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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錢龕世》第44章
☆、第44章 疫病縣(二)

 這姓薛的是個生來就要干大事的,哪怕帶人逃跑也要跑得驚天動地、雷鳴雲湧,好像聲勢但凡小上一些就配不上他的臉似的。他下身不大便當,尾巴難以配合得當。

 「一路上全憑我招來的狂風或推或托才能把控著點兒方向。」薛閒渾身濕透地倚樹坐著,拍了拍他的腿,懶懶道:「你就是用腳想想,也知道多少會有些不穩當,這不是明擺著的麼。」

 事實上,並非「有些」不穩當,而是十分不穩當,可謂驚險至極——

 這一路上石頭張全程都在瘋狂祈禱這祖宗的爪子鉤得緊一點兒,他只恨自己沒有八隻腳,不能像那墨鬥魚似的死死纏在龍爪上。每當薛閒在雲中翻滾上一圈,或是騰得更高,他總是一邊激動得難以自抑覺得自己升了天,一邊又嚇得吱哇亂叫鬼哭狼嚎,當真是刺激得魂都丟了。

 在天上浪著的時候,江世寧還有所慶幸,覺得幸好自己明智,在客棧就變回了紙皮模樣滑進了陸廿七懷中暗兜裡。紙皮份量輕,暗兜掩在衣襟內,也不用擔心會摔掉下去,總不會像石頭張那樣狼狽,斯文掃地。

 誰知他這慶幸沒能持續多久,因為薛閒速度太快,落地的時候光憑風已經攔不住了,他尾巴不好控制,一時想不到更合適的方法,便挑了個看起來夠深夠廣的近城湖作為落腳點。

 那樣大的一條黑龍,這樣徑直衝下來,指不定能濺掉半湖水,轟碎一整節城牆。

 這祖宗多聰明啊,他眼看著剎不住車了,半道里將眾人一拋便變回了人,還不忘在那瞬間從玄憫手裡把衣服揪走了。

 於是,就聽砰砰砰砰的幾聲響,眾人一個接一個砸進了水裡。

 薛閒剛落水,便被玄憫攔腰撈了一把。

 說是兩人往岸上游,其實薛閒這半癱只象徵性地動了動手腕,實際上是被玄憫帶著上岸的。

 石頭張和陸廿七還只是被水狠狠拍了一把,江世寧差點兒直接被泡爛了——區區一張紙皮,又不是銅皮,這都遭了幾回罪了。

 他被玄憫拎出來掛在枯茅草上晾乾的時候,頗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然而手腳卻半點兒不敢動,怕稍微一動,臂膀大腿斷一地。

 江世寧心有餘悸:「祖宗你怎麼想的?」在那麼高的地方就直接把人扔了?

 薛閒手肘架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隨口道:「靈機一動。」

 「……」江世寧默默嘔了一口血。

 這祖宗背後倚著樹,身上的黑衣是匆忙間胡亂披裹上的,半掛不掛的,頗有些浪蕩不羈的意味。

 玄憫忍受不了周身濕透的感覺,在手上畫了個符文,一身僧袍眨眼間便乾透了,白得纖塵不染。他在**的草地間走動了幾步,俯身用血跡未乾的手指在陸廿七和石頭張額頭隨意抹了一道,又在江世寧那顫顫巍巍的紙皮上碰了一下。

