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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錢龕世》第52章
☆、第52章 乘氣局(三)

 那隻手在截斷之後已然恢復了紙皮模樣,在紙符上粘吊著,隨著薛閒這祖宗的鼻息晃晃悠悠,讓人哭笑不得。總之,這一看便知是何人的傑作。

 玄憫轉頭朝江世寧瞥了一眼,後者咳了一聲,一邊掩著斷手不讓姐姐看見,一邊沖玄憫乾笑道:「在下對大師的紙符頗為好奇,就伸手試了試……」

 這話鬼都不信,畢竟江世寧這人向來規矩守禮,就算他真被勾起了好奇心,即便被活活憋死,也不會在不曾過問玄憫的情況下亂摘紙符。更何況這一路他也沒少見過玄憫的紙符,哪來的好奇?

 就是傻子也能猜到江世寧必然是被薛閒威脅慫恿的。

 玄憫神色淡淡地收回目光,倒也沒多說什麼。他輕輕巧巧地摘下了那隻變成薄紙皮的斷手,沖江世寧點頭道:「腕子抬起來。」

 「嗯?」江世寧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他稍稍側了側身體,將自家姐姐姐夫的目光擋在背後,將那斷手腕子伸了出來。因為太擔心被姐姐看見,他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餘光始終注意著身後兩人的動靜,完全沒弄明白玄憫是怎麼處理的,他只覺得自己手腕斷口處被人按了一圈,再低頭時,手已經接上了,一點兒傷口都不剩,只是在腕子上留有一圈淺淺的淤痕。

 非但沒被連坐,反倒連手都接上了,高僧就是高僧。

 江世寧捏著手腕活動了一番,連聲道謝:「有勞有勞,下回……」

 玄憫目光清清淡淡地從他面上掃過,江世寧一頓,立刻搖頭改了話音:「沒有下回了。」

 「嗯。」玄憫似乎渾不在意,應了一聲便轉過身去,重新站在了倒霉催的薛閒身邊。

 「別看了,我攢了一嗓子的心頭血,再這麼居高臨下看我,我能吐你一臉信不信?」作妖不成的某人著實憋屈,聽到江世寧那句「沒有下回」後,更是一肚子怨氣,想徒手將玄憫的腦袋揪下來。

 玄憫本已經抬手捏住了紙符末端,聞言動作一頓,默默看了薛閒一眼,又果斷收了手,轉身便要往門口走。

 他轉身時,輕薄的僧袍袖擺浮了起來,只有手指能動彈兩下的薛閒眼疾手快揪住了袖擺一角,僵著脖子扯了兩下,眯著眼睛紆尊降貴地放低了姿態:「回來回來,別走了,我勉為其難不吐你了還不行麼……」

 玄憫一回頭,就見這孽障自己打了個寒顫,無聲地衝角落裡「呸」了一下。

 這孽障剛「呸」完,一抬眼就和玄憫垂著的目光對上了。

 薛閒:「……」

 玄憫:「……」

 薛閒狡辯:「剛才呸的就是心頭血。」

 玄憫:「……」

 薛閒:「已經吐完了,你的臉保住了。」

 玄憫:「……」

 薛閒忍不住要炸,但是看著玄憫那張皮相不錯的臉,又勉為其難地將脾氣憋了回去。他在紙符之下翻了個克制的白眼,心說:行吧,我來跟你講講道理。

 這麼想著,他便動了動手指,揪著玄憫的袖子角將他朝面前拉了拉。

 他本意是想把玄憫拉近一些,壓低了聲音說話,這樣萬一需要低頭服軟也不至於丟人,因為旁人根本聽不見,至於這禿驢……反正他在玄憫面前丟臉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早已經破罐子破摔了。

 可他剛扯了袖子角,還不曾來得及開口,那禿驢卻突然吃了耗子藥似的,態度徑直轉了個大彎,居然只瞥了他一眼就將紙符摘下來了。

 「這荒村興許有你要找的東西,還是由你來說罷……」玄憫摘下紙符,也不跟他多鬧,只扶著二輪車的把手,將薛閒轉了個身,正對著疤臉男他們。

 薛閒只得按捺下心裡的納悶,正了神色沖疤臉男道:「我找的東西若是被放在了這處,也是這半年的事。這半年裡你可曾來過這附近,或是途經過?可曾注意到這荒村有何變化,諸如野草荒木亦或山形水向?」

 疤臉男搖了搖頭:「還當真沒有,這裡畢竟已經成了荒村,我們平日裡常在別鄉,甚少會經過這裡。說來也是慚愧,清明或是中元,咱們也總是行到哪處,便在哪出買些紙錢,就地燒了。上一回來這,也是去年冬月了,並不曾有——」

 「想起來了!」疤臉男這話還未說完,就被他身後的那個老婦人打斷了,「別說,還真有!班頭,你可記得咱們每回從前頭那條山道轉到村前的小道時,最先看見的那座山頭和老樹冠麼?」

 經她這麼一提醒,疤臉男愣了片刻,一鎚手掌道:「哦對!拇指山還有那棵老銀杏!我說怎的剛才進村的時候,覺得哪裡有些怪呢,那拇指山上掛下來的水沒了,老銀杏枝幹彎得厲害,還有那拇指山的山頭形狀也有些怪,剛才沒看仔細,不記得是怎麼個怪法了。不過——」

 他說著又皺了眉,看向薛閒:「前陣子不是有地動麼?這裡畢竟靠著山,抖上兩下,有這麼些變化也是正常的,能算得上你所說的古怪麼?」

 薛閒聞言挑了挑眉,道:「算啊,怎麼不算。」

 不說別的,就是那地動,指不定都和他的龍骨有關。

 「你所說的拇指山是哪一處山頭?」玄憫問道。

 疤臉男站在窗邊,透過破了洞的窗戶紙朝南面一指:「喏——看見沒,就那座,拇指山拇指山,顧名思義就是長得像嘛。」

 玄憫點了點頭,剛一轉身便碰上了薛閒的目光。

 「我自己的骨頭,我自己挖。」這祖宗如是道。

 屋內眾人均是一抖:什麼叫「自己的骨頭」?哪個正經人的骨頭是被埋在地裡要用挖的?!

