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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錢龕世》第22章
☆、第22章 盲卦子(五)

 江世寧和陸廿七這一大一小沉默片刻,同時轉身看了眼背後。

 這孽障一開口,就活似在講鬼故事。

 「你們縣裡的藥郎膽子都不小啊。」江世寧乾笑一聲說道。

 陸廿七道:「平時這裡不這樣,就近些日子,不知怎麼的,總是下霧。」

 江世寧又幹笑了一聲:不下霧也不見得能好到哪裡去

 「不是,這小崽子背後發涼也就罷了,你這書呆子看什麼背後啊?」薛閒沒好氣道,「鬼還能怕鬼?」

 陸廿七不看背後了,改盯江世寧。

 「求你講點道理。」江世寧慢吞吞道,「尋常人還怕土匪強盜呢,我怎麼就不能怕鬼了?」

 陸廿七低頭看了眼自己手掌上被處理過的傷口,又看了眼江世寧那風吹吹就倒的身材,認定江世寧應該是鬼裡頭比較好對付的那種,不具有威脅性。

 「好像又來了一句,聽見沒?」薛閒幽幽地道,「特別輕……」

 他大約想確定一下玄憫是否真沒開口,於是說這話的時候仰面朝天,用那張辣眼睛的七竅流血臉對著玄憫,兩隻濃墨點出來的眼睛一動不動。

 玄憫:「……」

 他目光落在薛閒身上,一觸即收,冷靜而果斷地伸手摀住了那孽障的整張臉,「這裡大約只有你一人在鬧鬼。」

 薛閒不耐地嘖了一聲:「我伸頭出來是給你亂動的麼?手不想要了!」

 江世寧在一旁慢吞吞地補刀:「公正來講,你用臉同大師的手打一架,應該是你吃虧,畢竟你那紙糊的腦袋一扯就掉了。」

 薛閒:「……」這世上總有些二百五在關鍵時刻站在敵方陣營裡。

 他沒忙著撥開玄憫的手,而是這麼就著被捂臉的狀態,在一片黑暗裡側耳聽了一會兒,卻再沒聽見那個和玄憫十分相似的唸經聲。於是他一時間也有些自我懷疑:難不成真聽岔了?

 「算了,總杵在這裡也不是個事。」薛閒伸著兩隻紙皮爪子,在玄憫手背上一陣拍打,終於把這礙事的禿驢給掃開了,「你們繼續走著,找人要緊,我再聽見什麼怪聲音會提醒你們的。」

 至於他自己,還是接著孵蛋吧,比跟禿驢打架有意義。

 說罷,他重新滾回暗袋底,默默趴在金珠上,隨著禿驢的腳步小幅度地動著。

 說實在的,玄憫走路比鬼還悄無聲息,又平又穩,這點兒動作對薛閒來說近乎於無,一點兒不顛,倒有些催眠。他身下的金珠在暗袋裡捂了會兒,已經變得暖熱起來,更接近玄憫的體溫,這對於風一吹就透心涼的紙皮來說,還挺舒服,勉強算得上適宜居住。

 玄憫蹲下‧身,仔細看了眼滿是落葉的潮濕泥地。

 陸廿七有樣學樣地跟著蹲下。這小子年紀不大,卻看得出是個獨性子,大約是年幼失怙的緣故,比起依仗旁人幫忙,他更傾向於自己來。哪怕是他不會的,也要全程盯著學著,似乎這樣才能勉強心安一些。

 「你看什麼呢?」江世寧看了眼這崽子,忍不住問道。

 陸廿七頭也不抬,硬邦邦道:「不知道。」狗眼快看瞎了也沒瞧出什麼端倪來。

 玄憫伸手虛撫了一下腳前的幾片落葉,以他鏟個青苔都要用麻布隔著手的講究毛病,是不大可能真去摸那些枯葉的。陸廿七也偷偷跟著摸了一下落葉,除了一手濕泥,什麼名堂也沒摸出來。他有些狐疑地瞅了眼玄憫的側臉,默默在衣角蹭乾淨手指,站起了身。

 在他眼裡,玄憫的舉動著實有些故弄玄虛,光有架勢沒有成效。他慣來防備心重,又有些少年反骨的臭毛病,總覺得這世上可信可靠之人太少,多的是自私自利的小人和腦子進水的大傻子。

 小人諸如他自己,大傻子諸如他那早死的爹。

 他承認自己是個沒有心肺的,先前他還叫嚷著讓玄憫他們務必帶著自己,這會兒他就開始懷疑玄憫是不是空架子了。他甚至還瞄了一眼岸邊的烏篷船,打算實在不行就回船上去,等霧散了再上島。

 結果收回視線時,剛巧碰上了江世寧的目光。

 畢竟還是年紀小,陸廿七有一瞬間毫無來由的心虛,不過很快又理直氣壯地看了回去。江世寧卻已經轉開目光,等著玄憫開口了。

 玄憫默不作聲地站起來,輕輕撣了撣並未沾染泥土的僧衣,從懷裡掏出一張符紙。

 「……」又來了!

 陸廿七忍不住在心裡翻了個白眼:這和尚是打算靠這一招走天下麼?

