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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池春》第24章
  ☆、第24章 前世番外

  十月的雁鳴關,風寒如刀。

  在京城裡,此時也許只是薄雪初落,林木蕭蕭,而在塞北大地,蒼茫起伏的原野之間草木早已凋零,只剩一片枯黃蕭瑟,偶爾立著幾株老樹,也是禿了枝椏,身無片葉。

  子夜裡冷冽的風呼嘯著捲過,掠起地上的黃沙,將那月色攪成一團渾濁。

  韓玠騎馬獨自立在蒼茫原野間,身上的鐵甲冰寒透骨。

  他的戰袍早已成了碎片,斑駁的血跡自鐵甲的縫隙裡滲出,此時已然凍得僵硬。肩上、背上、腿上、手臂,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處是完好的,他握劍的手也是血紅色,在寒風裡凍得麻木。

  然而更麻木的卻是原本藏著熱血的胸腔,赤誠的報國之心早已被撕得粉碎,此時此刻,心中眉間,刻著的全都是憤恨——遠在京城的靖寧侯府舉家被斬,雁鳴關外追隨韓家父子的將士無一例外的被人暗算清洗,短短一夜之間,這座固若金湯的城池裡,鮮血染遍。

  韓玠從來沒有想過,他們父子三人苦守塞外,拼了性命守著這座北地要塞,防住了鐵勒人無數次的猛烈攻擊,卻未能防住那位新帝不知何時布下的羅網。

  昨夜入睡前還沒有半點異常,然而就在半夜,父親韓遂被人在營帳內暗殺,隨即由副將拿出新帝的聖旨,宣佈了靖寧侯府謀逆的罪名。天知道,他們父子人全心全意的保家衛國,何時有過謀逆之舉?

  新帝的屠刀已然舉起,他和兄長韓瑜冒死殺出重圍,一路向西逃亡,隨行的八百將士被人斬殺殆盡,到如今,只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冷月寒風之中,瀕臨死亡。

  摸向胸口,那顆心還在砰砰跳著,指尖拂過冰冷粗糲的鐵甲,往內一探,卻是一枚溫潤暖和的玉璧——那是謝璇在成婚時送給他的信物,祈求佑護他平安回京。

  璇璇,璇璇。

  想到那道倩影,韓玠握緊了寶劍,手臂開始顫抖。

  他的懷裡還揣著那封半年前寄來的家書,上面是謝璇熟悉的筆跡,說大夫已經診斷出了她的身孕,希望他能趕在十一月前回來,親眼見證孩子的誕生。字裡行間,滿滿的全是期待和喜悅,他甚至能想像道她寫信的樣子——安安靜靜的坐在窗邊的桌案前,嬌美的容顏上是掩藏不住的笑意,她歡喜雀躍的執筆寫信,旁邊芳洲為她磨墨,主僕二人分享歡喜。

  韓玠整整盼了七個多月,在求得父親韓遂的允許後已經整理好了行囊,只等十月中旬啟程,如飛的趕回京城,去將嬌妻稚子擁在懷裡,狠狠的擁抱,親吻。

  可數日之內驚變陡生,如今靖寧侯府舉家被抄,據那遞信的人說,無一人逃脫。

  那麼她呢?她和孩子,是不是也……

  那樣嬌弱的女人,還懷著身孕,哪裡經受得住任何摧殘折磨?

  身子猛然顫抖起來,韓玠只覺得渾身痙攣般疼痛,不忍再深想,他猛然催動戰馬,在漆黑的夜色裡瘋狂奔馳起來。風呼嘯著掠過耳邊,彷彿是天地間無形的怒吼,韓玠身上的傷口崩裂,便有溫熱的血滲出,而後在寒風裡凝結。

  眼前晃來晃去的全是她的影子,小時候的俏麗與依賴,新婚後的嬌羞與溫柔,彷彿能聽到她在耳邊叫著「玉玠哥哥」,似喜似嗔,似淒似絕。她從小就那樣依賴他,嫁入韓家時托付了全部,可他是怎樣回報的呢?

