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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錢龕世》第25章
☆、第25章 底骨(二)

 這水深得出人意料,也冷得出人意料,僅是彈指之間,森寒之氣便侵皮入骨。

 薛閒被這寒水一凍,神智清明了一瞬。

 這孽障沒弄清境況,頂著一腦門霧水,居然沒皮沒臉地透過金珠問了玄憫一句:「禿驢,我怎麼進水裡了?」

 鬼知道。

 玄憫無言。

 孽障又奇怪道:「你怎麼也跟著下來了?」

 玄憫:「……」

 鬼都不知道。

 薛閒身在金珠當中,自然無所顧忌,想說話便說話。但玄憫只要一張口,就得喝上一大口水,凍口嗆人事小,關鍵是這水不知來源,不知死活,也不知在這裡悶了多久,用臉想想也乾淨不到哪裡去,讓他喝這東西,那不如直接把他沉屍水底來得痛快。

 話語間,池深已然到了頭。金珠速度毫無削減,轟然砸在了池底。

 即便池底泥沙沉積了厚厚一層,有些緩衝,玄憫的手掌依然被砸得五指一蜷。但凡換個人來,指不定手指骨已經碎了。

 薛閒迷迷瞪瞪間,感覺有東西給自己當了回肉墊,有心說上兩句,然而火燒般的熱脹感不斷燎著他的神智,砰砰不斷的震顫暈得他幾乎要吐。他在泥沙中沒頭蒼蠅似的亂滾了一圈,似乎正受著某種念頭的驅使,忙急忙慌地找著什麼東西。

 然而泥沙一旦被攪動起來,整片深水都變得渾濁不堪,別說找東西了,沒把自己轉丟了就不錯了。

 「全是泥水,煩透了!」薛閒在意識昏沉中吐出一句,語氣煩躁不堪,較之尋常多了些戾氣。

 在哪裡,在哪裡,在哪裡……

 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在找尋什麼,腦中卻始終繞著這麼一句話。

 砰——

 震顫般的撞擊聲每響一次,薛閒就更急躁一分。滿地的泥沙被不斷的震動攪得不得安寧,水色越來越渾濁。抽回手掌的玄憫很快便丟了金珠的蹤跡。

 這樣深的水,這樣漫無盡頭的沉落,沒有哪個凡人能受得了,即便是玄憫也不例外。

 陸廿七最先開始有所反應,他逃過了玄憫的手刀,卻還是沒逃過無法喘息的溺水感,在瘋狂掙動了一陣,又灌進了幾大口水後,漸漸沒了動靜。

 接著便是化為紙皮的江世寧,他已是野鬼一隻,用不著張口呼氣,然而在水流不斷的震顫和翻攪之下,他那張薄紙皮快要被泡爛了。

 最後是玄憫……

 就在他皺著眉,眼前因為暈眩而微微發黑時,不遠處的泥沙中突然傳來一聲極為懾人的鳴聲。

 那聲音穿透過黑暗渾濁的深水,在整個墓室中迴蕩。

 有那麼一瞬間,陷入昏沉的玄憫倏然一驚。不知為何,這種聲勢浩大又悠遠的鳴聲有種莫名的熟悉感,讓他覺得自己似乎在哪兒聽過。然而這念頭閃現的那一剎那,幽黑的深水陡然瘋狂旋轉起來。眨眼便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就好似有人在這深池之下突然鑿了一方洞眼。滿池的水以翻天的力道貫入其中,又快又急。

 不止是玄憫,在這方黑水中浮沉著的一切物什,都被捲進了這彎漩渦之中。

 拖拽之力重若千斤,無人能抵抗得住。

 被吸力拽著瘋狂旋轉時,江世寧滿心悲哀地想著:原來泡爛了還是好的,最慘的是五馬分屍。

 別說紙皮了,就連陸廿七、玄憫這樣的大活人,都有些夠嗆——周身每處關節都好似被人拉扯到了極致,旋轉的力度再大一些,便要統統脫臼了。

 古怪又清朗的鳴吟伴著巨浪翻湧的巨大漩渦,莫名有種極為浩大而震懾人心的氣勢。恍然間給人一種感覺,好似這樣的場景不應該出現在這樣嚴絲合縫伸手不見五指的墓室裡,而是應該出現在煙波浩渺、漫無邊際的江海之上。

 龍吸水……

 明明天旋地轉什麼也看不見,明明只是一個深池漩渦,江世寧腦中卻不知為何劃過了這樣的字眼,更稀奇的是,這樣的說法,他也只是曾經在書中看過兩眼而已,從沒真正見過。

 這些漫謬的想法還未窮盡,他就被吸到了漩渦盡頭。

 啪——

 隨著一聲脆響,江世寧眼前一黑,沒了知覺。

 大浪翻湧的餘音久久不絕,在空曠至極的墓室中往來迴蕩,嗡鳴不息。

 直至許久,才逐漸消失,墓室再度陷入極端的空寂之中。

 石頂上排列成天罡北斗的七枚夜明珠依然灑著薄薄一層微光,隱約映照在深池之上。就見原本不知深淺的黑水一滴不剩,短短片刻,就被抽了個乾淨,連接兩端的細高石台也被轟了個粉碎,橫斜不一地躺在池底。