 淡色的血痕很快般沒了蹤影。

 「我感覺……有火在烤我。」江世寧小心道。

 「淨衣咒。」玄憫淡淡解釋了一句。之所以只在他們身上抹一道而沒有畫完整的符文,就是因為起效的瞬間會有些熱燙,怕他們承受不住。

 江世寧薄薄一片,幾乎眨眼間就干了大半,頓時放鬆下來,徹底癱掛在枯茅草的枝葉上。

 薛閒扯了扯領口,被水泡得濕透的衣服緊緊粘著皮膚,又重又不舒坦。

 他正打算將身體裡的熱氣蒸到皮膚表面,好把濕衣服捂干,就見安頓好那幾人的玄憫抬步走了過來。

 白麻僧衣雖然在尋常人眼中有些晦氣,可確實好看,像深夜裡的一抹白霧,下襬從枯草碎石上輕輕掃過,卻半點兒塵星也不沾。

 玄憫走到面前,垂目看下來,薛閒依舊懶懶坐著,仰臉不咸不淡地看著他。

 先前在客棧裡等他說句話,差點兒沒把自己憋死,這會兒薛閒要再抱著某種說不太清楚的心態等著什麼,那腦子就該用來養魚了。

 「別橫在人面前。」薛閒沒什麼情緒地說了一句。

 玄憫站著,他坐著,若是不仰臉單單平視的話,他只能看見玄憫垂在身側的手。

 就在他收回目光不再看著玄憫時,垂在他眼前的那隻手忽地動了動。

 玄憫也不彎腰,就那麼垂著目光,用指彎輕輕一抬薛閒清瘦的下巴,讓他半仰起臉,血跡未乾的手指便朝薛閒額間落去。

 薛閒被碰得一愣,下意識瞥了眼玄憫的手指,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感覺玄憫帶著血痕的拇指在他臉側停了一下。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玄憫的手指就快要觸碰到他的臉了,然而那指腹只是微微一頓,便移了上去,在他額心不輕不重地抹了一道。薛閒抬起了眼。就見玄憫依然是那副冷冷淡淡霜雪不化的模樣,平靜無波的目光落在他額心,彷彿在做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薛閒看不見自己額上的血痕是什麼模樣,但能感覺到周身濕透粘膩的衣服正在迅速變干。

 「彎個腰能要你的命麼?」他理了理衣服,懶懶開口道。

 玄憫放下手,終於看了他的眼睛,「不用後腦對人了?」

 薛閒:「……」

 他簡直想把手肘靠著的這塊圓石悶到這禿驢臉上去,「我樂意,你管得著麼,滾蛋!」

 玄憫自己慣來少有情緒,活了這麼多年也從不會去細究旁人的情緒。薛閒這種變臉比翻書還快、上一刻粘人下一刻趕人的性子,於他而言,就好比從沒走過路的人抬腳就得來個水上漂似的,跨度著實有點兒大。

 薛閒拍著石頭趕完人,就見這禿驢站著看了他片刻,而後還真就從善如流地滾蛋了,頓時只覺得心頭老血一陣翻湧,張口就能嘔那禿驢一臉。

 將自己徹底晾乾的江世寧從枯茅草上滑下來,變回人樣,剛一轉頭就看到薛閒黑沉沉的臉。

 「你怎的這副表情?」江世寧斟酌了一番,道,「費了趟力氣,又餓了?」

 薛閒「嗯」了一聲,幽幽道:「牙都癢了,想吃人。」

 「……」江世寧頗為擔憂地看了眼石頭張和陸廿七。

 不過玄憫並非真的走遠了,他只是在石頭張和陸廿七之間用枯枝落葉簡單架了個堆,將其烘乾了,劃了根火寸條生了一堆火,以免這一大一小兩個體弱的在晾乾衣服的過程中凍死。

 生好了火堆,玄憫又走了回來,在薛閒身邊站定。

 「又做什麼?」薛閒皺著眉看他。

 就見玄憫抬手解了腰間的銅錢串子,手指在上頭抹了一圈,沖薛閒道:「伸手。」

 薛閒將信將疑地將手攤出來,玄憫將銅錢串放進他掌心,「有些法器時日久了淬足了靈氣,能借其力以為他用。」

 說這話時,玄憫朝薛閒那兩條無知無覺的腿掃了一眼。

 這說法薛閒自然是聽說過的,只是「法器」這種東西向來是尋常人用的媒物,他用不上,自然也從來沒多想過。所謂「銅錢用出了一層油亮的皮」就是因為淬了靈氣,這種靈氣精粹的法器是個不錯的助力,小到卜算堪輿,大到化用天地五行,只要你有這能耐,便都可以。

