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謝縝彷彿是醉得狠了,嘴裡含含糊糊的,「可是怎麼補救,青青不在,哪裡還是個家。珺兒,」到底是曉得在女兒跟前,殘存的清醒牽引著他站起來,指著屋裡的各色器物,「這些東西,全都是她留下的。她那個時候喜歡看書,這書架子專為她做的……還有那個妝台……」
「父親!」謝珺忍無可忍,瞧著他這般拖泥帶水的樣子,跺著腳就想往外走。
——如果這樣放不下陶氏,當初又何必做出那等深受詬病的事情!既然已經和離,這個家庭早已破裂,十年的時間過去,他難道就不能振作起來,好好照顧著子女麼?這樣牽扯不清的又成什麼樣子!
謝璇自然也是尷尬憤慨,然而憤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她只能蹲在謝縝面前,忍怒勸諫,「書上說,人做了錯事有兩種,一種是把愧疚深藏在心裡,成為障礙,即所謂的悔箭入心。還有一種會積極懺悔,彌補過錯,尋得解脫。我覺得,與其在這裡懷念,倒不如去玄妙觀,至少還能另尋出路。」
畢竟從未與謝縝交心過,謝璇說完便覺得略微尷尬。
好在謝縝醉中不會計較這些,咀嚼著她的意思,沉吟之間,喃喃道:「悔箭入心?」
這麼多年,他躲在棠梨院的一方天地裡,刻意的去逃避、忽視、遺忘,甚至為此忽視孩子們,只在偶爾想起陶氏時才痛徹心扉,可不就是悔箭入心?
原來他是這樣愚蠢,女兒都懂的道理,他卻一直未曾深想。
姐妹倆站了會兒,見謝縝似在沉思,便也不再逗留,只是叫了個丫鬟過來,吩咐人去外頭叫些小廝來,待會兒將謝縝扶回書房去。
回到棠梨院的時候,羅氏剛從外頭回來,身後的丫鬟手裡原封不動的提著個食盒,據說是往外頭的書房去尋謝縝,卻撲了個空。
羅氏近來也很憋屈,一面是那跪祠堂的懲罰,另一面是謝縝的冷落,許多憤恨壓在心裡,就連謝玥過來撒嬌的時候都沒討到好臉色。
這樣不尷不尬的過了半個月,外頭便傳來了消息——
據說那日行宮惡虎的事情已經查明,是太子圖謀不軌,意圖行刺今上。
此言一出,便是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是年紀大了迫不及待的想登上皇位獨掌大權,也有人懷疑這是刻意的栽贓陷害,太子人如其名,行事惟仁,怎麼可能去做弒君殺父的事情?
元靖帝那裡顯然也是有所考量,一面發落了涉事的官員,另一面,將太子囚禁在東宮之中,此外別無處罰。想來他心中必也存有疑竇,否則太子此時恐怕早已人頭落地,哪裡還有深居東宮的福氣?