 誰知這回玄憫卻並沒有再做出「用紙符操縱什麼」的事,他在摸出符紙時,也順手摸出了一根火寸條,在潮濕冰冷的雪霧裡掩著風捻出了一豆火。

 江世寧和陸廿七各自一邊,一頭霧水地看著他用火點燃了符紙。

 在這兩人眼裡,這種油黃色的符紙同祭死人的黃紙並無區別,格外好燒,很快便蜷縮成了一團焦黑的紙卷。

 玄憫手指一抖,那紙卷瞬間散為細碎的紙灰,被風吹到了前頭。

 江世寧和陸廿七活似一大一小兩隻鵪鶉,揣著袖子瞪著眼睛,眼睜睜看著那些紙灰落在林間。隨著紙灰落地,原本看不出任何痕跡的泥地上陡然顯出了一排腳印。

 跟尋常一踩一個坑的腳印不同,這排腳印是由那些紙灰標記出來的,淺淺地覆在泥面上,就好像這腳印的主人每一步都只是堪堪沾地。

 「這哪像人走出來的,這是吊著觸碰出來的吧。」江世寧忍不住說道。

 陸廿七:「……」

 他突然有些後悔跟這些人一起上島了,就沒一個說話正常的。

 「什麼吊著碰出來的?」薛閒呆在暗袋底真是糾結得不得了,一方面他總忍不住想知道玄憫他們做了什麼,另一方面他又捨不得沉在袋底的金珠。他總覺得這幾句話的工夫裡,金珠更溫熱了一些,甚至微微高過了玄憫的體溫。

 不過這種差別太過細微,以至於他有些無法確定。

 「禿驢。」薛閒抱著他的珠子叫道。

 玄憫:「……」

 薛閒見他不應,又連聲煩他:「禿驢,禿驢。」

 玄憫:「……」

 薛閒翻了個白眼,叫道:「玄憫!商量個事!」

 玄憫不咸不淡應道:「說。」

 「你不是愛撕衣服下襬麼?打個商量,你別撕下襬了,改撕這暗袋吧?」薛閒有理有據,條理明晰,「你把這暗袋口撕矮一點,我抱著金珠的同時也好伸個頭。」

 玄憫答應就有鬼了。

 他冷冷淡淡地回了一句:「自不量力,紙皮脖子不結實,伸出來掛一會兒就斷了,我不給紙人收屍。」

 言下之意:一邊兒涼快呆著去,簡直胡鬧。

 他不再同薛閒廢話,順著腳印的去處大步流星朝前走,江世寧和陸廿七忙不迭跟了上去。

 薛閒在暗袋裡兀自氣了一會兒,又不甘心地詐了屍。這孽障活了這麼多年,壓根不知道「收斂」和「安分」這幾個字怎麼寫,天生就是個撲騰命。他摟著金珠來回滾了兩圈,終於還是把自己脆弱的脖子掛上了袋口,只是他手裡還勾著金珠不放,這脖子掛得也十分勉強,頗有點兒身首相拉扯的苦楚。

 他那雙招子溜尖,遠不是凡人能比的。掛了沒多會兒,他便突然出聲道:「樹下有東西。」

 玄憫步子一頓。他只覺得這墳頭島風水彆扭得很,說不清哪裡不對,似是被人動過手腳,可明面上又找不到絲毫人為雕琢的痕跡。於是一路上,除了餘光掃著腳印,他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這野林的佈局上,並不曾盯著地面。

 薛閒一出聲,他便問道:「哪株?」

 「左前邊,樹幹有裂縫的那株。」

 那是一株離他們約莫三丈遠的老樹,枝幹似乎被雷火劈過,裂開了一條大口。不過這樣的樹在荒山野林裡並不少見,算得上尋常。玄憫抬腳走了過去,在樹根處翻找了一會兒,終於在一處極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了一截近乎和泥土同色的繩子,繩子似乎被人以蠻力扯斷了,一端還帶著繩結。

 「誒?」一旁的陸廿七發出一聲疑問,撿起了那截繩子。他也不顧髒泥,就那麼捏著繩結仔細辨認了片刻,皺著眉道:「這似乎是我家串錢的繩子。」

 「你可確定?」江世寧有些驚奇,「這樣也能認得出?」

 「這繩結是我打的,跟旁人打法不同。」陸廿七毛手毛腳地將繩結杵過來,「你們看。」

 玄憫看了眼上頭的泥,默然讓開了一些。

 陸廿七舉著給他們看了一會兒,才猛地反應過來:「我家那幾吊子錢不是全被偷了麼!怎麼繩子會落在這裡?!」

 就在他終於意識到事情有些古怪時,他的膝蓋不知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

 就聽「咚——」的一聲,陸廿七一個反應不及,被砸得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

 這措手不及的一跪份量不輕,他也不知跪到了什麼陷阱上。耳邊不知何處有機簧「嗡」地響起,眾人腳下便是倏然一空。

 陡然而來的墜落感伴隨著石塊摩擦的「霍霍」聲響,攪得人暈頭轉向、不知東西。

 在極速下墜的過程中,薛閒頭一回對玄憫心生敬意。因為這天殺的禿驢居然能在空中控制平衡,還不知借助什麼東西緩衝了一下墜落速度,以至於落地時居然穩住了身形,沒有在地上滾成一團。

 於是,在他落地的那一瞬間,脖子掛在袋口來不及收的薛閒只覺得自己腦袋猛地一墜。

 完了完了完了,應了那禿驢的烏鴉嘴,真他娘的要斷了啊!

 玄憫在黑暗中站直身體,隱約覺得剛才似乎有什麼東西飄在了地上。

 「哎呦……」

 「嘶——我手快斷了。」

 「這什麼鬼地方?我摔得有點暈。」

 「大師?玄憫大師你還在麼?」

 聽著身邊江世寧和陸廿七亂七八糟的痛呼,玄憫「嗯」地應了一聲,點燃了一張符紙。

 他藉著紙火的光亮,垂目看了一眼,結果剛巧和飄落在地的紙皮腦袋四目相對。

 只有腦袋。

 玄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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