有什麼了不起的。」我還是很低落:「他對我的不同,

可以追溯到好多好多的原因,可是學姊,原因很多,那就表示並不純粹,對不對?

都是我自己想得太多吧。砂就是砂,發亮的砂也不可能是鑽石呀。」

「砂子也是有很多用處的。」學姊努力了半天,才擠出這樣的感想。

「砂有什麼用?只不過掉進眼睛裡能讓人流眼淚罷了。」我想到了哭砂這首歌,

雖然俗氣但還是蠻適合情境的,就不管已經是三更半夜四下俱靜了,開始低低哼起

來:「風吹來的砂,冥冥在哭泣,難道早就預言了分離……」

待我斷斷續續歌詞記不全的地方用啦啦啦混過去的哼唱完一遍之後,一抬眼,

發現在我旁邊一直靜靜聽著的佳佳學姊已經紅了眼圈。

「學姊,妳不要哭啦!」我被她嚇了一大跳,手忙腳亂地勸:「我沒事呀,我

只是說說,反正就是這樣了,我一定會好起來的,這一切都會過去的……」

我自己一面講一面就開始覺得鼻酸眼熱。是呀,這一切一定都會過去的,只是

過程好辛苦啊。我可不可以跳過去這一段,直接翻到結局那一頁?

佳佳學姊用手背抹去眼淚,另一隻手拍拍我,力道渾厚,重重的幫我打著氣:

「若瑜,妳唱歌很好聽。下次我們去唱歌,妳一定要跟我們去。」

「好。」我破涕為笑。

佳佳學姊的陪伴是順著我的任性,鄭惠麟則是讓我們順著他的任性。他每次都

大呼小叫要我「換換心情嘛!」然後就強迫我去參加一些奇怪的活動,比如說校園

馬拉松賽!調酒社辦的冰淇淋大賽!

「我幹嘛去跑馬拉松!」看著報名表,我都快瘋了:「你自己去跑!」

「妳不是有在練跑?這個不會很難啦!」他老大還振振有辭:「我是腳受傷還

沒有完全好,不然我一定跟妳一起去!」

「不相信!你看起來一點事都沒有!」我反駁。

「真的還沒好,不信妳看。」沒想到他在女生宿舍門口當場就開始脫球鞋拉襪

子,還一面大聲招呼我:「妳看啊!妳看嘛!兩腳比比看妳就知道,右腳還是腫腫

的對不對,欸,不曉得骨頭有沒有移位?妳覺得呢?妳看嘛!」

「我、並、不、想、看!」這個人,不用吼的,他根本聽不進去,我已經抓狂

了:「拜託你把鞋子穿上好不好!這樣很難看耶!」

「會嗎?我的腳很難看嗎?」他聽我這麼一說就有點不好意思地又把襪子球鞋

套回去:「不然冰淇淋大賽也不錯,這個我可以跟妳組隊喔,我們去報雙人組。志

在參加不在得獎嘛,反正有得吃……」

「我為什麼要參加那種比賽!」這比馬拉松更令人難以忍受:「我還不夠胖嗎?

你自己瘦就這樣害別人,算什麼英雄好漢!」

「不不不,這妳就錯了,小瑜學妹,妳並不胖啊。」鄭惠麟很認真的豎起食指

搖著:「妳不要像其他女生一樣一天到晚吵著要節食要減肥喔。那很不健康的。」

「你真的覺得我不胖?」我反問。雖然他卯起來點頭如搗蒜,我卻依然完全不

相信。只能說我已經算蠻了解他這個二百五了。不信聽我下個問題:「好,那我問

你,你覺得佳佳學姊胖不胖?」

鄭兄用力搖頭。「不胖。」

「很好。」果然,我料得不錯。我耐著性子問最後一個問題:「那,你覺得有

誰是真的很胖、應該要減肥的?隨便舉個例子給我聽。」

他開始攢眉苦思,用力抿著嘴,手撫著下巴,咬牙切齒,很嚴肅的樣子。想了

大約三分鐘,他苦著臉想打混:「可是,可是我講的人妳又不一定認識……」

「沒關係,你就講,描述一下外型給我聽。」

「嗯……」他繼續抱著手臂絞盡腦汁想了很久。最後終於廢然放棄:「好,我

想不出來。沒有這種人啦。」

看吧!這種意見能當什麼參考!一點價值都沒有!

不過在這一堆天馬行空莫名其妙的點子中,還是有一些真的成功的。比如說我

就被拉去上過幾次山社的課,還觀摩過他們攀岩。他信誓旦旦保證「只要能爬上宿

舍的床又能爬下來,妳就有潛力。」

我看著人工岩場上面裝備齊全手腳俐落的能手們高來高去,一點也不相信他的

鬼話。

「真的不難,而且很好玩、很有挑戰性喔!妳一定要試試看才知道。」佳佳學

姊也在慫恿:「妳的鞋穿幾號?啊,比我小一點而已,我的岩鞋可以借妳!」

「還是太大吧?」我看著學姊的鞋,又看看自己的腳。

「沒關係,襪子穿厚一點就可以塞滿了。妳的襪子不夠厚?包在我身上。我的

脫下來借妳。」說著他老兄就要開始解鞋帶脫球鞋。

「不用了,真的,不用。」我簡直是聲淚俱下的求他。

我其實有點躍躍欲試,心跳因為興奮和一點緊張開始變快了。不過旁邊有這麼

多人在看,我怎樣都不肯上去丟臉。所以他們努力了幾次我都還是堅決不肯。說到

底我並不是不願意,並不是怕做不到,而是臉皮薄,太多人在看,我就不要冒險。

有時連我自己都覺得這種死性子真是蠻討厭的。也幸虧他們都不太在意。

「這個是確保器。Friend妳知道是幹什麼的嗎?」鄭惠麟講解起來倒是蠻清楚

的,他很認真的教著:「鉤環有兩種,對,這種是有鎖的,另一種無鎖。怎麼用?

來,妳看那個人,穿黑衣服那個……咦?」

鄭惠麟指著岩場快到頂的一個黑衣女子,突然就不講話了。

那女生身手俐落的已經領先眾人,底下觀望的人大部分都在看她,一直到頂之

後她放掉開始墜落,很帥氣的抵達地面,好幾個觀眾忍不住小小鼓掌讚美了一下。

「好厲害喔。」我也看呆了,對學姊這樣說。

「啊,那是國手學姊。她偶爾會回來看看我們。」佳佳學姊好像很熟的樣子。

「她曾經是國家代表隊,當然很強!」

「哇,國家代表隊耶。」

國手學姊一路跟認識的人打招呼,她遠遠的也對我們這邊揮揮手,佳佳學姊和

鄭惠麟都馬上用力揮手致意。鄭惠麟還立正站好,很恭敬的樣子。而一直到走近了,

我才發現,那個學姊並不高,但也不瘦弱,身上肌肉線條非常好看。雖然不是瓜子

臉鵝蛋臉,下巴甚至有點方方的,皮膚大概因為常晒太陽的關係是一種淺褐色,笑

起來眼角也有皺紋,真的夠不上世俗的美女標準,甚至連「還好」都說不上,可是

她整個人煥發出來的精神奕奕,讓人無法移開視線。她很爽朗的咧嘴笑著,叉腰站

在我們面前。

「好久不見,你們最近怎麼樣?」穿著短褲球鞋的國手學姊略揚了揚下巴,陽

光灑在她的臉上,略略鷹勾的鼻子投下陰影,超有個性的一張臉。她大概從來不知

道美白面膜或瘦臉霜是幹什麼用的吧,不過這也只是我的猜想。她對我笑笑:「妳

是新人?我以前沒看過妳。」

「喔,不是的。我沒有攀過岩……」我有點侷促,乖乖回答。

「沒關係,先試試看吧。這也是很挑人的,像他們幾個,一開始也不知道自己

會這麼喜歡,對不對?」國手學姊用手指著我身旁幾個山社的人,大家都在傻笑。

「好了,我只是來動一動,誰要來second,這一條有5.8,惠麟你來?」

「好!」鄭惠麟眼睛一亮,馬上猛點頭。

國手學姊打過招呼轉身又往岩場那邊走,鄭惠麟居然真的要換鞋上場,大家都

開始勸:「你的腳不是還沒完全好嗎?不要去啦。」

「我去就好了,小惠你休息吧。」

「我去啦,國手學姊說了,5.8耶,你行嗎?」

「我不行難道你行嗎?」

大家七嘴八舌正吵著,鄭同學已經脫掉球鞋要換岩鞋了,佳佳學姊看不過去:

「你的腳傷……真的可以嗎?不會痛了嗎?」

「是還會痛沒錯,不過……」鄭惠麟坐在地上握著兩邊不一樣粗的腳踝想了一

想。突然又翻身去掏背包:「好,多纏幾層彈性繃帶好了。」

「這又是何必?」「岩場又不會跑,好了再來爬嘛。」大家開始手忙腳亂的拉

住他不讓他去。

「放開我!讓我去!」旁邊有人牢牢拉住鄭惠麟壓在地上,還有人把他的背包

一把搶走,鄭惠麟鬼哭神號著:「還給我!反正到老註定會風溼痛,現在就讓我盡

情燃燒吧!」

「有病啊你!」

眼前國手學姊身手矯健的又重新開始,我跟著仰頭望,她迅速而謹慎的行動真

正是美感與力感兼具,專注的神情,額上的汗,都讓我覺得很好看。

「這條路線有bolt都是很安全的固定點,所以學姊主要在示範爬岩動作,妳仔

細看她的平衡,超級強的。」佳佳學姊在我旁邊解釋給我聽。「很多男生都以為攀

岩是靠蠻力,其實不然。學姊的技術和平衡感都是大部分男生望塵莫及的。她是我

們的偶像。特別是小惠。」

「啊?」我聽到最後一句,有點驚訝,以為自己聽錯了。轉頭看看佳佳學姊。

學姊依然仰著臉在看國手學姊,不過神情有點落寞,聲音也越來越低。

「嗯,小惠最崇拜的人就是國手學姊,他也是因為這個學姊,才對攀岩這麼有

興趣的。接觸攀岩才一年,就已經有5.10的程度,除了有天分以外,他自己也投入

了很多時間去苦練……」

佳佳學姊為什麼在苦笑?「學姊,妳是說……」

旁邊不遠處鄭惠麟他們一票男生還在一面看國手學姊攀岩一面在嘰哩呱啦高談

闊論,我忍不住仔細看看鄭惠麟神采飛揚的側面,果然他一直緊緊盯著岩壁上的黑

衣人,嘴角揚著笑也還在講話,目光卻非常專注,完全沒有移開過一絲一毫。

佳佳學姊沒再多說,只是看我一眼。有點無奈。

我想我了解了。原來,太陽底下真的沒有新鮮事。她看著他,他又看著別人。

說來說去,故事都相似,只是,我們不到最後,都不會知道結局。

我突然覺得豁然開朗了一些些。反正,不是只有我這樣而已嘛。何況,看這些

週末下午聚集在這裡的人們,憑著一股熱愛來到此地,不管熟或不熟,認識不認識,

都很自在的談論著共通的話題。大大的太陽晒得人一身汗,皮膚都發燙,瞇起眼睛

看國手學姊俐落地領著頭穩穩地往上攀……這世界還是很大的,還是充滿了形形色

色的,各式各樣的,高矮胖瘦美醜都有的,不一樣的人,為什麼我一定要把自己關

在那個角落,瞪著天花板,一遍一遍地不斷回想過去在我的小世界中,哪一年哪一

天哪個時候,發生過什麼事,又代表什麼意義呢?

我不知道別人都是怎樣,不過就我而言,「讓自己開朗一點」這件事,我慢慢

才體會到,也是需要學習的。而且,身旁的環境與朋友會是非常大的影響。以前心

情爛就爛了,張至理他們了解是了解,不過自身都難保,我們最多就是爛在一起,

大家都慘兮兮,一個沮喪另外幾個也別想好過。而上了大學之後,各走各的變成常

態,私人空間與時間都增加了,再也沒有誰會把另一個人的悲喜當作自己的事情。

偏偏我去認識到一個奇葩鄭惠麟。這人臉皮跟神經都好像鋼鐵鑄成的一樣,這

年紀常會有的彆扭與矜持在他身上根本找不到,每次看到他都很有精神很開心的樣

子,想做什麼也都劍及履及拉了就走。我終於知道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也不是件壞事,

至少我在被吵得露出「煩死了!」的表情的時候,心裡偶爾還是會偷偷地想,像他

這樣也不錯,真的很健康吧。一定是可以長命百歲的那種人。

人與人之間的緣份就是這麼無法預測,毫無道理可言。我多少也知道自己不是

一個容易親近、容易跟人打成一片的人。真正跟我熟稔親近的男生,要不是毫無選

擇的從小就認識,像黃明璽,就是也走傷痕路線像張至理。正常人幾乎是沒有。不

過鄭惠麟算不算正常我想這還有很大的討論空間,還是算了。

在努力想要擺脫黃明璽帶來的混亂與沮喪之際,我被拉著到處跑,從士林夜市

到龍洞,從城市到鄉村,從山上到海邊……常常都是他們一群人約一約要殺出去的

時候,佳佳學姊順便來叫一聲,我就跟著去混。在那群我不算太熟的人裡面誰也不

會刻意招呼誰,一個人靜靜的也不會被關切地問個不停「妳心情不好嗎」「妳怎麼

了」「要不要說一說」之類的。正適合我當時的心境:不想一個人,也不想把所有

的心事都翻出來細細交代的矛盾狀況。

我常常在人多的時候縮進自己的世界裡,又在一個人的時候發現自己渴求旁人

的了解與陪伴。這就是我無法逃避的矛盾宿命。

週末下午我被拉去政大人工岩場看比賽,在四周喧鬧熱絡的氣氛裡面毫無辦法

的有些失神。一個人靜靜坐著,陽光燦爛得讓人簡直除了出汗就沒有別的方式讚美

它,身旁不管認識不認識的人都在走動談笑,為等一下要開始的計時賽熱身或熱場,

我卻沒辦法感染那樣的脈動。

還在冥思的時候,有人走到我面前,影子蒙上我的臉,突然眼睛從強光下偷得

一點喘息的機會,頓時覺得舒服許多。我無意識的抬起頭,發現那人不是不小心站

在我面前幫我擋住太陽的。他正低頭看著我,帶著研判的表情。

奇怪,這人有一點眼熟?我好像哪裡見過他?

「妳是不是……」這男生撫著下巴,站在我面前,略欠著身,打量了我好一會

兒,才又說:「妳是不是姓陳?」

我瞪大眼睛,驚疑不定,不曉得該怎麼回答。

「小瑜,幫我們看著,我要去比賽了!」還正僵住,鄭惠麟把他的背包對我丟

過來,一面喊著一面跑開:「要幫我們加油喔!」

「你的腳……可以爬嗎?」我第一個反應就是爬起來吼回去:「彈性繃帶!」

「已經包好了!」鄭惠麟遠遠的用很滑稽的姿勢抬起腳晃晃腳踝,表示沒問題。

人都已經在別號碼牌了,我也只好放棄,重新坐下。算了,反正廢的是他的腳,關

我什麼事,隨便他好了。

大概是鄭惠麟叫我的時候,給了面前這位男生一點靈感,他啪的彈了一下手指:

「果然沒錯,妳是陳若瑜!」

「我認識你嗎?」我一頭霧水地反問。

那高高瘦瘦戴個眼鏡還算斯文的男生抿了抿嘴,偏著頭繼續打量我,自顧自的

說下去:「我剛剛就看到妳了,一直想不出來妳的名字。妳跟高中的時候差蠻多的。」

「你到底是誰?」我已經開始有點火氣了,這人幹嘛講個不停就是不說自己是

誰?我到底在哪裡看過他?這眼鏡,這長相,這身材……想不出來真討厭!

「我是方學文。妳不記得我了嗎?」他嘴角露出有點古怪的微笑:「我可是把

妳記得清清楚楚,只是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妳而已。周吉美,妳還跟她有連絡嗎?」

老實說我還真是大吃了一驚。這自稱方學文的人跟我印象中所殘留的影像相去

甚遠。我一直記得他一臉奸詐狡猾樣,或是獐頭鼠目,或巧言令色……好吧我並不

太記得他長什麼樣子,只是依稀有點印象,不過不是什麼好的印象。

也許經過那一段青澀辛苦的時光,我們都會改變吧。我只是坐在那裡,抬頭很

辛苦地望著這個不知道能不能算認識的陌生人。此刻身在天寬地闊的大學校園裡,

不遠處的前方鬧熱滾滾的正在舉行比賽,旁邊都是看熱鬧或結伴同來的友人,我的

思緒卻毫無辦法地被拉回我們那間迷你而擁擠的中學,放學時分大家擠著要出去的

側門邊,制服的格紋,校門外攤販水煎包的香氣,位於馬路邊轟隆隆車聲不斷的公

車站牌,我身旁有著總是清秀優雅的周吉美。

我絕對不承認自己懷念以前的歲月。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樣,不過那些辛苦而疲

倦,只能被一張張考卷定義,在人群中磕磕碰碰,與母親總是搞得關係緊張的那些

日子,我從何懷念起?所以面對著這位勉強算得上是故人的方先生,我的態度是一

片空白,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我不會啊。我一直不擅長與人互動,在上大學之前悶著頭被逼得乖乖的,加上

個性也不開朗,我有什麼機會跟別人正常來往?舊時友伴此刻各走各路,新朋友要

不是本來個性就熱情大方天下為公像鄭惠麟,或有特殊機緣可以住在同一個宿舍如

佳佳學姊的話,我根本就不會有什麼比較熟的朋友。

那所以像這樣,我到底應該跟他講什麼呢?

方學文也站在那裡有點尷尬的樣子,我們沈默了一下,都在找話講,又都找不

到。他戴著細框眼鏡,短袖襯衫加牛仔褲,皮膚白白的,頭髮比高中時長了一點,

不過還不到很離譜的程度。我在打量他,他也在打量我。

「妳……現在是……」終於還是他想出話來講,他開口問了一下我的學校系級,

然後評論:「妳考得算有點失常吧?記得以前妳的成績蠻不錯的。」

「啊,喔,有嗎。」我聳聳肩。「那你呢?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唸政大?」

「嗯,沒錯。」他推推眼鏡,回頭指了指一個在旁邊等著要比賽的男生:「我

來看我室友比賽。妳也來攀岩嗎?」

「不是。我也是來看人比賽的。」

方學文又上下打量我一下,隱隱有笑意。

「妳高中時的殺氣都不見了。」他後來只是這樣說。

是這樣嗎,我以前有那麼恐怖?其實這段時間我被莫名其妙的思緒、好像在成

形又已經被迫煙消雲散的情愫給搞得混亂不堪奄奄一息,這應該是為什麼方學文會

覺得我氣勢減弱的原因吧,想我以前跟他對衝起來什麼都豁出去的那種狠勁,也難

怪他此刻會用那種很不習慣的眼神看我。

「妳現在住宿舍嗎?女幾?」這樣一問就聽得出來是內行的,方學文聽了我的

答案之後又說:「啊,我們以前跟妳們宿舍寢室聯誼過。二零五……」

「咦!就我們對面嘛!」我有點驚訝。這種巧合的感覺真奇怪。

這時候第一組比賽的已經結束,鄭惠麟一下來就開始鬼叫:「為什麼都沒人在

幫我加油!」

「啊?你比完了?有沒有晉級?」我左右看看,果然大家聊天的聊天,去洗手

間的去洗手間,買飲料的買飲料,還真的沒人在關心他老大的比賽。無怪乎他一臉

委屈的抗議不止。

「當然晉級了,這還用說!」

「大家都知道你會晉級嘛,反正決賽再來好好加油就好。」我隨便敷衍了一下,

鄭惠麟還是很不滿意,咕噥了半天,一頭一身的汗都沒打算擦的樣子,他注意到我

面前的陌生人,先是轉過來看看我,又看看方學文。

「嗨你好。」鄭惠麟很熱情地咧嘴笑起來,毫無困難地對著方學文打招呼,也

不管自己完全不認識人家。鄭惠麟這人就有這種奇怪的能力。我或別人做起來會覺

得很彆扭的事,他做起來輕鬆自在一點都不奇怪。果然外星人跟我們是不一樣的。

「啊,嗨。」方學文也是正常地球人,有點不知道怎麼反應似的,帶點侷促。

佳佳學姊他們此刻帶著冷飲回來,鄭惠麟歡呼一聲就去搶,搶回來還不忘給我

跟方學文一人一罐,很開心的招呼:「喝嘛!不要客氣,這是學長請的!」

旁邊趁假日回來看學弟妹的前輩敲了一下鄭惠麟的頭:「你慷慨什麼,又不是

你請客!」

大夥兒聊成一片,混亂中方學文對我打個手勢。「我先走了。下次再見。」

我對他揮揮手,心裡在想,下次?我可不知道下次什麼時候會再見。

結果就很老套,過了一個禮拜鄭惠麟他們要決賽,我又去了政大,又在那裡遇

到方學文。

「你室友也進決賽?」我隨口問。

「沒,他被淘汰了。」方學文說。

然後就是這樣,我們並肩坐在可以望見岩場上鬧熱滾滾決賽進行過程的地方,

有一搭沒一搭的吹著風閒聊。他閒閒問起周吉美,我說我們已經沒連絡很久了。

說的時候有點朦朧的罪惡感,因為對很久沒連絡了這件事一點感覺也沒有,所

產生的罪惡感。

「她好像在重考吧。不過不曉得是哪個補習班。她後來搬家了妳知道嗎?」方

學文講著講著,因為沒得到什麼回應,所以又停了。

我又開始思考吉美的長相。我記得她是很清麗的,可是為什麼我都想不起來呢,

這種感覺真令人挫折沮喪。

「現在想想也真有趣,以前追她那麼久,後來沒了就是沒了,連她現在在哪裡

都不知道了。」方學文有點感慨的樣子。「妳呢,妳以前不是跟那個黃明璽不錯?

他那麼愛玩,聯考考得怎樣?」

「你也認識黃明璽?」我有點驚訝。

「誰不認識他?而且,他也追過周吉美不是嗎?知己知彼嘛。」方學文說。

聽著這些事情,感覺很隔膜。我們好像兩個白頭宮女坐在一起話當年,不管發

生過什麼,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講起前朝遺老都不痛不癢的。也才沒多久以前的

事而已呀,我還因為黃明璽失眠過那麼多次,為什麼從別人的嘴巴裡講出來,就好

像蒙著一層厚厚的膠膜一樣了?

那種痛法變成悶悶的隱隱的痛,好像手肘或膝蓋不小心去撞到桌角門邊,慢慢

浮現一塊瘀青,看著是沒事,有時自己手賤去按按,痠痛得讓人眉頭皺緊。不過漸

漸的也都會消褪吧。只是消褪之後,不見得就會小心一點,還是常常撞到呀。我就

是這麼粗手粗腳的一個人。

我們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的坐在那裡吹風閒聊了一下午。我想,我們都在試著

找尋一些過去的記憶片段想要重組,而這些片段的交疊處就是一個現在不知道下落

的女孩,周吉美。我們都曾經那麼喜歡她,而這一個共通點莫名其妙地在時移事往

事過境遷之後,以奇怪的方式把兩個其實並不算認識的人拉在一起。

所以過了幾天之後接到方學文的電話,跟我說他現在人剛好在公館,問我要不

要出去吃飯的時候,我沒怎麼多猶豫的就出去了。

然後再過一個禮拜,他又打電話來,只是很簡單的問「那是妳過來呢,還是要

我過去?」我心裡在想,大概就這樣了吧。

想起來我們走在一起真是很無厘頭的一件事,我做夢也沒想過會是跟這個人、

會是這樣開始交往的。佳佳學姊有點擔心地問我:「妳真的喜歡他嗎?這樣會不會

太快了一點?」

我有點茫然。「怎樣算真的,怎樣算假的?怎樣算快,怎樣才算慢?」

我不知道啊。張至理跟黃明璽他們,女朋友一個換過一個,是真的還是假的喜

歡人家?我沒有跟誰以男女朋友的立場交往過,既然他願意這樣對待我,我也想不

出什麼強烈的理由拒絕,那,為什麼不?

「我總覺得妳……好像不是非常……怎麼說,投入?」佳佳學姊斟酌著字句,

她不美但很有英氣的臉上濃濃的都是憂慮:「而且,妳不是非常快樂甜蜜的樣子。」

「學姊,談戀愛,到底應該是怎麼樣?」我托著腮,坐在體育場旁邊的草地上,

看學姊一面拉筋伸展,一面憂心忡忡地問我話。晚風輕輕,我整個人都懶洋洋的。

佳佳學姊聽我反問,抓抓頭,稍稍汗顏:「唉,我自己又沒經驗,實在沒辦法

幫妳判斷。真是抱歉喔。」

我們週末有空就會見面,走路的時候他會拉著我的手。每天沒意外的話會通個

電話。這樣算談戀愛嗎?

我不知道。我其實不是非常了解方學文這個人。在我的標準裡,不到張至理或

黃明璽那樣的程度,是不算了解的。這樣算起來,全世界我了解的人還真不多,就

那麼幾個而已。

不過,一定要很了解才能談戀愛嗎?好像也不是。太了解了,反而沒有勇氣去

嘗試。因為清清楚楚可以預見,失敗之後,將要承擔怎樣的後果。盲目有時候不是

壞事。要有點盲目才會有膽量吧。

因為我太了解黃明璽了。這就是問題所在。現在我還是「小瑜」,如果稍稍不

小心,我就會變成那一個換過一個裡面的「一個」。

所以,我不要。

可是,我還是常常想到他。不自覺地把所有認識的男生都拿來跟他比一比,包

括我那所謂的男朋友在內。然後偷偷的結論,好像誰都比不上。我們的默契與相知

已經根深蒂固,沒有辦法割捨遺忘的了。這根本就是我的一部份,不用太認識我的

人都可以清楚觀察、感覺到。就像我有兩道眉毛兩個眼睛一個嘴巴一樣,很自然的

呀。一直都是這樣嘛。

不過,這是我的想法。不是方學文的。

「那個黃明璽,妳真的沒有跟他在一起過?」這是方學文最常問我的話。見我

搖頭否認,他一定會接下去這樣問:「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很老實的回答。

叮!恭喜妳,答、錯、了!像這樣的題目絕對不能實話實說,不管理由是什麼。

我眼睜睜看著坐在我對面的方學文臉色一吋吋那樣暗沈下來,不發一語。

「怎麼了?」我很困惑地追問。

「妳的意思是,妳其實並不是不想跟他在一起,只是不曉得為了什麼才沒有在

一起的嗎?」他的臉色很僵硬,聲音也很僵硬,看得出來很不高興。

「我沒有這樣的意思,你從哪裡推論出我有這樣的意思?」一股悶氣莫名其妙

地被這幾句話勾了起來,就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豎起全身的毛髮進入備戰狀態。

「妳的話明明就是這樣的意思。」

我真的動怒了。這樣指鹿為馬動輒得咎似的抹黑法,實在讓人氣不過。何況,

哪壺不開提哪壺,他要是質問我跟張至理有沒有曖昧的話,我還不會這麼不爽。偏

偏就是沒人懷疑過我跟他。唉。

因為有一點點心虛,所以更加容易被激怒。不巧方學文也不是笨蛋,他不用太

久就摸清楚我的罩門,越發多疑起來。我這才發現他是一個這麼會鑽牛角尖的人。

跟我比起來簡直不遑多讓。

「他長得帥又跟妳一直走得很近,我看大概全校都知道的事,妳還想瞞我?」

方學文講起這樣的話要多酸就有多酸,不開心的表情堆積在他那堪稱斯文的臉上,

眼睛很彆扭的硬是不看我,倒像是在跟我面前的桌子講話一樣。

「我要瞞你什麼?沒有就是沒有,你為什麼不相信呢?」我的聲音也大起來。

僵持大約三五分鐘,或許更久,我不肯放低姿態,他也不肯先開口的樣子。然

後很突兀地,他站起來拿了背包就走人,頭也不回地,把我一個人丟在麥當勞裡面。

他把我丟在這裡!

我瞪大眼睛很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瘦直背影就這樣上了樓梯很堅決地不見。第一

時間的反應居然是開始詫笑。你以為你是誰!

再來一定是好幾天沒連絡。不管是賭氣也好、不在乎也好,我就是不太受到冷

戰的影響,照樣上課吃飯和學姊跑步運動。學姊問起來我也只是輕描淡寫帶過去。

我不知道這麼稀薄的感情基礎可以維持多久。事實上,維持不下去也不是什麼大損

失,頂多是少講一點電話,週末不再出去看電影喝茶吃飯而已。

雖然這樣冷淡,不過在沒有冷戰的時候,我看著自己的手被他握住,隨著走路

的節奏微微擺動,總是模模糊糊會想著,應該被這樣牽住的,似乎該是另一隻秀氣

而白皙的手。我那麼那麼羨慕她,那麼喜歡她,今天會這樣輕易而簡單地就跟方學

文在一起,是不是在潛意識中想幫她把這個缺憾給彌補過來?

還是,藉由這樣的方式,我得到了所謂的認同?他曾經追求過周吉美,現在換

成我,如此這般,在他心中,我和吉美也許在某程度上來說變成同等級的人了。這

對我來說有著無法忽視的意義。要不然,說長相他沒有黃明璽帥,說成績家境都沒

有張至理好,要說個性也比不上外星人,我是說鄭惠麟的開朗大方,為什麼就是他

呢?

當然有個最大的關鍵,那就是,因為他對我有那樣的意思,勉強算是追了我。

至於他為什麼會對我產生好感,老實說,我一點都不知道。我也沒有問。或許他那

邊的想法也可以分析出一大篇道理來,不過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比較」是一件很惡劣的事情。但誰不會比較?方學文自己也不能免俗。我們

可說是各懷鬼胎。只不過我都在心裡偷偷比較著,而他會說出來。

「妳為什麼不像某某那樣打扮?」方學文常常這樣略皺著眉對我說。「妳頭髮

如果再留長一點……妳看某某的髮型……還有,我比較喜歡妳穿長裙的樣子。某某

上次那件裙子……」

「可是我跟她又不像!」我很不開心地頂回去。「我比她高十公分耶!她的碎

花長裙我來穿會很怪好不好!」

「我是覺得妳可以更好更漂亮呀……」方學文還繼續:「要不然,像剛剛我們

吃飯的時候看到的那個……」

又來了,我又不由自主地產生「你以為你是誰」的惡劣反抗。免不了又是一陣

爭論,一陣冷戰。撐過幾天之後,他的讓步是先主動打來一通電話問我週末有沒有

事,口氣不甘願到極點,而我的讓步是穿上他說過的長裙去見他,因為不喜歡也不

習慣的緣故,彆扭到無路可退。

我其實一直知道有什麼不對。只是還沒弄清楚。

然後一次週末又是他過來找我,我們看完電影出來,走過狹窄的騎樓底下,他

拉著我的手,辛辛苦苦閃避著路人與摩托車或攤販時,剛剛擦肩而過的人突然轉回

來拍了一下我的肩。

「咦?你怎麼在這裡?」我大吃一驚。是張至理。他只是很迅速地掃了方學文

一眼,就轉回來瞪著我,好像看到什麼怪物一樣。

我的意思是,張至理一向是面無表情那種人,試想好多年前連聲音都還沒完全

轉變身高體重都跟我差不多的時候,他看到自己的父親與外遇對象狀甚親密地走在

一起,臉上都沒出現什麼激動表情反應了,此刻他的驚訝絕對非同小可。

「妳……為什麼穿成這樣?」張至理照慣例是完全不理會陌生人的,他只是上

上下下研究了我好一會兒,半晌,才很困難地冒出這句問話。

我尷尬地拉拉衣服的下襬,長裙很累贅地貼在腿際,彆扭到極點,我簡直不會

走路了。

「你朋友呀?」張至理身旁其實也有個陌生女孩,此刻揚聲問。她絕對不是我

上次看到的那個。不管是上次看到還是這次看到,這個還是那個,反正我已經放棄

了,我記名字的速度根本就比不上他換女朋友的速度。

「欸。」張至理連頭也沒回,隨便應了一聲,還是一臉譴責的看著我,好像我

的淺色長裙是什麼妨害善良風俗的奇裝異服似的:「妳,還好吧?」

「你欠揍嗎?」我翻白眼。「你為什麼會在這裡,看電影?」

「對。」

「我們趕不上了啦!」張至理身旁的女生頻頻看著錶,忍不住喊起來。「到底

要不要看啊?」

「晚上打電話給我!」張至理丟下這一句,拉起不知道是第幾任的女朋友就走。

「為什麼要……」我還來不及抗議,他就自顧自的走掉了。

一回頭,方學文站在旁邊,一頭霧水,完全無法進入狀況的樣子。「那是誰?」

「張至理啊,跟我同班的,全校第一名,你不知道他嗎?」我還在忿忿不平:

「不曉得在發什麼神經,講話顛三倒四的。莫名其妙!」

「那是張至理?」方學文驚訝到嘴巴都合不起來:「跟高中時候差好多,現在

正常多了!」

我聽到這樣的評語,根本完全不敢追問「那我高中的時候是怎麼樣的?」

晚上心不甘情不願地打電話給「現在正常多了」的張至理,他劈頭就是毫不留

情的痛心疾首大肆批評:「妳到底在幹嘛,那根本就不像妳,很噁心妳知不知道!」

「是我男朋友說……」我話才出口就發現自己的聲調非常軟弱,連忙清清喉嚨,

重新就攻擊姿勢出發:「你還講我,難道你就不會要求你女朋友打扮或什麼的嗎?」

「會。不過我不會要求她變成另一個人。」張至理繼續猛烈炮轟:「妳照過鏡

子沒有,那根本不是妳啊,妳這樣不會覺得很撐嗎?太辛苦了吧!」

我聽得火冒三丈,卻毫無反駁的餘地。這種時候只能吼回去像「你憑什麼說那

不是我,你根本不了解我啊!」之類的話才有力道,可是偏偏他就是最了解我的人

之一,有力道的話完全無用武之地,怎不令人氣短。

而且,心底有個很小的聲音正在細細地在告訴我,張至理是對的。他沒有問我

身邊的男生是誰,他沒有把責任推到我所謂的男朋友身上。他只是很輕易地就看出

我的勉強與窘態。然後對準我的痛腳用力踩下去,毫不留情。

雖然被飆了一頓,可是到下一次要見面的時候,我站在衣櫃前面考慮了很久,

還是拉出洋裝來穿,把過肩頭髮夾得整整齊齊的。在宿舍走廊上,我的白色涼鞋敲

出清脆的聲響,連自己都覺得好陌生。

既然這樣,為什麼我還要繼續?為了那微薄的認同,就必須這麼辛苦嗎?

可是,如果我不辛苦的話,也許連這麼微薄的認同都不會得到吧。在大太陽底

下感覺汗從髮間冒出來的時候,我總是這樣想。張至理要痛心疾首就讓他去好了,

他又曾經稱讚支持過我什麼?

跟方學文的約會,其實說是讀書會還比較貼切。我們常常是各自帶著書約在有

冷氣的地方,他看他的我看我的,傍晚換個地方吃飯,然後在校園散散步,他送我

回宿舍,就是這樣。他對於我們學校好像有著莫名而複雜的心情,有時羨慕,有時

批評,反正不管怎麼講,口氣都酸得讓我無法忽視。

「妳的系是台大二類組最後一個志願吧?像這樣,應該很多人是要轉系的?」

「那又怎麼樣,人各有志嘛。」

「可是我覺得很爛!很多其他學校的科系都比較好不是嗎?只為了台大兩個字

比較好聽,就找個跳板先進來再說。這種人……」

我忍不住冷冷打斷。「我就是這種人啊。」

方學文這才住口,斜斜看我一眼。「我不是在說妳,妳不用這麼敏感。」

「不是嗎?」我詫笑起來,按捺著脾氣。「剛剛是你先說到我們系是最後一個

志願,很多人要轉系,然後批評說什麼跳板的。」

「我的意思是……」方學文皺著眉:「我只是在說有些人是這樣的,妳幹嘛對

號入座?」

「可是你明明……」

我本來還要繼續,不過方學文砰的一下把面前的書合起來,發出蠻大的聲響,

把我震得又閉嘴。

「妳為什麼一定要跟我爭呢?」方學文把頭別開,很煩的樣子:「每次講什麼

都要這樣爭,不會很累嗎?」

「我不是要跟你爭,只是你的心態讓我覺得很奇怪。」我分析給他聽。「好幾

次講到我們學校,你的口氣就變得很不友善。我唸台大不是我的錯吧,就算我真的

有跳板心態,那又怎麼樣?我沒有因為這樣就比較混或作弊什麼的,我還是很用功

的在唸我該唸的書啊。」

「妳用功就用功,不必這樣掛在嘴巴上吧?」方學文不耐煩:「誰不知道妳是

個好學生?」

「我……」一股濁氣上湧,只能深深呼吸幾口把它壓下去,繼續徒勞的努力著。

「你為什麼要這樣扭曲我的話?我沒有把什麼掛在嘴巴上。剛剛是你先說……」

「好啦,對啦,都是我先說的,妳一點錯都沒有,可以了嗎?」方學文打斷我

的解釋,又把書重新打開,啪啪地很大聲翻著書頁,埋頭開始看書,把氣氛凍結在

這一刻,讓我又僵又冷的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

麥當勞的塑膠桌椅在冷氣成天吹拂下總是涼涼的,不過坐久了就會跟體溫變得

漸漸一致。手肘擱在桌面上好像會被黏住,非常尷尬。此刻我只覺得怎麼坐都不對

勁,怎麼動都找不到舒服的坐姿,而面前低頭看著書的所謂交往對象,連看都不想

看我一眼,逕自賭著氣。

怎麼會這樣呢?為什麼老是有摩擦,老是找不到最適合的方式,最舒服的相處?

為什麼好好的講理都沒有用?那我到底應該怎麼辦?

僵持了不曉得多久,我也放棄了,打開自己的書開始寫我的作業。方學文看我

已經沒有意思要開口,突然就起身走開,丟下一句硬邦邦的「我去上廁所。」

「嗯。」低著頭應了一聲,我覺得喉嚨緊緊的,好像被什麼東西捏住一樣。偷

偷看了一眼方學文的背影,他毫不猶豫的往樓梯走過去。

翻過一頁,數字和英文字母都好像扭在一起打架,我努力的要看清楚影印的筆

記上面到底在寫些什麼,卻是越用力看眼睛越痠痛。我厭惡自己個性中堅硬而有稜

角的這個部份,卻從來不知道該怎麼改變它。一個一個的尖角都會傷人,也傷害自

己,到底要怎麼樣,才會有圓潤柔和的線條出現呢?

等我意識過來之後,才發現自己不但在發呆,還一面依著舊習慣在筆記本的邊

邊畫著一個一個的四角框框。看啊,連塗鴉的線條都這麼生硬、有稜有角。一直以

來,我都只會畫出這樣的東西啊。

「小瑜學妹,好久不見。」旁邊有人鬼鬼祟祟用氣音這樣說,雖然已經放輕了

音量,可是還是把我嚇一跳。抬頭一看,是真的有一陣子沒見的鄭惠麟。長手長腳

的他站在我桌旁把光線都遮住了,咧嘴笑得很開心的樣子。

「你……講話幹嘛這樣鬼聲鬼氣的?」我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剛剛看妳表情很嚴肅,好像專心在讀什麼很重要的書,所以不敢吵妳嘛。」

「說不敢吵,還不是來吵!」

鄭惠麟被我搶白照例一點都不在意,他探頭看了一下我面前的書本紙張,漫不

經心地順口說:「我以為妳在讀書,原來在畫圖啊。畫這麼多窗戶幹嘛?」

「啊?窗戶?」

「妳好久沒去跑操場了,我們都很想念妳喔。」鄭惠麟認真的看著我,那雙很

像小狗的眼睛在燈光下是琥珀色的。「像這樣老是吃速食又不運動是不行的,改天

來測一下體脂肪吧。要注意保持身材喔。」

「你不是說過我不胖嗎?」我很睥睨地斜斜看著他。

「本來就不胖,所以我說要保持嘛,現在這樣就很好。」他很滿意似的點著頭,

咧著一口白牙笑得很燦爛,那種沒大腦的燦爛法:「喔還有,我一直都沒遇到妳所

以沒機會跟妳說。妳們系上實習課聽說過一陣子要去棲蘭觀霧那一帶?我要跟耶。」

「你跟我們……你不是電機系的嗎?來插什麼花啊!」

「是學長叫我去幫忙的!妳們系上的阿苗學長在我開隊的時候都大力相助,我

怎麼能不好好報答他呢!」他表情馬上一變,很冤屈的樣子:「何況那邊沒有甲級

入山證是進不去的,這個機會我一定要把握!」

「我看後面這個才是真正原因吧?」

「呵呵,被妳發現了。」鄭惠麟讚許的拍拍我的肩。

東扯西扯,我還是忍不住張望樓梯的方向,搜尋著去洗手間去了好久的方學文

身影。鄭惠麟不顧我的東張西望,繼續跟我相談甚歡:「小瑜學妹,妳幹嘛在地下

室唸書啊,我跟妳說,我無法忍受沒有窗戶的空間喔。不覺得很悶嗎?」

「你無法忍受,不見得別人都無法忍受吧,這裡這麼多人!」我白他一眼。「不

能忍受又怎樣,你還不是跑下來了?」

「我是來洗手間!」他振振有辭著:「剛要上樓的時候才看到妳,過來打招呼

一下嘛!」

「洗手間……」我這才想到,要去洗手間幹嘛上樓呢?方學文跑去哪裡了?

「沒有窗戶的地方感覺很封閉、很有壓迫感,我跟妳說,我總覺得……」鄭惠

麟很沒神經的扯個沒完,被我一揮手制止。

「你覺得怎樣,關我什麼事!」我猛然站起來,先不管他一臉扭曲,堆滿要找

包公喊冤的表情,我指著座位對他說:「幫我看著一下,我馬上回來!」

「喂……」

匆匆忙忙跑上樓,一推開玻璃門,一股悶熱就迎面撲來。騎樓底下摩托車停得

滿滿的,僅剩下一半的走廊上人來人往很是熱鬧。我找了一下,沒有很困難地就找

到了背對著這邊,正在講電話的方學文。

外面車聲轟隆隆的,我的耳中充滿了噪音。那麼遠,當然完全聽不見方學文在

講什麼。我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看著他專心而愉悅的講著電話。

光是一點點的側面就看得好清楚,他講得神采飛揚,嘴角的笑意弧度好明顯。

這樣的表情,這樣的神態,我卻很少很少看到。

是不是我的錯呢。

要進麥當勞的人從我面前有點艱難地經過,我才驚覺自己擋住了人家的路,連

忙讓開。隔著厚厚的玻璃看出去,方學文的背影有點扭曲。

我站在窗邊很久,然後安靜的下樓,重新回到沒有窗戶的地下室。

「嗨!」鄭惠麟站在原地靠著桌子,還保持著剛剛我上去前的姿勢,很忠心的

守著座位和背包等等。看我下來他很樂的對我猛揮手,我只是很快看他一眼,又重

新低下頭,走回座位坐下。

「幹嘛揮手,我又不是沒看到你。」我低低的說。

「妳常常走路都看地上啊,不這樣我怎麼知道妳真的有看到我?」他故態復萌

的嘩啦嘩啦起來。「妳跑來跑去的幹什麼呀?是跟同學一起來唸書嗎,同學去哪裡

了?找不到人嗎,要不要我幫忙找?」

「讓我……」我清清喉嚨,有點困難的開口:「讓我,安靜一下好不好?」

「好。」他這次很乾脆的馬上閉嘴,我側眼只看見他伸手在口袋裡掏了半天,

掏出被團得稀爛的包裝紙,裡面可憐兮兮的只剩下幾顆的,曼陀珠。

他把曼陀珠放在我面前的筆記本上。「那妳換換心情吧,我先走了喔,有空記

得要來跑步!」

「你身上……總是帶著這個嗎?」我依然低著頭,盯著眼前已經皺得亂七八糟

的糖果紙。

「對呀,我喜歡吃嘛。我媽說我就是太愛吃甜的所以牙齒不好,還好我姐以後

是牙醫師。妳要不要看我的蛀牙?我的智齒還沒長完耶,然後妳看,這個犬齒啊,

有一次為了一個罐頭打不開我用咬的,就從此缺了一角。妳看嘛!」

我顧不得他張大嘴巴很踴躍無私的要我看了,我低著頭,只是伸手用力推他一

把。「你走啦,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好不好?」

因為我不想讓你,應該說是任何人,看到我此刻的沮喪低落,與呼之欲出的眼

淚,可以嗎?

就這麼一次,有點神經,可、以、嗎?

「可是……」鄭惠麟已經被我推開了,走了幾步卻又折回來。

「走啦!」一定是在遷怒,我認真發起脾氣來怒斥著:「沒有可是了,你還在

可是什麼嘛!」

鄭惠麟可憐兮兮的在我桌旁說:「可是,我怕我一走,妳就哭了。妳看起來好

像很想哭的樣子。」

我當然沒有在麥當勞這種公共場合哭。事實上,連方學文跟我分手的時候,我

都沒有哭。我只是低著頭很安靜的看著長裙的碎花圖樣,擱在上頭的我自己的手,

交疊的拇指,指間握著的那張筆記紙。

跟妳在一起壓力很大……我們還是做朋友就好吧。

啊。怎麼沒有寫出男女分手最膾炙人口又俗氣到家的藉口「個性不合」呢,真

令人失望。

莫名其妙的在一起,莫名其妙的分手。我只記得自己拿著那封信在校園裡找個

角落坐下來看完,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在烈日底下走回宿舍,路上遇到的第一個垃

圾桶前,把信拿出來檢查一遍確定沒有上下款我的名字也沒有出現過之後,就揉一

揉丟到垃圾桶,繼續往宿舍走。完畢。

我承認他是我第一個男朋友,不過我不承認自己曾經對他有什麼特殊感情過。

這樣的講法很沒有意義我知道,不過事實就是這樣,不能得到世人的了解我實在也

無能為力。

那個突然熱起來的初夏,我的狀態與其說是傷心,不如說是呆滯。我只是不停

不停的想著,今天我這麼不快樂、讓人覺得壓力很大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我已經努力改變我的外型打扮了,還是沒有用。難道我真的要努力學著怎麼撒

嬌,怎麼放柔嗓音講話,怎樣在無聊的笑話中格格甜笑,在蠢到極點的論點中按捺

自己發表偉論的衝動,只點頭稱是?

為什麼人身上不能有一個Reset按鈕,在發現離自己的期望越來越遠,不滿意

的部份太多不曉得從何改起的時候,可以按一下,一切就重新開始?這跟小叮噹的

任意門一樣,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東西。

期中考之後我們要出野外實習,我跟佳佳學姊借睡袋。她居然完全沒有發現我

已經跟方學文分手了,還隨口問我最近有沒有約會。

「我們已經分手了呀。」我有點訝異。「學姊,我沒告訴妳嗎?」

「什麼!」她大吃一驚,滿臉不可置信:「分手?妳是說吵架吧?有這麼嚴重

嗎?我以為妳們只是偶爾鬧鬧彆扭……哪對情侶不吵架的!」

「真的分手了。」我低頭用力壓著羽毛睡袋讓空氣跑出來,以便塞進攜帶用的

袋子裡,輕描淡寫說。

「為什麼!」學姊猛然站起來,又坐下,弄出乒乒乓乓的聲響,依然是一臉不

可置信。我被她的動作惹得笑起來。

「他說跟我在一起壓力很大。學姊,妳幹嘛這麼驚訝的樣子?」我微笑說著,

不過學姊一點都沒有感染到我的輕描淡寫,她的臉開始扭曲。

「為什麼這樣說,根本不會啊!他是瞎了眼睛嗎!」佳佳學姊開始發火了,她

怒沖沖的握拳往桌上一搥:「下次看到他,我來跟他好好『談一談』!」

「沒有下次了。我想我們都不會再看到這個人了。」我聳聳肩。「學姊,我真

的不知道男生到底喜歡怎樣的女生?意見太少嫌笨,意見太多嫌吵。為什麼別人交

往都好像很順利,我卻……」

我已經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沮喪了,卻是越講越低落,到最後自己

都聽不下去,索性閉嘴。嘴角剛剛硬扯出來的苦笑也漸漸消失,無法繼續維持下去。

「不是這樣的啦,唉,雖然我的意見可能沒什麼公信力,不過若瑜,妳不覺得

這種事情要靠緣份嗎?」學姊大概是要安慰我吧,她很努力的解釋給我聽:「有沒

有緣份很重要嘛,對不對?妳就不要太在意了。」

「真的是緣份嗎?」我還是低著頭整理睡袋。最近經常是這樣子,覺得抬頭是

一件很累的事情,所以一直低著頭。低著頭走路,低著頭看書,上課也都低著頭。

「我想個性真的很重要吧,大家不都把個性掛在嘴邊,連分手都要說是個性不合嗎?

學姊,我的個性有缺陷,我好討厭自己個性上的一些點,可是我不知道怎麼改。如

果我長得很漂亮那還好,至少大家會因為臉蛋而原諒我的個性。可惜我長得很普通,

個性又不好,連我自己都不喜歡自己,又有誰會喜歡我?」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面折睡袋一面就會流水一般的講出這些話來。講完自己都

嚇一跳,莫非這是個魔法睡袋,會讓人講出真心話的?

應該是因為學姊吧,佳佳學姊一直都能給人很安心的感覺,不管是體格給人的

放心感,還是她敦厚個性的關係。

也或許我真的太需要講出來。總是要說一說吧,關於那些令人輾轉憔悴的想法。

除了學姊,我不知道還可以跟誰說。我的腦袋像是個封閉的地下室房間,此刻已經

無法遏止渴求一扇窗戶可以讓我看看藍天、呼吸新鮮流通空氣的想望。雖然不知道

如何開窗、也不知道窗戶在哪裡,不過,那樣的想望逼得我幾乎要窒息了。再繼續

往封閉的地下室裡猛塞東西,而不設法找出口宣洩的話,總有一天會塞滿爆炸。

「若瑜,妳聽我說喔。」佳佳學姊按住我正在欺壓羽毛睡袋的手,一個字一個

字慢慢的,認真的說:「不管妳相不相信,我還是要告訴妳,妳長得很好,妳的個

性也很好,妳只是欠缺一點自信而已。在喜歡的人面前沒有自信這很正常,可是妳

不只這樣,妳在所有人面前,甚至自己面前,都沒有自信。這樣是不行的。妳看國

手學姊,妳記得她嗎?她說實話一點也不漂亮,可是她是一個很搶眼的女生,妳不

能否認吧?」

我只是默默點頭。

「我每次看著國手學姊都好羨慕,她的自信散發出好漂亮的光芒,真的是好好

看的一個人。我常常勉勵自己要學習她,要認真鍛鍊自己,希望有一天也能散發出

一點點那樣的光芒。」學姊堅定地說著:「若瑜,妳的條件比我好上很多很多,妳

一定也可以變成像國手學姊那樣的人的。一定可以的。」

我依舊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上面疊著佳佳學姊略大的但很溫柔的手,然後,

有小小的水滴跌碎在上面。

「妳!不要哭嘛,我不是,我只是把我的想法講出來,妳,妳不用太當真,不

喜歡聽就不要聽真的沒關係……」學姊嚇得簡直口齒不清語無倫次,更用力的抓緊

我的手直勸:「沒事沒事,我隨便講講,不講了不講了!不要哭啦!」

「我沒有哭!」我嘴硬著,趕快把手背上的水滴抹去。「這是口水滴下來啦!」

講完,我們兩個都噗嗤一聲笑了。

「不要想太多了,相信我,妳真的是很可愛的學妹喔,只是妳自己不知道。小

惠也是這樣說的。」佳佳學姊鬆出口大氣:「沒事就好了,我們去吃飯吧,妳看妳

已經餓到口水都流出來了。」

「對啊對啊,學姊我們去吃飯吧。」

學姊拉了我一把,我們站直了,我終於抬起頭,望進學姊那雙很清澈的眼睛裡,

很認真很認真的說:「學姊,我不知道能不能變成像國手學姊那樣,不過,我希望

我到大三的時候,可以像妳一樣。」

「像我怎麼樣?」佳佳學姊笑。「像我這樣高大強壯嗎?」

被佳佳學姊鼓勵之後,心情果然比較放鬆一點了。自信要建立在別人的認同上,

真是註定辛苦。不過我已經先天不良,沒有從小配備自信在身上,後天辛苦一點也

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本來就這樣下去應該就會慢慢好轉吧,結果不然。那個要出野外前的傍晚,在

跑完操場之後,插花的鄭惠麟吵著說要去買零食以便過兩天出野外路上可以吃。佳

佳學姊因為晚上要家教所以先回宿舍了,我非常不甘願的被鄭先生拖去幫眼。

「你為什麼要買這麼多巧克力呢?」站在超市裡面我很沒力的質問。他一傢伙

狂掃了七八條乳加巧克力之類的東西到籃子裡,還意猶未盡。

「妳不知道嗎,這在山上可以救命哦!」他很認真的繼續搜尋附近還有沒有巧

克力的蹤影。當然他購物籃裡面已經有了N條曼陀珠,看起來好像要去開小學生的

同樂會一樣。

「我們又不是去探勘,只是實習啊!有吃有住的,你以為是什麼?」

「哎唷,不是啦,妳們實習是前兩天,然後妳們回台北,我們要留下來繼續往

裡面走,勘查嘛!」他眼睛還是盯著貨品架上的各色糖果零食,這樣回答。

「那就不關我的事了,你加油,我要回宿舍囉。」我很冷淡的轉頭就想走,一

身剛跑完步的汗,我只想趕快洗個澡換掉運動衣。

「不要這樣嘛!妳真無情!」鄭惠麟開始鬼哭神號。

「那你快點好不好!」

他滿臉哀怨的快手快腳買好東西,去結帳之後出了超市,我往巷子裡鑽打算抄

近路回學校。鄭惠麟跟在我後面,當場已經開始吃起糖果。「小瑜妳要不要吃?」

「不要。」我板著臉。

「為什麼不要?妳剛跑完步不會肚子餓嗎?」

「肚子餓的話應該是吃飯吧!」我毫不留情地頂回去。「吃糖有什麼用?」

「巧克力可以當飯吃啊,試試看嘛,先吃一點妳就不會覺得那麼餓了。妳一定

是肚子餓才鬧脾氣的,不要生氣嘛!」

「我沒有生氣!」我真的沒有生氣,我只想趕快回宿舍!

「好好,沒生氣。妳知道專家有研究喔,吃巧克力會讓人產生幸福的感覺,妳

吃一點嘛,心情一定會變好的。來,這個給妳吃。」鄭惠麟的推銷功力我從來不懷

疑,他繼續很熱情的把巧克力推給我。

「我心情沒有不好!」這句話擺明是謊話,他再繼續講下去,我一定會用那硬

硬的巧克力棒砸他!每次跟他講話到後來都在挑戰我耐性的極限,不過我的耐性跟

自信一樣好像都先天不足,尤其在他面前!

「那就好,那就好。天天都要心情好喔。」鄭惠麟笑起來,好開心的樣子。他

拍拍我的肩,只是這樣說。

我突然有點了解了。這是他鼓勵我的方式吧。這樣的方式可以讓我打破沈默的

保護層,把躲在裡面一個人悶著頭低落的自己給釋放出來,煩心的事情全部都先放

在一邊,只是任性地兇他罵他,知道他不會放在心上。

他也許不是真的皮厚,讓人吼著玩都不以為忤。我也不見得是真的那麼沒耐性

或生氣,只是有這樣的機會可以吼叫咒罵,對於太過細密壓抑的情緒有紓解之效。

不知道這樣的互動,底線會是在哪裡?

我們講著講著從小巷裡穿出來,過個大馬路之後就是學校了。天色已經轉暗,

校門口依然車水馬龍。我們站在馬路這一邊等著車少一點的時候要穿越,只是等啊

等啊從羅斯福路轉過來的車子以及原本新生南路就已經很大的車流量顯然都沒有讓

路的趨勢。鄭惠麟等得不耐煩,用下巴比比側門的方向:「我們去側門走斑馬線,

那邊有紅綠燈。」

「我不要!那麼遠!」

「才幾步路而已,不遠啦。」他繼續用下巴很努力地指示方向:「走啦,就那

裡而已,走嘛!多運動才會健康喔。」

「我今天已經跑過步了!」

吵歸吵,不甘願歸不甘願,我還是被他煩得沒辦法,繼續往側門方向走。一路

走到麥當勞前面,很不經心的往裡面一瞥,就看見櫃台前有個熟人正在點餐。

我只是一愣。

「這次阿苗學長還有家康都要跟我一起留下來探勘,阿苗學長今年就碩士班畢

業了,他去當兵之後大概沒有很多機會爬山……」鄭惠麟還是在我旁邊嘰哩呱啦講

著講著,發現我停下來,也跟著停下來。「妳在看什麼?」

我在看什麼?那個男的,不是前一陣子常常見面的人嗎?怎麼現在看起來那麼

陌生?最陌生的是,身旁還有一個女孩。

短短的髮,牛仔褲。似曾相識的側面,臉上有著豆豆的痕跡,修得彎彎的眉,

薄薄的唇。奇怪,他不是說喜歡秀秀氣氣的長髮,秀秀氣氣的長裙嗎?怎麼我看他

們也還是相談甚歡的樣子,在櫃台點著餐,手還是要牽在一起?

「妳想吃麥當勞?那進去吧!」鄭惠麟誤解了我的駐足,他當場就要往裡面走。

我死命拉住。

「不想,一點都不想。」我拖著一臉莫名其妙的他繼續走,不論他再怎麼追問

都打定主意不開口。

把鄭惠麟丟掉之後我回到宿舍,洗完澡之後順便洗了一下衣服。腦中一片空白,

甚至有點呆滯的操作著脫水機,我旁邊有宿舍舍友等著用,脫水機一開動就坑當坑

當發出一些噪音。那個舍友插嘴:「妳放進去的時候沒有平衡好,大概一邊比較重,

所以才會這樣啦。」

我看她一眼。突然靈光一閃。

猶豫了幾秒鐘,我還是問了。「請問……妳住二零五嗎?」

「對呀。」她有點驚訝。

「妳們寢室有個頭髮短短的女生……大概這麼高?」

「哦,妳說麗真?」

麗真。好,名字記起來。我遲疑一下,試探性地繼續問:「對,就是她。她在

寢室嗎?我有點事情要找她……」

「不在,她傍晚就出去了。妳要找她大概要晚一點喔,她去約會了,不會太早

回來。」

脫水機已經慢慢放緩速度,最後停住。我開始把衣物拿出來,讓她用脫水機。

一面用很慢的動作把衣服抖開掛到衣架上,我的心裡就一面好像在攪蛋花湯似的越

來越渾濁混亂。我一直在天人交戰不知道該不該去打開潘朵拉的寶盒。可是寶盒似

乎有著神祕的吸引力量,明知道打開之後會有可怕的東西、事情,還是讓人忍不住

想去掀開一條小縫往裡面偷看一眼。

要不要問呢?還是不要好了,我們都分手了呀。不要問嗎?可是我真的,很想

知道……

莫名其妙的焦慮燒灼著,我最後還是衝口而出:「她是不是,嗯,她跟系上學

長在交往嗎?」

那個二零五的舍友有點懷疑的回頭看我一眼。「不是啊,是她聯誼認識的,別

校的男生。妳是麗真的同學嗎?」

我搖搖頭隨便說幾句話敷衍過去,落荒而逃。

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變成這樣,心機居然如此深重,套話套得毫無困難,完

全不用演練或安排,就讓一個無辜的陌生人說出我想要知道的答案。

對於發現自己有這樣的特質而開始感到恐慌、失望。我的思緒彷彿是一頭不受

控制的野獸,在腦中不停奔馳破壞,抓也抓不住。越是這樣我越是真切希望自己是

個愚笨而單純、腦細胞少到應付日常生活就夠了的程度的那種單細胞生物。痛了就

哭、開心就笑,可以直接而簡單地過日子,在第一時間感受與反應,不必像現在所

有的情緒與思惟都要在接收訊息之後在心裡繞上千百轉。

鄭惠麟一定不知道,我對他的不耐煩,有一部份是由小小的嫉妒、少少的自慚

形穢、和一點點的羨慕所組成。

我真的偷偷希望著,有一天我也能像他,可以活得那麼簡單,那麼有效率,那

麼不容易被自己否定,被別人傷害。在大笑的時候,表達出來的只有一個清楚的訊

息:「開心」。而且是像他的開心法一樣,是可以感染到別人身上的,那樣的強度。

他一定不知道。

出田野實習對我們大一來講真的有點像是去遠足,從平地到丘陵地再到山地,

從都市到客家村到山野一路參觀下來,令我印象深刻的只有廁所真難找,當女生真

不方便。越是意識到這一點,越在心裡焦慮盤算,就越容易想上廁所,這如果不叫

惡性循環我都不知道要叫什麼了,一整天下來我有大半時間都是輪流在「即將開始

忍」「忍字頭上一把刀」與「到底再多久才能解放」等三個狀態中渡過。

而跟我們跑了一天下來,鄭惠麟和另一個也是外系來插花的男生毫無疑問地得

到最佳人緣獎,幫忙看地圖、找位置、拍照、跑腿……勤快得連帶我們實習的老師

都贊不絕口,說了好幾次「本系同學要多多向山社的同學學習才是」,害得我們灰

頭土臉完全不想跟他們走在一起。幸好明天就要分道揚鑣,要不然我們本系生的名

譽還不知道要跌到什麼程度才會停住。

我的直屬學長王家康這次總算跟我多說了幾句話,簡直算是我們的破冰之旅一

樣,我都進來快滿兩學期了,一直到今天才發現原來我的學長也是會笑的。我想起

佳佳學姊說過,我學長不是那種很現實的人,有她的背書我應該要有點信心,不過

家康學長從頭到尾不管在走路在遊覽車上在吃便當在老師後面跟著一面抄筆記的時

候,都鮮少跟女生有什麼互動,所以我也看不出來他到底是耍酷還是現實。至少可

以確定的是,他不是耍嘴皮子型的,當然也不是鄭惠麟那種天真無邪型。奇怪的是,

鄭惠麟跟我學長好像還真的感情不壞,一路上聊東聊西的,鄭惠麟又只認識我跟王

家康,被他這麼吵的人一攪和,我跟我學長今天講的話是過去六七個月以來的總和

還要乘一百。

晚上我們住在觀霧附近,車子走了好久的山路天色漸漸沈暗,一下遊覽車伸個

懶腰,就是一陣山中特有的涼爽迎面而來。遠離塵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只可惜我

還來不及認真欣賞,剛開步走就被路上密密麻麻類似蜈蚣的東西給嚇得目瞪口呆。

看到好多腳的昆蟲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數量,那麼多那麼多幾乎鋪滿地面,要跳腳

都沒地方跳,我們好幾個女生都走得戰戰兢兢面無人色,鄭惠麟還蹲下去撿了一個

起來研究:「咦,外殼而已嘛!」

「那不是蜈蚣,那是馬陸。」我學長涼涼的在旁邊接口,嘴角扯著很淡很嘲諷

的笑意。「有什麼好怕的,只是脫下來的殼嘛,不要連這個都怕好不好。」

我突然強烈的想念起佳佳學姊來。她也不怕這些一般女孩子都害怕的東西,可

是她也不會因此取笑我們。唉。

我們借住的宿舍非常簡陋,不過棉被是很厚的。山上的寒涼隨著夜色加深也開

始慢慢滲入我們腳底、在身周繚繞,跟早上出發時相較,氣溫差大概有十度左右吧。

放下行李整理一下順手抖開棉被準備鋪床時,又是一堆馬陸從棉被裡掉出來。到這

個時候害怕的感覺早已經彈性疲乏,看著分配到同房間的其他同學或學姊個個花容

失色,我也只能忍著發麻的頭皮挺身而出,接過隔壁間男生剛用完的掃把,從通鋪

的木板床上把那些殼給掃乾淨,然後把房間地上也掃一遍,就往門口一倒了事。反

正到處都是,再多倒幾隻也不會變得更恐怖。

掃把跟畚斗都是借來的,最後一個用的人得拿去還,那就是我。

走過走廊,遠遠就可以聽到住在最外面那間工寮的幾個男工人大概是喝了點酒,

正大聲唱著歌。我一手拿著手電筒照路一手則是掃把畚斗,黑漆漆的路不太好走,

尤其一離開我們住的宿舍區走廊,馬上就像被黑夜吞沒一般的什麼都看不見了。我

看著地下很專心的一步步走著走著,冷不防就被面前突然蹦出來的招呼聲給嚇得大

叫起來!