  四年苦等,一年有孕,她在京城翹首等待他的歸影,他卻來不及兌現所有的諾言和許約,便猝不及防的失去全部。此後,哪裡還能有機會去彌補?

  心中絞痛,如被沸油煎熬,韓玠痛苦躬身,唇邊有血絲滲出。

  冷風依舊呼嘯,一時間又是將士們的怒吼與戰歌在耳邊迴響,那些昔日同生共死的兄弟,卻最終刀劍相向,手足屠戮。

  至親已別,兄弟散盡,這世間蒼茫,卻不知該去往何方。

  思念與憤恨交織,韓玠最終將目光落向南方——那裡有靖寧侯府內的安靜小院,有大內皇宮中的酷烈皇者。死去的人無法復生,他所能做的唯有復仇。

  哪怕將那條毒蛇斬成碎片,也難以洩盡憤恨!

  夜風刺骨,重傷中的韓玠滾落馬下,鋪天蓋地的寒冷中,只有胸口的玉璧溫熱,一如她柔軟溫暖的手,輕輕撫在胸口。

  偷偷潛回京城已是除夕,記憶裡繁華昌盛、熱鬧鮮活的京城早已改頭換面,前朝的豪門世家大多被清洗,新帝的狠厲手腕之下,朝堂凋敝、百姓膽顫,人人噤若寒蟬。明明只剛入暮,各家各戶卻早早的就關了門窗,販夫走卒也是匆匆歸家,陌路擦肩,各自防備。

  哪怕是一年中最喜慶的除夕,也沒多少歡慶的氛圍。

  韓玠身上是粗布短打,鋒利的短刀藏在袍袖中,乍一看去,除了身材高健之外,與普通行客無異。

  他低垂著眉目,腳步匆匆的穿街走巷,漸漸走近熟悉的府邸。

  靖寧侯府的門匾早已被摘下,雙扇朱漆大門前結著蛛網,那門上的封條被風雨侵蝕,早已剝落無蹤。

  韓玠翻牆入內,那一切假山屋宇皆是熟悉的,只是格外凌亂——院子裡的盆景多被打翻,屋內值錢的物事早已被劫掠一空,地上儘是破碎的瓷片,昔日裡輝煌闊朗的靖寧侯府,如今只餘破敗空蕩。

  陰沉的夜裡漸漸飄起了雪花,韓玠走回他和謝璇所居住的院落,裡面是同樣的狼藉,他帶回來的關外物件盡數被毀,謝璇最愛的字畫多被撕碎在地,連同胭脂濃墨和折壞的金簪玉釵灑了一地。

  韓玠踉蹌著進去,一隻野貓自桌底鑽出,如風般竄了出去。

  心裡滿滿的全是痛楚,他拂過熟悉的桌椅舊物,神情恍惚之間,彷彿能夠看到她就站在榻邊,晨起後慵慵懶懶的妝容未理,卻對著他嫣然而笑,喚一聲「玉玠哥哥」。

  那海棠紅的衫子嬌麗華美,卻半點都不如她的盛美容顏。

  他的璇璇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是心底最深的溫柔,是如今最痛的傷口。

  叫了一聲「璇璇」,回應韓玠的卻只有空蕩冷寂。

  數月來的苦痛壓抑漸漸崩潰,韓玠伏在榻前,死死的揪著錦被。

  從來都沒有像如今這樣後悔過,他抱緊她慣用的軟枕,想要尋找熟悉的體溫。那時候只想著保家衛國、建功立業,為她掙得榮耀,可以昂首挺胸的走在人前,風光無限,然而朝夕翻覆,榮華路斷,他卻再也沒有機會給她這些。