這般動盪之間,更是無人敢去惹是生非,整個恆國公府都老老實實的按部就班,除了出門的次數愈來愈多之外,倒是沒什麼動靜。
謝璇便也呆在棠梨院中,或是跟謝珺一起,或是去看看謝澹,練字看書的消磨著時光,轉眼便是冬至。
這一日素有拜冬的習俗,其熱鬧程度跟年節比起來也不遑多讓。
恆國公府裡很早就開始預備,這一天將府內外裝飾一新,從謝老太爺起到孫輩的孩子們,每個人都換了嶄新的衣裳,於冬日暖陽之下透出蓬勃的喜氣。
平常謝老太爺極少在榮喜閣裡出現,這天卻是同謝老夫人一起,在榮喜閣裡受兒子、兒媳及孫輩的問安和拜賀,還給每人發了紅包。這紅包是老太爺親自包的,以謝珺所得最為豐厚,剩下的幾個孫女兒大多是一樣的,只是謝璇這裡格外加了一串楠木香珠。
立冬之日,皇帝每年都會在南御苑設午宴以示慶賀,而這一晚上,謝老太爺、謝縝、謝紆、謝緹等人都會在外與友人共宴,一家子沒法聚起來慶賀,便準備了極為豐盛的早飯,團團圓圓的吃了。
待得一溜馬車到了謝池邊上,謝老太爺帶著兒孫們前去給皇帝及諸位親王皇子拜冬,謝老夫人則帶著三位夫人和六個孫女兒往皇后和眾妃、公主那邊去了。
世家貴婦們往來繁雜,皇后跟前早已是花團錦簇、蜂環蝶繞,各個臉上都喜氣洋洋的,就連孤身前來的太子妃都是笑容滿面,彷彿半點都不受太子囚禁東宮之事的影響。
謝璇跟著謝老夫人跪拜道賀,皇后照例賞了些東西下來,就朝謝老夫人道:「老封君久未入宮,婉妹妹這裡一直記掛著,難得大家團圓一次,且自在些說話。」
皇后只比元靖帝小了一歲,如今已是四十九歲的年紀。皇宮裡萬花綻放,得寵的幾個妃子年紀都在三十往下,如今各自鮮衣麗服的圍坐在周圍,愈發現出她的年老之態。
然而畢竟是母儀天下的皇后,這三十年來統領後宮,享天下四方供奉,自有其雍容威儀,即便容色不及,卻還是別有風采,絲毫不為歲月消磨。
謝老夫人便又下拜,帶著笑意道謝:「多謝皇后娘娘體恤。」
旁邊婉貴妃也是含笑起身,朝皇后行禮道謝。
皇后也只是一笑。到了她這個年紀,看慣宮中眾妃的起落、久經花開花謝,早已將寵愛放淡,不去爭奪皇帝的寵愛,便能更大度的跟宮妃們相處。且元靖帝膝下三子,太子是皇后所出,越王之母早亡,晉王之母玉貴妃一直雖逃不開爭鬥,卻格外謹慎小心的侍奉,是以年輕的妃嬪間雖常有不睦,但在皇后跟前,卻都是一團和氣。
謝璇其實有些好奇,太子如今被囚禁,八成是給人陷害,皇后娘娘難道不著急?也不知道她會不會懷疑到那個隱藏的毒蛇越王頭上,若是真個猜到了,恐怕要後悔的腸子都青了——
當年皇后與元靖帝成婚多年,卻一直未有子嗣,直至元靖帝入主皇宮後臨幸了一名美貌的宮女,才有了第一個孩子。
彼時那孩子為眾人厭棄,被棄置在冷宮之中。皇后雖也知道這個孩子的威脅,但她膝下無子,若是一直無所出,恐怕還得留著這個棋子為自己的太后之位鋪路,因此一直沒下手除去。
等越王長到五歲的時候,皇后生下了太子,越王又是一味的裝傻賣可憐,皇后剛做了母親,為了給孩子積福,便是一念之仁,並未動手。再往後越王被送往鐵勒為質子,歸來時元靖帝心存愧疚,加上他一副癡傻模樣,故而多有照拂,皇后更是沒了下手的機會。
誰知道養虎為患,那個在冷宮裡打滾的傻王爺竟會是個毒蛇?