「對不起!」對方也被我嚇了一大跳。抬頭一看原來是幾個同學、學長,剛剛

從外面走進來,互相用手電筒照了照,大家的臉在詭異幽暗燈光下看起來都鬼影幢

幢的面無人色。領軍的碩二阿苗學長問我要去哪裡,已經這麼晚了不要到處亂走。

「就前面那邊而已,我要去還掃把。」我指著不遠處幾乎連微弱燈光都看不見

的工人宿舍,覺得自己的手都好像被夜色淹沒一樣。

「快去快回,小心一點喔。」學長叮嚀著。「不然我們陪妳過去好了。」

「沒關係,很近的,我放著就回來。」

真的只是很簡單的一件事,結果沒想到搞出個不大不小的亂子。我走過去工人

宿舍那邊把掃把放好,轉身就要回來。雖然不過是一百公尺左右的距離,但因為天

暗加上路不熟感覺就有點毛毛的。正重新打開手電筒要照路時,旁邊一間的紗門呀

的一聲被推開了,本來在裡面喝酒唱歌大聲談笑的工人們出來看到我,就好大嗓門

的對著我叫嚷起來:「小姐,要不要跟我們喝酒?」「大學生喔!」「來跟我們吃

宵夜嘛!」

我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目瞪口呆之餘還知道要趕快離開,二話不說轉身就跑。

那些粗得驚人又帶點酒意的工人哈哈笑鬧著一面繼續在我身後大聲吵嚷,還一面做

勢要走過來拉我:「來喝酒嘛!來喝酒啊,不要客氣!」「跟我們喝酒啦!」「小

姐不要走嘛,走那麼快要去哪裡?」

我只覺得心臟怦怦跳得好急好快,這些人長相都很粗野聲音嗓門也都很嚇人,

我雖然號稱大膽,卻還是被嚇得巴不得抱頭鼠竄。他們要是真的動手來拉事情可能

就很麻煩,為什麼我剛剛要跟學長他們說沒問題呢,陳若瑜妳這笨蛋二百五幹嘛逞

這種強……

正在一面驚怕一面咒罵自己的時候,通往這邊的小徑上不遠處有一點燈光亮起,

搖搖晃晃的,我高興得放聲大叫:「喂!是誰啊!同學!是同學嗎?」

微弱燈光劇烈晃動一下,然後往這邊一搖一擺地跑過來。我也往燈光方向跑去,

現在想想真是太驚險了,這要是另一個工人我不就毀了嗎,不過,幸好不是。是我

學長王家康。他很訝異地問:「妳在這裡做什麼?」

我上氣不接下氣。「我剛剛過來還掃把,然後那些工人……」

此刻有幾個剛剛還在房間裡喝酒的工人已經跟了過來,淡淡的酒味傳到我們鼻

端,令人忍不住皺眉。他們看見有男生出現就比較收斂了,不過還是有一搭沒一搭

的大著舌頭在調侃:「來喝酒嘛,漂亮的小姐,來跟我們吃宵夜嘛!」

我正在衡量如果我跟家康學長聯手能不能打出一條血路的時候,鄭惠麟跟另一

個插花的大牛學長也出現了,他們也很驚訝,看到我劈頭就問一樣的問題:「妳在

這裡做什麼?」

我已經無暇多解釋,拉著他們就往宿舍方向走,把哄然大笑吵鬧著的工人丟在

身後。一口氣順不過來,只覺得梗在胸口被跳得好用力的心臟激得簡直想嘔吐。一

直要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剛剛有多害怕,手抖得手電筒都差點拿不住。

「妳為什麼一個人跑出來?這裡黑漆漆的,路又不熟,妳以為很好走嗎?」我

學長在我身後數落著:「要是迷了路怎麼辦,何況那些工人……」

「我是想說很近,反正只是還個掃把……」

「掃把重要還是妳的命重要?人在山中就要對山有更高的敬意,不能這麼輕蔑

大膽!妳知不知道多少人都是抱著這樣的心態……」

「好了啦,她已經嚇到了,你看不出來嗎?」鄭惠麟打斷我學長的話,我這才

知道原來他也有這樣的時候、這樣的語氣。他在夥伴、同輩面前的態度果然跟在我

們面前是不一樣的,要我來說的話,就是……比較像個正常的大學男生吧。

我學長這才閉嘴,大家一起默默的往宿舍走。光明在望的時候,我忍不住清清

喉嚨,低聲問在我旁邊的鄭惠麟:「那,那你們跑出來幹嘛?」

鄭惠麟居然開始支吾。他傻笑了半晌,什麼都講不出來。還是大牛學長很豪邁

很無所謂的解答:「我們去放尿啦。家康有頭燈,我們就一起出來了,順便看星星。」

「這……」換我目瞪口呆。「為什麼不用這裡的廁所?」

「啊,大自然嘛,到處都是廁所。」大牛學長笑呵呵:「而且在星光下放尿比

較有解放感。」

「牛、建、豪!」

鄭惠麟長臂一舒就要去掩大牛學長的嘴。大牛學長很機靈地閃開,一面高聲咒

罵起來。「厚!靠邀,你沒有洗手耶!」

後來才知道原來因為這幾間宿舍(其實是工寮)很少人住,所以廁所平日是上

鎖的。鑰匙在剛剛那群喝酒鬧事的工人身上,他們來開鎖的時候還是大著嗓門一路

吆喝過來:「那個漂亮小姐呢,要不要跟我們喝酒?」

我們女生都躲在房間裡根本不敢探頭,外面走廊老師、助教學長、此地主管等

人一字排開好聲勸著,吵得不亦樂乎熱鬧非凡。沒想到這輩子第一次被叫漂亮小姐

是在這樣的場合,實在讓人哭笑不得的想忘也忘不了。

好不容易請走他們,老師還一間一間來叮嚀把門鎖好,最好用椅子把房門頂住。

尤其是我們這兩間都是女生,他很不放心的交代著左鄰右舍男生們多幫忙關照注意

一下。第一次見識到有這麼粗這麼蠻這麼嚇人的男人,我也一反常態的一點都大膽

帥氣不起來,在老師助教的叮嚀下只能頻頻點頭。

「那我們在這裡玩牌好了!」鄭惠麟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來一副撲克牌,興高采

烈的吆喝著:「要不要玩接龍?」

「好遜!」大牛學長無情地罵回去。「玩大老二啦!」

招兵買馬後幾個男生圍坐在我們房間門口開始玩牌,也不怕髒的把睡袋就鋪在

地下坐,玩得興高采烈。我因為整個晚上的動盪驚嚇還沒完全恢復,所以只是呆呆

的望著他們。家康學長、阿苗學長還有鄭惠麟、大牛他們幾個有來有往的談笑聲好

像浮在空中般不踏實,山裡驚人的寂靜一直像有生命一樣的往我耳朵裡壓著。

他們男生跑了一天還是可以玩牌玩得興高采烈,我則是呆坐在床上發愣半晌之

後,開始覺得疲憊慢慢掩上來。掀開棉被鑽進被窩裡,現在看到床上有馬陸殼都已

經可以面不改色的拈起來往床下丟了,人的適應力真是無遠弗屆可大可久啊。

睡意漸漸濃重起來,他們還是玩牌玩得如火如荼沒有打算收手的樣子,加上閒

著沒事圍觀兼批評的同學,還真是熱鬧得要命。我不知不覺地皺緊了眉頭,小小聲

跟睡在我旁邊的同學咕噥抱怨了兩句:「好吵,這樣怎麼睡覺啊,都很晚了,明天

還要出去跑一天……他們都不會累嗎?」

我的同學也躲在被子裡只露出眼睛,此刻笑意盈盈,她細細聲回答我:「我猜,

他們應該是在幫我們女生看門吧?」

我閉上困倦略澀的眼睛。雖然還是不太相信像鄭惠麟那種神經如水管般粗的外

星人真會想到這麼多這麼體貼,不過同學的話加上暖暖的被還有外面不時傳來的玩

牌大笑咒罵聲,莫名其妙就給人很篤定的安心感,讓我在這簡陋的,說不定棉被沒

抖乾淨裡面還有馬陸的陌生環境中,毫無困難地沈沈跌入夢鄉。

隔天我們分道揚鑣,我們要往關西,他們幾個昨天晚上顯然沒睡好的男生則是

要去走大鹿林道馬拉巴溪登山口那個方向。清晨在山間特別耀眼的陽光下,鄭惠麟

伸著懶腰扭扭身子順便發出老公公式的感嘆:「哎,腰痠背痛,真是老了。」

「睡在走廊上當然會腰痠背痛,只能說活該。」大牛學長打著呵欠,一面說著。

他們幾個昨晚不曉得玩牌玩到幾點,後來乾脆裹著睡袋睡在門口,簡直像看門狗一

樣。最早起床的學姊一開房門還差點一腳踩到鄭惠麟。

集合的時候,已經與敝系此次出來的男女老少都建立起感情的鄭惠麟左一句右

一句的跟大家道別著,人緣好得不得了,連老師都特別拍拍鄭惠麟的肩說:「以後

有機會歡迎你再跟我們一起出野外!」他天生就是聽不懂客套話的猛點頭:「沒問

題,老師你一句話!」

「路上小心。」我只是這樣對他們說。

「小瑜,妳看那邊。」他笑嘻嘻的指著遠方某個山頭,沐浴在晨曦中讓人要瞇

起眼睛才能細看。「大霸尖山喔。我們要去探路。下次跟我們一起去爬吧!」

「我才不要去。」我還是照慣例給他白眼。

「妳要去也不行吧,測過跑嗎?有體力嗎?」我學長冷不防在旁邊插嘴:「女

生對自己的體力不是太過樂觀就是太過悲觀,一天到晚節食減肥的弄得一點耐力都

沒有,實在很沒意義。」

「天底下又不是只有爬山這件事有意義。」大牛學長兔槽:「何況妳這個學妹

跟思佳一樣常常沒事就去跑步的,我們都認識,她是真的有體力,你當人家直屬學

長還不知道,真丟臉。都不關心她。」

「這樣子嗎?那我以後多關心一點就是了。」我學長很無所謂的回答,還看了

我一眼。

而少掉談笑風生的他們幾個之後,遊覽車上當場變得無聊起來。坐在我旁邊的

同學問我:「妳是山社的嗎?怎麼沒聽妳講過?」

「我不是啊。」

「那怎麼跟他們都好熟?尤其是鄭惠麟,你們好像認識好久了的樣子。」

「我哪有!誰跟他們熟了,妳看家康學長也是山社的,我跟他就一點都不熟!」

我喊起來。

同學笑了。「妳幹嘛否認得這麼用力?惠麟是好人啊。」

說得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只要被講到或問起我跟哪個男生似乎很熟,

我一直以來第一個直接反應就是否認兼撇清,絕對不承認有什麼可能性存在。這樣

的反射還真是小家子氣。

不過仔細想想能讓我有這種像貓被踩到尾巴跳起來的反應,也不過少數幾個人

罷了。以前的黃明璽、現在的鄭惠麟。我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有沒有什麼類比性,

不過毋庸置疑的是,界限劃得清楚明白。張至理就沒關係。甚至講到方學文也沒問

題,我頂多是聳聳肩做個無所謂的表情。

應該是隱約覺得有點曖昧吧,我對這種事一向不算太遲鈍。不過這不代表我知

道該怎麼處理自己的敏銳與處境的曖昧。我能想到的只有把頭往沙子裡埋,先逃再

說。至於後面會怎樣,頭從沙子裡重新伸出來的時候世界還會不會一樣,我到底有

沒有可能覺得後悔……老實說,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

回到學校之後情況還是一樣,只要有人在我面前問起鄭惠麟,我都是制式的把

臉一板,硬硬的衝回去:「我怎麼知道?我跟他又不熟。」心裡一面在想,大家都

很現實。平平是去插花的,怎麼沒見你們問起大牛學長?何況,對山社這麼有興趣

的話,以前怎麼不問王家康?

結果有一次跟比較熟的同學,就是實習時睡在我旁邊的欣蓉,不小心講得太多

把抱怨想法講出來之後,她鼻子一皺很可愛的笑了:「若瑜,好吧,那不然我問妳

關於妳學長的事。妳覺得妳學長王家康,人怎麼樣?」

我看她問得順口,也不以為意的回答:「沒怎樣啊,以前完全不認識他,現在

總算比較像我學長了,就是這樣而已。」

「只有這樣嗎?」欣蓉還是笑瞇瞇的,還推我一下。「說嘛!沒關係的,我不

會到處講啦。」

「要我說什麼?」我莫名其妙。「家康學長妳又不是不認識,幹嘛來問我覺得

他怎樣?」

欣蓉不肯說,只是笑。我心中疑雲大起,抓著她問了又問,完全不顧在前面帶

實驗的助教不斷用可以殺人的眼光一次次警告我們。到最後欣蓉受不了了,才細著

聲音小心地說:「沒有呀,只是有聽說……聽說你們感情變得不錯而已。我以為有

什麼八卦嘛。」

我簡直要昏倒。學長頂多是在系上遇到了會跟我打個很酷的招呼寒暄兩句,有

事要連絡就在留言簿上留話給我,如此而已,這樣也會有八卦可講?看來我的行情

已經漸漸開始逆勢上漲了。完全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何況我壓根兒就不覺得我跟一個目測起來簡直已經比我矮的男生會有什麼羅曼

蒂克的牽扯。不關我的事,我沒有歧視誰的意思,要說歧視我絕對是先被歧視的那

一個,事實上也就是這樣,王家康根本歧視高個子的女生,有一回跟佳佳學姊一起

跑完步正要回宿舍的時候,在體育場旁邊遇到剛從系館出來的他,大剌剌的在牛仔

褲褲管下穿著破爛涼鞋,不發一語的打量我們兩個一下,然後語氣平平的說:「妳

們要回宿舍?住女五的怎麼都這麼蒯。是不是有選過。」

佳佳學姊手插著腰,厚了一聲:「家康你講這什麼話啊。」

我則是皺起眉頭不知道該怎麼反駁。我從來都沒覺得長不高是你的錯,同理,

我長得高也不是我的錯呀!何況我也只是一六八就得被你這樣冷言冷語,那些籃球

隊的怎麼辦。

王家康跟我們打過招呼之後就走了,我們繼續往回宿舍的方向前進。天氣已經

暴熱,剛剛運動過,汗沿著臉頰邊邊滾落,全身都黏搭搭的,不過不曉得為什麼感

覺有種自暴自棄的爽悅感,而且等等洗個澡將會是多麼痛快的事情……正在出神的

時候,佳佳學姊突然有點抱歉似的說:「若瑜,妳不要在意家康的話啦,他只是說

說而已,他這個人講話有點無厘頭,妳聽過就算了。」

「我沒有在意啊。」很奇怪,我只要不講話就會讓人覺得我很嚴肅或不高興,

可是為什麼有人不講話時給人的感覺是文靜有氣質,而有的人只要暫時閉嘴就會讓

人覺得天下太平沒有什麼比平靜更珍貴了呢?

「那就好。妳好像常常在發呆,心情不太開朗的樣子。前一陣子比較好,現在

又這樣了。」佳佳學姊憂慮的說著。她好像還想問什麼,不過張開嘴半晌又閤起來,

如此好幾次,卻都沒發出聲音。到後來我都笑了。

「學姊妳想說什麼啊?」

「嗯,妳……妳跟那個方學文……」學姊斟酌著,小心翼翼的:「妳沒事了嗎?」

「沒事了。」我睜大眼睛直視學姊,讓她看我臉上坦蕩而誠實的表情。老實說

現在想起他只有一種奇怪的荒謬感,那一段短短的所謂「交往」期間好像流暢樂曲

中突然插入一段荒腔走板的噪音,好不容易熬過去之後連回想都沒興趣,只希望能

用最快的速度從腦中清除掉這段記憶,免得每次想起來都耳朵痛。

「沒事就好。」學姊居然面露讚許之色:「若瑜很棒喔,提得起放得下,真帥。」

「沒有啦,沒那麼偉大。」我有點慚愧。

走回宿舍,一進門就是一陣悶悶的熱空氣迎面而來,學姊還在樓梯旁邊生治會

剛買的公用也是公認不準的體重計上面站了一下。秤完之後表情沒什麼改變,轉頭

看到我在等她,就若有所思的對我招招手。

「妳來秤秤看?」佳佳學姊商量似的跟我說:「大家都覺得妳變瘦很多,可是

我大概是常常見到妳所以沒什麼感覺吧。妳剛進來的時候體重多少,妳記得嗎?」

我覺得學姊講的話裡有什麼東西怪怪的,可是一時又想不出來,所以只是乖乖

照學姊的講法走過去站到體重計上。嗯。果然跟我印象中的數字不太一樣,我真的

變瘦很多嗎,我自己都沒什麼感覺,別人是怎麼看出來的?

啊,等一下,我想到哪裡怪了。

「學姊,妳說『大家』都覺得我變瘦很多?『大家』是誰?是惠麟嗎?」

「山社的那些人,常常一起練跑的,都這樣說嘛。」佳佳學姊依然心無城府回

答著:「小惠雖然最早認識妳,不過他好像沒講過……不對,最早認識妳的應該是

家康,家康就說過妳跟去年剛進來的時候不一樣啊。」

「家康學長這樣講?」我有點愣住。「他……我以為他之前根本就不認識我!」

「男生怎麼可能不認識自己的直屬學妹?」佳佳學姊和氣地拍拍我的肩,手勁

沈穩紮實。「家康最近有幾次都跟我聊到妳耶。這是好事唷,若瑜,越來越多男生

注意到妳了,我就跟妳說過,妳一點都不醜,要有信心一點!」

我知道學姊是好意,我也知道這一切都是無心,不過有時候無心的話在心眼多

的人耳裡很快會變質發酵,導出後面讓人完全意想不到的過程與結局,這也是無法

解釋的一種奇怪機緣吧。我跟佳佳學姊有緣,不過緣份這種東西是這樣,常常不照

人的意志或希望走,而是自己有生命似的走到奇怪的地方去,讓人完全無法控制。

啼笑皆非之餘,也只能默默覺得無奈而已。

開始感覺到我跟家康學長真的變得很荒謬,是一直到學期快結束的時候。我去

交報告,一走進阿苗學長他們的研究室,阿苗學長就從大疊大疊的資料與大小尺寸

不一的航空照片中抬頭,眼睛一亮。

「來交報告?放在那邊。」阿苗學長很輕鬆地站起來對我指指旁邊已經零零落

落散著幾份報告的藤椅:「不是我說,陳若瑜,你們班很皮喔,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才三分之一不到的人交報告,遲交要扣百分之十五,你們知道吧?」

我點點頭。這我當然知道,不然我現在站在這裡幹嘛?講這給我聽有什麼用。

本來放下報告就想出去的,結果大概因為聽見阿苗學長講話的關係,房間裡突

然又冒出來幾個臉孔有點熟又不是太熟的研究生學長。他們都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

來或伸長脖子張望著,好像很有興趣似的看看我,又看看阿苗學長,又看看我,不

過沒人開口。

「那……謝謝學長。」奇怪的瞪視打量令人有點不舒服,我尷尬地把頭髮撥到

耳後,停了幾秒鐘,確定還是沒人打算講話的時候,就轉身準備出門。手才放到紗

門上,就有個學長清清喉嚨打破沈默。

「妳就是陳若瑜……妳是王家康的學妹對吧?」

我回頭想搞清楚是誰問的,不過他們三四個學長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卻全部帶

著那種有點欲言又止的兩公分微笑弧度,我根本不知道是誰,只好點點頭。

「那我是妳研一的直屬學長。」阿苗學長桌子旁邊那個我應該有見過但一點印

象都沒有的男生說。他講完這句又安靜了幾秒鐘。

「哦……學長好。」實在想不出來要講什麼,就隨便敷衍一下。

「就是妳啊?」「王家康的學妹?」「王家康有沒有好好照顧妳?考古題實驗

報告什麼的,有沒有傳給妳?」「他有點丟三落四的,妳要是有什麼不滿,來跟學

長講,我們會幫妳教訓他的。」

他們突然踴躍發言起來。這些話講得莫名其妙,每個學長看起來都很高興的樣

子,不過我對於他們語氣中那種送作堆式的好心殷勤非常敏感,眉頭也因此微微皺

了起來。

「家康學長?不錯啊。」我不想看他們那種很有內容的微笑法,所以盯著紗門

的把手,語氣有點僵:「學長姐對我們都很好,我沒有什麼不滿。」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這裡不但有山社的阿苗學長,還有你們直屬的阿

德學長,妳絕對不用客氣啦。」「王家康就是愛耍酷,學妹,他喔……」

然後我決定我才不要繼續站在這裡讓他們虧,匆匆打開紗門隨便道個別,就衝

出來到走廊上。快步走到系館中間的樓梯要下樓時,他們大二的大概剛剛上完課也

正進來系館。我學長王家康看到我,就對我揚了揚手,臉上沒什麼表情。

我當然知道他們班上的人此刻都正光明正大或假裝漫不經心地在注意我們。所

以我也只是面無表情地對學長收了收下巴當作招呼,然後低頭下樓。手掌貼著冰涼

的石頭扶手一路下來到一樓,然後握緊拳,覺得手心也是冰涼的。我可以清楚感覺

到左右兩手手心的溫差。

啊,不是我不知道好歹,不是我裝傻或耍酷,只是,如果他真的對我有什麼意

思,我希望是由他自己讓我知道,而不是一堆人在旁邊敲鑼打鼓弄得人盡皆知,然

後讓我每次來到系館都覺得自己好像是馬戲團裡的大象或獅子一樣。

如果他沒有說,他沒有什麼動作,那我就會自動解釋成太陽底下什麼新鮮事都

沒有,只有一堆唯恐天下不亂的無聊人而已。這樣應該不為過吧。

我決定一如往常地繼續不管這件事,其實最重要的原因與理由是,王家康先生

真的沒有什麼異狀。空氣中沒有火花,就是這樣。我如果把那些曖昧的探聽與打量

都當真,而他還是那麼「正常」的話,我不是很蠢嗎?

心底深處我還是不相信這一切。他們只是等著看一個笑話慢慢成形、在眼前發

生,如此而已。我又何必浪費自己的時間與精神去娛樂大眾。凡事不分青紅皂白的

就認真起來,這其實是很土的。現在我已經慢慢開始學著要輕描淡寫的面對可能令

我非常在意的事情。我也希望可以像其他正常普通女生一樣微皺著眉好像隨口埋怨

似的說「沒有嘛,我沒有覺得他對我比較好呀」。

我其實並不清楚在系上有著怎樣的傳言,只覺得有點奇怪,我一直都不是班上

的焦點人物,王家康也不是什麼有名的帥哥或活躍份子,可是學長們的特別注目卻

令人忽略不掉,只能盡量板著臉裝作沒看到沒聽到略過去。後來是我同學欣蓉說溜

嘴。她跟我因為學號連在一起,所以有什麼活動或分組常常被排在同組或同房間。

出過幾次野外實習之後她跟我算是比較熟的,有什麼事情也會直接找上我問。她打

聽了幾次鄭惠麟的事情之後,有一次不經意說出來:「啊,我不應該多問的,系上

學長都覺得女生已經夠少了幹嘛還外銷,肥水應該不落外人田才對。要是讓他們聽

到,我一定會挨罵。我還聽說阿苗學長有放風聲喔,說要全力挺家康學長到底。」

「挺家康學長什麼?」

欣蓉不回答,只是笑瞇瞇的看著我,看得我開始起雞皮疙瘩。

「若瑜,不要嘴硬了啦,妳學長現在不是跟妳蠻接近的嗎?」

「哪有啊!」我翻白眼。「他根本只是……」

「反正不管怎樣,大家都樂觀其成喔。」欣蓉還是笑瞇瞇。「話又說回來,反

正妳已經有家康學長了,那,把鄭惠麟介紹給我嘛,如何?」

「還要介紹什麼?他不是跟誰都自來熟嗎,妳也跟他認識啊!」胸口一股莫名

的怨氣無法排解,我很不愉快地這樣回應。

「說得也是,要是有他這種男朋友,大概也很傷腦筋。」欣蓉用手托著腮,好

像是認真的:「還真是看不出來他到底跟誰比較好、對誰比較特殊喔?真可惜,長

得高高帥帥的可是一點sense都沒有。神經太大條了。」

「就是說嘛。」我用力點頭同意著。

神經粗細程度漸漸得到公論認同的鄭惠麟在期末考期間跑來我們系上,說是來

還跟阿苗學長他們研究室借的等高線地圖,我在系辦查好某些必修課考試的時間跟

教室之後走出來,在門口遇到他。他好高興的樣子,手上莫名其妙的拎著一大包洋

芋片。咧嘴笑得比外面刺眼白熱的陽光更燦爛,我光看就幫他熱。

「要不要吃?」毫無意外地,他一看到我就這樣問,一面把手上的那一袋洋芋

片扯開遞到我面前。「好久不見了,最近好嗎,天氣好熱對不對,要期末考了耶,

我下午就有一科……」

「這是打招呼的方式嗎?都讓你講完了。」我瞪他一眼,冷水毫不猶豫地從他

頭上潑下去,他還是笑得一臉陽光毫不介意的樣子。

「要不要吃嘛?這是我剛剛才買的,我姊說這口味很好吃喔!」他還是用力推

銷著,長手長腳的擋在我們系館門口,出入的人都多看了我們幾眼。我覺得那些眼

光都讓我不是很舒服,所以推著鄭惠麟就走。

「你自己吃就好……」我要用兩手才推得動他,他被我推著走還一面回頭繼續

勸著,一面開始吃給我看,好像這樣就可以勸動我跟他一起吃似的。

「真的很香喔,是披薩口味的!」

我才不管他的興高采烈,只是使勁推他,好像在推牛車一樣,尤其這頭牛還一

心一意的要推銷,自己吃得咖拉咖拉好大聲好香的樣子,一面拈了幾片然後伸長手

硬要塞給我。拉扯中一個不小心已經到了我嘴邊只要張口就吃得到的洋芋片掉到地

上,我反射性的叫起來:「你看!就叫你自己吃就好了嘛,掉在地上多……」

我浪費的「浪」字都還沒出口,他就已經在掉下去的第一時間彎腰撿起非常可

能已經髒掉的洋芋片,然後在「費」字剛從齒縫間滾出來的剎那,毫不猶豫地把手

上洋芋片塞進自己嘴裡,動作一氣呵成,令我目瞪口呆。

「啊!髒死了!你居然……」幾秒鐘之後回神,我已經抓狂了。「那個掉在地

上過耶!」

「可是不吃很浪費啊!」他一臉無辜的看著我,好像都是我的錯一樣。「妳不

是說浪費?」

「那你也不必……」我的神經沒有他的粗,已經快要斷裂了,可是這還在系館

附近,我大聲吼叫絕對不是明智之舉,所以只能用力吸氣再吐氣,讓自己穩定下來。

「算了。我不說了。」

「妳真的不要?」他在T恤上面把手擦了擦,又伸進袋子裡抓了一把出來,很

困難地越過自己的左肩,在我面前晃:「別客氣,張開嘴就好,我幫妳!」

我兩手還在他的背後用力推著他,為了不想再看到小學健康教育的錯誤示範兼

浪費食物的慘劇發生,只好很不甘願的張嘴讓他把洋芋片塞給我吃。然後很敷衍地

回絕:「不太好吃,我不喜歡,你自己吃就好!」

「怎麼這樣?」鄭惠麟兩道很神氣的濃眉馬上打結,迅速換上個苦瓜臉。「我

還買了一大包要跟大家一起吃呢,結果好奇怪,阿苗學長他們都不在,妳又不喜歡

這口味,現在怎麼辦?」

「我管你怎麼辦!」太陽大大的晒在我背上,汗慢慢的冒出來了,天氣熱火氣

就大,我一面罵回去一面很費力地把他推到共同教室樓梯旁邊。

他還是一直要回頭跟我講話。然後我覺得應該離系館夠遠了沒問題的時候,才

停下來不再推他,手插著腰,抬起下巴教訓他:「這麼熱的天誰要吃這個!當然沒

人捧場啊!」

「喔……」鄭惠麟認真的想了一下。「好吧,那可是已經打開了,很快會潮掉,

我自己可能要吃很久。小瑜妳真的不幫我嗎?」

「天乾物燥,小心上火。」我很無情地回答。「記得喝沙士加鹽或綠豆湯就好

了,流鼻血的時候要冷敷這你應該知道。好我要走了。再見。」

「別這樣嘛!」他又給我使出慣用的鬼哭神號,旁邊匆匆經過的人們都紛紛側

目。「再多試幾片,真的蠻好吃的,再試試看啦!」

「我、不、要!」

「妳怕火氣大嗎,那我們去小福買沙士配洋芋片?」

「我要走了!」

拉扯吵鬧半天,我還是決定丟下還在哀號的他,自己走自己的。然後一回頭,

在白花花的陽光下、教室建築投下的短短陰影中,我看到了幾張熟面孔。他們本來

是朝著這邊要走過來,不過此刻都站定在大太陽底下。陽光太刺眼我看不清楚他們

臉上的表情。

「啊!原來都在這裡,我就想奇怪,約好時間的,怎麼我過去都找不到人。」

鄭惠麟一點點、一絲絲芥蒂與懷疑都沒有,一看到他們就興高采烈的揮著手。

「老遠就看到你們。」那幾個熟面孔走近,都是我們系上的學長,落在最後面

的是家康學長,他對著鄭惠麟說話,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對啊,老遠就看到了。」阿苗學長重複著,語氣有點陌生,至少跟之前有一

點點不太一樣。只是一點點。

「長這麼高當然容易被認出來,目標顯著。」旁邊有學長插嘴。「我們系上這

麼高大的男生還真不多,呵呵。」

「學長我已經把地圖送回去你們研究室了。」毫無意外地,鄭惠麟這隻大恐龍

一點都沒有感覺到暗潮洶湧,他精神奕奕地跟認識與不認識的這些學長們打招呼閒

聊起來:「這洋芋片很好吃,是要謝謝你們的,大家一起吃……」

鄭惠麟還沒講完,有學長就很快接下去:「沒關係,我們才剛吃完飯回來。你

自己吃吧。不客氣了。」

然後他們一群就好像軍隊行進一樣動作很一致的從我面前快速通過。我大概是

因為站在太陽底下太久了開始口乾舌燥,一個字都講不出來,也不知道要講什麼,

只覺得一陣錯亂與不好的預感浮了上來,眼前開始隱約有點金星。

「小瑜妳說得對,天氣太熱了,真的沒人想吃洋芋片。」鄭惠麟半晌才回神,

看著那個幾乎像枕頭一樣的大鋁箔袋,一面自言自語似的說:「早知道我剛剛就應

該聽我姊的話,買飲料過來的。」

「他們……不是因為天氣熱才不吃。」到最後我只是有點疲倦地這樣說。

「那不然為什麼?」他又用烏亮而無辜的眼睛看著我,令我更加的沒力。

「算了,你不會明白的。」我搖搖頭,不想多說。「像你這樣真好,神經這麼

粗,一點煩惱都沒有,一定可以長命百歲。」

「我知道,這不是在誇獎我,對不對?」他突然咧嘴笑了起來,毫無城府的。

白白的牙襯著他黑黑的皮膚,映著白熱化的陽光,讓人簡直睜不開眼睛。

「對。」我連否認都懶得否認、客套都懶得客套了。

期末考剩下微積分和普物實驗最後兩科的時候,接到張至理的電話。已經有一

陣子沒連絡了,聲音有點陌生,我一開始還聽不出來是他。

「原來是你啊!好久不見了。」我認出他的聲音之後忍不住有點諷刺的說。

「沒錯。大家都忙吧。」張至理聲音沒什麼高低起伏,他只是很簡單的把他要

講的話講完:「考完沒有?什麼時候回家,要不要搭便車?」

想到上次寒假回家時,搭他的便車還得擔任他當時女朋友的擋箭牌,我在電話

這頭嗤笑起來。「幹嘛這麼好心,你又要帶女生回家了?」

然後是一陣沈默,他沒有回答。

喂了幾聲,我有點不解:「怎麼了?」

「沒事。」他清清喉嚨,冷冰冰的繼續:「我要到下禮拜三才考完。考完下午

就走,妳呢?」

「我禮拜一最後一科,不過要等也是可以的,我又不急著回家。」

「妳家父母雙全幹嘛不急著回去。」張至理說。各位看到沒有,這就是「狗嘴

裡吐不出象牙」的最佳例子。

「誰家不是父母雙全,你講什麼鬼話啊!」我忍不住罵回去。「你爸媽只是常

常不在家而已,不要把自己講得好像孤兒一樣!」

「哪裡不一樣?」張至理冷哼了一聲。「反正妳不會了解的。多說無益。那就

是禮拜三了。」

雖然跟他講話一點溫暖都得不到,掛掉之後還是覺得有一點點感動的。無論如

何,無論我們之前有過怎樣的爭論或不爽,無論是不是認同對方,無論外表再怎麼

改變,推到底,我們終究是一起從少年期走過來的朋友、鄰居,這樣的連結並不是

那麼容易扯斷的。也是因為有著這樣的連結做基礎,我慢慢才發現,就算是不常見

面連絡,甚至見面連絡的時候還常常在吵架,我從來也沒有擔心過像他會不會真的

生氣以致於疏遠我,或是他對我的觀感會不會因此變壞之類的事情。而這些,都是

我在面對新的人際關係時,無法避免的、非常低能的盲點。

「這麼好喔,專車接送?」佳佳學姊聽說我要回家了,很羨慕似的說:「一考

完就可以回家真好,我要到七月中才回去呢。」

「學姊妳留在學校幹嘛?」

「社團、家教啊,都走不開。」學姊一下一下數著手指頭:「一個禮拜要家教

三天,然後暑假開了好幾個隊伍要出去,七月初要岩訓,我還排到一個留守,最快

也是十五號左右才能回家了。」

「學姊妳的暑假好充實喔。」我讚嘆著。光想這麼熱的天氣裡要跑來跑去上山

下海的就覺得累,學姊她們卻依然精神抖擻,怎不令人覺得敬佩。

「還好啦,呵呵。」佳佳學姊有點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們正要去體育場跑步,

一路穿過校園走過籃球場到了跑道邊,就已經一身汗了。遠遠的就看見幾個山社的

人在一起聊著天,大家臉上都有被期末考折磨過的疲憊神情。

我的學長王家康也在,抬頭與我打了個照面,我突然就有了掉頭走開的衝動。

不為什麼,只為了系上學長們媒婆似的熱心關照,我就不想看到這個人。何況

我老覺得家康學長有什麼地方怪怪的。他鏡片後的眼神總是有點研判似的味道,不

曉得在研究什麼。

他喜歡我嗎?我不覺得。我們談得來嗎?當然沒有。系上研究生學長的瞎起鬨

真正是沒意義的幫倒忙。若我們之間真的有什麼,被他們這樣一鬧也就不會有下文

了。而如果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他們鬧也是白鬧,頂多讓當事人尷尬厭惡而已。

我到現在還是不了解為什麼有些人會如此大驚小怪、多管閒事。

反正各跑各的操場,我們是來運動又不是來聯誼的,管他是誰。所以打過招呼

以後我跟佳佳學姊就開始跑步。我照例「只」跑了五圈就下來休息,佳佳學姊繼續

努力。一絲風都沒有的傍晚,我扶著升旗台邊喘氣兼冒汗,全身血液循環快得嚇人,

皮膚都像要著火似的燒著,啊真爽。

「妳還真的會來練跑啊。」家康學長晃了過來,打量我一下,閒閒的說著。「期

末考考得怎麼樣?」

「還好。」我還在喘。

「嗯。那就好。」他顯然是沒話找話講,沈默幾秒鐘之後又突然說:「妳考完

就馬上回家嗎?」

我點點頭。「禮拜三。」

「哦。」然後他又不講話了。

就是這樣。話不投機。而且是那種會令人不舒服的話不投機。我不知道是因為

跟他不太熟的關係,還是因為心裡有鬼。反正無論如何,我就是不太想站在這裡跟

他繼續講話。所以隨便打個招呼就開始往另一邊移動,準備到樹下去坐。

然後最不識時務獎的男主角候選人出現了,鄭惠麟扛著大包小包的不知道什麼

往我們這邊走過來。他滿頭大汗的到了我們面前,揚著眉很開心的笑了:「你們都

在這裡?考得怎麼樣?考完沒有?」

「這些都是要搬過去社辦的嗎?」招呼過後,家康學長和他直接開始討論起社

團的事情,我很識相的要開溜,靜靜往旁邊移動準備掉頭就走的時候,才走開幾步,

就被鄭惠麟死命拉住。

「跟我們去吃飯嘛!」鄭惠麟那雙小狗般的眼睛非常熱切的看著我,好像主人

不帶他去散步他就要在地上打滾撒賴一樣。「妳看東西這麼多我們拿不動喔,幫我

們一起搬過去系辦之後,再一起去吃飯讓我們謝謝妳!」

「誰說拿不動,你剛剛不是自己一個人扛過來的!」我小聲罵回去。「何況這

裡這麼多人可以幫忙!」

「誰說的,他們都要先走啊,只有家康可以幫忙,這樣不夠啦。」鄭惠麟還在

慷慨陳詞:「外面車上還有別的裝備跟睡袋,我一個人怎麼搬得完!」

「那……還有佳佳學姊!」我繼續推託。

「不要這樣嘛!」他哪裡是讓人可以推託的。「都要放暑假了,妳要回家對不

對,佳佳學姊也是,再來很久不會見面喔,妳不想把握最後機會跟我們吃一頓飯嗎?」

「什麼最後機會,你在講什麼啊!」我都快瘋了。

「所以,還是一起去吧!」鄭惠麟被罵依然不以為忤,開開心心的就這樣幫我

作好決定。我都不知道這「所以」是由何而來,只是很沒力。然後被他拖回升旗台

邊時,就看到我學長蹲在那一堆大包小包前面,抬起頭望向我們,還是我剛剛說過

的,那種不曉得有什麼涵意的,研判似的眼神。

那樣的眼神就是讓我不舒服,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被抓了公差之後果然還是無法脫身,被架著去吃了飯。說是吃飯也不過是去

學校對面麵攤吃麵而已。席間鄭惠麟吵鬧依舊,佳佳學姊親切依舊,只不過多了一

個家康學長,我就覺得有點彆扭,從頭到尾都埋頭苦吃不太想多講話。反正他們三

個同社團的很有得聊,我不用多說什麼。

「所以小瑜妳是禮拜三回家?」冷不防地,鄭惠麟突然從桌子那一邊丟過來這

個問題,我抬頭看到他正直視著我,只好點點頭。

「妳要怎麼回去?要不要幫忙,要不要人送妳去車站?」

「哦,不用,謝謝。」

「真的不用嗎?」鄭惠麟嘩啦嘩啦起來:「別客氣喔,妳常常幫我們的忙,我

們也可以幫妳啦!只要妳一句話,沒問題,包在我們身上!對不對,家康?」

「我要搭朋友的便車……」不曉得為什麼我有點心虛,所以只是小小聲這樣回

答。鄭惠麟聽了只是「喔」了一聲然後一臉失望,我學長則是盯著我看了幾秒鐘,

什麼也沒說的低下頭繼續吃他的麵。

「那就再見囉。」在人行道出口分別的時候,夜色已經降臨,鄭惠麟的眼睛映

著路燈還是閃閃發亮,他咧著嘴笑得很開心,拍拍我的肩說:「小瑜祝妳暑假愉快!」

「嗯,你也是。你們都是。出去爬山要小心。快快樂樂出門,平平安安回家。」

我衷心地這樣說。

本來以為吃完麵分開之後,跟這兩個男生都不會很快再見面,最快也要等到暑

假過後開學的,沒想到我錯了。

我跟王家康很快又見了面。事實上,是隔沒幾天以後,也就是我要回家的那天。

他從宿舍樓下打電話上來的時候,我的行李已經收拾好,正在矛盾要不要帶磚

頭般的書回家但又怕被張至理恥笑,電話響時我直接認定是約好時間的張至理,劈

頭就說:「我已經好了啦!你到了嗎?」

對方清清喉嚨。「嗯,我是王家康。」

我還下意識地把話筒拿到面前看了一下,確定沒有接錯,確定我不是在做夢。

「學長?你……怎麼會打電話來?」

他輕描淡寫的告訴我,他正在我們宿舍樓下。

我驚訝得連嘴巴都閤不上,像個呆子一樣拿著電話發愣,什麼都講不出來。

「為……為什麼要……為什麼?」半天,我也只問得出來這句話。

「我只是要確定妳真的不需要幫忙,而不是客氣。」王家康簡單地這樣回答。

我提著行李下樓,走出宿舍大門,就看到站在前面樹下的王家康。他有點猶豫

地看看我,又看看我的行李,然後走過來要幫我提。

「我幫妳吧,妳要去校門口?」

「沒關係,我自己來就可以。」我婉拒了。學長只是聳聳肩,然後跟我一起往

校門口方向走。

一路上他也沒有說什麼,六月的蟬鳴聲喧囂著,我們沈默著走過已經開始空蕩

的校園,一直來到校門口。張至理照慣例是不會準時的,我站在樹蔭少得可憐的蒲

葵下面等著。

「所以……妳朋友要來接妳?」王家康淡淡地問著。他把手插在牛仔褲口袋,

低著頭一面在踢石子。

「噯,我高中同學。」我不想多解釋,只是這樣講。

王家康側頭看我一眼,那張我實在不知道怎麼形容的,不特別帥也不特別醜的

臉上,沒有什麼很特殊的表情,只是他的眼光還是那樣,帶點研究似的意味,讓人

覺得不太舒服。

你有什麼話、有什麼想法,就直說嘛!這樣真的很悶耶!誰有耐性跟你這樣撲

朔迷離下去!何況,這是在撲朔迷離什麼!真是夠了!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鄭惠麟那種人才能長命百歲吧,像這樣猜來猜去高來高去

的互動法,不悶死也會累死。

張至理的車出現時我還特別認真看了一下。嗯,很好,前座無人。不過他會不

會等一下繞路去接女朋友那就不知道了,我先不要輕鬆得太早。

他老大連下車都不想,大剌剌坐在車子裡吹冷氣,只是對我按了一下喇叭,指

指後面行李廂示意已經打開,我就很自動的提起行李要走。

「哦,學長再見。」我還不忘回頭跟王家康道別。

王家康只是點點頭,然後轉身往學校裡面走。

「妳到底是行情好還行情爛呢?」一上車,令人神清氣爽的冷氣迎面而來,然

後還伴隨著張至理也很冷的評論:「每次來載妳都有男生陪妳等,不過素質越來越

差,上次那個比較帥。」

「上次哪個?你在講什麼鬼啊?」我砰的一下關上車門,順便白他一眼。

「寒假的時候不是有個高高的男生陪妳等?那個比較帥。」張至理說。

我先不去管這個,皺著眉瞪住他打量了好半晌,他一面開車一面去調CD,發現

我在瞪他,有點奇怪:「幹嘛?妳怎麼了?」

「你……為什麼變這樣?」

好一陣子不見,他的頭髮亂糟糟半長不短的好像沒梳也沒修剪,襯衫皺巴巴的,

然後本來就已經瘦瘦乾乾的臉上更是沒有血色,眼圈還有點黑影,看起來簡直像是

煙毒犯一樣,令人忍不住想搖頭嘆息。我記得前次在公館看到他的時候,還比現在

有精神兩百倍!那也只不過是……好吧,幾個月前的事。

「變怎樣?」他反問。

「變得像鬼一樣。」我毫不客氣地說。「你是在吸毒嗎,是功課太忙熬夜太兇

嗎,還是沒有歐巴桑煮飯就不知道要吃什麼?」

「呵呵。」張至理冷笑數聲,沒有回答。

「女朋友太多、周旋太累嗎?」我繼續批判:「告訴你,男人要有良心一點啦,

像你這種玩法,小心以後早死。現在到底是第幾任,跟幾個一起同時交往?」

他不笑了,嘴角抿得硬硬的,瘦削側面凝著肅穆的氣氛。

「一個都沒有了。」他後來這樣說。語氣有著難以描述的僵硬。「我大概是,

遭到報應了吧。」

我聽了這樣的開場白怎麼可能就這樣算了,追問了他半天,問得我都快要動肝

火了,他才愛理不理的慢吞吞講了幾句。

簡單歸納一下,他認識了一個女孩子,護理系的,是學姊。他追人家,不過人

家不肯接受他。

「就這樣?」我盡力按捺住尖叫的衝動。「這麼小的事情,可以把你搞成像鬼

一樣?這位學姊到底是何方神聖?」

張至理抿緊嘴角不肯講話,好像被我這幾句話激怒了。

「你生什麼氣,我講錯了嗎?」我還是繼續不解:「你又不是沒交過女朋友,

這個不行換下一個啊!這對你來說又不是很困難的事情!」

「妳不懂啦!」張至理火氣很大的爆出這一句。「這個不一樣!她跟以前那些

通通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你講給我聽聽看?」

「就跟妳說妳不懂啦!」他惡狠狠的一扭方向盤超車,旁邊車子響起驚天動地

的喇叭聲,張至理好像完全都沒聽見似的。

「我是不懂,所以才要你解釋啊!」我也提高了嗓門:「我不懂不然誰懂?笑

話。」

「黃明璽。他比妳有概念多了。」張至理悶悶地說。「我這次回去就是要找他

出來談一談。光用電話講根本講不清楚。」

「人家他要聯考,你不要一回去就衝到他家去找人喔。」

「妳還記得他要聯考啊?」張至理的口氣說有多諷刺就有多諷刺,他斜斜睨我

一眼:「這麼久了都不關心也不連絡,妳這算什麼老朋友?我還以為妳根本不記得

他這個人了。看妳在學校裡挺快活的啊,男朋友也是一個換過一個,還敢講我們?」

「你說這是什麼屁話,我何時一個換過一個了?」我翻白眼。不過被他這麼一

說,還真是有點心虛起來。不管我不肯連絡的理由是什麼,能不能言說,畢竟切斷

聯繫的事實不會改變,我在台北歷經情緒起伏高低的時候,他在補習班裡又是過著

怎樣的日子?

想到他背著書包略低著頭走進補習班的模樣,總是有股無法言說的酸澀感會浮

上心頭。曾經意氣風發走到哪裡都是注目焦點的他,要怎樣適應蟄伏沈潛的生活?

昔日的友伴正在歷經人生的低潮,而我所做的,居然只是疏遠與沈默,不再關心。

他又會不會怨我?

不過隨即想起他身邊從來沒少過的紅粉知己,又覺得好像不必擔心那麼多了。

有點賭氣的想著,反正想照顧他的人可以排成一列,可以塞滿好幾節火車廂,我實

在不需要幫他憂慮吧。

我們回到家附近時已經傍晚,開進社區我馬上就發現有什麼不一樣了。

「籃球場……」我指著窗外,忍不住說。

「啊,拆掉了?」

張至理把車速放慢,我們都愣愣的看著那個昔日的水泥球場,如今是一個挖得

面目全非的工地。籃球架當然不見了,旁邊的整排樹也被連根拔走,簡直像是另一

個世界一樣。

車子緩緩滑過去,我還回頭繼續很不可置信地瞪著那個承載太多青少年時代回

憶的地方,直到一轉彎,再也看不見了為止。

感覺很荒謬。居然不見了。我一直以為那個小球場會存在到永遠的。

張至理沒開口,只是靜靜開著車,一路過了他家巷口,又過了我家巷口,還是

繼續往前開。

「你……要開到哪裡去?」

他還是不講話,直到車子停住,我眼前出現那條不知道為什麼比記憶中小了一

號的排水溝,和已經挖出地基大洞的大型工地。原來是廢棄高爾夫球場的,此刻雜

草已經整理得乾乾淨淨,旁邊還豎起巨幅的廣告看板,上面花花綠綠畫著未來願景,

一棟豪華氣派閃亮現代的大樓。馬路上還有優美的行道樹,五顏六色的男女牽著小

孩走過,一副歌舞昇平乾淨整潔進步繁榮的模樣。

「這以後,會變這樣?」我把車窗按了下來,趴在車門上面,悶著聲音說。烘

熱的空氣迎面而來,帶著一絲熟悉的氣息,是家家戶戶煮晚飯的香味,加上排水溝

的消毒水味,泥土味,和一切莫名其妙我說不上來卻又一點都不陌生的氣味,混雜

成記憶中怎樣都除不去的印記。

張至理還是像蚌殼一樣閉緊了嘴不講話。不過他受到的震撼絕對不在我之下,

就憑著廣告看板下方花俏字體標出的「順成建設」四個大字就可以讓他時空錯亂很

久。張順成就是他老爸啊。他老爸要把這個地方變成那個大樓,雖然已經不是第一

次聽說了,但是看著未來那麼清楚而不切實際的在面前展現,不論是誰(尤其是建

商的兒子)大概都會有點難以接受吧。

「你爸要是弄得不好,會被全社區的人唾棄喔。」我隨口講著。

「他什麼時候關心過這種事。」張至理賭氣似的突然應了一句,然後把車掉頭,

油門用力踩下去,刷的一下離開那個地方。

回到家,迎接我的是一桌子的菜和笑瞇瞇的爸爸,我媽則是一看到我就略皺著

眉按照慣例不停口的嘮叨起來:「怎麼瘦這麼多,都沒吃好,都在熬夜對不對,跟

妳講過多少次,出門在外自己不多注意的話還有誰管妳,身體這樣亂搞,到年紀大

了妳就知道……」

「好香好香,我們吃飯吧,先不要講了。」爸爸接過我的行李,順便捏了一下

我的手臂:「小瑜妳真的瘦了,來妳看,獅子頭喔,妳媽媽準備了這麼多好吃的菜,

我們今天一定要把它吃光光。」

不曉得為什麼我居然一點都不覺得煩。大概是想到張至理吧。他才真的是又瘦

臉色又難看,最需要照顧與關心的人。然而他回到那個寬敞華麗的家裡,卻一定只

有歐巴桑和小狗雪莉在等他。他爸爸會在家?他媽媽會煮菜給他吃?別鬧了。

吃完飯又吃掉幾乎四分之一個西瓜,老爸叫我跟他出去散步。雖然我哀號著外

面好熱家裡有冷氣我不要出去,最後還是不敵我老爸的連環囉唆攻勢,乖乖的跟著

出門。我媽一面講電話一面還要回頭叮嚀:「垃圾順便拿出去丟,小瑜妳不要穿拖

鞋出去,至少給我換個涼鞋!」

其實我們也沒什麼好講的,我爸不是那種話很多的人,他說了「妳不在家妳媽

就只能嘮叨我」然後呵呵笑了兩聲之後,就沒再怎麼開口。父女倆也就是閒晃,遇

到街坊鄰居點頭招呼,在叔叔伯伯阿姨阿嬸的寒暄讚美像「哎唷小瑜變漂亮了喲」

「唸台大耶真不簡單」「你看人家小瑜姊姊多棒,以後要像她一樣唸台大喔聽到沒

有」之類的話裡,我爸就是笑瞇了眼睛,連連點頭道謝。

於是我突然發現,他也只是藉著散步的名義,小小的虛榮自己一下而已。看著

他笑得一臉皺紋的愉悅模樣,我莫名其妙地覺得喉頭有什麼東西卡著,硬硬的不上

不下,話都講不出來。

原來那些挫折加沮喪的日子,那些由眼淚與悶氣組合起來的慘澹心情,到最後

居然通通都可以轉化為眾人口中的稱讚,與父母臉上滿意的微笑?

不要問我值不值得。代價已經付出,過去的已經過去,我再回頭認真檢討的話,

可能會瘋掉吧。這一切都太不真實了。

幸好一切都會過去,也都過去了。

丟了垃圾之後我們轉回頭,才走沒多遠,爸爸突然就推了一下我的肩。我本來

看著地下被路燈拉長的影子忽前忽後的,被他一推就很疑惑地抬頭。

然後順著爸爸略抬了抬的下巴方向看過去,一個沐浴著路燈光的身形站定在我

們面前不遠處。略偏頭,他笑了。長長的髮就披過臉龐,他順手撥到後面。

「明璽,你頭髮太長了吧。」我爸很和氣地說著。「再幾天就要考試了,準備

得怎麼樣?」

「還好,考了才知道。」黃明璽還是笑著,一口白白的牙在夜裡燈光下還是那

麼明顯,他聳聳肩很無所謂似的回答:「陳叔叔,你們出來散步啊?小瑜什麼時候

回到家的,張至理也回來了嗎?」

「對啊。」我爸對他點點頭,看了在旁邊始終沒有開口的我一眼,然後說:「聯

考加油。我先回去了,你們不要聊太晚。」

我爸走後,我們之間彷彿突然被關掉音量一樣,一片死寂,沒人想開口。我的

視線始終在他下巴和襯衫第一顆鈕扣間游移,不知怎地,就是沒辦法抬眼往上看。

他已經及肩的髮,深刻的輪廓和頹廢疲累的氣氛,都讓我覺得陌生。非常非常的陌

生。好像我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人一樣。

「張至理跟我說妳變瘦又變漂亮了的時候,我還以為他被雷打過,頭殼壞去。」

還是黃明璽帶著笑意打破沈寂:「我說變瘦我相信,變漂亮我絕對不信……」

「誰要你相信啊!」我忍不住頂回去,給他一個白眼。他哈哈哈的笑了起來。

「好久不見了,妳好嗎?」笑完之後總算比較不那麼彆扭了。他走近來偏著頭

打量我一下。「嘿,妳看,我的頭髮真的快要跟妳的一樣長囉。」

「這有什麼好驕傲的!」我忿忿地瞪著他。

他只是微笑。笑著笑著,突然又嘆口氣。「好久沒被妳罵了,還有點懷念呢。」

你就一定要講這樣的話嗎?我只是默默的想著。

幸好看我不搭腔,他聳聳肩又換了話題:「張至理也回來了吧?他最近好像有

點麻煩,打電話給我好幾次都講得不清不楚的,我家裡又囉唆……你們要來陪考嗎?」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清清楚楚的雙眼皮,淡淡的黑眼圈,一年補習班重考的生

涯磨鍊下來,輪廓沒有什麼大改變,但是整個人的氣質都不一樣了。眉宇之間淡淡

的疲倦好像怎樣都消不掉洗不去,讓他以前的浮躁都沈穩下來。相對的,以前那種

會發亮的神采也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慵懶的氣氛。

「你,需要我們陪考嗎?」我只是簡單的這樣問。定定的看著他。

黃明璽只是一愣,迎接著我的注視,他沈吟了幾秒鐘。從小培養的默契當然不

可能那麼簡單就消失,他很清楚我在問什麼。

「嗯,我女朋友她……自己也要考試。」他掉開了視線。「妳……你們反正在

家如果沒事,出來也好。看你們吧。」

他還是依著舊時習慣陪我走到我家門口。我只是很簡單地祝他考試順利,沒多

說什麼的揮揮手就道別了。進到客廳我爸媽一起抬頭看我,害我覺得全身都不自在,

好像剛剛做過什麼壞事一樣。

「明璽頭髮還是沒去剪?」我媽的口氣裡滿滿的都是不同意:「男孩子留那樣

的頭髮像什麼話,要是他是我兒子,一定抓來打死。」

「奇怪,明璽這個孩子,明明從小就長得好又聰明,怎麼現在……」我爸很少

發表這類評論的,今天晚上也忍不住搖著頭多說了幾句。

我一點都不想搭腔,只是靜靜的穿過客廳往自己房間走。我媽在我背後喊過來:

「小瑜啊,剛剛張至理打過電話來,還有一個說是妳學長的,我問他要不要留電話,

他說不用了他會再打……」

然後我聽到我媽突然壓低了聲音跟我爸抱怨起來:「才回來幾個小時電話就這

樣追著跑,交男朋友也不跟我們講一聲,她一個人在台北誰知道都在幹什麼……」

我在走廊裡駐足,一面靜聽著媽媽不滿的咕噥著,一面嘴角就浮起無法克制的,

淺淺的,冷冷的苦笑。

我們之間的信任,真的那麼難建立嗎?還是,它從來沒有存在過?

我幹嘛還是這麼容易被這種事情給影響,還是這麼容易就心情一沈。

順手抓起走廊轉角的電話話筒,打過去給張至理。他來接電話的時候聲音有點

怪,聽起來好像被水泡過一樣悶悶的。

「我剛遇到黃明璽,他問我們要不要去陪考。」我很沒樣子的伸長了腳高高擱

在書桌上,享受著自己的空間與清爽的中央空調:「他的頭髮好長,我真懷疑他爸

怎麼會讓他留這麼長的頭髮。他到底唸得怎樣你知不知道?我實在不曉得該怎麼問

他這種問題……」

「雪莉死了。」張至理完全都沒有在聽我講話,只是沒頭沒腦的冒出這一句。

「你說什麼?雪莉怎樣?」我聽是聽見了,只是還沒有辦法落實這句話的意思,

所以只是呆呆的反問。

「死了。」

沈默了半天,我用很緩慢的動作把腳放下來,坐正,從震驚中略略恢復,才找

到一個可以問的問題:「什麼時候?」

「好像上個月吧,都沒有人告訴我。」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茫然。「怎麼會這樣?

歐巴桑說牠到後來生重病,叫聲好可憐,獸醫給牠打針讓牠安樂死。我怎麼都不知

道?她還說已經火化了,狗屋跟骨頭跟吃飯的盆子通通都丟掉了。我家好像從來沒

養過狗一樣。怎麼會這樣?」

「張至理!喂!你聽我說!」我越聽越害怕,張至理一點都不像以前那個冷冰

冰的什麼都成竹在胸的他,只是重複著「怎麼會這樣」這個問題,讓我覺得從後腦

勺一直冷上來。「生老病死,不管是人是狗,自然界本來就是這樣。雪莉也老了,

終究會有這一天呀!你在問什麼?」

電話那頭是一片死寂。只聽見他的呼吸聲。

「我不知道。我有點混亂。最近發生好多事情,都讓人想不透,讓人覺得很累。」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承認自己的軟弱與疲倦,不知道為什麼,我越聽越覺得恐怖。

「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出來走一走好不好,我們去陪考。」我簡直是在懇求他。他現在這個樣子悶

在家裡絕對不是上策,何況拖他去陪考的話我們至少還有個黃明璽當墊背的,雖然

我不知道現在的黃明璽還是不是「我們」之一。

每個人的路都分開了,我們在自己的路上遙遙相望,在困境時也還是希望能夠

伸出幫助的援手,不過已經分得太遠的路似乎不會再有重會的一天,我只能像看著

從指間消逝的流沙一樣,毫無辦法地看著身邊的人慢慢走上他們的命運之路。

也許還能看到對方身影,不過,已經不知道還能不能互相扶持了。

說是去陪考,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考生肅穆緊張如臨大敵,我們這些早一

年上岸的根本就是幸災樂禍不痛不癢。中午太陽正吃人的時候才勉強送個便當過去

給黃明璽,他神色匆匆隨便吃了一點就放著,開始翻下午要考的科目。我死活都要

拖出來的張至理一直都有點恍惚的樣子,三個人也沒講什麼話,黃明璽進去考試之

後,我跟張至理就在外面閒逛。樹蔭底下都是陪考的家長與親朋好友,聲勢浩大的

又是涼椅草帽又是報紙雜誌一副要長期抗戰的樣子,我們這種業餘的就甩著袖子晃

了一圈某某商專的校園之後又晃出來。

「現在要幹嘛?」站在車如流水馬如龍,還有攤販、補習班代表和佔去半個人

行道的機車中間,手上都是解答跟考前猜題等廢紙,被剛進七月的大太陽給晒得頭

頂冒煙,我不知道要去哪裡。

「回家吹冷氣。」張至理想了幾秒鐘,這樣決定。

「那黃明璽怎麼辦?」我雖然很有義氣的隨口問了一下,不過腳步一點兒也沒

遲疑的就跟著張至理走。開玩笑,這麼熱的天氣,隨人顧性命比較要緊。

「管他,他在教室裡考試,又不用晒太陽。」

在張至理家我們無聊到把補習班工讀生發的解答拿出來看,看著看著一人一枝

筆的埋頭做起題目來。事隔不過一年,我居然覺得自己的數學退步到白癡的程度,

奇怪那些題目我以前真的都會做嗎?我高中時候的成績到底是怎麼辦到的,一年前

面對聯考的從容與篤定到底是因為麻木還是胸有成竹?我一面咬著筆桿苦思一面不

得其解。

做完之後連算分數都不敢,直接揉成一團打算丟進垃圾桶。張至理抬頭問:「妳

有幾分?」

「不知道,我不想算。」我把紙團隨手一塞,探頭過去看張至理的。「你的呢?」

「大概八十四分,退步了。」張至理揚起他的答案給我看,計算紙上面整整齊

齊列出算式和過程,讓人有罵髒話的衝動。

八十四分?他這樣盤腿坐在沙發上一面看電視吃零食喝冰茶一面寫就有八十四

分,今天進考場的十萬考生大概都會想要砍死他。我把自己的那張更用力的捏成一

個小球直接丟進了垃圾桶。

當張至理在冷氣房裡把今年七科考題全部做完還順手訂正了三、四個補習班速

成解答的錯誤之後,黃明璽考完了。因為隔天他女朋友還要考社會組其他科目,所

以他考完那天傍晚之後就跟我們在一起混。考得怎麼樣我們都沒有問,不過看他臉

色沒有太好,想必不是多麼令人滿意的成績。

空氣中悶著一股快要下雨的熱氣,那種熱法好像是液體一般在身周流動,一出

了有冷氣的地方就讓人覺得窒息。果然一入夜之後就在幾聲雷響與閃電之後開始下

大雨了,我們哪裡都不能去,只能困獸一般在張至理家等雨停。

「喂,你……要不要講一講那個學姊的事情?」黃明璽很顯然是想要把注意力

從聯考這件事上面轉移開,所以懶洋洋的在沙發裡癱著時,他突然這樣問。

張至理一面吃西瓜一面在看報紙,聽到這問題,先是一愣。頭也沒抬地冷冷回

答:「有什麼好講的,反正她覺得我是個俗辣。」

我跟黃明璽同時噗嗤一聲笑出來。果然三個臭皮匠還是勝過一個諸葛亮。這幾

天只有我跟張至理相處的時候,我老想著要跟他講點什麼,卻是話到口邊都卡住了。

熟到一定的程度之後,好像有些話就是講不來,刻意要講會很古怪很肉麻,可是看

著他那個頹廢疲懶的鬼樣子,說不擔心也是騙人的。此刻多加了一個黃明璽,不是

我說,情況就樂觀許多,至少我不用一個人在這裡覺得壓力好大。

被我們一笑,張至理只是抬頭很冷漠的掃我們一眼,又繼續看他的報紙。黃明

璽大概是打定主意要問出點什麼來,他稍微坐正了,俯身向前,長髮就滑落在臉畔,

從側面看過去,只看得見他挺直的鼻。他笑吟吟的問著:「說說看嘛,你們怎麼認

識的,她又為什麼拒絕你?」

「我不想說。」張至理聲音平平的丟個釘子過來給我們碰。

「不是你自己說這次回來要跟他談一談的?」我在旁邊簡直不敢相信:「現在

要問你,你又什麼都不說,這算什麼?」

「我現在不想說了可以嗎?」張至理很暴躁似的把報紙嘩啦一聲翻過去,翻得

太猛那張報紙當場攔腰破掉變成兩張。

「你鬧什麼脾氣啊!」我氣不過,還來不及思考就罵了起來:「大家好不容易

有機會都在這裡,有什麼話幹嘛不講出來?」

「好不容易有機會?這是誰的錯?」張至理冷笑。「動不動就鬧脾氣的人,只

有我嗎?妳也好不到哪裡去吧!說風就是雨的,不高興起來臉色還不是擺給大家看,

要妳打通電話見個面好像什麼恩典一樣,妳還敢講別人?」

「你……」被他這樣一數落,我氣得講不出話來,只能指著他咬牙切齒,一肚

子的火。

「火氣都這麼大幹什麼,講沒幾句話就吵?」黃明璽來攔,他對我使個眼色要

我閉嘴。「妳就讓著他一點,他最近心情不好妳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啊!就是知道才要跟他聊,要不然我幹嘛不回家睡覺,要在這裡被他

罵?」我依然憤憤不平著。

「要回家就回家,沒人留妳。」張至理把剛剛還在看的報紙隨手一摔,散得滿

地都是。「反正你們兩個本來就是一夥兒的,要走就一起走!」

「你講話幹嘛這麼衝?我們哪裡惹到你了?」黃明璽的臉色也開始陰沈,他本

來也就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我也只是問一問而已,有什麼事情大家一起談一談

也許有幫助啊,誰沒有不順利的時候?你這樣把脾氣發到我們身上,有什麼用?」

「你什麼時候追女生不順利過?」張至理把頭撇到一邊,很不屑的樣子:「從

以前到現在,你身邊的女生是一大把讓你挑的,你什麼時候有過挫折?你什麼時候

要追誰追不到過?講得好像真的一樣。你能幫我什麼忙?」

黃明璽的臉色已經跟張至理的差不多一樣難看,他緩緩的吸氣吐氣著,好像在

壓抑什麼一樣,半晌,才悶著嗓子說:「你不用這麼諷刺。要說沒挫折,你張至理

還真是名列前茅。別人讀書讀得要死的時候,你在幹什麼?別人打工存錢的時候,

你又在幹什麼?有的人一輩子沒坐過BMW的車,一輩子買不起房子,重考三次還沒

有大學唸,你才大一就通通都有,還都是最好的,你到底還在不滿什麼?還要抱怨

什麼?」

到這個時候我就只能托著腮看他們兩位男生吵架了。本來一肚子火的是我,此

刻我居然覺得氣慢慢的消了下去。

這就是一種發洩吧。我們在外面也許都是悶得叫人受不了的葫蘆,但是在這裡,

可以吵得起來,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呢。

偌大的客廳裡有一刻的寂靜,三個人都各自冷著一張臉,沒人開口。外面雨勢

盛大,嘩啦啦的打在玻璃窗上好像炒豆一樣。歐巴桑嘰哩咕嚕抱怨著過來關窗,看

我們撐在那裡都不講話,她也沒說什麼,只是叫我們要把她切的水果吃完。

歐巴桑拖著腳步走開之後,黃明璽撥了撥他的長髮,盡量輕描淡寫的重新開口:

「反正,你不要忘了,你值得別人羨慕的地方很多……」

他還沒講完就被張至理有點粗魯地打斷。「你也一樣啦,不用說我。」

「你今天是非吵架不可嗎?」黃明璽剛剛努力壓下去的脾氣又被勾起來,嗓門

又粗了。「好好跟你講都講不通,你到底要怎樣?」

我說過了,本來大家就都不是好脾氣的人。在場的三人要比彆扭,是絕對不分

高下的。

「幹嘛大小聲啊,要打架是不是?」張至理略抬下巴,又是那個跩得讓人很想

揍他的態度:「來啊,誰怕誰!」

「要打就快點,我不能太晚回家,我媽會罵。」我還是老姿勢,把手肘擱在膝

蓋上,托著腮,閒閒的在一旁煽風點火:「要不要幫你們清場?桌椅搬到旁邊?還

是你們要去院子裡打?現在外面在下雨喔。」

兩位男士都用那種可以殺死人的眼光瞪我。我聳聳肩。

「我偶爾會想,你們兩個吵架會是什麼樣子。」我說。「結果也一樣幼稚嘛。」

「我就是幼稚,我就是沒長進,可以嗎?」沒想到黃明璽是認真的,他猛然從

沙發中站了起來,抓起他的背包就往外走:「我趁早回家好了,免得在這裡惹人嫌!」

「你幹嘛啊!」我很詫異地看著一臉不高興的他:「我只是說說……」

「真的只是說說嗎?」黃明璽背對著我們,低低地說:「我已經不知道聽過多

少次妳嫌我幼稚了,如果我今年好狗運可以矇上一間大學唸唸,可能以後會比較不

幼稚吧。畢竟我不是大學生,跟不上你們的程度。」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開門出去,冒著大大的雨,走了。

「他……」我根本傻眼,指著門口,好半天才回神,很不可置信地對張至理說:

「他居然就這樣走掉了!」

「換成是我,我也會走掉,妳的口氣很爛妳知不知道?」

真正是作賊的喊捉賊,他老大一整天陰陽怪氣的講沒兩句就地雷爆炸,現在又

回過頭來怪我?我整個晚上的不爽與鬱悶終於忍無可忍,對著張至理就口不擇言的

大吼大叫起來:「我的口氣不好?我的口氣有比你不好嗎!你不爽就不要聽!你也

可以走啊!」

「這是我家,我能走到哪去?」他冷冷地說。

「好,我知道了。」我氣得全身都在微微發抖。「那我走可以了吧!」

「要走,就通通都走好了!」拉開客廳大門,衝進雨裡之前,我只聽到張至理

在我身後這樣吼叫著。

說實話我一出大門被豆大的雷陣雨一陣劈頭亂打,心中就立刻湧現類似後悔的

情緒。但是我都已經衝出來了,再回去像什麼話?所以我只是悶著頭往我家方向跑,

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把華麗絢爛燈光中寂寞空洞的張家狠心丟在腦後。

反正吵架又不是第一次,吵完就算了吧,明天起來就沒事了。我當時是這樣理

所當然心安理得的料想著的。

當然後來的事情證明,我的料想是錯了。

淋了一場雨回家被媽媽唸到壞掉之後,我在家裡每天就是躺在沙發上看著窗戶

外面透亮的陽光,一面覺得好無聊。天氣這麼好又不出去玩,跟我媽大眼瞪小眼的

結果就是,把剛回家的一點喜悅與珍貴給提早消磨殆盡,我們母女倆又開始對對方

這個也不順眼那個也挑剔起來。

我其實也沒怎麼多想,直覺大家氣都該消了,畢竟我都沒事了呀。得到此推論

之後就很自然地拿起電話打。也沒什麼要講的,就是一個習慣動作而已。

「明璽跟朋友出去玩了,要後天才回來喔。」黃家媽媽這樣對我說。「小瑜妳

有機會要幫忙問問看他到底考得怎麼樣,好不好?」

掛了電話我突然有種很莫名的酸意充塞在胸口。原來,原來他已經不需要我們

這些擋箭牌了嗎?他現在可以光明正大地跟「我們以外的朋友」出去玩了?

