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碧泉寺外,進香的人不少,不過其中多是女客,像謝縝這般自己帶兒女前來的寥寥可數。
謝縝大抵是覺得尷尬,有些猶豫要不要進去。
正在馬車邊站著呢,冷不防謝澹身後忽然竄出個少年來,笑嘻嘻的叫了聲「淘氣澹」,隨即規規矩矩的朝謝縝行禮,正是唐靈鈞。
謝縝從前沒見過他,倒有點詫異,「這位是?」
「這是西平伯府的公子,叫唐靈鈞。」謝澹連忙解釋,又問道:「靈鈞哥哥是一個人來麼?」
「帶著采衣和婉容過來的,咦——」他回頭望人群裡瞧了瞧,才招手道:「這邊。」那邊韓采衣和唐婉容正巧瞧見了,便也趕過來,笑嘻嘻的跟謝璇姐弟倆打招呼。
謝璇也是驚喜,拉著韓采衣和唐婉容,「你們怎麼會在這邊?」
「是我母親想來進香,正好表姐也在,大家就一起來了。」唐婉容瞧了謝澹一眼,「你們也是來進香的麼?」
「嗯,來給我姐姐求個平安符。」
「母親應該還在住持那裡,一時半會兒出不來,咱們也進去轉轉吧?淘氣澹,六姑娘,一起麼?」唐靈鈞半點都不見生疏之態,大約是猜出了謝縝的猶疑,又抬頭道:「謝大人放心,我會照看好他們。」
謝縝當然知道西平伯家裡的名聲,聽謝澹說唐靈鈞的功夫堪與韓玠相較,對付個把毛賊簡直輕而易舉,便放了心。待唐靈鈞提出帶這頭唐婉容等謝縝一走,便握著嘴笑,「哥哥這下可不能馬虎大意了,謝大人可是瞧著你會武功才放心把璇璇交過來的。」
「知道知道。」唐靈鈞帶著謝澹已經往裡走了,「先去求平安符唄。」
平安符求起來也不算太麻煩,謝璇辦完了正事,便以有幾句話要幫謝珺問寺中姑子為借口,獨自跟著個姑子往寺廟的後院裡去。
這裡是姑子們日常起居之處,裡頭十分整潔。謝璇來之前早已打探好了關於溫百草的消息,找她自然是輕而易舉,循著姑子所指走進那間靜室,就見二十餘歲的女子正跪坐在蒲團上,翻閱一本佛經。
見到謝璇的時候,溫百草顯然很詫異,放下佛經站起身來。
謝璇謝了那位姑子,等姑子出去的時候,才又看向溫百草,「溫姐姐,請坐下說話——」她反客為主起來,「今日貿然拜訪,是有件事情想請教。」
「姑娘是……」溫百草一臉茫然。她已是二十五歲的年紀,容貌姣好,氣質沉靜,如今穿著寺中姑子的服侍,滿頭青絲攏入帽中,沒有任何脂粉裝飾,格外顯出清秀。
謝璇打量著記憶裡的容顏,發自內心的微笑,「我是恆國公府的六姑娘,名叫謝璇,這回是仰慕姐姐在刺繡上的才華而來,希望能得姐姐指點。」
溫百草愈發詫異了,「姑娘怎麼知道我會刺繡?」
「是有高人指點。」謝璇頓了一頓,見溫百草依舊滿臉的不解,忍不住一笑,「姐姐不必多心。是我先前見有人身上的刺繡極佳,裁剪得又好,詢問過後才知道是仿了旁人的衣裳做的。我心裡十分喜歡,便叫人循著衣裳去打聽,好容易打聽到姐姐的名字和下落,就迫不及待的趕過來了。」
「是這樣。」溫百草鬆了口氣,取過旁邊的水壺倒了茶放到謝璇面前,「我這一路上京,確實是靠買繡活換的盤纏,倒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機緣。姑娘如此費心打聽,也是喜好刺繡麼?」