瞧一眼皇后對待越王妃的態度,倒是跟對太子妃無異,也不知是個什麼情況。不過這等道法高深的老妖精自非她所能猜度的,於是低頭行禮完了,跟著謝老夫人和婉貴妃到旁邊拿屏風隔出的雅間裡去。
設宴的這一片原是開闊的草場,此時設了百來架精緻的一丈寬的屏風,一應以鏤雕的檀木為底座,上頭或有紗屏、或有玉屏,繪盡天下景致福氣,參差錯落的擺開,便是許多個雅間。
雅間之內鋪著厚厚的地毯,上頭擺著膝蓋高的矮案。案上蔬果酒茶俱全,宮內的御廚們做了各色糕點擺著,配以花房裡進獻的各色花瓶,於這冷峭冬日裡透出春朝的味道。
婉貴妃攜著五公主坐在上首,謝老夫人在旁作陪,往下依次坐了羅氏、岳氏和隋氏,其次則是姐妹們依次入座。
謝老夫人還惦記著上回謝玥惹惱五公主的事情,閒談之間提起來,便是內疚不已。
婉貴妃倒是沒放在心上,「都是小孩子們,吵吵鬧鬧才見得親近。」
羅氏聞言,當即笑道:「是呢,玥兒這孩子實誠,對公主殿下盡心盡力,有些話說得不妥當了,五公主寬宏大量,還請別放在心上。」
婉貴妃只瞧了她一眼,便輕飄飄的挪開眼神——
她入宮前曾與陶氏交好,彼此熟知性情,後來陶氏與謝縝和離,又鬧出謝縝與羅氏和珠胎暗結的事情,叫恆國公府為外人恥笑,所以一向不怎麼瞧得上鳩佔鵲巢的羅氏。只是念著謝玥是兄長的孩子,才會有所善待。
羅氏自然察覺了貴妃的冷眼,有些訕訕的,推著謝玥道:「還不跟公主殿下賠禮道歉。」
謝玥只能上前,想必是謝老夫人已有囑咐,這回她倒是乖覺,一番道歉的話說得懇切無比,就只差給五公主磕頭了。
奈何五公主驕橫慣了,在皇宮裡還會收斂喜怒,對著謝玥則沒太多顧忌。
瞧不上就是瞧不上,哪怕謝玥說破了嘴皮子,五公主就是不樂意跟她玩,於是敷衍著哼哼了兩聲,便叫謝璇過來,「璇表姐,上回你說的東西找到了麼?」
謝璇便是一笑,「找著了,喏。」自隨身帶著的錦袋裡取出個小瓷盒遞過去。
五公主便忙開盒觀看,旁邊謝玥便只好退回到座位上去。
這般明顯的親疏之別落在眾人眼中,自是各有思量。謝老夫人自打晉王被踩踏的事情後就沒怎麼入宮,跟女兒分別的時間久了,自然有許多的話要說。一提起家常的事情來,氣氛便又熱絡。
過不多久,便見有宮女扶著玉貴妃走了過來。她的身後,還跟著已然恢復如初的晉王。
這一日但凡有品級的婦人都是以規制的服裝來打扮,玉貴妃那一襲蜜合色繡鳳的衣角擺過來,在座眾人自然識得高低。婉貴妃帶頭招呼,謝老夫人等女眷亦規規矩矩的行禮。
玉貴妃淺笑間如有春風拂面,「正巧路過這裡,不會打攪了妹妹跟老封君吧?」
「怎麼會,姐姐客氣了。」婉貴妃連忙請玉貴妃入座。
玉貴妃便坐在婉貴妃身邊,笑道:「我最羨慕妹妹的一個是機靈可愛的五公主,另一個就是老封君了。早就聽說恆國公府的女兒個個出挑,前兒見著六姑娘,今兒又見了這幾位,果真是出類拔萃。」——她的母家早已敗落,如今舉家遷往北境,哪怕逢年過節,也不曾一家子相聚過,那份羨慕倒是真的。
婉貴妃自然不會去挑她的傷心事,笑道:「姐姐若是喜歡五兒,就把她放到你身邊去,她天天吵著我,都頭疼壞了。哪像惟良這般,性子又好、又有才華,我才是羨慕呢。」
旁邊晉王立在玉貴妃身後,笑道:「婉娘娘過獎了。」一低頭,卻將目光落在了謝璇的身上。
謝璇這時候正低頭喝茶,倒沒察覺他的目光,聽著這兩位尊貴的女人互相恭維,她自然是不會出聲的。呆坐之間,覺得謝珺似乎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詫異的瞧過去,就見謝珺努嘴指著對面的謝玥。