當然下一個步驟就是打給張至理。結果也不在。來接電話的歐巴桑聲音很煩惱

的樣子:「不在家好幾天了。要走的時候什麼都沒講,我以為他跟你們出去玩,他

爸爸媽媽打電話回來問,我都不知道要說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一種奇怪的直覺突然抬頭,可能是因為幾天前吵的那場架吧,不

歡而散的緣故,讓我很敏銳地感覺出有什麼不對。「他走的時候有沒有帶什麼東西?

什麼都沒講?」

「沒有,我以為他出去吃飯,結果整天都沒回來,台北那邊也沒人接電話,手

機也都沒開。」歐巴桑訴苦:「我又不敢打到妳家問,怕是你們幾個又一起出去沒

跟家裡講,那我問了妳就會被妳媽罵……」

「歐巴桑我都唸大學了,我媽不會這樣了啦!」我有點啼笑皆非。父母的管教

方式影響到的又何止是小孩一個人,連周邊鄰居朋友通通都以此調整態度與行為,

而效果通常都是慢慢才彰顯出來,影響到的範圍與深度也不是一眼就看得到的。

「他有跟你們連絡的話,要趕快告訴我啦。」歐巴桑還是唉聲歎氣。

好,居然這兩個人都丟下我自己跑去玩了。被遺棄的感覺從來沒有這麼強烈過,

幾天前吵的架對我來說根本沒有什麼力道,我在那天晚上出門被雨淋過之後就已經

後悔了,還硬撐著賭了幾天的氣,回頭一看,後面根本沒有人,他們自顧自的都忙

自己的事兒去了,連通知都沒有通知我一聲。

我們的世界早已分開,剩下唯一的一點聯繫是舊時的情誼與默契,以及「鄰居」

這層關係而已。在這些都被視為次要或不重要的時候,各走各路好像變成理所當然。

突然覺得好寂寞。

其實我又有什麼資格說別人,我在台北的時候還不是一樣,把他們丟在門外。

友情的經營也許不如愛情那麼需要全神貫注,但是三天捕魚兩天曬網的結果,就是

不能繼續要求對方依然像舊時一樣。舊時,以前,我們天天見面朝夕相處,禍福與

共,還有著共同的目標與方向。而此刻,軌道早就已經分歧,又怎麼能期盼什麼都

不會改變、或改變成我所喜歡的樣子呢?

悶上加悶,悶得我好想回去上學,好想跑操場。我家附近唯一可以算是運動設

施的籃球場已經被挖成工地,現在我就算要跑步也不知道去哪跑。在社區裡面跑可

能還沒出我家巷子就被抓著問到煩:「小瑜妳要跑去哪裡?」「小瑜妳趕時間嗎?」

「發生什麼事了妳要用跑的這麼急?」啊光想到就沒力。

然後張媽媽的電話到了。

「小瑜,張至理呢?」張媽媽劈頭就問,非常言簡意賅連寒暄招呼都沒有,但

是奇怪的是也不會讓人覺得沒禮貌什麼的,大概因為她嗓音裡面深深的疲憊吧。

「我不知道,這幾天都沒看到他,也沒有跟他連絡。」我硬著頭皮照實說。心

裡那種不太好的預感又慢慢加強,加上莫名其妙又想到寒假他撞車的事情,就覺得

還是老實跟張媽媽講好了,因為這次好像真的怪怪的,不是鬧脾氣那麼簡單而已。

「你們沒有一起出去玩?他沒告訴妳他要去哪裡?」張媽媽媽沈默一下,然後

繼續問。「會不會是跟黃明璽在一起?剛剛聽說黃明璽也出門去了好幾天。」

「我想不會。他們應該不是在一起的。」很難解釋,我就是有這樣的直覺。那

天晚上是我看過黃明璽跟張至理吵得最兇的一次,他們會在隔天馬上前嫌盡釋的一

起出去玩?別鬧了。

講講,張媽媽客氣地道了謝。「有跟妳連絡的話,麻煩打來告訴我們歐巴桑。」

抱著一絲絲明知不可能的希望,那天晚上我不斷的打著電話。張至理台北的住

處、手機、甚至是黃明璽那邊……一直到深夜,才好不容易跟黃明璽講到話。他剛

剛回來,好像不太想跟我多說的樣子:「幹嘛,找我有急事?」

我顧不得他的態度了。「有。張至理呢?有沒有跟你在一起?」

「沒有。」黃明璽停了幾秒鐘,隨即很正確地做出判斷:「幹嘛,他失蹤了?」

「對,這次連他媽媽都出馬找人了,沒人知道他在哪裡。」我很急躁地踱著步,

不知道怎麼解釋那種湧到胸口的煩悶感。「他在台北好像也沒什麼同學朋友……」

「他在台北有房子住,會不會在那邊?」黃明璽推論著。

「打過好幾次電話去沒人接,也請管理員去看過,說是沒人,車子也不在。」

「說不定是人在裡面,不想接電話。」

「那車子呢?車子總該在吧?」我走來走去都快撞牆了。「何況他要閉關幹嘛

跑去台北閉,關在家裡一樣沒人鳥他啊。」

「妳講話不要這樣子,什麼鳥不鳥的。」黃明璽語帶責備:「張至理再這樣搞

下去有一天會自食惡果,老是這樣失蹤好幾天不連絡不出現,搞不好被人家綁架了

還是怎樣的丟在深山裡面,大概要一個月以後才被發現吧。」

「喂!」我一陣心驚,毫不考慮地吼了起來:「你講那是什麼鬼話啊!」

聲音太大引得我媽皺著眉從房間探頭出來,給我一個很難看的臉色,我趕快抱

著電話轉身裝作沒看見。

「他苦戀的那個學姊賴姍姍不是住台北嗎,我想他是回台北去了沒錯。」黃明

璽想了一下終於還是講出點有建設性的話:「找人去他台北住的地方盯著,應該可

以堵到人。」

結果打去張家提供這個點子的時候,歐巴桑很困擾的樣子。「我們有請大廈管

理員上去看看啊!那個先生好像覺得很煩的樣子。人家在上班也不能一直幫我們等,

小瑜妳去看一下好不好?」

「啊?我去?」我被這個莫名其妙的轉折嚇一大跳。「張媽媽他們為什麼……」

「張太太明天一大早就要去新加坡,張先生人在高雄。」歐巴桑顯然也是束手

無策才出這一計:「妳找到張至理叫他快點跟家裡連絡一下啦,不要老是這樣……」

「跟家裡連絡?家裡大人都不在,也都不管他,要連絡什麼?」我終於忍無可

忍:「小孩都快失蹤了,他爸爸媽媽怎麼都不關痛癢的樣子!」

歐巴桑只是一直嘆氣。「他家的人都這樣,忙得要死,妳怪誰呢?」

不管是義氣還是對張家大人的不滿,抑或是真的被自己莫名其妙的預感逼得不

得不上路,我媽那邊隨便編個理由說要查成績,就帶著錢包跟歐巴桑給我的鑰匙,

一個人坐上了北上的車。

到了台北接近中午,我逕自換車來到張至理住的地方。他的房間看起來不像很

久沒人住的感覺,看來黃明璽的推論是正確的。

本來以為等一等看有沒有奇蹟出現的,結果我在那裡玩電腦看雜誌混了一整個

下午,連個鬼影子都沒見到。倒是給我找到他桌上的通訊錄,一看到護理系三個字

就眼睛一亮抽出來翻閱。

在大三那一區翻到賴姍姍的時候,我對黃明璽的感謝簡直如山高、如海深。想

也沒多想的就死馬當活馬醫,很冒昧的打過去。

「妳找誰?」接電話的女生口氣不太好,很不耐煩。

「賴……賴姍姍?」我一時之間還以為打錯了,嚇得我開始口吃。

「我就是啦,妳是誰?」對方還是很兇,一副再不快講我要掛電話的樣子。

「我,我是張至理……張至理的朋友,想請問妳……」

「妳為什麼會有我的電話?為什麼會打來找我?」還沒講完,賴姍姍就霹哩啪

拉罵了起來:「是不是他把我的電話到處給別人?妳是他女朋友嗎,打來查他的行

蹤?告訴妳,他已經在我家樓下好幾天了,拜託誰快點叫他走好不好,我出入都會

看到他,很困擾妳知不知道!我沒有時間陪大少爺玩遊戲,我每天要打工還要家教,

為了他的關係還要被家人罵,他到底能不能成熟一點,多幫人家想一想行不行!」

我被罵得狗血淋頭之際卻有一絲欣喜,終於找到了這個混蛋,原來又在搞這一

套。狗改不了吃屎。「哦,嗯,妳說得對,他就是這麼任性沒錯,沒錯。」

對方一聽我這麼乖巧同意,當場也有點卡住。「我是說,我的意思是……他這

樣勸也勸不聽,實在很麻煩!」

「我知道,我知道。」

「他一直在車子裡,晚上也不回家睡覺,幹嘛,嚇人啊?我已經拒絕過他很多

次了,他還是不走,是不是聽不懂中文啊!」

「那請問妳家,地址就是通訊錄上面這個嗎?」我趕緊問。「我過去找他好了。」

「妳還沒有告訴我妳是誰?」賴姍姍很戒備地問。

「我叫陳若瑜,我是他的……」

「哦!就是妳啊,那個鄰居兼同學兼青梅竹馬。」賴姍姍打斷我。「快來吧,

我會非常感謝妳的,快來把他帶走!」

等到我好不容易找到位於巷子裡的賴姍姍家,付完計程車資,身上已經只剩下

一百塊加一點硬幣了。不知道這樣能不能算是破財消災,等一下一定要叫張至理吐

出來還我。

老實說景美雖然算是我們學校附近,我卻從來沒來過。只見小巷彎彎,從市場

旁邊鑽進鑽出之後,才看見很有嫌疑的門牌號碼。當然一眼就看見幾乎擋掉大半人

家巷子的那輛淺藍色 BMW ,和坐在裡面依然面無表情的張至理。他看到我出現好

像一點都不驚訝的樣子。

「喂,走了啦。」我過去駕駛座那邊敲敲窗戶。「快點,天已經要黑了,我再

不回家會被我媽砍。」

「誰叫妳來的?」張至理把車窗緩緩降下,眼睛裡的血絲、黑眼圈加好幾天份

的鬍渣渣,他看起來簡直像鬼一樣。

「你媽親自出馬打電話到我家,你說呢?」我扶著車門,有點不耐煩:「走了

好不好?人家不喜歡你就是不喜歡你,你在這裡露營也沒用,只是增加別人的困擾,

你知不知道?」

張至理還要強辯。「我只是把車停在這裡,根本沒有下車,這樣也犯法了嗎?」

「犯法是沒有,不過很礙眼而已。我剛剛跟賴姍姍講過電話,她拜託我把你帶

走,你覺得呢?」

張至理聞言就是一凜。「誰告訴妳她叫賴姍姍的?妳又怎麼找到她的電話的?」

「我們車上再講好不好,你載我回家啦,我身上已經沒錢了。」我開始打混仗:

「還有,先打個電話回去吧,你家歐巴桑有白頭髮都是你害的,她都快煩死了。」

張至理突然按住電動車窗的按鈕,窗戶緩緩往上升,我嚇了一大跳趕快把手一

抽往後跳開好幾步。「你幹嘛!要夾斷我的手啊?」

「妳說不說?」

「名字是黃明璽跟我講的啦!電話是在你書桌上面翻到通訊錄……」我還在不

可置信中:「你居然要夾斷我的手!我這樣大老遠的……」

「拜託,不要在這裡大喊大叫好不好,我們這邊地方小人又多,小心等一下被

潑水。」一個女聲在我身後響起,而我一看到張至理眼睛突然一亮的樣子,就八九

不離十的猜到了現在我後面一定有個叫賴姍姍的女生。

果然,一轉頭,就是她。個子很小,打扮也很休閒,還穿著拖鞋就下來了。頭

髮很隨便的紮成馬尾,眉眼都很嫵媚,眼尾還微微上揚,圓圓的臉蛋有點肉肉的,

牙齒不整齊甚至有虎牙。我仔細打量著這位讓張至理神魂顛倒的賴姍姍小姐,卻怎

麼看都看不出來有什麼特別迷人的地方。要我說,之前那些名字我都來不及記的所

謂女朋友,隨便挑一個出來都比面前的她漂亮身材好。

「對不起,不好意思,我們很快就走。」我有點尷尬的解釋著。好像張至理真

的做了什麼壞事似的。隨即轉念一想,他做壞事又關我屁事!我幹嘛一副好像自己

殺過人放過火一樣!奇怪了!

「你們快走吧,不要再來了。」賴姍姍此刻講話口氣比剛剛在電話裡好一點,

比較沒有那麼氣沖沖的了,雖然還是聽得出來蠻不爽的。她轉頭對張至理說:「我

已經跟你講得很清楚了,我們是不可能的,你不要再這樣了。人家你同學都來找你

了,你就回去吧。」

「嗯。」張至理只是很聽話的應了一聲。然後發動車子引擎,下巴往我這個方

向一揚。「喂,妳,上車了。」

就這樣?我當場傻眼。就這樣?那我到底為什麼大老遠跑來找人花盡盤纏回家

搞不好會被媽媽狂電,剛剛還差點要被處以斷手極刑?

「不要忘記你答應過我的事。」賴姍姍又加了一句。

「我知道。」

上車之後我還要很辛苦地把前座一堆塑膠袋或飲料空罐什麼的通通裝好然後丟

到後面去,這幾天張至理到底過著怎樣的日子可見一斑。他很沈默的開著車。

奔波了一整天到現在才開始覺得累,肚子也餓了。本來心情該是很惡劣的,不

過看著張至理落寞的神情,就是沒辦法認真生氣。好久以來,只要他們有沮喪失志

的時候,我也不會好受,好像自己也遭受打擊一樣,無法置身事外。這樣的牽扯與

連結其實一點都不有趣,也擺脫不掉,在某程度上來講,我慢慢才發現,他們幾乎

已經是我的手足兄弟。

這就是外人不能理解的部份吧。像方學文,我那所謂的前任男友,他雖然認識

我們,卻無法想像這樣的情誼。

「喂,你……」我清清喉嚨。「你不會肚子餓嗎?」

張至理搖頭。

「要不要先打電話回去?你家在等你的電話。」

「人都要回去了,還打電話幹什麼。反正等一下就到了。」他嗤之以鼻。

「對了,剛剛賴姍姍說,要你不要忘記答應過她的事。什麼事?」我實在按捺

不住好奇,就問了出來。

張至理不肯說。「妳管那麼多幹嘛。」

「說嘛!」我想我今天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多問兩句應該不算過分吧。「到底

她要你答應她什麼事?不要再去糾纏她?死心?遠離她?」

果然請將不如激將,我認識張至理不是一兩天了,這招絕對有用。張至理氣不

過,忿忿回嘴:「車禍!她要我答應她開車小心,絕對不要再出車禍!」

原來他們是這樣開始的。張至理寒假出過車禍,開學之後頭上還有傷,某次在

男二樓下吃飯的時候這位賴姍姍學姊剛好坐在附近,學姊好心提醒他傷口該重新處

理一下不然會化膿,一聊之後就認識了。

「原來她也蠻關心你的嘛!」我很驚訝。「我聽她講話的樣子,還以為她恨死

你了呢!」

「我們本來就是朋友。」張至理還是那樣冷冷的,板著一張臉,好像在描述一

件跟他無關的事情一樣。「我從來沒有認識過能跟我談這麼多的女生。那時候她有

男朋友我也有女朋友,後來是她跟男朋友分手,我們才越走越近的。」

張至理的話讓我覺得莫名其妙的氣悶。從來沒認識過能聊這麼多的女生?那難

道我其實是男的?

「好啊,越走越近好啊,那為什麼現在……」我很不爽地反問。

「她知道我想追她之後就退縮了。」張至理停了一下。然後很快看了我一眼,

眼神非常困惑。「我真的不明白。我們之前明明可以一講電話就兩三個小時,什麼

都講,非常投契的。為什麼後來我想更進一步的時候,她完全不願意?」

「你紀錄太爛了,花心。」我聳聳肩。

「我告訴過她那些都不是認真的,為什麼她不相信?」到此刻張至理已經像是

在喃喃自語了。「我不信我們之間只有這樣,我們明明可以在一起的。」

「先生,不要這麼一廂情願。你已經快要構成騷擾了你知道嗎?」我嘆口氣。

「而且拜託你不要什麼都不講就這樣跑掉,你家裡……」

「我家裡會怎樣?根本不會怎樣好不好。妳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我家狀況是

怎樣妳應該很清楚。」他不耐煩地打斷。

「對了!」不是第一天認識沒錯,不過講到認識多久這件事我就有意見了。我

大叫一聲。「你給我解釋一下,我之前跟賴姍姍講電話的時候,她為什麼說我是你

的『同學兼鄰居兼青梅竹馬』?你跟她講過我?」

「講過啊。」張至理輕描淡寫想混過去。「有時候聊到以前的事,會講到。」

「誰跟你青梅竹馬?你有病啊?」我翻白眼。「你是國二才轉來的好不好,我

們從那之後才同學啊!青梅竹馬不是這樣算的。我小時候又不認識你!」

張至理沈默了。車子繼續平穩地開在已經開了燈的公路上,燈影在窗上一盞盞

的掠過。

半晌,他才略瞇著眼睛,很平淡地說:「妳大概不知道,像妳跟黃明璽這樣的

感情,有多少人羨慕吧。我就是其中之一。妳說得對,我是國二以後才認識你們的。

在你們之間,我怎樣都是個外來者。」

我被他這幾句話講得大腦一片混亂。張開嘴又閉上好幾次,才找到自己的反應:

「你……為什麼這樣說?我以為……我們……我們三個……」

我以為我們三個一直是一夥兒的啊。

他搖搖頭,嘴角浮起淺淺的,帶點嘲諷的笑意。「妳也不懂,對不對?你們之

間的默契是誰也沒辦法介入的。我跟你們都熟,所以我看得更清楚。妳也許不知道,

我一直都很羨慕你們兩個。我也希望有個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我們……可是……」我很困惑。「我們不是一直都……都是……」

「哈。」還是那絲冷冷的笑掛在嘴角。「還是有差別吧,妳自己應該知道。」

我開始因為心虛而有點發冷,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車裡冷氣開太強了。我真的

完全不知道張至理的想法是這樣的。太驚訝了。以致於講不出話來。我只是愣愣的

微張著嘴巴,不用照鏡子就知道自己一臉蠢相。「為什麼……」

「所以我說妳不明白。姍姍就非常理解。她是第一個讓我覺得我講話能夠被完

全理解的。」張至理平平說完,就不再開口。任由沈默在車子裡面如同夜色般越來

越深重。

回到社區,晚飯時間都已經過了很久,張至理把車開到我家門口,沒有熄火,

引擎聲低低的。一路都壓在我們之間的沈默還是沒能化解,我跟他的表情都很呆滯。

相處這麼久以來,第一次回頭檢視彼此之間的情份,居然讓人覺得無比的沈重與僵

硬。原來,我的一廂情願也跟他不相上下。

我一直以為我跟張至理黃明璽之間有著別人無法理解的默契,有著有難同當有

苦同嘗的義氣。然而他今天很清楚地告訴我,在我們之間,他覺得自己是個外人。

那我的一切擔心與憂慮又是為了什麼。再怎麼生氣再怎麼惱怒,也從來沒有懷

疑過的這種信心,又算什麼。

難過與沮喪簡直是筆墨無法形容。從小到大認定且堅信的什麼東西就這樣硬生

生崩解,如同心愛的玻璃擺飾或馬克杯被打碎,再也無法恢復原狀了。

他們是我在慘澹蒼白的青春期中最親密的戰友與同伴,環境的阻隔與分離都不

會讓我難過至此。了解到一切都只是我自己想得太多太美這樣的事實,卻才真是赤

裸裸的令人無法忍受。

坐在車子裡繼續撐著,誰都不好過,卻是誰也不知道怎麼解決。這次我甚至覺

得就算把黃明璽找來也沒有用了,誰來都沒有用,裂痕已經出現,要徹底的碎掉根

本只是時間的問題。

「妳知道雪莉……」張至理直視著面前墨黑的夜色,緩緩開口打破沈默,話題

卻是天外飛來的一筆:「雪莉是我十歲的生日禮物,我爸叫司機去買的,帶回來的

時候還是小狗,連走路都走不穩。」

「噢。嗯。」我一點也不覺得突兀地馬上想起雪莉那雙烏溜溜的眼睛,長長的

毛,和呲牙咧嘴地糟蹋那幾個橡皮玩具或網球的模樣。總是乖乖讓我摸他的鼻子,

安靜地偏頭看我們或吵架或談笑的,雪莉。

「我媽媽那時還對我說『雪莉就當你妹妹吧』……」張至理顯然也陷入了回憶

之中,他略瞇細帶著血絲的眼睛,慢慢繼續說。

啊,妹妹。以前的黃媽媽在醫院病床上,瘦削的臉上黑幽幽的兩顆大眼睛都凹

陷下去,勉力微笑著摸摸我的頭對我說「明璽沒有妹妹,小瑜妳就當他妹妹好了!」

然後莫名其妙地,我的鼻腔突然充滿嗆人的酸意,眼眶也熱了起來。

「我這幾天都在想,雪莉死了以後什麼都沒有了,要是不講的話,好像誰也不

會記得我家曾經養過狗。那如果我現在死了呢?有誰會記得我,有誰會像想念牠一

樣的想念我?」張至理扯扯嘴角很諷刺的笑了笑。「不要怕,我並不是想自殺。我

只是一直想到這個問題而已。」

「你爸爸媽媽都會很難過的吧,還有歐巴桑,還有我們……」我盡量不要洩漏

出鼻音,不過一講話就覺得鼻水開始奔流,只好用力吸一下鼻子,張至理好像一點

都不意外似的依然直視著車頭方向,沒有看我。

「國一的時候我有一天補習回來,在家裡客廳看到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小女生。

小女生才上幼稚園吧,長得很可愛。」張至理繼續說著,語調依然平板無起伏:「那

個女的很親切的跟我聊了幾句,還叫那個小女生要叫我哥哥。我不記得她們後來是

怎麼離開的,但是我媽回來之後跟我爸大吵一架,他們把主臥室裡面能摔破的東西

都摔破了。進去打掃的歐巴桑還被花瓶的碎片割到手。」

「啊?」這一段對我來說是完全的陌生,我根本不曾聽過這件事。「那個女的……

是誰?小女孩又是誰?後來呢?」

「我爸的外遇。說起來,那個小女生還真的是我妹妹。」張至理轉過頭來,很

空洞地看我一眼。「後來我就搬家轉學了。」

「是我們……我跟你曾經看過的那個女人嗎?」我怔怔地問。

「對。」張至理簡單地回答。

「你們不是搬家了……」

「有什麼用?我爸跟外面那個就是斷不掉,那女的一直想讓女兒認祖歸宗,我

媽卻是死都不肯。到後來就變成現在這樣,明明各走各的,明明已經完全沒有感情

了,卻依然維持著婚姻關係,理由都說是為了我著想。」張至理冷笑。「為了我什

麼?這樣的家庭,有跟沒有,差別在哪裡?維持一個空殼子,真的比離婚來得好嗎?

他們一個月見不到對方幾次面,見面就要吵架,是怎樣的『為我著想』?」

「其實……他們……」

「妳不要想安慰我了。妳根本不懂。」張至理不等我講完,就很任性地打斷我

的話:「妳在家裡覺得不快樂,都是因為父母對妳期望太高,太關心妳的緣故。妳

的抱怨都像在我的傷口上面抹鹽,妳痛恨的東西讓我非常羨慕,妳知道嗎?我有多

麼希望我的父母可以像……」

「話不是這樣講吧?」我抽張面紙擦掉已經失去控制的鼻水,忍不住反駁:「家

家有本難念的經,如果要這樣說的話,就像黃明璽前幾天才講過的,你擁有多少讓

別人羨慕的東西,自己都看不到?」

「他有什麼資格這樣講我?」張至理又嗤笑起來。「我可以把他羨慕的一切都

給他,只要跟他交換身材跟長相就好。可是,可能嗎?有些事情是註定今生沒有希

望,再多的錢、再怎麼努力也沒有用的。這樣絕望的心情,妳了解嗎?」

我啞口無言。不是真的不了解,而是無法置信,在他平靜而冷淡的外表下面,

有這麼多不滿,這麼黑暗的一面,是我從來不曾注意過的。

「妳不了解。而姍姍她能體會。」張至理揉了揉眉心,疲倦地說:「我只是要

告訴妳,姍姍跟其他的那些女生都不一樣。能這樣跟我耐心的、好好的交談、這麼

善解人意、了解我的人,我只遇過兩個。一個是以前的李昭儀,一個是現在的賴姍

姍。我不會輕易放棄的,因為也許錯過之後,就永遠不會再遇到了。妳不理解沒關

係,但是不要再干涉。」

一陣不平與輕微的嫉妒又襲擊我。「你……你怎麼能這樣說?什麼叫只遇過兩

個?那我……我跟跟黃明璽算什麼?」

「你們算什麼?」張至理輕輕冷笑,偏頭斜斜看我一眼。「妳自己覺得呢?你

們兩個光處理彼此之間的曖昧就已經精疲力盡,還有時間和工夫管到我嗎?」

我們就著路燈的光在黑暗裡看著對方,一定又在彼此的臉上看到自己也有的疲

憊與沮喪,不滿與怨忿。

為什麼這麼累呢。

裂痕已經這麼大,為什麼我都沒有發現呢。

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我背後有人輕輕敲了敲車窗。轉頭一看,是滿臉憂心和

恚怒的我媽。她皺緊了眉,彎腰往車裡探探。

「不回來吃晚飯,為什麼不打電話講一聲?」我媽不太開心的數落著:「張至

理吃飽沒有?進來吃飯吧。」

「不用了,謝謝陳媽媽,我就回去了。」張至理在我媽面前怎樣也會裝個乖樣,

他還推了我一把,低聲說:「妳快走吧,不然會被罵。」

漫長的一天。下車之後我是這樣想的。我媽在旁邊碎碎唸個不停,很不高興,

我卻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像這樣的嘮叨與囉唆,居然是讓張至理那種天之驕子衷

心羨慕的。而我在抱怨在鬧脾氣的時候,從來都沒有想過親近如他會有怎樣的看法

與感想。一股強烈的自責與自我厭惡感緩緩升起,只要想像他開車回家之後一屋子

暗暗的誰都不在,搞不好歐巴桑已經睡了他連晚飯都沒得吃,就覺得好難受。

我們這麼熟,可是,我對他付出過什麼真正的關心?我只是埋首在自己的情緒

與挫折中,任性地來去。他需要朋友的時候,我並不在那裡。他需要人聽他講話的

時候,我也沒有心情耐性。他的自卑與陰沈我早就知道,為什麼置之不理?

不管我媽怎麼唸怎麼罵,我就是一聲不吭。連晚飯都不想吃,回到房間把自己

摔在床上,瞪住暗裡的天花板,一面覺得眼睛溼溼的。我並不想哭呀,只是水分不

停地從眼眶冒出來,連擦都懶得,就讓它沿著臉畔滑到耳際。

真的好累喔。跑了一天。可是一點睡意都沒有。

晚一點電話來了。我媽拿進來給我的時候,有點擔心的樣子。「明璽找妳。妳

真的不要吃飯嗎?我把飯菜放在微波爐旁邊,妳要吃自己去弄。」

黃明璽也聽見了,他不解地問:「妳還沒吃晚飯?找到張至理沒有?」

一聽到他熟悉的聲音,委屈難受的情緒就如排山倒海一樣傾瀉,我哽咽著說不

出話來,只能嗯的一聲當作答覆。

「哭什麼?發生什麼事?」黃明璽聽到這樣的反應就急了。「有怎麼樣嗎?妳

講話啊?到底怎麼樣?」

「沒怎樣,我在那個賴姍姍家找到張至理……」我用力吸著鼻子,斷斷續續把

下午以後的事情都講了一遍,包括張至理在車子裡跟我講的一切,他的落寞和孤獨,

他的沮喪與辛苦,他的羨慕與無力……

當然還有我巨大的自責。「我真的覺得好難過,跟他認識這麼久,我居然都沒

有好好幫他想過這些,沒有認真聽他講話……」

黃明璽在電話那頭沈默著,我聽見他的呼吸聲輕微地傳過來。然後我也停了,

只剩下令人尷尬的用力吸鼻子聲音迴盪著。面紙離我好遠搆不到,我乾脆把涼被的

一角拉過來擦臉。

「妳……其實也不用這麼難過。」黃明璽沈沈地說。不曉得為什麼,我覺得他

聲音裡也有著陌生的疲憊。我們幾個的情緒互相影響得太厲害,這真不是一件好事。

「妳一直都在他的身邊,這樣就很夠了。他會說這些話其實只是一種發洩……妳先

聽我說,這是他任性的方式,也許情況根本不像他講的那麼嚴重。他很清楚妳我二

人在他心中的份量,所以才會這麼直接講出來嘛。要不然,像他那種冷冰冰的人,

他怎麼可能主動講這些。」

「這,是什麼意思?」我揉揉眼睛,啞著嗓子問。

「他在撒嬌。」大概是因為晚了,黃明璽聲音也壓得低低的。「任性的人其實

最佔便宜,一鬧起脾氣來就雞飛狗跳的大家都要順著他。」

我忍不住嗤笑。「你也不用講他,你跟他是五十步笑百步。」

「我?我哪裡比得上他。」黃明璽吐出一口長長的大氣,不知道是累還是不耐

煩。「他番起來,上山下海的妳都會去找他。我呢?我辛苦的時候,疲倦的時候,

妳又在哪裡?」

不要吧,一天裡面應付一次這種事就夠了,不要連黃明璽都開始給我耍悲情。

今天是怎麼回事,滿月嗎?大家都卯起來要把不滿講出來?

「你這是什麼問題?」我的口氣也有點不好起來。「你需要什麼呢,你一直都

有人照顧陪伴的,張至理他……」

「張至理難道沒有人在他身邊?」他迅速反問,我果然啞口無言。確實,張至

理身邊也一直在換女伴呀。「他為了女生的事情煩惱的話,妳這麼同情他。那我呢?

妳是不是總覺得我捻花惹草,遇到不順的時候都是活該報應?」

我因為他話裡蘊含的深深怨氣而皺緊眉頭。「講話為什麼要這樣帶刺?你到底

想說什麼,就直說啊?」

他被我這樣尖銳的反問給打得沈默下來。我都可以想像他那張臉蛋上此刻微怒

的不悅表情。

握著話筒,我們僵持了很久。

「算了,已經很晚了,我再講下去的話,我媽……」我想再撐下去也不見得會

有什麼結論,今天我夠累的了,不管什麼,明天再講吧。此刻我只想埋頭大睡,最

好睡著了永遠不用再醒過來。

「我一直都希望……」他清清喉嚨,不理會我的話,逕自說了下去。「希望有

一天,我可以重新追上你們。可是功課的大洞不是那麼簡單可以補起來的,那種無

力感可以讓人沮喪得想自殺。你們都衝到前面去了,而我呢,就是被丟下來的那個。

我都沒抱怨了,他在抱怨什麼。」

「你不就正在抱怨嗎?」

他還是不理會我。「看著你們兩個一起從台北回來,隨口聊著學校的事情,那

種感覺……妳一定不知道有多難受吧。你們輕輕鬆鬆就達到的目標,我卻不知道要

到哪一天才能追上。」

我受夠了,聽到這裡忍不住爆發:「你們兩個男生為什麼比我一個女生更囉唆

更麻煩!講來講去都一肚子苦水的樣子,誰沒有挫折啊!誰沒有沮喪的時候!我在

台北也經歷過很辛苦的一段時間,每天睡不好吃不下!要像這樣你怨我我怨你的,

要怨到哪一天才有盡頭?受不了!」

「看吧,妳就會對我兇,我敢打賭妳就不會對張至理這麼不耐煩。」

「一樣啦!你們都一樣,通通都去撞牆死一死好了啦!我要睡覺了!不管你們

了!」煩得我已經口不擇言了,聲音也不自覺地提高,被走過去的我爸探頭進來關

心了一下,我隨口應著打發過去。

「妳不用這樣詛咒我們,以後搞不好連回家妳都看不到我了,這樣妳高興了吧。」

我到這裡才終於領悟到黃明璽的心情似乎頗糟,而且跟張至理、跟我可能都沒

有什麼關係。換句話說,剛剛那些應該都是在借題發揮。想了一下,我大膽假設:

「你……是不是考得不好?」

「嗯。」他也沒有打算瞞騙或含混其詞,很乾脆就實話實說了。「寫得不是很

順,比在補習班的模擬考要差很多。」

「還沒看到成績單,都不一定的啦。」我笨拙地安慰著。「而且,說不定……

說不定大家都考得不好嘛。要看今年的考生程度怎樣……」

「算了,別講這個了。反正,就是這樣。」他已經意興闌珊不想多講了的樣子。

我也只好悶悶的道別掛電話。

心情再煩悶我也依然睡得著,只是在睡著之前,耳邊一直莫名其妙的縈繞著張

至理的聲音在說「不用怕,我並不是想自殺……」「這樣絕望的心情……」,還有

黃明璽的聲音:「我一直希望有一天,可以重新追得上……」

當你發現花瓶或杯子有了裂痕,你會怎麼樣?若無其事的繼續拿來插花喝水,

還是特別小心翼翼的使用,甚至是因為心裡有了疙瘩,就擱在一旁再也不去用它,

寧願找新的、完整的、沒有瑕疵的?

隔天早上剛醒過來的時候,有一剎那,我完全不記得昨天發生過什麼事情。在

那幾分鐘裡,我有著難得的輕鬆與剛睡飽的舒適感。不過也只有短短的一下子,隨

即想起一切之後,那種輕快的感覺就馬上被趕得乾乾淨淨,然後我突然就發現自己

喪失了起床面對一切的動力。

好累啊,我才二十歲不到,感覺卻好像四十歲了。這大概就是未老先衰吧。

我躺在床上賴著,靜靜傾聽家裡的聲音,時鐘滴答響,空調微微發出呼呼聲,

除此之外靜悄悄的。我爸上班去了,我媽大概去買菜或什麼的,家裡只有我的樣子,

更是靜得一點人氣都沒有。

在這樣一個清靜的早上,無所事事的醒來,我腦海中出現的第一個念頭是,我

們原來是這麼寂寞的長大著。

要是有個兄弟姊妹該有多好啊。佳佳學姊有一個妹妹一個哥哥。有時聽她講起

家裡看電視時為了爭遙控器會打起來的景況,居然偷偷有點羨慕。然後亂七八糟的

想起雪莉,想起已經不在的黃媽媽……有同胞手足一起長大的應該個性會比較正常

吧,至少不像我們這樣彆扭又不懂得跟同儕好好相處。

我隨即推翻自己的想法。黃明璽還不是有弟弟,只不過同父異母而已。張至理

要說起來也有個妹妹,只不過沒有相處過。何況,鄭惠麟那個超級不正常的外星人

還不是偶爾會講到他自己的姊姊。

終於模糊地猜想到,自己從以前到現在,在被跟黃明璽牽扯在一起的時候,那

種抗拒與彆扭是由何而來。我一直在潛意識中把他硬是劃分成自己的家人手足,於

是所有的情愫曖昧都蒙上幾乎是輕度亂倫的陰影。比起男朋友,我真的,真的寧願

要一個永遠不會改變關係的哥哥。不是候補男朋友那種幌子乾哥,而是真正的兄弟。

我多麼的想要。卻沒有察覺到這是多麼的一廂情願。

窗簾上透著早晨的陽光,我的肚子開始咕嚕咕嚕的叫起來。終究是要起床的,

再賴下去也沒有用。雖然起床之後我也不知道要幹什麼。

晃到客廳,果然媽媽不在,靜悄悄的。我吃掉桌上留給我的早餐,發呆了一陣

子,看完報紙,澆過花,打開電視之後又看不進去,只是握著遙控器癱在沙發上。

最後終於決定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就又爬起來在家裡逛來逛去。走過電話旁邊,下

意識地拿起話筒,不過想了很久,還是放回去,沒有撥號。

我不知道要跟他們講什麼。在昨天之後,我已經沒有辦法若無其事地跟他們瞎

扯打屁。打給張至理我會想到黃明璽的怨懟,打給黃明璽我會想到張至理的低落。

我更沒辦法想像三個人在一起的話,我們要怎樣看進彼此的眼睛,隨意談笑,而不

覺得彆扭僵硬。

所以還是算了。

快到中午我媽回來的時候,我正灰頭土臉的坐在儲藏室裡的舊箱子上,翻著一

堆年代不詳的舊書。

「小瑜,妳在幹什麼?」我媽全家都找遍了,才在後面儲藏室裡找到我,她很

驚訝的站在門邊問。

「找點書看啊,要不然好無聊。」我被灰塵刺激得連打好幾個噴嚏。以前因為

要讀書要考試的關係,閒書是不准我看的,通通被收得一乾二淨。而現在我根本沒

有聯考的壓力了,禁令早就解除。不過要不是無聊到某個程度,我才不會跑來翻這

些舊書呢。

「為什麼不出去玩?」我媽還是一臉疑惑。「張至理他們不是都在家嗎?明璽

也考完了,你們以前不是都一起混的,現在為什麼……」

我低著頭裝作沒聽見,當場答非所問起來。「媽,這些書都是妳的嗎?」

我媽走了進來,在我身邊坐下,也跟我一起開始翻著那些紙頁都已經泛著微黃

的舊書:「對啊,都是以前買的,結婚之後還分好幾次回娘家去搬呢。不過哪有時

間看,生了妳以後就更沒閒工夫了。所以通通都堆在這裡。」

媽媽的聲音裡聽不出來太多情緒起伏,然而我卻開始覺得有種異樣的惆悵瀰漫

在小小的儲藏室內。媽媽買這些書、看這些書的時候,跟我現在的年紀差不多吧?

她也曾經年輕過,她有沒有像我一樣,煩惱一籮筐呢?

她大學畢業不到一年就嫁給爸爸,從此一心一意當著家庭主婦,好像沒有別的

身分。我真的無法想像媽媽當學生時的樣子。印象中我們之間一直有著深遠的鴻溝,

我們的親近法永遠都是母親對女兒,期望與要求。她老是憂心忡忡嘮嘮叨叨的。

可是,應該還有一些別的吧。在她當上妻子、母親之前,應該也有一段段的故

事,一個個的夢想。是不是這樣?

「啊,這是我以前的課本。」媽媽撢掉薄薄的一層灰,給我看那印刷老舊封面

毫無設計的貨幣銀行學、會計學之類的。「下面這些都是我的筆記,居然都沒有丟

掉。還有,閒書都在妳旁邊的那個箱子裡,妳要看的話,先擦一擦再拿出去外面。」

「媽……」我清清喉嚨,低著頭翻翻書頁,灰塵顆粒在光線中翻騰,落在什麼

藍與黑啦,北極風情畫啦,塔裡的女人,蒂蒂日記之類的書頁間。「這些書,妳都

看完了嗎?」

「對啊,那時候妳外婆生病住院,我陪在旁邊,沒事就看書……陸陸續續也買

了這麼多了。」媽媽嘆口氣,伸手輕輕撫摸著那些堆在箱子裡的書,好像在懷念什

麼青春時光一般的瞇著眼睛對我說:「小瑜啊,這些書,妳要看是可以啦,不過呢,

我跟妳爸爸都覺得,妳還是少看一點閒書比較好。」

「可是我現在又不用考試……」

「當然現在不怕影響功課了,放暑假看點書當然不錯,但是……」媽媽欲言又

止,看到我抬頭睜大眼睛望著她等答案,她才遲疑著繼續講下去:「妳從小到大都

不是很外向的小孩,想得也很多,有什麼心事常常都擱在肚子裡不講出來。我跟妳

爸爸都不希望妳的心思繞在這些東西上面,要不然越來越鑽牛角尖……」

「媽,妳們也想太多了吧?」我簡直哭笑不得。

媽媽又嘆口氣。「妳們怎麼會了解做父母的辛苦和用心?像我早上才剛遇到明

璽他媽媽,她也在煩惱,明璽現在常常安全帽拿了就騎車出去,像昨天晚上也是大

半夜的還說心情不好要出門走走,唸了他幾句就擺臉色。爸媽還不都是為了你們好,

你們卻老是覺得煩覺得討厭。要到哪一天,你們才能真的體會父母的想法呢?」

昨天晚上黃明璽心情當然不好,我也很清楚原因。不過此刻我只是低頭翻著書,

沒有回答。覺得嘴角抿得緊緊的,胸口有股悶悶的氣。

從那天之後我按部就班地開始看這些年代久遠的小說,消磨時間之際,也會在

人物情節中隱約想著,外面是怎樣火燙的豔陽天,我的好朋友現在都在幹什麼。不

過我們的默契培養到今日已經是驚人的好,我不想打電話找他們的時候,他們也都

沒有打來找我。第一個大家都自由沒有壓力的長長假期,卻是這樣各走各的。

裂痕啊,已經有裂痕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就把有裂縫的那一面轉過去,眼

不見為淨。因為就算看見了,我也不會補呀。

當我把林語堂的京華煙雲、朱門、紅牡丹都看完了之後,整個人簡直像是被丟

進舊時代裡去一樣,所以切身的現實世界發生著什麼,我都迷迷糊糊的沒有專心注

意。直到我媽在晚飯桌上不經意提起,才知道今年聯考的成績單已經寄出來了。

「明璽考得怎麼樣?有沒有聽他說?」我爸隨口問著。我聞言只是一愣。

我媽每天看著我在家裡抱著書看得入迷,連電話都很少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的,當然知道我根本一點概念都沒有。她只是看我一眼。「小瑜,妳也問問他嘛。

妳黃媽媽說明璽還是什麼都不肯講。他到底考得怎樣也沒人知道,妳去跟他聊一聊。

妳問他會講的。」

我可沒這麼樂觀。只要想到他,或是張至理,左胸口就像被什麼東西劃過一樣

有種鈍鈍的悶痛。低著頭繼續默默吃飯,我根本沒打算回話。

「妳們是不是吵架了?」我媽看我沒搭腔,有點憂慮地問:「黃媽媽也在問為

什麼這麼久都沒看到你們,連張至理也不見人影。是怎麼回事?」

「沒有啦。」我盡量用最正常的聲調回答。

「沒吵架怎麼會這樣,妳整天窩在家裡也不是辦法。沒事就出去走走啊!年輕

人一點朝氣都沒有,是怎麼回事……」我媽繼續碎碎唸。奇怪以前我出門她就不高

興,現在我不出門了她也有意見,不要說父母難當,小孩也不見得是簡單差事,真

想請爸媽寫個操作說明書給我照著做好了,皆大歡喜。

到後來我受不了我媽的嘮叨,反正這也是很好的藉口與台階——我是被我媽逼

的——那就打個電話給黃明璽約他明天出去喝茶好了。

隔了一段時間沒講話沒見面,加上之前有過的風風雨雨,此刻我們都有點僵的

客氣著。他聽我吞吞吐吐講完來意,倒是笑了起來。「妳是奉命要來問我考得怎麼

樣的,對不對?」

跟聰明人講話真輕鬆,他馬上就知道了。我鬆了一口氣。「對啊。那你到底考

得怎麼樣?」

「明天出來講吧。」他輕笑著跟我約好時間。「出去吃中飯怎樣?可以去遠一

點的地方,反正張至理開車。對啊,他剛剛打過電話來,三分鐘前才掛掉的。也沒

講什麼,反正就是像妳這樣閃爍其辭半天。」

哈哈。掛了電話我突然好想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想笑。

黃明璽顯然是心理武裝完全了之後才出來跟我們見面的。他很大方的把成績告

訴我們,三個人面色肅穆不帶感情與火氣地討論了一下他可能的落點之後,話題就

斷了。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光是一點點的生疏卡在我們之間,就讓氣氛很容易地就

轉冷,加上我們都不是熱鬧型的人物,所以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

無意識地玩著桌上的餐巾紙或水杯,讓沈默在空氣中越長越大。

雖然說一次次的爭執與不快到最後都能被扭轉回來,我們卻也在這一次次的摩

擦之中慢慢地越來越小心地站好位置略略拉開近身的距離。有些話知道不該再說,

有些事知道不能再提,雖然還是親近得可以看見彼此傷口,不過我們付出了以感情

出現裂痕的代價來滿足自己的任性與放肆。

有多少友情經得起這樣的蹂躪呢,雖然我們有深厚的基礎。但是只揮霍而不儲

蓄的話,總有一天會把基礎也敗得光光的吧。不知道是不是年紀漸長,復原能力就

慢慢降低,現在我了解到爆發之後還是得要回頭收拾殘局,否則一地的狼藉是不會

自行消失的,而裂痕不去料理,它只會越來越大。

我們就這樣悶悶的坐到下午,神奇的是他們兩個都沒有電話來找,清靜得很。

紅茶店裡放著有點吵的流行歌曲,旁邊幾個國中還是高中男生鬧哄哄的大聲談笑,

你一言我一語大肆批評著老師或同學。當我不小心聽到他們在大罵哪個女生是賤貨

的時候,除了震驚現在的國中生用字之刻薄犀利之外,也無法避免地想起自己曾經

是這樣被取笑嘲弄的對象。

那時候的我多麼沒有自信。而此刻的我呢?

不可否認的,考上大學、交過所謂的男朋友(天啊他叫什麼名字,我都快要忘

記了)也擔任過八卦的女主角(我學長再怎麼說都不是個令人想起來就心頭暖暖的

對象),加上認識幾個談得來的新朋友之後,我的自信已經慢慢在累積,不再像幾

年前的自己了。此刻那些嘴巴超壞的男生再對著我嘲弄取笑的話,我也不見得會再

傷心落淚。畢竟是長大了。

長大了啊,我們都不太一樣了。張至理雖然還是瘦得像竹竿,照慣例擺著那個

很欠揍的臉色,他某任女友說過的「貴氣」我到現在也還無法領悟,可是他家歐巴

桑一向盡責,把他的衣服都整理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看起來居然已經勉強算得

上斯文了。

就更不用說黃明璽了。重考這一年來讀書大概很辛苦,瘦了一點,身材要用結

實二字形容大概也不為過。加上那一頭幾乎要及肩的髮,和帶著點沈鬱的眉眼神色,

莫名其妙的融合出一股特殊的,不知道怎麼形容的氣質。大熱天裡他還是讓長髮披

散著,低頭的時候就幾乎看不見他的表情。

「頭髮這麼長,你不會熱嗎?」張至理很無情地這樣問。

「她的頭髮都過肩那麼多了,你怎麼不問她?」黃明璽瞄我一眼,帶著隱隱的

笑意。

「女生長髮是秀氣好看,男生留長髮是什麼?什麼都不是。最多是痞子。」張

至理冷冷說著,還微皺著眉,顯然不太苟同的樣子。

我被他們的注目與討論弄得有點不自在起來。轉開視線望向窗外,這是車站附

近的鬧區,熙來攘往的人群觸目即是,大熱天裡大家都要去哪裡呢……漫無目的地

展目四顧,然後眼角察覺到令人無法忽視的什麼東西,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

正眼一看,我驚訝得脫口叫出來。「哇!你!」

「幹嘛啊,看到外星人了?」張至理他們也被我嚇了一跳,連隔壁桌的客人都

轉過來看我到底在叫什麼。

可不就是外星人,是那個晒得黑漆媽烏簡直像是掉到巧克力漿裡面再撈出來的

鄭惠麟。他一身髒兮兮的肩上還揹著大大行李背包,頭髮剪得短短的好像大一菜鳥,

可是整個人黏在大片玻璃窗上活像隻青蛙,也不管裡面外面加起來有多少人在看他,

只是望我們這邊咧著嘴猛笑,還猛搖手,好燦爛好開心的樣子。

我看到他這副蜘蛛人現身的德行簡直差點昏過去。面前的張至理跟黃明璽都露

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那是妳認識的人?不會吧?」

我覺得耳根子都辣起來,低著頭很尷尬的起身往外走,一面祈禱沒有人在注意

我們這邊。一出門迎面就是熱滾滾的風轟了上來,我開始頭暈腦漲了。

「嗨!」鄭惠麟開心得不得了的樣子,像小狗奔向主人那樣跑過來:「好久不

見了,暑假過得好不好?沒想到在這裡看到妳!妳家在這附近嗎?家康有帶妳們系

上通訊錄,本來就想晚一點要打電話給妳……」

「停!」我揮手制止他,他乖乖的閉嘴,我才有講話的機會:「你,你為什麼

會在這裡出現?」

「我們今天下山嘛,從這邊出來,好累喲,可是還不能回家,因為今天晚上要

在這裡跟阿苗學長他們的隊伍會合,把一些裝備交給他們之後……啊就路過這邊,

我一眼就看見店裡有個很眼熟的人!果然就是妳!哈哈哈!」他一面說一面還要指

點我看哪些裝備,又是講又是手勢又是行李的,牽扯半天也扯不清,我都眼花撩亂。

「你可不可以慢慢講嘛!」終於我忍無可忍叫了起來。「一件一件來啦!」

「啊?還有什麼不清楚的?」他被我一吼就一臉詫異的反問。「就是這樣啦!

我們剛結束一個隊伍,跟下一個隊伍約在這裡碰頭,家康也在啊,他去前面麥當勞

上廁所了。我先上完所以就出來外面等他,結果……」

夾纏不清的比手畫腳雞同鴨講半天,裡面黃明璽他們也結了帳走出來,就站在

我身邊。狹窄的騎樓底下,仲夏的陽光裡,他們幾個男生正面相見之際,開頭的幾

十秒是令人尷尬的沈默與怪異。

在那短短一瞬間我的心裡翻騰的數千萬種不同的情緒。在炙熱粲然的太陽底下

可以很明顯地看出鄭惠麟是多麼健康陽光,相形之下我身旁的兩位舊友是這樣蒼白

與頹廢。鄭惠麟咧著一口白得嚇人的牙笑嘻嘻的打破微妙的沈默,伸手跟張至理他

們要握手:「你好你好。我是鄭惠麟,很高興認識你們。你們都是小瑜的朋友嗎?

小瑜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你裝什麼熟啊!」我一把扯住他的行李背包,硬是把兩手握著對方還搖一搖

表示慎重的鄭惠麟往後拉開。心裡古怪的著急著,甚至微微生起氣來。張至理他們

還是那個蚌殼樣,一點也不大方,讓我忍不住要幫忙解圍。不過我根本不敢看他們

的眼睛,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到底自己是在幫誰解圍,又是為什麼覺得這麼汗顏尷尬。

是為了鄭惠麟的超粗神經呢,還是為了張至理黃明璽他們臉上微微的不豫與困

窘?

我多麼希望他們可以自然一點,輕鬆開朗一點,畢竟他們代表的是我的過去,

是我的一部份。我在他們身上看到自己面對外面大眾時候的彆扭與放不開,蒼白與

古怪。鄭惠麟的心無城府簡直就像陽光一樣炙熱,到一種無情的地步。無情地照耀

對比出我們的陰暗,讓人無所遁形。

王家康出現之後,情況才真正的雪上加霜。幾個人很撐的隨便打過招呼,張至

理根本連一個字都沒有多講的就準備走人,黃明璽雖然笑笑的不過也沒打算久留,

那個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深入了解過的王家康依然是帶著研判味道打量著這一切。他

也跟鄭惠麟一樣又累又髒好像野人一樣,可是看起來就嚇人很多。

「妳……有沒有空?這麼巧遇到妳,能不能當一下導遊,帶我們看看?反正我

們一直到傍晚前都沒事。」王家康好像是認真的,他推推眼鏡,對著我這樣說。

我想我一定露出了為難的表情,可是我實在不知道怎麼掩飾。鄭惠麟還好,我

跟王家康實在是沒話講,也沒有任何意願要繼續跟他泡下去。眼看著狠心拋下我的

張至理他們越走越遠,心裡就越來越急。好給我記住你們這種時候就一點道義都不

顧了,難道看不出來我根本是如坐針氈了嗎?

「沒關係的,妳要忙就去忙!」鄭惠麟這時候就顯露出超凡的外星人功力,他

不管絲毫不以為忤的跟張至理他們揮手道別,還一面推著我猛催:「妳快去啊!不

是要跟朋友他們一起回家了嗎?」

「你幹嘛趕她……」王家康略帶不悅的出言質疑。

「奇怪了,人家她本來就是跟朋友約好的,又不知道會碰到我們!」鄭惠麟理

直氣壯的一句話堵回去,救了我的命:「小瑜妳回去吧!掰掰!」

我就呆呆站在那裡,感覺到一陣陣前所未有的困窘席捲而來。黃明璽他們已經

跟我拉開一段距離,走到十字路口紅綠燈前了,停下來等著準備要過馬路,把我丟

在這裡。鄭惠麟他們催我趕上朋友、不需要管他們。總之我的舊朋友跟新朋友好像

在這一刻都不需要我的樣子,往前走往後退好像都可以也都很奇怪,我卡在當場不

能動彈。

尷尬了幾分鐘,最後終於還是黃明璽折回來。他手插在口袋裡面,閒閒的晃到

我旁邊,慢條斯理問:「妳不用跟『學長』們……」

我一肚子無名惱火不知如何排遣,只好狠狠斜瞪他一眼,打斷他的話:「幹嘛

這種口氣,你什麼意思!」

「我沒有什麼特別口氣啊,妳現在要回家就載妳一程,不回去的話我們就先走

了嘛。」他聳聳肩,還回頭看了一下王家康他們,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我可以感覺到有視線炯炯的燒在我的背後,非常不自在。轉身跟鄭惠麟他們隨

便揮揮手,我三步併做兩步的趕上張至理。心中隱約覺得有點抱歉和罪惡感。說到

底我是不排斥跟鄭惠麟多扯幾句的,但是旁邊有王家康,我怎樣都不想站在那裡繼

續被他研究下去。

「電機系,第一志願。」我們一起走過斑馬線時,黃明璽慢吞吞地說。我看不

到他的表情,旁邊停下來的車子引擎聲隆隆作響,我也聽不真切他到底在講什麼。

來往的行人在擦肩之後走向相反的方向,我們都快要抵達對面的時候,張至理

突然冷不防地回頭:「喂,那不是妳媽媽?」

「啊?」我也聞言回頭,可不就是我媽,人群中烈日下揮汗提著一大包不知道

什麼東西正往我們反方向走。我趕快追上去。

「媽!妳怎麼在這裡?」又折回剛剛的地方,我才趕上我媽。她看到我也嚇了

一跳。

「我出來買東西啊,妳爸爸的長褲送到車站這邊來修改,還有剛剛看到這個,」

我媽提起手上的大袋子給我看:「床罩組在特價,很漂亮,妳那間的正好換起來。」

「我幫妳拿啦!」不知道為什麼,媽媽的汗水和提得有點吃力的樣子,看起來

讓人有點微微的心酸。我接過她手上的大袋。

「妳不是跟明璽他們去吃飯?」我媽問,還順手用她捏著的手帕幫我擦汗,一

面繼續碎碎念:「一頭汗也不會擦一擦,等一下吹冷氣小心感冒,出門為什麼不帶

條手帕?我不是都有幫妳洗好放在抽屜裡……」

結果我們站在路口講話的時候,另一票人馬鄭惠麟他們眼尖發現,就也過來湊

熱鬧。當場大包小包的簡直像是什麼自強活動在集合一樣,擋住半個路口,要過馬

路的行人都得辛苦的從旁邊繞過。

「這個是……」我才開口還來不及講話或介紹,鄭惠麟已經揮揮手打斷。

「我知道,我知道。」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要我別說,自作聰明的發表評論:

「這是妳姊姊對吧?」

此言一出我立刻發出很痛苦的呻吟聲,哦天啊!這個二百五現在耍什麼白癡啊!

「這是我媽媽啦!」

「真的嗎?伯母好年輕喔!」鄭惠麟瞪大眼睛說。

我只來得及狠狠給他一個大白眼要他閉嘴別再耍白爛了,不過我媽倒是笑得瞇

起眼睛:「你們都是若瑜的同學嗎?來這邊玩?要不要來家裡坐……」

「媽!」我簡直不敢相信,連忙出聲制止。

「謝謝伯母,伯母真是太客氣了,那這一大包的我們就幫妳提吧。沒問題的伯

母妳看我們力氣都很大!」鄭惠麟二話不說就接過暫時放在地上的一大包床罩組跟

衣物,一點都不費力的樣子。

全場就看鄭惠麟在大獻慇懃裝乖巧熱鬧得要命,我在旁邊猛翻白眼,王家康靜

靜的站在旁邊什麼都沒說。

而趁亂回頭一找,黃明璽他們被紅燈擋在馬路的那一端,也只是遙遙望著這邊,

因為太遠了,我看不清楚他們兩個有著怎樣的表情。

因為一直以來的孤僻與閉塞,我根本沒有機會知道我媽對我的同學可以是這樣

好客與熱絡的。鄭惠麟他們不但去了我家,席捲了我媽煮的粉圓湯和切好的水果,

喝光了我家的麥茶之外,鄭惠麟還卯起來跟我媽相談甚歡,到最後居然幫我媽修好

抽油煙機的小燈泡、打開時老是發出噪音的紗門、以及綁好小院子裡已經彎到一側

的鐵樹。

老實說我覺得非常不舒服。王家康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不動聲色打量一下我家

客廳,就讓我有種隱私被暴露在他面前的不安全感。還好他們再來跟人約好了非走

不可,否則照我媽的招呼法他們很可能被留下來吃晚飯,而我也很可能會成為第一

個在自己家裡彆扭到爆炸的案例。

正要送他們走的時候,一出家門,遠遠就是黃明璽往這邊走來。他還是那副閒

閒的樣子,手指勾著一個裝書的袋子遞到我面前:「妳剛剛忘在車上的。」

「哦,謝謝。」我接過來,道謝。

他抬頭,很隨意地溜了一眼,目光落在我身後還在跟我媽十八相送的鄭惠麟身

上,然後是站在旁邊的王家康,最後回到我臉上,聲音低低的說:「他們要走了?」

「哎,對。」我也放輕聲音,下意識就是不想讓身旁的王家康聽清楚我們在講

什麼:「你志願卡……交出去了?」

「剛剛去交的。」黃明璽手又插回口袋裡,聳聳肩。「大概就是我們早一點講

過的情況,不會有太大變動了。」

「放榜的時候告訴我。」

「知道。」他偏偏頭,長髮披到面前也不管,轉身就走了。

「帥哥。」鄭惠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到我身邊了,他很認真的看著黃明璽的

背影,然後又很認真的問我:「我也來留那樣的髮型好了,很酷。妳覺得怎樣?」

「你不必了!」我白他一眼。

「可是我覺得……」

「閉嘴!」

「小瑜妳講話怎麼這個樣子?沒大沒小的。」我媽在旁邊聽到了,皺著眉數落

我,又去跟王家康他們客套:「真的不留下來吃飯嗎?是沒什麼好菜……」

「不用了,真的,伯母,我們不是客氣。」鄭惠麟拍著胸脯保證:「要不是跟

別人約好了,我們一定會留下來的,伯母煮的粉圓湯都那麼好喝,煮的飯一定更棒!」

我臉上那個「哦你真是夠了」的表情一定很明顯,我媽又丟過來個不贊同的眼

色。「那下次一定要再來玩喔!小瑜還不趕快送妳學長他們去坐車?還要趕回台北

去不是嗎?」

「我要回台北,他回嘉義啦。伯母謝謝妳,我們一定會再來的!」鄭惠麟就是

天生很有歐巴桑緣的那種人,跟大人講話一點都不會不耐煩,有精神得要命,跟我

們這種死氣沈沈的完全不一樣,看我媽被他哄得眉開眼笑就知道。

好不容易送走他們,我簡直精疲力盡。回到家癱在沙發上喘著大氣,我媽廚房

飯廳兩邊進進出出的,還一面誇獎著:「妳那兩個學長啊,人都蠻不錯……」

「哪裡不錯啊?」我咕噥著還一面翻白眼。

「下次有機會再叫他們來玩啊,媽媽很歡迎。今天怎麼這麼巧,妳窩在家裡這

麼久都沒出去,一出去就遇到他們……喔,對了,明璽考得到底怎麼樣?妳問過他

沒有?」

「問啦。要選系的話,大概就一定要唸私立的了。」我盡量簡單的回答,並不

想多說。

「私立的就私立的,唸書總是正途。要不然看他那個樣子,頭髮留得那麼長……」

又來了,我當場就拒聽,起身往房間裡走。我媽講到黃明璽的那種口氣與表情

明顯地讓人感覺出她的差別待遇,我實在受夠了。

「男孩子就該有個男孩子樣,像那個鄭惠麟就很不錯,乾乾淨淨的又很有禮貌,

另外妳的那個學長也斯斯文文的……」

我砰的一下把房門關上,完全不想再聽下去。

不過根本不是關上房門就可以解決的,暑假剩下的那些日子裡,我媽三不五時

就要拿出來講一講,探聽我這兩位「學長」的事情探聽得之詳細,簡直像要幫他們

做媒一樣。我被問煩了乾脆拔直喉嚨吼回去:「我不知道啦!我跟他們又不熟!」

「怎麼會不熟呢,妳那個王家康學長不是常打電話來找妳嗎?」媽媽還是不肯

放棄,一面折衣服一面絮絮叨叨:「妳啊,跟人家講話口氣好一點,又不是在家裡,

老是沒大沒小的大聲小聲,這樣一點女孩子樣都沒有,像話嗎……」

「我跟誰講話都是這樣啊!」我一肚子火的咕噥著。

我爸在旁邊雖然號稱在看報紙,不過耳朵顯然也沒閒著,他插嘴湊趣:「誰啊?