  再也沒有機會握住她柔軟的手,將她擁入懷裡,親吻疼愛。

  再也沒有機會交頸而臥,夜半私語,耳鬢廝磨。

  再也沒有機會聽她軟語嬌笑,賞春花秋菊,游溫山軟水。

  早知如此,他絕對絕對不會遠遊!更不會苦守在雁鳴關外求那虛無的功名,卻將她丟在京城中孤獨守候。

  原來那些尚未兌現的榮華浮夢,半點都比不過平實溫厚的朝夕陪伴。

  手裡還握著剛才在院門撿到的碎裂玉玨,上面的絲線早已被泥水浸得髒污不堪,只是玉玨依舊溫潤,拿衣衫輕輕擦淨,彷彿還能觸到她的體溫。

  璇璇,璇璇。

  一旦想到靖寧侯府的棄屍荒野,想到謝璇臨終懷著身孕的絕望和孤獨,韓玠便覺得心如刀絞,原本想給她最繁華的綺夢,最終卻連一座墳塚都沒有給她。那是他從小就藏在心間的小姑娘,是他在雁鳴關外的風沙裡深藏於心的溫暖,是無時無刻不思念的妻子啊!

  他所承諾過的恩愛相伴,他所許諾過的煮酒栽花,一字一句,盡如利刃刺在心頭。

  越王惟雍,那個瘋子一樣的毒蛇,殺盡了忠良,殘害盡無辜,他憑什麼安然無恙的居於深宮,坐擁天下?

  韓玠將短刀重重刺入地面,目中恨意翻騰。

  新帝以陰謀算計登上皇位,宮廷內外的防備便格外森嚴,想要潛入皇宮刺殺那條毒蛇,無異於以卵擊石。韓玠便藏身在城外廢棄的農舍裡,靜候時機——靖寧侯府上下無人倖免,恆國公府也早已崩塌,昔日的故交舊友恐怕都不想看到他這個已經葬身塞外的「叛賊」,他唯一能放在心上的,只有謝璇留下的舊物。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許多個深夜,韓玠沉默著坐在屋外翻看舊物,月光下背影英挺,卻格外寥落。

  六月中旬,暑氣正濃,新帝出了皇宮,前往行宮避暑,一路上儀仗開道,百姓避讓,聲勢浩大,風光無兩。卻在接近行宮時,意外遇到刺客,被人在兩百步之外用強弩射穿腦袋,死死的釘在車廂壁上,一命嗚呼,死不瞑目。

  國喪之時,京城內外舉哀追悼,暗地裡卻有種種流言傳開,不少人為之拍手稱快。

  而在千里之外,韓玠獨乘一騎,包裹裡背著謝璇留下的舊物,趁著混亂出了雁鳴關,一路往西,到曾經潛藏過的河谷古寺裡,祈求出家。

  住持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慈眉善目之間卻隱然威儀,待看到韓玠那沉沉的包裹時,便斷然搖頭,「施主塵緣未斷,還進不得空門。」隨即老僧入定,再不看韓玠一眼。

  韓玠卻斷然留了下來。

  這天地蒼茫,妻子已喪,大仇得報,除了刻骨的悔恨與思念,心中似乎已沒有任何掛礙。他留在古寺之中,幫著砍柴挑水,閒時掃地聽禪,雖未落髮,卻如居士修行,每日跟著誦經。

  只是經文深奧廣博,教人斷愛去念,每每誦到一半,韓玠便無法繼續——

  腦海裡翻來覆去的全是舊時的記憶,她在恆國公府巧笑如花,在玄真觀裡寂寞清修,孤身抱膝坐在竹林裡,只在他去探望時才會歡喜雀躍;她懷著滿滿的期待嫁入韓家,新婚之夜的甜蜜糾纏,他恨不能將她揉入身體,從此再不離棄;她熟睡時整個人蜷縮在他懷裡,手臂攀在脖間,像是怕他離她而去。

  許下了許多的誓言,點燃了許多的期許,他遠赴雁鳴關尋求功名,想讓她風風光光的行走在京城的貴婦之間,卻不料功業未成,姻緣先斷。

  悔痛與思念壓在心頭,是所有經文都無法解開的心結。

  經文裡包羅萬象,卻獨獨無法告訴他想尋求的答案。

  他那樣思念她,想要再見她一面,想要補償所有的虧欠,該虔誠吟誦哪一段經文,才能求得重來一次的機會?