 什麼都可以,就意味著……說不定也能助人生骨活筋。

 薛閒想到剛才玄憫掃量他腿腳的那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

 這種法器對大多人而言,就好比另一條命,旁人碰一下都忌諱得彷彿結了仇,更別說直接送進別人手裡了。

 薛閒看著手裡的銅錢,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神色頗為複雜。

 半晌之後,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吃了耗子藥?」

 玄憫:「……」

 這祖宗還有些難以置信,拎著銅錢在玄憫眼前晃了一圈,又晃了一圈……想給玄憫後悔的機會。

 結果晃到第三圈時,玄憫頗為無言地將他那爪子摁了回去,道:「這銅錢上還有禁制未解,但多少能堪一些用,左右我暫時動用不到,你先拿著。」

 「禁制?」薛閒一愣,繼而又明白了一些——怪不得這銅錢看起來灰撲撲的,一點兒靈氣也無,原來如此。只是……「誰封的禁制?你自己?」

 「不記得。」玄憫搖頭,「五枚各有一層,現今其中兩枚禁制稍有鬆動,興許近日能解。」

 薛閒聞言,咬著舌尖思忖片刻,還是將銅錢收了——先前還是紙皮、金珠的時候,還能藉著身形優勢,蹭著玄憫腰骨來恢復。自打他回了原身,不論是龍型還是人形,都不方便往玄憫腰骨上靠。

 那場面……光想想都有些辣眼睛,更別說付諸實踐了。於是這些天,薛閒的脊骨恢復便陡然緩了下來,他能感覺到變化,但較之先前,這變化來的還是有些慢了。他不想始終拖著雙廢腿,被人抱來抱去。

 簡直威嚴掃地。

 薛閒面無表情地想著,便沒再猶豫,將銅錢置於掌心,闔目專心養起了脊骨。

 血痕抹的淨衣咒畢竟不如完整的符咒,石頭張和陸廿七兩人的衣服乾透花了些時間,從驚嚇和茫然中恢復過來又花了一些時間。

 「你怎的半點兒也不急?」陸廿七不太習慣成為拖人後腿的累贅,恢復過來後,便有些不大自在地問了江世寧一句。

 江世寧在石頭邊坐下,安安靜靜地看著遠處燈籠映照下的城門,「左右要等五更的,急什麼,都到了門口了。」

 夜裡城門禁閉,城內宵禁,無大事不得往來進出。他們即便進去了,也不好冒冒失失地深更半夜去敲人家的門。不過眼看著長夜已經過了半,要不了多久便是五更。

 「上一回見到長姐還是三年前了,她得了消息回寧陽。」江世寧喃喃道,「死後的事情我總是記不大清,直到有了這紙皮身體才好些,但我記得她當時哭了許久,嗚嗚咽咽的,以至於我現在想起來,還好像能聽見一些……」

 等五更的鐘鼓一響,城門洞開,城裡的人應聲陸陸續續晨起勞作,他便能見到長姐了,能看看她現今過得好不好,也能把封守許久的父母之魂超度了。

 他活了那麼些年,甚少離家,還從沒體會過何謂「近鄉情怯」。

 可這會兒,在陌生的野湖邊,看著對他而言是異鄉的縣城城門,只要一想到再等上一會兒,他所有的執念就能了卻,從此無所牽掛,竟然突兀地生出了一絲忐忑來……

 當——

 許久之後,五更的鐘聲終於從城內一層層傳了出來。

 眾人簡略收拾了一番,站在了城門口。就聽「吱呀」一聲響,古舊的城門被守衛從裡頭拉開,城內的景象隨著一陣帶著古怪味道的風,一併透漏在眾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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