誰是王家康,小瑜交男朋友了?」

這簡直是特大號地雷一枚,此言一出我的怒火達到破表邊緣。「沒、有、啦!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他只是我學長!」

「沒有關係啦,已經可以試試看了,有機會就多認識認識,多交幾個,多比較

看看,這樣才不會吃虧。」我爸埋在報紙後面笑笑說著,渾然不覺面前的女兒已經

快要火到壞掉了。

「不行,女孩子的名聲最重要,怎麼可以這麼隨便。」我媽神色嚴重起來,轉

頭對著我很認真地說:「小瑜,妳聽媽媽的話,一定要謹慎一點喔。媽媽看過的這

兩個男生都不錯,可是妳不可以這個也好那個也好的,這樣會很糟糕,聽到沒有?」

我只是不停的翻著白眼。「他們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只是那天剛好遇到而已!」

「都不喜歡啊?」爸爸還是很沒進入狀況的隨口說著。「大學也唸了一年,沒

有遇到什麼不錯的男生嗎?要加油喔。」

「沒有啦!一個都沒有!都是普通朋友而已!」

老實說,被父母關心這種事情,比關心功課還要讓我覺得彆扭不爽。所以只是

賭著氣臭著臉,眼睛直直盯著電視螢幕,裝作對ASOS很有興趣的樣子。

不過我老爸一面翻報紙一面接下來講出來的話,聽起來像是無心的,卻讓我跟

我媽都是一凜。

「小瑜,不然妳喜歡怎樣的男生啊?像明璽那種型的嗎?」我爸隨口說。「我

看妳們從小就很好。」

我大吃一驚,我媽則是臉色一正。

「你不要黑白講了,三八。」我媽瞪了我爸一眼,看也不看我地把剛收進來折

疊好的衣服交給我,下令:「小瑜這些是妳的,妳自己拿進去房間放好。」

我巴不得趕快離開現場,接過還有餘溫的衣物就往房間竄逃。才進房間,還沒

關上房門,就聽見我媽壓低聲音很急促地在抱怨我爸:「你是在講什麼有的沒的?」

「我只是……」我爸很冤的樣子。

「小瑜在學校裡一定可以認識到更好的男生,像她的學長,我看過的,就都不

錯。」我媽斬釘截鐵地說:「反正誰都可以,就是不要是明璽。」

我把門帶上,關得緊緊的。把我的反感跟一肚子火都鎖在房間裡,陪著我。

那天晚上我就好死不死接到王家康的電話。接起來一發現是他,我就有馬上掛

掉的衝動。不過因為我媽就在附近出沒,我還是硬著頭皮繼續講下去。

「學長,找我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打電話給妳?」他反問了一個讓我完全沒有興趣接下去回答的問

題。不過他對我的沈默也不以為意,只是自顧自的繼續講下去。「我後天要上台北

了,順路會經過妳家,應該會去找妳,妳會在家吧?」

「為什麼要來找我?開學以後就會看到了不是嗎。」我絕對沒有試著隱藏自己

口氣的冷淡,我媽在旁邊聽到了,就用那種很不贊同的眼光掃我一眼。

「妳媽媽上次很客氣,她有邀我再去玩啊。」王家康很輕鬆地說著。「那我想

反正順路嘛。離開學還有一段時間,妳有這麼早上台北嗎?」

這人怎麼這樣。我慢慢皺起眉頭。他的想法跟做法都很古怪,好像都不太考慮

別人的為難似的。跟鄭惠麟那種沒神經簡直有得拼,不過鄭惠麟那種吵鬧型的可以

毫不客氣地罵回去叫他閉嘴,他也無所謂,可是對王家康我卻一點這樣的意願跟想

法都沒有。大概是不熟吧,我也不想跟他熟。而且,他這種態度和個性,叫人連跟

他講話都講不太出來,更遑論其他。

像這樣主動說要來的,我該怎麼拒絕?

我不知道。可惡。

啪搭一下掛掉電話,我一肚子不爽根本不知道該怎麼發洩。回頭一看,我媽又

用那種很不贊同的眼光瞄著我,一副一開口就是要唸經的模樣,我想也沒多想的就

提起廚房垃圾依老方法要開溜。

「這麼晚了,妳是要去哪裡?」我媽的嗓音有點尖銳,她越是這樣我越想逃開,

加緊腳步開了門就出去,夏夜裡依然燥熱的空氣撲面而來,不知名的蟲子在喧譁,

我卻覺得有股難以言說的輕鬆感。

只要一離開媽媽面前,就油然而生的輕鬆感。

拖著腳步在夜裡的社區閒晃,丟了垃圾之後,我還是不想回家,繼續往下逛著。

站在子母車旁邊可以望見被鐵絲網等屏障給圍起來的工地,已經開始挖地基了,旁

邊堆著廢土好像一座假山一樣。看過去,一點人氣都沒有,暗得很詭異,與旁邊被

燈光一映照得簡直華麗到像夢境一般的廣告看板形成強烈對比。

回頭很無意識地繼續走,走著走著,就發現自己在往張家的方向走。張至理不

知道在幹嘛?好幾天沒看到他了,我突然有點想跟他講講話。

不為什麼。看到這個曾經是高爾夫球場的工地,就會產生的一種奇怪反應。

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是不是也能改造自己,把不喜歡的部份都挖掉,重新建設

美好的遠景與自己?當然這種傻話根本不會有人了解的。就算講給張至理聽他最多

也是嗤之以鼻,但是,他會懂的。

才走到巷口,就給絆住了,沒辦法繼續往前走。路燈下一對男女正在激烈爭執,

面對我的是女生,淚流滿面之外,講話還有重重的鼻音,顯然在哽咽。而背對我的,

是那個熟悉的背影,就算認不出來,那頭已經及肩的長髮也不容我認錯。

「隨便妳怎麼說。妳要鬧脾氣是妳的事,我不想跟不講理的女人多說。」聲音

很冷,我可以想像他的臉上有著怎麼冰涼而陰鬱的表情。

我曾經見過幾次面的那名女子被這樣一說,咬住下唇,清秀的臉上露出倔強的

神色,一甩頭就走,毅然決然得好像誰都拉不住似的。

「走了就不要再回來。」黃明璽也沒打算拉她的樣子,對著人家的背影還硬是

加了這一句,我在後面聽了都忍不住搖頭。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我還來不及想好要怎麼反應的時候,黃明璽已經掉頭準備

回家,結果他一轉身就看到在暗裡只能瞪眼睛不知所措話都講不出來的我。

「我……我剛好經過……」瞠目結舌之餘,被他冷冷的盯著看,我也只能擠出

這一句來。

他就是一副半個字都不想多講的樣子,居高臨下的看著我幾秒鐘,然後撇撇嘴

角,開始移動腳步,打算走人。

「你就打算讓她這樣走掉?」我喉嚨癢到忍不住,明知道這時候講這種話最多

就是被他瞪,一點功用都沒有的,還是克制不了。「這麼晚了,她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又怎樣,女孩子就可以不講理嗎?」黃明璽終於開了尊口,冷冰冰的

一點溫度都沒有,看來是真的在生氣:「又不是說女生就可以無理取鬧,隨便發脾

氣。」

我從鼻子裡哼的嗤笑起來。「你說得對,不是女生才有這種特權,你們其實也

不差啦。絕對不輸給女生。」

他又冷冷瞄我一眼,不過別人不知道,這位先生的壞臉色我難道看得少了嗎?

所以依然不以為忤的繼續說下去:「吵架幹嘛在大馬路上吵,這樣過往行人都看得

見,很丟臉耶。還有,你一個大男人鬧什麼彆扭,一吵架就放著人家這樣走掉?真

是沒風度。」

「風度不是拿來用在無理取鬧的人身上的。」他還是悻悻然的樣子。

「隨便。」我聳聳肩。「我不管誰無理取鬧,要是我男朋友敢這樣一發脾氣就

把我丟著不管,那這種男朋友有跟沒有還不是一樣。不要也罷。」

說著說著,就想起我那蒼白得可憐的第一任男朋友。惡劣的印象與回憶不斷排

山倒海而來,我皺起眉,試圖要把這段自己翻出來的過往給重新忘記。我幹嘛這時

候想起那個奇怪的人?明明已經忘記很久了啊,真是自討苦吃。

路燈下只見黃明璽的眼睛閃爍著,他靜靜看著我,然後輕描淡寫的問:「男朋

友?妳是說,那個高高帥帥的電機系?」

不曉得為什麼,黃明璽的語氣和問話,讓我覺得有股莫名的慌張與尷尬,耳根

子突然辣辣的。為了怕被他看出來,我只好掩飾似的轉開頭,往剛剛邱雅茹離開的

方向張望:「你真的不去追她?就讓她這樣走掉?這麼晚了,她要怎麼回家?」

「不管她。」黃明璽的語氣馬上又回復到冰冷與不悅:「要耍脾氣就耍,誰沒

有脾氣。女孩子無理取鬧最沒意思了。」

「到底在吵什麼?」我順口問。

「一點很無聊的小事。」黃明璽還是不肯多講,他轉移話題:「那妳又跑出來

幹嘛?丟垃圾?」

我聳聳肩。「對啊,再不出來跑跑,我大概又要跟我媽吵起來,還是避避風頭

比較保險。本來要過去看看張至理在不在家的,結果走到這邊就看到你們在吵架。」

「妳不用去了,他不在。」黃明璽說。「他昨天早上就上台北去了。」

「啊?」我聽了有點驚訝。「他去台北幹什麼?」

「那他留在這裡幹什麼?」黃明璽略皺著眉反問。「去台北,至少離他的賴姍

姍比較近啊。」

「他還沒死心?」我一聽之下險些暈倒。「他又要去糾纏人家嗎?你既然知道

為什麼不拉著他?那個賴姍姍很兇的耶!」

「妳是昨天才認識他嗎?張至理認真起來就是這個死樣子,我能說什麼?」黃

明璽說。

「那……那也……」我頓足。「那也不能……哎唷!怎麼要走也不講一聲嘛!

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反正他回不回來也沒什麼差別。妳也真好笑,他要去哪裡連家裡都

不用報告了,還報告給妳聽?」

「他就不要又給我捅出什麼漏子來!」我一肚子的不高興越來越嚴重。

黃明璽又用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瞄我一眼。「妳一聽他走了就這麼激動,那以

後我在哪裡出了什麼事,妳會不會也這樣關心緊張?」

我白他一眼。「講什麼鬼話,什麼出事不出事的,呸。」

又隨便扯了幾句,他就陪著我往我家方向走。看得出來他的表情已經比剛剛那

種路燈下可以嚇人的模樣好得多了,我還叮嚀他男人跟女朋友賭氣根本不算英雄好

漢回家記得打個電話看雅茹平安到家沒有,他唯唯諾諾的隨便哼兩聲算數。

結果他走了之後我一進門,就看到我媽坐在沙發上好像在等我。她對住電視冷

著一張臉,害我很想問她是哪個節目這麼難看。

「妳剛跟明璽在外面講話?」我媽不看我,眼睛直盯著電視螢幕,聲音卻是冷

冷的。「這麼晚了還要去跟他見面?妳自己也注意一點。」

真正了不起,光是這樣簡簡單單兩句話,就讓我的忍耐力瀕臨破表的邊緣。我

盡量努力壓制自己腹中的一把熊熊怒火,悶悶的回答:「我只是剛好遇到他……」

「有這麼剛好?」我有沒有聽錯,我媽居然還輕輕哼了一聲。「以後晚上不要

出去亂跑。女孩子大了,有些事情自己要注意,要不然……」

還沒等我媽講完,我就很快決定要立刻離開現場,免得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大

吵。才轉身往走廊移動,我媽又在後面冷冷加了一句:「剛剛妳學長有打電話來,

妳不在,我請他晚點再……」

我整個晚上的鬱悶與不爽至此完全無法控制,我忍不住跺腳,低聲謾罵起來:

「見鬼的學長!到底要怎樣啊!討厭!」

「小瑜!妳這是什麼樣子!」我媽顯然也按捺不住了,提高嗓門指責我:「我

已經講過妳多少次,妳對學長講話的口氣太糟糕了!一點家教都沒有!人家好心好

意的……」

「誰希罕他的好心好意!」我豁出去了,打算一次跟我媽講清楚:「媽,我對

他一點意思都沒有,他是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妳根本不認識他啊!為什麼要這樣幫

他講話?難道唸台大就有這麼了不起,只要是台大的男生就誰都好嗎?這就是妳判

斷一個人的唯一方式?」

我真是受夠了我媽的勢利,這樣頂嘴當然很大逆不道,可是她對待黃明璽的態

度已經明顯到讓我無法忍耐!

我媽被我頂得臉色大壞,氣得雙手都微微發抖。我爸被我們的嗓門給引了出來,

看到母女倆像兩隻遇到仇敵的貓一樣豎起全身的毛死瞪著對方,他只是嘆了一口氣。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好不好?」我爸很累的樣子。「妳們到底在吵

什麼?又是什麼事?」

被我爸這樣溫言一問,我的眼眶突然就冒起一陣酸澀。用力眨著眼睛忍著,卻

在迷濛中看到我媽的眼眶泛著紅,鼻頭也紅了。

對啊,我們到底在吵什麼?為什麼從青春期到現在,這種場面一再的出現,我

們依然找不出解決的方式?我多麼希望媽媽一直都是那個下午在後面儲藏室跟我坐

在一起翻著舊書、小說的媽媽,我們一起分享著她少女時代的回憶與舊物,在泛黃

的書頁間與翻飛的灰塵中,那麼接近彼此。而此刻,幾步之遙,卻讓我覺得有如隔

著深深的溝壑,我再怎麼努力,也近不了她的身。

然後此刻電話非常非常不識時務的響了。我跟我媽僵持著沒人想動,我爸嘆口

氣,站在走廊邊的他順手就接了起來。

「找若瑜啊?哪位……哦,你等一下。」我爸把話筒往我這邊遞了遞。「諾,

妳的電話,說是妳學長。」

我忍無可忍的像火車頭一樣衝過去,把所有排山倒海而來的壓力跟怒氣全部都

發洩在電話上。看清楚吧!我就是討厭妳對待「學長」的態度!我就是不要給他好

臉色看!我受夠了!

「你到底要幹什麼,我一點都不想看到你,你打幾通電話來都沒用好不好!」

我對著電話吼叫起來:「夠了沒有!你夠了沒有!」

電話的那頭先是一陣靜默,然後是個遲疑而有點莫名其妙的嗓音出現:「小瑜,

妳在說什麼?我怎麼了?」

天啊,這是鄭惠麟。不是王家康。

我覺得好像有一股冷水嘩啦一下沖在燒紅的鐵塊上面,然後嗤的一聲冒出許多

許多白煙,此刻我的頭上大概就已經出現那些煙了。煙霧瀰漫中我還沒把自己拉回

現實,只是結巴:「你……你……你是……鄭……」

「對啊,是我。」

「你……你打電話……你要幹什麼?怎,怎麼了?」我的語言能力好像突然被

拔掉插頭的電器一樣完全不輪轉,一片混亂中。

「我才要問妳怎麼了?」鄭惠麟聽起來也很困惑的樣子,完全不進入狀況:「剛

剛我跟家康討論出隊的事情,他突然講到妳,還說妳心情很不好的樣子,要去看妳。」

「啊?」

「他跟我講這些幹什麼?」鄭惠麟居然開始虛心求教了,可惜他沒有聽過一句

成語叫問道於盲。「他還問我,上次去妳家的時候看到的男生裡面,有沒有誰是妳

的男朋友。我為什麼會知道?家康為什麼要問我?」

「我……我不曉得啊!」

「小瑜,家康很少這樣子的喔,妳想他是不是……是不是……呵呵?」我在電

話這頭都可以想像他笑嘻嘻的樣子,不禁心頭一陣莫名怒氣又翻上來。這人欠揍我

一直都知道,不過欠揍到這種程度也是藝術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按捺著怒氣:「你打這通電話到底有什麼重點?」

沒想到他被我一反問也卡住了,當下支吾起來:「嗯,啊……剛跟家康講完我

就覺得好像應該要打給妳……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打擾妳了嗎?」

打擾我?你XX的簡直是正確到極點!我正在跟我媽吵架!正在跟我媽為了你

們這些優秀的學長吵架!

掛掉這通雙方都一頭霧水莫名其妙的電話,回頭一看,我媽我爸都已經進房間

去了,客廳的大燈也關掉,只剩小小一盞壁燈,讓我不至於在黑暗中撞到桌腳或什

麼的。

壁燈溫潤而微弱的光線中,我在沙發上坐下,把臉埋進手中,用力揉了揉自己

的臉頰,覺得剛剛因為吵架憤怒而繃緊的肌肉正在微微的痠痛著。

奇怪,什麼大事都沒有,我為什麼還是這麼累。

這個暑假留下來的記憶並不美好。雖然我不必唸書,不必上輔導課,不必擔心

假期結束的各種不同名目不同方式的考試了,但是一點也不輕鬆愉快。我媽跟我之

間三天兩頭擦槍走火,我一鬱悶就往外跑。而因為張至理神出鬼沒的老不見人影,

我也不知道他跟那個很兇悍的賴姍姍到底進展如何,所以現在能簡單找到的朋友,

也就是黃明璽而已,反正黃明璽就是閒著等放榜,加上跟女朋友在吵架,更是孤魂

野鬼一般。

偏偏這就是我媽不爽的最大原因。根本就是一個惡性循環,無窮無盡的重複下

去,沒有解決的辦法。

我們通常都是出去閒晃,邊走邊喝飲料或逛書店之類的,其實也不太交談,兩

個人都有一肚子的悶氣,也都無法抒發,只能在書店冷氣好強雜誌在哪一區或到底

要喝珍珠奶茶還是綠豆沙這樣的討論中暫時逃避令人疲倦的現實而已。

「喂,我帶妳去看一個人……」蟬鳴聲整齊劃一的下午,剛跟媽媽嘔過一場氣

趁她睡午覺時溜出來的我,跟異常沈默的黃明璽走過車站前面熱鬧滾滾的商店街,

他突然這樣對我說。

「看誰?」我沒有很認真在聽,隨口反問。

「跟我來就對了。」他輕輕扯了一下我的肘,神色很肅穆。

我察覺他的正色,有點困惑。午後的陽光火辣辣地把騎樓畫出陰明兩區,他的

側臉沐浴在烈日下,有著端正而俐落的線條。感染到他罕見的嚴肅,我也跟著閉上

嘴巴微微皺起眉,開始揣想到底他要帶我去看什麼人。

我們一路走過下午昏昏欲睡中的各種店面,來到一家轉角便利商店。門口排滿

了機車,還有傳單丟得到處都是。不過便利商店還是始終不渝到哪裡都一樣的窗明

几淨,雖然店面小小的不過東西都排得很整齊,就是會讓我想進去隨便買一杯加冰

可樂加零嘴順道吹幾分鐘冷氣的地方。

「來這裡?看誰啊?」黃明璽在便利商店前面停駐,我順著他的眼光望進去,

打量了一下,櫃台後面有個小弟,越過冰櫃往後面看有個人穿著大概是店長之類的

制服拿著文件夾在點貨。除此之外,裡面連半個客人都沒有,空空的。

「挪,那個。」他往店長的方向揚揚下巴。

我又仔細看了一會兒,因為隔著一段距離所以看不清楚,那人又蹲著所以只看

得見背影。「誰啊?你認識的人?」

「妳應該也認識。」黃明璽很簡單的這樣說。

那個店長點好後面架上的衛生紙洗髮精之類,起身之後又順手排好泡麵餅乾,

才轉過來往櫃台方向走。我一等到那人轉身,才抬頭,就覺得有股什麼涼涼的東西

從後腦勺麻了下去。

及肩的髮紮成清爽的馬尾,細緻的輪廓,秀氣的身材,連走路的樣子都那麼熟

悉。臉蛋還是雪白,兩道彎彎的眉和水亮水亮的杏眼就特別動人。

是吉美。幾乎一點都沒有變的周吉美。

她的長相,我曾經在異地在白天在深夜苦苦思索的,此刻清清楚楚出現,一點

模糊的空間都沒有,完完全全契合我印象中柔美秀麗的模樣。就是她。

「你……你……」莫名其妙湧起的緊張感逼到喉頭,我眼睛直直盯著店裡面正

在跟小弟交代著什麼的她,開始結巴。「你怎麼……怎麼知道她……在這裡?」

「有一次跟雅茹約在前面的電影院,我順路進去買煙的時候,發現她在這裡工

作。」黃明璽也跟我一樣定定看著被厚玻璃隔開,一直講著話卻好像默片一樣什麼

聲音都沒有傳出來的她。「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帶妳來看她……」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有什麼好考慮的?」我無法解釋自己鼻中緩緩升起的

酸意,用力眨了眨眼,只是急急忙忙的這樣問。

「嗯,這個呢……」黃明璽擦擦鼻子,好像在為難什麼似的,吞吐了一下。「其

實……我不知道……」

我已經無暇多想,一揚頭就打算衝進去,結果自動門都還來不及感應打開呢,

我的右臂已經被緊緊拉住。

「等一下。」黃明璽扯著我,我詫異的回頭。

「為什麼不讓我進去?」我掙扎了一下卻沒有掙脫,他很堅決的握緊我的上臂

不讓我走。表情也很凝重。

「她不記得我。」黃明璽好像下定決心才說得出來似的,鎖著兩道濃濃的眉,

眼神有些憂慮:「上次我買煙的時候,一眼就認出她來,可是她不認得我。我跟她

講了幾句話,提起幾個以前的同學,她才說有一點點印象……」

「那又怎樣?」我又用力扭了一下,他卻更用力的抓緊我。我氣急敗壞的跺腳:

「她不記得你,可是她一定記得我啊!讓我進去!」

黃明璽繼續用那種憂慮的眼神看著我,我越來越不舒服。

「妳……」被我怒氣沖沖的瞪著,黃明璽沈吟半晌,才說:「好吧,我覺得她

不是不認得,她是不想認得。我對她講起妳的時候,她也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跟反

應。如果她也……我只是覺得,如果她也這樣對妳,妳一定會很難過的吧。這就是

為什麼我不知道該不該帶妳來的原因。」

我愣住了。

不可能。周吉美怎麼可能不認得我,怎麼可能忘記我?我多麼想念她,我多常

懷想以前快樂的日子,這些怎麼可能被輕易的抹殺……

然而我隨即想起最後一次在高中校園裡遇到她的情景。那時她刻意的清淡與疏

遠,已經讓我在黃明璽他們(以及那天路上的所有行人)面前莫名其妙的哭過一次

了,此刻距離那時又已經是好長一段時間,這段日子以來我們之間的互動完完全全

是零,我畢業離校聯考上大學離鄉背井,而她,只從無緣的方學文口中聽過她去重

考之後,就再也沒有消息。我們的世界早已經像被噴射機穿過,畫出的一道白色氣

流把天空分成清清楚楚的兩邊。重新站在彼此面前,個性略帶點孤芳自賞味道的她,

會用怎樣的表情和態度面對我?

我突然感到一股恐懼慢慢蔓延上來。

站在店門口好久,我的臉色大概是變幻莫測忽冷忽熱吧,黃明璽終於放開我,

他手心微微的汗意卻依然留在我的臂上。我們只是對望著,都沒有人想開口。

當然他看得出來我已經開始猶豫,最後,他只是輕輕地說:「我先進去幫妳探

探,妳在外面看,怎樣?」

叮咚鈴響,冷氣隨著打開的自動門迎面撲來,三十四度的高溫中我機伶伶地打

了個冷顫。黃明璽一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一手撥了撥額前的長髮,掠到耳後。他走

到櫃台前面,略偏了偏頭,開始跟小弟以及穿著店長制服的周吉美攀談。

周吉美的側面還是好看得令人無法移開視線。她的臉頰到下巴線條好像瓷器一

般圓潤,粉嫩的膚色被烏黑的髮一襯更是雪白。嘴角浮現淺淡而禮貌的微笑,也點

頭回答著什麼,客氣有禮無懈可擊,但是,那樣的笑意讓我的心慢慢的沈下去。

她在抗拒。她並不想露出情緒。我知道。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和厚厚的玻璃,我

還是知道。她那樣的表情和微笑,其實用一句成語就可以解釋:拒人於千里之外。

黃明璽搭訕了幾句,其間還不著痕跡地往我這邊瞄了一眼,嚇得我下意識就往

旁邊挪躲到柱子後面,不知道為什麼緊張得心怦怦跳撞得胸口發疼,過了幾十秒鐘

之後才敢慢吞吞地又重新從柱子後面探出來。

然後只看到黃明璽掏錢付帳,買了一條口香糖一包煙,就出來了。他把青箭遞

給我。聳聳肩。「多了兩片價格不變。」

我低頭握緊那條口香糖,眼睛直直的盯住自己的手,不敢抬頭看,我怕從他的

臉上、眼中得知太多我並不想知道的東西。

「她……」黃明璽本來想講什麼的,後來只是深呼吸一口,拍拍我的肩。「我

們走吧。」

我沒有追問,也沒有反對,只是被動的跟著走,無意識地用指甲剝著口香糖的

外包裝,摳著摳著,摳著摳著,就覺得喉頭緊緊的。

可是我沒有哭。我只是繼續玩著那條口香糖,身旁的黃明璽一邊走一邊就已經

點起一根煙,老練的抽了起來,我隨口問:「抽煙很難嗎?」

他大概沒料到我會這樣問,所以愣了一下才回答:「不難。抽煙喝酒都不難,

要戒掉才難。」

「幹嘛講得好像老煙槍一樣。」我低低地說。「給我一根,我要試試看。」

他遲疑著,很猶豫地從口袋裡又把打火機掏出來,卻在手中把玩著沒有給我。

「妳……妳要抽煙?妳以前沒抽過吧?」

我還是看著地下,自己的球鞋已經有點髒,地上早已看不出來人行道原來的顏

色,還一搭一搭地黏著口香糖或小傳單。我用力點點頭。「我要抽。教我。」

「這個不用教,心情爛的時候會無師自通,我就是這樣學會抽煙喝酒。」他笑

了一下,把煙遞給我:「只能給妳一根,抽完要嚼口香糖,還有,不能說是我教妳

的,要不然妳媽會讓我吃不完兜著走。」

「別囉唆了,拿來。」

「煙要真的抽進去。女生常常都是抽空煙,這樣會頭暈。」黃明璽還在旁邊叮

嚀:「慢慢的抽,不要一下子抽一大口,小心妳會……」

他還沒講完就很神準的預言到我的慘狀,先是狠狠嗆到之後,我開始猛烈咳嗽,

咳得頭暈眼花連眼淚都咳出來了,痛苦異常。

然後就是完全沒辦法的任由眼淚不停不停奔流,又澀又辣的感覺刺激著整個呼

吸道,我的鼻子好像要化成水流走一樣。

黃明璽拍著我的背幫我順氣。「好的不學,光學壞的幹嘛。」

已經走到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我索性蹲下來用力咳嗽。彷彿有一百匹馬

要從我肺裡呼嘯而出,我驚天動地的咳著,然後一直一直流著眼淚,無法抑遏。抹

著滾落的淚。陽光火燙燙的壓在我身上,黃明璽彎著腰一面拍我的背一面輕描淡寫:

「幹嘛這個樣子,我不是早就跟妳說了?」

凡事是不是「早知道」,就能讓人比較容易接受?

「回家吧。」黃明璽最後拉了蹲在路邊已經開始引人側目的我一把。「今天要

放號碼榜,回去看看我到底會到南部去,還是可以去北部照顧你們。」

「你照顧誰啊!」我用力抹了一把臉,努力想要恢復成那個正常的,粗魯而壞

脾氣的我。「你不要被人照顧就好了,還照顧人?」

「妳啊,張至理啊。再怎麼說我也不是會蹲在路邊哭的人,也不會死纏爛打到

女生家門口去紮營,還被罵得狗血淋頭回來。」黃明璽不以為然的笑了笑,故做輕

鬆:「我看貴校也不怎麼樣,唸了一年,你們兩個都沒長進嘛。這種學校我才不要

去唸呢。不能怪我把貴校志願填在最後面。」

「笑死人,你敢講我不敢聽。」我用力睜大已經開始酸澀的眼睛,給了他一個

大白眼。

也順便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眉宇之間想要盡力掩藏的,並不在我之下的落寞。

晃回家的時候都已經接近晚飯時間,雖然一整個下午都用力嚼口香糖嚼得下巴

都快掉下來了,一回家我媽還是皺起眉質問:「妳是跑到哪裡去了,為什麼身上有

煙味?」

我哼哼哈哈隨便應兩聲,有點心虛的往房間裡鑽。我媽還不放過我,跟在我後

面繼續嘮叨:「妳不要隨便去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玩,是不是明璽帶妳去的?還是

他在抽煙?年紀輕輕的就學這些壞習慣……」

我實在很想頂回去「我啦!煙是我抽的啦!」不過這筆帳不但會算在我頭上,

連黃明璽也不能倖免,想想還是忍下來的好。

「這兩天不是要放榜了嗎?到底怎麼樣妳有沒有聽他說?妳黃媽媽也問了好幾

次,說是家裡問他的話,什麼都不講,妳要是有聽說什麼,就……」

「中壢啦。」我打斷我媽的囉唆:「他要去中壢了。」

我媽愣了一下,大概沒料到我會這麼簡單明瞭的直接回答吧。「啊?」

那天晚上很晚了,久未露面的張至理打電話來,背景轟隆隆的很吵,他非常言

簡意賅,劈頭就問:「結果出來沒?上哪裡?」

「你幹嘛不自己問他?」我反問:「你又搞失蹤記啊?」

「他家電話一直講話中。」張至理還是那個涼涼的口氣:「妳講不講?」

「就跟原先預測的一樣啊。」我說。「你到底人在哪裡?」

「我還能在哪裡?姍姍過生日。」張至理停了一下,然後天外飛來一筆似的說:

「喂,妳能想像他那個人……被剃成三分頭的樣子嗎?」

實在不知道他從哪裡想到這件事的,不過待我反應過來之後,卻毫不猶豫的破

口笑出來:「天啊。他也要上成功嶺了。頭髮非剪不可。」

「好,現在油加完了,我要掛了。」張至理不甩我,自顧自的說。

我突然想起有好多事情要跟他講,工地,黃明璽跟女朋友吵架的死樣子,我們

看到了周吉美……「喂,等一下啦,我跟你說,哦對,你記不記得我們以前高中有

個周吉美?就是那個六班的,美術社副社長?」

「記得啊,她現在不是在車站那邊打工嗎。」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我聞言大吃一驚。

「黃明璽說的。」張至理開始不耐煩了:「明天見面再講啦,我現在要回去了。」

「好吧,開車小心點。」

果然隔天中午我就見到他了。我媽強迫我跟她去買菜,回來的時候大包小包的

我媽還堅持要撐洋傘,經過張家巷口時不經意轉頭看,好一陣子不見的張至理在外

面洗車,大太陽的也不怕。

「喂!」我對著他那邊喊。「那邊那位先生,來幫忙一下好不好!」

我媽瞪我一眼。「妳幹什麼?一點家教都沒有!」

張至理倒是不介意,他冷著臉走過來跟我媽點個頭叫聲陳媽媽算數,就順手幫

我們接過一些雜物,我這才騰出手來用袖子擦汗:「熱死了,這種天氣你在外面洗

車?有沒有毛病啊,不會等涼快一點?」

我媽扯我一下,低聲咕噥:「小瑜!妳講話怎麼這個樣子?」

我很奇怪的回頭看我媽一眼。「媽,我跟他講話不是一直都這樣嗎?」

張至理才不管,被我抓公差他只是面無表情的把我們跟雜貨水果蔬菜都送到家

門口,待我把東西都放好又要出門時,我媽抓住我:「妳要去哪裡?會不會回來吃

午飯?什麼時候要回來?大熱天的為什麼要往外跑……」

我開水燙腳似的一直想往外溜,隨便講兩句打發:「等一下就回來了啦,妳肚

子餓就先吃不要等我!」

出來之後我抬頭張望,張至理都快走到巷口了,腳上穿的拖鞋趴達趴達地很性

格。我追上去,他也只是看我一眼,繼續走。

「你要去哪?」我跟他並肩走著,自顧自提議:「我們去吃涼麵,好久沒去了。」

以前中學學校附近的麵店是我們吃了好多年的地方,上大學以後,其實嚴格來

講是高三下學期以後,就很少去了。暑假時分因為輔導課的關係來光顧的學生還是

一樣多,滿滿的都是人,吵得要死,高中生現在看起來都有點幼稚,不過也都還保

有那份在我們身上好像很早就消失了的單純與稚氣。這樣比起來,我似乎從來都沒

有天真可愛過。真是一人一種命。

天氣熱,店裡又沒開冷氣,鬧哄哄的,我們到最後還是決定買了回家吃。歐巴

桑很不滿意:「我飯都煮了你們又買這個回來!誰吃啊!」

「雪莉……」我才隨口應了兩個字,馬上就醒悟到講錯話了,所以馬上又閉嘴。

無言的吃著麵,芝麻醬的香味硬是蓋過客廳擺的那盆華麗又貴氣的花散發出來

的百合香。張至理指著剛插好的花問歐巴桑:「我媽要回來?不然幹嘛擺這個?」

「已經回來了,早上打過電話,你還在睡。」歐巴桑說。「晚上說要跟你吃飯,

你不要又亂跑哦。」

「不要又亂跑喔,聽到沒有。」我順著歐巴桑的語氣接下去,張至理看我一眼。

我才不管他。「你也真厲害,前腳剛回來你媽後腳就出現,時間抓得剛剛好。」

「要不是知道她這幾天可能要回來,我幹嘛……」張至理沒講完,只是聳聳肩。

「你現在跟那賴姍姍怎麼樣了?」我總是也要關心一下吧。「她生日你還去陪

她過,看來情況不錯嘛,沒有被罵回來?你帶她去哪裡,吃燭光晚餐嗎?」

張至理對我嘻皮笑臉的樣子沒什麼反應,只是平平的說:「哪裡也沒去,就陪

她一天而已。」

「她肯讓你陪一天就很不錯了啊。」我回想著賴姍姍氣沖沖的樣子,依然餘悸

猶存:「我想這對她而言也是很大的進步……一整天耶,你們哪裡都沒去,什麼都

沒做?這哪有可能。」

「她要幫家裡顧攤子啊,她媽媽一個人忙不過來,身體也不好。」

「顧……什麼?」我去過賴姍姍家樓下,當然看得出來她家環境跟我們都有段

差距,不過張至理輕描淡寫講起來的時候,還是讓我有點驚訝。

「攤子啊,水果攤。」張至理淡淡的。「幹嘛那個表情?」

我說不上來。不是說我對職業有什麼成見,我只是莫名其妙想起高貴華麗又帶

點傲氣的張媽媽。她知道張至理傾心追求的對象是這樣的家庭背景,加上年紀來說

又大兩歲……無論如何我都不覺得前途是樂觀的。

「你到底喜歡她哪一點呢?」我是真的困惑。

「之前不是跟妳講過了?」張至理自顧自在整理剛吃完的餐具塑膠袋什麼的,

語氣篤定而沈穩:「我們很能聊,她非常能體會我的想法和心情。你們了解我,那

是應該的,因為都認識這麼久了,可是姍姍不一樣。我從第一次跟她聊天就知道,

她能了解我。」

就是這個時候,我覺得我的朋友不太一樣了。不再是之前頹廢落魄的樣子,或

是告訴我雪莉死了的時候那種困惑疲憊的樣子。他眉宇間的戾氣被化解了,此刻有

著一股篤定,好像跟賴姍姍之間情況才轉好一點,就能讓他情緒平穩許多。說真的,

我還沒看過他之前的哪個女友對他有這樣的強大影響力,甚至誇張一點說,我還不

知道他生命中有什麼人、什麼事對他有這麼大的影響力過。

在我涼麵吃完之前,我突然想通了。

張至理從來不是笨蛋。他非常任性沒錯,這也就表示,他會順著自己的心意去

做事,很少理會旁邊的人。所以這一次,賴姍姍給他的吸引力一定非常強大,他才

會不屈不撓的屢敗屢戰。否則依他傲慢又陰鬱的個性,是不會這樣一再找釘子碰的。

何況,他又不是沒有別的選擇。

如果他這麼喜歡她,我所能做的,不該是一直追問為什麼,批判他的行為或嚴

格檢視兩人的合適度吧。張至理已經說過,我卻沒有認真聽進去。他只希望我能了

解。而我能做、該做的就是這個。接受。就是接受。

「你高興就好,只不過不要太強人所難,一切慢慢來吧,追得太緊人家女生也

會怕的。」我吃掉最後幾口涼麵,一邊輕描淡寫說:「哦,還有,最好不要又什麼

都不講就跑得不見人影,你這樣會讓歐巴桑難做人。」

張至理抬頭看著我,我也若無其事地看回去。沈默了幾秒鐘,我知道他已經看

懂了我的轉變。

我們在彼此臉上看到重新建立起來的信心,以及用過往青澀歲月相伴而行所堆

積起來的了解。吵架歸吵架,我們其實也在不停地用各種或激烈或暴躁的方式,自

覺或不自覺地,暴露出自己糟糕的、黑暗的一面,蠻橫地展露在對方面前,卻一點

也不覺得尷尬或退縮。

他今天要的不是我的支持,不是我的意見,而是我的了解。在不被了解的時候

就毫無辦法地發起脾氣來,像被禁錮住的牛一樣橫衝直撞想要殺出一條血路,只能

毫無辦法地搞得遍體鱗傷、硝煙滿天,其實一切也都只是因為不知道怎麼好好地說,

好好地讓對方了解而已。

我們都是如此笨拙而顢頇,任性而天真,總要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嘗試與失敗之

後,才會知道底線是什麼,真正的問題在哪裡。

這是多麼可貴的一種關係。有些人就讓我一點都沒有膽量或意願去嘗試呀,不

管是什麼原因。是交情不夠?是沒有默契?還是,害怕失敗?

就像周吉美。我不敢。我不敢看她美麗的眼睛裡流露出疏遠而客氣的神色。

張至理已經離開餐桌走到客廳那邊了,他把冷氣又調強了一些,然後坐下來找

遙控器開電視,一面自言自語似的說著:「黃明璽在幹嘛,不是說吃過午飯就來嗎?」

「你有找他?」

「有啊,早上遇到他,說要去打球。」張至理把那盆插得美美的花搬到旁邊免

得擋住他看電視,被歐巴桑嘮叨了幾句。「他說再不多聚聚就快沒機會了。不過我

懷疑他有什麼時間跟我們混,他女朋友也考完了。」

「他們上次在路邊吵架被我看到,女生一直在哭。不曉得和好了沒有。」我聳

聳肩,不以為然。「他吵起架來的樣子蠻恐怖的,對自己的女朋友還那麼兇。」

「妳以為他是很好講話的人嗎,妳又不是昨天才認識他。」張至理玩著遙控器,

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

「可是那種態度……對待朋友就算了,對女朋友應該要好一點吧?」

「對自己親近的人要求當然會比較多、比較高。而且,他交女朋友什麼時候吃

過鱉,那種高姿態還不就是女生寵出來的。」張至理嗤之以鼻。

「幹嘛寵這種人,鬧彆扭就罵回去啊!」我被張至理這種講法講得有點不服氣。

「這根本就是惡性循環嘛!女生幹嘛一點骨氣都沒有,讓他這樣欺負!」

「妳真正很在乎一個人的時候,是不會考慮到骨氣這兩個字的。」

「我看那是只有你才這樣吧?」我忍不住要取笑他。

張至理不鳥我的取笑,他隨口問:「在吵什麼架?是之前那個老問題嗎?」

「什麼老問題?我不太甘願的看他一眼。「你怎麼都知道得比我多?」

「Men's talk,有些事妳知道了也沒用。」張至理癱在沙發上面,懶洋洋的:

「他們在吵志願怎麼填、學校怎麼選。邱雅茹可能要到南部去唸書,黃明璽堅持要

把北部填在前面,從收到成績單起他們就開始常常為這個起爭執了。」

「為什麼一定要填北部的學校?」我略皺起眉,不是很了解。

「妳自己去問他。」

雖然他說得輕描淡寫,不過黃明璽一直到下午才出現,來了之後又不是很開朗

的樣子,一個人悶在那裡,所以就什麼也都沒講沒問了。我們也不去管他,反正又

不是沒看過這種臉色。自顧自的把 HBO 播的鬼知道什麼電影看完,喝光歐巴桑弄

的冰鎮酸梅湯,我就打算走人了。

「啊?不去吃飯嗎?」黃明璽這才好像大夢初醒一樣,剛剛都不曉得神遊到哪

裡去了。

「他媽媽今天要回來。」我往張至理的方向偏了偏頭,後者正在把那一大盆富

麗嬌豔的插花移回原位,聽我這樣一說,就很無所謂的聳聳肩表示他也沒辦法。

「那我也要走了。」黃明璽從沙發上起身,跟著我出門。

走出玄關,經過庭院的時候,我下意識地瀏覽了一下修剪整齊的草坪、花圃以

及鐵樹。果然像張至理以前說過的,雪莉的玩具、狗屋都不見蹤影,牠存在過的痕

跡完全消失無蹤。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很想念那雙滾圓烏亮的眼睛。

「雪莉……」我喃喃自語著。

「嗯,不在了。」黃明璽不費什麼力氣就很自然的接了下去。

這就是所謂的默契吧,而這樣的默契,是用了很長的時間與很多的相處才堆積

起來的。

然而扣掉時間與相處這兩個原因,還會剩下什麼呢?這是我第一次想到這樣的

問題。

從張家出來,我們並肩靜靜地往巷口走。此情此景是再熟悉也不過、再自然也

不過的了,不過此刻我突然覺得有點惆悵。誰知道以後我們還有多少機會可以這樣。

我們的路慢慢的分歧,一站一站的關卡讓我們越離越遠,誰知道最後會走到哪裡去。

「妳……要回家了?」走著走著,快到我家巷口的時候,黃明璽突然這樣問。

我點點頭,還一面沈浸在自己心底升起的莫名其妙淺淺愁緒中時,黃明璽伸手

握住了我的脕。我很詫異地看著他的手,然後抬頭看他。「啊?怎麼了?」

「不要回去,陪我一下吧。」他低低地這樣說。

我們就繼續往前走,晃啊晃的晃到以前的廢棄高爾夫球場那邊。工地被圍起來,

裡面敲敲打打的有點吵,我們就在排水溝邊邊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腳底下流過的

水不再清澈,顏色有些詭異,水量也變少許多,有些地方還露出光禿禿的溝底。這

跟我小時候以來的印象都不一樣了。

「你怎麼了?」我索性開門見山,反正他一副不想開口的樣子,乾脆還是我問

吧。「跟女朋友吵架還沒吵完?」

他看我一眼。

「為什麼不去解決一下呢,你看起來心情也很不好的樣子,那天她一直在哭耶。」

黃明璽的濃眉又慢慢的鎖了起來,抿著嘴角。「沒有什麼好解決的,事情已經

是這樣了。」

「到底吵什麼?」我想到張至理出賣的情報,反正是他叫我自己問的,那我就

自己問吧,他又沒有叫我不可以把他講出來。「聽張至理說,你們吵蠻久的了?」

「嗯。」

「不要耍自閉,講啦。」我伸手推他一下。「你都可以跟張至理講,為什麼不

能跟我講?快點,到底吵什麼?」

「妳不是知道?張至理都跟妳說了不是嗎?」黃明璽略彎了彎嘴角,好像在苦

笑,不過還是不看我,他抬起頭,眼睛直視著前方,聲音還是那樣沈沈的。

「他說為了填志願的關係,你們吵得很厲害。」我其實知道這個話題是不碰為

妙,不過在此刻有種奇怪的力量驅使我繼續問下去。隱隱覺得這件事似乎跟我有微

妙的相關性,我無法置身事外。

「對啦。學校填不到一起。她很不能接受我一心一意的想要去北部。不管再怎

麼跟她解釋,分析多少原因和理由,她都覺得我在騙她,沒有告訴她真正的想法。」

黃明璽有些懊惱地吐出口大氣。「為什麼要這樣無理取鬧,明明就說得很清楚了,

而且又不是不能再見面,台中跟中壢離得也不是那麼遠……」

我聽著聽著眉也開始皺了起來。「你到底為什麼一定要去北部?」

「第一,我想離開家。第二,北部學校的資源、系所、環境等等我都比較熟悉

一點,而且台北還有熟人。這妳應該很清楚,妳當初也是選校不選系,全部都填了

北部的學校不是嗎?」

「聽起來蠻有道理的。」我點點頭。「這沒有那麼難了解呀,雅茹為什麼會覺

得你在騙她?騙她什麼?」

黃明璽不響了。任由我一個人在那裡推論思索。

「那不然她覺得……真正的原因是什麼?」我皺緊眉想了半天,最後決定還是

直接問比較簡單。「你到底有沒有什麼別的想法?」

黃明璽此刻略偏過臉,注視我:「所有的人都能問這個問題,只有妳不行。」

他的注視和話語讓我覺得有點暈眩。但是我卻同時感覺到身體內部深處有一股

很小的抗拒感,此刻慢慢在蔓延長大。

不對,這個情況不對。可是我說不上來哪裡不對。

如果是幾個月之前讓我聽到這樣好像很曖昧其實很明顯的話,可能情況會完全

不一樣,畢竟我曾經為了他那麼難過那麼困惑過。可是,現在是現在,我很清楚的

知道,有什麼東西錯了。

錯了就是錯了,好像不小心把鞋子穿反,左腳穿到右腳的鞋。雖然都是鞋子,

該穿在腳上的,卻是一套進去就知道,錯了。硬要穿著走路也不是不行,腳也不會

斷掉,可是那種錯置感卻還是令人難受,寸步難行。

燠熱的夏日午後,我們沈默地並肩坐在這裡,什麼話都接不下去。也不用花幾

天幾個月甚至是幾年的時間,自己就知道此刻應該會是個所謂的關鍵、轉折點。我

只要說些什麼,或是不說什麼,情況很可能就此改變。

然而我還沒有想出來自己該有怎樣的反應。我只是無力地低著頭,看著自己的

腳尖,然後很不舒服地意識到那種莫名其妙又無法解釋的錯置感。

「我最近常常想起以前的事……」黃明璽慢吞吞地開口。「前天去拜我媽,告

訴她我考上大學了,回來之後那天晚上就夢見她。我已經很久沒有夢到我媽了。」

「嗯,她說了什麼嗎?」

「倒是沒有,就算有說,我也忘記了。」他的聲音淡淡的。「夢裡我還是小學

生。很奇怪,以前別人說小時候多麼快樂的時候,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反正我的小

時候也快樂不到哪裡去。可是,那天醒來之後,我居然蠻懷念的。畢竟再怎麼說,

以前還是比現在好。如果照這樣的趨勢繼續下去,現在也會比以後好。我大概就是

一直在走下坡了吧?」

他說得輕輕鬆鬆,我卻聽得很難受。身旁坐著的是已經長成年輕男人的他,我

的思緒卻毫不猶豫地飄回到很久很久以前我們都還是小朋友的時代。那個眉目面貌

都倔強英挺的,穿著雪白但有一抹黑印小學生制服的背影,依然像昨天才出現過一

般燒灼著我的眼底。

你只是在休息啊,你有一天一定會重新展翅的,重新回到功課好、長得帥、被

一堆女生崇拜迷戀的光輝時刻,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就算那時候我們都已經不再是

你身邊的信差或傳話人了,那也沒關係,只是,你不能這樣沒信心啊!

「上上下下的本來就是這樣,你會往上爬的。」想了很久,我還是不確定該怎

麼表達清楚自己那莫名其妙卻堅定異常的信心。「何況現在剛考上大學,再怎麼說

也是一個階段的結束,以後的事誰知道會怎樣?看看我吧,我這種人到大學都交得

到新朋友還有人追了,你就不用多擔心了。」

黃明璽斜斜瞄我一眼,有點想笑的樣子。「妳這算是安慰我?」

「算吧?」被他反問,我也噗嗤笑了起來。「很爛呴?不好意思。」

他轉回去看著前方,護欄上飄飄的黃色塑膠長條在微風裡輕輕搖晃。他呼出一

口長長的大氣。「我最近看日劇的時候,都會想……」

「你看日劇?」來不及聽完我就吃驚地打斷他。

「對啦。」他有點無奈。「雅茹會看,每次都逼著我陪她看……別笑,我在講

正經的。」

「你講,你講。」

「最近看日劇的時候,變得很沒有耐心。常常把一些不想看的情節快轉過去。

就算到了後面還有挫折或誤會,也覺得沒什麼關係。妳知道為什麼嗎?」他又看我

一眼。

我搖搖頭。

「因為日劇通常是十一集左右。再怎麼辛苦,再怎麼難過,十一集到了就要收

尾結束。受苦受難、沮喪挫折都有盡頭,反正安心看下去就對了。這真是不錯的事。」

他扯起嘴角笑了,然後伸個懶腰:「可惜真實生活中可沒有這種好事,我不知道盡

頭在哪裡。這就是最累的地方。」

「幹嘛這樣說呢。」我一向不是安慰人的好手,不過此刻還真希望自己有佳佳

學姊或甚至是鄭惠麟那樣的能力,可以把人從情緒的泥沼中拉起來:「其實你……

我看你心情不好最大的原因,是跟雅茹吵架吧,這也不是不能解決的事情,張至理

說你吵架都很跩的,幹嘛啊,去道個歉好好說一說,有這麼難嗎?」

「吵架……」黃明璽沈默了一下,搖搖頭。「每次吵架,她都說要分手。我不

喜歡這種要脅式的吵架。」

「喂。」我拍拍他的肩。「我們也一天到晚在吵架啊,吵得那麼兇,互罵過那

麼多次,氣得想揍死對方也有過,結果也沒怎樣。你應該很清楚的。」

「不一樣。感覺不一樣。」黃明璽第一次露出有點茫然的神色:「跟你們吵架

過一兩天就自己沒事了,跟她吵架,我卻每次都覺得要結束了,完了,這次一定會

分手了。真的好累。每次看她哭,我就在想,也許我們並不適合吧,也許有更適合

的人也說不定。」

又來了,那種錯置感又出現了,我下意識又低頭看看自己的鞋。沒穿反呀。這

裡面有什麼關鍵是我還沒摸清楚的,不過我已經感受到了。

我一下一下地晃著自己的腳,腳跟碰撞著排水溝的水泥溝壁。一時之間,又落

回沈默。工地裡依然坑坑坑地不曉得在敲打什麼,我們就這樣沈默的聽著背景噪音,

坐著發呆。

熱烘烘的午後,靜靜的社區,兩個無言的人。然後,我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叫我。

我跟黃明璽都很詫異的回頭,發現是我媽。她臉色照例不好看,皺著眉好像很

不贊成的樣子。「小瑜,妳在這裡幹什麼?妳學長來找妳,說是跟妳約好的,在家

裡等。我打電話去張家問,他說妳出來很久了,我以為妳會直接回家……」

「我哪有跟誰約好?」我莫名其妙的反問。隨即想起之前王家康打來的電話,

連我也開始板起臉。「我沒有跟誰約,是他自己隨便講的,我哪知道……」

「反正人家都來了,妳也回去招呼一下,把客人丟在那裡像什麼話?」我媽硬

硬的說完,有點譴責似的看我們一眼,然後就轉頭準備回家了。「快點回來,妳約

了人也不先跟我說,晚飯要不要留下來吃也不知道,我什麼都還沒弄……」

「我沒有約他啊!」我的聲音陡然拔尖:「根本不是我約的,他自己擅自決定,

關我什麼事!哪有人這樣的!」

「不可以這麼沒家教!」我媽氣呼呼的回頭丟下一句:「快回家去招呼一下!

我不管你們怎麼講的,人家來了就是客人!」

「我……」

「既然有人在等妳,就趕快回去吧。」黃明璽已經站起來,拉了我一把,低聲

對我說:「妳這樣子又會跟妳媽吵起來,何必。回去啦。」

有一堆東西塞在我喉頭無法順暢,很多要解釋的卻講不出來。黃明璽眉眼間有

著清楚的落寞,就像之前我們看到周吉美時的神色。

我突然懂了。像電光一閃那樣。周吉美的淡漠生疏是對於過去情誼的全然否定,

而我呢,我又在不經意之間對著我的好朋友們做過什麼?是不是我也曾經—甚至此

刻都還在進行中—讓他們有過相同的感覺?

「我真的……我沒有……」

「沒關係的,妳先回去吧。反正我要講的也差不多講完了。」說著,黃明璽就

打算要離開,很瀟灑的揚了揚頭,長髮聽話地從臉畔滑開落在後面。

他才提起腳步,我卻來不及多想的就伸手拉住他。他的神色太過抑鬱,我實在

沒辦法就這樣讓他走開。「你聽我說,我……」

「我真的沒事了。妳去忙吧。」

他的手臂從我掌心緩緩而堅持的掙脫,隔著T恤,堅硬肌肉的觸感還留在指間,

他已經退後了幾步。然後淺淺笑了一下,轉身。

我只能目送他高大而健朗的背影離開。而我強烈的感覺到,那個小小的,穿著

制服的男孩,還躲在他身體裡面不曉得哪裡,肩膀微微聳動著,半晌,才用手背狠

狠地抹了一把臉。

從小到大,從以前到現在,他似乎始終沒有讓我看見,他最難過的時候,自己

的正面。

用著沈重而不甘願的腳步拖回家,我爸大概才下班沒多久,正在很撐的跟王家

康寒暄,見我進來,就鬆了一口氣似的叫我過去。

我的臉色想必是難看生硬到極點,雖然自己已經很努力的在保持面無表情。王

家康也很侷促的樣子,隨便講了幾句話就說要去坐車。

「留下來吃飯嘛!」我媽握著鍋鏟出來留客:「都幾點了,馬上就好,隨便吃

一下再走,小瑜妳也留一下客人好不好!」

我沒開口趕人就已經是很大的功德了,還要我留他?做夢。我只是很隱諱的翻

個白眼。

王家康還是堅持要走,支吾其詞解釋說晚一點在台北還有約再不走就來不及,

我媽這才肯放人。我奉命送客去坐車,走出來巷子口,一路我嘴巴都閉得緊緊的完

全不想打開。

「妳……很不高興看到我?」王家康有點困惑,他偏頭打量我一下:「妳這整

個暑假好像心情都不太開朗。有什麼事嗎?」

我只是搖搖頭。「沒有。我很好。」

王家康很聰明的沒有再多問。我們就這樣一路走到站牌,他表明自己知道怎麼

去車站之後,我毫不猶豫的聳聳肩跟他說再見。

「哦,對了。」我已經轉身打算離開,他突然在我身後說:「祝妳……情人節

快樂。」

「啊?」我愣住。「學長,你說什麼?」

「今天是七夕。」王家康微笑。

老實說聽到這些話我只覺得好像淋了一場夏日午後熱騰騰的雷陣雨,衣服都黏

在身上,又悶又煩的,氣打沒一處出。完全不知道這算什麼,他又到底想幹嘛。

不過他也沒多說,等到公車來他就上去了,跟我揮揮手說再見。我就帶著一肚

子的莫名其妙與氣悶一路踢著石頭回家。

回家照例要聽我媽的嘮叨與埋怨,不過這次連我爸都出聲了,好險他沒有站在

我媽那一邊:「這個男孩子……怎麼不很開朗的樣子,個子也不高……」

我一點都沒有辯解或開脫的打算,原來事不關己不勞心就是這種感覺,隨便爸

媽怎麼批評這人都好,我不在乎。

「好看有什麼用,品格最重要啦,何況,長得太好看的男生通常不安分。」我

媽有意無意的瞟我一眼,繼續絮絮叨叨叮嚀我:「小瑜,選男朋友不能光看外表,

帥的男生都花心,媽媽不是騙妳……」

我從小跟一個公認的帥哥一起長大,這種事難道我會不知道?我只是聳聳肩,

低聲咕噥:「品格最重要嗎?我以為是學歷比較重要?」

「學歷也很重要,連書都讀不好的,以後還有什麼出息?」我媽毫不猶豫地這

樣說:「妳如果不知道怎麼判斷的話,帶回來給爸爸媽媽看一看就對了。像妳這個

學長媽媽就覺得還不錯,感覺上蠻誠懇老實的,外表不花俏……」

我忍不住翻白眼。「條件這麼好,那妳去跟他交往好了。」

「小瑜!」我媽聽見了,聲調開始往上提。我眼見情況要壞,就趕快塞了兩片

梨子到嘴裡然後起身往房間竄逃,把柳眉倒豎的我媽以及苦笑連連的我爸丟在晚餐

桌上。

黃明璽上成功嶺去了之後沒多久,我也準備收心上台北。打電話去問張至理何

時要走我有沒有便車可搭,他悶悶的說好。

「你幹嘛?」我有點詫異。「跟賴姍姍進展又有問題了嗎?」

「姍姍……」張至理不太想講話的樣子:「啊,對啦。禮拜天上去怎麼樣?」

「看你方便。」我當然不會就這樣放過他:「到底又怎麼了,為什麼悶悶的?」

他在那邊隨便發出一點聲音當作回答。「見面再說。」

到了約好的禮拜天一早,我爸陪我在門口等張至理。老爸笑笑的:「BMW 專車

接送,真不錯。」

「爸,你……」

我爸看著我戒備的眼神,笑了起來,很輕鬆:「妳不用怕,我不像妳媽那麼緊

張,多認識一些朋友、多比較,這是好事。何況妳跟張至理他們交情一直都很好……」

我凝望老爸的臉,發現不知不覺中他的眼尾嘴角都已經出現了細紋,然後我突

然就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了。

「妳沒有兄弟姊妹,有時候想想,也幫妳覺得有點寂寞。」老爸沒察覺我異常

的沈默,他只是很和藹的繼續說下去:「還好有明璽他們……小瑜,人跟人之間相

處是要緣份的,妳們幾個蠻有緣。以後妳就會知道,這是很珍貴的一件事。」

「爸。」我清清喉嚨,有點困難的開口:「爸為什麼突然跟我講這些?」

「妳媽媽其實……好像有點希望妳跟張至理……」我爸苦笑一下:「她跟我提

過好幾次。我不是不能理解她的想法,不過妳一直都跟明璽比較親?說真的,明璽

這個小孩我從小看他長大,不能說不熟,長得好人又聰明,可惜愛玩。」

那種把鞋穿反的錯置感又湧上來,我的喉頭好像梗著魚刺一樣,三番兩次想開

口講什麼,又講不出來。

「可是我跟他們都……」我本來是想說什麼都沒有的,可是隨即想起黃明璽要

上成功嶺前的撲朔迷離,我也只好把話又吞回去。

一定有什麼不對,我自己感覺得到卻又說不上來的不對。

張至理開著閃亮的車出現,我跟我爸之間怪里怪氣的對話就斷了。送我上車之

際我媽還塞進來一大袋的水果跟零食,好像我們要去遠足一樣。好不容易開車上路,

簡直比打過一場仗還累。

「你怎麼也拖到現在才上台北?」好不容易大包小包的都搞定了,我吐出口大

氣把自己攤成最舒服的姿勢,順手翻出一罐我媽從冰箱拿出來直接丟進袋子裡的花

茶,一面喝一面閒閒問:「我以為你會早點上去,以便近水樓台?呵呵呵。」

張至理面無表情的開著車,不搭腔。

「幹嘛,又碰釘子?」我聳聳肩。「前一陣子情況不是變好了一點嗎?」

「她沒有給我釘子碰。」張至理平平板板的開口。「是我媽不讓我上台北。」

我好像聽到什麼奇人異事一樣大吃一驚。「你媽管這種事?她不是從來都不在

家的嗎?」

「鬼知道最近她為什麼這麼閒。」張至理還是板著臉:「她接過幾次姍姍的電

話之後,問東問西的,我跟她才講了一點點,她就開始反應很激烈,說絕對不接受

我交這樣的女朋友。我們吵了好幾次架。大聲小聲的吼過來吼過去,感覺自己越來

越像我爸。莫名其妙。」

好的不靈壞的靈,我之前就隱約覺得事情不會那麼順利,張家是怎樣的背景我

們又不是不知道。以前那些擺明了連名字都不用記反正很快要換人的花花草草就算

了,真正認真起來的,他家怎麼可能不干涉。他比我還天真。

在高速公路上平穩滑行著,車內有一小段的沈默。我的思緒飄回那個熱烘烘的

午後,我跟黃明璽並肩坐在工地旁邊……然後發現我在自言自語。「這齣戲到底要

演多長呢?」

「妳說什麼?」

「上次黃明璽說他看日劇的心得。」我撐著臉看向窗外:「起起伏伏,高高低

低的,誰都不知道結尾會是什麼、盡頭在哪裡,只能一直演下去。真累。如果生活

也像演日劇就好了,十一集到了就結束,受苦受難都有劇終謝謝收看的一天。」

「妳跟他,怎麼樣了?」張至理看我一眼。

「我也不知道。」我實話實說。這段時間以來越積越厚重的錯置感到今天才有

機會說出口:「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他把情況弄得有點曖昧,可是我覺得……

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張至理沈默了一會兒,眉頭皺著,好像在思考什麼。半天才又開口:「我這樣

問好了。他上成功嶺,妳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鬆了一口氣。」我發誓我這輩子沒有這麼老實過。跟誰都沒辦法講的事,在

張至理面前毫不費力的就可以表達清楚。我繼續有點憂慮的虛心求教:「為什麼我

會這樣?」

「你們兩個,好像在跳舞。」後來張至理這樣說。「一個進一個就退,一個退

一個就進。」

我只是繼續托著下巴眺望窗外,旁邊車道的車子一下並行一下落後,車內又陷

入沈默。雖然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對於那張始終不讓我看到的,難過時的正面,有

著怎樣的關切與不捨,但是除此之外,我卻感受不到幾個月之前,讓我吃不下睡不

好的那種情緒,那種為了他好像一顆心被浸在醋裡的酸澀感。

不見了。那種感覺不見了。這就是令我覺得不解又錯亂的地方。我曾經那麼在

意,現在卻好像被蒸發一樣的連痕跡都沒有留下。他製造的曖昧氣氛對此刻的我而

言,就好像一個很渴很想喝水的人拿到一大塊神戶牛排一樣,哭笑不得。

也許是之前晴天霹靂似的在若有似無的曖昧中蹦出個女朋友令人餘悸猶存,也

許是雅茹的眼淚令人卻步,無論如何,我弄不清楚這一切。唯一清楚的是,我們之

間的關係轉變了。我跟張至理剛轉過一個險彎,重新釐清之後,又可以繼續並肩相

伴。而跟黃明璽,我卻悲觀的隱約覺得,好像下一個轉彎就會沿著切線方向被拋出

去,甩得遠遠的,再也回不來了。

回不來的還有我的大一時光。在摸索碰撞中青澀感也漸漸的遠去,大二開始,

走在校園裡面,已經自在了不少,特別是被學弟妹一映襯,當場就讓我很愉悅的把

菜鳥二字從那本已經少掉很多頁的字典裡撕去。

夏天的結尾,是新學年的開始。當學生這麼久了,總覺得一年之計不是在於春,

應該是在秋天才對。台北初秋的空氣裡彷彿醞釀著什麼,雖然炎熱依舊,但在早晚

的一絲絲涼意中,或是夜裡一陣細雨後,那「什麼」就無以名狀的更清晰幾分。

跟高中不一樣的是,不再有一個遠程目標時時刻刻壓迫著我(以及我的父母),

基本上只要應付過眼前的考試,就沒什麼太大的問題。這是打滾了一年之後的珍貴

收穫之一。所以剩下來許多時間讓我什麼也不做。而大環境的多樣化又提供多如牛

毛繁星的活動、刺激,該做或想做的事情老是一件一件出現然後擠成一堆。我的生

活慢慢變成一種很充實的空虛,或是很空虛的充實,就好像剛吃完泡麵那樣。每次

半夜宵夜時間之後去洗碗筷,一面沖水想著想著,就想出這種怪里怪氣的結論來。

「若瑜,妳再洗,筷子就要脫皮了。」佳佳學姊在外面用脫水機,都脫完一輪

了,晃進來看到我還拿著筷子沖水發呆,忍不住提醒我。我被她一說才回神,趕快

把水龍頭關上。

「學姊,我幫妳拿啦,妳放著嘛。」我甩乾淨手上的水,過去幫學姊拿衣服。

她的手在暑假出隊的時候挫傷,手腕纏著繃帶而且很沒力,我快步過去一手扛起滿

滿一臉盆的衣物:「衣架呢?我來晾。」

「謝謝妳喔若瑜。」學姊感激得要命,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拍拍我的肩,然後好

像發現什麼新大陸似的,把自己的手背在我胳臂附近比了一下:「嘩,妳看,一個

暑假過去,我們的顏色就差這麼多了!」

「學姊妳還去爬山嘛,都在晒太陽對不對?」我笑。「學姊妳的暑假一定過得

很充實。」

佳佳學姊很嚴肅的點點頭。「很充實,每天都忙得要命,一躺到床上就馬上睡

著。要不是後來手受傷了,我還是可以繼續打工的。現在只能家教了。」

「學姊,妳為什麼忙成這樣,還要去爬山?」我有這樣的困惑已經很久了。

「大學最後一個暑假啊,我已經大四了,再來就是出社會工作,哪裡還能像現

在這樣放假就跟同伴們去爬山?」學姊注視著我:「若瑜,我說真的,時間過得比

妳想像快很多。像我,真的是一眨眼就發現自己已經大四快畢業了。妳要好好把握

喔。」

「要把握什麼?」雖然學姊講得很嚴肅,我還是不太進入狀況:「我都有好好

讀書,也不會亂蹺課啊。」

「我不是說這個。」學姊咧嘴笑著:「我是說,妳要把握時間做妳想做的事啊。」

「比如像什麼?」我繼續反問。

「就……就是……別的嘛,跟功課無關的……」結果是虎背熊腰的學姊開始有

點忸怩,不太好意思的樣子:「像……像上次在講的那個男生?」

「哪個男生?」

「就……跟妳青梅竹馬那個。妳跟他……都沒有什麼進展嗎?」學姊支吾了好

久,才問出這一句。

「哦,他啊。」我正在奮力抖開被脫水機絞成一團的牛仔褲,還殘留的水滴甩

得到處都是。好不容易料理完了,轉頭把空臉盆還給學姊時,我才聳聳肩:「沒什

麼進展。我也不知道我們可以有什麼進展。」

學姊呆呆的看著我,接過臉盆。「這樣……不會有點可惜嗎?」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心底慢慢有股暖流湧出來。佳佳學姊一直都是很好的聽

眾,但很少主動問起私事。此刻我在她吞吞吐吐之間,略帶尷尬的表情裡,只看見

濃濃的關心與惋惜。學姊就是這樣一個好人,她的溫柔表現在行動上,而不是在言

語體態或容貌上。

「學姊,那妳呢?」我忍不住想逗一逗這個老實人:「妳都快要畢業了,不打

算把握機會去講一講嗎?」

佳佳學姊從耳根子開始紅起來,她尷尬得走路都同手同腳:「講,講什麼?」

「我不知道啊,學姊,妳說呢?」我笑吟吟的,自覺嘻皮笑臉的樣子很像某個

二百五:「剛剛好像有人叫我要把握時間,學姊妳大四我大二,妳覺得誰的時間比

較需要好好把握呢?」

學姊被我鬧得面紅耳赤,半晌才說:「若瑜,妳,妳有一點……有點不一樣了。」

「哦?真的嗎?」

「嗯。」學姊肯定地點點頭。「妳以前好像很憂鬱、有很多心事,現在比較開

朗了哦,這是好事。」

是因為學姊妳們都是好人啊,讓我感覺很自在。天知道我需要多少時間才能跟

人混熟,如果不是妳們的耐心和直率,我又怎麼可能有這樣的轉變呢?