謝璇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大會刺繡,但是欣賞這些,尤其是那件衣裳別出心裁,與眾不同,所以格外欽佩。」她站起身來,雙手揪著裙子轉了個圈兒,「姐姐你看,這是我仿照你那件衣裳,自己想了花樣,叫人做出來的,好不好看?」
她所穿的這件衣裳,就是仿照溫百草前世送她的衣裳所作,其中裁剪、花樣、刺繡,無一不是溫百草的心血。
溫百草在這方面極有天賦,前世哪怕灰心入道,也還保持著對衣裳刺繡的喜愛。此時見了,自然也欣喜,將那衣裳細細瞧過,面上便顯出笑意,「姑娘可真是心靈手巧!這件衣裳是取秋日潺潺溪流之意趣,是不是?」
每一件獨特的衣裳裡都包含著裁剪人的巧妙心思,溫百草前世做出的衣裳,此生自然能領會其中寓意。
謝璇當即點頭,「姐姐果然厲害!我沒找錯人。」
「意思是很不錯,只是裁剪畢竟沒把握好分寸。其實腰間不必這樣貼身,稍稍寬上半指,反而更好。這刺繡上——」她忽然察覺這樣的點評有些唐突,忙住了嘴。
謝璇便是一笑,「我今日就是特來請教姐姐的,姐姐直說便是。」
「刺繡上,秋日的花草與春夏迥然不同,此處用平金不如用影金,或是全都用滿地繡也好。想來是姑娘有了妙想,繡娘未能達意吧。」
「果真是行家!」謝璇稱讚,有些按捺不住,「姐姐這樣的功底,在京城中也是絕無僅有。若是開個繡坊,必定賓客盈門,京中的姑娘們都喜歡的,姐姐何必委身寺廟,委屈了這一身才華?」
「繡坊?」溫百草搖了搖頭,「我一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又如何去做繡坊?」
沒有開繡坊的本錢,也沒有撐起繡坊的本事。從前她在家鄉也曾開了繡坊,想要養活自己,卻熬不過地痞無賴三天兩頭的欺凌,最終只能關門大吉。她也曾想過給旁的繡坊當繡娘,然而試了兩次,都是所遇不淑,只看重其他繡娘華麗美艷的繡活,瞧不上她以四時節令所作的衣裳。而她也沒法違心的做不喜歡的衣裳,最終不歡而散。
溫百草灰心得久了,連笑容都是暗淡的,「姑娘既然喜歡,往後我倒是可以幫姑娘做幾件。」
「那多屈才。」謝璇是打定主意要讓請她重入紅塵的,「明珠蒙塵是最叫人可惜的事情,姐姐若是有旁的顧慮,只管說明白。這繡坊我不是說來玩的,店面人手都已經齊備了,只差像姐姐這樣出色的人才,來做出叫人耳目一新的衣裳。」
這般盛情,叫溫百草有些不好意思,「姑娘過譽了。我既已入了佛寺,就是想踏出紅塵,自此青燈古佛的。」
「踏出紅塵談何容易?這裡的住持是個明慧的人,既然還沒幫姐姐剃度,自然知道姐姐還有放不下的事情。」謝璇前世與溫百草相處之久,隱約知道她似乎是牽掛著什麼人的,也不能點破,只是道:「天底下道觀佛寺無數,姐姐特地來到京城,足見心中有所牽掛。又何必自屈於此方寸之地,浪費了滿身才華?」
一個十二歲的少女,說出的卻是這樣一番話,委實叫溫百草詫異。
她似乎有所觸動,默然不語。
謝璇便續道:「依我猜,姐姐來到京城,怕是京城裡有姐姐所牽掛的人或者事吧?況姐姐既是真心喜愛刺繡裁衣,何不隨了真心?屆時姐姐做喜歡的事情,或許還能與牽掛之人事再續前緣,豈非皆大歡喜?」
「再續前緣……」溫百草有些怔忪,「談何容易。」
話雖如此,她的目光中卻也隱隱現出了希冀,如同死灰復燃,由一點火星引出更多的光芒。
兩個人靜靜的坐了半晌,溫百草才道:「姑娘盛情,百草心領了。只是此事還要慎重,能否容百草再考慮幾日?」