  十年光陰荏苒,年輕俊朗的沙場將領已經成了中年穩重的沉默男人,所有的意氣在時光裡收斂,只有那一絲執念糾纏。他執著的閱遍所有經卷,似乎都沒有答案,直到偶遇那張古老羊皮。

  像是出自極西的苦寒荒涼之地,據說那裡曾有輝煌的國度,卻最終淹沒在黃沙中,留下來的只是一些殘破而奇異的古卷。韓玠幾乎費盡了平生心力,才漸漸讀懂那經卷裡的喻示,於是義無反顧的背起行囊,走向更西邊的荒漠黃沙。

  跋涉過連綿無盡的沙漠,淌過奔騰冰冷的大河,翻越刀劍般聳立的高山,白天烈日烤炙得人缺水虛脫,夜晚則是如在冰窖般的寒冷。

  韓玠從未想過,遠在紅塵繁華之外,會有這樣苦寒荒涼的不毛之地,除了偶爾掠過的蒼鷹,幾乎見不到什麼活的東西。

  背囊裡的食物幾乎耗盡,口乾舌燥的行走在燙熱的沙地上,在身體被炙烤得乾裂之前,他終於見到了羊皮上所繪的奇異高山——

  枯黃色的沙灘中,如墨染般烏黑的巨石堆積層疊,環成一座萬丈高峰,直聳入雲霄。

  韓玠欣喜若狂,幾乎是用盡了渾身的力氣,赤足跑到山腳下,仰望那黑色的石峰。

  羊皮捲上說這座石峰連通天地,內有火龍盤踞,噴吐出地獄中的烈焰。據說這裡有漆黑虛空的路徑通往地獄,而盤踞其中的火龍卻有更改造化、重寫輪迴之力,可以令死者復生,時光倒流。

  韓玠無法判斷其中真假,但漫漫數十年苦寂的生命裡,這是唯一的希望。

  攀援著巨石向上,黃沙漸漸遠離,站在半空中劇烈得幾乎無法呼吸的狂風裡,他終於看到了一道漆黑色的巨門。那上面繪製著跟羊皮卷相似的詭異花紋,一側如烈焰熾熱,另一側卻比堅冰更冷。

  沒有經過任何思考,韓玠推動那扇巨門。

  眼前一團漆黑,他彷彿瞬間陷入昏迷,只覺得在下墜,身體變得很輕,意念卻無比沉重,裹挾著那些甜蜜又沉痛的記憶,叫他幾乎喘不過氣。死一般的沉寂與漆黑,耳邊如有風聲、火聲、雷聲,還有謝璇淺淡的呼吸聲,彷彿近在耳邊。

  韓玠猛然伸出手臂,卻沒有期待中溫軟熟悉的身體。

  手指觸到了灼熱巨燙的東西,眼皮卻沉重的無法睜開,只有一道聲音強勢的鑽入腦海——

  「在求什麼?」

  「回到過去,珍惜她,陪伴她。」

  「願意付出什麼?」

  「所有的一切,身體、生命,我所擁有的全部。」

  「即便永不入輪迴,再無來世?」

  韓玠無法把握輪迴的意義,卻不期許任何來世,十數年的執念中,他想求的只有她,唯獨她。如果沒有她,千萬次的來世也只是孤寂。身體虛弱得像是隨時都會消散,無形的巨大力量壓在心頭,彷彿稍稍鬆懈,意念便會渙散。

  他拼盡了力氣點頭,「我只求她。」

  有滾燙的東西往身體蔓延,緩緩吞噬他的骨血肉體,如同風拂過沙地,慢慢將砂礫剝離;殘存的力量漸漸抽離,彷彿水流過掌心,漸漸消逝,不留蹤跡。身體灰飛煙滅,像是粉身碎骨,像是被什麼東西吞噬,所有一切消去的時候,能感受到的,只有那些鮮活而沉重的記憶。

  他願意背負所有的沉痛過往,獨自跋涉回到過去,只求再見她嬌美笑靨,再伴她晴日月夜,讓她一世安然。

  而他卻無從知道,他所背負的記憶,也同樣沉痛的,背負在謝璇的腦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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