所以我笑著,衷心地說:「都是學姊的功勞。要謝謝學姊。」

學姊被晒出雀斑的臉都漲紅了,只是傻笑,半晌才搖搖頭:「不是我啦,我覺

得是小惠的功勞比較大。」

「學姊,我是很不想在妳面前罵他啦,可是他那個二百五,有什麼功勞?」我

簡直想翻白眼。

學姊被我這樣一說,剛剛才要恢復正常的耳根子又紅起來:「他……他常常……

妳不要這樣說嘛。」

我們已經走回到寢室門口,正站在走廊上講話時,我的室友從裡面喊出來:「若

瑜妳的電話哦!」

學姊拿著臉盆跟我揮揮手,雄赳赳氣昂昂的紅著臉回寢室去了。我進房間接電

話。結果一接,剛剛跟學姊講話時的輕鬆心情馬上就煙消雲散。不對,沒有煙消雲

散,是凝結成一小塊烏雲。

「若瑜嗎?禮拜六家聚,要請大一的學弟吃飯,妳有沒有想到什麼地方可以去

的?」是王家康先生,他的聲音讓我一聽到就想掛電話。

「沒有……」我實話實說。

「那就麻煩妳這幾天想一想吧。」他講得那麼順,我卻覺得莫名其妙,連問都

沒有問我要不要去,「那就」兩個字卻一點窒礙都沒有的出現,變成我要想地點?

遇到這種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掛了電話以後氣惱的看著話筒發呆。上了

大學之後每個人的生活習慣、思考模式以及價值觀都漸漸的定型,再也沒有時間與

空間像以前一樣慢慢磨慢慢磨,把自己跟對方都磨成最適合相處的樣子。所以進退

應對之間難免發生摩擦碰撞。我不是天才,但對這樣咬嚙性的小煩惱—謝謝張愛玲,

謝謝我媽的壓箱風漬書—也依然一樣沒有辦法坦然以對。

「若瑜,妳學長是不是在追妳啊?」剛幫我接電話的室友不經心地問,又讓我

頭上那朵小小烏雲更加沈重起來。在這個時候我相信我的臉色一定跟我媽很像。我

室友沒注意,她繼續隨口問:「那妳怎麼每次都跟別的男生出去?」

「我?哪有?」反了反了,這世界真的反了,像我這樣的人居然落得花名在外

每次都跟不同的男生出去,還有沒有天理啊?

「有啊,妳不是跟國中同學也蠻不錯的。常常來找妳。那個姓黃的啊?」我室

友已經上床準備睡覺了,她坐在自己床上,探出頭笑嘻嘻的居高臨下對我說:「我

上次在公館有看到妳跟他哦,背影蠻帥的。」

說真的,我需要一點新鮮的空氣。我已經被頭上的小小烏雲壓得快要窒息了。

像這樣的對話與質疑我完全不想參與。黃明璽上來之後,已經跑過台北好幾趟,剪

短頭髮的他就像變成另一個人一樣。有時並肩走在陌生的城市裡,我總恍惚感覺身

旁這個人不是我認識了好久的他,那個一起上小學,一起進國中,高中之後時遠時

近,現在莫名其妙變成這樣的黃明璽。

變成怎樣呢?變了的是什麼,不變的又是什麼?我想我們都在迷惑中不安地想

要弄清楚這一點。

那個週末我當場變成紅牌一名,排了好幾個聚會,先是黃明璽來找,我跟他說

晚上有約了,要請大一學弟吃飯。

「我也是大一學弟,妳要不要請我吃飯?」他笑問。「晚上我要去找張至理,

妳不一起來嗎?」

「我就跟你說有飯局嘛。」我有點懊惱,今天晚上據說張至理把賴姍姍找出來

了,能有機會跟這位女王級人物一起吃飯真是千載難逢的大事,可是之前已經先約

好我還能怎麼辦。

「不能推嗎?賴姍姍不是那麼好約的哦。」黃明璽還是笑笑的,眼神都閃爍著

笑意。「不然看妳們在哪吃、吃到幾點,結束的時候我們過去找妳好了。」

「不用啦,不用這樣。」我馬上拒絕。下意識地排斥讓學長他們看到黃明璽的

可能性。我就是不想。

「沒關係啦,客氣什麼。」黃明璽說。

我們走過週末下午公館的人潮洶湧,他陪我到校門口,然後自己要過去坐車到

張至理那邊的。我順口說:「我們學校這邊,你真是熟得不像話。我看你自己學校

都還沒這麼熟吧。」

黃明璽只是笑了笑,沒搭腔。

「有空也帶雅茹來走走……」然後我一講完就覺得不太妥當。略略側臉一看,

果然,黃明璽的臉色明顯地窒了一窒,開始陰沈。

那種陰沈真是太熟悉了,好像我頭上的烏雲自動長腳跑過去他頭上一樣。

「你明明還很在意她,為什麼……」

「我們不要講這個好不好?妳該過去了吧?晚一點再手機連絡。」黃明璽很快

打斷我,對著我身後揚了揚下巴。我轉頭看到系上我們家族的人都已經聚在第三棵

蒲葵下面了,家康學長跟阿苗學長還遠遠的向我們這邊望過來。我們頭上的烏雲很

快膨脹長大成兩倍,然後我跟他一人分了一半,各自帶著烏雲走開。

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跟大一學弟妹正式認識相熟的聚餐。之前只是匆匆見過,

一直到坐下來好好吃過一頓飯之後,才敢比較有信心的說在校園湧動的人潮裡面應

該可以認得出這是我自己的學弟。

我的學弟也有重考,頭髮長長的,很瘦。整個晚上他話都很少,學長們也沒怎

麼理他,該問的問一問該交代的講個幾句之後,焦點就移到另外兩個學妹身上去了。

坐在學弟旁邊的我只好負起救亡圖存的重責大任,絞盡腦汁想著話題,新上任的學

姊學弟都一樣尷尬笨拙,像永遠接不上軌一樣的任由生疏在空氣中漂蕩。

「那你……對這個系,感覺怎麼樣?」在旁邊喧嚷談笑的背景噪音中,我實在

想不出什麼別的可問了,只好問這種教忠教孝的無聊問題。

學弟略皺著眉,先是抿了抿唇,然後有點遲疑地回答:「還好,只是……每個

人好像……看起來都很厲害的樣子。」

我突然笑了。

就是這個時刻,一股莫名的感覺迎面而來。在學弟略略不自然又要強裝無事的

表情裡,在他帶著一絲緊張的嗓音裡,我所聽見看見的,是以前惶惶然又充滿好奇

的自己。而他鬱結不開朗的眉眼,正是我所熟悉的。

「沒關係,剛來都是這樣的,我以前也是。你有什麼問題,不要怕,問就對了。

我一定會盡量幫忙的。」我微笑著對學弟這樣說。這輩子從來沒有當過姊姊的我突

然湧起一股照顧人的決心與慾望,面前的學弟還是有點愣愣的看著我,大概不知道

我這樣的熱情與親切到底是從何而來吧。

聚餐結束我們走到餐廳門外,我的手機重新打開,馬上就旁若無人的叫嚷起來,

我趕快接起來,避到旁邊去聽。

「妳那邊結束了嗎?我們剛看完電影,吃點東西就要送賴姍姍回去了,妳要不

要過來?」是黃明璽,他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手機怎麼關了整晚,一直打不通。」

「啊……你們在哪裡?那我現在過去好了。」我當機立斷:「不用,不要過來

接我,我過去就好啦!反正師大夜市很近……」

「學姊妳要過去師大夜市嗎?我可以順路載妳。」我學弟聽見話尾巴,就順口

說著。沒想到他此言一出,學長們一陣譁然。

「不行哦,學弟,你這樣不行。」「讓王家康送就好,不用你啦!」「你想幹

嘛啊,學弟?才大一就這樣?」學長們七嘴八舌開著玩笑,我聽得全身不舒服,學

弟也很侷促的樣子,他顯然不知道自己講錯什麼話,茫然的看看我,又看看在旁邊

什麼都沒講的王家康。

「我……我只是回家順路……」我學弟很緊張的澄清:「家康學長有順路嗎?」

「他繞路也會送啦,你就不用擔心了。」學長們嘻嘻哈哈的對著我們擠眉弄眼,

然後大家又哄鬧一陣就鳥獸散了,我學弟很沒義氣的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最後只

留下我跟王家康兩人很撐的相對。

「要我送妳嗎?」王家康淡淡的這樣問。

我馬上搖頭。「不用,我本來就不需要人家送啊,公車坐兩三站走一下就到了。」

王家康皺起眉,不太同意的樣子,過了一下才說:「妳為什麼好像總是……很

不高興的樣子?是不是我有什麼讓妳看不順眼的地方?」

才怪,佳佳學姊前兩天才誇獎過我開朗了許多,可見得各花入各眼,我在他面

前就是高興不起來,他看得出來是最好。雖然心裡這樣想,我口頭上還是(或是自

以為已經是)客套敷衍了兩句:「沒有啊,我一直都是這樣的。學長,我想我該走

了,再見。」

「是要去見妳那個高中同學嗎?」王家康在我身後這樣問,我是聽見了,卻一

點都不想回應,所以繼續快步離開現場,往公車站走。

跟賴姍姍是第二次見面,感覺上不曉得是因為她累了還是怎樣,之前那種銳利

的氣勢比較弱了。她跟張至理到底算不算是在交往我也不知道,只覺得他們兩個說

親近也還好,說不親近嘛,又肯這樣出來玩還願意認識他的好友,也不算是泛泛之

交了吧。不過在吃完宵夜之後她很自然的掏錢算給張至理,張至理也一言不發地收

下,態度都那麼理所當然不當一回事,我馬上就開始微笑,並且決定這是張至理群

芳錄裡面截自目前為止我最欣賞的一位。

「我該回去了,已經十一點多了。」賴姍姍看了錶以後說。張至理說要送,她

只是淺笑一下。「不用了,景美一班車就到了,你們老朋友好好聚聚吧。」

不曉得為什麼,她長得普通甚至有點肉肉的臉蛋現在越看越順眼,我這個人還

真勢利眼我不否認。短短半小時,我在心裡已經幫她加了好幾次分,看來張至理人

雖孤僻,在選女朋友的眼光上經過磨鍊之後果然有所長進,真令人欣慰啊。

送走賴姍姍去坐車,張至理這才轉過來瞪我一眼:「妳到底在笑什麼,那種笑

法看起來很恐怖好不好。」

「喂,我現在覺得這位賴小姐,蠻不錯的。」我只是很簡單地這樣說。

張至理靜靜望著我,他一向不開朗的眉眼舒開了些,唇際淺淺帶著笑意。他聳

聳肩,微微動了動嘴唇,用嘴型無聲地說:「Thank you。」

黃明璽在旁邊手插在口袋裡,閒閒的也插嘴:「當然囉,追得那麼辛苦,一定

有他的道理,誰會辛辛苦苦去追個不值得、不適合的回來啊?」

我莫名其妙想到王家康,頭頂烏雲馬上又聚攏,皺起眉,我悶悶地說:「鬼才

知道咧。」

我們沿著新生南路,大安公園旁邊,往信義路方向走。已經帶著一絲涼意的夜

風拂面,夾雜著公園的樹味草味,旁邊大馬路的廢氣,組合成一股無法形容的台北

氣息。我深深呼吸一口,突然有種曲終人散之後的疲倦蒼老感湧了上來。

人物還是我們三個,場景卻換了。這條馬路不是我們以前一起走的那條,盡頭

也不會通到我們住的社區。從考試的夢魘中總算暫時解脫,我們所在乎的,生活中

的荊棘與擋路石也一一經過,不管是不是刻意去裝作沒看到,或是根本不再是重點

了,然而三個人卻都還都不開朗,各自心裡也都還是壓著大大小小的新舊事情。

至此我才慢慢體悟到所謂的性格即命運。生活並不是一齣戲,不是十一集播完

幕落之後一切回到原點不再需要擔心。這是一條漫漫長路啊,想想真是令人氣餒。

要到哪一天,我才能打從心底笑出來,像有傳染力那樣的讓身旁人都跟著開心

愉悅起來呢?為什麼有人天生就配備那樣的能力,為什麼有人的生活就是那麼單純

而陽光,有的人卻老是有烏雲在頭頂揮之不去呢?無關條件、無關外型、無關家庭

環境……這一切彷彿是天生註定,不快樂的永遠都不快樂,而神經少一條的,就永

遠都不會發現世界上也是有陰影跟不愉快存在吧。真好。

「妳的表情幹嘛這樣變來變去的,想到誰嗎?」黃明璽漫不經心地說。

「你幹嘛講她,你自己還不是一樣,整個晚上失魂落魄的。」張至理不等我反

駁,就這樣嘲笑起黃明璽來。「我看你還是回台中去好了,要不然像這樣牽腸掛肚

的又有什麼好處。」

我終於在這一刻,在張至理隨口嘲笑的話裡,像被打通什麼穴道一樣的腦中一

片清明雪亮起來。暑假以來的撲朔迷離一直伴隨著像穿錯鞋的彆扭感,令我百思不

得其解的,此刻答案像是夜裡的霓虹燈招牌一樣閃亮閃亮著。

他失魂落魄沒錯,他把情況弄得撲朔迷離沒錯,可是,依我對他這麼久以來的

認識與了解,我其實很早就感覺出來,對象不是我。

不是我。他真正最在乎的那個人,不是我。

就像張至理很清楚他失魂落魄該去台中找回來,而黃明璽也清楚張至理失蹤該

去哪裡堵人就堵得到一樣,我們之間一直有著這樣不必言說的默契與相知。而這次,

我甚至可以肯定,我比黃明璽自己,還更早領悟到他的想法。

很玄我知道,可是這種東西我真的沒辦法詳細解釋。因為這樣的發現震撼實在

有點大,站在十字路口等紅燈時,我只是呆呆的眨著眼睛直瞪著黃明璽,什麼話都

講不出來。

「妳又怎麼了?」他強打起精神,伸手撥了一下我被夜風吹亂的髮,從臉畔順

到耳後。我還是瞪著他,像在看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一樣。

確實像陌生人。他的五官我已經看慣看熟了,此刻在路燈映照下更是深刻,卻

與記憶中那張略帶稚氣的臉已經不再重疊。他是一個好看的男生,眉眼間有著耐人

尋味的抑鬱氣質,可是這樣看著他,我沒有心跳加速。

就是沒有。不管是因為太熟還是相識太久,沒有就是沒有了。

小綠人一亮,我們一起開步往前走,把一段曾經像迷霧一般的過去留在身後那

個十字路口,我長長的,長長的吐了一口氣。

「要上來還是要回去?」我被張至理這樣一問才猛然回神,確實已經晚了,我

該回宿舍了。一路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張至理住處樓下。他看看我,

涼涼的問:「妳也跟人家失魂落魄什麼?要我載妳嗎?」

我甩甩頭,馬上就把自己拉回現實,毫不考慮的翻個白眼:「廢話,當然要。

難道你還要我自己走回去嗎?」

「那……」黃明璽也突然開口要求:「那你也順便載我去車站吧,我想……」

他沒有說完,其實他也不用說完。我們三個只是面面相覷了幾秒鐘,馬上了解

並決定了各自的方向。張至理從口袋掏出一串鑰匙,按開了就停在路旁小巷裡的車

子中控鎖,一面半真半假的抱怨:「真囉唆,一點都不順路。我要開始酌收油錢了。」

「有錢人講話不要這麼寒酸相好不好。」我鑽進車子裡,一面頂回去。

「哼哼。有錢是家裡有錢,也不是我的。」張至理依然事不關己似的冷冷說。

之後黃明璽銷聲匿跡了一陣子,不再常常打電話來閒扯,週末也不見他跑來台

北鬼混。我自己也忙倒是真的,除了功課生活要費心以外,亂紛紛的人際關係也依

然叫我頭大。在這中間我還盡力的照顧我的學弟。我說照顧是真的照顧,這輩子第

一次這麼認真的關心一個陌生人,感覺居然蠻不錯的。我回想著以前佳佳學姊是怎

麼照顧我的,而我的直屬學長王家康開始又是怎麼忽視我的。正反對照,自我暗暗

的期許要變成一個那麼好的學姊,警惕自己不要犯了學長的老毛病。也是這樣的信

念支持著我,讓我稍微破除了彆扭而帶點自閉的個性障礙。

在這個時候我真的又一次深深感受到學姊對我的好。直到開始扮演「付出者」

這個角色時,我才更能體會學姊是多麼溫和良善的人。就連那個只要一開口就有本

事讓我覺得他很欠揍的鄭惠麟,都讓我開始有點懷念起來。好久不見他了,以前走

到哪裡好像都會不小心碰到他,現在居然無影無蹤這麼久,真鮮。

在宿舍樓下吃飯的時候,佳佳學姊捧著碗聽見我的隨口問問,就愣了一下。

「小惠啊?他最近好像很忙,我在社上也不常遇到他。」佳佳學姊說。

「好久沒看到他,覺得真清靜。」我一面吃著飯一面不經心地說。

佳佳學姊咧嘴笑起來,好久都不講話也不繼續吃飯,只是那樣笑瞇瞇的看著我,

看得我詫異起來。

「學姊妳怎麼了?」

「若瑜,雖然妳常常罵小惠,可是看得出來妳跟他蠻好的喔,還會想念他。」

學姊笑著笑著,又嘆了口氣。「他就是這樣,跟誰都好,一天到晚跑來跑去的,人

緣還是那麼棒,我們社上……」

「等一下,學姊,我剛剛是說,很久沒見到他,感覺很清靜耶!」我不死心的

重複一次:「妳覺得我聽起來像是在想念他嗎?!」

學姊還是笑瞇瞇,不過一看就知道完全沒有把我的解釋聽進去的樣子。「好吧,

妳這樣說就這樣吧。那妳自己呢?最近也很忙對不對?」

我點點頭。「對啊,上課,讀書,有時候跟學弟他們去打球……」

學姊很讚許的點點頭。「這樣很好呀。聽說妳很照顧妳大一學弟?」

我馬上敏感地聽出語病。「學姊,妳聽誰說的?」

「家康囉。」學姊呼嚕一口把湯喝光,她說得簡簡單單,卻馬上讓我全身都不

舒服起來。害我在椅子上扭來扭去變換好幾次坐姿。

「學姊,家康學長常常跟妳討論我的事情嗎?」像變形蟲一樣扭了半天,我還

是覺得不吐不快,忍不住要問出我心中已經存在很久的疑惑。

「哦……這個嘛……」學姊當場開始支吾,她臉上簡直像浮水印一樣出現「為

難」兩個大字。欲言又止好幾次,最後她還是抹抹嘴巴什麼都沒講。

「怎麼了?」我的神經既沒有少一條,也不粗,當然看得出學姊的怪異,所以

不死心地追問:「家康學長是不是有跟妳講過什麼?」

「若瑜,妳聽我說。」學姊考慮了半天,斟酌字句好久,才吞吞吐吐的說:「家

康這個人呢,個性,嗯,該怎麼講呢,個性比較內向謹慎一點,而且想得也蠻多的。

他……他是問過我沒錯,因為他覺得……嗯,是這樣,他以前都沒有照顧妳啊,覺

得蠻過意不去的。那現在他想多認識、照顧妳一下,妳好像……好像都……」

「都不給他好臉色看對吧?」我打斷學姊慢吞吞的話,逕自接下去:「學姊,

可是,我真的搞不懂家康學長。他有什麼想法,為什麼不對我說呢?如果說他因為

內向所以說不出來,那為什麼就可以對妳或是惠麟,甚至是我們系上那些學長說?」

「這個……」學姊的臉色越發為難,她也開始變換坐姿,很難過的樣子。「也

許他……他需要旁人的意見……」

「他這樣,會造成我的困擾啊!」我的不滿到今天才得到機會宣洩,怎麼可能

輕易放過這機會。「我不喜歡他好像永遠都站在一旁窺視的態度,把情況弄得曖昧

不清又什麼都不講,根本就是逃避責任嘛!是不是以後不管有什麼事他都可以撇得

一乾二淨全身而退,說他自己什麼都沒講沒做過!」

佳佳學姊用力搖搖頭。「家康不是那樣的人,他只是……」

我毫不客氣地再一次打斷學姊。「學姊,在妳的眼中,這世界上是沒有壞人的

吧。可是家康學長的做法,我實在不能同意。如果他真的內向謹慎,就不該到處去

講,弄得大家都知道,只有我自己不知道而已。我不喜歡這樣的狀況。」

學姊被我搶白也沒有生氣,她只是嘆息。「若瑜,妳講話怎麼這樣斬釘截鐵的

呢,而且妳對家康的誤解真的很深。難道妳對家康一點……一點好感都沒有嗎?妳

就這麼討厭他?」

「我不是討厭他,對他也沒有好感。老實說,我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我坦

白說:「他要是繼續當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學長到畢業也沒關係,反正我最需要

他照顧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可是他現在搞得大家都在注意我們,而他自己卻又神祕

得要命,這樣只會讓我越來越不想看到他而已。」

「那這樣說起來是我錯了,我之前不該叫他要去多認識妳、多關心妳的。」佳

佳學姐扯了扯自己的卷髮,有點懊惱:「都是我跟小惠的錯,我們一直以為妳需要

學長關心、照顧,所以才……」

「不是妳的錯。」我很堅決地向學姊保證:「學姊,妳不要這樣想,我絕對沒

有一點點怪妳的意思。是家康學長做過一些會讓人誤會的事情,自己的態度卻又很

撲朔迷離,我覺得很不舒服而已。」

「我不知道情況是這樣……」佳佳學姊蹙眉沈吟片刻,突然福至心靈似的提議:

「不然我叫小惠跟妳談一談好了,他跟家康從以前就很熟,常常一起出隊伍的。他

應該更了解他。」

「我並不想更了解家康學長。」我開始收拾剛吃完的免洗餐具碗筷等等,準備

離開餐廳,一面很不客氣地這樣說。「我只希望把情況弄清楚,不要再被一些閒雜

人等當作觀察的對象或茶餘飯後的閒聊話題就好。」

學姊又嘆了口氣。「若瑜,別人不是都說曖昧不明的時候最美嗎?怎麼看妳的

反應,一點都不是那樣。」

我吐吐舌頭,不知道該附和還是反駁。

過了好一陣子才又見到那另一位始作俑者,還是不小心在路上遇到的。我剛上

完搖頭晃腦的通識課,從綜合教室出來,站在路邊正在思考要就近去活動中心還是

回宿舍吃午飯時,對面志鴻館也出來了一票剛下課的人群,頓時腳踏車行人一片混

亂起來,鬧哄哄之際就硬是給我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天氣雖涼我都加外套了,他

還是一件短袖T恤加牛仔褲,皮很厚的樣子。背著包包手上還拿著書,正在跟旁邊

同學講話,那張曬成巧克力色的臉上有著少見的認真神色,眼睛還是亮亮的好像小

狗。

我站在路的這一邊看了他半天,覺得有點陌生,所以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叫他。

直到他跟同學講完了話,揮手道別,轉頭要往工綜那邊走時,眼尖發現我的存在,

咧開嘴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和白白的牙齒,拼命對我招起手來。

這才覺得莫名其妙的放心了,我這才閃過幾輛行進速度與方向都很嚇人的腳踏

車,往他那邊走過去。

「好久不見了。」他又是那個老樣子,笑嘻嘻的,只不過霹哩啪啦說上一大串

的老毛病倒是改掉了,只咧著嘴笑得一臉燦爛到沒大腦的樣子,害我一時之間也講

不出話來。我本來就不是很會寒暄客套的人呀。一向都是他在淅哩嘩啦我負責潑冷

水就好了的。

「真是很久不見了,你都在忙什麼?」好不容易才吐出這一句。我平時不是會

多問的人,不過太久沒見了總是也該客套一下,而且說實話我也有點,好吧只有一

點點,關心他到底在忙些什麼大事業。

鄭先生還是直笑,然後騰出一隻手來拍拍我的肩,嘴巴都快裂到耳根後面去了:

「小瑜,聽佳佳學姊說,妳很想念我?嗯,真是不虧我對妳這麼好……」

我被他這樣一說索性站住不走了,冷冰冰的看著他五秒鐘,看得他一臉疑惑,

抓抓頭又看看自己身上:「有什麼不對嗎?怎麼了?」

「那就幸會了,我們下次再見。」說完我很絕情地轉頭就要走人,他一把拉住。

「不要這樣嘛!我是開玩笑的!」他使出鬼哭神號的慣技:「當我沒說好了!

我只是開玩笑啦!」

這才算正常了些,我回頭瞪他一眼:「再亂講我就真的要走了!」

「不講,不講。」他舉起雙手(以及手上的原文書)很慎重的說:「我不講了,

反正我本來就決定我要少講一點話……」

「那還講這麼多!」我衝口而出,兇完之後突然帶點罪惡感的覺得有點愉快。

好久沒有人被我這樣理直氣壯的搶白了,今天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

夫,呵呵呵。

遠遠的聽見傅鐘在敲,教室裡面的鈴聲跟著刺耳的響起,剛被我兇過的鄭惠麟

扁著嘴有點委屈的樣子,他看看我:「……那妳這節有課嗎?」

「沒有。我本來想去活動中心吃飯……」

「好,一起走吧!」他不由分說的扯了我一把:「我今天有帶我媽做的三明治,

很好吃喔,妳要不要試試看?上次被妳媽媽招待過這次要讓我媽表現一下才行。妳

看我的書包裡面就塞了這麼大一盒三明治所以沒辦法把書也裝進去了,我只好用手

拿著走來走去。不過書拿這樣蠻有氣質的對不對……」

就知道這位老兄的毛病難改!我白他一眼:「你這樣叫做少講一點話嗎?」

我們跑到活動中心後門的台階上面找個地方坐,已經上課了所以來來往往的車

潮人群漸漸消失,只剩偶爾從身旁匆匆經過進出活動中心的人們。我還先跑進去買

了飲料出來當作交換,秋高氣爽的中午,太陽暖洋洋照在身上,我伸個舒服的懶腰。

「最近真的很忙喔,都不太看到你了,跑步你也都沒去?」我等他張羅完吃的

了,一面咬著三明治一面努力推銷催促我嚐嚐看的時候,閒閒開口問。「對了,你

剛說什麼決定的,為什麼決定要少講話?」

「我想試試看自閉是怎樣的一種感覺。」鄭惠麟聽完我的問題,一本正經的這

樣說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毫不給面子地破口大笑起來。

害我狂笑得形象全毀連眼淚都流出來,只能一面擦眼睛一面喘著問:「你你你,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我是很認真的。」他黝黑的臉膛有著難得的正經神色。

「好好,很認真,隨便你,隨便啦。」我的臉頰都因為大笑而開始發痠了:「不

過你沒事為什麼耍自閉?是想努力適應地球人的生活?」

「什麼地球人……」一臉迷惑。

「沒有,沒事。」我揉著臉喘口大氣,趕快轉移話題:「為什麼要嘗試呢,有

什麼用意?」

「唉。」這位大德居然很罕見的嘆了口氣,濃濃兩道眉毛垮下來變成「八」字。

「心情不好,做什麼都覺得不起勁,我姊說這種時候人應該要沈澱一下自己,好好

想一想。我就試試看我能不能少動少講話一段時間好了。」

「哦?心情不好?這是為什麼?」我好像聽到天方夜譚一樣睜大眼睛,好奇得

快死掉了。什麼事情可以讓這位仁兄四季如春的心情變得不好?太新鮮了,我一定

要問清楚然後存檔做個備份,以便日後給研究外星人的學者專家參考用。

果然這是個關鍵。聽我這樣一問,鄭惠麟居然一反常態地閉上嘴,沈默著沒有

回答。

我非常稀奇地瞪著他的側面,他嘴角抿著,好像真的有什麼難言之隱一樣。別

人就算了,如果是這種人有難言之隱的話,那就完全不需要尊重他的隱私。我索性

伸手去推他:「說嘛!說說看有什麼關係?幹嘛心情不好,隊伍沒審過?開隊不順

利?登頂失敗?器材弄丟了?被隊員罵?書念不完?考試考不好?」

我每猜一項他就跟著搖頭。到最後實在忍不住,大聲打斷我:「都不是!是……

好啦!跟妳說啦!學姊要結婚了!」

「什麼!學姊要結婚!」我聞言還來不及細想就大驚失色:「佳佳學姊都還沒

畢業,我也沒聽說她有男朋友啊!怎麼就要結婚了?」

鄭惠麟一臉無奈兼哀怨的瞅我一眼:「不是佳佳學姊,是國手學姊。」

聽他這樣說,我傻了一下,大約五秒鐘。「國手學姊?」

「妳應該記得她吧?妳見過她兩三次嘛。就是那個不太高,頭髮短短的,攀岩

很厲害的……」鄭惠麟好像是認真的,他雖然賣力解釋著,但一向健康明朗的臉上

此刻居然有點落寞。雖然只有一點點,不過出現在他臉上,就特別明顯。因為他,

怎麼說呢,除了吃不到甜點很哀怨的時候會出現可憐兮兮的表情以外,就沒有什麼

別的機會讓人看到這種樣子了。

「我記得啊。」我點點頭。

「小瑜,我跟妳說,妳不要笑我。我覺得……我好像失戀了對不對?」他又嘆

了一口很不搭調的氣,我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害我一面忍笑一面抹平手上的疙

瘩。大概誤會了我的一臉古怪樣,他老大開始結結巴巴的解釋:「那個……國手學

姊啊,我從大一開始就……就……她……她……我……」

他這種霹哩趴拉如行雲流水還會被我質問「你舌頭怎麼都不會閃到」的人,現

在居然打結打成這樣,可見得真的尷尬。我還是忍不住又笑出來:「我知道啦,你

不用講了,看就知道嘛。要不然她要結婚你幹嘛這麼不高興。」

「不不不,我很高興。」鄭惠麟很慎重的糾正我:「我幫學姊很高興喔,她要

結婚的那個學長我也認識,是很棒的人。我們聽到消息都很高興。真的。只是……

只是我,我偷偷的有一點點難過而已。一點點。」

他一面說一面還用拇指食指捏出個「一點點」的手勢,強調他真的只有一點點

難過。

看他這麼正經八百的解釋著,突然覺得有點感動。

他連這麼負面的情緒都可以表達得這麼簡單明朗,一點怨氣或陰影都沒有,到

底是怎樣的家庭,怎樣的父母,才能教出這麼陽光的小孩呢?

要是我以後變成一個母親,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一定會想要一個像他這樣的

小孩,而不是我自己這種死樣子的。我甚至不喜歡黃明璽那種雖然長得好看但是超

級難管教,或張至理那種雖然都不用管他但從小就沒可愛過的。當然佳佳學姊那樣

的也不錯,不過說真的我寧願要個兒子不要女兒。女兒比較難養,天生纖細的心思

要花更多精神心血才能照顧到開心健康長大,而兒子,好像隨便餵餵就可以,他鬧

彆扭愛哭的話還可以罵他「這麼不像男生!」

生平第一次對我自己的媽媽產生同情之意。我這種彆扭又壞脾氣的小孩,對大

人來講,應該也是種負擔吧。我總是在抱怨,總是在不滿,總是不懂他們跟我為什

麼永遠有代溝、無法溝通。可是,相對來講,也是有很多人的兒子女兒是可愛貼心

或陽光開朗的,只是我不是其中之一。

「對不起,小瑜。」鄭惠麟看我半天不搭腔,只是呆呆的看著坐在我身邊的他

球鞋的鞋帶,大概是誤會了,所以很抱歉:「妳不想聽這些吧,我自己也覺得我這

樣很爛,我也一直很努力的想要把那一點點難過丟掉喔,變成百分之百幫學姊高興,

可是做不太到。唉。不要說妳聽了不舒服,我自己也很討厭自己這樣。」

「不不,我沒有不舒服。」抬頭看著他一臉懊喪加自責的樣子,我連忙澄清,

忍不住又要笑。真想告訴他天底下有人完全不知道為難二字怎麼寫,比如其中代表

人物王家康,甚至是內舉不避親,我的狐朋狗友之一的張至理。他只是偷偷難過一

下幹嘛自責成這樣。「你很喜歡國手學姊對不對?那難過是應該的,這有什麼好自

責的?國手學姊一定是很棒的人,你才會這樣仰慕她吧!」

他用力的點點頭,眼睛簡直像是叮一聲的亮起來,很開心的微笑回到臉上:「沒

錯沒錯,她真的很棒哦,我跟妳說……」

他興高采烈的跟我描述國手學姊有多了不起,講得認真的要命,簡直像在推銷

什麼好吃的東西一樣唯恐我不相信。聽著聽著,慢慢的,有股微微的酸意開始跑出

來,漸漸蔓延。

今天還好坐在這裡聽的是我,如果是佳佳學姊的話,怎麼辦?她一定也跟鄭惠

麟一樣又難過又自責自己的難過,然後都不敢表現出來吧。想到她那麼高大的身材

和爽朗的個性,卻可能會出現的淺淺落寞表情,越想就越覺得心酸。

鄭惠麟還在嘩啦嘩啦沒完沒了的時候,我忍不住打斷他:「好了,夠了,我已

經知道了。你也不用講得這麼……」

他那種人哪裡懂得我已經轉了千百圈的想法跟肚腸,被我一兇就馬上閉嘴,然

後一臉慚愧的小小聲說:「對不起,我只是……我都找不到誰講嘛。一有機會就控

制不住,呵呵。」

「你可小心一點,不要亂講話喔。」我警告他。「我是沒關係,別人就不一定

了,有的時候你沒那個意思,可是聽者有意的話,會出事情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又很慎重的猛點頭:「我不會亂講的。其實跟妳講完

我就覺得好很多了,我一定很快就會沒事的。」

雖然已經是秋天,但正午的陽光還是帶著點威力,我們坐著坐著都開始發汗了。

上課時間這附近人跡就稀少許多,身後還有自助餐的香味陣陣飄出來。鄭惠麟閉嘴

之後,我們繼續無所事事的坐在台階旁邊發著呆。我抬頭瞇起眼,看著透亮的天空

正堆積翻湧著一層層的雲。

不管講話或不講話,反正感覺蠻自在的。鄭惠麟了不起的地方就在這裡,長手

長腳的他坐在我身邊簡直像個郵筒或紙箱一樣一點威脅感都沒有,只是他動來動去

的沒講話好像很難過的樣子,過了沒幾分鐘終於又忍不住:「欸欸欸,妳看那邊那

朵雲。看一下嘛,那邊。」

「什麼啦!」我沒好氣瞪他一眼。就讓我安安靜靜想一下心事會死喔?吵死人。

「那個嘛,妳不覺得看起來有點像……像甜甜圈嗎?」

我順著他指示的方向看過去,開始翻白眼。「哪裡像啊!不要鬼扯好不好。」

「像啦像啦。」他很堅持:「不像整個甜甜圈,像是缺了一角被誰咬過一口的,

妳不覺得嗎?」

跟他實在不用客氣,我很絕情地搖頭:「不像。那什麼都不像,只是一團雲。」

「好,妳看著。」他伸手一撈就把自己的背包扯過來,然後莫名其妙從裡面就

變出一個塑膠袋裡面還有兩個甜甜圈。拿出來以後咬了一口,然後送到我面前硬要

我看:「妳看,妳看嘛,像不像?」

我看著那被咬掉一大口的甜甜圈在我鼻子前面晃,簡直目瞪口呆。「你……你

袋子裡到底還有多少吃的東西?」

「也不多啦……妳看,很像對不對?」他還在堅持。

我把他的手推開,臉也轉到另一邊:「不像!拿走啦,你快點把它吃掉好不好!」

然後我才轉過去,馬上就眼尖到自己都很討厭的發現,遠遠的是幾個眼熟的身

影往我們這邊走過來。我忍不住反射似的低低咒罵一聲。

那幾個人都是山社的,其中包括,對了,我的學長王家康。

我很迅速的轉回去,拉過我的包包就要站起來。鄭惠麟塞完滿口的甜甜圈還模

糊不清的問我:「小瑜妳怎麼了?」

來不及多講,爬起來就打算走人。開玩笑,我才不要坐在這裡眼睜睜看著他們

走過來,誰知道家康學長又會怎麼想。光想像他研判似地打量我們的眼神,我就從

腳底開始不舒服起來。

沒想到那邊廂鄭惠麟的動作比我更快,他看我被雷打到一樣就伸頭往我剛剛看

過去的方向一張望,馬上也跳起來背起書包就往活動中心裡面竄逃。我們兩人有志

一同的衝進紅門,之後快速穿過活動中心,從前門出來。

「你跑什麼跑?」我們一起快步衝下台階,我忍不住扯著腿長就是佔便宜已經

領先我好幾大步的鄭惠麟問。

「啊……嗯……」他又開始支吾,傻笑著不肯講。

「你這個人很奇怪耶!」我罵他:「有時候像水龍頭壞掉一樣關都關不住講個

不停,有時候問你又這樣扭扭捏捏的,你是不是男人啊!」

這招通常是很有效的,他一臉委屈看看我身後又看看我:「我只是……我……

那個……家康……」

「家康學長怎樣?你們不是好朋友、好夥伴嗎?幹嘛看到他就跑?」

「我們是啊!」他用力點頭。「只是……只是……哦,沒有啦!我是突然想到

有急事,所以……」

世界上如果說有不會說謊的地球人我絕對不相信,不過如果是外星人那就另當

別論。眼前這位就是說謊的超級爛咖。「你少來,有什麼急事?你明明是看到家康

學長跟阿德學長他們走過來,才跑的!」

「那個……」

我們已經疾行到研圖前面,不管我怎麼問,他就還是不肯說,讓我實在很想把

他打扁捏成肉醬!原來彆扭的人有這麼討厭,我相信我自己一定也常常被人家怨恨

到想把我變成罐頭吧!「你到底說不說,小心我揍你喔!你是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

說!」

「我.沒.有!」他大聲辯駁著,臉都漲紅了:「我沒有啦!是剛好因為……

因為妳在旁邊嘛……這樣……」

「我在你旁邊有什麼不對?」

「學長他們,他們交代過好幾次,說,說家康,跟妳……」來來來快來看外星

人講話打結了。真稀奇,宇宙奇觀哦。他自己講著講著扭捏的要命,手腳都不知道

該怎麼擺,額上也開始見汗:「反正就是這樣了,我今天,我今天是不小心遇到妳

的,我沒有,沒有去煩妳對不對!」

聽他吞吞吐吐的我也猜到大半,一股怒氣慢慢的正在胸口成形:「你是說,那

些學長有去『關照』過你?」

他的眼睛在陽光底下透出琥珀色,東看西看的,一面皺眉扁嘴看起來尷尬難過

得要死。而此刻我的怒氣已經上升到頭頂,簡直快要噴火了。這算什麼,群眾暴力

嗎?面前這個大個子雖然還是緊緊的閉著嘴,不過臉上一點疑問都沒有的就是寫著

「沒錯」兩個字,遮都遮不住。

「人家怎麼說你就怎麼做?有沒有人問過我的意願?」我的嗓音自己都知道已

經越來越冷,放開拉住他的手,我退後一步,深深呼吸一口壓抑怒氣,冰涼地看著

他:「好啊,你們都是好夥伴、好兄弟嘛。隨便你們要怎樣都好!」

「我想……我想家康跟妳……我再怎麼說……也該樂觀其成!」鄭惠麟急得要

死,手一翻就換他扯住我,忙著要解釋:「小瑜妳不要生氣,家康他,妳聽我說,

家康他,他只是,哦,學長他們也是好意,他們關心嘛,真的,妳不要這麼生氣!」

「放屁!他們根本就是在看熱鬧、瞎起鬨!」我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的痛恨過

那些吃飽沒事幹成天就是碎嘴八卦的人們!為什麼格局這麼小,天底下好像只剩下

管別人的閒事這件瑣碎到不行的任務!我不顧一切的甩開鄭惠麟的手,吼叫起來:

「我又不是耍猴戲的,要看戲要八卦,去找別人行不行!不要再煩我了!我已經受

夠了!」

罵完我毫不猶豫地推開他就跑,氣得眼淚都已經冒出來了,一肚子的不爽惱火。

這陣子一想到王家康就烏煙瘴氣的爛心情經過一忍再忍之後,今天終於到達一個臨

界點,鄭惠麟一不小心就碰到開關。

算他走運,颱風尾劈頭劈臉的掃到他身上。不過也不用太同情他。誰來同情我!

我難道只能自認倒楣嗎!我到底是做錯什麼!

一路飆回宿舍之後,我火大得連晚飯都吃不下,一個人在寢室裡面生悶氣。卻

是悶了半天也想不出個辦法來解決。現在我真正是哭笑不得,想到以前自己對於那

些狀似得了便宜又賣乖的女生們是多麼不諒解,此刻面對相似的狀況,卻覺得全天

下都不了解我,我是最冤枉的那個人。

然而我還能怎麼辦。學長嚴格說起來什麼令人想歪的話都沒講過,難道我能抓

著他問「那你七夕情人節那天來找我是什麼意思」嗎?還是問他「其他學長他們都

說你對我有意思,真的嗎」?這種話我怎麼問得出口!

氣死人了!忍不住握著拳仰天長嘯起來。

室友回來之後問我在不高興什麼幹嘛臉色那麼臭,我板著一張臉很沒說服力的

說沒事。悶著頭收拾著以前的實驗報告跟筆記,肚子一面咕嚕咕嚕叫。人生為什麼

有這麼多煩人的事情,我為什麼要遇到這麼多討厭的人!

「若瑜,電話,是妳學弟。」我室友接了寢室電話叫我去聽,臉上有「原來如

此」的表情:「妳跟妳學弟吵架嗎?他惹妳不高興?」

「沒有啦。」我搖搖頭,努力壓抑我的不爽,過去接內線。「你在樓下?我馬

上下去了,等我一下。」

我帶著要給他的一些筆記跟考古題下樓,他說起來也蠻可憐的,因為我的學長

以前沒有照顧我(哼!),現在我手上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傳給他,除了我自己的

筆記跟資料什麼的。不過能力所及範圍之內我都會盡量幫忙,反正我嘗夠了人情冷

暖,收到學弟之後我決定要好好的照顧他。

「謝謝學姊。」我學弟瘦瘦的還穿了一身黑,看起來更瘦。他接過那一疊資料,

往他包包裡塞,一面隨口跟我聊著:「學姊,這些都是妳自己的嗎?沒有學長他們

給妳的?」

「當然沒有。」我翻個白眼:「你要是知道以前我大一的時候有多慘……」

學弟開始笑。「不會吧,學姊,家康學長對妳……不是……呵呵……」

我很戒備的瞪住他。「你說什麼?他對我怎樣?」

「沒有,沒事。」他被我的冰冷臉色和語氣給嚇得閉嘴。

全天下的人都得在我面前講到他嗎?我此刻肚子裡的不爽已經如山高如海深,

不找點事情作我可能會爆炸。「好了,東西都給你了,有什麼問題再問我吧。我要

去公館覓食了。掰掰。」

「學姊妳要去吃什麼?我請妳好了。」我學弟很快的接口。

「免啦,照顧你是我本來就應該做的,你不用客氣。」我搖搖頭。「我只是要

去隨便吃點東西。」

學弟還是堅持他要跟我一起去,我是無所謂啦,兩個人就這樣晃啊晃的穿過地

下道來到公館這一邊。一路上也沒講什麼,我是因為心情不爽,他大概是怕又講錯

什麼話被我瞪吧。

結果我們正在吃魷魚羹麵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看到來電顯示是王家康,我

想都沒想的就把手機關掉。學弟很伶俐的觀察一下我的臉色,馬上決定什麼都不要

問是最聰明的。

「學姊,那妳沒有想過要轉系嗎?」學弟找了個安全的話題繼續跟我聊著。「我

有想要轉耶,聽說妳們班有人轉到土木系?那是學長吧?」

「哦,對呀,你如果真的有興趣,可以去找他聊聊,他人還不錯……」

我們才講沒幾句,結果又有手機音樂響起,這次就不是我的了。學弟拿起來一

看,露出有點詫異的表情。

「喂?」他一面接電話還一面瞄我,好像在做什麼虧心事一樣。「有啊……剛

剛才拿的,對……她,她現在……嗯……她在我旁邊……」

然後學弟把電話遞給我。「學姊,是家康學長,他說有重要的事情要找妳。」

我差點一失手就把面前整碗熱騰騰的魷魚羹麵打翻倒在學弟的身上。「他……

為什麼……為什麼知道你……我……」

「我下午在系上有遇到他。」學弟囁嚅著:「他問我筆記都拿到沒,我說我晚

上會來找妳拿……」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心裡暗暗的咒罵著這個呆學弟,一面很不甘願的接過

電話,聲音冷得可以結冰:「學長,找我有什麼急事?」

「有點事想跟妳談一談,妳現在在哪裡?方便的話……」

「學長,我如果方便的話,你就不需要打別人的手機才找得到我了吧?」我一

點都不客氣的這樣回答。真的是受夠了,就算我也沒明講好了,難道我散發出來的

訊息還不夠明顯嗎?我如果真的對你有意思,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好啊,要談就

談,我現在在公館大學口這邊。」

「妳如果心情不好的話,我們可以下次再……」王家康在電話那邊猶豫了一下。

他大概是從來沒有料想過我也會有這麼不爽、這麼直接的時候吧。我已經安靜忍耐

了這麼久,也總有一天會受不了爆發的。

「不用。沒有下次了,要談就談,我恭候大駕。」講著講著我也豁出去了,果

然人在生氣的時候是最不理性的。

約好時間之後把手機還給學弟,他臉色很凝重,一臉想問又不敢問的樣子。我

才不管,只是自顧自的把麵呼嚕呼嚕吃完,然後掏錢付帳拍拍屁股走人,準備去赴

這個約。

「學姊……」學弟忙忙跟了上來,吞吞吐吐了半天,還是說了:「學姊,對不

起,我不知道學長他會……他……妳不要怪我。」

「你有做錯什麼嗎?」我耐著性子對一臉謹慎的他解釋:「這些都不關你的事,

是我跟家康學長之間的恩怨,你不必太緊張。」

學弟繼續默默的跟著我走回到校門口這邊。他要離開之前,好像下定什麼決心

似的跟我說:「學姊,家康學長真的很在乎妳,我不曉得妳知不知道。可是每次他

找妳或跟妳講什麼話,妳都很不開心的樣子,他也會跟著情緒低落。我們都希望……

希望妳跟家康學長可以早點明朗化喔。學姊,跟學長好好談一談好不好,不要這樣

兩個人都不快樂。」

好,王家康,連剛進來沒多久的學弟都已經在挺你了,算你厲害。

我在校門口路燈下等王家康。晚上已經有涼意了,我只穿著短袖上衣,所以抱

著手臂靜靜的坐著等。沒多久就看到他從學校裡面走出來,面無表情,我也看不清

楚他的眼色。

他來到我身旁的花壇邊緣坐下。我們兩個都沒開口,先是沈默的坐了一會兒。

「下午……我遇到鄭惠麟。」王家康沒頭沒腦的這樣開始,聲音低低的:「妳

對我,是不是有什麼誤解?」

鄭惠麟。很好。我早該想到。

「學長,我才想請教你,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我毫不猶豫地接下

去。「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不過,學長,恕我直言,你的一些作為,已

經對我造成困擾了。」

學長大概有點招架不住,我在他面前一向雖然說不上可愛熱絡乖巧伶俐,但多

少還是會尊敬他「學長」這個身分,不曾搶白或發飆過。此刻要不是忍耐到達一個

限度,我也不會這麼尖銳。他連眨了好幾次眼,看著我半晌,張口又閉口,就是說

不出話來。到最後只能泛起一個苦笑:「妳……為什麼……妳有這麼討厭我嗎?」

「學長,我並不討厭你。」我認真地看著學長,很堅定地說:「可是學長,我

也不喜歡你的一些做法,就是這樣而已。我希望我們今天可以把話談清楚,釐清一

些誤解,好不好?」

學長還是那個苦笑。「妳講話一向這麼直接嗎?看來我之前是不夠認識妳。」

我用力點點頭。「學長,我……」

還來不及講完,他就揮揮手打斷我的話:「既然如此,那我也直說好了。我承

認一開始對妳很忽視,後來從思佳她們那邊得知,妳對我不甚諒解。我不是一個很

會講話的人,所以很多時候我選擇沈默。這段時間我都在默默的觀察妳,希望能多

認識妳一些,可是妳總不給我機會。若瑜,妳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自己總是不開朗?

為什麼總是覺得別人虧欠妳?老實說我一直覺得這是很大的問題……」

當被這樣赤裸裸的當面批評時,誰都不會覺得好受吧。我越聽越覺得一把熊熊

的怒火慢慢的越燒越旺。奇怪了你以為你是誰,比我早一年進來就可以這樣倚老賣

老教訓我嗎?

「學長,這是我個人的問題,我想你不需要……」

「妳看,又是這樣,妳連聽都不願意聽,怎麼有可能改變呢?」王家康不知道

到底是耐性好還是深沈,他聽我這樣抗聲頂撞,依然不疾不徐:「我常常在想要怎

麼改變妳,怎樣讓妳看到自己的問題,怎樣改變之後,可以讓自己以及周圍的人都

更快樂。這段時間的觀察下來,我得到一個結論:妳要是不能放下自己的自尊,那

這一切都是空談。妳總是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裡面,不願意走出去,說穿了也只是怕

受傷而已。我跟很多人討論過,深深的覺得,妳身邊有不少人願意跟妳認識、深交,

而妳總是帶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味道……」

我根本連聽都不想繼續聽下去。一種被窺視、被研究、隱私被侵犯的不快瞬間

排山倒海而來。我霍的一下站了起來:「學長,我想,我們已經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學長抬頭望著我,流露出憂慮的神色:「我希望妳能了解,不是為了妳好,不

會冒險跟妳說這些。對於別人的好意,妳這樣的態度並不恰當……」

「好,我的態度很爛,我做人很失敗,可以嗎?」我要很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

尖叫的衝動:「可是,這些關你什麼事呢?為什麼你要在旁邊一直觀察我?還要跟

別人討論?對不起,這些都對我造成很多困擾!我不喜歡這樣!」

「也許我不像妳那麼直接,不過,我一點惡意都沒有。」學長推推眼鏡,似乎

也有點生氣了,他的眼睛在鏡片後面閃了閃:「我說過了,我只是試圖想要更了解

妳,更關心妳一點……」

「我想,我並不需要這些。」拳頭握得緊緊的,感覺指甲刺在掌心傳來一陣模

糊的痛楚,眼眶也有點發熱。「我自己的事,自己會處理。學長,以後請不必再這

麼『關心』我了,謝謝。我真的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妳真的不知道?」他皺著眉問。

我當然用膝蓋猜都猜得到,可是此刻我一點都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所以只是用

力搖搖頭。他就不響了。我繼續居高臨下地瞪著他,他也靜靜看著我,我們就這樣

在路燈下僵持著。

「所以,妳的意思是……我們一點可能性都沒有?」半晌,學長沒頭沒腦的突

然這樣問,話鋒急轉直下。

我再度用力的搖搖頭。任由氣氛在我們之間凍結。

「連考慮的空間都沒有嗎?」學長很安靜的繼續問。「還是……不是鄭惠麟或

妳高中同學那樣的,就不行?」

「學長,請問你是什麼意思?」我深呼吸了一口,才問。

「男生……長得帥,也是很佔優勢的,這個世界便是如此,沒辦法。」他聳聳

肩,有點無奈地說。「我早該想到是這樣。本來以為妳會是比較不一樣的女孩子……」

就是此刻,我清楚的察覺自己的耐性與脾氣都消磨殆盡,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

性子的女生。要這樣硬把罪名套到我頭上,我是不會逆來順受的。「學長,請不要

這樣說。外表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就像我,我也不願意長成這樣子啊!我不知道

你本來以為我是怎樣的人,不過今天不管你長得怎麼樣,我跟你不熟、處不來都是

事實,我覺得這是個性的關係,不是長相。若你要模糊焦點,我也沒有辦法。」

王家康這才真正的動氣。他也站了起來,平視著我的眼睛,有著陌生而冰冷的

表情:「說得好,這是個性的問題。妳的個性再不改,就算妳長得再漂亮也沒有用。」

說完,然後,他轉頭就走。手插在牛仔褲袋裡,慢吞吞的,在我眼前一步一步,

很堅定的往前走去,然後慢慢慢慢,他的身影開始模糊,最後消失在夜色中。

模糊的當然是我的眼。像被迎面打了一巴掌,我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任由臉

畔火辣辣的燒起來。

用力閉上眼睛,兩道滾熱的水意偷偷順著頰滑落,到下巴時就已經轉涼。

每個人的自尊都那麼巨大,巨大到如此容易受傷。我們都年輕氣盛,所以在尋

找要害互相攻擊的過程中,總是那麼輕易地就被怒意與衝動主宰,毫不猶豫地揮動

以言語打造的利器,直到血流成河,才肯罷手。

真正的愛慕、欣賞,一定不是這樣的。我一面抹著淚往宿舍走,一面這樣告訴

自己。我的感情一定不會老是這麼辛苦,我一定只是運氣不好,還沒遇到那個對的

人而已。一定是這樣的。

可是,萬一他們說得都沒錯,怎麼辦?像方學文說過的,跟我在一起壓力很大;

王家康說的,我這種個性不改,不管長成怎樣都沒用?

如果真是這樣,怎麼辦?

在突然涼下來的天氣裡,我把自己密密包裹在厚厚衣物裡面,瑟縮著迎接台北

的冬天,也是心情上的冬天。看來我這個人天生是北極來的,一直都在冬天。

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照理說王家康這個人,與我可以老死不相往來

井水不犯河水的,卻依然如此成功地造成我頭上的一朵烏雲,跟著我走來走去,上

課下課,睡覺起床,揮之不去。

真正的傷害,大概是他所帶來的挫敗,以及衍生出來對自己的失望吧,與這個

人其實並不完全相關。在人際關係上面一再受挫,我想任憑是誰都開心不起來。我

也討厭這樣的自己,在磕碰受傷的過程中,比誰都痛,卻很清楚地知道誰都不能怪,

一切都是我的脾氣造就出來今天這樣的局面與下場。

我怎麼能對著不熟的外人如此囂張無禮,不管他做了什麼(或沒做什麼),我

都不應該這樣吧。面對這樣的事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決方法,而我的一定是最

爛的一種,玉石俱焚,同歸於盡。

王家康要古怪就讓他去古怪好了,為什麼我就不能笑笑的輕描淡寫讓這件事過

去,偏偏要吵成這樣?他又不是張至理,已經熟習我的怪脾氣。他也不是黃明璽,

從小跟我一起長大,知道我除了臉臭一點嘴硬一點以外,也沒有什麼好怕的。

鬧過不愉快之後,事情當然還是沒有過去。在那段時間裡面我彷彿失足掉到河

裡,毫無辦法的往下沈,本來以為已經夠糟了,卻發現還在不停地下沈,不曉得要

沈到什麼地步才可以停止。到最後索性放棄掙扎,因為知道我的目的地將是河底,

不會再是岸上了。

風聲在系上鬼才知道怎麼傳開的之後,就像有一天抬頭才忽然發現已經入冬了

而學期就快要結束一樣,我是突然才感覺到,身旁的人漸漸在疏離中。

比較熟的幾個同學不再邀我同去唸書或吃飯。帶實習的學長不再跟我言不及義

的多聊兩句。也許是我多心,我只覺得他們看我的眼神變了。開始帶著一點點譴責

與不諒解。

一開始我還不太確定發生了什麼事,畢竟我之前還籠罩在王家康造成的小烏雲

底下努力恢復正常心情中。不過已經很敏感地發現周圍的空氣不太對了。就連分組

老是跟我分在一起所以交情還算不錯的欣蓉,都很少主動跟我講什麼話。情況誇張

到兩個人一組的實習,她還是不太開口,低頭只是研究著航空照片,我悶了整節課

下來,終於還是忍不住。

「欣蓉,妳……」我鼓起勇氣問。「妳今天好像不太高興?」

「沒有呀。」她很快地看我一眼,又回去翻照片,一面寫筆記。

「妳都不太講話,好像很沒精神的樣子……」

大概是看我一臉認真擔心的神色,實在過意不去吧,欣蓉放下手邊的工作,想

了一下,毅然決然地拉起我往教室外面走。「我們去小福買點喝的好了。」

出了系館走沒多遠就是小福,天氣陰沈沈的好像快要下雨,欣蓉拉緊襯衫的領

子縮著脖子很冷的樣子。她走著走著很不情願地開口:「若瑜,本來我是不想問了

啦,可是……實在忍不住……」

「妳問呀?有什麼不對嗎?」

「妳跟家康學長到底怎麼回事?」欣蓉注視著我,我想我臉上的陰沈大概也跟

天邊的烏雲可以比美了吧。「最近聽說家康學長心情很不好,還上山去了幾天。我

聽其他人在講,說妳對家康學長很……很……」

我越走越慢,到後來都停住了腳步。一直告訴自己要用冷靜的態度面對,不要

再意氣用事了,所以努力維持聲調的平穩:「我跟他……大概有點誤會吧,在釐清

的過程中不是太愉快……」

「我本來真的是不想講什麼,可是再怎麼說我都跟妳算熟,我不講大概也沒人

會對妳講了。」欣蓉打斷我,有點不耐煩的樣子:「若瑜,家康學長在追妳,已經

這麼久了,妳不可能不知道。可是我看著妳還是……怎麼說呢,心意不定嗎?一下

是鄭惠麟,一下是妳高中同學,前一陣子看妳跟妳學弟也走得很近……妳為什麼要

跟很多人都這樣曖昧不清呢?學長再怎麼說也是很照顧妳的,妳這樣做,很傷他的

心,妳知道嗎?妳不該利用學長,還有那些其他人,對妳的好……」

欣蓉。我從大一開始,在班上算是最熟的女同學。上山出野外實習睡同一張床,

曾經一起出遊吃飯抄筆記作業上課還坐在一起的。她明明認識鄭惠麟,也知道他那

種少根筋的人跟我一點羅曼蒂克的牽扯也沒有。她明明很清楚我是怎樣的死樣子,

就算再害怕再逞強,也要硬撐個堅硬的武裝外殼起來。

我到底,什麼時候,曾經利用過誰呢?我憑什麼?

我已經不知道要生氣了,聽到這些,只有一陣陣濃濃的悲哀一直淹上來,淹過

膝蓋,淹過腰際,淹到肩膀……我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到最後幾乎要滅頂。

這段時間以來周遭冷下來的溫度與眼色,在此刻通通都串連起來得到一個答案。

原來大家都在看,大家都不諒解。原來,在她們眼中,我是這樣的人。欣蓉跟我有

點交情,在我面前絕對是用最含蓄的說法了,可以想見背後大家討論起來時,是怎

麼樣的血腥慘烈、慷慨沈痛。

高中時代被誤會的絕望心情又捲土重來,那種百口莫辯的痛苦歷久而彌新,始

終沒有痊癒。

我多麼希望,我是多麼希望,她可以為我講一句話,只要簡單的一句,像「陳

若瑜好像不是那樣的人吧?」甚至是疑問句也好,我就可以痛痛快快的對著她哭一

場,說說我的委屈和困惑,然後一切就像被雨水沖刷過的大地一樣重現生機,我又

可以重新武裝好自己,繼續努力去面對這樣的世界。

此刻欣蓉也看出我臉上慘痛而絕望的表情了,畢竟也不是硬心腸的人,她訥訥

的多解釋了幾句,我卻已經一個字都聽不見了。耳朵只是嗡嗡作響。木然的跟著欣

蓉走進小福,買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飲料,然後出來,她回系館去,我則是

繼續走,漫無目的的,完全沒有意識的,在校園裡走。

應該要回去上課的,可是此刻我一點都不想回到那棟系館,面對那些以眼光審

視批判我的人們。

已經很熟悉的校園,居然越走越覺得陌生。我住在學校裡面的宿舍,我天天上

下課都在校園裡跑來跑去,而現在我居然有強烈的逃離念頭。從口袋裡摸出錢包,

檢查了一下,身上的錢還不夠買車票坐回家。

是的,回家。我心裡只是模模糊糊的浮現這個意念。我可以回家嗎?回去那個

我住了十多年的地方,回到天天只要上學補習考試就好,其他什麼都不用多管的時

候?身邊雖然只有少少兩三個朋友,卻從來不用擔心誤解會傷害我們之間的情份。

吵架就吵架,鬧彆扭就鬧彆扭,事情過去以後就是過去了,就算分隔三地,見面次

數越來越少,也不曾產生過懷疑或不信任。

於是我知道自己錯了,錯得離譜。他們不是我的朋友,以他們作為標準或經驗

準則,是大錯特錯的。依著舊時習慣、對待他們的方式,去跟新朋友們互動,結局

就是這樣,只能在誤解與扭曲的泥沼中,一路下沈,不停地墜落。

他們不是我的朋友。他們根本就是我的兄弟手足。

走到天色轉暗,我的腳都開始發痠了,各宿舍餐廳也開始傳出陣陣飯菜香之際,

我才回到已經下課了所以沒有什麼人,空蕩蕩的系館,把孤零零被遺忘在教室裡的

書本整理一下,低著頭快步離開那條暗下來之後好像會吃人的走廊。因為握拳太久

所以手指都伸不太直了,指尖冰冷,我一面下樓梯,一面把手插進褲袋裡,希望可

以取暖。

然後碰到口袋裡的手機,我想了幾秒鐘,就決定來打個電話。

就像動物受了傷之後會想要尋覓一個安全熟悉的角落躲起來療傷,我現在只能

想到他們。電話接起來聲音懶洋洋的:「打家裡電話好不好,我的手機快沒電了。」

張至理慣常的愛理不理當場把我剛剛一下午的悲苦沮喪比成像是什麼不協調的

異次元怪物,依然附在我身上,卻帶著詭異的陌生感,好像我這邊的世界跟他那邊

是完全接不上軌的,兩個平行的宇宙,我們在裡面各自經驗著喜怒哀樂,交通的管

道只有電訊,那麼微薄,按鈕一按就什麼都會消失不見。

「你怎麼會在家?」所以我不知道怎麼訴說今日經歷的情緒風暴,只能反應很

遲鈍地隨口問個問題。

「我媽在這邊。」

「你媽,怎麼會在?」我的聲音飄飄的,不是很落實。此刻我好像分裂成兩個

獨立個體,一個在跟張至理講電話,一個則是漂浮在空中,空白而飄渺地看著那個

握住手機愣愣對答著的我。

「她來監視我。」張至理很簡單地說。「她大概是前半輩子跟我爸玩諜對諜還

玩得不過癮,現在玩到我頭上來。以前管都不管我,現在簡直恨不得在我身上裝個

監視器。每次都來這套,恐怖的女人。」

「那是你媽媽耶,你還這樣講。」雖然一部份的自己還在遊蕩,另一部份卻像

被制約一樣按著舊時習慣開始關心親如手足的好友。而藉由關心這件事情,我緩緩

地掩上了心裡那個空蕩蕩的大洞,暫時忘卻它的存在。走著走著,四肢開始慢慢回

暖,自己都知道已經從多麼艱險的情緒深淵裡面暫時逃脫了。

不過,當然也只是暫時而已。

「算了,妳根本不了解。」張至理在那端當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是一樣

冷冰冰的。

他還沒講完我就很自動的接下去。「我知道,全世界只有賴姍姍了解你對不對。」

「呵呵。」張至理冷笑數聲。「妳找我幹嘛?要吃飯閒晃的話,答案是不行,

我媽現在等於變相的限制我行動,我一出門她就以為我去找姍姍,查東查西的。要

不然妳過來好了。」

「要我過去?你腦袋沒問題吧?」

「我跟我媽大眼瞪小眼都快瘋了。我寧願像以前一樣一個月才看到她一兩次。」

「我記得才沒多久以前,有個偉人對我說,他很羨慕我媽媽管我管得很嚴?」

我忍不住要調侃他:「現在是怎樣,人在福中不知福?」

「……」張至理的沈默很明顯的帶著惱意,要是我此刻站在他面前,他大概已

經給我好幾個白眼了。「算了,不說這個。妳這種人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打電話給

我到底有何貴幹?」

「也沒什麼。」我好像反彈一樣地冒出這個答案。本來有的千言萬語此刻一個

字都不想說了。他的處境比起我大概也好不到哪裡去,何況我現在心裡亂糟糟的塞

滿我也還沒理清楚的東西,要說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掛掉這通電話,我已經穿過椰林大道回到我們宿舍區前面。站在門口,我盯著

手機螢幕大約十秒鐘,就決定再打一通電話。

「喂?小瑜嗎?」遠在中壢的他聲音怎麼還是好清楚,清楚到讓我一聽就鼻酸,

委屈和疲倦毫不猶豫地重新湧現,我喉嚨裡像被塞進一團棉花一樣說不出話來。

「怎麼不講話?喂喂?是不是收訊不好啊?」黃明璽的聲音很正常,不是我常

常聽見的那種帶著抑鬱的低沈。「妳在學校吧?怎樣,找我什麼事?」

這麼熟的人用不經意的口吻問找他有什麼事,我就完全答不上來了。就像打電

話回家,如果我媽或我爸接起電話來就問「小瑜,什麼事?」的話,大概就講不下

去了。

「沒事。」除了這個,我沒有別的答案,所以只能順著謊言繼續編下去。「只

是很久沒連絡了,想到打一下電話……」

「是真的很久沒連絡了。張至理現在跟賴姍姍怎麼樣?他媽媽那邊擺平沒有?