「姐姐請便。」謝璇已經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效果,便頗歡喜,「我出城一趟不容易,回頭會派人來姐姐這裡聽候姐姐的消息。或是姐姐想通了,用這個玉牌——」她解下腰間一枚佩玉放在溫百草手裡,「到恆國公府,自然會有人請姐姐來見我。」
溫百草沒有拒絕,將玉牌收了。
謝璇不能讓韓采衣他們等的太久,做成這件事情,只覺得連日來心頭那股憂雲全都散了,遂起身道:「那我就,靜候姐姐佳音。」
出了靜室,庭院裡樹木繁陰,陽光自層疊枝葉之間灑下來,投了斑駁的暗影,隨著微風而慢慢晃動。
謝璇只覺得神清氣爽,走了兩步出得後院,微笑著抬頭仰望天空,忽然就見兩個人影自屋簷後竄出,往自己撲了過來,如惡鷹撲兔,姿勢迅捷。
她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往後便躲,斜刺裡有人搶出來,接住了那兩人。
那兩人身上穿著羅衣,像是商人打扮,剛才搶出來的那人卻熟悉無比,正是今日在寺外偶然相逢的唐靈鈞。他處於將門之家,又有鐵勒人的血性,雖然功夫不及韓玠,然而對戰時卻有股無所畏懼的衝勁,雖則年才十五,氣勢上卻勝過另外兩人。
片刻之後,唐靈鈞已將兩人制服在地。
謝璇心有餘悸的盯著那兩個已被唐靈鈞拿鐵索捆住了手腕的大漢,「唐……唐公子多謝了。」
「不叫我靈鈞哥哥麼?」唐靈鈞回頭衝她一笑,隨即鄙夷的瞧著兩個漢子,「這倆人從寺外就鬼鬼祟祟的跟著,直到現在僻靜無人處才敢動手,可見也是廢物。」
那倆人竟似充耳不聞,各自低頭。
唐靈鈞便蹲身在前,厲聲道:「誰派你們來的?」那倆人雖被制服,對這個錦衣玉服的少年卻不是很畏懼,緘默不言。唐靈鈞有些生氣,重重踢了兩腳,「說話!」
然而任憑唐靈鈞和謝璇拿刀威脅嚇唬了半天,就算在腰上戳了個血窟窿,那倆人還是不則一語。
最後謝璇有些洩氣,「算了,刑訊逼問的事情咱們不會,問到天黑都不能有結果。要不帶回去交給玉玠哥哥吧?」
「也只能這樣。」唐靈鈞也有些喪氣,「這些手段我比不過表哥。把這倆捆著,興許還能引出後頭的大鬼來。」
倆人便不再遲疑,幫著那倆大漢出去,韓采衣和唐婉容、謝澹等人正在找唐靈鈞,問他去了哪裡,唐靈鈞便笑道:「捉了兩條大魚,走,回去煮了吃。」他原本常愛笑鬧,這般不正經的說著,便惹得韓采衣笑出來,「這倆肯定難吃,回去餵給小豹子吃好了!」
說歸說,平白無故捉了這麼兩個人,那三人自然也知事情不妙,於是到住持那裡請出了唐夫人,一起出寺。
唐夫人見到那倆的時候也頗詫異,問了經過之後,也沒再說什麼。
外頭謝縝見了也是同樣的反應,只是礙著有唐夫人在場,並未多問。
不同於謝府的文氣,唐家是武將之家,出門的時候隨行的家丁也都有些拳腳功夫,將那倆漢子結結實實的綁著,扔進了車廂。
而唐夫人得知那倆人是衝著謝璇來的時候也不放心,便叫唐靈鈞照顧著謝澹,而後把謝璇叫到了自己的馬車上,貼身照顧。
馬車在山路上搖搖晃晃,回到京城的時候已經有些遲了。
因韓玠這一日當值,暫時騰不出手來,這倆漢子若是送去官府也未必能挖出什麼,只能留待明日再審。謝家雖是公府,卻是以文傳家,看不住這等習武之人,唐靈鈞便自告奮勇,提出將這兩人帶到唐家看守。