 「你少說些話吧。」玄憫一邊說著,一邊拾起方才給薛閒畫圈的那根木枝,乾脆利落地在地上劃出三道線,恰到好處地將房間裡的人劃在了三個區域裡——江世寧他們一塊,那些不知來歷的乞丐一塊,戲班子又是一塊。

 劃完,他沖疤臉男他們道:「呆在這線內可保無虞,若是要出去,自行走出屋子便可。」說完,他點頭示意了一下,便推著薛閒出了屋門。

 屋外的徐大善人可謂熱情極了,一見兩人出屋,還以為他們這就要離開溫村了,頓時一番拉扯。

 相較江世寧而言,薛閒絕對算不上心軟之人,他若是真冷起來,簡直就像是沒有心肺的人,磐石難移。不過大多數時候,他都是無甚所謂的,講不講道理能不能被說動,全看他心情。

 此時的徐大善人也不知合了他哪番心意,又或者他本身心情就不錯,居然生出了一些「盛情難卻」的意味,沖徐大善人撂下了話:「不出村,只是借了閣下的二輪車四處看看,看完還回來的,畢竟還得還你這車。」

 一聽這話,徐大善人又放心了些,他端出彌勒似的笑,和聲和氣道:「這二輪車倒是不用還了,放在我這兒也是白白落灰,能給小兄弟添些用場,徐某再欣慰不過。只不過,回來是一定要回的,吃完酒水,我那一戲班的老友可是要登台的,小兄弟不能不捧場啊!」

 薛閒在人前端出了一副正經模樣,除了語調有些漫不經心,總體也算得上有禮有節。可一旦出了徐宅,入了荒村白霧中,某人就把這些撂去了腦後——

 他有車了啊!

 他不用被人抱著四處丟人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了啊!

 薛閒憋著情緒,頗為克制地衝推車的玄憫道:「方才顧忌著屋裡那幫子沒見識的,才讓你推著,現在你大可以撒手了,小小一個二輪車而已,我還是驅得了的。」

 玄憫略帶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最終還是撒了手,畢竟他也知道薛閒憋狠了,再這麼把控著這孽障要瘋。

 一個能把自己腦袋都墜掉了的人,瘋起來可是什麼都幹得出的。

 然而玄憫剛鬆開椅子後頭的把手就有些後悔了,因為他真真實實體會了一番,什麼叫做「撒手沒」——

 不過是鬆開手指的工夫,他只覺得面前平地起狂風,風聲呼嘯似龍吟,白霧迷眼。等他皺了皺眉,將撲面而來的白霧掃開後,他便發現,那個坐著二輪車的半癱連人帶車都沒了蹤影,已經不知道浪去哪兒了。

 玄憫:「……」

 這可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他確實不曾指望這孽障能老老實實的,但也沒想到能不消停成這樣。

 薛閒以風代步,半推半托著二輪車朝前動著。只是他自己習慣了以風托龍體,甚少這樣托著椅子,一時間失了分寸力道,硬是將區區一把二輪椅子浪出了風馳電掣的氣勢來。

 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然穿過了大半個溫村,離那拇指山也不過寸步之遙了。

 他「啪」地一拍扶手,椅子兩旁的木輪被重力一壓,倏然陷進了泥裡,生生停了下來。

 「那禿驢別是丟了吧?」這孽障居然有臉這麼嘀咕了一句,開始琢磨該怎麼給玄憫指個路。事實上他手裡就繞著玄憫的銅錢串子,而這銅錢串子其實可以搖出聲音,破局引路。不過這種時候,他根本就不曾想起來這一點。

 薛閒掃了眼四周濃重的霧氣,又望了眼前頭從霧氣中勉強露出來的一點兒山頭,靈機一動。

 他所謂的「靈機一動」,往往跟常人的理解有所偏差。畢竟這祖宗上次靈機一動的時候,在半空中一個甩尾由龍化人,將拎著的石頭張陸廿七一干人等直接扔進了湖裡,下了鍋人肉餃子。

 至於這回……

 融於荒村白霧間的玄憫四下掃了一圈,循著薛閒一點兒依稀的蹤跡抬了腳,正大步流星朝某個方向行去,結果剛邁了幾步,便陡然聽見一陣聲勢浩大的龍吟。

 玄憫詫然抬眼,就見前方渺遠的濃霧中乍然竄出一顆碩大的黑色龍頭,頗為肅然地衝他的方向遙遙說了聲:「這裡!」而後又「噗」地縮回霧中,再不見蹤影了,料想是下半身沒力,撐不動。

 玄憫:「………………………………」

 不過薛閒這一短暫的龍身卻好似引起了山間某樣東西的共鳴,在他地鼠般縮回濃霧中的一瞬,整個荒村的地面微微顫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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