我想應該沒有那麼簡單。」黃明璽說著,我靠在宿舍外牆上聽,閉上眼睛,就可以

想像他略皺著眉,有點擔憂的神情。「我看他們還有得鬧,他媽媽這次好像真的是

激烈反對……」

說到這裡黃明璽好像掩住話筒,跟旁邊的誰講了幾句話,又回來:「……聽說

張媽媽最近有空就過去張至理那邊跟他『溝通』,我已經好幾個禮拜不敢過去了。」

「你旁邊有人?」我閉著眼睛問。「是雅茹吧,她來找你?」

「哎,嗯。」他模糊地應了,很簡單地解釋:「她剛剛找不到鍋鏟,過來問我

放在哪裡。」

「要煮什麼?真好。」我隨口扯著。

「天氣變冷了,中壢這邊最近一直下雨,她說要幫我進補。」黃明璽在那邊又

答了旁邊幾句,回來之後要繼續跟我討論張至理,我已經意興闌珊。

「你……去忙吧,我反正,反正也沒什麼事。有空再聊吧。」今天晚上第二次

扯謊,扯得那麼流利自然,連我自己都快要開始相信,我是真的沒什麼事。

「妳聲音怎麼好像怪怪的?」他還是發現了,畢竟是他。「真的沒事嗎?」

我仰起頭,讓眼眶和鼻腔裡的酸熱都不至於衝出來。「沒有啦,就像你說的,

天氣冷了,站在外面吹風吹太久……我也該進去吃飯了。」

「嗯。自己小心,不要感冒了,妳已經有一點點鼻音囉。」黃明璽叮嚀著:「我

耶誕節那時候會回家,你們也會回去吧?到時家裡見。」

掛掉之後,我的手機彷彿變成千斤般重,手臂無力地垂落在身側。

回家?

我一定是太累了,或者像黃明璽擔心的一樣,真的感冒了。不然,怎麼會突然

這麼想回家呢?那個我曾經一心一意想要離開逃脫以爭取自由空氣的地方?

在眾人的目光中我只能沈默,因為怕引起更多猜測與譴責,我只能獨來獨往。

也許並沒有那麼糟,可是在那個時刻我什麼都已經感覺不到、無法判斷,任憑自己

靜靜地坐在河底,讓周遭如風一般幾不可聞的絮語像河水緩緩流過。抬起頭放眼望

去,面前是一片溫柔的黑暗。

我當然沒有天真到以為某天早上醒來,這一切都會不藥而癒,世界再度美好,

人們對我親切友善,我變成一個開朗而快樂的女孩。然而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任何

可能性,可以扭轉目前的局面。

所以我不斷地在發呆,不管是上課、走路、吃飯、讀書都好,靜下來的時候,

我就在發呆。高中時代的傷痕至今都還沒有痊癒呢,又重新嚐到被全世界遺棄的感

覺。以前可以轉頭把心思投注到功課上,遷怒到父母嚴格的管教上,身旁還有一樣

也慘兮兮的好友,而今,這些都不在了,我伸出手抓不到浮木。要不然,我也不會

一路沈到河底。

我試著把自己想像成一塊石頭。石頭就不會有喜怒哀樂,落在河底是天經地義。

耶誕節腳步將近,大家都在興奮地籌劃活動討論去處,我只是默默的想著,這一切

都與我無關,我回家去吧。至少,家是永遠都在的。

連講話都懶得講,好像喪失了開口的動力跟能力,連回到家之後也是一樣,我

媽問了好幾次為什麼我臉色這麼難看,我都哼哼哈哈的敷衍過去,吃完飯就躲到房

間裡,丟下不滿地咕噥猜測著的我媽給我爸去處理。然後很無奈地發現,原來「回

家可以休息」這種想法也不過是我在困境中把家給羅曼蒂克化之下的產物。

然後我睡著了。幸好我還能睡,而且很能睡。睡著之後就不用想那麼多了,所

以近日來睡覺是我最喜歡的日常活動。

多麼希望睡著就可以不用醒來。不過這世界就是這樣,永遠事與願違。我迷迷

糊糊間聽到我的手機響,翻個身不打算理他,沒想到打電話的人比我更堅持,停了

又響,停了又響,響到我媽都開門進來看了,我只好很不甘願地撈過電話。來電顯

示是黃明璽,我接了起來。

「妳在哪裡?」他旁邊很吵,轟轟的分辨不清是什麼聲音,他講話都提著嗓門:

「我打過好多次,妳的電話最近怎麼都沒開機?」

「因為我不想講話。」我只是很簡單地這樣說。

「妳還好嗎?」黃明璽啊黃明璽,會在這種時候問這種話,我到底應該說你了

解我,還是不了解我?「妳這一陣子都怪怪的,真的沒事嗎?」

「你還關心?」我閉著眼睛,很疲倦地問。他被我這樣一問,也沈默了。我們

之間只剩下話筒中他那邊轟隆隆的背景噪音,襯得我這一頭更加寂靜。

「為什麼要這樣說?」半晌,他清清喉嚨:「我打過兩三次電話啊,妳手機沒

開就打宿舍,妳室友還跟我說妳不想接電話。連張至理也說找不到妳。這是怎麼一

回事?連我們的電話妳都不想接?」

「對。」我已經沒有力氣多說了,索性用最簡單直接的方式回答。

他那邊又是沈默。

對我失望吧,沒關係,反正,我對自己也很失望。大家都來唾棄我離開我好了,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連我自己都不想再理我自己了,更何況別人。我不怪你們。

「沒事了嗎?那我要掛了。」我最後只是這樣結尾。

「等一等。」他叫住我。「妳真的很不對勁,我沒有聽妳這麼疲倦過。到底發

生了什麼事?上次妳打來的那通電話,一定是想跟我說什麼吧?我那時候就覺得妳

語氣怪怪的……」

「你現在問這些幹什麼?」我還是忍不住略略激動了幾分,打斷他的話。從床

上坐起來,我質問著:「如果我那時就怪怪的了,你到今天才問,會不會有點太慢?

你真的關心我怎麼樣了嗎?」

「為什麼要這麼說?」他很不解:「那不然我打這通電話幹什麼?妳從以前就

是這樣,什麼事都愛死撐。現在我們又都不在妳身邊,也不常見面,妳要是不講,

我們怎麼可能會知道妳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需要你們這種施捨式的關心。你們都有最重視的人,而那個人不是我。」

我的喉嚨裡開始像是梗住什麼東西一樣,講話都不順暢。「你只是偶爾才想到我吧,

對不對?如果我對你們期望太高,到最後失望的痛苦也就越巨大,不是嗎?」

沈默了好久好久,久到我以為他已經不會再多說什麼了。

「妳真的不懂。」他慢吞吞地重新開口。「妳不懂,我曾經有多麼希望,妳會

是那個人。可是我的努力妳根本不在乎,妳讓我覺得,我永遠跟不上妳的腳步,而

妳也不可能停下來等我,只是一直往前走去,把我們之間的差距越拉越大。是妳不

要的。妳怎麼能這樣任性,不想要的時候就丟開、去忙妳自己的事,而需要我們的

時候,就責怪我們不在妳身旁?」

「不,不是這樣。」我深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你心中真正最在乎的人,

根本一直都不是我。你之所以放不下,只不過因為我代表了我們共同有的過去,而

你始終無法忘懷過去的光輝燦爛。你潛意識中希望可以回到那個時候,你不願意面

對、接受現實中的挫敗……」

講著講著我開始哽咽,然後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天啊,我們為什麼是這麼的

相像,每次在他身上我總可以看到自己的困境,我在指責他的時候,其實就是變相

的在罵自己啊!

「……關心我?那,你現在,人在哪裡?」我用棉被蒙住口鼻,因為用力壓抑

著哭聲所以全身都開始痙攣,不停地發著抖。「張至理呢?人在哪裡?不是說要回

來的嗎,不是說可以見面聊一聊的嗎?你現在在哪裡呢?」

「系上的舞會,我早就答應人家要出現,而且雅茹也上來……」黃明璽在那邊

很煩躁地回答:「我明天一早就回家了,妳先睡一覺,好不好?我等一下去連絡看

看張至理,他應該……」

「不用,真的不用。」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我不要這樣子,我已經說過了。

你越是這樣急急忙忙的要證明什麼,我就越覺得自己很可憐。所以,不要這樣子,

好不好?」

他終於忍無可忍的大聲起來:「為什麼妳永遠都這麼驕傲呢?妳就不能允許自

己示弱嗎?一次就好,承認妳也需要關心,承認我們都不是可有可無的朋友,真的

有那麼困難嗎?我已經認識妳多少年了,妳這一點為什麼就是改不掉呢?」

「不要管我了,拜託。」像是突然想起來眼淚的功效一般,任由溫熱的酸澀從

眼眶鼻腔裡奔流出來,無法抑遏。「我所要的東西你根本不能給我,我們都已經走

上不同的方向,在不同的世界裡面了,就讓我過自己的日子,負責我自己的喜怒哀

樂,好不好?」

彷彿是說出了魔咒一般,我們始終不願正視不願承認的一切,在我哭著說出來

之後,就像拍板定案一樣的再也無法回頭無法更改。我們相濡以沫的時刻已經過去,

我們都已經不再是對方生命中的重心。分道揚鑣是無法繼續否認下去的事實,最令

人難受的是,這一切居然都不像我們所害怕的那麼困難。

掛了電話之後我把手機關掉,埋進溫暖而帶著晒過太陽的清爽香味的棉被中,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蜷縮起來的全身都在發抖。像受傷野獸一般的痛苦喘息著,

翻騰著,想要找到一個最舒服的角度,可以減緩身體內部不斷增大的,恐怖的疼痛。

我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會過去,有一天我回頭看的時候,會用最

輕描淡寫的微笑想起來,我曾經是這麼困頓而無助。

這一切都會過去。一定會。哭得累了,到模糊睡去之際,我還不斷這樣告訴著

自己。

隔天我出去流浪了一整天。沒什麼目的地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書店,電影院,

百貨公司……到處都是人,我只是不想回家,不想開口,我也不想看到雖然不一定

真的會回來的黃明璽,或是自己也一個頭兩個大的張至理。

我終於可以理解當初從我們班被刷掉之後的黃明璽,為什麼要放逐自己了。也

開始明白當年在發現被我們隱瞞李昭儀事件好長一段時間的張至理,為什麼會氣憤

到開車出車禍。在昔日友伴前丟臉,是那麼令人難以忍受。

瞎晃了一天,到天色轉暗了,我才回家吃晚飯。我爸我媽都有話想問我的樣子,

我只是搖搖頭說很累,明天一早就要坐車回台北,然後就打算進房間躲起來。我爸

跟著我走過來,有點憂慮的看著我,半天也講不出什麼話,最後只是問我身上還有

沒有錢,不等我回答就掏出皮夾塞了幾張鈔票給我。

「一個人在台北,吃好一點,心情不好就出去走走,看看電影什麼的。要錢,

就跟爸爸講,喔?」他根本不知道這個已經離家的女兒到底正在面臨怎樣的難題與

困境,可是女兒的不快樂他是看得出來的,到頭來也只能用這種拙劣的方式來表達。

我低著頭接過還溫熱的鈔票,塞進口袋裡,沈默地點點頭。

然後我媽後腳跟著進來,我捲在被子裡沒打算開口,我媽就忙東忙西的幫我折

衣服啦,擦擦桌子,挪挪椅子什麼的,一面嘮叨:「妳冬天的衣服夠不夠啊?這次

回來匆匆忙忙的,一整天跑到哪裡去,要帶妳去逛街妳又不要,明天又要上台北……」

「媽,唸大學好累喔,我不想回去了。」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講這句話,

講完我們母女倆都愣住了。

我媽過來我床前坐下,伸手摸摸我的額頭。「小瑜,妳是不是生病了?這兩天

看妳臉色都很差,在台北……很累嗎?有沒有好好吃飯?妳上大學以後一直瘦,女

孩子愛漂亮減肥是會啦,可是吃不夠就沒體力,容易生病……」

我就知道。我心理上的累,他們是不會理解的。他們只會解讀成生理上的累。

我翻了個身,清清喉嚨。「沒有啦,學校宿舍吃飯很方便的。我只是……」

「跟明璽吵架嗎?」我媽很溫和地這樣說,我聽了又是一愣。「他早上打過電

話來,我說妳出去了。妳跟他有約?」

我搖搖頭。直視著我媽那張已經略顯年紀的臉龐,一直以來都帶著擔憂神色的

眉眼,此刻只是清楚地浮現歲月的痕跡。不知為何,又開始覺得心頭悶悶的。「媽,

跟他沒關係,我……」

然而我又該怎麼解釋我對於身周所有人事物的失望。在他們眼中考上台大就該

是一切問題的解答,他們的女兒應該從此一帆風順揚眉吐氣才對,殊不知在台北我

就像是一顆細沙一樣在淘洗的過程中流逝,從此只能沈在河底,靜靜地等待改變,

或是等待自己認命。

「明璽好像是有交女朋友了,看他帶回來家裡過幾次。」我媽溫暖的手還是摸

著我的頭,語氣小心翼翼,深怕傷害我似的:「小瑜,感情的事情,真的不能勉強,

如果妳……其實也不用這樣,以後多的是機會。」

我簡直失笑。媽媽真的好像從來沒有了解過我。「真的不是這樣啦,媽,我早

就知道他有女朋友了啊,張至理也有,他們一直都有交嘛。」

我媽有點卡住,她顯然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怎麼接下去。不過僵了沒多久,我

爸就拿著電話出現了,說是找我的。

「說我已經睡了。」我馬上細聲這樣說。

我媽也跟著追問:「是誰打的?明璽嗎?」

我爸搖搖頭。「是一個女生,說是小瑜的學姊,姓林。」

我大吃一驚。佳佳學姊怎麼會打來找我?我連忙推翻前議,爬起來對我爸伸長

手:「我接我接,是我學姊?」

「若瑜?」果然是佳佳學姊,她的聲音好像很焦急:「妳手機都打不通,我問

妳室友,才知道妳回家了,所以打到妳家……」

「沒關係,學姊,妳找我有急事嗎?我明天就回台北了呀。」我很訝異地問。

「妳……這兩天,有沒有跟小惠連絡過?」學姊急急地問:「有沒有聽說他要

去哪裡,是不是上山?」

我皺起眉,開始有了不太好的預感。「沒有啊,我很久沒遇到他了,他平常沒

事也不會打電話給我。有什麼不對嗎?」

「他不見了。」學姊很簡單地這樣說,我聽了就是心頭一涼。「他姊姊以為他

跟隊伍上山去,結果沒有,我們社上這兩天只有一支隊伍出去,而且是兩天一夜的,

今天下午都回來了,他根本不在裡面。」

我覺得好像有人把我的心臟浸到冰水裡一樣。山社最大的忌諱就是這個,行蹤

成謎。鄭惠麟根本不是新手了,不可能搞這種烏龍。我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盡量

讓自己冷靜下來。「學姊,兩天一夜是開A級隊伍吧?他應該不至於出事才對,先

不要太緊張……」

「不是,不是這樣。」學姊焦慮地說著:「他根本沒有跟隊伍出去。如果是帶

隊,我們根本就不會擔心,現在他是自己不知道跑去哪裡了。」

「學姊妳有沒有問問看別人?像阿苗學長,大牛學長,或是……家康學長?」

講到王家康的時候我還是湧起一股莫名的複雜情緒,不過此刻先管不了那麼多了。

佳佳學姊在那頭停滯了幾秒鐘,有點卡住。「我……我問過大牛……」

「那家康學長呢?他們不是同一家的?應該會知道……」

「家康……跟小惠……嗯……」學姊更加的支吾,讓我疑心大起。追問了好幾

句,她這個老實人才吞吞吐吐地繼續說:「他,他們好像……有點意見不合,兩個

人快半個月不講話了,這是家康剛剛才跟我講的,所以……所以他也不知道……」

我還真的沒想到有一天會為了這位外星人這麼擔心。坐在回台北的車上,我一

直告訴自己不要亂想,可是忐忑不安的情緒卻一直翻湧上來。

到底跑到哪裡去了呢?這麼大個人了,難道還會丟掉嗎?一定是心情不好,跑

去哪裡散心了吧。可是他會心情不好嗎?我看他走在路上被招牌打中或被跳樓的壓

成重傷還比較有可能。

可是暗戀多年的女生要結婚了,新郎不是他(當然不是他,開什麼玩笑),苦

悶說不出口。遇到我之後,跟我才講沒幾句,就被我狠狠的罵了一頓。換成是我,

我心情也會超爛。

那種不被了解的苦處我應該非常了解啊,為什麼只因為他平日都開朗,就自動

認定他不管遇到什麼困境都不會低落?

越想我心中隱隱的罪惡感就越來越濃烈。

等一下。我還在生氣啊!要不是他去跟王家康講什麼有的沒的,王家康怎麼會

來招惹我,又怎麼會知道我心情不好,要跟我談談,導致後來那次的決裂?要算的

話,這一切從頭到尾都要算到那個沒神經的二百五頭上!

雖然一路上都這樣反反覆覆想個不停,又擔心又生氣,矛盾得要命,一回到學

校宿舍行李一丟還是馬上火速去找佳佳學姊。她正要出門去上下午的課,看到我就

一把拉住,憂心忡忡但強自鎮靜地問我:「妳也還是沒跟小惠連絡上?」

我點點頭。「學姊,有沒有問過他們班上的同學?惠麟不是有個同班同學也住

我們宿舍嗎?」

「妳是說文俐?我問過了,她說不知道。」學姊眉目都鬱結不展,流露出無法

掩飾的擔憂:「小惠很少這樣的,他姊都快急死了,昨天跟我講電話都講到哭,把

我嚇壞了!」

「所以,是他姊姊發現他不見的?」

「沒錯。她說小惠整個晚上都沒回家,也沒打電話,那已經是前天晚上的事了,

昨天晚上也不見人影,手機也聯絡不到。」

常常聽到他們提起這位姊姊,卻從來沒有見過本人。雖然如此,但從鄭惠麟每

次提起姊姊時的口氣,和佳佳學姊所說為了弟弟的行蹤而擔心得落淚這樣的描述來

判斷,一定是個很好的姊姊吧,

真好,這樣的姊姊,我也想要。

「我要去上課了,晚上一起吃飯?我在宿舍等你,惠麟他姊也會過來,妳還沒

見過她吧?」佳佳學姊匆匆忙忙的,我們一起走到宿舍外面。

「嗯,傍晚再見。」

整理一下我也背著包包出門去準備上課,因為在擔心鄭惠麟的關係,所以暫時

把自己的壞心情丟到了一邊。我上課一向是很專心的,腦袋再怎麼樣一團混亂,一

走進教室坐下來,老師開口之後,就會自動正襟危坐認真聽講抄筆記,這是從小到

大養成的習慣。上完三節課出來天色都已經沈了,走過長長暗暗的走廊,走著走著,

腦筋才又慢慢切換回上課之前的狀態。

然後那位老兄曬成巧克力色的臉,笑得一口白牙,揚著眉,好開心的樣子,就

自動跳進我腦海裡。

到底跑到哪裡去了呢?

就算他參加的是山社,上山下海溯溪攀岩的,我還是不覺得他會發生什麼恐怖

的事。他一向那麼開朗自在,信心滿滿的樣子,那麼享受他的生命,再怎麼樣都不

像是會出意外的人。張至理不見的時候我還更擔心五百倍。誰叫張至理生來就瘦伶

伶一臉沒福氣的樣子。

可是……這忐忑而帶點焦躁的心情,又是怎麼回事?

因為一面想著心事一面走,所以沒怎麼注意周圍的環境。信步一路走到系館中

間樓梯準備下樓之際,耳中傳來樓下走廊嘩然的談笑聲。不到五秒鐘的時間我馬上

辨認出來。

王家康。是他們班。

這個念頭一閃過,我馬上停住腳步,整個人凍結在樓梯上,根本不能移動。然

後第一個反應是回頭就跑,我一點都不想看到他們。

我也搞不懂自己幹嘛像做了什麼壞事一樣,心臟怦怦怦怦地跳得好用力。一路

落荒而逃,從另一側出了系館之後,冷風迎面灌過來,我打著寒戰,悶著頭往前猛

走,快撞到人了也不管。

為什麼弄成這樣呢?在自己的系館,好像做賊似的?才沒多久以前,我根本什

麼都不用多想,走下樓去學長姊們還會跟我打招呼,比較熟的學長大概還會開幾句

玩笑。現在,連這樣都沒有了。

如果我可以處理得好一點……好,又是過去假設式,無用到極點。

心情繼續向下探底,我特地繞了一大圈的路,深怕又不小心正面遇到什麼不想

看的人。一臉臭臭的走到宿舍門口,遠遠就是薄薄夜色中,佳佳學姊略顯著急的在

探頭張望。

我看到她穩穩的身形,就是一陣暖意流過心頭。加快腳步走過去,待走近了,

她才鬆口氣:「我還以為妳也不見了,越等越緊張。」

「學姊,我的系館又不遠,妳也知道我去上課啊,要緊張什麼?」我失笑。

學姊很不好意思的抓抓頭。「最近真是草木皆兵。我是想,妳下課走回來也該

到了,怎麼一直不見人影,所以才有點緊張……」

「咦,學姊,惠麟的姊姊不是也會來嗎?怎麼就妳一個人?」說實話我對這位

姊姊有點好奇,左右張望一下沒看到別人,忍不住問。

「她從醫學院那邊過來,又晚下課,剛有打電話來說會晚一點。」佳佳學姊很

親切地關心我:「妳很餓嗎?我們可以先吃飯。妳的臉色不太好看,沒事吧?」

張開口想要對學姊說剛剛自己從系館落荒而逃的慘狀,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徒勞無功的又閉嘴。像她這麼老實的人,講給她聽,她也只是跟著我難過,搞不好

因為認識王家康還更自責吧。所以我想了幾秒鐘,還是沈默。

然而我還可以對誰說呢?

我們站在宿舍門口,來來往往的女孩們進進出出,我拉著包包的帶子,猶豫著

不曉得到底該不該講。學姊好脾氣地等著,也不催。她從來不會給人壓迫感,個性

跟體型真是搭嘎不上。

「學姊。我剛剛……」

當我決定要說點什麼時,抬頭一看,發現學姊表情變得很奇怪。她的眼光越過

我落在我身後,瞪大了發直的兩眼,然後一言不發,好像嚇呆了似的。

「怎麼了?學姊,妳看到什麼?」這時候我也忘記自己剛剛要講什麼了,毫不

考慮地跟著回頭,沿著學姊視線的方向開始搜尋。不過不需要太用力找就發現學姊

獃住的原因。我也跟著呆掉。

鄭惠麟。從椰林大道那個方向走過來,暮色裡看不清楚表情,但是那個身材和

衣服還有背包卻是遠遠就認得出來不會錯。他那個黃色的書包很好認。

「咦?妳們都在樓下?」他老大是人是鬼我們都還弄不清楚呢,對著我們兩個

目瞪口呆的女生他倒是毫無心機地咧開嘴笑得很陽光,開心地跑過來,很起勁:「妳

們都沒有去跑步,天氣冷了就不想跑了喔?我剛剛在體育場那邊等不到人,有遇到

大牛。大牛說妳們在找我?」

「你……」我跟學姊都講不出話來,他這個若無其事的樣子實在太超現實了,

這是一個丟掉兩三天的人應該會有的反應跟表情嗎?

「找我什麼事?耶誕節有沒有出去狂歡?我跟妳們說喔,那個耶誕節啊……」

鄭惠麟沒神經到人神共憤的地步,他還在興高采烈的報告中,我卻又被另一個人影

給轉移了注意力。

後面跟上來一個女生,個子也高,還穿著有跟的鞋子。不過看起來很窈窕。我

注意到她不只因為她的身高,還因為她的動作。她也是直直望著這邊,一面走過來

一面從背包裡抽出一落不曉得是報告還是報紙之類的,然後走著走著就開始用很誇

張的動作怒氣沖沖地把那一落紙張捲成一捲。

女生握著紙捲,對著我們走過來。我還來不及反應,那女生就揚起手中的紙捲

劈頭劈臉的往完全無防備的鄭惠麟頭上打!

「你這個混蛋!跑到哪裡去了!整整三天不見人影,你要急死人是不是!」那

女生罵起人來霹哩啪啦完全不給人反應的機會,一面罵,手上的武器就一面如雨點

般落在鄭惠麟頭上、身上。鄭惠麟連頭也沒回,也不反抗,馬上抱住頭就是躲。

「我……我……」看他那麼大個人抱頭鼠竄的樣子實在很好笑,不過面前這一

幕太過驚人,我呆呆的連笑都笑不出來。

「打死你!打死你!」那女生顯然還沒有罷手的打算,橫眉豎目打得好兇猛:

「不回來不會打個電話,你手指是斷光了嗎?要出門之前為什麼不講一聲,我已經

要去報案了你知不知道!混蛋!」

「我的手機沒電了啊!」鄭惠麟東躲西躲好不容易從追打中偷得一絲空隙,冤

得要死的喊起來:「妳……我有在妳手機留言,為什麼……」

這時佳佳學姊才好不容易回神,上去勸架,把那個兇婆娘給拉開。「惠麒,好

了,回來就好了,不要再打啦。」

「這小子不好好教訓是沒用的,講過那麼多遍,出門要交代清楚!父母在,不

遠遊,遊必有方,你到底聽進去沒有?還給我搞這種烏龍!妳們評評理,這種人該

不該打!」她還很不甘心地作勢要掙脫佳佳學姊衝過去再揍。

「可是我們父母又不在!」鄭惠麟委屈得要死,逃得遠遠的離開一個安全距離,

才對著這邊喊:「妳們不要聽她的,我爸媽出國了!」

「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敢亂跑,又不交代,對不對!」

「我有留言啦!」鄭惠麟鬼哭神號起來。「不相信妳去查妳的語音信箱!」

我想這位如果不是鄭家的姊姊,我就不知道還會是誰了。直到現在我才看清楚

她的長相,也跟著繼續呆掉。她跟鄭惠麟還真的有幾分相似,不過這不是我目瞪口

呆的原因。

我說真的,我還沒看過這麼漂亮的女生。周吉美的清秀,以前宿舍樓上學姊的

可愛,都比不上鄭姊姊。她完全顛覆我心中美女的標準,皮膚不白,頭髮不長,可

是她的五官深刻而典雅,一雙跟鄭惠麟一樣帶著淺咖啡色的大眼睛閃爍著怒意,還

是亮眼得讓人無法轉開視線。

是真的很漂亮,有股走在路上大概會被誤認成模特兒或明星那種艷光,讓人會

屏住氣瞪著她看。

此刻鄭姊姊一面咒罵著一面說「要是讓我發現你沒留言,我一定要踹死你」然

後掏出手機檢視著,過沒幾秒鐘表情一變。

看到美女這樣大剌剌的,臉蛋還一點都不管形象地開始扭曲變形,我突然笑了

出來。果然是姐弟。

「你……留那是什麼言,不清不楚的……」鄭姊姊已經開始有點尷尬,不過依

然不肯放棄地對著躲在牆角不肯過來的鄭惠麟叫囂:「要去幾天為什麼不講清楚,

我昨天跟前天晚上都緊張的要死你知不知道!爸媽不在家,我就要負責看好你,你

這樣算什麼,有沒有幫你姊姊我想一想!」

「我昨天晚上在家啊!」鄭惠麟此刻真是委屈到要出汁掉渣了,他扁著嘴喊回

來:「我十一點多就回家了,然後都在房間裡睡覺,是妳自己到兩點多才回來的!」

此刻鄭姊姊臉上的尷尬已經堆積如山,她美麗的臉蛋也扭曲到一種很詭異的程

度。她放下手中用來打人的武器,對著鄭惠麟走過去。鄭惠麟繼續躲,她伸手扭住

弟弟的耳朵,拉到旁邊去,姐弟兩人開始在牆角嘰哩呱啦對質起來。

佳佳學姊到現在才有機會回神,她吐出口大氣。「若瑜,那就是惠麟的姊姊……」

「我看得出來。」我完全無法克制自己幸災樂禍加驚訝的笑,毫無辦法那樣,

笑意從五官一直不能抑遏的流湧出來。這對姐弟實在太驚人了,我真想看看他們的

父母到底是什麼樣子。

「呵呵!不好意思,舍弟讓大家擔心了。」此刻鄭姊姊扯著鄭惠麟的耳朵過來,

跟我們陪笑道歉,一面搥了弟弟一拳:「快點跟佳佳她們說對不起!大家都很擔心

你耶,快點交代一下你這幾天到底去哪裡了!還有,你等一下要請我們吃飯!」

「我……」原來鄭惠麟那種冤情蓋天的表情不是被我訓練出來的,越看越好笑。

他委屈地道歉之後,還忍不住轉頭問自己的姊姊:「可是……可是我……我是禮拜

天出發跟保育社去繫放啊!去四天,昨天就回到家了,妳為什麼前幾天都沒發現我

不在?是不是妳自己也趁爸媽出國所以跑出去玩……」

「你……」鄭姊姊又動手打人:「你去繫放為什麼不講清楚!我在醫院啦,玩

你的大頭鬼!」

「那我昨天明明在家睡覺……」

鬧得亂七八糟,光看他們姐弟鬥嘴就夠了,終於在拳打腳踢跟鄭惠麟告饒又冤

屈的喊叫聲中,我們得出結論:鄭惠麟確實烏龍,他出門前因為找不到姊姊所以只

留了一通電話語音就走人,然後去繫放的時候手機都沒開,也沒充電,電池就死掉

了。而鄭姊姊呢,因為自己也忙,陰錯陽差的也沒注意到語音信箱,就這樣以為自

己的弟弟不見了。

「我不見三天之後妳才發現我不見!」鄭惠麟扁著嘴訴苦:「我在家睡覺,妳

也根本不知道!」

「嗯……哦……你的房間在樓上啊!誰知道你……你給我閉嘴!」鄭姊姊此刻

已經完全的沒面子,她只是對著我們陪笑:「不好意思喔,都是我弟弟的錯。」

「我就在想,他不可能丟掉啊!」佳佳學姊吐出口大氣,如釋重負:「最近沒

大事發生,也沒什麼異狀,一切都很正常,所以我想一定是去哪裡玩忘記講了。」

我聽到「沒什麼異狀」這裡,突然想起了國手學姊的婚訊。不動聲色地抬眼望

望,鄭惠麟也正好看過來,我們的視線在空中相遇,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夜色中

閃爍。他只是淺淺的對我笑了一下。居然是很罕見的,好像有著什麼內容似的含蓄

微笑。

「鄭惠麟!請我們吃飯!今天絕對要把你吃垮!」鄭姊姊還是直著嗓門痛罵自

己弟弟,然後一轉頭就很殷勤很客氣地拍拍我的肩:「妳就是小瑜學妹吧,我常常

聽見妳的名字。這次讓妳擔心了,不好意思。」

「沒,沒關係。」我對於這種大動作的人有點害怕,加上她那張美麗到有點壓

迫感的臉蛋,所以我也只是訥訥的點點頭。

「我姊姊很恐怖吧?」大家往校門走的時候,佳佳學姊跟鄭姊姊走在前面,鄭

惠麟在我旁邊餘悸猶存地說。他又咧開嘴笑得好燦爛好沒大腦的樣子,跟剛剛匆忙

間那一抹含蓄的微笑根本像是不同的兩個人一樣。

我們走出校門時,天都全暗了。迎面一陣陣的冷風叫人有點吃不消。鄭姊姊提

議要去吃熱呼呼的麵馬上得到大家毫不猶豫的同意票。前面兩個學姊帶路,過了地

下道上來,走到小店門口,我就是一愣。

怎麼又來到這裡,這是之前我跟學弟來吃魷魚羹麵的地方啊。就是在這裡接到

王家康的電話,然後我的人生好像從那個晚上開始就從灰階變成黑白的,再也沒有

開心過。如果可能,我實在一點都不想回憶起當天的點點滴滴。

可是其他幾個人都興高采烈的進門去了,鄭惠麟還差點撞到在門口遲疑的我,

他索性順手推了我一把:「進去啊!這家的魷魚羹麵很大碗喔!」

我只是看他一眼,沒搭腔。這幾天因為擔心他所以暫時放下的一些心事,此刻

又重新翻了出來。他就算不是罪魁禍首,也可以排到前三名了。鬼知道那次被我兇

完以後他到底對王家康說了什麼!若不是這樣又怎麼會有後面連鎖反應似的雪球越

滾越大!

幸好他們三個人聊得很開心,我低頭猛吃麵還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吃完之後

鄭姊姊還想去吃酒釀湯圓,被質疑「難道沒吃飽」的時候義正詞嚴地反駁:「甜湯

圓算甜點,甜點跟正餐是沒有關係的兩件事!」

說真的對於這位巾幗女英豪我實在越來越佩服,到目前為止還沒遇過美女這麼

能吃的,而且還吃得一點都不掩飾不客氣。若有機會我是很想跟她多認識認識,不

過今天晚上從魷魚羹麵開始就讓我舊傷復發,我急於回到一個安靜而熟悉的角落,

孤單地面對自己的傷口,而不是在這裡聽著這幾個毫無心事的人開朗地談笑。

他們的愉悅更加映襯出我的低落與鬱悶。就像在太過刺眼的陽光一樣,只會讓

我強烈意識到自己的蒼白。

「你們去就好……」

我很小聲但堅決地婉拒了一起續攤的提議。鄭惠麟露出一臉失望,佳佳學姊則

是關心地追問:「妳跟人有約嗎,還是要唸書?要不要我幫妳外帶一份回宿舍?」

「不用了,真的,謝謝學姊。」我趕快搖手。「我有點事要先回去了,妳們……」

「好,那我們去吃了。學妹,很高興認識妳喔。」鄭姊姊爽朗地接下去,一點

猶豫扭捏都沒有,她還拍拍我的肩:「以後鄭惠麟要是惹到妳,妳儘管踹他沒關係,

這小子就是欠扁。」

分開之後,我一個人過地下道回來學校這邊。低著頭看著地上,對於周遭環境

一點興趣都沒有。整個人彷彿是被一層厚厚的簾幕給包圍住,我的喜怒哀樂都被圈

在裡面,傳達不出去,也聽不見別人的聲音。在自己的繭裡雖然四肢都伸展不開,

常常要窒息,卻模糊地覺得有股灰色的安全感。反正我躲在這裡面雖然悶,至少不

會被人傷害,也不會傷害到別人……吧。我希望。

就這樣吧,我可以繼續吐絲做繭。待在這裡面,我就一定不會再受傷的。寂寞

就算了,我一次沒辦法處理那麼多情況,反正又不是沒有寂寞過。

校園裡已經開燈了,門口亮晃晃的,從駐警隊的警車旁走過,一號館前面依然

是暗沈沈的,我繼續低著頭走路,走著走著,後面有人小跑步地跟上來,然後到我

旁邊突然就停了。我側眼瞄到一個黃色的,很好認的書包。

「咦?」抬頭一看,居然真的就是鄭惠麟,害我有點吃驚。「你怎麼……你不

是在……你姊她們……」

他支吾了一下,抓抓頭。「沒有嘛,她們有很多話要講,我就先……反正我又

不喜歡吃湯圓……」

「騙鬼啊,你不是最愛吃甜的,而且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是你不喜歡吃的?」

我嗤之以鼻。

「真的啦,酒釀吃起來很像什麼東西壞掉了,妳不覺得嗎……」他皺眉苦臉的

好像已經吃到嘴裡一樣,我被他誇張的表情逗笑了。不過很快又收住笑意回到一張

板得硬硬的臉。

「我要回宿舍了。」我冷著聲音說。

「好啊,那我陪妳走回去。」他還是興高采烈的沒有被我的臉色嚇到,很踴躍

地這樣提議。

「不用。我又不是不認得路。」我拒絕。

「小瑜學妹,妳在生氣嗎?怎麼了,誰惹妳生氣?」鄭惠麟很無辜地問。

問得好!天堂有路你不走!「沒有。我很好。」

我低下頭自顧自的往宿舍走,鄭惠麟還是小狗一樣的跟過來,又不敢講話,就

這樣靜靜的跟著我一路走著。我轉進宿舍門前的小路,他還是乖乖的跟著。

「你要跟我進去嗎?」我忍不住罵起來:「你到底要幹嘛啦,我要進去宿舍了。」

「我只是……」他支吾著。「我剛剛才想到,上次……好像是我惹妳生氣的?」

你的神經可不可以再粗一點,要到「剛剛」才想到!那我這麼久以來的悲慘到

底又算什麼!我按捺著脾氣,好言相勸:「沒有。我真的沒事。」

「真的沒事嗎?我看不太像。妳不開心的時候,走路都一直看地上。」他不死

心地繼續追問:「有什麼事可以講一講嘛。如果不想講的話,妳想揍我也可以,讓

妳打吧沒關係,反正我已經習慣了,我姊有時候就這樣洩憤。她還說以後我再讓她

生氣的話她就要把我的智齒拔掉!不上麻藥就拔!」

為什麼他就是有辦法讓我又好氣又好笑,真的很想動手揍人?我站在當地表情

變幻不定,實在無法下定決心是要繼續撐下去冷著臉轉身就走,還是真的拿他當沙

包狠狠拳打腳踢一番以消我心頭之恨?

「家康叫我不要來煩妳,可是我想,妳如果很煩的時候也沒人可以罵的話……」

他還在繼續嘩啦嘩啦時,講到這裡,我終於忍無可忍,王家康的名字像是什麼按鈕

一樣,一碰到,機器就突然開動。

「你夠了沒有!每次都這樣自說自話講個沒完!你到底有沒有考慮到別人的心

情!」我退後一步,崩潰似的吼叫起來:「你講話前會不會想一下?你跟王家康講

過什麼,會造成什麼後果,你知不知道?我又不是美女,我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

物,你們幹嘛要這樣對我?我跟誰在一起,對誰好不好,為什麼會變成你們閒聊時

候的八卦!」

他被我的態度嚇住了,愣愣的瞪著眼睛看我,五官立體鮮明的臉上凝結著驚詫

到茫然的表情。

「為什麼每次都要逼到我這樣子……」我還是哭了。迅速抹掉不受控制而迸出

來的眼淚,我很不甘心。很久沒有像這樣在別人面前失控了,我是說流淚。除了黃

明璽以外我又何曾在哪個別的男生面前掉過淚,我痛恨暴露出最深層的情緒,我痛

恨這樣軟弱而難看的自己。

「小瑜,妳……」鄭惠麟對我伸出手,我只是很戒備地又退後一步,他的手就

這樣徒勞地停在半空中,半晌,握住拳,慢慢的放下。

「我絕對不是故意要讓妳跟家康變成這樣的。」他很認真地盯著我,一個字一

個字地說。「那天下午我遇到他,是他問我……」

「對不起,我不想聽。」我很快地打斷他的解釋。此刻我已經無暇多想,只希

望快快回到我那陰暗的角落,躲回自己的繭中,好好療傷之後,再出來面對這令人

疲倦的世界與人際關係。「你是無心的,大家都是無心的,沒有誰刻意要傷害誰,

對不對?可是傷害已經造成了,難道我就是活該報應要被這樣對待嗎?你天生就比

我好命,你比很多人都好命,我也羨慕你這樣開開心心的永遠沒有低潮,可是,不

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啊!講話之前,你就不能多幫別人想一想嗎?」

霹哩啪啦一大串下來,自己都很吃驚,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不滿可以宣洩。

不過講都已經講了,我喘口大氣,莫名其妙發現頭上的烏雲有點散開,胸口鬱悶也

好了一些些。夜色裡,只見鄭惠麟依然是相同的姿勢、相同的表情,默默地看著我,

嘴巴動了動,好像想講什麼話,又放棄了。

「小瑜,妳說得沒錯喔。」他最後只是扯起一個讓我心頭突然一陣酸澀的微笑,

沒有爭辯,沒有冤屈得要死的表情,沒有鬼哭神號,只是那樣笑笑的說:「我姊也

這樣罵過我,說我講話都沒經過大腦。真的,很對不起。那我就不煩妳了。」

他還是伸手拍拍我的肩,很和氣地對我這樣說完,就乖乖地轉身走了。他的微

笑像是魔咒一樣停留在我眼前,就算背影已經慢慢隱沒在夜色中,轉個彎就消失了

之後,我心頭那股酸澀卻依然尖銳。

我想我最痛恨的人,一直到今天晚上才清楚出現。

我痛恨這個毫不溫柔的,把所有關心我的人通通都罵跑的自己。

個性無法更改,歷史一再重演,說真的,我為什麼不去死一死算了。

一次次的輪迴與重演,我在自己構築的低潮中泥足深陷。自我厭惡的感覺卻越

來越嚴重,因為已經在經驗中慢慢看出來,這一切,至少有絕大部份,要怪的,其

實是我自己。

就像以前考完大小考試一樣,我開始認真檢討自己。以前以為可以海闊天空的

大學生涯,卻讓我更不快樂。遇見更多更精彩的人,卻讓我越形自閉。沒有勇氣走

向新的世界,對舊有的一切卻慢慢產生奇怪的隔閡。像這樣下去,我會變成怎樣?

檢討考卷、找到錯處、訂正並記起來不再重犯,不就是我拿手的嗎?為什麼這

次我就算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卻依然歸納不出重點?

答案應該在白雲的深處吧,我還搆不到的地方。如果我有一雙翅膀……

日子還是一天天的過下去,每天早晨醒來的時候,總要花上很大的力氣才能讓

自己從床上離開。不光是因為台北的冬天,而是那種灰心的感覺,讓人沒有意願做

任何事情。不過可惜的是課還是要上,書還是要唸,試還是要考,作業還是要交。

我被一切制式的規範所制約,不用心,也是可以渾渾噩噩的過下去。

學期快結束了,我照例打電話找張至理,問他何時考完,打算什麼時候回家,

我有沒有便車可搭。我不是貪圖這種方便,而是這已經變成我們之間唯一的聯繫,

各人在各人的旅途上孤獨地走著,喜怒哀樂都不見得能夠分享,只有在這約定俗成

的慣例中,我找到名正言順的交集。

下著雨的禮拜六下午,電話接通之後他在那頭懶洋洋的一如往常:「我媽才走。

妳要不要過來?」

「外面在下雨耶。」我猶豫了一下。他不響,我忍不住又追問:「你好不容易

脫離你媽的魔掌,幹嘛不去找姍姍?還是,她現在在你那邊?」

「沒有。」張至理簡短地回答。「妳到底要不要過來?」

要說我們認識這麼久有什麼好處,那大概就是不太需要多講,就可以分辨出對

方的意思吧。他這樣問其實是要我過去,否則一定三言兩語我們就講定回家搭便車

的事,不會多廢話。

反正待在宿舍沒事,室友們都在準備期末考,佳佳學姊也很久不見了,大概也

在忙。至於我,下禮拜只剩一科不大不小的實習要交報告,還有通識的期末報告,

加上判圖那種我也不知道從何準備起的考試……「好吧,那我等一下過去好了。下

雨天還叫人出門,你真是夠了。」

雨不大不小,但也足夠讓我跋涉到張至理那邊時,褲管都溼透了。一進門我就

開始抱怨:「這什麼鬼天氣……」

張至理沒管我,他只是開了門之後很直接地告訴我:「黃明璽等一下就到了,

他晚上會住這裡。」

我愣了一下。「所以,這是什麼意思?要我走?」

「你們為什麼會弄成這樣呢?」張至理露出不解的表情,微皺著眉:「他也是

先問妳會不會在,才說要來的。現在都不是高中生國中生了,應該有更重要的事情

要擔心吧,幹嘛還這麼幼稚,賭什麼氣。」

我詫笑起來。聽聽這是誰在教訓我,這位任性天王。「你不要講別人……」

說是這樣說,不過我講講也講不下去。張至理最近這陣子以來,真的,不用別

人說,我都可以感覺得到,他慢慢的在改變了。愛情對他的影響力,應該說是姍姍

對他的影響力,連我這種不太常跟他見面的人都可以感覺得到。因為我認識他很久,

我比較得出來。他的情緒穩定很多,他開始會幫人著想,他的生命中有了明確的目

標,她快樂,他就快樂。她對他好,他就毫無疑問地開朗起來。

人為什麼會因著別人的情緒與對待,而影響自己的心境?我不能不想起那個讓

我心頭一陣酸澀的微笑,那個像是從來沒有心事的,不管我怎麼兇他罵他給他臉色

看,都不以為忤老是笑嘻嘻的大男生。

這一次我真的太過分了吧。我有什麼權力這樣對他。清楚記得那天晚上他在離

開之前,跟我說話時的語氣與表情。那麼不像平常的他。後來我不斷想起這件事,

每次想到,就覺得有股深沈的無力感與自責,慢慢的淹沒我。

眾人八卦的殺傷力、王家康的態度、黃明璽的話……這一切都按著發生順序慢

慢的暫時在我的悲情排行榜上面往後退了,只有鄭惠麟的微笑,至今依然高居榜首

沒有退位讓賢的打算。只要一想到,就讓我有衝動要深深呼吸一口,看能不能紓解

胸口猛然冒起的厚重酸澀。

「妳不是還在混亂中吧?」張至理從冰箱拿了飲料出來,丟在我旁邊,對著正

在沙發上發呆的我說:「你們的事我並不想管,歹戲拖棚到這種程度也不簡單了,

隨便你們要怎樣。不過如果妳要問,我只能說,他現在跟邱雅茹是真的很好。我想,

妳是不是應該……」

我迷亂而低落的思緒被張至理的話給拉回來,大夢初醒似的反問:「你說什麼?

我混亂什麼?」

「黃明璽啊,妳是不是還為了他在撲朔迷離,心情不好?」張至理在我對面坐

下,面無表情沒錯,但他語氣中很淺淡的關心成份,是不會被誤認的。我聽到這裡

有點無奈的失笑。

不是他。不是黃明璽。從耶誕節之後,我根本沒有多想過跟他之間的一切。這

跟快一年前的我是多麼不同。那時我不斷不斷地想著自己如果這樣或那樣,我們會

不會走出不同的風景。不斷把自己困在過去假設式中,不斷在不甘與懊悔中思念那

個已經被埋葬的可能性。

就算一直到不久以前,我都已經感覺出不對了,卻還是常常重新陷入矛盾的迷

沼之中。而此刻,被張至理一問,我才突然發現,應該說重新確認這個事實。我真

的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清清楚楚,完全沒有模糊灰色地帶。

現在我想到他的次數,比想到一個外星人還少。這一定代表著什麼吧。

「不是,不是為了他。」我抬頭望進張至理的眼睛,很簡單地說。

我們對望了幾秒鐘,張至理聳聳肩。「你們又在跳舞?一個進一個退?」

我搖頭。「不是的。不是這樣了。」

小客廳裡靜靜的,只有外面滴答的雨聲,和轟轟如背景噪音的車聲。我們沈默

著沒有繼續對話,直到黃明璽出現。

是我去開的門,他迎面看到我也愣了一下。站在門口,我們都有點尷尬。張至

理冷冷的從後面丟了一句:「進來啦,沒事了。」

我略仰頭看著那張真的稱得上英俊的臉,只是笑了笑,輕輕地但由衷地說:「對

不起。真的沒事了。」

黃明璽的表情有點複雜,眼神閃爍,好像在思考什麼為難的課題一樣。那幾秒

鐘彷彿特別長,我們都在經歷一種可能無法回頭的決定性過程。

好久好久了,他才好像放棄似的嘆口氣,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頭:「妳喔……到

底還要讓別人擔心多久?」

我雖然鼻子裡酸酸的,不知道在忐忑什麼的心卻放下來了。嘴裡還忍不住反駁:

「少來,你有多擔心我?你自己跟雅茹甜蜜幸福就夠忙的了……」

張至理又插嘴:「妳不用講了,妳自己也趕快交個男朋友,讓他擔心妳就好了,

不要再來煩勞我們。」

「我煩勞到你什麼?是你讓我們很煩勞吧?」我回頭白了張至理一眼:「你跟

賴姍姍造就我們多少麻煩,你自己都不說?」

「我……」

然後我們三個同時噗嗤笑了出來。黃明璽摸摸鼻子,我則是主動伸出手,扯著

他的腕走進客廳。一種新穎但不陌生的熟稔感在我們之間驚險地重建,雖然過程一

直風雨飄搖,數度要脫軌或遠離,但是繞了一大圈到現在,我們已經可以知道,我

們是不可能分開的,但是,也不會在一起。

兩條平行線永遠都不會相交,但是,也不會遠離,將會這樣一直陪伴彼此,隔

著一定的,不變的距離。

「你們兩個不要這樣,小心邱雅茹吃醋。」張至理指著我們警告。

黃明璽只是微笑,不置可否。他轉移了話題:「叫我們來幹嘛?有何要事?」

張至理在沙發裡變換個坐姿,直起背脊,正色看看我,又看看在我身旁坐下的

黃明璽,考慮半晌之後開口:「你們要幫我一個忙。」

「講啊。」「什麼忙?」我跟黃明璽同時問。

「我要陪姍姍去一趟大陸。護照證件什麼都辦好了,只去四天。可是你們也知

道,我媽現在像附骨之蛆,所以……」

「附骨之蛆,這句成語可以這樣用嗎?」我忍不住提出疑問,被他們兩個有志

一同的瞪了一眼。

「你要我們幫你cover?」黃明璽直接問。「四天,哪四天?」

「下禮拜五到下下禮拜一。」張至理說。「我跟我媽說,要跟你們一起去南部

玩,反正是學期結束放寒假了。就四天。」

「OK。」我們都沒有多考慮,也沒有多問,就先點頭了。只是答應之後開始討

論一些細節,才發現不像我想像的那麼簡單。第一,我不能回家(廢話)。第二,

不能待在宿舍(萬一室友穿幫怎麼辦,而且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第三,我也不能

來借住張至理這邊(樓下管理員一定是張媽媽的眼線)。黃明璽倒簡單,他在學校

外面租房子,只要住處躲四天就好了。我比較麻煩,當場走投無路。

「你跟姍姍要去大陸玩?」一面沙盤推演著,我一面皺起眉頭問:「大陸有什

麼好玩的,你們就不能去近一點的地方嗎?還有,你為什麼說出國就能出國,你不

是役男?」

「他不用當兵啦。」黃明璽一臉「這妳怎麼可能不知道」的表情。

「我們不是去玩。」張至理神情很嚴肅的看著我。「是要陪姍姍送她爸爸回大

陸老家。姍姍本來要自己去的,可是我不放心,所以才私底下把證件機票什麼都弄

好,陪她一起去。」

「她爸爸回大陸為什麼要人送……」我疑惑地反問。

「好,是我沒有講清楚。」張至理聳聳肩。「我們是要送她爸爸的骨灰回去。

姍姍的爸爸在耶誕節之後過世了。上個禮拜剛火化。」

聽到這裡,我突然呆掉了。因為無法想像我的朋友在我缺席的這段時間裡,他

經歷過多少事情。此刻他不再是那個凡事只想到自己,愛怎樣就怎樣,考試名列前

茅但生活中大小事情都袖手旁觀的優等生了。在張媽媽恐怖的監視之下,他是怎樣

辦好這一切,擔當女友的精神支柱,還要兼顧功課的呢?可是我在他的臉上看不到

一絲怨懟或疲倦。相反地,現在還是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以來,覺得他最有精神與氣

勢的一刻。

他說到自己的打算與計畫時,那種篤定都寫在臉上。眼神炯然,絲毫沒有遲疑。

黃明璽也跟我一樣,只是盯著張至理看,好像重新認識一個人一樣,而這個人

卻是已經相識多年的死黨。最後,黃明璽只問了一句:「這問題也許很蠢,不過還

是要問。你身上錢夠嗎?」

張至理微笑起來。「問得好。我媽也想到用堅壁清野政策,我的花費她現在一

一都要過目。所以當然是不夠。又是機票又是旅費的。」

「那怎麼辦?」我聽聽也著急起來。隨即覺得有點荒謬的好笑。這個人是張至

理耶!家裡有錢到大一就開百萬名車的張至理!今天居然被我們問身上錢夠不夠!

這真的是一個很奇怪的世界!

「我那裡有一點,大約兩萬吧,你先拿去。」黃明璽思考一下:「反正再來是

寒假了,我會回家,生活費暫時用不到。」

「我也……」

張至理瘦巴巴的臉上還掛著那樣淺淺的笑,他沒講話,突然起身進房間去了。

我跟黃明璽對望一眼,黃明璽低聲問我:「妳那四天要怎麼辦?住哪裡?」

我茫然看著他。「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相對無言,兩人都陷入思考中。

「我知道了,我去你那邊好了!」我突然靈光一閃:「你室友會在嗎?你們不

是這禮拜就開始放假了?有沒有睡袋,沒有也沒關係,我應該借得到,過去窩幾天

不會太麻煩吧?」

「麻煩倒是不會……」雖是這樣說,黃明璽卻還是遲疑著。不過我們還來不及

多討論,張至理就又出來了,手上拿著一個扁長的黑色盒子。

「這個你拿著吧。」他把盒子遞給黃明璽。我們當然知道那是什麼。幾年前他

去買這支長笛的時候,陣容就是今天在場的三人。「我已經跟樂器行的老闆娘連絡

過了,她願意買回去。反正就是她店裡賣出來,也一直都在那裡保養的。她給我一

個很不錯的價錢。你會回家吧,就交給你了。你記得那家樂器行?在學校附近。」

黃明璽收下了長笛,點點頭。「我禮拜三以前會帶著錢過來找你。」

他們說得那麼輕鬆,我卻是喉頭一窒,思緒開始翻湧。這支長笛代表了的不僅

僅是一個樂器而已,它還帶著高中時代的回憶。過去一幕幕慢慢在腦中像電影一樣

播放起來。烈日下操場上白得灼傷眼角膜的跑道線,熱得叫人脫水的夏日午後我們

跟流氓學生吵架,社團教室總是有人進進出出,夕陽落在窗台上染黃了美術教室彷

彿一張舊照片,一面打鬧閒聊著一面畫素描,仔細聽還可以聽見隔著幾間教室管樂

社歪七扭八的小號或黑管在練習……

那支晶瑩而貴氣的長笛,所繫的回憶又何止這些。張至理初戀的對象(應該是

吧),那些在他除了功課還是功課,父母都各自為政的蒼白少年時代裡唯一的快樂

回憶,這一切都將被他輕描淡寫的退還,從此不再屬於他。

我不知道該如何訴說這種感受。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可以正式地向自己的

少年時期說再見(還換到錢)。只是在此刻,我被那種無法好好言說的感受給抓得

緊緊的,呼吸都困難起來。

他們兩個男生彷彿沒有注意到我的呆滯,低聲討論著一些細節。講定之後,本

來要留下來的黃明璽決定把握時間,晚上就坐車回家,期末考已經結束的他反正沒

差,他只是在等雅茹考完試,在哪等都一樣,不如馬上回家去幫張至理處理掉長笛。

因為還有考試跟報告的關係,我也沒有久留。張至理他媽媽打電話來查勤的時

候,我跟黃明璽就告辭出來。黃明璽陪我走到公車站牌,一路上因為太過沈重,我

們都講不出話。

一個下午的時間,我們見證了好友的成長,自己也彷彿老了幾歲一樣。這世界

上一天天的有那麼多那麼多事情一直在發生,而我深陷在一些無聊的雞毛蒜皮小事

裡面不能脫身,現在想起來真是幼稚。別人在經歷生離死別的時候,我居然在煩惱

被學長們當作八卦的對象。

「所以……妳到底怎麼辦?四天,三個晚上,妳要住哪裡……」黃明璽低低的

好像自問自答一樣。被旁邊新生南路的車聲一吵,我聽不清楚,還以為聽錯了。

「你那邊是不是不方便?」雖然聽不清楚,不過入耳之後,我的心頭馬上雪亮。

他的遲疑與猶豫那麼明顯,我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嗯……」他想了一想,然後揚起眉,正視著我的眼睛:「小瑜,妳知道之前

耶誕節那天,我有回家?」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是我跟你講完電話的隔天嗎?你說要回去那天?」

「對。我隔天一大早就坐車回去,一到家就打電話給妳,可是妳媽說妳出去了。」

他像是在講什麼別人的事情一樣,很平靜:「妳出去了一整天,對不對?我也等了

妳一整天。妳先聽我講。我知道我沒有跟妳約,前一天那種氣氛,我也沒辦法很確

定跟妳說我要回家去看妳,何況雅茹當時就在我身邊。可是妳那天整個人都不對,

讓我真的很擔心,我沒有聽妳這麼沮喪過。所以就算跟雅茹又吵架了,我還是覺得

應該回家一趟。」

我很吃驚。「我不知道你真的有回去,我以為你只是打通電話……」

他舉手做個阻擋的手勢,要我聽他說,不要插嘴。「小瑜,我想,有些事情應

該要好好跟妳說了。沒錯,我跟雅茹常常因為妳吵架。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有

一段時間我真的非常希望……我們……甚至在我剛考完聯考以後,都還覺得只要我

繼續努力,有一天,情況會不同。可是就像妳上次講的,那些關於過去的一切,我

無法接受現實的挫敗……」

「我那天是心情不好,講話比較過分一點,你不要想太多。」

「不,妳講得對。我後來想了很久,覺得妳一點都沒錯。」他又依著老習慣伸

手輕輕順著我已經過肩的髮,很溫和地說:「我真的覺得自己應該做個了斷了,不

能每次都這樣被妳影響,起起落落反反覆覆的,連帶也影響到雅茹,這對她並不公

平。我早就應該面對現實。妳對我根本從頭到尾都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是我自己

一廂情願。不管妳到底是對我失望,還是根本就看不上眼,我始終無法追上妳的腳

步這是事實。很挫折沒錯,我之前一直拒絕去面對這樣的現實也沒錯,可是現在我

決定,要努力去接受它。」

我只是低下了頭,不知道還可以講什麼。我已經沒辦法繼續直視他英挺的臉和

坦率的眼睛。

「我真的不想再看到雅茹的眼淚了,她為了妳的存在,已經不曉得哭過多少次。

當然這都是我的錯,是我的心態有問題。我只是要對妳說,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了。

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努力讓我們三個都快樂。」

低著頭繼續盯著自己的鞋尖,一個下午都在下雨,此刻腳邊還汪著水。小水坑

表面有虹彩,街燈與車燈在水光裡被映襯得更加閃爍。

「所以,我覺得,妳去住我那邊,不是個好辦法。」黃明璽溫和的手順著我的

髮落到肩上,他握著我的左肩,暖暖的溫度緩緩注入我已經僵硬的肩胛。「不過我

會幫妳問問看同學……」

我很快抬起頭,試著微笑。「沒關係,真的,我剛剛只是一時想不出來而已,

我也有學姊、同學可以幫忙,幾天而已,沒問題的。你不用擔心我。」

黃明璽笑了。「小瑜,不要逞強喔。」

「你放心吧,我會照顧自己。」我仰著臉,努力的堅強著。

「妳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就像張至理一樣,大家都要好好的。」黃明璽又略

略施力握緊我的肩,很認真的說:「如果妳讓我最好的朋友過得不好,我不會原諒

妳的。記住這一點。」

我盡全力壓抑自己流淚的衝動,第一次這麼清楚體會到什麼叫「強顏歡笑」。

我扯著嘴角:「你是說張至理嗎?我可不負責照顧他,你該去警告賴姍姍才對。」

「我說的是妳。」黃明璽堅定的注視著我,一個字一個字說。

上了公車,隔著窗,我對著還在人行道上抬頭看我的黃明璽揮揮手。他笑著也

揮揮手。車子轟隆隆地開動,他消失在我的視線以外。

坐下來之後,我的脊椎彷彿被抽掉一樣全身癱軟無力。我彎下腰,把臉埋在膝

蓋上手心裡。冰涼的手掌貼著一樣冷冷的臉頰,我以為會有滾燙的液體流竄,不過

一直都沒有。始終是涼涼的,沒有回溫。我想我是太累了。

那個下著雨的週末過後,我按部就班把該寫的報告寫完,該考的試也考完。彷

彿突然長大了好幾歲一樣,在依然陰沈的天氣裡我總是努力抬頭挺胸,強迫自己走

路的時候不要看著地上。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走路時略揚下巴,對我的意義卻非

常重大。我時時刻刻提醒著自己,要振作起來,要很有精神的過日子,看那兩個跟

我在成長路上一直並肩的男生,都已經慢慢褪去青澀彆扭的外衣,走得越來越穩健

了,我怎麼能落後呢?

其實這也要感謝鄭惠麟啊。如果不是他講的話,我也根本不會注意到,自己在

心情不好的時候,走路都看著地上。

抬起頭來覺得視野開闊許多,走起路來也比較篤定了,不會沒頭沒腦的撞上別

人或在緊急煞車的腳踏車前面演出驚險鏡頭。還有,可以一眼就發現熟人,不用等

人家叫我。比如說佳佳學姊。

「學姊!」我老遠就看見她了,走在我前面大約十公尺的距離,我趕上去。佳

佳學姊最近神龍見首不見尾,學期末看大家忙著打包準備回家的事,她還是忙進忙

出的不曉得在經營什麼大事業。雖然住同一間宿舍同一層樓,以前老是沒事就跑來

跑去串門子的,這一陣子要遇到她卻變得很不容易,真是古怪。

「學姊,妳都考完了嗎?」我跟學姊並肩走著,宿舍門口進出的人已經開始變

得零零落落,寒假真的要開始了。

「我昨天就考完了。妳呢?」學姊還是很親切依舊,不過不曉得是考試熬夜還

是怎樣,她有點沒精神,眼睛像是稍微腫腫的。「妳什麼時候要回家?」

「還要過幾天……」我想到明天起有四天的時間要失蹤,卻還找不到落腳的地

方,不禁又頭痛起來。

「妳不回家嗎?」佳佳學姊好訝異。「妳以前不是一考完就走的?」

「嗯,有點事……」我支吾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講給學姊聽。寢室只剩一個

大三學姊,她禮拜五早上考完,大概最晚禮拜六會走,其實我只要混過明後兩天,

禮拜六晚上偷偷跑回來宿舍應該沒有人會知道……

正在盤算著,學姊突然有點吞吐地問我:「所以……可不可以……拜託……」

「什麼?」因為正在盤算自己的事情所以沒聽清楚,我連忙反問。「學姊,妳

說什麼?」

「我要搬東西回家,已經在打包了,妳可不可以幫我忙?」學姊大概不太習慣

這樣開口吧,她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可以啊!要搬什麼東西,我沒問題。」

「真的?那太好了!」佳佳學姊鬆了一口大氣:「東西沒有很多,主要是書跟

一些裝備比較重,還有書架……我爸會開貨車來接,所以只是從樓上搬到樓下而已。」

「學姊妳為什麼要搬東西回家?」

「四下反正我的課很少,有個山社的學妹住板橋啊,她每天通車花很多時間,

我們就約好兩個人 share 那個床位。」學姊解釋:「我想我趁寒假把一些不用的

東西先搬一搬好了,那她下學期住進來之後空間也比較大。」

佳佳學姊就是這樣的人,幫忙的時候絕對不是半吊子,一定會替人家著想的。

我在心裡忍不住暗暗的心疼學姊。這樣一個好女孩,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有人

真正欣賞、珍惜她呢?