謝璇有些不好意思,「今日蒙唐公子出手相救,已是感激不盡,若再打攪,實在過意不去。其實我們帶回去也沒什麼,多加幾道繩索,難道害怕他跑了?」
「繩索未必能困住他們。」唐靈鈞執意不肯,「且他二人本就對你存了壞心,若是看守不住,豈非引狼入室?反正我回去也閒著,正好拿他們練練手。」
這其實是目下最好的解決方法,若單單是唐靈鈞,謝璇必定會毫不猶豫的拜託他。可今日還有唐夫人在場,這位由鐵勒而來的女人平素極少與人親近,性情瞧著十分冷淡,必定是不喜被打攪的。
且唐家一向都是遠離朝堂紛爭的姿態,今日這兩個人的出現,背後是誰都不清楚,以唐夫人明哲保身之態,怕也不願摻入其中。
謝璇明白這個,謝縝自然也是明白的,便也說了跟謝璇同樣的話。
他是長輩,且是朝堂官員,唐靈鈞還不敢太過放肆,只能看向唐夫人。
唐夫人便適時的開口了,「謝大人客氣了。今日這兩人出現得蹊蹺,且他們身手不凡,輕易看守不住,恐怕還會危機令嬡。不若就按靈鈞的意思,帶到鄙府去,謝大人若是不放心,再派個人同去就是了。」
她既已開口,謝縝若再推辭,未免太掃人盛情,便連聲謝過。
次日一早,韓玠便到恆國公府接了謝璇,一道往西平伯府去了。
西平伯府是唐樽將軍戰死之後,皇帝追封爵位賞賜的宅子。當初賜下來的時候也是著工部修繕過的,只是唐府人丁單薄,唐夫人又性情冷淡,不在宅邸庭院上留心,且府中除了內宅幾個丫鬟婆子之外,外頭都是當年留下的一些粗漢子,疏於打理,數年時間過去,漸漸就不若其他府邸精緻貴氣了。
謝璇還是頭一回來這裡,同韓玠到唐夫人那裡拜會過了,便跟著唐靈鈞去了關押處。
據說唐靈鈞昨晚折騰了一宿,使了許多手段,也沒能從他們口中問出太多有用的消息。這會兒那兩人有些蔫蔫的,身上帶著些傷痕,想必是唐靈鈞的傑作。
韓玠已得知昨日之事,臉色便不太好看。他久在青衣衛中,論審訊的手段和狠辣,絕非唐靈鈞所能相比,叫謝璇和唐靈鈞退到外面等著,不多會兒,就聽到裡頭有討饒的聲音傳來。
兩炷香的功夫之後,韓玠推開房門走出來,裡頭兩個人早已暈厥了過去。
他的臉色很難看,只留下唐靈鈞和謝璇在身邊,沉聲道:「是郭捨的人。」
「郭首輔?」唐靈鈞有些詫異。
韓玠點了點頭,「他早就看我不順眼,而璇璇又是我的軟肋——」他半點都沒掩飾,說得十分坦蕩,「怕是想拿璇璇來要挾我什麼。」
唐靈鈞自知這軟肋的含義,話到嘴邊就停下了。
韓玠也沒有多說,到唐夫人處說了結果,一番感謝之後,說此事是因他而起,他這裡自會處置。唐夫人素來明哲保身,見狀也沒有多說,瞧著韓玠似有憂色,也不多留,命唐靈鈞送他們出府。
待得謝璇上了馬車,韓玠才跟著鑽進車廂,重拾話題。
「近來越王不太安分,宮廷內外都有不少動作。」沒了唐靈鈞在跟前,韓玠說話時便明朗了許多,「璇璇,這半年你盡量不要單獨出府,免得再招來什麼麻煩。非要出去,提前告訴我一聲,我陪你去,再不行叫靈鈞去都成。」
他極少這樣嚴肅,謝璇微微色變,「他們想做什麼?」
「越王以為我是太子的人,怕是在準備反撲。」他撫著謝璇的髮梢,罕見的心事重重,「除去越王之前,咱們務必謹慎。」
謝璇做不到幫他分憂,目下也只能盡力不給他添亂,「我記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