謝玥臉上全是不忿,像是謝璇搶了她什麼東西一樣,瞪著雙眼睛,與謝璇對視的時候還哼了一聲。她身材嬌小,藏在隋氏的下首,這般舉止倒是沒人發現,只有謝珺握著嘴一笑,湊在謝璇耳邊低聲道:「她也見過晉王?」
「上回入宮陪著五公主玩耍,曾去過晉王殿下那裡。」謝璇低聲回答。
謝珺正待說什麼,就聽上頭玉貴妃的話題轉到了謝璇身上,「……剛才惟良說印社裡新近有一批極好的畫,知道六姑娘在這上頭有造詣,想邀請她同去賞玩。說起來,上回六姑娘送的那方子十分管用,惟良還沒道謝呢,這回倒可借花獻佛了。」
婉貴妃精明之人,上兩回中已然看出了玉貴妃對謝璇的留意,此時自然也樂意——
縱觀整個京城,論起婚配來,幾乎所有的閨中女兒都是對皇家趨之若鶩。難得謝璇有這個福氣,跟晉王和玉貴妃投緣,那自然該好好把握。至於說皇室凶險,普天之下,但凡有權勢利益的地方,哪兒不凶險呢?
經得過大浪,渡得過大凶險,才有資格享受更大的福氣,婉貴妃一向信奉這個。
目光落在謝璇身上,十歲的小姑娘容貌嬌麗,海棠紅的衫子下是玉白色的裙子堆疊,上頭堆繡的折枝海棠開得正好,清麗無雙。小姑娘本就是個難得的美人坯子,配上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著那身玲瓏又靈動的氣質,不卑不亢,不過分強勢也不過分柔弱,綽約而嬌美,比當年的陶青青還要勝出三分,難怪會入這對母子的眼。
「既然惟良誠心相邀——」婉貴妃開口,卻是跟謝老夫人商議著,「就要璇璇一同去吧?」
謝老夫人早已被這天上砸下來的餡餅兒給砸暈了,一疊聲的道:「晉王殿下相邀,那是璇璇求之不得的福氣,自然該去,自然該去。六兒,還不起來謝恩!」
謝璇目瞪口呆的看著這突如其來的「福氣」,見謝珺使勁兒給她遞眼色,便只能站起身來,行禮道:「多謝貴妃娘娘,多謝晉王殿下。」
——她倒是想推辭了不去的,可眾目睽睽之下根本尋不到什麼借口。說是身體不適?謝老夫人回去不把她撕成碎片才怪!
跟著晉王出了雅間,這時候正是晌午,外頭倒也暖熱。
謝璇隨身只帶著芳洲,晉王身邊跟了個小太監,倆人走在前面的時候,隨從便在兩三步外跟著。
晉王還是如從前般溫潤平和,彷彿那場墜馬被踩踏的事並沒給他造成任何影響。謝璇就算不太想跟晉王走得太近,但既然到了一起,也不能裝傻賣癡的去丟恆國公府和婉貴妃的臉,便問道:「殿下如今都無恙了吧?」
「已然無恙。」晉王扭頭瞧著她,唇邊噙著點笑意,「六姑娘似乎不是很想跟我出來?」
謝璇很想說聲「是啊」,到底沒那個膽子,又不想恭維虛與,便委婉道:「殿下盛情,民女恐怕承受不起。」
「你承受得起。」晉王一笑,低頭瞧了她片刻,「你在害怕?」
謝璇沒說話,算是默認。
晉王身處危局,自然也曉得其間利害,便是一笑,「去一趟印社無妨的。上回你答出那句『野老念牧童,倚杖侯荊扉』,我說給母妃聽的時候,母妃很欣賞,說你出身公府之中,難得有這樣沖淡寧靜的心思,與別人完全不同。」
正說著,瞧見前頭有一位青衣衛在躬身行禮,似乎是有些眼熟,卻不記得是誰,晉王便詫異的止步。
謝璇隨之瞧過去,不由訝然——竟是韓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