「學姊那妳為什麼不找山社的男生幫忙啊?像惠麟?」想到這裡我就按捺不住

要問這個二百五。

「小惠……他們也很忙啊,忙著考試,還要準備出隊伍的事情。反正我的東西

也不多,只是怕我爸腰不好喔又要逞強搬……」佳佳學姊說。我們已經走進宿舍了,

餐廳裡吃飯的舍友也是三三兩兩的,完全沒有學期中那種熱鬧繁忙的景象。

學姊講到鄭惠麟時,語氣間淡淡的落寞因為那麼新鮮罕見,所以我馬上分辨了

出來。「學姊,妳怎麼了?怪怪的?」

佳佳學姊伸手拍拍我的肩,和藹可親地打斷我,把話題岔開:「就是這樣。其

實如果妳若忙就去忙,我自己也是可以搬的。只是要攔著我爸大概就沒那麼容易了。」

我眼睛一轉,盤算了一會兒的心事,此刻終於忍不住:「學姊,我幫妳搬是一

點問題都沒有的。不過,可不可以……也請妳幫我一個忙?」

「好呀,妳說。」

「學姊,我可不可以……去妳家玩?」

學姊聞言就是一愣,她呆呆的看著我,好像聽不懂一樣。「妳要去我家玩?」

事到如今我也豁出去了,我所認識的人裡面如果連佳佳學姊都不能相信的話,

我還有誰可以相信?鼓起勇氣說了吧。「學姊,是這樣的,我要到禮拜一下午才能

回家,這幾天又不能住在宿舍,因為……」

聽我簡單講述完畢未來四天的難處之後,佳佳學姊只是無言的繼續看著我。眨

了幾下眼睛,消化完畢我講的話,她終於開口:「嗯,那,妳喜歡蛋黃酥嗎?」

「蛋黃酥?」

「我沒跟妳說過嗎?我家是做那個的。」學姊笑開了:「來我家要幫忙做喔。

妳有沒有做過蛋黃酥?」

跟張至理他們連絡過串完供,約好禮拜一下午要碰面他載我回家以製造一起出

去玩的假象,也跟家裡講好(當然被唸了一頓經)之後,隔天一早,佳佳學姊的爸

爸果然開著還散發蛋黃酥香氣的小貨車出現。學姊跟爸爸長得真是超級的像,她簡

直就是戴上假髮又年輕很多的爸爸,當然這樣的描述一點都稱不上是讚美,不過任

何人看到那麼相似如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父女,大概都會有這樣的反應吧。林爸爸

皮膚更黑,話也不多,一直謝我幫忙搬東西,謝到我都很不好意思。

「伯父您不要這麼客氣!」

「陳小姐妳才不要客氣……」

勞動了一整天,到我們把所有從宿舍搬出來的東西都搬進學姊房間暫時堆在角

落之後,總算告一段落。學姊家前面是店面後面就是烘焙的廚房,我參觀了一圈之

後,都還沒學會怎麼做,就已經吃掉快一盒剛出爐又香又酥的蛋黃酥了。不過當我

看著廚房裡整桶整桶的豬油跟糖豪氣萬千地加進去攪拌餡料之際,不知道為什麼,

就對於剛剛吃下去的金黃酥皮小點心開始產生一些奇怪的感覺。

學姊的房間就在廚房的正上方,木板隔出來的房間,放張床跟書桌就很擠了,

加上今天才搬回來的一些東西,連轉身都有困難。不過整理得非常乾淨,連被子都

疊的整整齊齊。床倒是不小,學姊說她以前跟妹妹一起睡的,不過妹妹現在也不住

家裡,去高雄唸書。這個房間就空下來了。

「有姊妹真好。學姊,妳跟妹妹感情一定很不錯。」我埋在厚厚的大紅花棉被

底下,覺得暖暖的好安全。學姊家不管是人還是用品都給人這種感覺,溫暖敦厚。

「對啊。我妹妹雖然有時候也會跟我吵架,不過我要搬去台北唸書的時候,她

躲在棉被裡哭了好幾個晚上。」學姊看著天花板,暗地裡只有小小的窗外透進來的

微弱燈光,照在學姊的側面。她微微的笑著。「那時候她才升國三,現在都大三了。」

「學姊,妳高中就離家到台北唸書了?」我有點驚訝。

「嗯,沒錯。要不然怎麼會跟小惠他姊姊是高中同學?」學姊屈著手指數算:

「這樣講起來,我認識他們姐弟倆也已經……七年了。」

「那妳是從高中開始,就跟惠麟也這麼熟嗎?」

黯淡光線之下,還是看得出來,學姊臉上慢慢露出有點忸怩的表情。她支吾著。

「也沒有啦……以前,以前都覺得他是個小毛頭啊,是他也考上大學、進入山社以

後,才比較……」

「學姊,妳到底喜歡那個二百五哪一點?」我睜大眼睛盯著學姊看,她被我這

樣一問,臉都開始紅起來。

「哪有人這樣問的……」學姊翻來翻去的好像怎樣都找不到舒服的姿勢似的,

好難過的樣子,木板床也跟著嘎吱嘎吱響。

「說嘛學姊,我保證不會說出去。」我從棉被裡伸出手,做個發誓的動作。

「我不是擔心這個啦,而是……哎……」學姊吞吞吐吐:「這種事情沒什麼道

理可講的,妳問我為什麼,我也不知道。就是有一天,發現認識了好久的那個小男

生,突然變得不一樣了,就,就這樣了嘛。」

我沈默了一下。

「若瑜,妳也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妳應該也知道那種感覺。」學姊講到這

裡,才突然想起來似的問:「對了,那妳跟那個黃明璽,現在怎麼樣?」

「我們已經講得很清楚了,絕對不會怎麼樣。他有他最重視的人要照顧,我也

要好好的過自己的生活。」我擁著棉被,扯扯嘴角。我也不知道怎麼解釋那種安心

中還帶著惆悵的感覺,我只知道,我們之間從以前到現在的牽牽扯扯點點滴滴都已

經被我封進罈子裡。能不能釀成好酒,還是會敗壞成一罈子酸醋,目前我沒有打開、

得知的打算。

「其實,可以做朋友的話,做一輩子也無所謂。」學姊轉過頭來盯著我,很認

真很認真的說:「友情可以持續很久,不過愛情這種東西,一不小心就會壞掉,壞

掉以後,就連保存的價值都沒有了。」

我想起那個從此像是在地球表面消失的方學文。有段時間我恨不得他或我其中

之一可以從地球表面消失的王家康。目前可以不見就最好不見的黃明璽。再比較自

始至終都一以貫之沒有變調過的張至理……好吧,果然,友情萬歲。

愛情的甜美我從來沒有嘗過,不過類似愛情所產生的苦果,我卻一直在嘗。這

樣說起來,到底為什麼我們要追求愛情呢?

光想到就累。

「學姊,妳也會想這些高深的道理啊?」我微笑起來。

「這是惠麒,就是小惠他姊姊講的啦。」學姊也笑,有點不好意思。「我覺得

啊,小惠是個很好的男生,一定會有很好的女生來配他。我在旁邊看著就可以了。

反正我們現在這樣就很好。男女朋友交了不順利就得分手,朋友卻可以互相陪伴一

輩子。哦,這也是惠麒講過的,她是很聰明的女生喔。」

「看得出來。」我想到初次見面時的驚艷與詫異,這樣一個精彩人物可不是天

天看得到的。「她一定有很多人追、有很多經驗對不對,要不然怎麼歸納得出這些

心得。」

佳佳學姊好像卡通裡的熊一樣呵呵呵笑起來:「大家都這樣說,可是事實上,

追她的人很少耶。因為她很兇。而且大家都覺得她很多人追,就沒有人敢追了。」

「沒想到美女也有這種煩惱。」我想到她教訓自己弟弟的模樣,依然餘悸猶存。

「那照這麼說,像我這樣的醜女應該很多人追啊,哈哈!」

學姊嘆了一口無聲的氣。「若瑜,妳怎麼到現在還對自己這麼沒信心呢?妳都

沒有好好的照過鏡子嗎?對妳好的人也很多呀,就像……」

「學姊,拜託妳,拜託妳不要講到家康學長。」我馬上指住學姊,很堅決地打

斷她。

學姊也伸手過來,拍拍我的手背。她的手厚厚暖暖的,帶著棉被裡的溫度。「不

要這樣,家康真的不是壞人。還有大牛,他也常常誇獎妳很懂事很有氣質喔,妳沒

去跑步他都會問一下。還有……」

「他們都不認識我啊,我跟他們都不熟……」

「小惠妳總認識,總熟吧?」學姊又嘆了一口氣,語氣落寞:「那次妳跟我們

吃完飯以後,惠麒說,小惠在看妳的時候就好像看到什麼甜點一樣。」

「啊?」我結結實實的獃住。

因為年關將至的緣故,我在人手明顯不足的學姊家借住還順便幫忙,受到很熱

烈的歡迎。不但學會怎麼包餡,還跟著師父揉餅皮刷油照看爐子,裝盒加蓋打緞帶

貼標價,從早站到晚充實得不得了。待了三天要離開時,林爸爸還很惋惜似的一直

要我以後再來玩。我帶著一身糕餅香味還有兩盒剛出爐的蛋黃酥去坐火車。一路上

靜靜望著陰陰欲雨的窗外,天空堆著鉛色的雲,擱在膝頭的小盒蛋黃酥還有餘溫,

我突然想念笑起來好溫厚沈實的學姊。真想回去那個轟轟開著大電風扇的廚房,跟

學姊埋頭數算要進爐子裡烤的蛋黃酥,在師父很佩服的詢問「妳們台大的都很會讀

書呴?現在女孩子都這麼聰明喔?」時傻笑以對,下午吃點心或晚上吃飯時用力稱

讚林媽媽的手藝讓她笑得一臉皺紋。

回到學校也才傍晚,我不確定室友是不是真的回家了,所以下公車之後就在側

門附近徘徊。學姊託我帶一盒蛋黃酥上來給她山社家族的人吃,他們今天有期末聚

會,可是學姊回家幫忙不克前往,只好以食物聊表心意。我反正也還不能馬上回宿

舍,拖得一時是一時,就決定先打電話給大牛學長以便把點心送上。

「學長,你在哪裡?佳佳學姊要我帶東西給你們……」我抱著還溫溫的蛋黃酥

在路邊閒晃,陰陰的天色已經漸漸暗了,冷風吹來,讓人有點瑟縮。我怎麼老是覺

得自己像孤魂野鬼一樣。

「我們在人性空間啦!妳在哪裡,我過去拿啊!」大牛學長的嗓門喊得我耳朵

都發痛,還得把手機拿遠一點以免耳膜繼續受罪。

「沒關係,我幫你們拿過去好了!」我自告奮勇說。老實說平常我是不會這麼

踴躍的,不過今天本人什麼都沒有,就是時間多,原來殺時間是這麼困難的事情。

何況,剛在學姊家熱鬧了兩三天回來,要一個人孤零零的回到冷清的宿舍過一

晚上,啥事都沒有身邊誰都不在的等著明天下午跟張至理他們會合,真不是件快樂

的差事。所以雖然山社有我不予置評目前並不想見到的王家康,還有他應該不想見

到我加上學姊輕描淡寫講過那一句有點古怪的話讓我也開始覺得見到面可能有些彆

扭的鄭惠麟,不過知道王鄭二人跟學姊不是同家族的,應該很安全。

結果我失算了,因為我忘記還有「插花」這件事。

人性空間二樓只有一群人在聚會,就是山社佳佳學姊他們家族的,外加幾名插

花人士,其中包括鄭惠麟。我一上樓就看到他了,他在人群中高談闊論眉飛色舞的,

我卻遲疑了好久不知道該不該走過去。

「學妹!」大牛學長眼尖,看到我就熱情招呼:「過來啊!要不要喝杯熱茶!

外面很冷對不對?」

我像蝸牛在爬一樣的慢慢走過去,跟大家都點頭招呼過後,奉上下午才出爐的

蛋黃酥一大盒,贏得眾人一致讚嘆與感激,拆了封就吃將起來。我還被迫坐下,一

杯熱騰騰的水果茶馬上在我面前出現。

隔著矮木桌,對面就是鄭惠麟。他還是笑嘻嘻的,不過我只看他一眼,就很快

低下頭專心喝我的茶。熱熱甜甜還帶點酸的水果茶讓我全身都暖和起來。心裡跟著

也產生莫名其妙的分不清楚什麼感覺。都是學姊講的話害我覺得怪,加上之前我在

他面前數度發飆、大失常度,還有上次他離開前,給我看的那個令我至今依然記憶

猶新的微笑……

所以我的頭好像千金重一樣。明知道他就坐在對面,我卻完全沒有勇氣把頭抬

起來,一心一意只想趕快喝完茶走人。

旁邊大牛學長他們整組的人談得正高興,蛋黃酥沒兩下就屍骨無存。我好像在

灌蟋蟀一樣把一大杯茶咕嘟咕嘟灌完之後,才放下杯子,就有人小心翼翼的把最後

一個蛋黃酥推過來我手邊。

側眼一看,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移駕到我旁邊的鄭惠麟。他只是咧嘴無聲

笑著,也不敢講話,就是指指那個僅存的蛋黃酥,示意要我吃。

「謝謝,我前幾天已經吃很多了……你們吃吧。」我很客氣的婉拒,搖搖頭。

結果他老大連推辭或多勸兩句都沒有,聽我這樣一說,馬上呼的一下伸手拿走

蛋黃酥,用非常不可思議的速度塞進嘴裡,心滿意足的吃掉了。

「你……」我瞪著眼睛不敢相信。

「好吃。」他還儼然美食大師的樣子嚴肅的點著頭,模糊不清地稱讚:「剛出

爐沒多久對不對,佳佳學姊家做的蛋黃酥是我吃過最好吃的。小瑜妳真幸福,可以

去學姊家。我姊怕我把人家店裡賣的都吃光所以每次都不讓我去佳佳學姊家玩。」

我還是瞠目結舌講不出話來。這個人,這個人是不會生氣的嗎?為什麼不管發

生什麼事,過後都可以一點痕跡都不留下?個性中到底有沒有陰暗的部份啊?

「妳身上都還有蛋黃酥的香味!」鄭惠麟還湊過來對著我的衣袖吸吸鼻子,好

像小狗一樣。我突然又想起學姊引述鄭姊姊講過的話,耳根子突然開始莫名其妙的

麻辣起來。

看我一直沒搭腔,鄭惠麟也有點醒覺(終於),他重新乖乖的正襟危坐,不敢

再開口,好像小媳婦一樣。我們兩個就卡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辦。

大牛學長他們不時跟鄭惠麟隔著我喊話,大家都是剛考完準備放寒假了,話題

很輕鬆,矮木桌另一頭還有人在打牌,熱絡得很。我卻是杵在那兒怎樣都無法放鬆。

我也知道鄭同學眼睛亮亮的看到我好像很高興,不過我實在無法確定他到底是因為

看到我才這樣,還是因為我帶來的蛋黃酥(以及身上的糕餅香味)。

幸好店裡養的貓此刻從窗台邊緩緩走過,懶洋洋的打破我們之間的尷尬。鄭惠

麟伸手去招,還一面叫它的名字。那隻奶油黃色的貓也很合作的過來,讓鄭惠麟摸

它的頭,瞇著眼睛露出很舒服的樣子。

「咪咪過來!咪咪乖!」鄭惠麟順著貓咪的毛,叫得好順口好熟的樣子。「咪

咪今天吃飯了沒有?」

「你怎麼知道它叫咪咪?你認識它?」看他那種自來熟的樣子,我忍不住要問。

「啊?」不料鄭惠麟抬頭,一臉理所當然:「不是所有的貓都叫咪咪嗎?」

我聽了險些昏倒,顧不得什麼尷尬不尷尬了。「這是誰說的?」

「就是這樣啊!」他還理直氣壯的反駁:「所有的貓都叫咪咪,所有的白狗都

叫小白,黑狗都叫小黑,黃狗都叫小黃……」

「亂講,我鄰居家的狗就叫雪莉!」我也真是夠了,居然跟他開始非常低層次

的爭辯起來:「而且照你這種講法,身上毛色不只一種的狗怎麼辦?」

「叫小花!」

我翻白眼。「你根本就是鬼扯嘛!」

鄭惠麟被罵了還是無所謂,又笑開了,揚著眉好開心的樣子。看他這副德行我

要生氣也氣不來,要裝酷也馬上破功,到最後也只能很無奈的白他一眼。他這種人

的層次跟正常人真的是不一樣吧,誰要跟他認真發脾氣使性子也都是泥牛入海。

大家吃喝了一陣又有人提議要去唱歌,本來此刻正是我脫身的大好時機,不過

一來是有點貪戀熱鬧不想回去面對孤零零冷清清的寢室,一方面鄭惠麟用那種好像

小狗拜託主人帶牠出去散步一樣的眼神可憐兮兮的看著我,到最後我也只能一面罵

自己沒出息一面為難的點頭答應。

本來以為唱歌就是去KTV糜爛一晚上的,不料我還是誤會了這群人。他們所謂

的唱歌是飆到青年公園附近找個人煙稀少的堤岸上去坐,然後一字排開的放聲高歌

起來。音量之雄渾,選曲之不可思議,在在都提醒了我,外星人來到地球大概不會

是單打獨鬥,可能也有團體行動的。

黑暗中冷風一陣陣呼嘯而過,手裡握著剛剛在便利商店買的熱咖啡,就算縮著

脖子直喊冷,心頭還是覺得暖呼呼的。這一行七八個人唱得興起,山歌唱完了唱軍

歌,軍歌吼完換兒歌,最後連各高中校歌愛國歌曲各種奇怪的名目都拿出來唱了。

泛著詭異光色的夜空此刻依然有厚厚雲層堆積,月兒忽隱忽現,根本沒有星星。可

是他們這種鬧法簡直像是在玉山頂上無人之境一樣,我開始擔心水門外經過的行人

車輛會因此而肇事,小孩要去收驚……

「喂!惠麟,你要不要獻唱一下你最近苦練的那首歌?」大夥兒鬼哭神號了半

天連沒開口的我喉嚨都開始幫他們隱隱做痛之際,大牛學長遠遠從那一端喊過來:

「快點,讓大家驗收一下,你練了這麼久也該表演表演!」

「對啊對啊,聽說你的台語精進不少!表現一下!」「來賓請以熱烈掌聲鼓勵!」

眾人一陣喧譁喝采口哨掌聲中,鄭惠麟果然站起來一點都不會不好意思的模仿

巨星那樣揮手向大家致意:「那我就獻醜了。」

只見他老兄清清喉嚨還真的拉開嗓門就唱,歌聲好壞在此先不予置評,我只能

睜大眼睛好像被雷打到一樣看著他用著非常流利的台語以及剛剛熱身過的好嗓子一

本正經的唱:「若知結果會變這款,當初不如別熟識……如今新郎變成別人,叫我

怎忍耐……」

大牛學長他們笑得東倒西歪還有人搥地抓牆了,鄭惠麟還是很嚴肅的繼續唱,

到高亢澎湃的副歌「站在禮堂外,越想越悲哀,妳甘能夠了解?啊~祝妳幸福,啊

~祝妳快樂,眼淚已經忍不住,滴落來……」之後,果然逼落了幾滴眼淚,不過都

是笑出來的。

我自己都狂笑到接近歇斯底里,指著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他老大唱完還一臉

理所當然的轉頭問已經完全笑瘋掉的大家:「我唱得怎麼樣?」

「很好,很有感情。」我抹去眼角貨真價實笑出來的眼淚,很用力的讚美他。

「他是感同身受吧,特別有感觸。」大牛學長在旁邊洋洋得意:「不虧我一個

字一個字用羅馬拼音教,整整教了一個禮拜才把他教會!」

「我上次去繫放的時候也有唱給保育社的他們聽,大家都說我唱得很好。」鄭

惠麟儼然一代歌王的樣子。

「國手學姊二十三號結婚,我看乾脆婚禮上你獻唱這首好了!」不曉得誰突然

冒出這一句,大家又是驚天動地的狂笑不止。

不過這次鄭惠麟就只是淺淺的扯了扯嘴角而已,沒有搭腔。大夥兒不曉得是貼

心地刻意不繼續這個話題,還是真的沒注意,鬧哄哄的又開始吵著要一個學妹出來

唱小放牛大牛學長順便當道具了。

偏偏我一向對這種傷痕型的最有感應雷達。剛剛鬧了一陣好不容易坐下來的鄭

惠麟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聽起來簡直像是嘆息。我忍不住伸手過去拍拍他寬平的肩。

「你沒事?」我只是很簡單地這樣問。

「妳不生氣了?」沒想到他馬上反問,還自動挪過來好幾公分靠我近一點,信

誓旦旦的保證:「對不起唷我以後講話一定會盡量經過大腦的。要不然不只惹人生

氣,我的智齒也可能會不保。不要再生氣了喔,心情不好會老得快!」

我被他講得噗嗤一聲破口笑出來。隨即一陣愧疚慢慢的爬上心頭。這幾次都是

我在飆他,任性的對著他發脾氣啊,該生氣的應該是他,可是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給

過我臉色看,沒有露出過一點點責怪的表情或語氣。這樣的人,這樣的個性……

我突然覺得喉頭有點哽住。

那個晚上一直鬧到過了午夜我才回宿舍,覺得自己這一陣子以來壓在頭頂的那

塊烏雲已經漸漸稀薄中。走路也輕快了許多,在走廊上邊走還發現自己邊輕聲哼著

歌,曲調赫然就是鄭公惠麟差點把大家笑死的台語老歌「不如賣熟識」,嘴角還掛

著殘存的笑意。黑摸摸的寢室也沒有那麼可怕了,玩得出乎意料盡興的我身體跟精

神都疲累到極點,隨便洗個澡上床就跌入夢鄉,完全沒有輾轉反覆。

如果我繼續跟這些直腸直肚單純率真的人相處久了,是不是也可以沾染到一些

陽光的氣息呢?我會不會可以擺脫掉一點陰鬱與彆扭,學著怎麼真正發自內心的開

心大笑?

我再努力一點,是不是前面就有曙光了?

懷著愉悅而帶著一點點萌芽中希望自己會更好的期待沈沈睡去,然後這一切都

在隔天早上的一通電話中全部煙消雲散。我還特別看了一下來電顯示,確定是張至

理之後才接的。他沒理我「回來了?到台灣了?」的問話,只是很沈冷的劈頭就問:

「妳這幾天有打過電話去姍姍家嗎?」

「我?當然沒有啊!」雖然快中午了但我才剛被吵醒所以迷迷糊糊的,聽他這

樣一問,有點怔住。

「那就是我媽打的。」張至理簡潔地說:「我們剛出來,現在去坐車,大概十

二點半會到台北。我連絡過黃明璽了,我跟妳約一點校門口見?」

「等一下,等一下。」我聽了半天只是一頭霧水,擁著棉被坐起來:「你剛剛

說什麼電話、姍姍家的?這跟你媽有什麼關係?」

「姍姍剛一下飛機就打電話回家,她媽媽說有個女的打去找過姍姍,還有提到

我的名字。」張至理停了一下,然後慢吞吞地說:「見面再說吧,反正姍姍她媽也

知道不能多講,所以應該是還好。最多就是讓我媽以為姍姍也跟我們去南部玩了。」

不曉得為什麼我就是有種不太妙的預感,大概因為這次事情真的不小吧。不過

我們從以前就是互相 cover習慣的,所以也決定先不要想那麼多,反正以前都有驚

無險的過了那麼多關了,這次應該也不會太例外才是。

後來證明我鄉愿阿Q的自我安慰是錯的,我的初始預感才是對的。而以前張家

歐巴桑講過的話更是正確到極點:我們這些小孩在玩什麼花樣,大人其實不是不知

道,只是以前他們各忙各的心思不在這上面,就算知道也懶得拆穿我們。

這次張媽媽從一開始就擺明了玩真的,認真在反對,是我們小看了這樣的決心。

依照原定的計畫去跟張至理會合,不辭勞苦堪稱兩肋插刀的黃明璽已經在車子

裡了。當然,雅茹也在。

我跟她一直都不熟,見了面也只是客氣而尷尬的瞪瞪眼睛笑一笑當作招呼。經

過上次黃明璽跟我講了那些話以後,相見更是加倍的怪異。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各自

心裡有鬼吧。不過這次我們暫時不用管這些微妙的牽扯與張力,一上車就有個小旅

行袋丟到我面前,黃明璽一臉凝重的交代我:「來,換妳。有什麼蛛絲馬跡像發票

或收據的,通通都要找出來毀掉。我剛已經看過一次,妳再看一下。」

短短幾句話,就把氣氛弄得很緊張。我根本沒時間跟一同坐在後座的邱雅茹寒

暄或聊天,一路上就是在串供、沙盤推演,如臨大敵似的輪流扮演張媽媽與張至理,

把所有可能出現的問題通通列表出來討論,想好應對措施。這種事情對我們來說都

不是太困難,畢竟再怎麼說我媽媽在嚴格排行榜上也獨占鼇頭好幾年過。黃明璽背

包裡還有一本南台灣旅遊指南之類的東西,我們連哪一天到哪裡玩、早上中午晚上

各在那裡吃飯、夜裡住宿何處都通通都搞定之後,我還奉命打電話跟聲音聽起來就

很疲倦的賴姍姍簡報,以免萬一。

我跟賴姍姍見過的次數更少,相處時間更短,所以對於她「哦」「好」「我知

道了」「謝謝,再見」這樣簡短扼要的回答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她到底是累呢,

是在生氣呢,還是本性就習慣這樣回答,讓人覺得很兇?我是真的一頭霧水。

雅茹從頭到尾都沒說什麼話,只是靜靜看著窗外,偶爾看看討論得一臉凝重神

色的我們,視線相遇時對我淺淺的笑一笑。等我一抬頭發現已經下交流道一路開進

我們社區時,才猛然驚覺我們冷落了她這麼久。不過大敵當前實在不能掉以輕心,

所以也無暇去關心她了。這一次莫名其妙的我總覺得不太能完全安心,可能因為謊

話扯得很大,加上對象又是我一直都敬畏的張媽媽吧。

照例先送我回家,我媽聽見車聲就已經出來探頭張望,一車子人都跟我媽打過

招呼之後,我提著行李裝作玩得很累的樣子,揮揮手跟他們道別。

「那是明璽的女朋友對吧?她今天要住明璽家?」我媽跟著我進客廳,一面在

我身後嘮嘮叨叨:「這像什麼話,女孩子怎麼可以……」

我的精神繃得緊緊的不太想回應,鑽進自己房間,撲到熟悉的床上,我埋在軟

軟的枕頭裡忍不住放聲大叫起來。聲音被枕頭悶住了傳不出去,要不然我媽一定又

大驚小怪的衝進來問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叫完之後,忐忑的心情總算舒緩了一點,我這才換了衣服出去客廳。下午時分

的電視實在沒什麼好看,我媽張羅了點心給我吃完,就叫我要幫她大掃除。我唉聲

歎氣的擦著窗戶,一面懷念起就算灰塵堆積到可以在上面練書法了也沒人管的宿舍。

一晚上平靜無事,晚餐是熱呼呼的火鍋,埋頭努力面前堆滿一碗的蛋餃魚餃茼

蒿菜配上沙茶醬拌蛋黃,我又覺得回家真好了。

「妳們去了哪裡玩?」晚飯桌上,我媽隨口問了。我心中一凜,表面上不動聲

色。開玩笑,要不然我們一下午的準備是鬧著玩的嗎?

「南部嘛,墾丁,回程有在台南吃小吃……」我盡量讓自己聽起來非常自然。

「這麼冷,幹嘛去墾丁?有什麼好玩?」我媽皺著眉抱怨:「放假也不趕快回

家,這麼愛往外跑。」

「學生還不都是這樣,每年寒暑假就是他們玩個夠的時候。」我爸笑笑說。「而

且南部的天氣好呀。」

「妳們怎麼睡?不是男生女生都混在一起吧?」我媽就是會想到這種很奇怪的

問題問,最奇怪的是,她一臉正經絕對不容我打混的樣子,一定要我回答。

不過不好意思,這問題是爸媽問答 FAQ的前幾名,陽奉陰違的答案一早就準備

好了:「我跟雅茹……就是明璽的女朋友一起,他們男生一起嘛。」

「那個女孩子叫雅茹啊?我知道好像姓邱,我聽黃太太講過。」我媽的注意力

果然不出所料的被轉移,她開始像看相師一樣評論起來:「皮膚白白的算蠻漂亮,

可是下巴怎麼那麼尖呀,這樣沒有福氣……」

「又不是每個人都要雙下巴。」我低聲咕噥著。

我就這樣過了我媽這一關。不過這關當然是小事,我在心裡只能暗暗祈禱張至

理那邊平安無事,像我一樣順利過關斬將。

意料之外的,我居然過了好幾天平靜的生活,每天被我媽差遣著做一堆雜事,

從安排過年要吃的糖果到擦地板,從擦窗戶到洗車,為了一個過年忙得要死像台傭

一樣,唯一能擺爛的時候就是我媽一出門買東西,我就可以開著電視抓本剛晒完的

舊書癱在沙發上翻,一面吃剛裝進果盤裡的開心果,真正是南面王不易。

「小瑜,我講過多少次,妳吃東西要坐好,不要掉滿地,這樣能看嗎!」我媽

提著大包小包回來,一進門看到我糜爛的樣子就開罵:「等一下拿吸塵器吸乾淨!」

「哦,好啦。」我繼續埋首在已經不知道翻過幾遍的倚天屠龍記裡,隨口應兩

聲算數。

然後電話就響了。我還有點奇怪的抬頭看了一下鐘。下午四點多,誰會這時間

打電話來?

漫不經心地接起來,才喂了一聲,我馬上就知道我的預感應驗了。

「小瑜嗎?我是張媽媽。」那種和氣而溫柔的語調讓我聽了就是一震,第一個

反應就是想把電話掛掉。不過我已經不是小朋友了,這麼幼稚的事情我做不出來,

何況掛掉又不是她就不會再打。所以只能硬著頭皮應。丟下金毛獅王坐正了,全身

進入警戒狀態,屏氣凝神。「放假了,回家過年啊?怎麼沒來玩?」

張媽媽是那種會跟小孩寒暄的人嗎?不要再鬧了。我一點都不敢放鬆:「才回

來沒幾天……要幫媽媽大掃除……」

「哦,之前妳跟張至理他們去南部玩對不對?」張媽媽越是輕描淡寫,我就越

覺得有場暴風雨正在醞釀中,希望一切都是我想太多。「你們幾個人去呀?」

「張至理,我,明璽,還有他女朋友……」好,她接下來一定是要問姍姍了,

我正在準備答案的時候,不料張媽媽投出了一個變化球。

「這樣啊,那你們住在哪裡?」

這題不算太難,在車上猜題的時候有猜到。我一面在心裡快速背誦路線,高速

公路,屏鵝公路,楓港,車城到恆春……一面非常謹慎地回答:「富悅飯店。」

「飯店好不好?」張媽媽很親切的好像順口那樣問:「你們都是學生,這樣出

去玩有沒有花很多錢?」

來了,困難的來了。我開始冒冷汗。我不記得有模擬到這一題。情急之下我只

好先採取緩兵之計:「呃,還好啦,張媽媽,不過有些錢是張至理他們先付的,我

們回來要再一起算過……」

張媽媽在那頭沈默了一下,我覺得自己的心都提到喉嚨口了,這短短的幾秒鐘

沈默彷彿永遠不會結束一樣可怕。終於,張媽媽又輕輕的開口,還是很和氣:「這

樣子嗎?那沒事了,謝謝。有空來家裡玩喔。」

掛了電話一股強烈的不安馬上淹沒我,我不知道那樣答覆到底有沒有問題,會

不會出事。莫名的忐忑讓我坐不住,爬起來在客廳焦躁地踱過來又踱過去之後,我

重新抓起電話打過去黃明璽家。

「妳剛跟張媽媽講完話對不對?」他一聽是我,劈頭就這樣問。「我剛也接到

電話了,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她問了你什麼?」我急忙問。

兩相對照之下,發現問題大同小異,而且不知是好是壞,我們的回答也是大同

小異。

「錢嗎?我是說,有的張至理先墊了,有的是我先出,反正花的錢我們要回來

再算過……」聽黃明璽這樣回答,我那種古怪的預感又出現了。照理說我們的口供

這麼一致,連沒猜到的題目都答得這麼相近,不愧我們相識多年。可是為什麼我總

覺得好像有什麼不知名的什麼在咬我一樣,讓我坐立不安,又抓不到那隻小蟲?

我不是故意要把這一段記得這麼清楚,不過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像脫疆的

野馬一樣刷的一下衝了出去連抓都抓不住,快得令人反應不過來,所以對於我所能

記得的,我就記得一清二楚。而我始終不知道這樣的能力是不是一件好事。

接完張媽媽那通電話之後,一切又都回歸平靜。因為心虛的關係,所以這幾天

我也都不敢過去或打電話去找張至理。反正快過年了,我要是出門鬼混的話,我媽

一定會給我好看,所以我還是乖乖待在家裡幫忙比較妥當。

安寧到令人不敢相信的幾天過去,我都已經快要相信這次的忐忑都只是庸人自

擾而已了,小年夜那天傍晚,我媽正在忙著洗長年菜、我爸跟我則是一個看報紙一

個看電視的跟沙發當好朋友中,家裡充斥著電視的噪音和我媽有一搭沒一搭的嘮叨,

堪稱歌舞昇平天下無事之際,張家的歐巴桑突然來按我家的電鈴。

我們全家都是一愣。歐巴桑眼睛紅紅的,吞吞吐吐跟我說:「小瑜,妳有空沒

有?去看張至理好不好?」

「好啊!怎麼了嗎?」我放下手中遙控器和零嘴,很快站起來,一面覺得從腳

底開始涼上來,心裡不斷隱隱發慌。「張至理在家?我現在就過去。」

「他……不在家,在醫院……」歐巴桑說了一個私立醫院的名字:「昨天晚上

去的,我現在要送東西過去,妳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他在醫院裡?為什麼?」我大吃一驚。「又出車禍嗎?」

歐巴桑眼眶又紅了,支吾著,說得不清不楚的:「是……好像……就……腸胃

炎……」

腸胃炎還有「好像」的?我滿腹疑竇的瞪著歐巴桑,我媽在旁邊很緊張的一直

問是不是吃到什麼不好的東西,她還是搖搖頭,不肯多說。

「妳去看一下吧,這麼久了,你們都像兄弟姊妹一樣,去看看有沒有什麼要幫

忙的。」最後,我爸溫和地這樣說。

就要過年了,醫院裡面人不多,走廊上靜靜的,潔淨明亮的地板映著充足的光

線,跟我印象中的醫院不太一樣。張家是有錢人,住得起這種貴族醫院,實在不足

為奇。歐巴桑領頭找到了病房,敲了門進去,裡面只有張至理,他正在睡覺,手臂

上安著點滴。靜悄悄的一點人氣都沒有。

「怎麼會腸胃炎?」我看著一臉蒼白到發青簡直像鬼一樣的張至理,忍不住低

聲問歐巴桑。這不問還好,一問之下,老好人歐巴桑開始猛吸鼻子,斷斷續續一下

一下的,居然是哭了。

「吵架啊,最近,張至理跟他媽媽,不曉得是怎樣,吵得好兇……」歐巴桑一

面哽咽一面細聲說著:「張太太心情不好哇,張先生要離婚……可是這關孩子什麼

事呢?張至理……也只是交個朋友……」

我全身像是脫了力一樣,一點勁都使不上來,只能扶著牆慢慢坐下。我聽見自

己微弱地在問:「那……那跟腸胃炎……有什麼關係?」

歐巴桑的回答像是炸彈一樣炸毀了一切。「什麼腸胃炎,張至理昨天晚上拿他

媽媽吃的安眠藥,用張先生的紅酒送,吞掉不曉得多少顆,半夜送進來洗胃……」

扶著牆的手越來越冰冷,我根本一個字都講不出來。喉頭像是被塞進一大團乾

棉花一樣澀得簡直要裂開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搞成這樣……」我講話也開始帶著哭音,把自己嚇了一

大跳,趕快又閉嘴。不過已經有溫熱的液體沿著臉頰滑下來,我抬手抹去。

坐在病床邊,我只是默默流著淚。只看張至理孱弱而蒼白,被雪白的被單一襯

更是沒血色到極點的側臉,就忍不住悲從中來。

就像歐巴桑說的,他也只是交個朋友啊,為什麼這麼辛苦?張媽媽到底要他怎

麼樣?以前都不管,現在恨不得捏在手心捏死了算數?父母都這麼好當嗎,要怎樣

就怎樣?因為他們生下我們,就擁有我們的一切,包括人身自由與生命嗎?

「我要先回去了,小瑜,拜託妳在這裡看一下喔,晚一點我再來。」歐巴桑匆

匆忙忙放下換洗衣服,叮嚀了我幾句:「妳在這裡我比較放心。張先生打過電話來

交代,說這件事不可以讓別人知道,有人問就說是急性腸胃炎喔。」

「那……張媽媽呢?為什麼沒看到她?」我忍不住問。

歐巴桑樸實而溫和的臉上又露出為難的神色,支吾了半晌,才說:「張太太……

很生氣……她……」

「我看她是覺得很沒面子吧!」我終於忍無可忍地爆發,吼叫起來:「發生這

種事情,她不是應該負大部分的責任?張至理從小到大什麼時候讓她操心過!現在

兒子都躺在醫院裡了,她連來看一下都不願意嗎?這是什麼樣的母親!」

「早上有來啊,來了又是吵……兩個都講到哭,這樣有什麼好處……」歐巴桑

講著講著,用衣袖擦著眼眶:「我想,讓她冷靜一下,讓張至理先休養一下比較好。」

歐巴桑走後,我重新坐下來,這才發現張至理大概是被我剛剛的吼叫聲吵醒了,

正用稍稍失去焦點的眼睛看著我。靜靜的,好像沒有力氣開口一樣。

「你……感覺怎樣?」

「看不清楚。」他的聲音非常虛弱:「我的眼鏡呢?」

我趕快把放在床頭的眼鏡遞給他。他戴上之後,只是扯起嘴角很勉強的對我苦

笑一下。我又是一陣鼻酸。

「幹嘛搞成這樣?」我趕快用力揉揉眼睛揉掉眼淚,清了清喉嚨:「到底發生

什麼事,不是我跟黃明璽講錯話、穿幫了吧?要不然,吵什麼呢?」

「我媽……趁我……在房間……打電話去姍姍家。」張至理斷斷續續地,講講

停停,氣都不順,他的眼神很茫然:「我們之前,不是,一切都講好了嗎?可是……」

「你媽到底從哪裡找出姍姍的電話?」我還是覺得整件事都不可思議,最不管

小孩的張家,居然電話打到交往的女朋友家裡去,這連在我家都不太可能發生。

他好像哪裡很痛一樣的皺起臉,喘息半晌之後才講得下去:「妳都找得到她的

電話,我媽怎麼找不到……反正,姍姍……跟我媽……講到後來,好像很生氣。她

的脾氣就是這樣。對著我媽大吼大叫,還告訴我媽,說我是陪她去了大陸。」

我只覺得心用力一沈,好像浸到冰水裡一樣。「賴姍姍跟你媽這樣講?」

張至理默默看著我,點點頭。

「為什麼?」我一點都無法相信。

「我不知道。」張至理虛弱的聲音越來越低,好像快要斷線一樣:「我……我

真的不知道,後來,她打電話給我,很堅決的說要分手,她不想再這樣下去。」

我還是張目結舌的看著張至理衰敗頹廢的臉色,說不出話來。

「那我這麼辛苦,為的又是什麼?」他的聲音裡有一種令人戰慄的空洞,好像

空空的山洞裡傳來的回音一樣。「我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

我本來以為他是在問賴姍姍為什麼這樣對待他,正要安慰幾句說可能是誤會的

時候,他才繼續說:「那我為什麼還在這裡?每天辛辛苦苦的起床、吃飯、走路、

呼吸,有什麼意義?」

我嚇得馬上抓住他沒有點滴的手。「你不要亂講!你不要亂講話啦!」

張至理慘慘的又扯起嘴角,卻是笑比哭更難看。

我一直在醫院待到晚飯時分,外面天色都暗了燈火開始明亮。虛弱的張至理重

新睡著之後,我溜出病房找個地方打電話回家說不回去吃飯了,然後晃了一圈找到

販賣部,隨便買了一點麵包飲料。

溫熱的咖啡一握進手中,就讓我強烈感覺到自己的指尖是多麼冰涼。我考慮了

一下,還是決定打電話給黃明璽。

「我現在在醫院……」卻是講到這裡就哽住了,深呼吸好幾次,接不下去。

「妳怎麼了?發生什麼事?」黃明璽一向溫溫的嗓音也陡然變了,他緊張起來:

「哪個醫院?怎麼回事?」

「不是我,是張至理。」好不容易擠出這幾個字,不管旁邊走廊上來來去去的

醫護人員病人家屬,我忍不住開始無聲地飲泣。這一切都太過沈重,我一個人無法

應付。而大人是不懂的,他們跟我們從來不在同一條陣線上。朋友太少又太遠,唯

一能夠分擔此刻心情的,只有他一個人。

「在哪裡?我馬上過去。」黃明璽不再多問,他很簡潔地這樣說。

我坐在醫院門口的花壇邊,在冷冷的夜風中翹首等待,等待一個從小到大都互

相陪伴,無論境遇好壞高低,似乎都無法分離的夥伴,來和我們一起渡過這段人生

中的低潮。走到底,身邊不管換過多少人,下過多少決心,到最後,我們所能倚靠

信任的,好像還是只有那幾個特定的對象。

這已經無關愛情。從來不是。愛情的獨佔性在我們之間並不存在。我不可能為

了黃明璽丟下張至理,也不可能為了張至理忘掉黃明璽。就是這樣。

黃明璽很快的來了,風馳電掣的把摩托車騎得像風火輪一樣,在人行道上停妥

了,脫下安全帽,一眼就看到我。他快步向我走過來。好看的眉眼間像是凝著一層

冰霜,肅穆的問:「到底怎麼回事,人呢?」

我指指樓上,張開口,很困難的說:「他……吃藥,昨天晚上送進來洗胃。現

在沒事了。在休息。」

黃明璽臉上慢慢的升起怒氣,他緊緊抿著唇,濃眉也鎖了起來。「又是跟賴姍

姍有衝突嗎?我就知道他會搞這一套。讓我上去跟他談一談。」

他的口氣之冰冷,讓我聽了就是一驚。我伸手拉住他:「你不要這樣子,他剛

剛才又睡著,他跟他媽媽,跟他媽媽也,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媽……」

講著講著我又開始覺得眼眶熱起來,一整個下午以來的鬱悶、擔心、恐懼、憤

怒、心疼……至此已經完全無法壓抑,我用力握著黃明璽溫熱紮實的手腕,低下頭,

一滴滴眼淚就這樣滾出來,直線掉落,墜落地面後消失。

黃明璽閉嘴了,他只是讓我抓著,靜靜的讓我哭了一陣子。

待我的抽噎慢慢平緩之後,他的怒氣也平息了幾分。然後他用另一隻手拍拍我

的背,就像以前每次我失控的時候一樣。沒有多餘的話語或動作,只是這樣,他一

貫的打氣方式。

「我帶你上去。」我用衣袖很拉遢的擦著一臉狼狽,用重重的鼻音警告他:「你

不要跟他吵架,他還很虛弱。」

「虛弱個屁。這麼任性的人,我不揍他一頓算是便宜他了。」黃明璽哼了一聲,

雖然這樣說,他緊鎖的眉已經放開了幾分,聲音也緩和回溫了一點。

回到樓上病房,護士小姐剛好來換點滴,張至理皺著眉好像很痛的樣子。我們

靜靜站在旁邊等著,小姐走後,關上房門,黃明璽這才過去床邊。

「你在搞什麼?」聽得出來他有努力壓抑脾氣,不過聲音低低的還是聽得出來

很惱火的樣子:「你自己是唸醫的,要自殺還會失手?太爛了吧?」

此言一出,我跟張至理都是一愣。我先回神伸手搥了黃明璽一下,他完全不理

我。張至理則是賭氣似的把頭轉到一旁,一副不想聽的樣子。

「為了一個女人搞成這樣,有沒有用啊你?」黃明璽越罵越氣的樣子,一點都

不像平常散散的他:「有這種膽子吃藥找死,你為什麼沒有勇氣跟你媽決裂,告訴

她再干涉你就脫離母子關係?為什麼沒有毅力去證明給賴姍姍看,就算你媽是妖魔

鬼怪,你還是能給她幸福?」

「沒有用,我都說過了,我說過好多次,可是她還是要跟我分手,她說無論如

何,我們絕對沒有可能在一起。」張至理打斷黃明璽,還很虛弱的他一面講一面喘

息:「我的努力,我的用心,通通都像狗屎一樣被嫌棄、被拒絕。你能體會這種痛

苦嗎?如果不行,就請你不要批判我!」

「誰沒被喜歡的人拒絕過?」黃明璽嗤之以鼻:「要死要活的,算什麼男子漢?

有點骨氣好不好,被拋棄就被拋棄,你應該要過得更好更威風,讓她後悔沒跟你在

一起才對!」

「我不要她後悔。我只要她跟我在一起。」張至理被吼完,沈默了半晌,只是

很平靜地這樣說。「我沒辦法想像生命中沒有她的情況。她跟我說分手以後,我沒

有辦法闔眼,整夜睡不著,才會想到拿我媽的藥來吃。我只是很累,想休息一下。」

「結果就一顆接一顆,越吃越高興?」黃明璽的語調說有多諷刺就有多諷刺。

「你到底有沒有想過,你這樣亂搞下去,真的出事了,別人會多傷心?你眼裡只有

賴姍姍,其他人的關心就活該被你當作狗屎嗎?你自己明明也知道被當作狗屎是多

痛苦的事,為什麼要把這種痛苦加到別人身上?」

「有什麼別人呢?」張至理又發出那種好像在哭的嘶啞笑聲:「我爸已經不知

道多久沒回家了,我媽恨不得捏死我。姍姍要我永遠消失在她面前。我……」

黃明璽忍無可忍,很用力的握拳砰的一下敲在旁邊小桌上,桌面的筆跟裝藥的

小塑膠杯都跳了一跳,掉到地上。他很兇的吼回去:「我就不是人嗎?小瑜就不是

人嗎?你自己看看,為了你的事,讓她擔心過多少次,讓她哭成那樣!你自己看!」

黃明璽的手很堅決地指向只能站在床腳,一個字都講不出來的我。淚眼模糊間,

我只看到我二十年歲月來最親的兩個夥伴,此刻也都紅了眼眶。

病房裡有一刻完全的寂靜,我們都沒有開口講話。我的鼻子酸得好像要化成水

流走。

「誰沒有痛苦過?誰沒有曾經覺得世界一片黑暗、一點希望都沒有過?」黃明

璽的手緩緩的放下,握緊拳垂在身側,他用努力壓抑過的平穩聲音緩緩重新開口:

「我媽生病、死掉的時候,我爸再婚的時候,高中被踢出實驗班的時候,大學落榜

的時候……你以為我沒有痛苦到想從世界上消失過嗎?誰像你這樣,一點挫折忍耐

度都沒有,動不動撞車吃藥的?」

張至理還是好像沒聽到一樣,一點反應都沒有。

「小瑜,妳先回去。」黃明璽突然轉頭這樣對我說。「我今天一定要跟他把話

講清楚。妳回去。」

「為……為什麼要我走?」我的喉嚨好像被什麼黏住一樣,聲音都出不來。

「妳再不回去,妳媽會問。而且妳在旁邊眼淚汪汪的,有些話我講不出來。」

黃明璽走過來,很溫和但很堅決地這樣說。他幫我撥開糊了滿臉的髮絲,還把外套

脫下來給我穿。「回去吧,我在這邊就可以了。」

「你不能打他喔。」我臨走還很憂心地交代。

「我打一個病貓幹嘛?等他身體養好一點再開扁。」

厚厚的外套還有餘溫,不知道為什麼讓人覺得很安心。就像我現在雖然哭得累

死了眼睛都快要睜不開,心中卻是一整天下來最平靜的一刻。沒錯,我就是紙老虎,

平常兇巴巴的遇到這種事情除了哭就什麼也講不出來,交給黃明璽去料理吧,他們

一定會談出結論來的。

這可能是世界上最甜美的愛情都無法取代的信心吧,我猜。

走出醫院燈火通明的大門,我正在拉上拉鍊抵禦寒流帶來的勁風時,旁邊一個

小女孩好像也在等人,圓圓的大眼睛骨碌碌的,很好奇的一直看著我。

大概是沒看過眼睛腫得像核桃一樣的大姊姊吧,我對她很努力的笑一笑,拉好

拉鍊正要下台階,小女孩突然開口:「小瑜姊姊。」

我大吃一驚,回頭看著那個我完全不認識的小女生,大概八九歲吧,還是更大?

我對小孩的年齡一向沒有判斷能力。小女孩還是看著我,笑瞇瞇的。

「妳認識我?」我張目結舌了半天,才想到要問。

小女孩點點頭。

「妳叫什麼名字?為什麼認識我?妳爸爸媽媽呢?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我叫張敏玲。我媽媽……媽!這邊!」小女生講到一半突然伸手對我身後用

力揮著,大叫:「媽妳看!小瑜姊姊!」

我身後走過來的是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子,婀娜的身段,長長的卷髮,嬌小的個

子,高跟鞋。雖然被小女孩叫媽,卻是不太顯老,看起來三十出頭而已。她對我溫

和的笑笑,彎腰牽起女孩的手:「妳要有禮貌哦,記不記得媽媽怎麼跟妳說的?」

小女孩還是直笑,躲到媽媽身後,露出圓圓的眼睛,還是很好奇的看著我。

我還在發呆,女子就很熟絡的開口跟我寒暄:「天氣這麼冷,好像有寒流來了。

張至理在哪個病房?可以吃東西了嗎?我帶了一點粥跟熱湯過來。」

然後我的鼻端似乎傳來一陣烤玉米的香味,那個好多年前的冬夜裡,我第一次

見到她的背影。時空嚴重錯亂的結果,就是讓我張著嘴巴,一個字都講不出來。

「要不要上去?他不能吃的話,妳可以幫忙吃。」那位「阿姨」還是不以我的

震驚與呆滯為忤,親切的招呼我:「啊,妳叫我劉阿姨就可以了。張至理他爸爸講

過妳們好多次。妳啊,黃明璽啊,都常常講到。我剛剛在車上就跟敏玲打賭,看她

能不能認出小瑜姊姊跟明璽哥哥。」

「妳……妳們……看過我?」我還是蠢得要死的張著嘴巴合不起來。

「看過啊。有時候接敏玲放學,經過妳們學校,就遠遠的看著。敏玲喜歡去看。」

劉阿姨彎腰寵寵的對敏玲說:「敏玲從幼稚園開始就很會認她的至理哥哥囉。老遠

的我都還沒看到,她就指著說『在那邊!』」

「小瑜姊姊我也都認得出來,還有明璽哥哥。」敏玲還是笑瞇瞇好可愛,大著

膽子看看我,又看看媽媽,聲音清脆:「媽媽說至理哥哥吃壞肚子了要住醫院,我

們來看他。」

「敏玲最喜歡至理哥哥了對不對?」劉阿姨摸摸敏玲的頭,笑問。

小女生點點頭。揚起下巴好認真的那樣說:「至理哥哥功課好棒,我以後也要

跟哥哥一樣唸台大、當醫生。」

匆匆一面之後,敏玲清脆的嗓音一直像是重播一樣的在我腦海裡盤旋不去。晚

上我蜷縮在被窩裡睜著眼睛瞪住天花板時,眼前浮現的是她黑白分明的圓圓眼睛。

那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呢?有血緣關係的妹妹,不能住在一起,甚至,不能親近,

不能相處?

如果張至理有個妹妹跟他一起長大,應該就不會那麼寂寞閉塞了吧。再怎麼說

我都比他好一點,像我爸講過的,我跟黃明璽從小就像兄弟姊妹一樣,至少稍稍彌

補了一點獨生的缺憾。

冷刻的外表下,他是多麼期盼關愛與陪伴。只因為他不說,因為他家有錢,因

為他功課超好,因為他父母都不管他,我們的困擾在他身上都不存在,所以他的苦

悶就被忽略。這些年來再怎麼吵他都不曾離開,都不曾改變過態度啊。父母的冷漠

與疏忽,讓他依賴同伴。同伴忙著分頭在自己的困境裡掙扎顛簸時,他把寄望轉到

女友身上。那麼堅持而專注,才會嚇跑李昭儀。而也是那樣的堅持與專注,在得不

到回應的時候,才會如此無助而絕望。

我蜷縮著身子像是一隻大蝦米一樣,感到身體內部有股悶悶的痛正慢慢蔓延開

來。他們一向是我的鏡子。我藉由他們可以看見,這些年來一樣蒼白而苦悶,被沈

默而剛硬的外表給遮蓋,只有自己看見的淤傷。

這樣是沒有用的,是行不通的。一再掩藏,也不能讓它消失。要不是一再重新

落入情緒的河底,就是把自己逼上絕路。我已經不是那個十多歲的慘白少女了,那

時多麼天真地相信,只要考上大學不用再繼續背負升學壓力之際,我就會完全的自

由快樂。然而這一年多下來只是證明,考上第一志願並不是所有問題的答案。就像

張至理的答案不在父母、我們、賴姍姍身上,而黃明璽的答案不在我身上一樣。

從自己與友伴的身上我已經看盡了個性裡陰暗的這一面。一路上遮擋方向的大

小石頭並不會因為繞路或選擇不看而消失。一個關卡又一個關卡地過去,面前可以

預見的,是依然類似的路況,只是,石頭的種類可能不同。我們這樣希望有人陪伴

有人扶持的走法,行不通的。

好像在拼圖似的,我一定還少掉一塊什麼關鍵性的圖樣。

隔天張至理就出院回家了。總算還是在家裡過了年。雖然大魚大肉他是無福消

受,不過黃明璽跟他深談之後,加上劉阿姨帶著敏玲妹妹去探訪,我不知道這兩件

事到底哪一樣比較有效,但事實就是,張至理已經漸漸的在恢復中。當然盡心盡力

照顧的歐巴桑也是大功臣之一。慚愧的是,過年期間我跑過去探望張至理時,他爸

爸看到我,就很慎重的走過來,按了按我的肩:「小瑜,這次謝謝妳。」

「我也沒做什麼……」我很不習慣張叔叔這樣鄭重其事的道謝,尷尬得不知道

要怎麼回應。

「張至理太胡鬧了。」張叔叔比我印象中的樣子要老了一點點,大概最近勞心

勞力,獨生子又搞出這種大亂子,讓他很疲倦吧。他只是嘆了口氣。「他這種孤拐

個性不曉得怎麼來的。妳們有空多跟他聊聊,出去走走。要不然,死心眼的人鑽起

牛角尖來,誰都拉不住。」

我只是點點頭。正在彆扭無言之際,幸好此刻歐巴桑來解圍:「小瑜啊,新年

恭喜,他們都在樓上,妳趕快上去吧,順便幫我把這盤水果端上去。」

我接過一大盤柳丁水梨就往樓上跑。果然黃明璽跟邱雅茹都已經在了。張至理

還蹺腳躺在床上,三個人正在聊天。

「好,終於來了第四咖。」看到我出現,他們兩個男生馬上很有默契的對看一

眼,然後黃明璽把旁邊一張塑膠折疊小桌拉過來,張至理起身開始排椅子。

「幹嘛?」我把水果放下,很懷疑地問。

「打麻將。」張至理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來一盒麻將牌,嘩啦啦的倒上黃明璽扯

過毛毯鋪好的桌面。儼然要來場方城大戰的樣子。「先說好,不賭錢的我不玩哦。」

「真敢講。你不是還欠我們錢嗎?」我翻著白眼,一面拉過椅子坐下。

「妳就少說兩句吧。」黃明璽嘴角微微揚起,似笑非笑的瞪我一眼。

結果玩起來居然是那個秀秀氣氣不太開口講話的邱雅茹連莊了兩次,隨便就胡

牌不說還來了一次海底撈月,氣得張至理抱怨「人衰的時候連打麻將都衰」,我瞠

目結舌,而黃明璽很無奈:「她的麻將還是我教的!」

其實麻將真的是很不錯的消遣,桌上又不需要講太多話,我就不需要太在意我

跟雅茹之間一直都沒有消失過的一點點隔閡感。每次看進她那雙盈盈欲語的大眼睛

裡,總是有股我哪裡對不起她的錯覺會偷偷浮現。搞得我莫名其妙的心虛起來。

大夥兒打著打著正聚精會神時,樓下開始傳來略略提高的交談聲。嗓門越來越

大,到一聲銳利的「張順成,連過年你都不能待在家裡一天?」劃破清靜的空氣撞

進房間來之後,我很詫異的抬頭,與一臉平靜的張至理交換一個空白的眼神。

樓下張叔叔不知道回答了什麼,又是尖銳的話聲頂回去。我簡直不敢相信,印

象中一直高雅大方,講話溫文嫻淑的張媽媽,也會有這麼聲嘶力竭的一天。她質問

著張叔叔,而後者只是靜靜的不肯再回答。任由張媽媽誇張而緊繃的嗓音在空蕩的

大廳迴響。

原來張至理的悶,是從爸爸那裡遺傳來的。

「你講話啊!你要去哪裡!」張媽媽咄咄逼人的語氣連我在樓上聽了都坐立不

安。好像窺見了什麼不該看的衝突一樣,我只是低頭研究著自己面前的幾張麻將牌,

連大氣都不敢出。耳根子莫名其妙的辣起來。

張至理倒是冷靜,好像已經司空見慣似的,漠然起身走到門邊,然後手一揮,

砰的一下很用力地把門闔上,力道之大之猛,讓桌上的水杯都跳了一跳。

我被關門的巨響給震得也差點跳起來,忍不住埋怨:「你幹嘛?關門一定要這

麼大力嗎?」

「這樣才能讓他們閉嘴。」張至理很簡單地回答。一臉事不關己地走回來坐下,

繼續打牌。

尖銳的爭執被成功地關在門外。我低頭避開了雅茹驚惶的眼神,很有默契地不

解釋也不多問,只管專心而沈默的玩著麻將。外面的一切我們都無力解決,而他們

也並不在乎我們會不會聽到,會不會難過。既然這樣的話,那就把門關上,讓門裡

門外各自為政吧。目前的我們只有這樣的自保能力了。

玩了一下午,雅茹贏去我們不少錢之後,很不好意思似的笑笑說她該回家了。

臉蛋紅撲撲的,眼睛流轉著水意。我們催促黃明璽送她回去,黃明璽還很不甘願的

咕噥:「我的手風才剛開始順呢。人不夠,等一下叫黃明瑋來打。」

我非常不以為然。「明瑋才幾歲啊!」

「不要小看現在的小朋友,他打得不錯哦,不過當然也是因為老師我教得好。」

黃明璽居然還有點得意。

他們走後我收拾著麻將牌,張至理跑去樓下找喝的。然後才收了一半,張媽媽

就突然閃身闖了進來。這是最近以來我第一次正面見到張媽媽,光看她精緻裝扮的

臉上那一股淡淡的肅殺之氣,就讓我心頭一凜。

「小瑜,張媽媽問妳。」聽過剛剛那樣尖銳的嘶吼聲,張媽媽此刻平靜的語調,

更讓我全身都發冷。我握著麻將牌的指尖都微微發抖。「前幾天,妳在醫院陪張至

理的時候,有誰去看過他?」

「明璽啊……」我本來第一時間是想回答「賴姍姍並沒有來,連電話都沒打」

的,後來話在舌尖硬生生被我又吞回去。這簡直是此地無銀三萬兩。

「還有誰?妳跟張媽媽講沒關係。」張媽媽繼續用那種平板而森冷的語調問。

「有沒有遇到一個女人,帶著個小女孩過去?」

「我……」

「妳到底要怎樣呢?跟妳說沒有就是沒有。妳這麼想知道,怎麼不自己打電話

去問?」謝天謝地,張至理回來了。手上拎著一罐運動飲料,他這幾天只能喝這種

東西。他只是用一種很不解的眼光看著自己的母親。「妳們知道對方的存在也快十

年了,妳一定知道她的電話、她住在哪裡。真的這麼不爽,幹嘛不帶管區警察去抓

姦?」

張媽媽僵直著頸子緩緩轉過身,他們母子倆就這樣很安靜又很怨毒的平視著對

方,房間裡是一段尷尬而帶刺的沈默。

「生你這種兒子……」張媽媽緩緩的吐出這幾個字,又停了,沒有繼續說下去。

我在一旁只覺得有點暈眩,胸口悶得簡直張口就可以嘔出一灘血。

或早或晚,或輕或重,該是最親密的人際關係,卻永遠無法避免重重的互相傷

害。偏偏因為這麼的親密相繫,才清楚知道對方的要害,傷起來更重。

張媽媽出去了,我好像全身脫力一樣坐下。張至理只是冷哼一聲,自顧自的喝

他的舒跑,半晌才丟過來一句:「妳該回家吃飯了。」

我抬頭憂心忡忡地看著他,他依然蒼白而瘦削的臉上,是股一切都不在乎的平

靜。他聳聳肩:「幹嘛?不用怕啦。我不會怎樣的。」

「真的嗎?」

「真的。」他坦然注視我:「我說不會就不會。」

我想我了解那種感受。對一件事失望到極點的時候,是不會有什麼反應的。反

而會有一種類似自暴自棄的平靜慢慢取代情緒的暴烈波動。就像好久以前我的私信

被偷出去時,聯考前的那一巴掌,以及系上眾人因為種種我並不是完全清楚的理由

而對我產生的誤解。

而我們都還在尋找那一塊失落的拼圖,一個解答。就像黃明璽說的,世界上有

這麼多人,每個人都在遭遇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困境與挫折,可是沒有自殺發瘋的

還是佔大多數啊。要不是天生命好感受度低,就一定還有別的出路。我們只是嘗試

了不少失敗的方向而已。

我雖然還不知道解答是什麼,不過比起懵懂而苦悶的青春期,我至少可以肯定,

當我找到的時候,我應該就會知道。

不曉得這算不算人必先置於死地而後生,過了個年之後,張至理恢復得很快很

好,對於家裡的風風雨雨似乎都能淡然以對。而賴姍姍變成一個禁忌,我們都很小

心地不在他面前提起任何相關的點點滴滴。

曾經那麼濃烈而任性的感情,怎麼能在一夕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是我一直

想不透的。不過張至理那張簡直像白板(都是他們害的,最近麻將打太多)的臉讓

人看不出端倪,我也不願意多問。他只要還肯講話,還肯像孤魂野鬼一樣晃來晃去,

我就謝天謝地了。

然後混啊混的就快開學了。我媽開始有點焦慮的未雨綢繆起來,要帶哪些要買

什麼可能需要這個或那個,我都還想在家繼續混賴呢,她就在幫我張羅了。這個寒

假我累得要命又自覺老了好多,加上親眼目睹好幾次張至理跟張媽媽之間,其實該

說是整個張家的劍拔弩張,我已經學會怎樣努力以客觀而感恩的心情去面對我自己

的母親。所以雖然她還是很嘮叨,管很多,有時候完全沒有重點,不過我的耐性已

經越來越好,唯唯諾諾的段數越來越高,被我媽罵「跟妳爸怎麼那麼像!」的次數

根本多到我都數不清。

父母也是人。再高雅的裝扮,再顯赫的背景,再嚴苛的面容下,都有著尋常人

的喜怒哀樂。除了孩子,他們也有大大小小的事情要面對要處理,也有高高低低的

情緒波瀾起伏不定。我們的世界也許永遠兩樣,他們的要求也許我永遠無法達到,

我的心情他們也許永遠不會完全了解,不過當我清楚領悟到衝撞叛逆的結果只是兩

敗俱傷以後,此刻的我已經知道要轉頭找另一個方向。

這是我付出整個青春期跌跌撞撞,以及看著身邊兩個好友的切身體驗,才學會

的一個重要關鍵。

當然人生不可能就此順遂無礙,我說過了,大大小小的石頭依然擋在路上。然

而砥礪兩個字都是石字旁呀,玉胚只有用碎石與細沙,加上很多很多的耐性,才能

被琢磨成為有用的器皿嘛。

當我平靜的接受即將開學,又要回到多雨而陰沈的北台灣去面對一些我不見得

很想面對的人們這個事實時,迎面又是一塊巨大落石對著我砸過來。

也許不是我的,是張至理的。

賴姍姍打電話給我,約我見面。就這樣。夠大了吧。

「我有事來台中,麻煩妳出來一趟。不會花妳太多時間。話講完我就走。」她

的話很簡短,聲音很平靜,也不管我是不是答應、有沒有空,就逕自斬釘截鐵地把

時間地點交代清楚,丟下一句「不見不散」然後收線。

這下子好。掛了電話之後我急得在客廳裡團團轉,簡直像沒頭蒼蠅一樣。要不

要跟黃明璽講問問他的意見甚至叫他跟我一起去以資壯膽……不行,他今天跟雅茹

出去。有雅茹在的時候我還是不要隨便打電話找他。好,那要不要找張至理……這

位小姐,妳在開玩笑嗎,妳是不是要讓張至理去挑戰各種走極端的方式?不行不行。

自言自語是無濟於事的,我很挫敗的換套衣服穿上球鞋準備出門。我媽買菜回

來看我要出去,很詫異:「快吃飯了,妳要去哪裡?」

「我……我……有同學從台北來,我出去一下。」

「是妳那幾個學長嗎?請他們來家裡玩嘛。」沒想到我媽居然還記得我的學長

們,害我差點咬到舌頭。

「不是啦!是女生。我吃過飯就回來了!」我怕講太多就露出破綻,所以飛也

似的往外跑。

我們就約在車站,照例是人聲鼎沸不曉得為什麼。車水馬龍中,一身黑衣的賴

姍姍站在那裡,還是略揚著下巴,神色很肅穆。看到我,她只是揚了揚手。

「麻煩妳跑一趟,不好意思。」話雖然這樣說,她的臉上卻一點抱歉都沒有,

只是很平靜。車站門口來來去去的人群小販在我們身邊湧動,我看著她脂粉未施而

略顯憔悴的臉蛋,淡淡的黑眼圈,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強烈的矛盾在我胸口翻騰著。一方面很痛恨她的平靜,

很想告訴她張至理是怎樣為了她而做出蠢事。我想看到她出現一點點不那麼理直氣

壯的神情。而另一方面,當然,我無法不想到她最近剛剛經歷喪父之痛,還被男朋

友的母親天知道怎麼逼問,然後決定要分手。強悍如她,也不見得能談笑用兵不以

為意吧,這辛苦的一切。

賴姍姍看我不講話,只是定定瞅著她,大概也沒轍了,刻意武裝起來的冷漠在

她嘆口長長的氣之後,消解了幾分。她低下眉眼,從背包裡翻找出一個白色信封,

遞給我:「這是……張至理的。麻煩妳,幫我還給他。」

我沒有接。「是信嗎?」

賴姍姍慘兮兮的扯扯嘴角,苦笑。「我會千里迢迢的找妳出來,只是為了轉交

一封分手信給他?」

我差點脫口而出「我從小就專職在幫忙轉信的妳不知道嗎」,不過此時此地顯

然並不適合亂講話耍白爛,所以我還是閉緊我的嘴。

「是錢。」賴姍姍自己揭開謎底:「我們這次去大陸,一些還沒來得及算清楚

的,還有之前跟他借了一點辦我父親喪事的錢。都在這裡。」

「妳為什麼不自己拿給他……」

「我拿給他?」賴姍姍聽我這樣一問,嗓子尖了,一雙線條柔媚的眼睛突然睜

大了,凌厲地瞪住我:「我要怎麼拿給他?我根本不敢想像打電話去他家的狀況。

萬一又是他媽接的呢?我是不是又要被侮辱一次?」

她是真的在生氣,又急又怒,霹哩啪拉的就說了一串。我一向對嗓門大的女人

沒辦法,只是二愣子似的抿緊嘴唇手足無措,大氣都不敢出。

僵持之際,旁邊賣口香糖的阿婆已經晃過來好幾次了,我也已經收集好波爾各

種口味的口香糖後,賴姍姍看我這樣,要氣也氣不成個規模,大概也知道我根本算

是池魚吧,城門失火又不是我的錯。她又嘆口長氣:「妳不用一臉好像是妳做錯事

一樣,這件事根本與妳無關。對不起,我的口氣不太好。請妳不要介意。謝謝妳肯

出來、肯幫我的忙。這附近有沒有喝東西的地方?我請妳喝杯茶好了。」

我跟賴姍姍臉色都不是太好看的結伴在車站附近晃蕩了一下。這裡說熱鬧是熱

鬧、說混亂也很混亂,到最後,還是沈默地走過了幾條街到百貨公司樓上咖啡座去

歇腳。人果然就少多了,去掉外面鬧烘烘的車聲人聲,我快逼到喉頭的焦躁感總算

消掉幾分。

點好飲料之後,賴姍姍還是很堅決地完全不給我喘息的機會,就把那個信封又

拿出來擱在桌上,對我這邊推過來。

「我不知道你們怎麼說的,可是,一定要這樣嗎?」我皺緊眉,盯著那個上面

似乎正飄著燙手山芋四個字的白色信封,揣想著如果我真把錢帶到張至理面前,他

會有怎樣的反應。

「妳也不懂。」賴姍姍不曉得是在問我,還是慨然下著結論。「妳也是沒有過

經濟壓力的吧?向人借錢、接受別人幫助的時候,自己心裡會產生的自卑感與焦慮,

妳大概是不會懂的。」

「我……」

「妳跟張至理都一樣。」賴姍姍打斷我的話,平靜地開口:「妳……」

結果此刻我那可以角逐「天下最不識時務獎」的手機,居然,你知道嗎,居然

響了起來!我被那聲音嚇了一大跳,馬上好像反射一樣馬上接了,第二個念頭閃過

的就是「完蛋了如果是張至理的話該怎麼辦」。念頭到此我發現我來不及掛掉了,

因為制約反應的關係我已經「喂」了一聲。

「小瑜!」對方簡直如獲救星一樣的在那邊鬼叫起來:「小瑜!我是鄭惠麟!