 原本積沉在池底的泥沙攢聚著堆在角落裡,像是被某個不耐煩的人揮手掃開了似的。

 軟質的泥沙被掃除,石磚質地的池底便徹底露了出來。其中某處不知被什麼東西翻鑿開了,方形的石塊幾近粉碎,被掀到了一邊,露出最下頭的黑土。

 在那片黑土之中,窩著一枚透亮的金珠,不斷微顫著。在金珠週遭,或躺或趴著幾個人,均面色發白不省人事。

 不是別人,正是玄憫他們。

 片刻之後,就聽「咕嘟」一聲,那枚不斷顫動的金珠吐出了一口水,打破了墓室裡死一般的寂靜。

 緊接著便是一聲頗為瘆人的嘆息。

 「哎——」窩在金珠中的薛閒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覺得自己要活活撐死了。

 方才在池底興風作浪時,他的意識始終的模糊的,只隱約感覺自己砸開了石磚,把黑土裡的什麼東西給碾碎了,吸進了珠子裡。那一瞬間,他有種說不出來的痛快感,就好似眼巴巴盯了許久的東西,終於讓他吃了一口似的。

 那種燒得人心慌的感覺,也暫時被壓住了一些。

 只是有一件事情不太美妙——金珠在吸食土裡的東西時,一個亢奮,用力過猛,把一池的水也吸了個乾淨。

 這會兒……有點兒撐得慌。

 薛閒頗為糟心:這水又沒進他的肚裡,只是被金珠一併化了,怎麼金珠沒破,他反倒快要撐吐了?是不是有點不講道理?!

 就在這祖宗哼哼唧唧來回滾著的時候,躺在池底的玄憫手指動了動,倏然睜開了眼。

 不知為何,他睜眼的瞬間,目光防備中有些空茫,似乎在那一瞬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週遭是何人,所做是何事。他盯著穹頂上的天罡北斗看了片刻,猛然翻身坐起來。

 薛閒聽到動靜,奮力從黑土中滾出來,沿著池底石磚「咕嚕嚕」滾到了玄憫面前:「禿驢,勞駕,你可有什麼能消食化食的符紙?丹藥也行。」

 問完,他便仰臉等那禿驢答話。

 誰知玄憫盯著他看了片刻,沉聲道:「哪來的孽障?為何躲藏在金珠裡?」

 薛閒:「……」

 薛閒:「……………」

 薛閒:「……………………………」

 不是,這是鬧的哪門子鬼?!

 他滾也不滾了,泥丸似的一動不動,渾然僵成了石頭蛋蛋,見鬼似的盯著玄憫道:「你開什麼玩笑?」

 被玄憫這話一驚,薛閒也不覺得撐了,彷彿一池的水瞬間便消化完了。他愣了片刻,又咕嚕嚕繞著玄憫來回滾了兩圈,細細看他的模樣,心說:別是淹了個水,被什麼水鬼奪了舍吧?

 很快,他便停在玄憫身側的地上,目光定定地盯著玄憫的脖頸看。儘管墓室裡微光黯淡,尋常人可能行動不便,但於他而言,卻足夠看清許多東西了。

 「你脖子上的那玩意兒是什麼?」薛閒問道。

 就見玄憫頸側不知何時長出了一枚古怪的記號,像是一隻趴著的蜘蛛。在薛閒的印象中,玄憫脖頸處確實有一粒小痣,但絕不是這番模樣。

 玄憫聞言,皺著眉摸了一下頸側。

 就在他手指拂過那處時,那隻蜘蛛就好似被手指尖的溫度化開了似的,漸漸縮回了爪子,重新變回了一枚痣。

 薛閒這才發現,剛才那所謂的蜘蛛,也只是從痣的周圍延伸出了幾條細細的血絲,活像蜘蛛的細腳。

 血絲消失的瞬間,玄憫皺著眉閉上了眼,伸手捏了捏眉心,似乎有些眩暈,而後他便維持著這種姿態一動不動了。

 這讓薛閒想起先前在歸雲居的時候,當時玄憫也是陡然間有些暈眩,而後便坐在椅子裡靜靜調息,許久都沒再有動靜。

 他繞著玄憫再度來回幾圈,發現除了那枚小痣便找不到其他古怪之處了。

 「這是……什麼毛病?」薛閒從不曾在別人身上見過此種情況,一時間有些弄不明白。

 又過了好一會兒,玄憫終於再度有了動靜。他手指抵著太陽穴揉摁了一番,皺著眉睜開了眼。

 薛閒仰臉靜靜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就見這禿驢垂目看下來,無甚表情地道:「無手無腳也能興風作浪,你這孽障著實該收。」

 薛閒:「……」這禿驢還是繼續懵著吧。

 玄憫一邊說著,一邊捏了捏一直垂著的另一隻手,一根根地鬆動著筋骨,沒松一根,便面無表情地瞥薛閒一眼。

 薛閒這才明白,先前落地的肉墊究竟是什麼。他勉為其難忍了玄憫剛才的話,就在他滾動了兩下,打算問一問那「蜘蛛痣」時,他突然瞥到了旁邊橫著的黑影。

 那是一個人形高的石像,有著沉圓如瓜的腦袋和粗糙陰邪的五官。

 這倒不算什麼,畢竟墓室裡有個把石像實屬常事。只是這石像摔在池底時砸壞了半邊身子,露出了裡頭的芯。如果薛閒沒瞎的話……

 那芯子赫然是一個人,一個不知死了多久的真人。

 玄憫顯然也注意到了這東西,他轉頭掃了一圈便發現,這池底起碼橫陳著上百個這樣的石像。

 薛閒陡然想到這些玩意兒在池水裡不知泡了多久,而那些池水全都進了他的金珠,頓時整條龍都不好了。

 玄憫揉著手站起身,正打算細看這些石像時,就聽「汩汩」兩聲在腳邊響起。

 他有些奇怪地垂目一看,就見那顆一動不動的金珠正靜靜地往外冒著水,約莫是……噁心吐了。

 玄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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