妳妳妳,妳吃過飯沒有,要不要吃飯,出來好不好,拜託妳!」

整個時空感馬上完全扭曲,我一時間甚至以為是搭錯線了,還把手機拿到面前

看了一下,確認沒錯是我的手機之後,又放回耳邊:「我不在台北哦,大概不行。」

「不是,妳弄錯了,我們也不在台北啊!」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用叫的,很大

聲:「妳一定要出來!我跟妳說,我們在台中火車站……」

「不管你在哪裡,我沒空,我正在忙。」面前的賴姍姍已經開始露出一絲不耐

煩的神色了。我轉身壓低聲音,急促潦草地要打發掉這通電話:「對不起,真的沒

辦法,下次再說了。」

那邊還在嘩啦嘩啦吼叫時,我已經當機立斷把電話掛了。這個時候我實在沒心

情也沒時間跟那個外星人瞎扯,大不了晚一點再回電話就好,面前這個需要我全神

貫注的局面才是更重要的。

「同學要找妳?」賴姍姍挑起眉,淡淡地問。

「嗯,那個不重要。」我清了清喉嚨,很謹慎的選著用字,慢慢地開始:「那

個……我們剛剛說到張至理……妳跟他,這次,真的吵得很厲害?」

「不是吵架,是分手。」姍姍伸手按住桌面上的信封,神色堅決:「所以要把

錢算清楚,我不喜歡欠人家東西。」

那他為妳付出的這些心意,妳要怎麼還?我忍不住在心裡這樣詰問。

「你們之間有什麼問題嗎?如果只是為了張媽媽的緣故,我覺得……」

「妳『覺得』什麼?」又是不等我講完就打斷,姍姍略偏著頭,有點挑釁地反

問:「妳跟張至理認識這麼久,他家跟妳熟得像自己人一樣,妳有被他媽仇視過嗎?

讓我這樣問好了,妳有被任何人仇視過嗎?妳知不知道他媽媽怎麼對我的?」

「張媽媽到底說了什麼?」我是真的很困惑、很想知道,張媽媽到底用怎樣的

話語,逼得賴姍姍反應這麼大,悍然決定要斬斷一切,毫不留情?

賴姍姍聽我這樣問,略顯激動,上身前傾,眼睛睜得圓圓的,閃動著憤怒的光

芒:「她打電話到我家查問,嚇壞我媽,這就算了,還盤問我那幾天跟張至理去了

哪裡。我說南部,她當然不相信,然後迂迴得要死的問我們出去玩住哪裡、花了多

少錢、誰出。錢錢錢,誰不知道張家有錢,誰不知道我家經濟狀況很差。可是,難

道窮人就沒有自尊嗎?我什麼時候佔過張至理的便宜?她要這樣防賊似的查?我受

夠了那種傲慢的有錢人,自以為有點錢就可以踐踏窮人?我寧願去賣腎臟、搶銀行,

也要把錢還他,算個清楚!」

「……所以,妳因為這樣,氣得把張至理陪妳去大陸的事情,都講出來?」我

越聽越痛心,越聽越心驚,喉嚨漸漸收緊,幾乎發不出聲音來。

「誰要他媽講話那種口氣?傲慢得要死,讓人無法忍受。」姍姍略揚起下巴,

肉肉的臉上是一股無法忽視的傲氣:「我受夠那種質疑了。也許窮人的自卑感就是

會轉成自尊吧,對張至理來講也許只是零用錢的一點零頭,他花得不痛不癢,無關

緊要。可是對我來說,我才不要這樣不清不楚的被他媽侮辱。如果一切都是錢的問

題,那好,我們算個清楚一拍兩瞪眼,不賒不欠之後各走各的,這樣他媽總沒話說

了吧。」

不是。不是這樣的。張至理為了這趟大陸行,花了多少心思,籌劃了多久,妳

知道嗎?為了妳,他連長笛都賣掉了,還要跟好朋友借錢。之後跟母親簡直是撕破

臉的大吵特吵,還差點做出傻事,也不是為了錢。

是為了妳,一切都是為了妳。

到底誰認為一切都是錢的問題呢?

人人都這麼有個性,都這麼倔強。我突然覺得一陣陣的疲倦與無力排山倒海而

來。把我淹沒。我用手撐著頭,好半晌,說不出話來。要是這裡有一扇門就好了,

我可以學張至理一樣把它用力甩上,讓張媽媽跟賴姍姍在裡面互砍一陣,誰打贏了

出來,我們就聽誰的。

沈重的靜默塞在我們之間,終於,我還是打破沈寂,用疲累而無奈的聲音:「妳

知道嗎,張媽媽不只問妳。她也問了我,問了黃明璽。而且不管妳相不相信,我還

是要告訴妳,她問的問題都一樣,並不是因為她特別在懷疑妳會花張至理的錢。」

聽著我這樣解釋,賴姍姍的表情有點空洞,她只是望著我。我已經無力跟她互

望了,頭重得好像要從脖子上掉下來一樣,我低下頭,盯住那個潔白信封的角角。

「張至理為了妳……」說完這六個字,卻是千言萬語突然都漲起來塞在喉間,

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掙扎半天,才繼續說得下去:「張至理真的很在乎妳。妳真的

要為了張媽媽,放棄他嗎?這樣值得嗎?」

很罕見地,姍姍沒有像爆栗似的馬上霹啪回應,我只聽到她細細的呼吸聲。

「我沒有別的選擇。」半晌,賴姍姍的聲音幽幽傳來。「我並沒有選擇。我沒

有時間跟能力去周旋。再一個學期就要畢業,實習功課都忙得要命,再來要工作,

要考執照……父親剛過世,我媽身體也不好,弟弟妹妹都還在唸書。我要應付的事

情遠遠多過張至理能想像。他能幫我的也有限,更不要說他媽媽這個大阻力了。我

實在很累,妳知道嗎?要排順序的話,張至理只能被排到最後面去。我真的……並

不能……跟他在一起。從一開始我就講過好多次……」

我用手撐著下巴,抬眼看她。姍姍越講越慢,眼中慢慢浮起淺淺的水意,不過

她夠強悍,只是那樣而已,表情都沒變。

「所以,是『不能』,而不是『不要』,對不對……」我還在掙扎。

「不用再說了。」姍姍很簡潔地截斷我要說的話,這才是她的本色。她抽起帳

單就站了起來:「我該走了。信封就拜託妳。謝謝。」

我跟著起身,還來不及反應,她已經背起包包走過我身邊。

「幫我跟他說……以後開車,還是要小心。」姍姍匆促地丟下這一句,走過去

付了帳,然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

看著她嬌小而帶著股堅毅之氣的背影被電扶梯帶下樓,終於消失時,我只能回

頭,把桌上那個信封抽起來,握在手裡。

我不相信這信封裝著任何問題的解答。不過,我知道,這裝著一段愛戀牽掛的

結束。

回到家之後,我連中飯都不想吃,只是癱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愣。

「妳這麼快就回來了?我以為妳會玩久一點。」我媽晃進來:「怎麼不請妳學

長來家裡玩呢?」

「我學長?」我皺眉看看我媽。後者正微笑著很滿意的樣子。

「對啊,妳出去之後沒多久,那個鄭惠麟就打電話來,我說妳已經出門了,他

還一直道謝,那個小孩真有禮貌……」

「完蛋!」我暗罵一聲,這才想起來剛剛莫名其妙的一通電話,連忙撈過手機

開始撥號。不過奇怪的是,我明明覺得電話通了,嘟嘟嘟響了幾聲之後,就卡達一

聲切斷,或是疑似有人接了之後,那邊又一聲不吭的讓我喂喂喂半天。如此這般幾

次之後,我決定是鬧鬼了,就把電話又丟回床頭。

回想起來剛剛鄭惠麟的口氣確實不太對,不過我也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實在是

因為無暇多想別的了,我的腦海中還一直殘留著姍姍倔強的臉,她堅定離開的背影

……我到底應該怎麼把塞在外套口袋裡的那個信封交給張至理呢?幫他們傳過那麼

多話,轉交過那麼多信,就是這一次我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雖然抗拒著這樣的責任,心底卻有個細小的聲音在告訴自己,逃避也是沒用的。

我並不能為他們決定什麼,我頂多是個傳訊者。姍姍既然如此慎重的託付我,我還

是應該忠人之事。何況,我覺得張至理有權力知道姍姍的想法,以及張媽媽的做法。

在這件事裡面沒有一個人快樂,也沒有一個人是全對或全錯的。無論如何,這

樣困難而辛苦的局面已經造成,當務之急是找尋一個解答或出口。然而我只感到深

深的無力,放眼望去是一片象徵性的黑暗,我看不到任何希望,一點力都使不上。

不。應該不會是完全漆黑的吧,再怎麼樣,應該還是會有一線光芒的。我從來

不是個輕易服輸的人啊,淒淒慘慘地坐在河底久了,會產生一種「X的我就不信人

會這麼衰」的火大心態。就像考試的時候咬著牙也要撐到最後一分鐘一樣。也許我

不是頂聰明,沒有什麼天賦異稟,不過牛脾氣還是有的,要不然牛角尖怎麼會鑽得

那麼好呢(雖然都是牛,不過這兩件事好像並沒有什麼關聯)。

當我還在胡思亂想之際,手機響了。接過來,就是那個早先在電話裡哇啦哇啦

亂叫,剛剛打去又一直找不到的鄭惠麟。他又是喉嚨很強壯的在電話那邊吵:「小

瑜剛剛是不是妳打來的?打了好幾通?」

「對啊!你早一點不是找我?」說到這個我又有點不滿:「為什麼打你手機都

接不通,也沒有語音信箱?你到底在哪裡,搞什麼鬼啊?」

「手機不知道是接觸不良還是沒電,我有聽到電話響,接起來一直喂都聽不到

聲音,螢幕又壞掉了看不出來是誰……」他的嗓子都啞了不曉得怎麼回事,只是急

得好像開水燙腳一樣讓人無法插嘴:「謝天謝地連絡上妳了,小瑜妳在家嗎,拜託

妳出來一下,我們在台中火車站……啊?什麼,哦,我知道啦,小瑜這邊人很多哦,

怕妳找不到,那我們約在火車站的『火』字下面等妳,妳快點來!拜託!」

「到底什麼事,你來台中幹什麼?」講到這裡我自己也發現有問題了,很明顯

的就是他身邊還有別人:「等一下,你們,你跟誰?」

「我們……@#$%……」他嘰哩咕嚕的講了什麼,跟背景噪音混成一團,我根本

聽不清楚之際,電話又斷了。

我從床上坐起來,很不可置信地瞪著自己的手機。這個人亂七八糟的鬼叫一通

到底在搞什麼鬼?

奇怪的是,我聽得出他聲音裡面的認真。他不像在開玩笑,不過也不像是發生

了什麼嚴重的事情。想到他上次被姊姊痛打一頓的烏龍失蹤事件,就可以推想大概

又是出了什麼紕漏吧。我嘆著氣,反正衣服都還沒換,抓過外套套上就重新準備出

門。我媽看到我又要出去簡直快昏倒。「妳幹嘛這樣進進出出的?」

「我……人在江湖啦。」我很無奈的隨便找個理由。

我媽被我講得噗嗤笑出來,隨即又板起臉。「晚上要不要回來吃?先講好!」

「不知道,不回來我會打電話……」

待我又重新馬不停蹄好像在掃街拜票一樣穿梭台中市區,回到沒多久前才來過

的車站,抬頭一看險些昏過去,「台中車站」四個大字堂堂正正在上面,怎樣在

「火車站的『火』字下面等妳」?這是哪個二百五約的?

不過我一過馬路來到人來人往賣口香糖阿婆都已經認識我了的車站門口,老遠

就看到大大髒髒的登山背包旁邊還蹲著一個也是黑黑髒髒的頹廢男生。抬頭向我看

來,面無表情。

王家康。

我就站在那裡,不知道該掉頭走開還是上前去打個招呼。他也只是靜靜的看著

我,隔著一段距離都看得出來他的疲憊,身上衣服鞋子都髒髒皺皺的,一看就知道

應該是剛剛從山上下來的樣子。

心裡有好多奇怪的畫面與念頭正在快速閃過。大一剛開始被冷落的尷尬沮喪,

出田野時慢慢解凍,後來他對我的注意,以及那場爭執,伴隨而來的黑暗期……

我是很想把一切都怪到他頭上,繼續埋著頭怨恨他的。可是中午才跟姍姍見過

面,加上之前陪著情傷之後的張至理……如果說這段日子以來的經歷有教我思考什

麼的話,大概就是這個了。一個人要喜歡、關心另一個人,是多麼不容易而珍貴的。

就算我不能接受,也該用溫和一點的方式好好講清楚。像賴姍姍或是張至理那樣的

手法,連我一個外人看了,都覺得痛啊。

家康學長看我一直停在原地,揚起下巴對我點點頭。我天人交戰了半天,最後

還是走過去了。

「學長……」稱謂一出口就覺得他也暗暗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學長你們怎麼

會來這裡?」

他略偏頭,斜斜的看我一眼,好像想講什麼的,又沒講。欲言又止了一會兒,

才很簡單地說:「隊伍剛結束。」

「剛剛不是惠麟……」

「小瑜!救星!妳終於來了!」說人人到,我剛聽見他簡直喜極而泣的聲音從

身後傳來,手就被人緊緊握住,一回頭果然就是那個一身髒兮兮簡直像是野人的鄭

老大,他很激動的拉著我,逼過來問:「妳……身上有多少錢?」

我身上此刻錢可多了,可惜真正屬於我的並不多。「一千塊左右吧,要做什麼?」

「借我們!」他說真的看起來很垃圾,眼睛裡有血絲,鬍渣也亂糟糟的,要是

讓我媽看到大概會昏倒,女兒跟兩個江洋大盜似的人物在公共場所拉拉扯扯,而且

這兩個大盜還很窮,要借點銀子花……

「你們身上都沒錢?」我簡直不敢置信。「一毛錢都沒有?」

「我的錢先借給別的隊員看醫生還有買車票回家,因為想說跟家康會合以後他

就會有錢了,結果他的錢包被扒走,我們兩個身上一毛錢都沒有。」不知道為什麼

這麼悲慘的事情鄭惠麟還講得興高采烈的:「手機又沒電,連打電話的零錢都是跟

別人借的。妳們台中的人都蠻好的,還有人借電話卡給我哦!」

「你這麼高興幹什麼?」我開始翻白眼:「那你們到底在這裡多久了?就這樣

坐在火車站門口?」

「我們十一點到的,本來到車站買好票就是家康回嘉義我回台北,沒想到要付

錢時家康才發現錢包被偷,我身上本來還剩十五塊,可是買了曼陀珠就……」

「身上都沒錢了還買什麼糖!」

「那個婆婆看起來就讓我很想向她買,而且我以為家康身上有錢嘛!」

「你們可不可以稍微講一下重點啊?」家康學長在旁邊聽得不耐煩,踢了鄭惠

麟一腳,又對我說:「那請問妳,到底能不能借我們錢?我會馬上還妳的。」

我趕快掏出錢包把全部的家當都抽出來遞給學長。學長站起來接過了,道謝:

「謝謝,我先過去買票。東西你們看著一下。」

鄭惠麟這才放開我的手,我的手腕都被抓出紅紅的痕跡來了。他露出謝天謝地

的表情,無辜的看著我好像感動到快要哭出來一樣。「小瑜妳真是我們的大恩人!

我們以後一定會好好的報答妳的!」

我從剛剛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卻隱隱約約的說不上來,此刻被他這兩

個「我們」一講,馬上就清楚起來了。我揚起下巴,很直接的問:「你跟家康學長……

之前不是聽說鬧得不愉快嗎?怎麼還一起出隊伍,一點都沒事的樣子?」

「不愉快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早就過去了,我們常常這樣的啦。」鄭惠麟

一揮手,一派瀟灑無事的樣子:「而且這次不是一起出隊伍啊!剛剛他沒跟妳說嗎?

是我的隊伍裡有成員在山上出了一點小事,家康來支援。他以前走過這條線所以算

熟,留守的佳佳學姊一連絡他就二話不說的上來幫忙了。家康也是我的貴人!」

我實在被他一臉理所當然給打敗。在他面前問出那樣的問題,自己都覺得很蠢。

應該是說,在他們兩個男生面前,我對他們交情的懷疑、自以為是的認定,都在這

樣理直氣壯的回答之下,開始慢慢轉化成慚愧。

我真慚愧。我自己心胸不夠寬大,還以小人之心去認定別人。

一股奇怪的慌亂和困窘淹上來,我趕快繼續找話問,免得心慌越來越巨大。「你

們……都不會賭氣嗎?」

「會啊!好幾天不講話都有喔!也有互罵過啊!」他還是揚著眉笑嘻嘻的:「不

過吵完就吵完了嘛,氣幾天就過去了,誰會氣那麼久?」

我只是眨著眼,有點說不出話來。

怎麼對他來說,什麼事情都那麼簡單明朗好解決呢?我如果是他的話,該有多

好,一定會快活很多吧。連帶的,我身邊的朋友應該也會愉悅一些。不是這樣烏雲

罩頂的灰暗一輩子。

「你真的,從來,都不會覺得有疙瘩嗎?」我終於問出從認識他以來就一直想

問的問題,很認真很認真的盯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你是不是從來都

不會怕受傷?」

鄭惠麟被我的突如其來的認真給嚇住了,他愣愣的看著我,琥珀色的眼睛專注

的時候很像寶石。

半晌,他才一臉疑惑的說:「受傷反正會好啊。又不是怕,以後就不會受傷。」

講得那麼理所當然,還露出好像在講什麼簡單到不行的事實,而我居然會這樣

問真是太奇怪了的那種表情。

就是這個。應該就是這個。

鬧哄哄的車站門口,不斷有人在我跟他之間穿過來穿過去,好奇打量的目光落

在我們身上。面前是個髒兮兮的背包旁邊坐個(鬼知道他什麼時候已經很自在的坐

在背包旁邊了)黑漆漆的人再加個碗就可以賺點路費。而我在這個奇怪的場所與情

景下,一個很沒大腦的人口中反射似的回答裡,找到了我要的東西。

我找到的時候,就會知道。

沒有什麼勵志的雄壯的,或是優美的感性的背景音樂響起,灰灰的冬日午後天

色一樣曖昧,沒有陽光破雲而來灑在我身周,四周人群也沒有突然散去,我沒有什

麼暈眩或觸電的感覺,面前髒兮兮的外星人也沒有瞬間精明幹練整潔雅痞起來。就

是那麼簡單,我就是知道了。

人生的大道理要領悟其實並不是那麼難。「實行」才是困難的部份。這就是所

謂的知易行難吧。

家康學長回來以後,把找剩的錢交還給我。剛剛才經歷人生大道理洗禮的我沒

有接。「學長你們要不要吃飯,中飯都還沒吃吧?這些拿去買點東西車上吃,反正

以後再一起還我就好了。」

學長研判似的看著我,靜靜的研究了一下。這段日子以來我第一次可以正視他

的眼睛,坦然平靜地對他講話。他並不是笨蛋(或外星人),也很快領略到我的細

微轉變。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謝謝。」

「家康,這次都是我害你的,以後你有什麼事,也是一句話,赴湯蹈火……」

鄭惠麟拉拉家康學長的褲管,很阿沙力的說。

家康學長轉頭甩開他的手,有點狼狽地打斷他:「不要亂拉!褲子會被你拉掉!」

「真的,小瑜,我跟妳說,這次要不是家康……」

「好了啦,有什麼好講的,你的車票在這裡!」家康學長再次打斷鄭惠麟興高

采烈的稱讚與分享,把車票丟到他面前,鄭惠麟好像接受什麼施捨一樣開開心心的

撿起來,然後很珍惜地捧在手心。

「對了我們去買點吃的怎麼樣,小瑜剛剛也說可以。不然換我去看他們有沒有

賣巧克力……」

「我去買就好,你去的話,誰知道你會買什麼。」家康學長好像很侷促,不太

習慣在我面前被鄭惠麟感謝兼誇獎似的,連看都不看我就又快步走向販賣部去了。

「家康真的很棒。」鄭惠麟還在大力推薦,對著他的背影豎起大拇指:「體力

好頭腦又清楚,這次橫渡的時候摔倒的隊員啊,腳受傷了,我們輪流背他下山,家

康背了大半路喔。小瑜,我跟妳說,妳有這樣的學長真不錯。」

「他有你這樣的朋友,也很幸運。」我蹲下來,忍不住伸手拍拍他要坐在我面

前我才能輕易拍到的頭頂。

鄭惠麟咧開嘴,笑得傻呼呼暖洋洋的,好像冬天裡的太陽:「小瑜妳是不是在

誇獎我?」

我也跟著微笑,點點頭。「對。」

後來的日子裡我常常想起這個場景,人來人往間我蹲在又狼狽又疲倦但是開心

起來還是神采飛揚的鄭惠麟面前,我伸手去拍他的頭頂,兩人相視一笑。

他代表著一種可能性。這個世界即使千瘡百孔,也孕育得出這樣陽光開朗的人

來,這樣的可能性。也許我永遠到不了那個境界,也許我一輩子也不可能有他的一

半自在快活,可是,只要看著他,就會覺得天下實在無事,庸人不用自擾。

受傷怎麼辦?

不怎麼辦啊,反正會好。又不是怕就不會受傷。

這句簡單到近乎廢話的話對我居然有這麼大的影響力,我自己也很驚訝。雖然

對於受傷之後的痕跡與裂縫該怎麼處理我還沒有頭緒,也還說不上是活得興高采烈

精神奕奕,不過光是對於未來不再感到沈重的疲倦無望,我自己就已經覺得是很大

的進步了。

也因為這樣的心理建設,才讓我在上台北的途中,張至理的車裡,能夠鼓起勇

氣,盡量平穩而忠實的,把賴姍姍來找我這一段,完完整整交代給他聽。

「……她有說,要你以後開車,還是要小心。然後,她就走了。」我終於講完

之際,喘了一口長長的氣,把一直塞在外套口袋裡的那個信封掏出來,對著緊握著

方向盤,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的張至理說:「錢在這裡,我已經把她交代要做的事、

要講的話都讓你知道了。就是這樣。」

張至理依然一點反應都沒有,好像在剛剛的幾分鐘裡突然失聰了一樣。下午的

北上高速公路並不算太繁忙,車行十分平穩,張至理連眉毛都沒挑一下。

太平靜了,這樣當然不正常。

只是車子出賣了他。引擎低低咆哮起來,車速慢慢的往上爬,不知道是故意還

是根本只是下意識的在踩油門。

沒關係,我已經深思熟慮沙盤推演過很多次了,如此反應並不出我意料之外。

靜默了大約三分鐘,眼看他沒有要講話的意思,車速也從循規蹈矩,到逼近速限,

直奔很快就會貢獻國家歲收的程度。我很冷靜地把我反覆思慮過許多次,準備得滾

瓜爛熟的台詞,慢慢講出來:「我知道你聽了這些心情一定很爛,會很想發洩一下。

你要開快車我沒有意見。要撞山壁或安全島或路燈或別台車,也隨便你。反正我就

坐在這,你要怎樣,大不了就陪你。」

他聽我這麼一說,握著方向盤的雙手突然抖了一下,悚然一驚的樣子。然後,

車速慢慢的又放慢下來了,回到正常的範圍以內。他轉過來,很快看我一眼。

雖然還是面無表情,可是,他的眼睛是紅的。

那一瞬間我只看到他的傷心。沒有怨恨,沒有責怪,沒有氣憤,只是很單純的

傷心。我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右腕,握緊。

會過去的。就像之前我沈在情緒的河底時,也會這樣催眠似的在心裡默默的吶

喊。一切都會過去的。告訴他也告訴自己,告訴青春期時莽撞青澀的我們,和現在

慢慢在蛻變轉化的我們。這一切都是無可避免的,咬緊牙根,終究都會過去。

最重要的是,我們都還在彼此身邊。也許永遠不會有「結果」,那種包括我媽

在內的別人,一旦知道我們共有的過去與現在的交情,就會不由自主幫我們設想的,

所謂的「結果」。

我們不需要什麼結果。從一開始,彼此的定位就已經排好了。後面的過程只是

讓我們從迷霧中走過,更加確定而已。

這一條漫漫長路也許我們走得比別人辛苦,可是幸運的地方也不是沒有呀。

我始終沒有看見張至理的眼淚。他只是紅著眼眶一路開到台北,都沒有講話。

車下交流道之際,我的手機響了。

「妳跟他說了沒?」沒頭沒尾的,劈頭就是這樣問,當然就是也剛回到學校的

黃明璽。

「嗯。說了。」

「……他怎麼樣?我晚一點送雅茹去坐車,就上去台北找你們。」黃明璽很冷

靜地說:「妳先陪著他一下,我……」

「叫他不用來。」張至理終於打破沈默,用稍微嘶啞的聲音,毫無困難地猜中

黃明璽在電話裡可能說了什麼:「我不會有事的。」

「他說不用來,他不會有事。」我忠實地轉述。

黃明璽在那邊遲疑了一下。「真的嗎?妳確定?他每次都愛這樣裝酷,可是動

不動就又……」

我還握著話筒,就那樣轉過去看張至理一眼。「我想應該不會有問題。」

「妳怎麼跟他說的?」黃明璽不在這裡,沒看到張至理的神情,也難怪他不能

放心。

「我只是說,要撞安全島或路燈隨便他,反正我也在車上,大不了就陪他嘛。」

我壓低聲音說,說著說著自己也詫笑起來。如此愚蠢的講法居然奏效,實在不可思

議。真不知道是因為我有傻膽呢,還是對張至理實在太有信心。

黃明璽聽著也笑了,低低的笑聲迴盪在耳際,溫和而好聽。他半晌才說:「還

是妳才勸得了他。有妳在他旁邊,我應該沒什麼好擔心的。」

你也一樣啊,只要有你在,我也就可以放心了。我們誰都不會放棄誰的。

雖然心裡正默默的這樣想,我還是板起臉。「你不要亂講好不好,這樣聽起來

很曖昧耶。」

「妳跟誰沒曖昧過啊?」黃明璽居然在虧我。我被他講得耳根子辣起來。

「照你這樣說,那你跟張至理也很曖昧。」我忍不住反駁。「最曖昧的就是你

跟他啦!還講我!」

「妳再繼續鬼扯,我真的會開車去撞安全島,不信妳試試看。」張至理終於聽

不下去,冷冰冰的丟過來他的恐嚇。

而笑聲中這一路車行都平穩。前面還會不會遇到石塊?在可遇見的未來是理所

當然的會呀,不過,我想,顛簸一下就會過去了。

這就是我們的結果,平衡的答案。

開學之後隨著春暖花開,穿梭在人群之間,我已經習慣提醒自己抬頭挺胸。對

於無力改變的一切,雖然做不到視若無睹,至少我可以努力把日子過得乾淨簡單。

偶爾喪氣的時候就叫自己要想到,至少還有兩個人跟我一樣在另一個校區甚至是另

一個城市裡經歷著種種快樂或磨鍊,歡喜或悲傷,而我們總是可以在彼此身上找到

相伴的信心與力量。

若說愛情需要考驗與累積才能純粹,那麼友情也是。也許我們不能夠再天天相

見,煩惱憂愁或開心喜悅的種種也不再來自同樣的理由或對象,每個人都有自己或

鳥語花香或高低不平的路要走。不過此刻的我已經清清楚楚知道,我們不會走丟。

只是認定彼此的存在,就足夠讓人重新鼓起勇氣。他們都在努力,我怎麼能落後呢?

這樣莫名的信心並不是憑空產生,我們付出過的代價,旁人也許無法想像。

好像是醞釀著什麼的季節。我可以感受自己在慢慢蛻變。脫下來的皮正待抖落,

我也許不會變成一隻美麗的彩蝶,不過至少不會再是一隻只能辛辛苦苦爬行的毛蟲

了吧。每次跑完步,全身血液奔騰著皮膚都發燙的時候,我就有種脫去一層皮的錯

覺。溫暖而潮溼的天氣裡,綿綿的春雨帶來不爽快的黏膩,我總是在傍晚下課之後,

督促自己去體育場跑個幾圈,再回宿舍痛快洗個澡。佳佳學姊自從寒假以來就等於

是半個黑戶了,她一個禮拜只有兩三天會住在宿舍,少掉她,總覺得跑起操場來感

覺不太一樣。常常跑著跑著就想念起學姊總是跑在我前面,那厚實而健美的背影,

雖然不漂亮但因為運動而容光煥發的臉,溫和的眼神。

我曾經期許過自己到大三可以變得像學姊這樣。有能力很自然而真摯的關心別

人,又不給人壓力。如果說張至理他們是反面的教材,那學姊就是完全正面的。

當然還有一個完全正面的範例,那就是鄭惠麟。傍晚的跑道上他常常會出現,

跑著跑著他還會說:「佳佳學姊現在都沒空來練跑了,好可惜哦,不過,幸好還有

妳!」

有時看他那樣興高采烈的會有點惆悵。這樣天真無邪的他怎麼會了解女孩子曲

折婉轉的肚腸與心思呢?學姊的微薄想望註定要落空。想想真是令人氣餒。

不過無論如何這不成文的習慣還是建立了,我只要沒有別的事情,都會去跑步。

而山社的人來來去去,不管是有活動要練跑的,還是強國必先強身的,都常常在傍

晚的體育場上互相招呼,並肩努力。鄭惠麟出現的頻率也很高,我幾乎天天都會看

到他。

當然還有家康學長。除了在系上偶爾避無可避的碰面之外,在體育場也會遇到。

不過他依然不是會主動多講什麼的,頂多就是點點頭打個招呼,然後就是沈默地各

跑各的。他那帶著研判意味的眼神已經不再令我如坐針氈,至少我知道他就是那樣

的人、那樣的個性。有些人就是比較不善言詞,不愛多講,不像另外某些人,嘴巴

好像永遠都不會痠一樣,只要沒人阻止就可以嘰哩呱啦講到聽者動肝火。

「……那所以最後我還是決定做水果蛋糕。當然外面賣的會比較好吃這我知道

啦,而且我很喜歡巧克力蛋糕,可是又不是我過生日。水果蛋糕感覺上比較豪華小

瑜妳說對不對?那妳知不知道學姊比較喜歡吃什麼水果呢?如果是柳丁的話……」

「你到底在碎碎唸什麼啊?」我扶著體育場旁邊的欄杆,一面喘,一面很沒好

氣地罵:「從剛剛就唸到現在,有沒有重點啊你?」

「我……」鄭惠麟又露出一臉冤枉的表情。「我一開始就講了,佳佳學姊過生

日啊,她今年就畢業了,我想做點比較不一樣的東西嘛!問妳有沒有什麼 idea 妳

又不理我,我只好講我的想法,妳都沒在聽……」

被抓包的我當場有點不好意思起來。確實他剛剛一路嘰哩呱啦的我都沒認真在

聽,誰叫他已經吵到讓我切換成選擇性失聰的模式:「哦,對不起,那你再講一次

好了。」

鄭惠麟就是這裡了不起,他一聽馬上又高興起來,叫他再講一次就真的再講一

次,完全不會記仇:「我是說啊,佳佳學姊一直都跟我們很好,我覺得在她畢業前

要給她一點特別的感謝,讓她很高興很高興。所以我想叫我姐教我做個蛋糕。要難

度很高的那種……」

我知道你可以怎麼感謝她,她會非常非常高興。不過想到這裡我嘆了口氣。面

前講得神采飛揚的他顯然是完全沒有這方面的頭緒與想法,只能說人世間充滿了無

奈。

「你……」我忍不住還是問:「喂,你閉嘴一下好不好,我問你……」

「嗯,什麼?」他馬上停下來,很期盼的看著我:「妳是不是要問我為什麼選

水果蛋糕?其實我不知道哪種最困難啦,只是覺得水果蛋糕裡面有很多東西,應該

蠻豪華的……」

「我不是要問這個!」我一定開始目露兇光了,鄭惠麟這才總算乖乖閉嘴,對

我揚揚下巴示意我快問。

他這樣認真看著我,我就又開始猶豫了。我到底想不想問,敢不敢問呢?

「你覺得……佳佳學姊……」原來問這種事情有這麼困難,看來我是有點誤會

系上那些八卦的同學、學長姐了。交情不夠就不敢也不能多問當事人,那也只好跟

旁邊的朋友討論,只是這樣就變成八卦,傳到當事人耳中,常常令人難受。惡意的

刺探畢竟少見,大部分都是關心或好奇居多吧,也是要到這時候,我才能比較平心

靜氣地面對這種垃圾事情。

「佳佳學姊怎樣?」鄭惠麟當然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他只是有點疑惑地等著。

「你覺得她怎麼樣?」想了半天,選字選了好久,一堆有的沒的念頭不斷閃過,

我到最後只能想出這麼簡單又無用的問題來,問出口之後,我簡直想咬自己的舌頭。

我可以再蠢一點沒關係。

「很棒啊,學姊是很好很好的人喔。」鄭惠麟好認真的那樣說,還猛點頭。「小

瑜妳一定也知道的嘛對不對,我覺得認識的學姊裡面就是她最棒了。體能好,又會

做菜,又很親切,妳知道上次她們出隊的時候學姊當大廚,聽說八天的行程下來每

天晚餐都是三道菜……」

「鄭惠麟你到底要不要跑步啊!你是來聊天還是來練跑的!」大牛學長已經跑

了三圈回來,看到我們還在講話,遠遠的吼過來:「你再混我就不管你了!跑完我

要自己去吃飯!」

「等一下啦!」鄭惠麟一扭頭就毫不猶豫地也吼了回去:「誰跑步前不用熱身

的啊!」

「熱你的大頭鬼,你站在那裡聊天就算熱身了嗎?你要是這麼注意這種事情,

去年就不會扭到腳!」大牛學長手插著腰站在跑道邊,罵完之後對我喊:「若瑜妳

要不要再跑一下,妳不要理他了,妳下來跑他才會跟著來!」

大牛學長當然是無心的,不過聽他這樣大剌剌的喊得大家都聽見,我還是覺得

有些尷尬。耳根子毫無辦法的辣起來,丟下鄭惠麟就往跑道走。

他還真的就跟過來,好像小狗一樣,在我身邊自顧自的嘰哩咕嚕:「小瑜妳越

來越強了哦,剛剛不是跑完三圈了,才休息一下就可以繼續跑。那妳覺得我今天要

跑多少呢?大家都這麼厲害我一定也要好好加油……」

「誰理你啊!」我快步走到大牛學長旁邊,把一切反反覆覆糾纏不清的情緒通

通丟在身後,揚起頭,我放開腳步,重新跑了起來。

也許一圈圈的也只是回到原點的不斷循環,不過在奔跑的過程中,我可以感受

到自己灼熱的氣息一進一出,心跳慢慢加速,汗水從全身的毛細孔中迸出。步伐起

落間,我正慢慢的慢慢的變得強壯。

佳佳學姊生日那天,晚上當然有慶生活動。不過我沒有參加。我跟同學討論報

告就弄到快十一點才回宿舍,洗過澡之後正要拿作業出來寫,學姊突然出現了。

「若瑜,蛋糕我特別留一塊給妳,是小惠做的喔。」學姊笑著說。臉蛋有點紅

紅的,不知道是有喝酒還是怎樣。「吃吃看!」

「學姊妳……這麼早就回來了?」我有點驚訝。「我以為你們會玩到更晚?」

「夠久啦,吃了晚飯,吃了蛋糕,一直到剛剛才散。」學姊很殷勤的把叉子跟

盤子直送到我面前:「快吃吧!再不吃會硬掉了,我們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搶救到這

一小塊,要不然一不小心就會被小惠吃掉了。」

我噗嗤一笑。完全可以想像他垂涎欲滴的樣子。我一面笑一面叉起一小塊放進

嘴裡:「他自己做的蛋糕還熱愛成這樣?」

學姊有點無奈。「他就是愛吃甜的啊。」

結果蛋糕一放進嘴裡我就馬上投降了,真的做得很好吃,鬆軟又不死甜,還有

水果的清香。我忍不住發出讚嘆的聲音:「好好吃哦,真的是他做的嗎?不是他姊

姊代勞的?」

佳佳學姊抓抓頭。「應該不是吧,他據說練習了很多次,惠麒罵了他好幾天。」

「好香哦……」寢室裡已經上床的,或是還沒上床但一年四季都在節食的室友

紛紛發出微弱的抗議聲:「若瑜,思佳,拜託不要折磨我們好不好……」

「我們去樓上好了。」佳佳學姊很不好意思的跟大家抱歉:「對不起對不起。」

我穿雙拖鞋就跟學姊爬上樓,頂樓風涼,我縮在學姊身邊,繼續把剩下的蛋糕

吃完。挨得很近的關係,可以聞到學姊身上有著淡淡酥餅香氣,以及一點點酒香。

我深呼吸一口,突然想到鄭惠麟好像小狗那樣的神態,忍不住問學姊:「學姊,妳

身上有蛋黃酥的香味哦,惠麟一定常常跟在妳旁邊聞對不對?」

沒想到學姊臉就是一紅,連耳根子都紅起來,有點忸怩:「他怎麼可能會這樣。」

「啊?不會嗎?」我好驚訝。「他不是最喜歡……」

學姊轉過來看著我,半晌,才又開口。夜色裡,她的眼神很溫柔:「若瑜,已

經一年了呢。」

「一年?」我有點摸不著頭腦。話題怎麼突然從鄭惠麟跳到這裡?

「對啊,去年我生日的時候,也是妳在這裡陪著我。已經一年過去了喔。」學

姊笑笑說著,語氣那麼平和溫緩,就跟平常的她一樣:「時間過得好快,我都要畢

業了,妳也已經大二快升大三了。」

我點頭。「對啊,真的,好快喔。」

學姊微笑的弧度加大:「若瑜,妳有沒有比去年那時候快樂呢?」

「有。」我用力的點點頭。「學姊,那妳呢?」

學姊轉頭看著黑夜的天空,依然是曖昧的灰藍,只看見一兩顆星。她伸個懶腰,

好舒服那樣:「我也不知道。我覺得要畢業了感覺有點慌,可是又有點期待。若瑜,

時間真的會越過越快,妳自己到了大四就會明白。所以要好好把握時間,能玩就多

玩,想讀書就多讀,每天都要過得很有精神喔。」

「學姊,妳每次都這樣跟我說,可是,妳自己呢?」我忍不住拉拉學姊的衣袖:

「妳去年生日許的願,有沒有成真?」

「今年山社的大家,出隊都算順利……」學姊還在顧左右而言他。

「我不是問這個!」我馬上直指重點:「我是問第三個願望哦!」

看著非常認真盯住她的我,學姊又笑了,眼睛瞇成細線。「若瑜,妳又不知道

我第三個願望許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問呢?」

我還是很堅持。「不管,學姊,妳說嘛,有沒有實現?」

學姊點點頭。「我想是有。我去年許願希望大家都能找到心目中欣賞的好對象,

大家也都找到了。而今年許的就是希望大家都能有情人終成眷屬囉。」

「學姊妳不能講出來啦!」

「對呴,講出來就不靈了!」學姊被我一講也大驚失色,隨即我們笑成一團:

「我好像月下老人對不對,我許的願會影響到天下所有人的姻緣哦!」

笑完我又有點不服氣:「可是學姊,妳還是沒講到妳自己啊!哪有人許願這麼

天下為公的?而且我又還沒找到意中人,要去跟誰終成眷屬!」

學姊微笑,用那種善解人意的眼光看著我。

「妳會的。妳會找到的。」學姊後來只是這樣說,她又摸摸我的頭。「我只希

望妳發現自己找到的那一天,可以不要害怕,不要退縮,要有信心,好好的讓他知

道。」

「學姊,妳也是啊。」我毫無理由的覺得鼻子裡酸酸的。「妳都只會想到別人,

妳自己呢?妳有沒有好好讓他知道?他從頭到尾都不知道對不對?」

「我還不夠喜歡自己。我覺得他值得更好的女孩子跟他在一起。」佳佳學姊很

平靜地說著。「而且我們認識這麼久了,能有什麼火花早就發生了,不會等到現在。」

「可是……這樣不會很可惜嗎?」我很不甘願的頓足:「這樣好可惜喔!」

「如果明知道沒有希望,為什麼要冒險呢?現在的狀況就很好,還會持續下去,

我如果冒險了,說不定連這樣都沒有了。」學姊看我懊惱得要死的樣子,忍不住又

一直笑:「若瑜,妳覺得好可惜對不對?那妳就要牢牢記住,以後不要像我這樣喔。」

「可是學姊……」

「我已經很感謝了,我喜歡過的人是很不錯的男孩子,他沒有傷過我的心。我

們共有的回憶都是很快樂的。」佳佳學姊在講述的時候,有一種很特殊的溫柔,讓

我會想起故人的溫柔。學姊伸手按住我的手背:「我跟妳約好,下一個讓我喜歡的

男生,我一定會從頭就開始努力。妳也是一樣,不要留下遺憾喔,好不好?」

我用力的點點頭。「好。我們就這樣約定。不過學姊,我剛剛還沒講完。」

「嗯,什麼?」

「雖然學姊一直叫我不要像妳,可是……」我揚起頭,用最清朗最真誠的聲音,

一個字一個字地,清清楚楚說:「可是,學姊,我還是希望,我以後可以變成像妳

一樣喔。」

學姊的眼眶刷的一下就紅了,她抽著鼻子,很努力的克制自己,用力抿緊嘴角。

「還有,學姊,如果我有姊姊,我希望就是像妳這樣。」我又追加一句,硬是

把學姊的眼淚給逼了出來。

後來一直到學姊畢業離校,我都不再有機會跟她這樣促膝長談了。學姊搬走時,

我才剛從期末考的煎熬中解脫。交完最後一篇報告那天下午,我就像是皮球洩了氣

一樣,奄奄一息地躺在熱到快要可以蒸蛋的寢室裡動也不動。

午後的宿舍裡靜悄悄的,考完試,交完報告,準備可以回家過暑假了。我在這

裡補了個眠醒來後,剛清醒的腦子裡又開始嘩啦啦地湧出來好多念頭,之前因為考

試報告而暫時擱置的一大堆事情重新排序,開始喧譁。

我該打電話給張至理問他何時回家我有無便車可搭。黃明璽也好久沒連絡了大

家考試都忙吧。暑假他老大不知有何計畫……啊好累,我晚一點再來想吧,反正他

們又不會跑掉。

不只這樣。還有別的。舊的新的,都還有靜靜懸在空中尚未了斷解決的事情。

太陽懶懶地透窗而來,我的汗就像不要錢一樣不停冒出來。

要流汗就流個夠,乾脆去跑操場吧。可惜學姊已經不在這裡了,我要跑也只能

一個人去,不過在體育場上十有八九會遇到鄭惠麟,他老大一年四季風雨無阻,簡

直像是住在體育場上的一樣,天天見面都成了習慣,見怪不怪了。

學姊開始工作以後,還會不會有時間去跑步呢?她要去哪裡跑?看來我該找機

會去探望她關心一下順便吃點蛋黃酥才對。偷偷帶鄭惠麟去好了,他看到滿坑滿谷

的蛋黃酥可能會高興到瘋掉……

嗯,依然不只這樣。還有別的。還有我始終都還沒有勇氣去面對解決的……

繼續冥想思索,把掛心的事、掛念的人一個個拿出來細細整理的時候,有人叩

叩叩地敲了幾下門,我趕快爬起來。

「陳若瑜嗎?這是給妳的。」門邊講話的那個女孩子我不認識。只覺得她瘦瘦

的好像有點眼熟。看我沒反應,女孩又說:「是鄭惠麟叫我順便拿上來……」

她不說還好,一說我馬上想到:「啊!妳是那個百分之三十三!」

對方似笑非笑:「他到底要跟多少人宣傳我的體脂肪才甘願啊?」

「他要妳送花給我?」遠遠的我只看到她手上拿著花束模樣的東西,很疑惑地

問,一面從床上爬下來。

「這是我們系上研討會剩下來的,他強迫我教他做花束,練習好幾次才作成這

樣。」文俐,對,她叫文俐,正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廢物利用到這種程度也算

了不起了。鄭惠麟他那個人妳也知道,雖然做出來的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也是他

一番心意,妳就收下吧。」

「巧克力耶!」我很不可置信。「他怎麼可能把巧克力送別人,自己不吃……」

「所以我說妳要好好珍惜這份心意啊。」文俐說著,不知道為什麼還翻白眼。

不過後來她馬上自己解開謎底:「妳確實很了解他。心意妳請慎重珍惜吧,至於這

實在不怎麼樣的花束,已經有點……」

我接過來一看,果然不出我們所料,花雖然包得有模有樣,不過已經缺了好幾

顆,東漏一顆西漏一顆的,以致形狀有點不太美觀。顯然有人已經一面做一面抽過

工本費了。

「他人呢?」我低頭看著一把金碧輝煌的巧克力,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我們剛考完試,他說要去社辦一下,就要回家睡覺了。」文俐聳聳肩:「大

家都熬了好幾夜……」

「為什麼突然送我這個?」

「不知道,妳自己問他吧!」話雖這樣講,文俐卻笑嘻嘻的:「我只是被他抓

公差而已,妳也知道,他跟妳熟了以後就是這樣子!」

沒錯,我想到那個耶誕節前,我也是這樣被他抓公差,送了一晚上玫瑰花……

等等,那個時候我跟他一點都不熟啊!

算起來,我的第一朵玫瑰也就是他送的,現在又是巧克力,雖然根本都不是那

麼一回事。

又或者……也許一直都是,只是我從來都無心無力去深入思考一點點?

無論如何,我只知道我現在很想看到他,跟他說說話。

這樣的想法隨即化成尖銳的動力,讓我坐不住。抱著一束可能會融化變成巧克

力漿的金莎,我頂著大太陽就往活動中心跑。一路上手機都沒接通,社辦看了,知

武館也去晃了一下,都沒看到人。已經開始放假了,校園人數銳減,開始有點空蕩

蕩的,午後的陽光白花花的晒得我眼睛都睜不太開,從活動中心後門出來,正在想

要不要過去體育場看看的時候,剛從工綜過來的他老兄就好像奇蹟一樣的在我面前

出現。

「小瑜妳怎麼在這裡啊?文俐把花給妳了?妳有吃嗎?我以為妳要回家過暑假

了,就催她快點幫我拿去,不然誰知道什麼時候會再看到妳……」

他一看到我就很高興的跑過來,又是老毛病沒改的嘩啦個沒完,笑意朗朗簡直

要潑灑到我身上,真的從沒看過誰在期末考之後還能這樣精神奕奕的。奇葩。

「為什麼送我這個?」我舉起手中的花束,毫不猶豫地打斷他。

「祝妳暑假快樂啊!再來好久不會見面了嘛,而且反正系辦剩很多……」

這樣的答案很像他會講的話,不過今天我不知道哪條筋不對版,還是被太陽晒

得昏了,決定要問個清楚:「你暑假不會看到的人很多,每個人都送嗎?」

「當然不是啊!」鄭惠麟又是一臉委屈得要死的樣子:「只有送妳嘛!」

「為什麼?」我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盯住他琥珀色的眼睛,很認

真地問。

不管原因是什麼,我想,該弄清楚一些事情了。

「因為……那個……啊,我是說……」他開始支吾,想了很久,囁嚅了半天,

才好像突然被雷打到一樣突然喊起來。「因為妳是我的好朋友!對了,就是這樣!」

我也鬆了一口氣,說不上來心底是真的如釋重負,還是有什麼其他的奇怪情緒

正偷偷冒出來。「呼,還好,這樣就好。」

我這麼一說鄭惠麟又愣了一下,他有點疑惑:「為什麼這樣是『還好』?」

「巧克力……花……」被他這樣一問,換我開始支吾,遲疑了半天,顧左右而

言他了半天,面前的鄭惠麟還是略仰著臉很不解地看著台階上的我。又是小狗般的

眼神,讓我最沒辦法的那種。我跺腳,心一橫就豁出去了:「巧克力啊,花啊,都

不能亂送,你知不知道?這有時候涵意太多,會很麻煩的。我想我們該要講清楚嘛,

如果像你剛說的,單純代表好朋友的話,那我就會很開心的收下吃掉囉。」

他聽完只是不講話,眨著眼睛,好像在思考什麼重要的問題。

「所以,妳希望收到的是,只代表友情的花束?」半晌,他才慢慢地反問,眼

神閃爍。「如果不是的話,妳就不要?」

「對。」

「為什麼?」他還是那樣盯著我問。

「因為我覺得,友情比愛情更持久哦。」我這輩子還沒有這麼老實過:「好朋

友可以互相陪伴一輩子,可是情人的風險太大了。你姊姊不是也說過嗎?」

他一臉迷惑。「我姊怎麼會跟妳說這些?」

「她是對佳佳學姊講過,我聽學姊轉述的。」

沒想到這樣的解釋一點都沒有幫助,鄭惠麟更迷惘了。「我姊幹嘛跟佳佳學姊

講這個?學姊有這樣的困擾嗎?」

有這樣的推論不能說他反應慢,可是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裝死到底。我開始打太

極拳:「我不知道啊,我跟你姊姊又不認識,你去問她們嘛!」

「小瑜,也許妳講得沒錯。既然我姊也講過那就更沒錯了,她講的話我不能質

疑的,不然會被她打死。」他端正而神采飛揚的臉上此刻又綻露出一抹笑意:「可

是這樣很可惜啊,會錯過很多很棒的人喔。」

「比如說咧?」我雙手插腰,沒好氣地反問。

已經十拿九穩他會講出王家康三個字了,沒想到我還是料錯。他只是笑嘻嘻的

厚著臉皮一點都不會不好意思的接下去:「像我啊。我就不錯。我怕妳不知道,所

以強調一下。」

我被他講得噗嗤一聲笑出來,一面覺得胸口有股暖暖的熱流湧起。一直往上爬,

爬到耳根開始辣辣癢癢的,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小瑜,我喜歡妳哦。」他就那樣很認真地看著我,很認真地說。說完自己覺

得不好意思,又開始抓耳撓腮起來。然後就是一直傻笑。

「我知道。」我好像剛跑完步一樣全身血液循環加快,好不容易才把聲音找回

來,盡量很冷靜地回答。

「妳……妳知道?」聽我這樣一說,他馬上像被雷打到一樣整個人僵直在原地

無法動彈,只是瞪著我看。

「我不是笨蛋啊,多少也有點感覺嘛。」我也瞪著他。

「那妳……不喜歡我?」他想了半天,終於想出個問題可以問。奇怪怎麼什麼

事情到了他手上,就變得那麼簡單直接呢,都不會比一加一等於多少難上太多。我

嘆了一口氣。

「不盡然……」我說。

「那所以,妳也喜歡我?一點點?」他的眼睛馬上叮的一下亮起來,好像看到

什麼糕餅甜點一樣,可惜我有一桶冷水要對著他潑下去。

我搖搖頭。「我也不能這樣說。」

看著他的臉色從忐忑不安到尷尬到神采飛揚再變成好像電源被拔掉一樣的迅速

轉變過程,我都覺得自己真是殘忍又可惡到極點。他的神色一吋一吋的變苦,最後,

兩道神氣的濃眉又垮成了八字,他悶悶地問:「為什麼?因為我神經太粗對不對,

因為我講話都不經過大腦對不對,因為我沒氣質對不對……」

我被他的自訴罪狀給說得笑出來。他很哀怨的看我一眼,我伸手拍拍他因為站

在台階底所以我可以輕易搆到的頭頂。「不是這樣的啦,你是很好的人哦。我不是

不喜歡你啊,只是,我……」

「只是妳怎樣?」他很緊張的盯著我,等著。

「佳佳學姊……」我真的差一點點就講出來了,佳佳學姊一直也喜歡你啊,我

怎麼可能……可是,可是……「好吧,我也喜歡佳佳學姊。」

考慮了很久,我還是決定不要多說。話在口中繞了半晌,都到舌尖了,又吞了

回去。佳佳學姊隱諱而溫柔的心意,如果要說,也應該是讓她自己說出來,或是讓

面前這個外星人自己去發現。我沒有權力多說什麼。我能做的,只是這樣。

鄭惠麟愣愣的看著我很久,都沒有講話。然後,他好像要一吐胸中塊壘一樣舒

出口大氣,面色依然凝重地也拍拍我的肩。「小瑜,沒關係,我了解的。」

「你真的了解?」換我有點詫異起來。這位仁兄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聰明,一點

就通了?

他用力點點頭。好認真的說:「嗯,我真的了解。其實沒關係,現在這樣的人

越來越多了。我一定會默默支持妳的。」

這個話接得莫名其妙。就我對他的認識,不用幾秒鐘就可以判斷出,他一定是

會錯意了。「等一下,你要支持我什麼?」

「妳不是喜歡佳佳學姊嗎?」他很沈痛但帶著破釜沈舟的決心似的對我說:「這

也不是妳能控制的,社會或親友也許會批判妳,不過小瑜妳放心,就算妳不喜歡我

也沒關係。我一定會支持妳到底的。我是妳的好朋友。反正,我也懷疑過我姐跟佳

佳學姊……」

至此我已經已經完全被他打敗,外星人的思考迴路真的跟我不一樣。信焉。

「不是這樣啦!」我沒好氣地罵:「亂講!厚,被你氣死了!」

「那……是因為別人嗎?」鄭惠麟正經認真的撫著下巴思考:「是不是……那

個留長頭髮的帥哥?你們以前是同學對不對?他真的很帥。還是那個開跑車的?那

台車真的很不錯。」

我深呼吸一口,閉起眼睛,往事種種都像幻燈片一樣迅速在腦海閃過,一張張

從稚氣到成長的臉龐,一次次爭執,一幕幕流淚或賭氣的場景……從功課,到父母,

到愛情,到生活……我們之間的默契與牽扯,驕傲或不驕傲的部份,這一切的一切,

難道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說盡、讓外人能輕易了解的?

「我都沒跟你講過對吧?長頭髮的那個,叫黃明璽。他跟我,是青梅竹馬。我

們從小一起長大。」我睜開眼,發現自己帶著笑,毫無困難地這樣開始:「後來到

國二,另外一個,就是戴眼鏡開BMW的那個,張至理,轉學到我們班上……」

此刻侃侃述說的我是多麼驕傲,面對過去現在與未來,為著自己也為著兩個好

朋友驕傲。我們走過的路並不比人平順,也不比人坎坷。最重要的是,我們一直都

在努力,努力誠實地面對自己,也面對彼此。在低潮時,在風光時,都不忘記真實

的自己。雖然會跌倒,雖然會受傷……

啊,我們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喔,居然有一天,我可以用這樣平和甚至帶

點驕傲的口吻述說這個事實。

「……雖然我們曾經大吵過很多次架,也留下過不可抹滅的傷痕,也許永遠無

法彌補,不可能回復到完美無瑕的狀態,可是,他們還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知

道自己到底講了多少,有沒有講到重點,只是顛顛倒倒的,想把這份安靜而深沈的

驕傲,分享給在我面前一臉認真的鄭惠麟知道。

這是我的一部份。沒有他們,就沒有今天的我。

我希望面前的他知道。

「小瑜,人不是一個杯子喔。」鄭惠麟聽著聽著,突然接口:「有些事情,不

用刻意記得太多,過去就過去啦,這樣會比較簡單。」

「什麼杯子?」我又被他這種無厘頭反應搞得有點不服氣起來,覺得他沒有弄

懂。「過去的一切都會留下記錄啊,凡走過必留下痕跡你沒聽過嗎?就算是你,像

你這麼……不尋常的人,也是會有傷痕吧?像……國手學姊?難道你已經忘記她了?」

鄭惠麟笑開了,一口白白的牙好招搖:「當然沒有啊,我還是很喜歡國手學姊。」

「那……」

「我的意思是,人的心不是玻璃或瓷的或玉的杯子,打破了就碎滿地,永遠無

法復原。人的心就是人的心,是有機體喔。給點時間,好好治療,它是有再生能力,

是會復原的啦。所以不用怕受傷,受了傷也不用耿耿於懷。」他抓抓頭:「差不多

就是這個意思,我講不太清楚。」

「不,講得很棒。」我屏著氣聽完,忍不住脫口而出。

靜了幾秒鐘,鄭惠麟自己也突然嘩的一聲嘖嘖稱奇起來:「我剛剛說我講不清

楚是客氣而已!哇!我居然講得出這麼高深的理論,真了不起!」

眩目的陽光在我們之間跳躍,我略瞇起眼睛,看著他端正而爽朗的五官,琥珀

色的亮亮眼睛,印象中一直這樣的,毫無心機的笑意,開朗的眉目,令人好羨慕。

我嘆口氣。

要說不喜歡他,擺明說謊。可是叫我說喜歡他,我也絕對辦不到呀。

「你真的很了不起。」其實我想說的是,他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對我有過

多麼大的影響。不過此刻我只是揀最簡單的跟他說:「不過,現在的我……這樣說

好了,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先解決,否則,我……」

「不管妳是要去解決帥哥還是跑車還是學姊,都加油喔,小瑜。」他還是一派

開心的模樣,我這種類似軟性拒絕的說法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反正,妳就把我講

的話放在心裡就好,要是有想到就拿出來考慮一下,沒想到就算了,沒關係。不用

太為難。妳想好了再跟我講。」

「嗯。可是,我不知道要多久……」

「沒關係,慢慢來。」他拍拍我的肩。「我姊說,這種事要順其自然啊!勉強

沒幸福嘛,我絕對不會催妳的!」

隔天我帶著一束剩沒幾顆的金莎花自己坐車回家。車上我剝了一顆放進嘴裡,

甜甜的巧克力濃香頓時在嘴裡化成幸福的感覺,緩緩包圍住我。

我下了決心。

下車之後,我走在熟悉的路上,又剝了一顆巧克力塞進嘴裡,好像這樣就能借

到一點鄭惠麟的直率與勇氣一樣。才分別沒有多久,我突然又非常想念他,想跟他

講話鬼扯了。

不過現在有正事要做,先把他擺在一邊吧。我穿過一間間騎樓下的店面,往熱

鬧的車站前商店區走。一直走到那家便利商店門口,才停住。

深深呼吸一口,我抬頭提步,便利商店門叮噹響起。然後是熟悉的那個清甜嗓

音招呼:「歡迎光臨!」

從這裡,我才能開始完全痊癒。

那天晚上大概因為一整天的情緒震盪,讓我累得要命,眼睛酸澀,所以很早就

上床了。

毫無意外地做了夢。

夢裡有高中時代的自己,穿著制服,趴在美術教室的窗口。夕陽依然斜斜地灑

在窗台上。周吉美在我旁邊,微風輕輕揚起她的細髮。我們身後,有小蘭、信芳她

們嬉笑打鬧的聲音,老師無奈的詢問著「到底畫了多少?」

而樓底下花台邊走過的是帥氣的黃明璽跟照樣面無表情的張至理,身邊都有個

女孩。我努力想看清楚是誰,卻是一團模糊。轉頭對周吉美說:「吉美,妳看,他

們的女朋友……」

然後放在床頭的手機居然就響了!毫無疑問地再度獲頒最不識時務獎!!

被驚醒之後,思緒卻一直還停留在夢裡。迷迷糊糊接過,電話那頭是興高采烈

的鄭惠麟:「小瑜,妳想好沒?」

我再不清醒也被他吵得一把火熊熊燃起:「現在什麼時間你打電話問我這個!」

「剛過午夜十二點,又是嶄新的一天嘛,我想趕快問問看……」

「你不是說要順其自然、叫我想好再跟你講嗎?」

「可是我怕妳想好了,又不好意思打給我嘛。」他沈默幾秒鐘,突然又高興起

來:「那我就明天再問囉!小瑜晚安!要趕快想喔!」

「你……」還來不及罵,他就一溜煙地收線了。

氣得我忍不住詛咒幾句,恨得牙癢癢的直想馬上打回去破口大罵。不過才一轉

身又被睡意重新淹沒。模糊之中我只是想著,毫無意外的他這種電話我以後還有得

接,這筆帳留著慢慢算,反正有的是時間。現在先睡再說了!我累死了!

還會不會回到剛走出來的夢境中?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不管有沒有夢,是好夢或惡夢,明天都會是嶄新的一天。

「真的很慶幸自己曾經有妳相伴。

共渡的那段時光,不論快樂悲傷,

我從來沒有,也永遠不會,忘記。」

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愛護鼓勵。

沒有各位,我絕對走不到這裡。

千言萬語,只能化作最簡單俗氣的兩個字,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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